一个共和国同龄者的回忆录

楼主:溯洄1949 字数:399799字 评论数:196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今天在外地出差,无法更新帖子
溯洄19492017-01-07 19:58:1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推迟一天,我们出发了。出发前,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娃,记住了,到那里吃饭最重要,年龄要说大点,能多给口粮。”我说记住了。当时的心情非常激动,不完全是因为即将摆脱饥饿,最让我激动的是要出远门,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汽车、火车,什么是城市?什么是新疆?这一切在我脑子里全是奇妙的东西。听双福、全义他们说过的外面世界,那只是零碎的印象。即便如此,他们的表述也深深地吸引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我能离开家乡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最感兴趣的是汽车和火车。汽车是看见过,可没有坐过,火车是什么模样,只是个想象。最早看见汽车是在北山的双堡子梁上,从山上远眺,一条通过镇子的公路,弯弯曲曲的缠绕在远处的一座山体上,公路上时常有行驶的汽车,它们像甲壳虫在爬行。虽然距离很远,可我总是兴趣盎然地看上好一会儿。后来跟爷爷去县城,近处看到了大汽车,它那转动的车轮、飞快的速度让我感到非常神奇。当汽车飞驰而过,扬起一阵灰尘,我不但不躲避,反而想多闻闻汽油味。火车是什么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双福说,火车车厢里比富人家的房子还要漂亮:明亮的电灯、大大的玻璃窗、整齐的靠背椅。远处看火车像是一条吐着烟的蛇,全义说就像一条线。现在我真的要看见它们了,不只是看见,而且是真的要坐它们了,坐在汽车、火车上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呢?我想入非非。
在县城住了一夜,而且还经历了一场被人抢夺食物的事情。县城有卖的烧饼,一张饼有手掌大小,薄得跟纸一样透着光亮,叔叔给我买了一张。我接过烧饼,捧在手里,有点舍不得吃。蓦然间,一只黑瘦的手像老鹰的嘴巴,将饼子从我手里叼走了。我惊慌地喊叫,叔叔追了上去。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破衣褴褛、蓬头垢面,他抢走了我的饼子往前跑去。看着有人追来,他一边跑,一边往饼子上吐口水,看见叔叔继续追赶,他急忙将饼子塞到路边的一堆粪便里。到了这一步,叔叔只好沮丧地回来了,抢饼者开始享用胜利果实。
溯洄19492017-01-08 21:03:56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叔叔出门前就叮咛过我这类的事情,我却把它忘了。惋惜、自责过后,我很快就又沉浸在新奇事物的想象中。让我激动的是明天就要坐汽车了,难道这是真的吗?自己不抬腿就能走出路来,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要认真地感受一下,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是什么滋味?激动的心情久久没能入睡。
天蒙蒙亮,叔叔叫醒了我。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爬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旅客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裹紧棉衣,将身子躲在车帮里,减少寒风吹袭。我手扶车帮直挺挺地站立着,叔叔叫我坐下,我执拗着不动。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什么摔倒、寒风都顾不上了。我紧紧地盯住地面,专心等待着汽车启动的那一刻。不知不觉地面动了起来,房子也在移动,我知道汽车启动了,车体轻微晃动着,这感觉美妙极了。随着汽车的轰鸣声,路边的房屋和树木向身后滑去。车速加快,耳边响起“嗖嗖”的风声。汽车飞驰在山岭上,近处的山岭沟谷被抛到后面,远处的山巅在缓慢旋转,好似要跟着我们同行。我站在车上,迎着凌冽的寒风,脸被吹麻了,也感觉不到。我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痛苦,夜里尿床了。因为只穿一条棉裤,没有穿短裤,旅社里又冷,只好穿着棉裤睡觉。这一尿床,从裤腰到裤裆湿了个透。十岁的娃娃还尿床,无论如何这是丢人的事。我用一切办法掩饰它,并且使身体贴紧水淋淋的裤子,让体温尽快暖干它。还好,天不是很亮,叔叔没有看出我尿湿的裤子,车没有到地方,裤子被风吹干了。
汽车在山梁上绕了两个小时。开始下山时,有人惊叫起来:“快看,火车!”我朝着喊话人指的方向望去,啊!一个细长东西在山沟里爬行,确实像一条黑色的蛇。不过这条蛇的头上冒出一道浓浓的黑烟,就像圆门里大爷说的长龙。到了近处一看,这条长龙是一个个长方形的铁房子连接成的。这么黑的房子怎么坐人?到了车站才看见,坐人的车厢是绿色的,有一排大窗户,窗户上镶着明亮的玻璃,车厢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很漂亮。原来,没有窗户的黑色车厢是货车和拉煤的车。
溯洄19492017-01-08 21:16:26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这是一个渭河边上的小车站,快车不停,只有一趟去兰州的慢车。三十多平方米的候车室,放着两条木板凳。候车室一头的墙壁上有一个小窗,窗口两边安装着铁栏杆,这是售票的地方。在家动身前,叔叔特别叮嘱我,买火车票时,一定要把身子往下缩,这样才能买到半价车票。我牢牢记住了叔叔的话。买票时,叔叔在前面躲开身子,售票人员从小窗口看我的身高,我自然地将腿往下弯,让脖子往肩膀里缩。对方认真观察我的身高,没有看出破绽,我顺利买到了半价票。在那个年代,火车票不只是乘车的凭证,而且还是吃饭的凭证,凭着车票才能得到一份饭菜。
等到天黑时,我们才上了车。车厢里不像双福说的那么漂亮,昏暗的灯光下一片狼藉。座位上、过道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霉味夹杂着汗臭味充斥了车厢。乘客的面容和服饰,比我们也好不了太多。不过新奇感还是占了上风,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什么是火车,我终于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过多观看新鲜事物,反而思念起亲人、留恋起家乡来:想起了卧病在床的父亲、披星戴月的母亲、去世的爷爷和亲奶奶,我觉着他们还活着。俗话说“儿不嫌母丑”,家乡是如此贫困潦倒,可它在我心里仍然是那么可亲可爱,让我难舍难离。我等待着火车启动,可又害怕它启动,只要它一启动,家乡就会在我眼前消失。“咣当”一声火车启动了,我站在车厢门口,将脸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迷蒙的山梁。我想记住山梁的模样,我想牢牢记住家乡的方位。不一会儿,火车穿过了两个山洞,外面漆黑一团,只觉着火车在山洞里左拐右拐,我心里的方向错乱了。出了山洞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家乡在哪里?我一片茫然,心里感到一阵酸楚。
溯洄19492017-01-09 20:19:4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我们在兰州转乘去新疆的火车。圆门里二爷在兰州五泉山公园工作,在村里他是我们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房。叔叔每次经过兰州,都要去看望二爷,叔叔将二爷叫二爸,这次我们也要去二爷那里。二爷住在单身宿舍,晚饭时,他从单位食堂端来一脸盆揪片子汤饭。这是纯白面饭,况且是用油炝了锅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为了招待我们,二爷用了自己四张定量饭票打了这盆饭,想的是让我们多吃点。二爷舍不得动筷子,说他不饿,叫我和叔叔吃。叔叔说他也不饿,让我先吃。实际上,叔叔也是舍不得吃,好让我多吃点。这样,他们抽着烟,说着我不感兴趣的话,我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要说饿肚子的时候,这么香的白面饭,正常年份过年才能吃上。一碗接着一碗,肚子快要撑嘣了,可嘴里总想吃,就这样,我一口气把一盆饭吃完了。肚子鼓得像西瓜,连呼吸都困难,一晚上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就拉稀。在火车上,来不及上厕所,裤裆里也流上了稀屎。臭气味自己都能闻到,只是苦了同座的旅客。
六零年年初,火车还没有通到乌鲁木齐,我们从盐湖下车,乘汽车到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的客运站是南站,叔叔家在西站,这里是铁路运营单位的驻地,西站距乌木木齐城内有二十多公里。
叔叔的工作单位是《铁道部第一工程局机械筑路队》。这是一个开路先遣队,铁路修通,房屋建好了,他们就得去新的工地,所以住房和生活设施都很简陋。几座新房跟前,有两栋低矮的茅草屋,住着几十户人家,叔叔的家就在这里。
溯洄19492017-01-09 20:21:1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清晨一顶
溯洄19492017-01-10 09:17:4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拉开屋门,婶婶在做饭,她一眼看见是我,脸上即刻掠过一丝惊讶不悦的神色,握着铲子的手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聚西来了?”我只“嗯”了一声,跟婶婶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家里不会有欢笑,这个年代就怕来亲戚,定量的口粮,自家吃不到月底,一旦来人那可谓是雪上加霜。小妹俊花才三岁,还不懂事,大妹俊已经知道,我的到来意味着她的吃喝会减少。婶婶只是一时压住了心里的不快和对叔叔的怒气,在选择爆发的时机。叔叔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聚西住几天就去找他哥。唉!老家真是饿死人呀!”听到我是要走的,家里的紧张气氛才缓解下来。
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间房,一家子吃住都在里面。一张木板床占去房子三分之一的地方,两个长方形的木箱子,并排放在床头与墙壁的空挡里,剩下的地方就是厨房和走动的空间了。这是名符其实的茅草房,墙壁和屋顶是用芦苇扎起来的,芦苇墙抹了一层黄泥。房子保温能力很差,也不隔音。门窗十分简陋,薄木板制成的门扇,为了挡风保暖,住户给门板上铺了一层油毡,屋里一股沥青味。房子只有一个窗户,而且很小,不过窗户上镶着玻璃,屋子里并不黑。不只是吃的困难,多了我一个人,住也成了问题,晚上我就睡在木箱上。别看房子不保温,可屋里挺暖和,原因是这两栋房子是人字形结构,以房脊为界,将房子隔开,一栋成了两排。这样,两边的住户有三面墙分别是跟邻居共用的,相互取暖,只有一面朝外的墙壁。再就是房子里有一个铁炉子,烧的是煤,做饭时炉子都烧红了。晚上用湿煤面封住火苗,炉子也可持续散热,到了第二天早上,屋里才变冷。
溯洄19492017-01-10 21:14:3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婶婶不是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小心眼人,只要不超过她的底线,忍让、吃亏她都是可以顾全面子的。我在婶婶家住了半个多月,可以说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婶婶她们每人每月二十八斤定量,白面不到三分之一,其它的是玉米面。我们每天吃的是玉米面掺麦面的发糕,时常能吃上白面面条,有时还能炒一个土豆丝或者大白菜,这也是优待我这个小客人的饭菜。吃饭时,叔叔和婶婶总是让我们三个孩子先吃,而且尽量让我吃饱,看着剩下了自己随便吃点。半个多月,我胖了不少。那个月,他们的口粮一定吃不到月底。
二哥在一个叫阜北农场的地方工作,阜北农场是工一师的下属单位,工一师师部在乌鲁木齐城里,叔叔知道那个地方。我临走前,叔叔一再给我交代,要装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千万不能说出乌鲁木齐有亲人,要不人家不会接收你。第二天早上我就要走了,婶婶烙了一张白面饼,给我装在棉袄衣袋里。叔叔说,不要让人家看到你有吃的,饿了就偷偷吃点。叔叔把我送到师部大院门口,他让我自己进去,他在外面等着:“要是人家接收了你,就给我摆摆手,要是人家不接受,你就回来。”
进大门就被看门的人拦住了,问我找谁?我说找哥哥。这是一个老者,他让我到房子里等着,然后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他指着院里的一栋四层楼房说:“去吧!到那座楼里找秘书科。”在二楼我找到了秘书科,一个面容白净的年轻叔叔接待了我。我说自己是从甘肃老家来找哥哥的,哥哥叫逯聚恒,在阜北农场。年轻秘书把我带到隔壁一间房子,房子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首长,这个小男孩说他来找哥哥,他说的话我听不大懂,你看怎么处理?”老首长放下报纸,问我的一些情况,他也是听不懂。秘书叫来了宣传科的魏干事,把我的话翻译给首长。首长说:“小魏,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把孩子交给他哥哥你才算完成任务。记住了,先不能给吃硬的。”我一听不让吃硬饭,心里暗暗叫苦,可又不敢说出真情,就自认倒霉吧!不过,我心里还是特别高兴,因为我被人家接受了,我可以见到哥哥了。魏干事领我去招待所,我跟在魏干事后面。出了楼房大门,看见叔叔站在大门外一棵榆树下,趁魏干事不注意,我向叔叔摆了摆手。叔叔走了,我感到有点孤独。
溯洄19492017-01-10 22:00:2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清晨一顶
溯洄19492017-01-11 08:24:3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魏干事是我的同乡,对我照顾得很周到。当时没有去阜北农场的班车,第三天有一辆阜北农场的卡车回单位,我们坐上了这辆车。阜北农场在阜康县境内,距乌鲁木齐七、八十公里。在那个交通不太发达的年代,七、八十公里路,正常也得半天时间。一路上,我们的车抛了两次锚,再加上从乌鲁木齐到阜康又是搓板路,过了阜康还有十五公里土路,路况更糟,一点儿也走不出路程。虽然是初春季节,可这里仍然是冬天的景象,积雪覆盖着大地,寒气依然逼人。我穿着一件薄棉袄和一条露出棉絮的破棉裤。这里的风可比老家的冷多了,我老老实实躲在车帮后面,可风还是吹透了衣服,身上就像没有穿东西似的。魏干事脱下自己的大衣,把我们两个人的头和上身包裹起来,感觉好多了。天黑以后我们才到了地方。
哥哥住的是地窝子,一个地窝子里住着几十个人。场里有人把我们领到一连驻地,从一个地窝子里喊出了哥哥。魏干事给哥哥说:“我可是把人交给你了,孩子穿的很单薄,快进屋吧!”哥哥说了些客气的话,魏干事走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着外地人挺好的,遇到的人都给我帮忙,好像是一家人似的。魏干事走了,我心里真有点舍不得。地窝子里很暖和,房顶中间挂着一个小灯泡,发出昏暗的光亮。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是两溜大通铺,一个挨着一个的铺位。多数人已经睡了,几个地方传出轻微的鼾声。哥哥的床位在最里面靠墙角的位置,我们说了几句话,怕影响别人也就睡了。
溯洄19492017-01-11 21:10:5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我算是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这里能不能收留下我。工一师属于兵团,是国营单位,能否在这里呆下去,就看能不能报上户口。第二天,哥哥请个假没有出工,我们到场部政法股去报户口。哥哥告诉我,他们单位不收外地人,他们连有两个口里来的亲戚,没有报上户口,最终还是回老家去了。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政法股。两张办公桌对在一起,两个工作人员面对面坐在桌前。看我们进来,右边年龄大一点的说:“逯聚恒,什么事到我们这里来了?坐吧!”“腾股长,这是我弟弟,昨晚从口里来,老家生活紧张,想留在咱们场里,你看能不能报个户口?”腾股长没有说行,还是不行,他用戏谑的口气问了我一些事情,最后他写了两个字让我认,一个是人民的“民”,另一个是漂亮的“亮”。停学两、三年了,我真担心认不出来,还好这两个字我还认识。腾股长微笑地点了点头,给自己对面的那位工作人员说:“小家伙挺聪明,小刘,我看给逯聚恒办上吧!小家伙一个人到新疆也不容易。”没有想到,我顺利报上了户口。当问到我多大时,我想起父亲的话,为了多吃粮,我有意把年龄报大了两岁。
溯洄19492017-01-11 21:22:2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17 思 念
阜北农场是一个团的建制,场部也是团部。哥哥是一连一营的职工,好在一连的驻地就在场部。其它的连队分布在场部周围,近的七、八公里,远的一、二十公里。生产建设兵团是农垦单位,这是一个特殊的生产机构,是以进疆部队为基础建立的。哥哥是以支边青年的身份成了农场的职工,除了早先部队里的老战士,哥哥也算是场里的老人了。同哥哥一块儿进场的人,只要有点文化,大多数混了个一官半职,而哥哥至今仍然是一名农垦战士,主要原因是没有文化。至今,一旦提起这段历史,哥哥就会耿耿于怀地说:“我要是能上一两年学,也能干个好工作。”
生产建设兵团所占的地方是绿洲边缘区域,这里土质差,水也不多。阜北农场建立五、六年时间,一切都很简陋,一个偌大的场部,只有可数的几排平房。场部机关、学校、食堂、卫生院,再有就是机耕连和生产一连。这里只有厂部和连部是平房,大多数人居住在地窝子里。平房是用土块垒的,房顶上蓬的是杨木杆和红柳枝。地窝子连土块都不用,地上挖个坑,上面架个顶就完事了。不可小觑地窝子,它有两个功能是平房不可比拟的,这就是“冬暖夏凉”。新疆的戈壁滩是很大的,阜北农场在北疆的东边,一眼望去天地一色、无边无际。建场前几年,全力以赴种庄稼,忽略了栽树的事。从远处看,场部几间矮小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茫茫戈壁上,孤独、凄凉。当天气晴朗时,看到南边巍峨的雪山,才让人感到戈壁还有雪山作伴。兵团农场的主人,是由身经百战的军人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闯荡边疆的年青人组成的:军人有着战争的磨砺和顽强的性格,新人带来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也带来了自己的聪颖和进取精神。他们将农场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这块土地看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溯洄19492017-01-12 22:16:1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男人多女人少,职工多家属少,理所当然孩子也多不了。别看是农场,生活方式跟城里一样,每月发工资,吃的是商品粮。带家的人自己开灶,单身职工吃食堂。饭菜不是用钱来买,是按个人的定量发饭票。场部几个单位共用一个食堂,开饭的时间,排队打饭的人有一长溜。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人到处都饿肚子,新疆的情况要比内地好,但是也不是不挨饿,家属和半大孩子每月每人二十八斤粮,职工根据干活强度口粮有所不同,普通工四十二斤,团场职工普遍按四十二斤供应。女职工有的吃不完,男职工大多数还不够,饿肚子仍然是一些人的苦恼。我和哥哥都是缺粮户,哥哥是大人,又要干活,我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各吃各的定量。经历了老家的饥饿,我变成了一个吃不饱的人,肚子成了无底洞,一天到晚总是想着吃,二十八斤粮不够我半个月吃。饥饿和贫苦使我成熟了不少,我知道如何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没有发生寅吃卯粮的事情。麦子熟了以后,我在地里摘了些麦穗,像在老家那样煮熟了,和哥哥作为副食,补充了饭票紧张的问题。住在一起的人尝了,说真不错,我们宿舍不少人也用这个方法解决口粮不足的问题。
有了户口,意味着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可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当吃饱了肚子,就思念起家乡来了:父亲的腿好了没有?母亲还那样辛苦吗?奶奶一个人屋里太寂寞了吧?除了亲人,老家的山山水水,村里的大道小巷都在心里翻腾,它们是那样亲切、那样可爱,我恨不能一下子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后来老家来信才知道了家乡和亲人的一些情况。
溯洄19492017-01-12 22:19: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父亲在自己顽强的锻炼和母亲精心的照料下,能下床,还能蹒跚走路了。村里给他一个看场的工作,这明显是对他的照顾。村里有两种活是谁都想干的,这就是看场和守道口,不仅活轻松,而且有油水。油水指的是粮食,他们可以利用工作之便偷偷拿回一些粮食。冬天,看道口的人撤了,看场的人还在,虽说场里也没有什么粮食了,可储藏窑里还有一些上交不合格的公粮。社里领导知道,如果不照顾一下父亲,这一家人很难度过这个冬天。父亲干上了这份工作,回家时衣服口袋里装一把粮食,弟弟妹妹才有了吃的,总算熬过了冬天。
村里的状态也有了些变化:红旗村垮了,省委、县委包括公社一把手都被撤职了,我们村在大跃进的风浪里翻了船;村里饿死了人,自然环境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山上和村里的树木只要能砍的都砍掉了,即便是没有砍掉的也剥光了树皮。在我的记忆里,有一道凄惨的景象至今无法忘怀,这就是河湾里的路:路两边的树都被扒光了树皮,白光光的树干像脱光了衣服的躯体在寒风里瑟缩着。自家院子里的果树也没有逃掉这一劫。有些人自己没有力气砍树,就叫别人砍,砍倒树拿走一半作为砍树的报酬。后沟里的养德,就是送给我麻雀的养贵的弟弟,用这样的方法砍倒了院子里的一棵杏树。有了柴火,就能烧开水喝,也能煮野菜充饥,致使他渡过了难关。有的人,干脆拆房顶上的椽子当柴烧,爷爷奶奶就是拽着厨房屋顶上的木棍烧的。到了顾及生命的时候,人们什么东西都舍得。山梁裸露出黄土,活像一个长满疮疤的秃头,村庄也是赤裸裸的亮出屋顶和院墙,好像这里不曾有过树木一样。经过这场人为的浩劫,家乡的景象是满目疮痍、一派凄凉。秋天,各家分到了一些粮食,可数量不多,饥饿还是伴随着人们。狂热和谎言给人带来的教训刻骨铭心。
溯洄19492017-01-13 20:59: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父亲出了事,四爸当了三队队长。受不了饥饿的煎熬,生库和几个村民偷了村公所的救济粮,县里来人抓了他们,劳动管教了三个月。出来以后,生库上了新疆。三背锅吃野菜中毒,差点丧了命。现在腰弯成了九十度,拄着拐棍才能走路,见了人像哑巴似的,摇摇头就离开了。外面有亲戚和有点能力的人,陆续离开村庄找生路去了。老人说,这场饥荒比民国十八年那次的还要重。
只要活着日子还得继续,奶奶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政府给她一天供应四两粮,吃硬的没有,一天能喝两顿稠糊,这样可以维持生命。没有烧的,就拆厨房顶上的椽木当柴火,最后连磨房的屋顶都烧光了。爷爷去世,县城里的小姑也没有来,至今杳无音信。后来,听人说他们一家子上新疆了。早先小姑夫是一个国营单位的会计,因为贪污了一百元钱被免职了,随后他们去了新疆。我的父母亲自顾不暇,奶奶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度日。
我走了以后,家里的日子更加困难了,母亲的担子更重了。她使出了自己全部力量,可一家子还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缺乏有效的治疗,父亲的腿不见起色,干不了重活,家里的状态无法持续下去。一次,母亲给父亲说:“他大,人家都到外面去找个活路,你现在也能动了,难道就这么等死吗?”父亲本来就不是墨守成规的人,母亲的话提醒了他,经过几天的考虑,他决定去新疆,重新闯荡生活,寻找新的出路。
天一暖和,父亲带着姐姐踏上了去新疆的路。去新疆有几个好处:从全国来说,新疆的生活状态最好,不是说一定能吃饱,至少挨饿的程度要轻一点;其次,那里有自己的亲人。计划是先到叔叔家,也是必经之路,如果叔叔能给点钱,就在乌鲁木齐正规医院把腿看看,然后到我们这里,看能不能像我一样被收留下。到了叔叔家就遭到了婶婶的冷遇,婶婶并没有直接表现出对客人的排斥,而是找一个借口跟叔叔打闹起来。叔叔也是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往往是跟婶婶打一架释放心里的烦躁。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年代,无论是吃的还是钱,家家都不宽裕,加上叔叔回老家,我又在他家住了半个多月,叔叔他们的日子也是紧紧巴巴的,父亲和姐姐一去,如同雪上加霜。再着,父亲还希望叔叔能出点钱医治一下腿。这些都超出了婶婶的底线,婶婶想用家庭不和的方式撵走父亲和姐姐。这个方法是有效的,父亲也能理解他们的苦衷,第二天他们就来到了我们这里。
哥哥知道,父亲和姐姐的户口恐怕是报不上,可事到如今,只有厚着脸皮去碰碰运气了。一走进政法股的门,就被腾股长痛斥了一顿:“逯聚恒,你知道,场里的政策不让接收外人。看在你这个老职工的份上,我破格把你弟弟收下了。你可来劲了,又把你父亲和妹子带来。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权力给他们报户口。”到了这一步,父亲来新疆的目的全部落空了。难道还要回老家吗?那显然是一条死路。最后决定去找圆门里大爷的大儿子,他的名字叫逯德源,在新疆奎屯农七师一二五团工作,到那里再碰碰运气,如果不行,看看亲戚也是好的。
溯洄19492017-01-13 21:24:1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明天就要走了,父亲的心情非常沮丧,他坐在地窝子门前,脱下棉袄,抓起衣服里的虱子来。暖烘烘的阳光晒在身上很舒适,老家的人就是坐在这样的阳光下清理身上的卫生。这里可没有这样的习惯,因为他们没有虱子。如果有,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抓虱子,这样做是很丢人的。我说:“大大,不要在这里抓虱子,别人会笑话咱们的!”“娃,就让人家笑去吧!你大顾不得旁人笑了。”晚上,父亲给哥哥说:“到了你大爸那里,要是那里也不收,我们还得回老家。咱们老家实在是困难,我再不能把你妹子带回去了,想想法子给她找个出路,逃一个算一个吧!”第二天,我们去了河南庄,想在那里给姐姐找个婆家。河南庄是阜北农场南面的一个小村子,那里大多数人是从河南逃荒来的。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一家姓邵的人家把我们叫了去。这家人的境况不是太好,但是能吃饱饭,儿子大了没有娶上媳妇。经过一番观察和商量,对方认为姐姐太小,身体又瘦小,害怕有什么病,就拒绝接收姐姐。
不得已,父亲带上姐姐踏上了去乌苏的路。在乌鲁木齐搭上一辆便车,到了乌苏县城。农七师师部在奎屯,一二五团在奎屯以西七、八十公里的戈壁荒原里,去那里要到奎屯才能找到车。到乌苏距离是近了,可这里没有通一二五团的公路,只有一条人行小道。就算有车,父亲他们已经没有了盘缠,只能步行走小路了。五十多公里的路,走了两天还没到,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几公里时,饥饿加疲劳父亲晕倒了。姐姐无能为力,只是哭泣。一位好心的老乡救了他们,将他们用牛车拉回家,吃了饭休息了一天,才到达了目的地。大爸就在场部住,万幸的是这里接收了他们,千里迢迢的奔波,终于有了一个满意的结果,找到了一条生路。
父亲和姐姐被分配到种畜队,每月有三十二元工资,饭也能吃饱,这是十分令人满意的结果。他们俩除了吃饭钱,什么都舍不得买,把钱寄给母亲。有了父亲寄来的钱,母亲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然而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孩子,呆在老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不长,父亲写信叫圆门里的大爷,就是双赢的父亲,带领母亲和弟弟、妹妹到了父亲那里。一家人终于团圆了,至此才算摆脱了饥饿。
溯洄19492017-01-14 19:06:3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母亲带着孩子们走了,老家只剩下奶奶一个人,生活的困苦和寂寞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想,血缘关系是多么重要,奶奶假如是亲奶奶,无论怎么困难,母亲也要把奶奶带上一块儿到新疆。奶奶眼巴巴地看着母亲他们走了,现在只能等待自己女儿的消息。可到死,也没有等到姑姑的消息。奶奶对我有疼爱之情、养育之恩,可孙子是镜中花、水中月,可看不可用。起先我思念她,想自己赶快长大,有了工作就把奶奶接来。慢慢的对奶奶的思念淡化了,想的最多的仍然是自己的父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来新疆时,要求奶奶一块走,她拒绝了,说:“几个小娃,出门难啊!一个老婆子往哪里去,一把老骨头就埋在自家的黄土地里吧!”母亲只能托付亲房和邻居照料她。好在奶奶是五保户,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溯洄19492017-01-14 19:58:5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18 异 客
从老家到新疆,我不仅仅是逃脱了饥饿,而且是彻底改变了生活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如何看待和理解新事物、新环境,怎样接受、融入新的生活,是对我的考验和挑战。这个年龄,正是人生充满好奇、建立理想、形成个性的时期,命运给我出了一张丰富精彩的考卷。一个外地人,想要融入新环境会遇到两方面的阻力:首先是自己原来的观念和习惯,它会表现出封闭和挑剔,在我身上可能更突出;其次是当地人的排斥性和主人姿态,他们把你看成外来者。要打破这样的局面,需要外来者的谦恭和热情。做惯了娃娃头的我,不懂得以低下谦和的身份与本地娃娃接触,对方又将你看成一个孤立的外来户。一段时间,我感到孤独寂寞。
在儿童圈里,场部有一伙儿占山为王者,玩的设施和场所都是他们说了算,好像那些东西是他们家的,你不成为其中的一员,就玩不上自己想玩的东西。我看不惯他们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想到自己人微言轻的样子,只能忍气吞声,悄悄地看着人家玩。这伙儿人里有三个头:一个是团长的儿子;一个是学校教务主任的儿子(教务主任是他母亲);还有一个是食堂烧水工的儿子。三个人里,烧水工的儿子年龄最大,起码有十三、四岁了。他没有上学,不过常跟大家一起玩,大家叫他“大个子”。团长和教务主任的儿子是四年级的学生,团长的儿子好像比我大点,教务主任的儿子比我小点。教务主任的儿子脸白白的,又带着眼镜,跟他母亲一样,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大家把他叫“小白脸”。三个娃娃头里,小白脸最爱管闲事。以这三个人为核心,形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团伙。他们一起打篮球、骑毛驴、游泳、抓鸟什么的。这些我都喜欢,很想成为他们的一员,可就是不知道如何融入?作为一个局外人,我觉着自己很低微。他们高高在上,穿的是洋布衣服,说的是辫言子(普通话)的话,父母也是当官的,有权有势。让我纳闷的是这伙儿人里,一个主要头领的爹竟然是烧水工。骨干分子中也有破衣褴褛的穷孩子,这说明他们并不排斥穷人家的娃娃,看来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溯洄19492017-01-15 17:52:5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场部有一个篮球场,就在学校房子的背面。篮球架是两根木头支起一块木板,木板上钉着篮球框。场地是夯实的黄土地,不过用石灰粉撒上了场地线。看着简单,但玩起来一样有意思。连队之间的篮球比赛,时常在这里举行,每次比赛,观众都围满了场地。看得多了,知道了一些规则,很想亲手投投蓝。想象中将球扔进铁框里一定很美,可就是没有篮球,又没有伙伴。看大人的篮球比赛,觉着离自己太远。我时常看小白脸他们打球,你别看他们人不大,打球却十分认真:严格遵守规章,无论是谁,只要犯了规,自觉自愿接受处罚。小白脸个子不高,体力又弱,篮球好像比他大似的,可他很认真,也很顽强:拍球走了几步就拍不动了,只好抱球站住,唯一的办法是将球传给自己的伙伴,左转右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跨开双腿半蹲着,保持着身体的稳定,两只脚紧紧扣住地面,生怕移动,左看右找,神情紧张焦灼。一耽误时间,球被别人抢走了,一场争吵开始了:小白脸说对方是从他手里抢走了球,是犯规行为;对方说球掉了以后他才抢的。最后,还是由大个子出头调解,一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大个子和团长的儿子话不多,是非也少。爱管闲事,话多的是小白脸。为玩的事小白脸指责过我两次,使我感到很尴尬。一次是骑毛驴。场里有三头毛驴,好像没有主人,驴在场部周围的草地里吃草溜达,放假时小白脸他们时常骑驴玩。这样的活动深深吸引了我,我总是站在远一点地方看着他们。有一次,他们骑完走了,我爬在驴背上尝试一下骑驴的滋味。因为第一次接触牲畜,不敢直接骑到背上,害怕驴跑起来会被掉下来。不知道什么时间小白脸到了跟前,他抱住驴脖子让我下来,说:“想骑就骑在上面,干嘛爬在驴背上!”我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一边,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小白脸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反对我骑驴,还是让我骑驴?总之,它是以主人的身份在指责我,我感到羞愧和尴尬。另一次是看小白脸他们打篮球。当时少一个人,小白脸叫我上场,我喜出望外进到场里。这是我头一次打篮球,我东奔西跑,跟定对方一个人,不让他得到控球和投篮的机会,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得到大家的认可。过了一会儿,小白脸冲我说:“你还是下去吧!太不会打球了。”这次,我又受到了这位主人的指责。他说的并不错,但是他的行为里包含着居高临下、以强欺弱的味道。我并不恨他,毕竟人家处处比我强。同样的年龄,人家是四年级的学生,外表上就能看出是个好学生。再说了,人家不就是场子的主人吗?
溯洄19492017-01-15 22:32:1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今晚十点以后发
溯洄19492017-01-18 19:28: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