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共和国同龄者的回忆录

楼主:溯洄1949 字数:399799字 评论数:196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第一章 故 乡

1、 村 庄
“元川村”是它的官名,当地人叫它“逯家元川”。五十年代,村里有二、三百户人家,大多数姓“逯”,有几家姓“成”,是后来迁入的。要说这个村子有点独特,就是在一个“逯”字上。姓“逯”的很少,方圆几百里没有听说有姓“逯”的。村里老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山西,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也有人说是从河北张家口一带来的。长大了,知道山西太原有一个“逯家巷”,山西还真有姓“逯”的人家。看来,不管是哪里,“逯家元川”的人来自外地是事实。解放的那一年,我就出生在这里。
人口的流动就像天上的气流,时常会交汇变化,这种变化促进了文化的发展,提高了人口的素质。有一个事实就能说明问题:文革后期,国家恢复高考,“逯家元川”成了全省出大学生最多的村庄之一。我想,这跟人口的流动交汇不无关系。
从自然条件上说,这是一个黄土高原上的普通村庄:不高不低的黄土山,山与山之间似有似无的川,雨水将黄土山冲刷成核桃壳似的沟壑,无规则的沟壑、陡峭的山坡构成了山体造型。人们把生存和希望都依托在黄土坡上,十年九旱不是危言耸听,收获和命运全在老天爷的掌控之中。虽然勤劳依旧,可贫穷始终伴随着这里的人们,这是现今的写照。不过,各种迹象表明,这里的时光并不总是贫穷,它曾经也是山清水秀、富庶美丽。而今它老了,它承担了过多的付出,才成为了现在的模样。即便如此,这里的人就像儿女依恋父母那样,山上、山下布满了村庄,山沟、斜坡没有一处闲地。八十年代,这里又发现了“大地湾”文化遗址,出土了距今八千年之久的彩陶和其它的文物。俨然,它要刷新中华民族的文化史。这一切都表述着这块土地的古老和文化的深邃。
自然条件决定着人们生存状态。从宏观上说,人多地少、靠天吃饭是这片土地的基本特点。然而,村与村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山下比山上的条件要好。因为山下有川地,川地能够得到灌溉,收获有保证。当然,川地还有宽窄、多少之别,这些又决定了他们生活水平的不同。我们村子算得上中等,村庄坐落在两山间的一块川地上。说是“川”,只是跟山相比而言,平地空间并不大。村庄占居了大多数地方,能够耕种的川地不多。三百多户人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村子,同一宗族将大家凝聚在了一起,从一个老祖宗开始,至今延续了十几辈人,村里人的一切活动都跟辈分和亲房的远近有关。大家共同的祖先生下四个儿子,他们的后代分为大房份,二房份、三房份和四房份。如今,大房份人口最多。自然形成的结果,同一房份的居住比较近,村庄的布局大体上也是这样形成的。村子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说是街道不够确切,没有店铺,只是一条通道,路边是院墙和房背。还好,路面的宽度能通过一辆老牌解放车。
村里人习惯将村子分为上庄和下庄:大房份的人家大多数在上庄;二房份和三房份的在下庄;据说四房份是后娘的孩子,他们住在村边,因为离河近,叫做“河边下”,被边缘化了。我们家属于大房份,住在上庄。上庄有一块长方形的空地,大小有一千多平方米,它是上庄的标志,也是村子集体活动的场所,人们称它是“场子”。场子的东边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下有一个公用的大碾子。农闲时,人们三三两两汇聚在碾子周围,玩耍闲聊,场子就成了村里的娱乐场所。我们家就在场子的东头,也算是村中心了。从我们家门口有一条通往北山的路,叫做”后沟”,后沟是上北山的主要通道。后沟路在村庄路段有二百米长,两边住的大多数是大房份的人。解放后,我们村编制为公社,后来改编成大队。大队又分为四个小队,四个小队大体上是按照四个房份划分的。我们家是大房份,大房份的户数多,在四个小队里算是一个较大的小队。说不清是辈分的关系还是能力的原因,村里管事、出头露面的基本上都是大房份的人。有句古语:”人多没有好饭吃”。相比之下,下庄人的生活要比上庄的好。
一条叫做“清峡河”的小河从村庄南边流过。这是条生命之河,它哺育了这片土地,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希望,村里人的生活总是跟它息息相关。
溯洄19492016-12-09 22:31: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2 、 家 庭
从记事,我就跟二爷、二奶住在一起。虽然同住一个院子,在生活上,爷爷、奶奶跟我的父母是分过的,我自然也就脱离了父母的生活。
这是一个四合院,四栋正式的房屋占居了东、南、西、北的位置。大门在西南角,其它三个房角各有一间小屋:东南角的小屋是两家共用的磨房,东北角是爷爷家的厨房,西北角是父母家的厨房。北房的后面有一条狭窄的空地,中间长着一颗粗壮的洋槐树,父母家的厕所就在这里。东房背面有一个后院,产权属于爷爷家。后院里有两棵桃树和爷爷家的厕所。早先,后院北边有一间住人的房子,是二爷小儿子的住处。现在人去房空,房子被拆了,可旧屋的痕迹还在。东房与北房之间的小道通往后院。北房是上屋,自然是我的亲奶奶住。父母亲住在西屋,初升的太阳总是先照到西房,家里人习惯把西房叫做“阳坡房”。东房就是爷爷奶奶的。南房属于叔叔家的。叔叔在外地工作,是铁路工人,他们也是一个三口之家,女儿比我小一岁。大多数时间,婶婶带着女儿跟叔叔在外面住。有时,婶婶和孩子回来住一段时间。她们不在时,南房就当成了仓库。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了,这是中国人的一件大事。我跟着新中国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和我的生活就从这里开始了。十岁以前大多数时光我是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不过,他们不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是二爷、二奶。我的亲爷爷是老大,他早已去世了。因为我跟二爷、二奶生活在一起,顺理成章就叫他们爷爷、奶奶了。亲爷爷的死亡好像不是正常事,其中有故事,也有疑问。从父亲和二爷的嘴里没有听到过爷爷的死因,只是从街坊邻居那儿听到一些,说爷爷染上了大烟瘾,破败了家产还时常毒打奶奶。在死因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遇到北上的红军,跟在部队的后面走了,想的是加入队伍找个吃饭的地方,还没有加入,在一次战斗中被流弹打死了。部队上托人稍了口信,可父亲当时只有十二岁,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当时又有身孕,也只能不了了之。第二种说法是爷爷跟着土匪去劫道被人家杀死的。从前提上看,我个人更相信第二种说法。亲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姑姑是老大,父亲是老二,叔叔比父亲小十二岁,也就是爷爷去世的那年生的。
二爷上过几年私塾,在村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我跟他们一起生活时,二爷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在我眼里他不像庄稼人,倒像是一个文人。二爷有时给我说起他以往的事,但不系统,更多的是外面听来的。说解放前,二爷是商人,在韩家店有商铺、当铺和旅店,半条街都是他的营生。老婆也不止一个,而今的奶奶是大奶奶。解放后,他的财产归公,回到原籍分了土地,开始了农人的生活。他也有两男一女,只不过女儿是最小的。两个叔叔比父亲小一点,而且勤劳善良,他们不喜欢自己父亲的营生,跟我的父亲一起在家务农,生活的很幸福。天有不测风云,在短短三年里,二爷的两个儿子先后病死,又没有子女,他们的女人也离去了。这对二爷、二奶是最悲痛、最沉重的打击。回乡后小姑嫁了人,他们成了鳏寡孤独的老人。我不到一岁,就被二爷接了过去。二爷给父亲说,就让这个孩子跟我们过吧,给我们改点心慌。我的父母没有理由拒绝,因为我们兄弟姐妹一大群不说,我还没有满一岁,母亲又生下了我的大妹。
二爷、二奶对于我,何至是改心慌,他们把我既当孙子,又当儿子。我是他们生活的欢乐,也是他们未来的希望。从此,我过上了比其它兄弟姐妹优越得多的生活。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听说在我出世前,一个最小的姐姐因病夭折了。大哥比我大十二岁,二哥大八岁,姐姐大四岁,现在又添了一个妹妹。母亲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脚女人,从我记事就是病怏怏的,经常蜷缩在炕上呻吟着,说是心口痛,后来才知道是胃痛。母亲的状态使家里的境况很萧条,父亲从地里回来,厨房里总是冰锅冷灶,哥哥姐姐时常只有啃个高粱面饼,喝口凉水了事。父亲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如果从男主外、女主内的观点评定他们,父亲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当家人,而母亲却是一个缺乏持家能力的女人。在我幼小的心里觉着,母亲不完全是心口痛,是太娇气,甚至还有点懒惰。父亲倒是一个有胆有识,勤快持家的人。不过父亲的脾气很暴躁,一旦发起脾气,圆瞪一双火眼,雷鸣般的吼叫,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次,父亲和母亲在炕上说话,不知道怎么激怒了父亲,他一脚将母亲踹到地下。不要说我们家的人很畏惧父亲,连村里的人也是一样。用“畏惧”这个词不够确切,应该说“敬畏”才合适。父母都没有上过学,可父亲不仅认识一些简单的字,而且还能背诵不少的唐诗和古文。长达几百句的诗词,他居然能一气背完,并且一字不差。父亲的记忆力出奇的高,说过目能颂并没有太大的夸张,他所背诵的诗词名句,都是听人家念几遍记住的。也许是忙于劳作,平日里他很少过问家里和孩子的事,一副传统大男人形象。
我的亲奶奶是个少言寡语、性格孤僻的老太婆。她十分疼爱大哥和姐姐,只有他们两个才能陪伴奶奶一起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厌烦的是我,我并没有做错事,就是在他房子里玩耍,也要把我斥责出去。也许是“少随夫,老随儿”的古训,或许是父亲的称职,她很少过问家务事,深居简出,纺线是她日常的主要事情。
新中国的到来,新鲜事物让人应接不暇,可自然状态还是那样,贫穷山村的日子还得按着传统的过。上学的重要性人们都知道,可生存大于一切,几个孩子里只能有一个上学,这是大多数人家的选择,而且上学的多数是男孩。我们家是大哥,他高高的身材、端庄的面容、聪颖的头脑,受到了奶奶和父亲的赏识。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在我们镇子上高小了。学习成绩很好,时常受到学校老师的赞扬。大哥最疼我,只要有空,无论干什么他总是设法把我带上,为此他挨了不少长辈们的骂,也挨过父亲的打。在我四岁那年,大哥病故了,他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痛楚的记忆。二哥是干活的料。人们常说,一娘生九种,在我们家得到了验证。二哥的身材出奇的矮,上身正常,腿比正常人短,皮肤也是出奇的黑。不过,他的脑子很聪明,而且很有心计。勤劳是他最大的特点,干活从不偷懒耍滑,也不喊冤叫苦。为此,他就成了干活最多的孩子,也是母亲喜欢的孩子。没有让二哥上学,并不是父亲的偏见,而是家境的必然选择。至今,二哥对此还耿耿于怀。姐姐是那种逆来顺受、心地善良、安分守己的人,上学对于他来说连想都是多余的。她干活没有二哥勤劳,主要的任务是带比她小两岁的妹妹,当母亲爬在炕上呻吟时,姐姐时常要给母亲捶背揉肩。
我的生活跟他们截然不同,我是爷爷奶奶的宝贝,两位老人对我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物质条件也比父母家优渥的多。不要说跟父母家比,即便是在村里,我的生活也是最好的。
溯洄19492016-12-09 23:20:5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3 、 爷 孙
爷爷有四亩好地,但不是水浇地,说好是因为它是平地,离村子也近。假如遇上好年成,一亩能产四亩山地的粮食。地边上还有几棵桃树,作为副业也算是一种收入。在南山偏远的山坡上还有八亩山地,虽说是贫瘠的山坡,只要辛勤劳作,收获总是有的。依据这些土地,爷爷被划为中农,爷爷将汗水和心思全部投入到了这些土地上。解放后那几年老天长脸,我们家乡风调雨顺,村里人的日子好过多了。爷爷的收入比一般人要多,我们的生活自然更好一些。当地条件适合耕种的主粮有小麦、玉米和高粱。小麦好吃算是细粮,玉米次之,最难吃的是高粱。可人们种得最多的恰恰是高粱,原因很简单高粱杆可以当柴烧。燃料是当地生活里的一大需求,那时没有煤,山上也没有可提供燃烧的树木,不要说冬天取暖,就连做饭也很困难,所以只能大量种植高粱。白面馍是奢侈品,大多数人家只能在过年和办红白喜事时才能吃到,家境差的,连三天年也撑不下来。我父母亲他们就是这样,大年初一吃白面,后面就是荞麦面加玉米面。我不只是过年过节,平日里也能适当吃到白面饼子。每年,爷爷总是在四亩好地里种上麦子,一部分卖掉,留下一些自家吃。奶奶总是把白面馍让给我和爷爷,可爷爷也是舍不得吃,将白面饼给我留下。我们村里有一户地主,老人的孙子叫全义,比我大几岁,爷爷看我吃白面饼时常说:“我娃有口福,全义他爷平日里也舍不得吃白面馍呢!”其实,家境的宽裕是两位老人辛勤劳作的结果。
早先我爷爷是个商人。虽然我对爷爷只是一种儿时的记忆和理解,但是对他是有发言权的。他并不是一个奸猾的商人,只能说经商是他擅长的营生。爷爷长着一副眉清目秀的面孔,白净的肤色、明亮的眼睛,还有一缕稀疏的胡须,外表给人一种温柔雅致的样子,再加上瘦弱的身躯,作为庄稼人似乎他不具有优势。农活是不是对他很吃力,我真不知道,不过能看出他的勤劳和专注。从一个富有的商人,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不能不说这是人生的大变故。然而,他转变得很自然很成功。因为我所看到的他是一个勤劳、安分、称职的农民,也是一个慈善的老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活生生饿死了。爷爷是历史的牺牲品,他的人生后期是悲惨的。
爷爷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他非常重视传统节日和礼仪;二是讲究干净整洁。这第二点,从现在的时代说,是很正常的事,可在那样的年代和那样的环境里,它却是一种稀少独特的习惯。爷爷把各种节日和节气烂记于心,每当一个节日来临,提前几天,他就给我讲述这个节日的有关知识和事项,并且提醒奶奶准备过节的东西。就拿八月十五来说吧,他会尽心地准备各种食品,西瓜、葡萄和梨是必备的水果。我们家乡的西瓜早就拉秧了,他半个月前就储备了一个西瓜。当地没有月饼,只有奶奶烙的圆饼子充当月饼,总之都是圆形的食品。这一天他会早点收工。晚饭后,他戴上清朝时期的瓜皮帽,穿上深蓝色的长马褂,又将凌乱的胡须梳理整齐。在月亮上来之前,叫奶奶将小方桌摆在房门前的台基上,并把各种食品摆放在上面,说这是迎候月亮。当月光撒到院子里,我们就坐在桌旁观赏月色,爷爷脸上洋溢着安详快意的笑容,用手捋着胡子,说说月亮,也谈论些古今,享受着节日的快乐。至少等待二十分钟,多着半小时才能吃到桌子上的东西。别看桌子上的水果都是当地产的,可是要吃到它并不是谁都可以的,一是有果树的人家少,二是就算有也舍不得吃,它是副业收入的来源。八月十五是我期盼的日子,这一天我可以吃到平日里很少吃到的瓜果。何至于我,哥哥姐姐都会贴光。爷爷奶奶只是象征性吃一点,所有的瓜果都分给孩子们吃了。
爷爷的大长褂是他的心爱之物,长褂和地下放的桌柜一样,都是从外面带来的。虽然有些年成了,可长褂还像新的似的,这跟主人的爱惜分不开。平日里他很少穿,只有过年过节、走亲戚时才会穿上。哪怕穿上一天,奶奶也要洗干净、烫平叠好放在床柜里。爷爷穿上长褂更像乡村里秀才,只要衣服上有一点脏物他都会用手指弹掉。平日里下地回来,爷爷会叫奶奶用笤帚扫掉身上的尘土才进屋。在接人待物上,爷爷非常讲究礼节、礼仪,对长辈、对客人应该怎样讲话,在什么场合应该怎样做,这些他对我是言传身教,他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忠实守卫者。爷爷对于我这个呀呀学语的小人比奶奶的影响要大。
奶奶虽说很少下地干活,可在屋里也是忙个不停,织布纺线、推磨做饭、提水喂猪,而且还要照料我这个走不稳路的小孙子,从早忙到晚。要说姐姐的性格是逆来顺受,那么奶奶在这一点上比姐姐更胜一筹。再加上爷爷本身就是个温和人,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奶奶跟爷爷顶嘴吵架。奶奶的婆家在“清峡河”上游一个叫“祝家峡”的村子里,是富农成分。按当地的风俗,每年初春,奶奶都要回一次娘家。到了日期,她的兄弟会牵着皮毛锃亮的骡子来接奶奶。我也去过一次,奶奶抱着我骑在骡子背上,我欣喜极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骑在牲口背上。到了娘家,奶奶才轻闲了,大家不让她干活,说好好歇歇,回去再干吧。奶奶的娘还在世,当奶奶说要回去时,她就流着眼泪要求女儿多住几天。
我敢说,奶奶年轻时一定是一个俊俏的姑娘,虽说没有文化,可她是一个爱美、爱清洁的人。清洁和美丽不完全取决于物质条件,贫穷的生活也有自己的美和自己的清洁。虽说土坯盖的半人字形房屋十分简陋,黄土里拌上麦草涂的墙壁,地面也是一层夯平的黄土,可收拾干净了仍然有着它的漂亮。我们的住房和厨房里总是窗明几净、有条不紊。村里家家都是半人字形房屋,屋里是长方形的空间,炕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屋子的另一头是织布机,它几乎也占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中间才是人活动的空间。我们的房子里,房门正面靠墙放着一张桌柜,桌柜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竖条国画,这就是屋里的中堂。炕沿镶着一根平整光亮的方木,炕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竹席,炕的一头放着箱子和一个镶着铜边的床柜,被褥叠架在箱子和床柜上面。炕的另一边有一个朝院的窗户,这是屋里获得光亮的主要处所,坐在炕上院里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通过这扇窗户,还能看到紧靠村子的一个山包。山包上长着一棵大槐树,雨雾迷蒙里的大槐树最好看。可以说,这个窗户还是一个欣赏风景的好地方。屋里最值钱的家具是地下的桌柜和炕头的床柜,这是爷爷和奶奶回乡带来的东西。家具外面涂了红色的油漆,这在村里是新鲜诱人的家具。不管奶奶多么忙,每天总要把它们擦一两遍,所以柜面总是油光锃亮。炕围贴上了牛皮纸,上面还贴了一些彩画,白纸糊的窗框上贴着红色图案的剪纸,透过窗纸,光线柔和均匀,房子不大,还是给人整洁舒适的感觉。
精细的奶奶有时也会犯错,那是因为我的哭叫,奶奶烙的饼时常有夹生的,因此遭到爷爷的指责。不管他们个人是怎样的,对于我的疼爱是共同的。何至于疼爱,严格地说是娇惯。好在我是一个理性十足的孩子,总是用天真和幼稚化解了这些。
溯洄19492016-12-09 23:22:3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許願池哒蜻鮭 2016-12-10 20:25:06
我是1981年在黑龙江省一个超级深远的小村子、具体不说、今天谈论小时候的事太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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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后来搬到新疆,跟你一样是边疆地区。回忆录是我父亲写的,我是他女儿,代他发帖。有时间希望听听你儿时的趣事。
溯洄19492016-12-10 20:33:5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乌鸦爷 2016-12-10 20:45:31
文笔真好 叙述流利 故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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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欢迎常来看看!
溯洄19492016-12-10 20:53:3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5 、 记 忆
人的记忆能力是有差别的,可能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我记住事的年龄较早。除了那些快乐夜晚的故事,还有一些也很有情趣。
母亲的身体决定了我是个缺奶的孩子,半岁后全靠讨别人的奶活着。爷爷奶奶时常念叨这事,奶奶说:“我娃是吃屁儿妈的奶才长这么大的,多数是你二哥抱你去,他要不在,我就得抱你去。每次要敲人家的大门,一旦遇上刮风下雨,屋里人听不见,我抱娃站在雨里等着,你用小手拍打着门板,嘴里喊着‘大妈!大妈!开门!’娃真可怜。你记不记得?”当奶奶说起这件事,似乎触及了我朦胧的记忆: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扇变了形的门扇,我坐在奶奶的胳臂上,雨水浇湿了衣领,我哀鸣般喊叫着。那时我才一岁多,记忆是模糊的,不过讨奶吃是事实。据说,屁儿妈自己的孩子比我小,她把一只奶专门留给我。记忆是否清楚并不重要,记住这位善良的大妈才是最重要的。
大哥喜欢逗我玩。一次,奶奶在阳坡房里和母亲说话,我在房门前台基上玩耍,大哥过来逗我,想不起为什么事,他把我逗哭了。当我准备要大声哭叫时,大哥采取了一种方式,阻止我叫出声来。他将我仰面朝天托在双臂上,并且不停地抛向空中,剧烈的运动和惊悸使我发不出声来。大哥运用这样的方式也是不得已,因为奶奶十分娇惯我,只要听到我的哭声,不管原因是什么,弄哭我的人一定会遭到斥责。大哥成功了,我没能哭出声,反而被这样的运动逗笑了。现在想来,大哥也只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把我能像皮球一样抛接,这证明了我有多么小。
还有一件跟大哥有关的事,年龄要比前一件事略大一点。那个年代,上学的孩子放学回家就要帮助父母干活。有一天下午,大哥放学回来,母亲叫他去山上捡柴火,所谓的柴火,就是拔一筐蒿草。当时我正在院子里玩耍,大哥背上背篓,顺手抱上我出了门。他给我说,只要跟他去捡柴,他会给我抓一个“驹溜毛”。这是我喜出望外的事,自然是愿意跟他走。“驹溜毛”是松鼠的一种,细长的躯体、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尾巴,脊背上有几道深色的条纹。它以水果为食,吃东西时,用两只前爪捧住果实,一口一口地吃,动作有点像人。还有两只明亮的眼睛,形态十分可爱。山上没有多少松树,它们的活动场所在山崖上。动作敏捷,奔跑速度快是它们的特长,在陡峭的山崖上如履平地。它还有一个讨人喜爱的长处是认人,只要喂养一段时间就认识了主人:它会爬在主人的肩上,呆在主人的衣袋里。有些人把它当宠物喂养,我看到它们喜欢地不得了。大哥要给我抓个“驹溜毛”,我当然是喜出望外的事。捕捉到它并不容易:在“驹溜毛”多的地方,挖一个小坑,坑旁支起一块石板,支架是机关,坑里置放一颗“驹溜毛”最爱吃的栗子,栗子控制着支架,只要一触及栗子,石板就会倒下盖住土坑,小家伙就落网了。今天,大哥单凭两只空手要抓住它们,如果是一个成年人,一定认为大哥的话是痴人梦想罢了,可我对大哥的话却深信无疑。
拾柴是村里人一件重要的事情:做饭要烧柴,冬天取暖烧炕也要用柴草。大人忙地里的活,拾柴就成了孩子们的事情。父母家二哥是拾柴的主力,但只要大哥放学回来,母亲也不会让他闲着,天黑前捡一筐柴草是基本任务。因为村里人都捡,离村近的蒿草被扒光了,要想拔到粗壮的草必须到远处去。放学回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是去不了,只能在近处捡一些。大哥又带上我这么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不要说去远处,就是近处也不能专心拾柴。捡不到一筐柴,挨一顿母亲的骂是少不了的。大哥因为喜欢我、照顾我,因完不成任务而经常受到母亲的责骂。我走不快,一路上大哥还得抱着。这次拾到足够的柴火没有,我既不关心又不清楚,但有一点使我记住了这件事:大哥没有食言,他真的逮住了一只“驹溜毛”。
这是一个离村不远处的山坡:有十几米高,下面是直立的崖壁,崖壁上面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长着野草。这里也是“驹溜毛”出没的地方。山崖下面有一块田地,大哥把我和背篓放在田地里,让我等着,他去抓“驹溜毛”。大哥手里握着割草的镰刀,他用镰刀勾住崖壁,攀上山坡,动作轻盈敏捷,就像一只小猴子。我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在山坡上跳来跳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须臾,他将一捆柴草扔了下来,并大声喊到:“抓好了,‘驹溜毛’来了!” 随着喊声,一小捆蒿草落到我跟前。这是一个扎住两头的草捆。大哥说,“驹溜毛”裹在草捆里,我将信将疑地扒开草捆。不料,“嗖”地一声,一个毛乎乎的东西窜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镇静下来以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把大哥抓住的“驹溜毛”放跑了。自己的过失造成了这样的损失,我再也不敢闹腾大哥了,大哥也没有责怪我。至今,我仍然想不通:大哥赤手空拳是如何抓到“驹溜毛”的?
在学步阶段,我接触最多的人是奶奶。奶奶的脊背成了我的育儿袋,无论奶奶干什么,我总是爬在她背上。一次奶奶在地里拔麦子,我在背上睡着了,手一松从背上掉了下来,被麦网扎伤了眼睛。前面说到奶奶做生饭的事,很大程度是我造成的。我随时随地朝奶奶要吃的。一旦剩馍没有了,我会哭闹不止。奶奶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哄着我,等不到面发好就动手烙饼。我站在锅台边,听到铲子在锅里翻动饼子的声音,急不可耐想看到锅里的景象。可用双手扒着锅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到锅里的东西。听见锅里的响声,觉着肚子更加饥饿,我不停地催促啜泣。奶奶也是手忙脚乱,难以应付我的催促,过早出锅,致使饼夹生。
蹒跚学步摔跤是家常便饭,可我比别的孩子摔的更多,膝盖连同胳臂上到处是疤痕,旧的没有好,新的又来了。更痛苦的是,刚刚结疤的伤口,再一次被摔破,那疼痛是加倍的。每当这个时候,我能做的只有声嘶力竭地哭叫,奶奶除了心痛也是束手无措。后来,奶奶采取了一个办法,其实也不是什么新办法,是当地人驱邪攘病的一种习俗。当我摔伤了,奶奶先用烧化的灰烬敷在伤口处,又擦洗掉伤口周围脏物,让我伸平双腿,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然后端来半碗凉水,碗口上放着三只筷子,在我腿的上面右转三圈,又左转三圈,嘴里还默默念着祈祷的话语。旋转完了,把碗放到地上。接着要将筷子立在碗里,这项工作不好干。有时很顺利,一下就成功了;有时很麻烦,费了好大功夫筷子也立不住。奶奶说,立不住筷子不灵验,神没有显灵。每次,不管多么费力,奶奶总是把筷子立住了才算完事。虽然奶奶的祈祷十分虔诚,可我摔跤的次数仍然没有减少,腿上的伤疤还是没有消除。后来,我自己找到了一种减轻疼痛、安抚心情的方法,就是用树枝抽打绊倒我的石头。
溯洄19492016-12-11 18:54:1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幼年时期,我对吃饭没有兴趣,而且还十分挑食。本来就盛了半碗饭,从人前吃到人后,最后还是剩半碗。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像吃药似的。挑挑捡捡、捞来捞去,最终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结果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变成了清汤刮水。不管饭菜好坏,每次都要剩,这种陋习一直持续到生活紧张才消除。一般说,剩下的饭只能给猪吃,可奶奶舍不得,都是她吃了,还说:“娃的剩饭我不嫌。”
如果说,孩子的陋习是娇惯出来的,那么嘴馋未必也是娇惯出来的。当时,我对食物的挑剔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无论多么好的饭菜,只要吃了上顿,下顿就开始排斥。人世间就这么几样东西,用这样的胃口,就是再有本事也满足不了。可奶奶还是千方百计变换饭菜,好让我多吃点。村里人很少蒸馍,主要是烙饼。因为饼子不管是现吃,还是存放都方便。全用纯高粱面烙不成完整的饼子,家境好点的人家,至少要给高粱面里掺和一些油麦面,这样口味好多了,也能做成像样的饼子。奶奶的饼子是掺和了白面的,味道自然比油麦面还好吃。大哥他们吃上一块这样的饼子香的不得了,可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宁肯饿着也不吃。饿极了最多只掐点馍边哄哄嘴巴。这样的做法倒是将圆饼子变成了一个圆状的齿轮,奶奶诙谐地说:“娃掐的馍像老鼠咬成的一样。”
别看我对饭食很挑剔,可对一些小食物却是垂涎欲滴、来者不拒。吭个生萝卜、吃个生杏子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我手里的饼子跟大娃娃换来的。吃了这些不干净的食物,不是肚子痛就是拉稀。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我们家大门前玩耍,其中有一个叫双赢的小男孩,跟我一样大。他是由自己的姐姐看护着的。他姐姐叫遂弟,比我大四岁,她有六个姐姐,父母多么渴望一个男孩,遂弟这个名字表白出父母的心境。也许执著的行为感动了上苍,遂弟果然有了一个弟弟。双赢可真是家里的宝贝蛋,遂弟的任务是看护好弟弟。今天,遂弟拿着几个死蚂蚱,她说,蚂蚱肉可好吃了,让我把家里的火柴偷来,她烧熟了给我们吃。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我悄悄地从厨房里拿来了火柴,遂弟捡来一把柴火,在地下烧起蚂蚱来。因为柴火不干,火苗小,青烟大,柴火燃尽了,蚂蚱连烧带熏变成了黑蛋蛋。我们每人分了一只,遂弟说:快吃,香的很。不知道别人吃了没有,我是吃了。第一口很难吃,可在遂弟的鼓动下,我硬是把一只蚂蚱咽了下去。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一进家门就吐了一地。
厌食又挑剔,我瘦成一把骨头,夏天尤为严重。因为夏天有瓜果,我经常被几个酸杏哄的不好好吃饭。奶奶十分心疼,早上给我穿衣服时,抚摸着我的肋巴骨无奈地说:“夏天快过去吧,看把孩子瘦成什么样呢!”
最小的记忆里也有我跟爷爷的故事,有两件事至今还清清楚楚:一是险些造成了我生命的危险;二是我第一次见到了狼。
两位老人对我的娇惯,使我很任性。每天早上,爷爷奶奶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如果不小心撞醒了我,那就惹了麻烦,我也会爬起来,哭着闹着要跟着爷爷走,或者爬在奶奶背上开始一天的日子。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他们起床很小心。爷爷下地是没法带我的,所以大多数我是睡在奶奶的被窝里。有的时候,我坚持要跟爷爷睡,其结果有两次撞醒了我。当时,我就是要跟爷爷走,怎样哄也不行。真的东西总是能打动人的,我没有闹人的意思,完全是对爷爷的依恋。伤心的眼泪和悲痛的哭泣,使爷爷没法拒绝我的要求。
爷爷很勤劳,在村里不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也一定是起床最早的人之一。利用天不亮的时间给地里挑粪是大多数人的做法。我第一次跟爷爷下地也是挑粪,只不过要去的是那坡山。那里山高路陡,十分难走。这样的路,不要说挑一担粪,即便是空着手也让人气喘吁吁。更何况,爷爷又带上我这么一个刚会走路的人。黎明时的天很黑,起先我在爷爷的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爷爷挑着担子耐心的跟在后面,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当地有个风俗,给自己疼爱的孩子带上一颗铃铛,说是避邪保平安。我的脖子上就挂着一颗小铃铛,在院里跑,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象征着我的活泼健康。在万籁俱寂的山岭上,这清脆悦耳的铃声,再拌上爷爷扁担的吱扭声,真是一种奇特动听的音响。天蒙蒙亮时,我们还没有到地里,看见了路边的草木,听到山涧里的鸟声,我又被这些所吸引,走走停停,速度更慢了。快到地方了,眼前有一块平坦的田埂,爷爷放下担子说:“我娃在这里歇一会儿,爷爷把粪倒了来接娃。”他一再叮咛我要听话,在原地呆着。我顺从地点着头。
爷爷走了,我乖乖地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呱呱鸡的叫声,我忘记了爷爷的叮咛,转身寻着叫声跑了过去。这是一块凹凸不平的山地,山地中央有一个黑糊糊的洞口,洞口上长着杂乱的野草。我们家乡的山地里这样的地洞并不少见,原因是山体表面只有一层厚厚的黄土,没有水时盼水,有了水又存不住水,一旦低洼处汇集了过多的雨水,积水就会穿透黄土,从地表下面掏出一个地洞流走了。这样形成的地洞,深的有几十米,眼前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洞。当我来到洞前时,草丛里钻出一群小野鸡,在母鸡的带领下往地头跑去。野鸡消失了,可眼前的地洞吸引了我。我站在洞口边上伸长脖子往里看,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见,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往洞里一扔,须臾,听到“咚”的一声响。这真好玩,于是我不停地捡来土坷垃扔进洞里。后来发现,土块越大响声也越大,我尽量捡大个的拿。最后抱了一块最大的,摇摇晃晃地走到洞边,土块太重,正不知道怎么脱手,脚下一滑,我就顺着洞沿掉了下去。万幸的是,我被洞边上一棵长满刺的植物挂住了。很快爷爷来了,我被拉了上来,除了脸和手臂被刺划伤,并无大碍。爷爷说把他吓了一身冷汗,全是自己的错。奶奶知道了,要到洞口为我叫魂,说把娃吓着了。实际上没有那么严重,可能是太小,不大清楚严重的后果,我觉着像做了一个游戏。
第二次也是去那坡山,这次爷爷没有挑粪,是去刨地。在我闹腾下,他又一次决定把我带上。奶奶坚决反对,爷爷说:“路上我抱着,到了地里让娃自己玩,不影响我干活。”这次是顺利的,爷爷肩上扛着一把撅头,撅头把上挂着一个小瓦罐,里面盛着我们的早饭,另一只胳膊抱着我。爷爷胳膊累了,我自己走一段。快到地方时,天已大亮。眼前有一条深沟,逾过这条沟,再爬上一个突兀的山包就到自家田地。沿着逶迤的小道,下到了沟底。蓦然间爷爷停住了脚步,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山梁,这正是我们要爬上去的地方。爷爷说“娃,你看,那个山嘴上是什么?”,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有一条大黄狗蹲在山包上。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嘴巴,好像还吐露出舌头。“爷爷,一条大黄狗!”我惊奇的喊叫起来。“不!娃,这是狼!”“狼!”,我也惊奇了,这就是爷爷用手在墙壁上变成的狼吗?我好奇地盯住狼看。我们跟狼的距离有一百米左右,可它在山包上面,我们在沟底,它俨然一副强者的姿态。狼一定看到我们了,可它完全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安闲地蹲在山尖上,望望远处又看看我们。我只是新鲜好奇,爷爷却站在沟里不动了。也许,他不知道应该继续上山还是往回走?毕竟,眼前是一只强壮的狼,这里又是偏僻的山坳,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双方相持片刻后,爷爷打破了僵局,“打狼嗷!打狼!”他朝着狼大喊起来,喊叫声在山坳里回荡。起先,狼是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它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转过身,又回头看看我们才慢悠悠地离开了。我一点也不害怕,现在想来,爷爷的心境并不轻松,当时他并不是在欣赏狼,也不是随便喊几声,他是想用喊声吓走狼,也是为了向外传递信息,好得到他人的援助。我没能忘记这件事,可能它是我第一次见到狼。
在最小的记忆里,还有一件没有忘却的事。农闲季节,爷爷赶集还是走亲戚总是要把我带上。去镇上看戏是爷爷的一大喜好。镇子离我们村十里路,而且还要翻过一道山梁。当时我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路上都得爷爷抱着。出力、费心爷爷心甘情愿,不过捣乱爷爷看不好戏,现在想起来爷爷也会烦心的。那个年龄看不懂戏,起初,锣鼓声和抹着花脸的人吸引了我,新奇感一过,就闹着要出来,爷爷只能一边哄我一边看戏。不管怎么说,还能把一场戏对付下来。有一次,演的是“铡美案”,动刑的场面吸引了我,一个黑脸长胡子老汉,指使几个挂着腰刀的壮汉,挟持住一个体弱的白面书生。壮汉们将书生按倒在地,黑脸老汉痛斥着他。失去自由的白面书生有口难辨,只能甩动长发来表示自己的无助与痛苦。我从小就痛恨强者欺压弱者的事,看到舞台上的场面,我很同情白面书生的处境,也憎恶那个神气十足的黑脸老汉。事情并没有完,接着,他们扛来一口铡刀,硬是把白面书生脖子摁在铡口里,黑脸老汉一声令下,壮汉们压下了铡刀,书生的脑袋从案子上滚了下来。我被这残酷恐怖场面吓呆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恐惧中夹杂着悲伤,泪水像泉水一般。爷爷百般哄劝无济于事。为了不影响别人看戏,爷爷只好抱我离开了戏场。
现在想起来也很好笑,当时认为那就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眼看着被铡死,我简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爷爷害怕吓着我,一遍遍说,那是演戏,是假的。好半天我才止住了哭泣。
溯洄19492016-12-11 18:59:0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6、 伙 伴
小时候,我喜欢群体活动,离开奶奶的怀抱后很快就有了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在玩的孩子里我是个头,点子多,性格顽强。一般情况下相同的年龄找相同年龄的伙伴玩,不过我有点与众不同:不喜欢与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耍,而是愿意跟年龄大的在一起; 同时愿意站在弱势的一方,同情和支持弱者,把强者作为自己的对手。
我们一起玩耍的孩子有七、八个,大多数住在后沟里。后沟算得上村里一条主巷道,它的两边像树杈一样分布着更小的巷道。小巷里的住户是堂兄弟或亲属关系最近的人。后沟这条路是从上庄的场子通向北山的路。通过村庄的路段是个直角形,短边一头连着场子,长边的一段通往北山。我们家的院门就在短边的始点处,往里是润儿和屁儿家的大门,过后就是直角的位置。直角处有一块百十平方的空地,空地北边是个荒土坡。对着空地有两个大门:一个是方形的,上面有人字形门顶,叫做总门;另一个是圆形的,叫圆门。圆门是在墙壁上打个洞,既没有顶也没有框。总门里面有四户人家,亲属关系在五服内。圆门里也有四户人家,其中两户和我们家亲属关系最近,是同一个太爷。其它两户刚出五服但是比总门里的人更近一些。孩子们的关系,不完全按照亲戚的远近,我最好的朋友是总门里的全幅和双福,他们是堂兄弟,各家有自己的庄子。他们的年龄和辈分与我相当,在一起没有辈分的麻烦。全福比我大一岁,双福比我大四岁。由于年龄关系,全福是真正玩的朋友,双福只能是情感上的朋友。双福更多的时间跟自己同年龄的孩子玩,有时会跟我们小一些的孩子在一起。他心地善良、性格随和,又热衷关照比他小的娃娃。我是个喜欢跟大娃娃交往的人,我们就成了好朋友。除了这两个,还有顺海、双赢、顺州和永强等。顺海和双赢家在圆门里,顺州的家在后沟的尽头,我们都是大房份的人。只有永强是三房份的,家在场子的西头,同我们家隔着场子。
每天早晨,我在鸟叫声中醒来,太阳照到了阳坡房顶。此时,奶奶已经织了一拃布了。看我醒了,她赶忙从织布机上下来,拿出一个饼子塞进被窝,自己又忙着织布去了。我翻过身爬在炕上开始吃自己的早餐。馍渣漏满了床沿,饼子揉成了碎屑。早餐完毕,奶奶给我穿上衣服,擦把脸说:“找全福玩去吧!”于是,我向总门里跑去,一天的生活就从这里开始了。
总门和总门前的小场地,成了后沟人随意聚会的地方。总门下面有石头垒的台基,门槛也可以当做板凳,上面有门顶遮阳挡雨。人们聚集在这里,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聊着闲话。吃饭的时候,也有人端上一个大瓷碗蹲在这里,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们一伙儿孩子也喜欢在这里玩:总门和圆门里的巷子成了我们捉迷藏的处所,空地北边的土坡成了掏洞玩土的地方。总门里面也有个小天地,四户庄子中间有一个方形的池塘,池塘里盛满了雨水,池边长满了树木,树木间点缀着一些各色的花。凌晨的阳光穿过枝叶照射到水面上,池塘象色彩斑斓的绸缎一样闪烁着。池塘边有一棵直挺的铁树,有十几米高,三、四十公分粗的树干,宽大的枝叶,看上去像一个壮年人。全福大大说,这棵树同他的年龄一样大,三、四十年了。铁树成了我们爬树比赛的器具,小池塘也是我们玩耍的小天地。
全福家只有一间北房,北房两头各有一间小房子,做厨房和仓库。三面没有房屋,院子要比别人家显得宽敞一些。全福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现在也是一个“三口之家”。全福大大留着一付八字胡,时不时用十指和大拇指向两边搓搓胡须。全福的父母善良勤劳,我总是看见全福大大坐在炕上纺线,全福妈在地下织布。全福家境赶不上爷爷家,但比我父母要好一些,高粱面里可以掺和一些莜麦面。全福大大吃饭时,放下手里的棉花团,左手端起一个棕色的大瓷碗,嘴唇噙住碗边,右手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嘶----嘶----”吸汤的声音很长很好听。咀嚼食物的声响更动听,“咯嘣!咯嘣!”无论什么饭菜,就凭声音就让人感到非常好吃。
我没有见过双福妈,听说双福过了百天他母亲就去世了。双福大大将三个孩子拉扯大。双福大大是村里最勤劳、最老实的人,他言语不多,对人和蔼可亲。村里公认,起床早的人有三个,这其中一个就是双福大大。他们早起的原因是为了拾到昨晚牲口拉在路边的粪便。他背上粪筐,手持铁锹,转完了大道、小巷,这才下地干活。当地人为了让雨水流到自家的院里,房顶建成了一边坡,设法收集雨水;为了一些粪便,早起半个时程,就为了地里能多收些粮食。勤劳似乎跟生活的好坏没有关系,双福家仍然是村里最穷困的。两个姐姐嫁人了,大房子闲置着,父子两个蜗居在一间小窝棚里,不过小炕总是烧得很热。有时,我和全幅、顺海坐在双福家炕上,听双福讲故事。双福只上过两年学,没有多少正经的故事,但是他毕竟比我们大,知道的事情多,有些新奇的事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一拉绳子灯亮了,再拉绳子灯又灭了;一种人造的铁鸟,“呜”地一声,从朱家峡飞过了东梁。他说着用手比划着,我们被他讲述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事后一想,这些都是他编造哄人的。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开关控制的是电灯,人造的铁鸟是飞机。双福跟他大大一样,人很朴实,可没有他父亲勤劳。他二姐在兰州,生活紧张时他去了兰州,后来在兰州一家飞机制造厂做木工。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兰州邂逅相遇。时代的变化造就了每个人的命运,这是后话。

溯洄19492016-12-12 19:39:1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要说我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全福和双福也是父母的宝贝。一个儿子,俗话说是单传,出于这样的境况,父母对儿子的袒护乃至娇宠是自然的。可全幅和双福身上看不见娇惯的东西,我们能成为朋友,从某个角度说就是因为没有这样的东西。圆门里的双赢就不是这样了,他很娇气,跟他一起玩,一旦发生些小摩擦,他就号啕大哭,目的就是要求父母出来撑腰,将对方骂一顿。双赢的辈分比我和全福高,按辈分我们得叫他爸,他的父母我们得叫爷爷奶奶。平时谁要惹了双赢,他的父母不仅要斥责你,有时还会找你的父母告状,结果轻者要挨骂,重者还要挨打。为了避免这样的麻烦,大家尽量不跟他玩。我最看不起娇气的人,更反感给父母告状的人,所以很鄙视双赢的做法。一次我和全福、顺海、顺州一伙在总门前藏老迷,双赢不算在内。当我们要跑进圆门里躲藏时,双赢劈开双腿撑立在圆门上,要进圆门必须从他的沟子下面钻过去。钻沟子在当地是一种侮辱人的行为。惹不起,几个伙伴躲开他,到总门里躲藏去了。我非常气愤,也忘记了严重后果,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推了下来。双赢躺在地上像杀猪似的喊叫。我意识到惹了大祸,赶快跑到全福家躲起来,晚饭时也不敢回家。果不然,双赢妈来到我们家告状,还等我回去要痛斥一番,直到点灯时分不见人她才离开。
所有的伙伴朋友中,我跟全福的关系最好,一起玩耍的时间最多。即便是这样,我们之间矛盾也是有的,我和小伙伴都认为,全福太诡,说话谨慎圆滑,不利自己的话一句都不说。为了让他出一次丑,在语言上犯一次错误,我和顺海、顺州好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采用激将的方法让他说出平时不愿说的话。当地有一种不成文的习俗,小孩子不能叫大人的名字,如果叫了就等于辱骂对方。我们这次想要达到的目的比叫父母的名字更严重,这就是让他大声喊叫“黄飞虎”这个名字。“黄飞虎”是“分神演绎”里的人物,我们当地几十个村子把“黄飞虎”供奉为神,塑了神体,立了神龛,地方在吊弯村。出于当地的习惯,人们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而是叫做“泰山爷”。日常,村里人烧个香许个愿可以自行前往,一旦有了特殊的事情,像求雨、庆贺丰收一些大事,就会请出“泰山爷”,一个村一个村举行仪式。大人都说,“泰山爷”可灵呢! 你想想看,叫了大人的名字都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叫了神的名字那将是多么大的罪过?经过一番轮流鼓动,全福真的喊出了“黄飞虎”几个字。而且是站在一个大石头上,用双手做话筒喊的,这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虽说“泰山爷”不在跟前,可神是全能的,无论你在哪里说的话他都能听见。当时,我替全福捏了一把汗,他一定会有麻烦的。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做法,要是全福有个三长两短,他大大、妈妈一定会伤心的。后来一直没有事,我才把这事忘了。
像我们激将全福那样,我也让别人激将过。激将我的人叫狗娃,他的年龄同双福一样大,是个雇佣放羊娃,整天赶一群羊早出晚归。狗娃大大早死了,只有一个老母亲,在村里算是最贫穷的人家。不过狗娃人挺好,爱逗我玩。他激将我没有恶意,只是出于好玩,看我出洋相。一次,我在村外河边玩耍,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下地干活的人正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狗娃也是从远处把羊群赶到村边,看着天不黑,让羊在旁边的山坡上再啃几口草。他看见了我,就过来逗我。恰好,爷爷和双赢、顺海大大,扛着农具往我们这里走来。我和狗娃所处的位置跟村子是一个水平线,爷爷他们在河湾里,地势要比我们低二十多米。我们的脚下就是形成落差的山崖,山崖上有带坡度的阶梯,从河湾里回村庄,就要爬上这道阶梯。因为地势关系,如果在我们的位置大声喊叫,河湾里走路的人一定能听得清楚。正是这样的状况,狗娃才有了激将我的想法。“聚西,你不是胆大吗?你敢不敢大声叫你爷爷的名字?”狗娃对我说。我没有搭理他,继续玩我的。“要是你敢喊你爷爷的名字,我就让你赶羊玩。”“真的?你说话算数?”狗娃让赶羊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为了让我相信他,他把手里的赶羊鞭子给了我。这一下,我真的放心了。于是,我站到了最高处,面朝河湾,也就是向着爷爷走来的方向,大声喊叫爷爷的名字:“逯子贤,逯子贤——。”其实,我早已看见爷爷了,只是不明白狗娃的意图。再说,年龄太小,我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叫大人名字这样的规矩。所以,我心里很坦然,喊声也很响亮。喊完一声,我就要去赶羊,狗娃总是说再喊一次。后来,爷爷他们爬上了山崖,我还在向着河湾喊叫。没有想到的是,爷爷爬上山崖,急速走到我跟前“呸”,爷爷弯下身子朝我脸上唾了一口,一下子我闷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呢?爷爷从来没有这样粗鲁对待过我,心里很委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狗娃是幸灾乐祸了一次。爷爷他们走了,狗娃说:“聚西,你真胆大,敢叫你爷爷的名字!要是别人,少不了一顿打。”我也没有心思赶羊了。回到家里,爷爷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擦着我的脸说:“我娃不懂事,是狗娃戳股的。记住,小孩不能叫大人的名字。”这我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村里有种说法:三房份的人心坏、手狠。我们一块玩耍的孩子里永强是三房份的,在永强的身上就能证明这一点。他时常做一些破坏性的事情,还爱打架。打起架来敢下黑手,我就吃了他一次亏。那是在河边上玩水,我们几个小伙伴,在河边的沙地上垒桥玩,用小石头做桥墩,树枝做桥梁,桥建好了,正要将水引到桥下,永强从一边跑来,他一脚踩到桥面上,树枝断了,桥墩也倒塌了,我生气地跟他扭打起来。永强比我大一岁,再加上他的手脚快,我脸上被他抓破了。这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摔倒在地,接着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双方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个头紧紧地顶在一起,另一只手控制着对方的腿。这次是真正的打架,各自使出了全部力气。几个小伙伴吓跑了,经过一番折腾,我俩只能保持头顶着头的姿势。永强性格很顽强,我也是个不示弱的家伙,谁也不肯松手,谁先松手就意味着他的软弱屈服。头皮从疼痛转为麻木,我几次板动他的腿,想翻到上面,都失败了。永强用同样的手法也没有达到目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始终保持这样的姿势,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过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一个挑水的大人把我们拉开了。坚持了这么久,各自的精力也耗尽,双方都愿意妥协了,只需要一个台级下。没有想到,就在我起身时,永强抓起石块在我头顶砸了一下跑掉了。因为头昏、头皮发麻,一时没有感到过于疼痛,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去追他,眼前一黑栽倒了。当我爬起来时,永强已经跑得不见影了。我觉着脖子上热乎乎地,用手一摸是血。拉架的大人,帮我洗掉了脖子上的血,说头上破了一道口子,他让我用手按住伤口赶快归家去。我抱住脑袋往家跑,拐过一个弯,躲进一个路边的土窑里。我不能回家,要是奶奶看见我头上的伤口,她要去骂永强,这是最丢面子的事。过了一会儿,血还在渗。我想起了奶奶用灰烬在我腿伤止血的方法,不过这里没有棉花,也没有火柴,我抓了一把黄土捂住了伤口,血果然不流了。接着,到河边洗掉外面的血迹,拍拍身上的黄土回家了。侥幸的是,爷爷和奶奶都没有发现我打架的事。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几天后我的伤口化脓了。疼痛可以忍受,我还是不说。后来奶奶发现了流出头发的脓水,事情才暴露。为了不惹麻烦,我撒谎说是自己用石头打杏子,石头落下来将头砸破的。
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伤口给我造成的麻烦在后面。村里没有医疗场所,伤口化脓一类的事情,村里人一般是土办法治疗。一段时间里,奶奶采用了各种办法,伤口不但没有好,反而面积扩大了。一天下午,全村的当家人被召集到村公所开会,我大大也在那里。奶奶让我去村公所找父亲,叫他给我头上涂些烟油,也就是旱烟锅里的烟渍,这是消毒的一种土办法。当时父亲蹲在墙根,我蹲在他两腿中央,他拔掉烟嘴,使劲甩动烟杆,黑色的烟油浆糊般涂在我头上。可能是涂的烟油太多,在回家的路上,我晕倒昏了过去,别人将我抱回家。奶奶吓坏了,用湿布蒙头,给嘴里灌醋,忙乎了半天才把我唤醒。为这事爷爷奶奶可没有少责怪父亲。头伤是怎么治好的我不记得了,后来奶奶说,那次我的头发掉光了,真担心是个秃子,还好,后来又长出了新头发。我的头发稀软,成了我容貌的一大遗憾,原因就是这样造成的。
溯洄19492016-12-12 19:41: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过年耍狮子闹社火,是乡间不可缺少的活动,村里有些大娃娃也会模仿大人扎自己的狮子。一个名叫有生的男娃娃,就是制作狮子的爱好者,我被他的活动吸引了。有生比我大六岁,他心灵手巧,人也不错。开始扎狮子了,我整天跟着他转,自己什么也不会做。有生不嫌弃我,还说:“聚西,这可是咱们两个人的狮子,我们要扎的跟大人的一样漂亮。”我也是美滋滋地,心里使着劲,希望我们的狮子更好看,我成了狮子股份的持有者。实际上这只是名誉权,我既不会制作,也耍不动狮子。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完全是一副主人的姿态。既然是主人就要承担一定的费用,有生家也是贫困户,值钱的材料都得我去拿。也许有生把我算作半个主人,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承担一些费用。扎狮子不用贵重的材料,只是竹皮、麻绳、草纸和小布块一类的东西。可在贫穷的乡村,一针一线也有它正经的用处,做个狮子怎么也得需要一些费用。制作狮子主要是狮子头,先用竹条扎成轮廓,然后蒙上一层布或者纸,狮子的嘴巴要能动,嘴巴下面要有胡须,两只大眼睛最重要,但也是最难做的部位。眼睛能动的狮子活龙活现,既招人喜欢,也能表现制作者的技能。狮子的身体是用一块涂了色的布代替,耍狮子的时候,将布搭在弓腰的人背上。别看这块不起眼的布,它是整个材料里最难解决的,这个难题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趁奶奶不在家,我翻腾了一遍奶奶的储藏柜,收获非常大,从柜子底下找到了一块崭新的布料,比奶奶自己织的布漂亮多了:细腻的布纹、深蓝的色彩。我还没有见过村里人谁穿过这种布料的衣服。当时也犹豫了一下,我意识到这一定是贵重的东西,是奶奶的宝贝。可狮子的可爱压倒了一切,我将布料裹在衣襟里,兴奋地往有生家跑去。
有生也惊奇了,“这是啥布子,这么漂亮,我还真没有见过。聚西,你拿回去吧,你奶奶会骂你的。”“有生哥,你放心,我奶奶没有看见,她不会知道。”有生还是不放心,在我的一再鼓动下,他才将布料缝到了狮子身上。他说现在不要涂颜色,等耍的时候再涂。出乎意外的是,当天晚上奶奶就发现了丢失布料的事。
天黑了我才回去。一进门,奶奶严厉地问我:“傻娃呀,你是不是从床柜里拿了一块布?是谁坏良心的,哄娃拿的!”奶奶的声音有点颤抖,嘴唇也在抖动。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这么生气,我如实说了情况。奶奶一手拉住我,一声不吭向有生家走去。结果有生只好拆下布料,给奶奶赔不是,而且还遭到了自己父母的呵斥。其实,也不是奶奶小气,这是一块叫做哔叽的洋布,值钱又稀少。这是小姑给奶奶的,她住在县城。奶奶说,这是做五双鞋的布料,至今还没有舍得用呢。
溯洄19492016-12-13 22:13:56 发布在 煮酒论史
8、 爱 鸟
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喜欢小鸟,这是我小时候一个突出的特点。解放初期,我们家乡的自然条件还算可以,到了夏天,山是绿的,道路两边、山沟地边长着高大的树木,坟地里有柏树,田地里也有少量的果树,村庄都被树木遮蔽起来,站在高处望去是一派葱茏景象。最美的是黄昏时分,鲜红的晚霞照射在山顶上,炊烟、雾霭弥漫在山间,回家的羊群“咪咪”地叫着,在山路村道上扬起一层云雾般的尘土,不时还能听到山歌声,这一切渲染出家乡动人的田园景色。
树多鸟就多,常见的有燕子、喜鹊、布谷鸟、红脖子和黄鹂,当然最多还是麻雀。每天早上,我都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孩子们,就连半大的小伙子也有人喂个鸟儿玩玩。燕子将窝筑在房梁上,从孵蛋到小燕子出壳,再到长大出窝都展现在人们的眼里,好像自家养的一般。我们的房子里就有一个燕子窝,春天即将来临时,爷爷就要提醒奶奶给燕子留窗道。不知不觉燕子妈妈会孵出一窝小燕子,我看着他们长大。平时,小燕子呆在窝里很乖顺,但一看到妈妈叼着食物来了,就争先恐后伸长脖子,张着黄边的大嘴巴,发出“唧唧”的叫声,希望妈妈将食物放到自己的嘴里。当它们长大飞离燕窝时,我会流下伤心的泪水。
溯洄19492016-12-14 16:38:2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养鸟毕竟是一种闲心雅致的事情,为衣食忙乎的人们没有心思喂鸟。孩子们只是养个鸽子、麻雀之类的。别看没上过学的山村人,从自身利益出发,保护自然、爱惜鸟类的观念早就有了。一种名叫红脖子的鸟,个头比黄鹂鸟略大一点,可羽毛比黄鹂还好看:脖子一圈是红色的,肚皮是紫色的,翅膀、头和尾翼是黑色的,眼睛边有一圈暗红色的绒毛。它纤细的身材,尖长的鸟喙,站在树枝上的姿势精干、灵巧。可我对它的影响不好,甚至还有些厌恶。原因是我从爷爷和其它人嘴里听到了红脖子的故事,说它会叼蛇,假如你掏了它的窝抓了它的小鸟,晚上等你睡着了,他会给你被窝里叼一条蛇。这真够吓人的,从此这只漂亮的鸟在我眼里不仅黯然失色,我还情不自禁地把它跟妖精联系在一起。长大了才知道,红脖子是一种益鸟,一天要吃掉几十条祸害庄稼的虫子。大人的说法,无非是为了保护它。知道了缘由,我对红脖子的看法有了改变,不过并没有喂养的追求,可见第一印象的重要。
看见别人有鸟,我会闹着奶奶要。实在没有法子,奶奶就央求大哥、二哥掏一只麻雀哄哄我。麻雀的窝最好掏,它们把窝建在房檐或墙壁的缝隙里,只要搭个人梯即可得手。春天正是孵化小鸟的时期,墙缝里时常传出小鸟的叫声。如果掏到快出窝的小鸟,它们知道自己被劫持,瑟缩着身体,露出惊恐的眼神,不吃不喝。我怕它饿死,硬是搬开它的嘴往里塞馍块。适得其反,一两天,小鸟就死了。只有没有睁眼的雏鸟,它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模样,这样的才吃食。可它很难看,没有一根毛,肉乎乎的,站也站不起来。小家伙的抵抗力极差,再加上我这么个不停抓弄,即便是爷爷奶奶尽心替我喂养,它们也逃脱不了厄运,没几天就死了。我经常为这些死掉的小生物悲伤不已,也时常为人家喂养的鸟儿垂涎三尺。
溯洄19492016-12-14 16:45:0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后沟里有一户人家,父母去世了,只有兄弟俩个。老大名字叫养贵,老二叫养福。他们家是富农成分,俩个人都三十多岁了也没有成家。依我看,除了没有能力,成分高也是一个原因。忙完了地里的活,养贵爱喂养个小动物、小鸟什么的。一次,我在大门口玩,养贵蹲在碾子旁边的墙角下,一只麻雀站在他肩膀上悠闲地叫着。我十分惊奇,哪有麻雀不怕人的,敢站在人的肩膀上?不只如此,养贵抓起麻雀向空中抛去,它不但不飞走,转一周又折了回来,落到养贵的肩膀上。当养贵要回家时,他特意将麻雀放在碾子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起先麻雀若无其事地“唧唧”叫着,看主人走远了,它一跃而起,展开灵巧的翅膀,又一次飞到养贵的肩上。
今天,真让我开了眼界,如此精彩的场面深深地吸引了我。回到家里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那个可爱的麻雀。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养贵家,想再看看那只麻雀。养贵对人很和善,他去河湾里挑水经过我家大门口,奶奶忙不开身时,央求养贵捎一罐水,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对我们小孩子也不错,所以娃娃们也乐意接近他。他看我这么喜爱小鸟,让我伸出十指,把麻雀放在上面说:“啾啾,聚西很喜欢你,乖乖在这里呆着。”啾啾是这只麻雀的名字。好像啾啾能听懂主人的话,他站在我这个生人手上很安稳,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转动着灵活的脖子,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观察着周围。不时还“唧唧”叫一声,好像在说,欢迎你,小朋友!。
越看越喜欢,我再也离不开这个小家伙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也不肯离去。“聚西,你要是真喜欢这只鸟,就拿你奶奶柜子上的瓶子换吧?”养福说。真没想到,用一个瓶子可以换这只可爱的小鸟?养贵说的瓶子是敞口的大药瓶,深棕色,能盛两斤水,在当时也是稀罕物。奶奶把它摆在柜子上当装饰品,是奶奶心爱的物品。不要说一个瓶子,什么贵重的东西只要能得到这只鸟我都舍得。没的说,我像偷布一样拿来了瓶子,麻雀自然也就改换了主人。
我抓着麻雀,兴高采烈的回到家。奶奶已经发现瓶子不见了,看见我手里的麻雀问:“我的傻娃娃吆,你是不是用瓶子换的鸟?这些坏了良心的,尽骗不懂事的孩子!是谁!等你爷爷回来去找他。”我像没有听见一样,尽顾着玩鸟。还没有等爷爷回来,养贵把瓶子送了来,给奶奶说:“婶子,我是逗聚西玩的,鸟就送给娃玩吧,瓶子给你放下了。”“养贵,你把鸟抓回去吧,娃小,早晚会抓巴死。”奶奶说。“就是个玩的东西,娃喜欢就给他。”养贵说完走了。我只管逗鸟玩,没有心思关心其它事。不过,他们的谈话我听见了,养贵这个人和他的名字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这只鸟的命运要比以往的好,在我手里活了几个月。奶奶劝告我,不要老抓鸟,吃食要随它自己。奶奶用一个小纸箱给它做了个窝,里面放了一大把旧棉絮。鸟好像认可我是它的主人,即便是开着房门,它也不飞走,有时只是在院子里折几圈又回到屋里。它只认我和奶奶,只要我“啾啾”一叫,它就飞到我肩上。它给我带来了快乐。奶奶说,它早晚要飞走的,我很担心。半年过去了,鸟没有死,也没有飞走,可我听到一个令我伤心的消息,养贵死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奶奶和爷爷也说可怜。也许,因为麻雀的事,我记住了养贵,记住了一些他的故事:
一次,我在大槐树下玩耍,场子里来了一伙人,这些人排成一条长队,由一个人带领。队伍里有几个是我们村子的人,养贵就在里面。听大人说,这叫劳教队。带队人喊着口令,队伍在场子里一字形站好。这样的场面,最近常能看到,我并不新奇。突然间,领队人发怒了,他大声吆喝着:“逯养贵,出列!”养贵颤巍巍地走出了队伍。“今早集合你为什么晚了?说!富农地主享乐的本性还不想改吗?”说着,领队人走到养贵跟前,抡起手臂狠狠的打了他几个嘴巴。养贵像木桩一样站着一声没有吭,嘴角流出血渍。我被这样的景象吓呆了,站在远处定定地看着,替养贵担心。事情并没有结束,可能是打手不过瘾,领队人又找到一把铁锹,用力向养贵的腰部打去,养贵倒在地上,领队人脚棍相加,养贵抱住头滚着叫着:“大哥,饶命!我再不敢了。”“谁是你大哥,富农崽子!再叫大哥,我打死你。”领队人一边打一边骂。队伍中的人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一动不动,过路人也没一个敢阻拦劝说。直到养贵满脸是血,叫不出声了,对方才住手,并对站着的人说:“看好了,这就是样子,看谁再迟到!”我并不知道养贵犯了什么错?遭到如此惨烈的毒打?最让我想不通的是,打和被打的人我都认识,都是我们村的人,都姓逯。养贵是大房份的,打人的叫逯全顺,是四房份的,住在河边下。如果从辈分说,逯全顺是养贵的哥。不要说是亲戚,看在一个村的份上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啊!这个景象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人,难道就这么残忍?
看见我心爱的麻雀,就想起养贵挨打的样子,我不知道养贵怎么死的,是不是跟那次毒打有关?但是,只要想起他那孤寂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就会产生一丝惆怅。
这只恋人的麻雀,最终也是一个悲剧。一天凌晨,爷爷下地了,奶奶在织布,我还没有睡醒。蓦然间,一声凄厉的鸟叫声把我惊醒了,我掀开被子一轱辘爬起来,看见一只大花猫嘴里叼着小鸟,一弓腰从门框下面的猫眼钻了出去。奶奶追出门,猫已经窜上了房顶。四岁多的人了,我嚎啕大哭起来,几天不好好吃饭。一想起鸟,就泪流满面。两位老人看我太伤心,就要求二哥给我再抓只鸟。
溯洄19492016-12-14 16:51:2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后来,二哥真的给我掏了一只小鸟,是只野鸽子,刚出壳,眼睛都没有睁开。身上连绒毛也没有,像是一块鲜肉,粉红色的皮肤里能看到紫色的血管,连站都站不起来。放在炕上,冷的瑟瑟发抖,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我不大喜欢这只鸟,它太丑了。可奶奶又十分尽心的把它喂养起来,用一个严实的竹筐做它的窝,竹筐里铺满了棉絮。奶奶说,出生的小鸟最怕冷,千万不能让拉稀。小鸽子不会叨食,奶奶把白面糊糊噙在嘴里,让小鸽子吮吸,很快小家伙学会了从人嘴里吃食。
过些日子,小鸽子身上长出了蓬松的绒毛,同时又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人。起先,它完全认为奶奶就是它的妈妈,温和的眼神里充满了友情,慢慢地我也喜欢它了。接着,绒毛换成了整齐的羽毛,两只灵巧的爪子,一对镶着红边的眼珠,外观非常漂亮。它还有一种表示情感向人撒娇的习惯:扭转身体,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叫,这是友好的表示;“咕咕”变得急促高昂,就是不满或抗议;当需要吃食时,“咕咕”声会变得短促急迫。等长成了大鸽子,它也没有改掉从人嘴里吃食的习惯,主要还是奶奶惯的。看着好玩,后来我也给它这样喂食。奶奶把小鸽子叫“小白”,后来,小白就成了它的名字。人们说,野鸽子喂不熟,早晚会飞走。年龄大一些了,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不是太伤心了。奇怪的是,当它完全是一个健壮的成年鸽子时,也没有离去,最多在自家房顶上飞几圈,在院子里玩玩,它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为了适应鸽子的习性,爷爷在屋外房檐上给它做了个窝。小家伙很喜欢自己的新家,显得既好奇又兴奋,站在房檐边上,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瞧瞧,最后钻进窝里“咕咕”叫着好半天才出来。一年后,情况有了变化,偶尔离家飞走,但时间不常,到吃饭时必定飞回来。有一次,我们看到了一幕奇特的景象,小白带来好几只野鸽子,它们落在房顶上,那些野鸽子神情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小白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它站在窝门前,“咕咕咕”一边叫一边转动身子,好像在说,这就是我的家,这里很安全。然后,它钻进窝里,一会又出来。它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意思很清楚,告诉朋友们,我的家很美,请到窝里做客吧。可伙伴们仍然不放心,其中一个胆大的,跟着小白跳到窝前,警惕地从窝门口向里窥视了一眼,又警觉地跳到了房顶上。无论小白如何邀请,精明的野鸽子也没有进入它的窝里。过了一会儿,野鸽子飞走了。小白失望地呆在房顶上,犹豫片刻,它也向伙伴们的方向飞去。
小白找了它的天地,可它每晚还是回到自己窝里,并且按时回来吃食。三年后,家里窘迫的生活使它疏远了我们。乡村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不要说白面,连高粱面都吃不饱。宁肯自己挨饿,奶奶也要给小白喂些吃的。到后来,我们的食物只有稀汤,小白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心里有点酸楚。“自己找活路去吧,家里养不起你呢。”奶奶自言自语地说。最后,有一个多月没看到小白,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它活着还是死了?毕竟是人喂养的,生存能力差,又不怕人,容易被抓住。后来,听到一个令人伤心的消息,说小白在社队场里偷吃玉米,让人逮住烧吃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希望不是真的,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白。
溯洄19492016-12-14 16:54:2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9 、 过 年
“过年”是最美好的时光:吃得好、玩得好,还有很多有趣的事。
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过年”,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创举,“过年”让人体验到了什么是快乐、幸福。“年”的时间没有严格的限定,短着三天,长着七天到半个月。我们家乡,或者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年”可以长达一、两个月。秋收完毕,连高粱茬都刨回家了,忙乎一年的人们才真正轻闲下来。离“年”还远,大人有很多家里的事要做,孩子们已经获得了自由,除了到河湾里挑水就没有活干了。这个时节,也是我们四、五岁孩子的黄金时期,我们可以听顺海爷爷讲故事。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已经不过瘾,顺海爷爷的故事那才叫好听呢。“水浒”、“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他肚子里的故事多的说不完。
我们把顺海爷爷叫圆门里大爷,他六十多岁,头发和胡子花白了,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还算硬朗。他上过几年私塾,在后沟里算是有文化的人。他面容更像读书人,和蔼可亲、与世无争。在村子里,家境算是比较好的,四个儿子:老大在新疆兵团,老二在天水市公安局,老三参加抗美援朝,只有老四在家务农。我把老四叫四爸。谁家有了在外地工作的人,就有了经济外援,圆门里大爷的外援不止一个。我不知道圆门里大爷读书得到过什么功名,可从来没有见他下地干过活,好像他只会讲故事似的。听故事的时间主要在晚上:圆门大爷和老伴都坐在热炕上,用一条小花被盖住腿,两个人都闭住眼睛,一个在打盹,一个讲故事。讲故事的声调像汩汩的河水,清亮而平缓,不打嗑、不停顿也没有反复,一口气讲完了今晚的所有故事才住口。我们这些小听众爬在炕边上,胳臂撑住下巴,瞪大眼珠,陶醉在精彩的故事里。故事讲完了,两位老人都睁开了眼睛,大奶奶好像是主持人,说:“回家去吧,天晚了。”小朋友们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听了圆门大爷的故事,就像吃了一碗红烧肉,喷香无比、厚味无穷。我被故事里的人物所感动,他们成了我做事的标准,故事成了我认识世界的窗口。
溯洄19492016-12-15 19:51:2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天空飘起雪花,山梁变成银色的世界,这时候人们看到了“年”的身影。大人们也有了空闲的时间,凑在场子的大槐树下,谝谝传子,拉拉家常,心里也在筹划着过年的事情。孩子们,这其中主要是十几岁的大孩子,已经开始了年的前奏曲--闹年。我感觉最快乐、最吸引人的就是“闹年”。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五、六岁,孩子们凑在一起,藏老迷、做游戏,唱啊、跳啊,欢乐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夜晚。这项活动得到了大人的默许,平时关闭的大门,而今敞开着,母亲躺在被窝里等待着孩子们回来,扣上门闩才能入睡,这样的自由只有过年才能得到。我们一拨朋友在闹年里是最小的。过年时人们的心怀也宽阔了,大娃娃接受了我们。在各种活动里,我最爱玩藏老迷。这个游戏规则是:少数人找,多数人藏,一定要找到每一个人,找全才算赢。没有灯光的山村,夜晚是漆黑一团,出于安全,躲藏的范围是大家默认的,就在场子周围住人的几条巷道。为了不让对方找到,躲藏时,我会跑的很远,双福劝告我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可是一旦进入游戏我就忘乎所以。有一次,我一个人向河湾的路跑去。这是一条偏僻的路, 中途有一个小山包,小山包上有一间小房子,房子里供奉着山神爷的塑像,名为山神庙。山神庙前是三叉路口,一条是从场子去河湾的路,另一条路通向下庄。到了晚上,没有挑水的人,河湾的路很僻静。村里有一种说法,说在深夜,山神庙前有鬼出现。我听奶奶也说过这样的话,可一着急把这事给忘了,只顾向前跑去。灰蒙蒙的夜色,看不见路面,只能看到房屋模糊的轮廓。快要跑到山神庙跟前时,突然间眼前一片灰暗,感到有一种高大的物体堵在面前,使我无法往前奔跑。眼前的物体是一个庞大的身躯,头型也很清楚,像一座小山包,只是眼睛眉毛看的不够清楚。这时我想起了山神庙有鬼的说法,脑袋一下大了起来,恐惧感油然而生。忘记了藏匿的事,转身往回跑。到了场子里,我惊恐万状地告诉大家看到鬼了。在双福一些大娃娃的带领下,我们一大群人,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壮着胆向山神庙走去。可结果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是我眼花了,还是一种幻觉?不过,那次的经历给我造成了身心的损伤,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噩梦。虽然遇到了一次恐怖的事情,但它并不影响闹年带来的快乐。一年的玩耍,闹年达到了巅峰,那惬意、那舒畅无以言表。
溯洄19492016-12-16 22:48:5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零碎的鞭炮声叩响了过年的门扉,村里到处都能听到杀猪声。路上行人少了,大家都在忙着年前的准备。为了来年的幸福安康,至少三天年里休息不用干活,所以人们年前要做完所有的事。三十晚上吃饺子,不是当地必须要做的,但是无论家境如何,大年三十晚上必定要啃骨头,吃一碗肉汤做的菜菜,这是借过年改变命运得到口福的重要方式。爷爷家的年既讲究又丰盛,午夜既吃肉也要吃饺子。吃肉、穿新衣服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我喜欢的是玩和新奇的事物。过年提倡三十晚上熬夜,以这样的方式怀旧迎新。三十晚上,家家的大门通宵达旦敞开着,大小房子里亮着油灯,响亮的鞭炮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声,街巷里弥漫着煮肉的香气,这一切渲染出年的氛围。熬夜是大人的事,无论我们有多么大的劲头,玩不到午夜就回家睡觉。一天的奔跑疲惫不堪,一倒头就睡着了。让人烦心的是,在睡得最香的时候,大人还会把你叫醒,说必须吃了午夜的饭才能睡觉。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可也躲不掉爷爷奶奶的催促,闭着眼睛吃一口夜饭才算过关。
爷爷是要熬夜的,但是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圆门里二太爷家。圆门里有两户人家跟我们家最亲:一户是双赢家,另一家是双明家。双赢和双明的父亲是亲兄弟,双赢父亲是老大。双赢和双明的爷爷还活着,他住在双明家,由二儿子负担。双明的爷爷跟我们的太爷是兄弟,我们的太爷是老大。这样双明的爷爷就是我们的二太爷。我们的太爷早就去世了,二太爷就成了我们这几家最老的长辈。爷爷是一个遵守孝道的人,三十晚上陪伴二太爷是他恪守不渝的任务。有时陪伴二太爷,爷爷会把我带上。按规矩,初一早上才是拜长辈的时间,但是出于我是重孙又是爷爷娇宠的娃,二太爷不仅不责怪,而且还会给我衣兜里装满红枣和花生,这是我过年享受的特殊待遇。
大年初一早上,鸡叫头遍就得起床,任务是到庙里上香。过年,宗教仪式仍然是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村里人大年初一头一件事,就是到庙里烧香。而且还得早,越早越能表示信徒的虔诚。为此,抢头香就成了大年初一人们竞争的头一件事。我们村子的神庙在下庄村头上,庙堂只有二十平米大小。如果去的晚了,不要说头香,连庙门都进不去。上香是男娃娃的事,我能参加这项活动时,大哥已经去世,是二哥带我去。二哥双手端着方形木盘,木盘里有贡品、香和黄表纸。二哥哼着小曲,疾步向下庄走去,我紧跑才能跟上。我第一次上香就抢到了头香。获得头香的殊荣,一是爷爷守候时间及时喊醒我们,二是二哥的勤快和麻利。
烧完庙里的头烛香,接着到山神庙烧二烛香,最后在自家的灶头前烧三烛香,至此才算完成了神仙的事。
上完香接着是拜祖宗。这项活动在我们村子尤为重要,原因是我们有着同一个祖宗。在我记事时,拜祖宗的仪式已经简化降级了,只局限于五服以内。我们家由爷爷带领父亲、二哥和我,去圆门里给二太爷磕头。拜祖宗同上香一样,只须男人参加。加上双赢家和双明家,儿孙们站了一院子。堂屋的门开着,二太爷穿着长袖大褂,坐在靠椅上接受众人的叩拜。叩拜完了,二太爷满面春风地走出房门,站在台基上,依次甩动双臂将装在袖筒里的干果抛向院里。干果里有核桃、红枣、花生和柿饼,其中还有少量的洋糖,也就是水果糖。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水果糖,当然质量跟今天的没法比,准确地说是红塘块,包装纸贴在融化了的糖体上,剥也剥不掉,只有连糖纸一起放嘴里。糖的甜香味真叫人陶醉,我惊奇,世上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噙完,用舌头舔舔又包起来,分多次才噙完一个糖块。
拜完祖宗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初一的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勤俭了一年的人们,放开肚皮享用美食,同时也抛弃一切烦恼、享受生活的快乐。孩子们没有指责、没有限制,尽情的玩耍、尽情的欢乐。年,成为最美好的时光。初二开始探亲访友,家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收拾的窗明几净,迎接亲房好友。喝茶是当地一大习俗,还有着地方特色:点燃一个小火盆,(有钱人家烧的是炭火,一般人烧的是木柴。)将茶叶盛在一个烧杯里,茶叶几乎装满了烧杯,只能加入少量的水,然后熬煮,最后只能倒出一小杯茶水,浓度极高,味道苦的无法下咽。缺乏锻炼的人,是很难享用这样的茶水。父亲喝茶的瘾头很大,连阳坡房的屋顶都熏黑了。爷爷也有一个火盆,烧的是炭火。平日里他不怎么喝茶,过年过节,来了客人才点起炉火。抽烟也是成年人不可缺少的项目,多数人抽的是旱烟,比较讲究的人抽的是水烟。旱烟锅简单实用,一节细竹杆,一头镶上烟锅,另一头镶上烟嘴就成了烟具,随身携带,只需往衣领背后一插即可。烟叶是自己种的,石镰可以取火,经济实惠。水烟袋比较复杂,用铜做材料,烟锅里能盛水,燃烧的烟通过水的过滤再吸入肺里。吸烟时,烟锅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声音很动听,吸水烟的人也在享受这个音响和过程。当然,经水过滤的烟尘一定会减少,尼古丁的含量也一定会降低。然而,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吸烟有害健康的意识,吸水烟只是一种讲究和爱好。过年了,爷爷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茶叶和水烟招待客人。
充满友好和谐气氛的三天年过去了,快乐并没有结束,乡间的娱乐活动这才开始。如果说,过年期间是自家和亲朋的欢聚时光,那么年后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欢愉时节。活动方式是耍社火。社火的内容很丰富,耍狮子、划旱船、踩高跷,扭秧歌。耍社火以村庄为单位,起先在自己村庄挨家挨户试演,当技能娴熟后就进入周围的村庄,对方会以热烈的态度和隆重的礼节欢迎社火队。村子之间欢迎和欢送社火队的方式是用敲打锣鼓表示的。事先并不通知对方,往往是出其不意到达某村。倘若对方没有准备,这将是莫大的耻辱。为了避免被动的局面,村子里早有准备,并且有专人守望,一旦看到社火队的影子,就立即出动自家的锣鼓队和社火队,在村口敲打舞动起来,以示欢迎。最动人的场面出现在即将进入村庄的那一刻,两个社火队相见,就像遇见了远方的亲人,锣鼓声加快了节奏,提高了音量,狮子立起高大的身躯,抖动着蓬松的鬃毛,伴随着锣鼓声欢快地舞动着。村与村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意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场面十分热烈动人。
到我们村子演出的社火队比较多,山上的罗圈村和胥家堡,山下的何家坡、雍弯川及其周围的村庄,最远的有二十多里。社火队既是娱乐队,又是民间文化队,也是情感联络队,这一切借用年的美好时光展示出来,意义更重,年的内容更丰富。爷爷是民间习俗的爱好者和维护者,我们家的位置又是社火队必进的门户。爷爷叫奶奶拿出最好的食品招待他们。我为之骄傲的是姐姐就是我们村社火队里的一员,任务是划旱船。别看姐姐干活算不上好手,表演划旱船姿势很优美。她穿上一身绿色的服装,戴上戏剧头罩,文静秀气,称得上是一个美丽的村姑。我和一伙孩子跟在社火队后面跑着、喊叫着,尽情地欢乐着,不知不觉天黑了。意犹未尽,我恨太阳走得太快。
过了十五,年是过完了,可地里还没有解冻,闲不住的人每天往地里挑几担粪就没有事了。唱戏和走远处的亲戚占居了这个时段。镇子承担了唱戏的主角,有些村子也会请戏班子。男女老少手拿小板凳,到邻村看戏。有些妇女拿上鞋底和捻线杆,一边听戏一边干活,两不误。爷爷是个戏迷,我是跟着爷爷听熟了秦腔的音调,秦腔就成了家乡的风味。除了看戏,再就是走亲戚,四岁我就跟着爷爷去过县城,县城离我们村四十里远。姑姑家在县城西关住,屋里和街道上都有电灯。就像双福说的一样,拉一下绳灯亮了,再拉一下灯灭了。我盯住灯泡使劲看,就是不明白,不用倒油它就能亮,而且比煤油灯亮多了。
溯洄19492016-12-17 22:07:4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零碎的鞭炮声叩响了过年的门扉,村里到处都能听到杀猪声。路上行人少了,大家都在忙着年前的准备。为了来年的幸福安康,至少三天年里休息不用干活,所以人们年前要做完所有的事。三十晚上吃饺子,不是当地必须要做的,但是无论家境如何,大年三十晚上必定要啃骨头,吃一碗肉汤做的菜菜,这是借过年改变命运得到口福的重要方式。爷爷家的年既讲究又丰盛,午夜既吃肉也要吃饺子。吃肉、穿新衣服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我喜欢的是玩和新奇的事物。过年提倡三十晚上熬夜,以这样的方式怀旧迎新。三十晚上,家家的大门通宵达旦敞开着,大小房子里亮着油灯,响亮的鞭炮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声,街巷里弥漫着煮肉的香气,这一切渲染出年的氛围。熬夜是大人的事,无论我们有多么大的劲头,玩不到午夜就回家睡觉。一天的奔跑疲惫不堪,一倒头就睡着了。让人烦心的是,在睡得最香的时候,大人还会把你叫醒,说必须吃了午夜的饭才能睡觉。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可也躲不掉爷爷奶奶的催促,闭着眼睛吃一口夜饭才算过关。
爷爷是要熬夜的,但是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圆门里二太爷家。圆门里有两户人家跟我们家最亲:一户是双赢家,另一家是双明家。双赢和双明的父亲是亲兄弟,双赢父亲是老大。双赢和双明的爷爷还活着,他住在双明家,由二儿子负担。双明的爷爷跟我们的太爷是兄弟,我们的太爷是老大。这样双明的爷爷就是我们的二太爷。我们的太爷早就去世了,二太爷就成了我们这几家最老的长辈。爷爷是一个遵守孝道的人,三十晚上陪伴二太爷是他恪守不渝的任务。有时陪伴二太爷,爷爷会把我带上。按规矩,初一早上才是拜长辈的时间,但是出于我是重孙又是爷爷娇宠的娃,二太爷不仅不责怪,而且还会给我衣兜里装满红枣和花生,这是我过年享受的特殊待遇。
大年初一早上,鸡叫头遍就得起床,任务是到庙里上香。过年,宗教仪式仍然是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村里人大年初一头一件事,就是到庙里烧香。而且还得早,越早越能表示信徒的虔诚。为此,抢头香就成了大年初一人们竞争的头一件事。我们村子的神庙在下庄村头上,庙堂只有二十平米大小。如果去的晚了,不要说头香,连庙门都进不去。上香是男娃娃的事,我能参加这项活动时,大哥已经去世,是二哥带我去。二哥双手端着方形木盘,木盘里有贡品、香和黄表纸。二哥哼着小曲,疾步向下庄走去,我紧跑才能跟上。我第一次上香就抢到了头香。获得头香的殊荣,一是爷爷守候时间及时喊醒我们,二是二哥的勤快和麻利。
烧完庙里的头烛香,接着到山神庙烧二烛香,最后在自家的灶头前烧三烛香,至此才算完成了神仙的事。
上完香接着是拜祖宗。这项活动在我们村子尤为重要,原因是我们有着同一个祖宗。在我记事时,拜祖宗的仪式已经简化降级了,只局限于五服以内。我们家由爷爷带领父亲、二哥和我,去圆门里给二太爷磕头。拜祖宗同上香一样,只须男人参加。加上双赢家和双明家,儿孙们站了一院子。堂屋的门开着,二太爷穿着长袖大褂,坐在靠椅上接受众人的叩拜。叩拜完了,二太爷满面春风地走出房门,站在台基上,依次甩动双臂将装在袖筒里的干果抛向院里。干果里有核桃、红枣、花生和柿饼,其中还有少量的洋糖,也就是水果糖。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水果糖,当然质量跟今天的没法比,准确地说是红塘块,包装纸贴在融化了的糖体上,剥也剥不掉,只有连糖纸一起放嘴里。糖的甜香味真叫人陶醉,我惊奇,世上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噙完,用舌头舔舔又包起来,分多次才噙完一个糖块。
拜完祖宗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初一的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勤俭了一年的人们,放开肚皮享用美食,同时也抛弃一切烦恼、享受生活的快乐。孩子们没有指责、没有限制,尽情的玩耍、尽情的欢乐。年,成为最美好的时光。初二开始探亲访友,家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收拾的窗明几净,迎接亲房好友。喝茶是当地一大习俗,还有着地方特色:点燃一个小火盆,(有钱人家烧的是炭火,一般人烧的是木柴。)将茶叶盛在一个烧杯里,茶叶几乎装满了烧杯,只能加入少量的水,然后熬煮,最后只能倒出一小杯茶水,浓度极高,味道苦的无法下咽。缺乏锻炼的人,是很难享用这样的茶水。父亲喝茶的瘾头很大,连阳坡房的屋顶都熏黑了。爷爷也有一个火盆,烧的是炭火。平日里他不怎么喝茶,过年过节,来了客人才点起炉火。抽烟也是成年人不可缺少的项目,多数人抽的是旱烟,比较讲究的人抽的是水烟。旱烟锅简单实用,一节细竹杆,一头镶上烟锅,另一头镶上烟嘴就成了烟具,随身携带,只需往衣领背后一插即可。烟叶是自己种的,石镰可以取火,经济实惠。水烟袋比较复杂,用铜做材料,烟锅里能盛水,燃烧的烟通过水的过滤再吸入肺里。吸烟时,烟锅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声音很动听,吸水烟的人也在享受这个音响和过程。当然,经水过滤的烟尘一定会减少,尼古丁的含量也一定会降低。然而,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吸烟有害健康的意识,吸水烟只是一种讲究和爱好。过年了,爷爷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茶叶和水烟招待客人。
充满友好和谐气氛的三天年过去了,快乐并没有结束,乡间的娱乐活动这才开始。如果说,过年期间是自家和亲朋的欢聚时光,那么年后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欢愉时节。活动方式是耍社火。社火的内容很丰富,耍狮子、划旱船、踩高跷,扭秧歌。耍社火以村庄为单位,起先在自己村庄挨家挨户试演,当技能娴熟后就进入周围的村庄,对方会以热烈的态度和隆重的礼节欢迎社火队。村子之间欢迎和欢送社火队的方式是用敲打锣鼓表示的。事先并不通知对方,往往是出其不意到达某村。倘若对方没有准备,这将是莫大的耻辱。为了避免被动的局面,村子里早有准备,并且有专人守望,一旦看到社火队的影子,就立即出动自家的锣鼓队和社火队,在村口敲打舞动起来,以示欢迎。最动人的场面出现在即将进入村庄的那一刻,两个社火队相见,就像遇见了远方的亲人,锣鼓声加快了节奏,提高了音量,狮子立起高大的身躯,抖动着蓬松的鬃毛,伴随着锣鼓声欢快地舞动着。村与村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意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场面十分热烈动人。
到我们村子演出的社火队比较多,山上的罗圈村和胥家堡,山下的何家坡、雍弯川及其周围的村庄,最远的有二十多里。社火队既是娱乐队,又是民间文化队,也是情感联络队,这一切借用年的美好时光展示出来,意义更重,年的内容更丰富。爷爷是民间习俗的爱好者和维护者,我们家的位置又是社火队必进的门户。爷爷叫奶奶拿出最好的食品招待他们。我为之骄傲的是姐姐就是我们村社火队里的一员,任务是划旱船。别看姐姐干活算不上好手,表演划旱船姿势很优美。她穿上一身绿色的服装,戴上戏剧头罩,文静秀气,称得上是一个美丽的村姑。我和一伙孩子跟在社火队后面跑着、喊叫着,尽情地欢乐着,不知不觉天黑了。意犹未尽,我恨太阳走得太快。
过了十五,年是过完了,可地里还没有解冻,闲不住的人每天往地里挑几担粪就没有事了。唱戏和走远处的亲戚占居了这个时段。镇子承担了唱戏的主角,有些村子也会请戏班子。男女老少手拿小板凳,到邻村看戏。有些妇女拿上鞋底和捻线杆,一边听戏一边干活,两不误。爷爷是个戏迷,我是跟着爷爷听熟了秦腔的音调,秦腔就成了家乡的风味。除了看戏,再就是走亲戚,四岁我就跟着爷爷去过县城,县城离我们村四十里远。姑姑家在县城西关住,屋里和街道上都有电灯。就像双福说的一样,拉一下绳灯亮了,再拉一下灯灭了。我盯住灯泡使劲看,就是不明白,不用倒油它就能亮,而且比煤油灯亮多了。
溯洄19492016-12-17 22:10:3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10、 大 哥
一天早晨,我被哭声吵醒了。天已大亮,爷爷没有下地干活,奶奶也没有织布。奶奶坐在床上,爷爷坐在炕边。房门打开着,院子里人声嘈杂,我爬在被窝里,从门框里看见上坡房不断有人进出,屋里传出亲奶奶和母亲的哭声。不一会儿,父亲从房前走过,他仰面朝天,大声嚎哭了几声。听得出来,这是发自内心悲痛的嚎叫,这也是我头次看见父亲痛哭的样子。父亲在我的心里是一座铁塔,生硬威严,他不知道什么是哭泣,他也不会哭泣。父亲的哭声震惊了我,我感觉家里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爷爷用沉重的语气说:你大哥死了!
这是五三年初春,四岁的我对大哥的离去并没有太大的悲伤,可大哥的故事一直记在心里,他为我挨了不少的骂,也挨了不少的打。我总有一个感觉,大哥的死父亲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爷爷奶奶说大哥是干重活挣死的,这个说法是有原因的。说是有一次父亲叫大哥将一堆粪挑到地里去,可上学的时间快到了,结果大哥把两次才能挑走的粪一次担完了,事后他出现了了咯血的现象。还有一种说法是游泳时被水呛死的。这个说法我并不陌生,因为大哥游泳总是带着我。我觉着这两种说法都不太正确,只是一种现象,没有说对真正的病因。我听说他死前一段时间吐过血,从现在的医学看,肺结核病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他的病是肺结核,我还是认为大哥的死跟父亲粗暴的教育方式有关。有两件事我无法忘却,一件是大哥带我游泳的事;另一件是大哥帮助父亲犁地的事。
溯洄19492016-12-18 18:06:06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清峡河是我们村的母亲河,虽然流量不大,可一年四季在流淌。河的源头在朱家峡,流过我们村子不远就汇入了葫芦河,葫芦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清峡河全程只不过四、五十里,可它毕竟养育了大小十几个村庄的人。夏天,孩子们可以在河里游泳;冬天,可以在河面上滑冰。河水的流量和深度都是没法游泳的,是一段特殊的河道形成了游泳的场所:清峡河流过我们村庄时,有一个半圆形的弯,这里河道低洼、水流缓慢,河岸有十几米高,都是黄土,夏天的河水大,河边的山崖经不住水流的浸泡和冲刷,部分会倒塌,倒塌的山体堵住了河水形成了天然的游泳池。
游泳是大孩子的事,我只有三岁多一点,不应该参加这样的活动,可大哥总是设法将我带了去。大哥会游泳,他让我在浅水处玩,自己在深水里游。河边有几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孩子,我们用手抓住河边,两条腿拍打着河水,溅起水花感到非常好玩。会游泳的大娃娃在河中央游来游去,他们一会钻进水里,一会又冒出水面,像鱼儿一般灵活。有时他们在打水仗,你追我赶,激起飞溅的浪花,场面很热闹、很好看。我被大娃娃戏水的场面吸引了,很想到河中间去玩玩。于是,我向河中心走去。河水慢慢地变深,当水面到了胸脯时觉着身体很轻,脚下将要失去重心。我知道很危险,可侥幸的思想支配着行动,想再走走看。脚下出现了一个台基,我一只脚站在上面,伸出另一只脚探寻河底。结果是河底没有找到,身体失去了重心掉进了深水里。接着是大口喝水,拼命挣扎。最后,是一个大哥哥将我拖上了岸。大哥也上来了,他拍打我的脊背,我吐出了一滩水。有了这次教训,我再也不敢去水深的地方了。
一次,我在河边浅水里玩耍,大哥从深水里游过来,他说:“聚西,你爬在我背上,我托你到深水里玩一趟。那里可有意思呢! ”我正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于是爬在了大哥的背上。“抱紧我的脖子,千万不要松手! ”大哥叮嘱说。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大哥一蹬河岸钻入深水里。没有想到,大哥往水里一扑,我像是一个泥鳅,蹴溜一下从他背上滑了出去,惯性作用,我沉入了深水里。四面一片昏暗,一张嘴一大口水灌进肚里,没有挣扎呼喊的能力,很快就不省人事了。我醒来时,人在河岸上,大哥他们提着我的腿在倒水。
回到家,我身体酸软,脸色蜡黄。虽然回家前大哥一再叮咛,淹水的事不要给爷爷奶奶说,如果他们知道了,再也不让我游泳来了。我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外面发生的事,不轻易告诉大人。可我的样子引起了奶奶的注意,更糟的是,控制不住,我在屋里吐了一次水,饭也吃不进去。爷爷看见这样的情况,去找大哥问个明白。最终这件事还是让大大知道了,不由分说,大哥挨了一顿毒打。我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大大甩起赶马车的皮鞭,向蜷缩在墙角的大哥抽去,大哥用手臂遮住头顶,抽在身上的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哥没有哭叫,也没有求饶。到了这个时候,亲奶奶也阻止不了他。母亲急得掉泪,也不敢上前阻拦。最后,爷爷上去拉住了父亲的手,才制止了这场毒打。
溯洄19492016-12-19 21:40:51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