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字 评论数:3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八章 编筐营地




好在7月天气猴儿脸,说变就变。
这是一场夏天常有的阵雨,风大,雷声大,雨点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才还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狂雨骤,不到一顿饭工夫,风平浪静,月色溶溶,星光点点。
屁股底下的湿气凉得难受,我活动一下身躯,想点起篝火烘烤湿透的衣裳,翻上岸去,顿时懊丧至极,叫起苦来。我匆忙之中忘记收集起那堆茅草,它们早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没东西引火了。一声凄厉的狼嗥响起来,空旷而又悠远。虎子又支起耳朵竖起颈毛,焦躁不安地朝黑暗中发出呜呜声。有头一次遭遇狼的经验,我知道那只老狼又在附近出现了,头发梢一根根支棱起来。江上杳无一人,岸上也不见人影,四面八方都充满危险。上次我还有一根鱼竿做武器,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总有一根长家伙壮胆,说不定在狼的眼里它不是鱼竿,而是一杆锋利的扎枪,所以老狼不敢贸然进攻。此刻我却赤手空拳,万一老狼扑上来怎么办?
慌乱之中,我拔起一根铃铛竿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鱼线,考虑着能用否这些东西抵挡一阵老狼。可我手中的铃铛竿稍稍一晃就乱响,既短又滑稽,哪里能镇住狼啊?用它吓唬吓唬鸡呀鸭呀还差不多!虎子张牙舞爪怒吼起来,我看见有两盏绿幽幽的小灯时隐时现,越发害怕得厉害,大声命令着虎子给自己打气:
“虎子,这回你要咬狼,把它撕碎!”
我知道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饿红眼的老狼冲过来,我和虎子都得玩儿完,因为虎子不会咬狼,顶多撞它个大跟头。怎么办?深更半夜,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我倒是记起白天有几个摸蛤蜊的人,于是大喊大叫,希望能碰到什么人。“救命,救命,救命啊━━”那声音和夜色融成一体,在荒凉的江上岸边久久激荡。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响应,可能摸蛤蜊的那些人天黑前早就赶回家去,附近一个蹲宿儿的钓鱼人都没有,希望遇救是不可能的了。我陷入绝望的境地,真是刚逃出虎穴,又掉进狼口!但我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逃跑,人的两条腿也跑不过狼的四条腿,况且那只老狼随时可能从背后扑上来,趁我回头之际,用牙齿掐住我的喉咙。
我早就听人说过那则“猎人背狼”的故事。有一个猎人在朋友家喝醉了,半夜三更摇摇晃晃赶回家去,半路上一只狼从后面扑上来,将两只大爪子搭在他肩膀上,等猎人一回头就咬碎他的喉咙。猎人起先以为是有人跟他闹着玩,一摸肩头,醉意一下惊醒了。凭着他多年打猎的经验,并没有上当回头,而是顺势往下一猫腰身,两手抓住肩上的爪子背起狼来,仰起脑袋顶住狼的下巴骨,继续赶路。等猎人一直背着狼跑回家,人们乱刀砍死老狼,他才松开双手,因流血过多倒在地上。狼虽然抓烂猎人的肩膀,猎人却因为自己的勇敢机智保住了一条性命。
绿幽幽的眼睛越来越近,犹如坟地里闪烁的鬼火。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我危在旦夕,脑门急出冷汗,大概是有条鲶鱼咬钩了,手中的鱼线拉直我的手臂。我猛然想起,甩线的铅坠是用三个大螺丝疙瘩做成的,这玩意儿抡起来砸在脑袋上,莫说狼,人也得一命呜呼。我奇怪自己怎么能够出奇地冷静,扔下铃铛竿。三下两下拽上铅坠,扯起钩轴,连上钩的鲶鱼一起抡起来,大喊大叫:“来吧,来吧,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做好最坏的打算,要为生命进行最后的搏斗。黑暗中砰的一声爆响,柳丛那边有个地方火舌一闪,紧接着又是砰砰两枪朝天空射去。枪声震荡宁静的夜空,分外响亮的回声传得很远很远,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火药气味。
有个公牛般的嗓门大喝:
“他娘的,给我滚蛋,半夜三更让老子睡不好觉!”
虎子也惊得不再咆哮,那绿幽幽的眼睛跟着隐进夜色深处,之后死一般寂静。虎子坐在我的身边,表示潜在的危险已经消失。附近有人开枪吓跑了狼,一切结束得多么突然,我扔下鱼坠瘫软如泥。汗水浸透衣衫,江风吹来,整个人都开始筛糠般哆嗦起来,后来连牙齿都跟着打起架。为抵挡冷风,我回在悬崖下面的壁穴之中,重新躺下,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自己怎么也得有个打人的家伙,好防备老狼卷土重来呀,谁能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了(不过,老天开恩,还是别让我再遇见它),又爬起来捡回鱼坠放在身边。
折腾大半夜,我实在疲惫不堪了,背靠崖壁抱住虎子的脖子躺下。虎子真乖,它也张开四爪搂住我,长毛暖得我身上热烘烘的。我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身子缩成一团,依偎着虎子迷糊过去。

寒梅花20102017-10-07 10:17:4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八章 编筐营地



有什么拽胳膊?我睁开沉重的眼皮,魂飞魄散!
一张毛烘烘的大嘴正撕扯着我,我以为是那只狼,吓得又闭上眼睛,因无奈而挺直身体,由它去吧,反正没命啦!耳边响起狗的汪汪声,他妈的,是虎子在打扰我睡觉。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身上的土块哗啦啦往下滚落,没有狼也没有人。我推开虎子翻身继续昏睡,不愿动弹,虎子却摇晃着脑袋大吼大叫,一口咬住我的胳膊往外拖去,都把我咬疼了。我懵懵懂懂爬起追打它:“你疯了,吼个屁!”没跑出两三步,身后发出一阵轰隆隆响动,烟尘弥漫,人回过头来瞠目结舌━━那面悬崖跟着我的屁股坍塌下来,成吨的土方把我睡觉的穴居掩埋得严严实实,顷刻之间变成一面斜斜的土坡。我知道这种情况过去经常发生,高高的江崖经过风吹雨浇和潮涨潮落的冲击,风化松动,随时都会坍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嫩江就这样自然而然改道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假如虎子不强行拽起我,我还赖在那壁穴里沉睡不醒,人不就被活活埋葬了吗?
我抱住虎子,心有余悸地贴住它的脸颊,它又救了我一次性命!
母亲经常说:“你没被淹死、打死,这条命是捡来的,福大命大造化大!”那是父亲在喇嘛甸松江炼油厂流放的时候,我读小学二年级,无知者无畏,曾在发电厂的蓄水池里摸过一次阎王鼻子。有一天放学,我和一帮同学去蓄水池游泳,小朋友踩着水,招呼我也下来玩玩,我不知深浅,愣头愣脑跳了下去。看上去蓄水池边上的水并不深,一望到底,但那里面的水是循环流动着的,我一跳下去就身不由己向抽水口漂去,脑袋向上蹿动几下便没影了。我灌满一肚子水,卡在抽水管道口的铁丝网前,水清,人在池沿上看得清清楚楚,孩子们都吓得大声喊起“救命”来。幸亏有三个工人叔叔路过这里听到呼救声跑过来,第一个工人顾不得脱掉衣服就跳下池子,抽水口水流湍急,他一个人没能把我拽上来。第二个工人跟着跳下去,还是不行,后来他们三个排成一线,手拉着手下到抽水口前,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我想我这一生历尽坎坷,至少有三四次死定了,老天爷说什么也不让死,我才得以一次次死里逃生,顽强生存下来。就像唐僧西天取经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方能修成正果苦尽甘来。我当时昏死过去,灌满池水的肚子比皮球还圆,可能是三位见义勇为的工人叔叔有急事,把我放在池边,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就走了。
母亲告诉我,她闻讯把我送进医院抢救,我昏迷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般人家能填饱肚子就算烧高香,父亲拿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和一只鹅,请发电厂广播三天寻人启事,寻找救我的恩人以示感谢。听说他们是萨尔图来出差的工人,又拿着礼物,专程去了趟萨尔图,然而始终没找到我的救命恩人。那么我这是再次捡回两条性命,一次险些被狼吃掉,一次险些被活埋。我想我的命大福却不大,至于造化大在哪里只有天知道!我老长时间才镇定下来,四肢酸疼,头重脚轻,额头着火,知道自己感冒了。我想起在家里遇到头痛脑热的时候,母亲总是端着一大茶缸滚烫的开水,给我用热水送下两片药,再躺在被窝里捂出一身大汗……虎子肚子瘪瘪的饿了,它倒挺懂得找机会提醒我,叼过书包呜呜叫着,我一天没给它吃的东西了,拿出大饼子让它吃个够。
鲜红鲜红的朝阳跃出江面,几只云雀从柳丛中飞起来,在空中叽叽啾啾鸣叫,扇着翅膀盘上旋下,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仿佛停在原处不动似的。大坝上有三三两两的朝鲜族人扛着农具上工了,估计现在是早晨6、7点钟。我登上江崖朝夜里响枪的地方望去,不远处的柳丛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这证明那儿有人家,所以决定去讨碗热水喝,缓解缓解身上的疼痛。

寒梅花20102017-10-08 09:37:4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八章 编筐营地



我大约走了一里地,钻进柳丛,拨开乱蓬蓬的深蓝色的牛蒡花,露水打湿我的腿和衣裳,一直湿到腰部以上位置。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条小路,江岸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泥滩。那云雀还在阳光中扇着翅膀啾啾叫着,时而在远处,时而在近处,发出回响,平添了几分幽深。有人在柳丛中开出一块平地,面朝江水搭起三座简易工棚,棚顶罩着大块水笼布,中间房脊高,两边房檐低,便于流水。左边的工棚上没有烟囱,右边的有烟囱的显然是伙房。开发这里的人很有心计,四周没砍伐的密密的柳丛正好形成天然大院,它有些微微向下倾斜,缓缓地朝江边伸展。大院里没有人影活动,堆放着大堆柳条和一些编好的土篮子,还有几个鼓鼓的汽车里胎。我让虎子留在外面,独自进去讨水喝,伙房里也没有人,一张长条木板桌上碗筷狼藉,苍蝇嗡嗡飞来飞去,一口巨大的铁锅没盖锅盖,里面还有一锅底苞米面粥冒着丝丝热气。锅里的热粥强烈诱惑着我,这一夜又是风又是雨,我恨不能马上喝上一碗解解寒气。
“有人吗?有人吗?”
我喊了两声,确信没人后不再等待,心想先喝一点儿祛祛寒气,来人再向他们解释。我拿起大锅旁的水舀子舀起半下粥,俯下身子喝了几口,苞米面粥很稀,很香,喝到胃里热烘烘的。刚要再喝几口,一只大手掐住我的后脑勺,往下一摁,额头当地撞到锅底上,脸颊一下浸进稀粥里。
有人瓮声瓮气骂道:
“杂种操的小偷,我让你偷!”
我双手支住锅沿喊:
“我不是偷……”
“不是偷,是吃,我让你吃个够。”
他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挣脱铁钳子般的手掌,对方接二连三拽起我的脑袋摁下去,不容分辩。我的额头磕得锅底砰砰响,嘴、鼻子反复浸在稀粥里,没有喘气的间隙,好一阵子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狠劲挣扎也摆脱不开,人要憋死了。猛然间一声咆哮,那只有力的手松开了,我回过头来抹把眼睛上的粥水,原来是虎子听到喊叫冲进伙房一头撞开掐我的人。那汉子三十多岁,肩膀很宽,黑铁塔般粗壮,光着上身的肌肉滚成疙瘩。他经过暂短的惊愕,攥紧拳头打向虎子,大吼:
“好小子,你们都活够了!”
虎子一跳躲在我身旁,我顺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举起来:“别过来,我不是小偷,饶了我吧!”
他压根儿没把我这个小萝卜头放在眼里,也不想听解释,不管不顾往前冲来。我急了,用刀背杵他胸口一下顶住进攻,退到长条木桌那边。我不能让他抓住,那就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他狂怒地绕着桌子追我,我们兜起圈子,虎子一步不落紧跟着我。有一次他好悬没抓住我,迫使我从桌子底下钻过去脱身。我又是心慌,又是害怕,体力也快支持不住了,撒腿往外跑去,正碰上几个扛柳条归来的汉子,黑铁塔脚跟脚追出门来:
“抓小偷━━还有那狗!”
我束手就擒了,大声喝令虎子:“快跑!”人们拿起扁担铁锨,满院子围追堵截,我和虎子双双落在他们手里。
我被人扭住胳膊,浑身又感到冷。黑铁塔吐口唾沫,朝我走过来道:
“奶奶的,看你哪儿跑!”
“我说过,我不是小偷。”我朝周围人喊叫。
“那干啥的?”一个汉子问。
“钓鱼的。”
“鱼线呢?”
“在那边。”
“听他扯淡,”黑铁塔打断我,“我是在伙房发现他的,正在偷咱们的粥吃,你们看看他的脸。”
“你摁的。”
黑铁塔捡起根柳条,朝我打来:“叫你嘴硬,今个儿我非扒你层皮不可!”
汉子们抱着胳膊围过来看热闹,柳条雨点般落在我的屁股上,我一脸苞米面粥,浑身泥土,自己也觉得不是个好人。人赃俱在,没人再阻拦他惩罚小偷。平常谁都对小偷咬牙切齿,包括我也不例外,没想到也成了有口难辩的小偷,只有垂下脑袋挨打的份儿。我咬牙挺着,不动,不哭,也不喊叫,听天由命。
“怎么啦,怎么啦,凭啥打孩子?”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山东口音,沙哑着嗓子吆喝,抬起头来,是那个打羊草的老头鱼。他穿着一件对襟褂子,敞着怀,扔下肩头的柳条捆问。
“老大,抓个惯偷,我这么收拾他都没求饶。”黑铁塔撇撇嘴说。
四周一片寂静,树木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片阴影。
“叔叔,我不是小偷!”我的喉头发紧,憋了很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阵委屈,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老头鱼走过来,沉着脸,人显得更黑了。他蹲下身子抹把我脸上的粥水,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小家伙,是你?”
“我来钓鱼,发烧了,想喝口热水。”
我呜呜咽咽说不出话,老头鱼又摸摸我的额头,放下手站起来,他的脸上堆满乌云,暴眼珠子射出闪电般的光芒。一拳打在黑铁塔的脸上,对方猝不及防捂着脸退去,没容黑铁塔还手,他上三路用连珠拳击打,下三路抬起膝盖猛顶对方的小腹。转眼之间黑铁塔满脸开花,捂着肚子倒在比自己矮半头的老头鱼面前。
周围人站在那儿,仍旧抱着手臂不语,仿佛在沉思默想时被冻僵了。
老头鱼抱起我,对谁也不看一眼,头也不回走进工棚。

寒梅花20102017-10-09 11:33:2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八章 编筐营地



我躺在工棚的炕席上,老头鱼端来一大碗热姜汤,说喝下去包治百病,明天就有精神了。等我一口气灌下去,他拽过一床棉被盖在我的身上,出去干活儿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想记起什么来,但发沉的脑袋不管用,全身木头一样僵硬,似醒非醒,净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我家爬满蟑螂的大锅台,母亲正站在锅台边,攥好苞米面往锅壁上贴大饼子……鸟儿在啼叫。我的伙伴彬子、铁南、七哥送来一个新滚笼,说是那些骂我狗崽子的孩子赔我的……我已经长大了,又用滚笼打到一只“红肚囊”,如愿以偿做成标本送到北京自然博物馆,趁机好好欣赏一阵子恐龙化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那个梦,西下洼那条冰缝中冻住的黑鱼复活了,摇头摆尾在冰层中游动。这个梦一再重复,我始终带着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无法找到答案。父亲一句话解开我百思不解的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是我看到那些在冰底晒太阳的老头鱼却成群翻白了,问父亲:“它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么,为什么还没有外来户黑鱼有生命力?”父亲说:“历来如此,也许在过去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反而包含着深意,你去问他们吧。”我不知道父亲指谁,脱口而出:“我找谁呢,问造反派?”父亲一听就火了:“哼,你也要造反!”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严厉,转身拂袖而去,无影无踪。我非常着急,想解释什么,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人一下子哑巴了,急出一身臭汗!
睁开眼睛,现实仿佛还和梦境结合在一起,阳光从大门口照进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工棚里就我一个人躺着,地上铺着干净的沙子。我坐起来,身上轻松多了,下意识地喊声虎子。虎子叼着书包溜进门口,翘起尾巴,伸过脑袋蹭起我的脸颊。我知道虎子饿了,从书包里掏出最后一个大饼子,它突然一甩头,脖子上的毛发耸立起来,龇着牙齿,低吼着示起威。我抬起头,瞟了一眼,黑铁塔端着一海碗大米粥走进来道:
“喊住它,别再误会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识一家人!”
我喊住虎子,在最初的一分钟,彼此谁也不看谁。他的眼睛被打青了,还没完全恢复,放下海碗盘腿坐在我的对面,大嘴巴一咧,算是苦笑。
“吃吧,老大罚我去朝鲜屯给你买大米,开小灶。”
“说得好听,你打够我啦!”
我年少气盛,喊起来,情绪仍然十分激动,转过脸去。
“小老弟,不打不成交嘛。其实也怨不得我,看你昨天那个熊样儿,叫人咋相信你,还拗个什么劲!”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带点儿忧伤,也略有点儿沮丧。他用手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把卡在那里的东西顺下去似的,语气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我一股火蹿上脑门,心里的气更大,一肚子不舒服,在这个时候,要我和和气气很难,没什么好说的。
“要是这样,就当我白扯!”
老头鱼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我的那几盘甩线。为松弛气氛,他先咳嗽一声引起注意,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等我抬起头时笑哈哈说:
“还没过来劲?我说得没错,喝碗姜汤就好了吧。过门槛,吃一碗。吃,不吃白不吃。”
我给老头鱼面子,看得出,他是有意岔开这件事,以消除我和黑铁塔之间的隔阂。现在我对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重新恢复了一点儿自尊,自从父亲死后,我的生活中就缺少这种感觉。我拿起筷子,端起大海碗。
“你这小家伙胆够大的,一个人蹲宿儿,得谢谢黑子,前个儿晚上是不是你喊救命?他出去撒尿,听到又是狗叫又是狼嗥,放了三火药枪才吓跑狼。”
“嘿嘿,”黑子用大手拍了我肩膀一下,“你小子,有种!”
虎子又不高兴地呜呜起来,我把它撵了出去。是黑子救了我,我错怪了人家,内心里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还赌哪门子气。
“我老婆下午来,把你捎回白土地吧。”老头鱼点起卷烟道。
我摇摇头放下筷子。
“为啥?”
“我想待两天。”
“闯祸啦?”
“没,我是狗崽子,逃出来的。”
笑容从老头鱼的脸上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家里知道吗?”
“嗯。”
“那就留下来吧。”
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朝空中凝视几秒钟,不再问什么。我高兴得眼圈发红,一颗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我决定留在编筐营地,要不我也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哪儿都不能去。
北大荒的荒天野地里,一直保持着流放犯传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同是天涯沦落人,过着漂泊的生活,胸襟都比较宽厚。明知道你报的是假名假姓,只要肯下死力气干活儿,大家都会给你个落脚之地。没有谁问你从哪里来,也不打听你到哪里去,一切顺其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不喜欢为别人的事烦恼。因为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没“事”的人也不可能背井离乡抛下妻儿隐名埋姓闯关东。人人都是集体的一分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搭一天伙吃三顿饭,领头的老大用铅笔记下你出工的次数,干完这拨活儿一起算总账。你中途走人等活儿脱手再回来,照付报酬,从不赖账。老头鱼就是这里的老大,眼下还没到打草季节,他领着七八个盲流割柳条,编土篮子,摸蛤蜊。
天蒙蒙亮,盲流们便睡眼惺忪爬起来,拿起镰刀、绳子钻进柳丛砍伐柳条。早晨干活儿凉快,露水重,蚊子稀少,不一会儿工夫就砍下几大捆柳条。汉子们将柳条扛回大院,放进江水里泡一阵子,下午天热就不出去了,蹲在大院里编土篮子。编筐的技巧并不难学,我手上没劲,只能抱抱柳条打打下手。老头鱼专挑两指粗细的柳棍砍,削去枝枝桠桠,截成一般长短,挑回营地晒上两天,专供做筐梁用。我问为什么晒两天才用?他说新柳棍脆,一弯容易断裂。等晒得差不多,老头鱼点起一堆篝火,拎来一大桶水开始做筐梁。他先用砍刀在粗柳棍两头各削出一个槽,再蘸蘸水放在火舌上边烤边掰。一次次蘸水,不断地掰动,柳棍在人手里变得听话了,弯曲成一个大圆圈。然后用钳子铰下一段铁丝连接起两头的槽,一大批筐梁就做出来,够大家用好几天的。下一道工序是上筐底,汉子们先在筐梁的铁丝上交叉摆好六根粗柳条,再捞出水里浸泡的细柳条,将土篮子底打圆了,由小到大,由里到外,一圈一圈往上编织直至锁死筐檐。柳条的一头必须粗细均匀,最好是绛红色,一定要及时用,风干了又硬又脆不好摆弄。别看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编起筐底却得心应手,女人编织花边一样心灵手巧。
晌午头太阳晒得厉害,午饭吃得时间特别长,塞满肚子后睡个午觉。一觉醒来,每个汉子都叼着蛤蟆头卷烟,一边把卷烟抽得咝咝响,一边闷头坐在工棚里面飞快地编织,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住手。编筐编篓,重在收口,这样的土篮子才既紧密好看,又经久耐用。活儿干好了,一人一天大约编十个土篮子。那时候兴人海战术,号召人民发扬“小车不倒只管推,蚂蚁啃骨头”精神,修江坝,搞基建工程基本上是靠人肩挑手抬,公家大批收购土篮子。一个土篮子卖八角钱,老大扣去每天食宿费用四角钱,一个月下来每人差不多赚一百多元钱,这在当时已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一晃我就出来五天了,老头鱼并不撵我。他说:“孩子,你愿干啥就干啥吧。”但大人们不许虎子进工棚睡觉,一到晚上就赶它出去打更。虎子变野了,常常跑出去天亮才回到我的身边。
我更喜欢跟黑子摸蛤蜊。
黑子不是盲流,是齐齐哈尔郊区人。
他早晨砍柳条,下午专门摸蛤蜊。蛤蜊湾名不虚传,这一带江底的大蛤蜊多如牛毛,大如炒勺,水性不好的人一个猛子扎下去,也能信手摸到一个大蛤蜊。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一丝不挂地游到洄水溜上,腰扎一根绳子,另一端拴着一个打足气的汽车里胎,里胎圈里系着破网袋盛蛤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免得老往岸上跑。黑子水性极棒,一个猛子扎进江底,能憋两三分钟,随后喷着水花钻出水面,每次上来怀里都抱着三四个大蛤蜊。我自愧弗如,勇气倒不缺,就是江溜湍急,浮力太大,我撅着屁股潜下去,从不敢在水里睁眼睛,只能闭着眼睛顺流乱摸。好不容易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一个藏在泥里的蛤蜊,得扎下去两三次,憋得耳鼓发胀才能抠上一个大家伙。
我们把成堆的蛤蜊拖上岸,蹲在江边加工。
黑子将镰刀头插进蛤蜊壳缝隙,一分两半掰开坚硬的贝壳,取出里面的肉柱扔进桶里,砸碎蛤蜊壳装进麻袋。蛤蜊周身都是宝,就和母亲养的那两头小猪一样,身上的一切都是好东西,什么都有人收,就连猪粪也有菜社农民按时来掏,用毛驴车运进地里做肥料。蛤蜊肉是上等水产品,肉质鲜美,皮砸碎了可以做家禽的天然饲料,鸡鸭鹅吃了增加钙质多生蛋,许多国营养禽场都收购不及。
我趁黑子不注意,偷偷往虎子嘴里塞一块蛤蜊肉,让它一饱口福。虎子顺势把脑袋钻到我的胳膊底下,使劲摇起尾巴。
黑子故作不见,他也开始喜欢虎子了。

寒梅花20102017-10-10 11:05:2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寒梅花20102017-10-10 21:24:3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九章 重落虎口




太阳膨胀起来,越来越接近地平线,大草甸子一半留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太阳照得很亮,再往远处,江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我们得赶快穿上裤衩,不能光屁股了,老头鱼的老婆要赶着驴车来送粮食、青菜,然后拉走土篮子和蛤蜊,这是迎接她到来前的准备。
一辆小毛驴车慢悠悠地赶进营地,一直闷头干活儿的工棚里才有了欢乐。
“嫂子,送啥好吃的来啦?”一个汉子说。
“老一套,大头菜,土豆子。”女人搬下驴车上的青菜,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就不能换换样,整几斤肉开开荤。”
“说大话不嫌牙疼,你挣出来了么,馋猫。”
“嫂子,让老大回去一趟吧,人都快憋死啦!”另一个汉子走得更近些,接上道。
“老胳膊老腿的,还有心思扯那个淡。”
“要不,我跟你走……”
“呸,一肚子花花肠子,给你脸就当屁股,赶快滚回老家吧,找你自己的女人去!”
在一阵笑闹声中,大伙儿全都凑过来献殷勤,帮助她装上加工好的土篮子、蛤蜊皮和肉,送上大坝。因为干完了活儿,个个都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话直截爽快。此时的老头鱼倒挺大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领着我在伙房里忙着做晚饭,光棍儿们开几句玩笑过过嘴瘾他也不在乎。一个人能体会别人的内心是幸福的,老头鱼的身上很有一种令人值得信赖,值得尊重的东西。他对于别人的要求一般都有求必应,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不大喊大叫。只要他往哪儿一站,暴眼珠子一瞪,那儿的人就规规矩矩让干啥就干啥,不怒自威。这时候我就蹲在锅台前,一把把往灶眼里塞柳条烧火,眼睛望着别处,面红耳赤装听不见。老头鱼脸上含着笑,并不生气地扫我一眼,弯起手臂在脸上抹抹驱赶蚊子,说:
“小孩子家,别听他们的鬼话,学坏了。”
黑子从不凑热闹,总是独自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江边望着水天之际发呆。
天黑前下起大暴雨,狂风一吹工棚就摇晃,雨点打在头顶的帆布上咚咚作响,犹如擂动千百面大鼓,震得人心烦烦的。到处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气,简直无孔不入,那是一堆堆空蛤蜊皮发出的气味。天气一凉,苍蝇成群结队飞进工棚里,赶都赶不开。我这时正对人生充满了好奇的心理,问老头鱼为什么不盖一座干打垒房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起码像菜社看地人的小屋那样,既安静又冬暖夏凉?
“这就算不错了,咱们得随时准备滚蛋。”
“为啥?”
“一是下个月就要搬到对岸去打羊草,二是提防扫盲队拉大网,就是扫住,也不损失几个钱。”
我们一阵沉默。
我听说过扫盲队,所谓拉大网,就是扫盲队排成一排沿着江边搜索,发现打鱼打草的盲流,二话不说逮起来押走,放一把大火烧毁房子。
“到对岸就安全了么?”我问。
“要比这边好,除非有大的行动,他们轻易不过去。”
“那边人多么?”我是指盲流。
“打草的季节多,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儿,有‘事大’的人,干脆就长住了。”
“他们冬天怎么活?”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什么人自有什么人的活法儿,北大荒饿不死人!”
以后流浪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明白一个人很容易幸福,在满足人类简单的自然需要中,幸福存在于自身,不幸的原因并非穷困,也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是在于过剩。其实人的要求并不高,有个遮风挡雨的窝,能填饱肚子就可以活下去,生存的需用少得可怜。同时那又是一种孤寂而严峻的生活,天天要面临着活下去的挑战,不得不进行顽强的斗争,从而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一连几天阴阴的,一早晨都在下小雨,眼看着就要转晴,又脸色一变下大了。工棚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湿,生篝火的柳条也是湿的,烟特别多。晚饭照例是蒸一锅小山似的窝窝头,炖土豆大头菜,炒干辣椒蛤蜊肉。饭菜管饱,虎子也不例外。烟酒自备,老大不管,每人都有一个烟口袋,一个小酒坛子,大家早已养成习惯各抽各的各喝各的。住在江边的人,为抵抗潮湿大多海量,能喝五角钱一斤的劣质白酒,这成为他们的一种生理与精神上的需要。老头鱼喝多还好,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呼呼大睡。黑子喝多有个毛病,五大三粗的男人孩子般跪在条凳上,胸脯靠着桌沿哇哇大哭,谁劝也劝不住。非得喝够哭够说够才倒下睡去,话说得还很清楚。第二天你再问他说过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那种因酒精刺激的过度悲伤已荡然无存,像放电影断了片子。大人们喝醉了,横七竖八睡去,鼾声如雷,工棚里充满酒味汗味屁味霉气味臭脚丫子味,虱子、蚊子、臭虫、跳蚤咬得痒痒的也不在乎。乌云散去,星星在夜空闪着微光,身边江涛拍岸,远处蛙鼓起伏,大草甸子吹来夹杂着苦艾气味的微风。我睡不着觉,点起一堆篝火压上一层蒿草熏蚊子,抱着小腿坐在火堆旁出神。
仰望夜空,我感到世道险恶,人生的严酷和悲凉。
从黑子的醉话里我断断续续得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原是一家养禽场的职工,为娶一个渔家姑娘置一条小船作彩礼,下班摸蛤蜊偷偷卖钱。殊料一样东西带给你幸福,必然同时带给你不幸。场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他当做“产生资本主义”温床的典型,船没买成人却被养禽场开除了。结果鸡飞蛋打,姑娘家里翻脸不认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俩的婚事,黑子一气之下跑出来当了盲流。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耷拉着舌头,脖子下挂着个鼓鼓的铃铛。我发现那不是铃铛,是一根拴着块小手帕绑在脖子上的细绳,认出这是母亲的手帕,解下来打开,里面原来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这家伙受不住野外的生活自己跑回家了。尽管这里离白土地十多里远,虎子记路,每跑一段路程都翘腿撒点儿尿作为记号,离家再远也不会走失。狗都想家,何况人有家不能回!鸡蛋是母亲捎来的,还有余温,我握在手里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胸中翻腾着一片苦涩和一种惶惶的心绪。我不想去勾起这些思绪,它却油然而生。才躲出来几天,就跟几年似的,我想母亲,想家,心里七上八下,没离开学校恨它,离开又想。不回去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前面又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但父亲说得对:“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能回去,宁肯过这种原始部落的生活也不愿受辱。思考永远是痛苦的,要是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就好了,往往有的时候,人应该自己鼓励自己,你最大的沮丧莫过于自己的沮丧。算了算了,不要再去浪费脑筋,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走一步算一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喝凉水!
我放下鸡蛋,找出老头鱼记工的铅笔头和一条卷烟纸,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
“妈妈我很好,不想回去了。”
虎子抬起头,在我的两腿之间磨来蹭去与我亲热,又支起两腿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把纸条包在手帕里,系在虎子脖颈上,拍拍它脑袋说:“虎子,你不是愿意回家么,去,再跑一趟吧。”虎子懂事地眨着眼睛,带着鸡毛信上路了,我一直目送它钻进柳丛茂密的斜坡,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寒梅花20102017-10-11 17:44:0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九章 重落虎口



清晨,我和大家一起去割柳条。
雾在树林之间流动,阵雨之后十分凉爽,露水很密,压得青草都伏在地面上了。
我穿着湿鞋子,迈着又重又碎的步子一趟趟往回扛柳条(不穿鞋柳条茬扎脚),每次都扛大半捆。老头鱼让我少扛,我想忘掉昨晚上的事拼命干活儿,累得要命就睡得很熟,这也确实是个排除日常烦恼的好办法,免得勾起伤心的回忆。我走近营地,虎子兴冲冲朝我跑来,拽起我的裤腿。我顿顿肩上的柳条,踢开它,这家伙野了,在外面流浪的时间越来越长。抬起头来发现母亲在营地的院子里,她的一绺头发垂在额角上,露水打湿半截裤角,鞋子粘满泥巴。显然,她是跟着虎子找来的。母亲伫立在一小片树荫里,脸上带着笑容,一群麻雀在叫个不停,6月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呈现出无数闪亮的斑点,一片不大的红云,正逐渐消融在蔚蓝清澈的天边。我们久久地相互端详着,都含着眼泪,微笑着,对视着,好像彼此又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我的孩子!”
“妈━━妈妈!”
我的泪花在眼圈直打转转,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里只有母亲,用衣袖擦脸的时候,又擦了一脸泥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扔掉柳条,小鸟般飞进她张开的手臂里。这一声亲切地呼唤,以及随之而来地拥抱,使我们母子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交流。记得一位外国作家曾经说过:“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泪水。”我敢说,母亲那时候的所有说教和政治思想工作,都没有这句“我的孩子”使儿子震撼,打动儿子的心。我依偎着母亲胸口,有了亲人的守护,无比踏实,是一种莫大的感动。真是这样,实在是这样,我多么希望永远依偎在她的身边,从来没有感到此时此刻这样幸福。也许就在那时,我懂得了什么是母爱,那是超过世界上一切的爱。母亲抱住我,脸颊贴着我的脸颊说:
“妈想死你啦,儿子!”
“我也想……妈……”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明明悲凄欲哭,却倏忽之间变成笑脸,她含着泪水笑着,拿出手帕为我擦去脸上的汗水,头上的柳叶。在她的眼里,我已变成地道的野孩子,赤裸着身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头发蓬乱,满脚污泥。这时候,赤条条的汉子们都扔掉肩上的柳条捆,躲进工棚穿上衣服,打量着我们娘俩,同时很注意听母亲在说什么,谁也没有动静。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问:
“这儿还好么?”
我更紧地依偎着她的胸膛,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好。”
“看得出他们都是好人,留你在这儿待这么多天。”
“那还用说。”
“咱们回家吧,跟妈回家,儿子。”母亲的声音恢复平静。
家的诱惑那么强烈,我不断问自己:“回,还是不回?”点头又摇头,迟迟难以做出最终决定。不回,意味着危险不复存在,回,意味着获得家庭温暖。可我的心里还在发誓,决不让造反派和红卫兵们羞辱我,像强迫母亲那样强迫我屈服。我可以按照学校的校规行事,也可以逃跑,但决不低头。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母亲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用胳膊兜着儿子的脖子,继续说。“你是一个学生,哪能不遵守校规旷课,这本身不就是错误吗!”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来。我挣脱开母亲怀抱,通体冰凉,撇着嘴向后退一步,不断用脚尖踩着一个蚂蚁窝,碾死一个又一个四下乱窜的蚂蚁,双脚替换着,推平沙土掩埋住蚁穴。我咬着嘴唇,把手指头交叉起来,不看母亲,即便两种感情在激烈斗争,也不愿跟她回去。
“我没错,妈。”
“说到家吧,一个孩子淘气,再怎么样能有多大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我没错。”我又重复一遍。
“风头过去了,我已经跟军代表说妥。”母亲向耳后掠一把头发,劝道。“他们答应,只要你到学校报个到,该上学上学。”
“不检查了?”
“不用了。”
“真的吗?他们可没跟我这么说。”我怀疑造反派岂肯善罢甘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不再追究,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任何人。“你哄我吧?”
“儿子,你要相信妈的话,军代表向我保证过,我向你保证。”
“拉钩。”
母亲伸出小指,和我拉起钩来。
“拉钩过电,一百年不许变!”
拉完钩,我又想起虎子。
“妈,他们要打死虎子,打狗队都到咱家去了。”
母亲考虑了一会儿。
“好吧,我们把虎子留下,过些时候再来领它。”
我还能说什么,不得不跟母亲走了。说也奇怪,就好比迷雾在太阳出现和轻风吹来时很快就飘散一样,我的疑惑,我的恐惧是那么短暂。母亲打动倔犟的儿子,她的话是总归要听的,这里也确实不是久留之地,总不能麻烦人家一辈子吧?既然学校给了我一次机会,若不借坡下驴,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虎子救过我的命,我要安排好再走。它平常喜欢到外面玩,今天却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一直待在我身边不动地方。临别前,我给虎子脖颈拴上绳套,用自己的头顶着它的头来回摇晃。它太信任我了,只是望望绳子,就趴下不动了。我含着眼泪,把那两个鸡蛋都塞进它的嘴里,反复叮嘱老头鱼,一定要好好待虎子。
“放心吧,小家伙,”老头鱼拍着我的肩膀,咧开嘴巴说。“你啥时候来领它都行。”
黑子特意扎两个猛子,摸上来两个大蛤蜊送给母亲。“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小老弟,心里不痛快,就再回来嘛。”他把我拉到一边,吐着嘴角的沫子悄悄说,有些依依不舍了。我会常来常往的,善良的盲流朋友们,尽管我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可你们把我当作人看,有安全感,这就值得我非常留恋,即使成为一名野孩子也无怨无悔。以后我真做了大半年野孩子,浪迹荒凉的嫩江大草甸子,接触到以前从没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人,我和他们同样相处得非常好,仿佛老早就认识了似的。我得感激老头鱼那句名言:“北大荒饿不死人!”是的,北大荒饿不死人,更何况我早已爱上了这个地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我活了下来,野草一样在荒原里扎下根。母亲谢过老头鱼,拉起我的手离开营地。拴在工棚旁的虎子哀叫起来,它没想到主人会抛弃自己,想挣脱绳索追上我们。我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虎子磨磨蹭蹭。
雾散了,露出蓝天,几滴雨水在树叶上滚动,雨后的泥土那么柔软,一道道阳光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淡蓝的、艳红的、鹅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小花,摇曳多姿,亮得耀眼。我走出很远,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站住回过头去,虎子还在目送着我们,委屈地哀叫不停。母亲催促我快走,她上班要迟到了。
再见,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虎子,我会尽快回来领你的!
寒梅花20102017-10-12 10:26:3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九章 重落虎口



这一次领我去学校,母亲终生痛悔不及。
一直到她生命弥留之际,一切都成为过去,回忆起这段往事还自怨自艾。有一次她对我说:“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直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自己,那时我真傻,没有脑子!”还有一次说:“我怎么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就没想到发生意外,我太相信军代表,太正统啦!”回顾往昔,我很难责怪母亲,正是她那忠贞不渝的坚毅精神,她那无所畏惧与厄运搏斗的意志,震惊了我,折服了我。换作别人不跟丈夫撒手人寰,也可能改嫁和其他男人一起分担苦难了。我对她过于苛刻,有失体谅(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因为谁也没有前后眼,未卜先知那等待着我们的悲惨命运。
走近糖厂学校大院门口,母亲问我: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还在想虎子、老头鱼和黑子,无精打采摇头。
“6月10日呀,你和妈都过生日,放学早回家,妈给你做蛤蜊面吃。”
我记起来,母亲和我同一天生日,但是我无法吃到她做的蛤蜊面了,母亲已经走进学校大院,她将亲手把我送进造反派设置的陷阱里。
天空晴转多云,云层压得很低。
我们回来晚了,校园静悄悄的,孩子们正在上课。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有一张无形的罗网正在等待猎物落网,心里升起不可名状的恐怖。我燥热地走着,一直和自己斗争,还是不肯相信造反派的许诺,他们怎么会一笔勾销连检查都不用写了?这种不安的疑虑涌来,越发强烈,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时我和母亲都没有料到,我们已经走到悬崖峭壁边上,再走一步将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走着走着,我发现我的勇气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很替自己悲哀,因为我的胆量还没有经受过现实严峻的考验。一直到穿过空旷的操场,我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什么地方,小腿肚子发软,头皮打怵,脚底下磕磕绊绊起来。
“妈,咱回家吧。”我说。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知道一定有事会发生。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么?”
“我回去换换衣服。”
“坚持一天吧,妈已经上班晚了。”
母亲不以为然,继续领着我向校革委会走去,好像一点儿都没感到大祸临头,危险迫在眉睫。因为母亲曾是一个战士,她对军代表深信不疑,出于人道主义他们也不会伤害一个孩子。我的母亲大错特错,你也不想一想,军代表果真既往不咎,干吗还要我去校革委会报到,直接去教室上课不就得啦?我无法不听母亲的话,老大不情愿跟随她走下去。话说回来,我认为母亲对待现实的态度无可挑剔,在这个世界上不信任她还信任谁?况且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连虎子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暂时留给了老头鱼,我还冲她使什么性子?可我内心的那种恐惧依旧存在,对自己把握不定,不知预兆着什么,它已经悄悄扩展到我的整个意识之中……
母亲一推开校革委会的门就惊呆住了━━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打手迟司令、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正手持三角带和钢丝鞭等待我们。我的预感证实了,想来他们事先已做好周密的安排,这分明一派“小会帮助”的架势。母亲没有思想准备,顿觉不妙地眯起眼睛,从头顶直冷到脚跟,脸跟着抽搐起来,她一把拉起我收住脚步。可是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白脸狼阴阳怪气地命令:
“进来,孙志刚。”
“啊,你们开会……”母亲不知所措。
“我们就等你儿子呢。”
“军代表呢?”母亲还想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他没工夫见你,滚蛋吧。”
“那我们等会儿再来。”
母亲一边周旋,一边领我往后退去。
“你骗谁,”迟司令扑上来,老鹰抓小鸡似地夺过我。“还想让他逃跑!”
“你们骗人,说话不算数!”
母亲感到极度的愤怒,那是一种束手无策的愤怒,一种失望的愤怒,一种被出卖的愤怒,疯狂地往回夺我。
“滚……不……滚?”小不点结结巴巴举起三角带。
“你们不能啊。”
小不点的三角带劈头盖脸打向母亲,谭老西子推起她往门外走去。母亲挣脱一只胳膊,抓住门框,撕心裂肺地呼喊: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谭老西子掐住母亲的喉咙,尽管她要窒息了,仍旧试图夺回自己的儿子。
“放开我……把你的手拿开,不要碰我……”
小不点猛打母亲的胳膊,迫使她松开门框。
“不许打我妈!”
一股热血冲上额头,我被眼前的残暴吓傻了,迟疑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困兽犹斗般吼道。原先的愤怒又重新抬头了,这是我的奇耻大辱,我这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要是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弥补我的过失,甚至是拼掉我自己!因为我的任性,因为我的不听话,因为我的逃跑,才致使母亲无辜受牵连的。但是我是个孩子,多么弱小,多么无能为力,我刚想扑过去拼命,就被迟司令一把扯住脖领摔进了里屋。我的脑袋砰地磕在地下,天旋地转。
以后我才知道,打狗队没抓住虎子,恼羞成怒,四下搜寻好多天也没发现我们的踪影。恰恰此时,随着运动进展的速度加快,齐齐哈尔市新生的革委会要抓一批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典型,再掀斗、批、改,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新高潮,紧跟中央“文革”小组的战略部署,用实际行动向伟大领袖毛 敬献忠心。糖厂革委会想把我父亲推上去,一时又拿不出定罪的过硬材料,急得快要火上了房!造反派头头认为我的母亲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打死她也不会揭发自己丈夫。于是想出一条毒计,你孙志刚不就一个独生子吗,他不是你的命根子吗?抓住你儿子于艾平就没咒念了吧,铁打钢铸的女人也得开口。造反派逮不着我,设下阴险的圈套,好言好语欺骗母亲找到儿子,请君入瓮,自投罗网。
我永远忘不了1967年6月10日,即我十四周岁生日那一天,屋门咔嚓一声锁死,无情地将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卷一 完)


寒梅花20102017-10-13 10:33:5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原谅,但不能忘记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 目录



目 录

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一章 低头认罪 2
第二章 走向特殊监狱 13
第三章 熬 鹰 26
第四章 批斗大会 39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54
第六章 深夜潜逃 67
第七章 迫害仍在继续 80

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一章 李疯子失踪了 92
第二章 陪 绑 105
第三章 秘密刑讯室 121
第四章 狱友小石头 134
第五章 “车轮战术” 151
第六章 母亲向造反派举起菜刀 164

第三部 水与火

第一章 回 家 182
第二章 嫩江历险 195
第三章 妓女小凤 212
第四章 采猪菜 228
第五章 落地雷 244
第六章 侯字典被红卫兵打聋了 255
第七章 偷听敌台 267

第四部 小小鬼队员

第一章 大毒草电影 276
第二章 抄 家 288
第三章 我创造了一套遛土豆的新办法 299
第四章 雪 灾 311
第五章 人哪,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 323
第六章 洗澡风波 337

第五部 回头并非是岸

第一章 哦,杀猪菜,杀猪菜 354
第二章 生活不完全是绝望 373
第三章 小姑娘胖蓉 390
第四章 我又变成一个有父亲的孩子 404
第五章 道不存,殉道者的价值何在 416
第六章 他并没有失败 432
第七章 “离婚是什么意思?” 442
寒梅花20102017-10-14 09:46:1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一章 低头认罪




门被锁死了,小屋里一片昏暗。
“开门,让我出去,”我爬起来,扑向紧闭的大门,用拳头擂动门板。“不许打我妈!”
“你们……还我孩子啊!”母亲绝望地哭叫,肝肠寸断。
外屋的皮鞭棍棒呼啸着,落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造反派斥骂着:
“孙志刚,滚不滚?不滚就打死你!”
“你们打死我吧,还我孩子!”
“把她拖出去。”我听出这是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的声音。
教导处大门咣当一声撞开,大概被哪个人踹开了,皮鞭声、厮打声、呵斥声、喘息声乱成一团。好像有人在推搡母亲的脖子和后背,喊叫声不绝于耳。
“打,我就不信打不跑她!”
“还我孩子……我的孩子啊!”
母亲仍在嘶哑地喊叫,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之后一片寂静。
“放我出去……妈妈妈妈呀━━妈妈!”
绝望和愤怒的情绪折磨着我,使人失去理智。我用肩膀撞击门锁,敲打着门板,他们都去整治我的母亲,暂时把我搁在一边,外屋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扒在门缝上竖起耳朵倾听,确信自己的判断瘫坐在门板下。我自投罗网,落入虎口了!
我想象着母亲被他们一路拖出学校大门口,连踢带打,浑身血污泥土,悲恸欲绝。我甚至恨起我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军代表的保证,如果我不贸然跟母亲返回学校,母亲也不至于遭此毒打。经过一阵折腾,我由痛哭变成抽泣,最后只是默默地流泪。我那时还不懂得,一个人一旦被列入批斗对象,失去人身自由,他的噩运就开始了。仍然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抓起来就抓起来吧,我不是走资派,也没反党反社会主义,能拿我怎么样?不就是闹过一次课堂么,顶多是教育教育我,写一份检查公开向老师和同学们道歉,撑破天再让我和家庭划清界限吧!
我坐在地上哭够了,眼泪也使心情轻松些,意识到再哭也没有用,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这间小屋在教导处最里面,是学校的广播室。一扇窗户挂着红绒布窗帘,挡住窗外昏暗的日光,窗帘用的年头已经不少,连褶裥都磨破了。门旁摆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放着一台四方形扩音器,一个裹红绸子的麦克风,靠墙摆着四把椅子,再就什么都没有了。过去上课,每到课间操时扩音器就放出广播体操音乐,催促孩子们走出教室,在院子里列成体操队形锻炼身体。现在却变成两派革命师生争夺的宣传阵地,不放广播体操音乐了,整天播放毛 语录和造反派参加行动的通知。
第一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来,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嬉笑打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这些声音似乎比什么都令人难过,刺得我心里发痛。同样是孩子,他们快乐地生活学习,我却东躲西藏,太不公平了!我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口扒开窗帘往外望去,外面天空阴沉沉的,时而落下几滴雨点,就像我此时无着无落的心境。孩子们却不在乎雨滴,他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尽情享受着课间休息时间。有几个低年级孩子发现我,脸蛋贴着玻璃朝屋里窥视,小鼻梁都挤扁了,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我握起拳头轰他们不要挡我的视线,若在往常他们早吓得逃掉了,此刻却商量好似的,一齐对我做起鬼脸大喊:“走资派狗崽子,你敢!”好在上课的钟声响起来,刚才涨潮般涌出来的孩子又落潮般退去。“真是反啦,连低年级孩子都敢嘲笑我,骑在我脖梗上拉屎!”真想砸碎玻璃揍塌他们的鼻梁。院子里已阒无一人,孩子们全进教室上课了。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比先前下得还大,地面已经湿透,有些地方流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沟。转眼之间,我看见白脸狼和几个红卫兵打手走进学校大门口,赶紧放下窗帘,一个箭步返回到椅子前坐下。
屋内重归黑暗,我等待造反派闯进来,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些家伙。我有一个老主意,不管问什么就是死鱼不开口,点头或摇头。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这是母亲教的自我保护办法,等晚上回家和母亲商量后,再决定如何答复他们的问题。转念一想,要是他们逼我开口,打我怎么办?我蓦然一惊,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我怎么从没想过他们打人怎么办?难道真能发生这种事?那我就挺着,像电影中的革命者那样坚强,宁死也不投降。
我是否小孩子气,多虑了?
我在电影和书报上从没看到有迫害孩子的先例,无论古今中外,哪朝哪代,好人和坏蛋都对孩子手下留情,呵护孩子,原谅孩子,放孩子一马。我读过长篇小说《苦菜花》,日本鬼子逮住娟子的母亲和她小妹妹嫚儿,虽严刑拷打过母亲,却没动小女孩嫚儿一指头;我也看过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国民党特务把小萝卜头的父母关进监狱,且允许小萝卜头自由玩耍,放蝴蝶……毛 和他的各级革委会领导,怎么可能还不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允许部下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不,不可能的,他们若打我,我的母亲不会答应,全厂干部职工都不会答应。邹少将那次打我后激起多大民愤。也许我是在有意自己欺骗自己,我天真地断定造反派和红卫兵只能斗走资派,打大人,迫于影响和舆论也不敢动我一巴掌,于是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屋里捂得严严实实,闷热不堪。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焦急地等待白脸狼他们进来好早说早回家看看母亲被打到什么程度,是否送她去厂里卫生所治疗一下。
我明明看到白脸狼回来了,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以后我才懂得,造反派审讯牛鬼蛇神和走资派时,必定先让你等上一阵子,对被整的人实施心理战术,让你的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给你个“下马威”,削弱你的抵抗意识。我把椅子挪到窗户旁,脑袋扒在窗台上,掀开窗帘向外看了一阵,大约又等半堂课时间,仍然不见动静。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什么时候有人来?昨天夜里没睡好觉,今天一大早起来和老头鱼他们砍了一阵子柳条,又困又累。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七上八下,索性什么都不琢磨,打起盹来。
寒梅花20102017-10-15 17:02:2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一章 低头认罪



门开了,一阵凉风透进闷热的屋子,有人厉声喝道:“站起来!”我的面前站着迟司令、小不点和谭老西子,还有一个初三的学生,我过去不太认识,只知道他是爱国菜社来的孩子。母亲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时,为解决附近农村的孩子就学难问题,曾破例吸收不少菜社的子弟入学。记得爱国菜社还给糖厂子弟学校送来一面锦旗,感谢工人老大哥对农民兄弟的帮助和支持。
“你聋了!”迟司令吼道,朝我挥舞手中的钢丝鞭。
我盯着钢丝鞭慢慢站起身,两手紧贴在大腿上,顿觉得心窝里发凉,连骨头里都发冷。这把钢丝鞭是特制的,由几股细钢丝拧成指头粗细,一头包着红布做把手,富有弹性的鞭梢左右乱摆,扬起来一闪一闪,毒蛇一样在人眼前晃动,煞是恐怖。谭老西子嫌我动作迟缓,扯起我的脖领摔去,我向后退去,身子一下撞到墙壁上。屋门开着,他们四个都比我高出一头,似一堵墙横在面前,白脸狼没进来,显然,他是幕后操纵者。“滚出去!”没等我稳住身子,小不点又一把推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从黑屋子里一下子走出来,教导处的办公室里满是阳光,晃得我眼花缭乱。白脸狼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的头顶上挂着毛 像,伟大领袖居高临下微笑着,望着我,白脸狼也在一只手摁着桌角,盯住我。他的脑门头发稀疏,眼睛里闪着寒光,透出阴险毒辣,令我不寒而栗。我听母亲说白脸狼因贪污罪蹲过监狱,出狱后被厂里定为坏分子,他恨透了糖厂的领导班子。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沉渣泛起,鱼目混珠,他假装积极,浑水摸鱼,摇身变为厂里的革命造反派,成了进行阶级报复、整走资派的急先锋。
“低头认罪。”迟司令从背后命令我。
我不理睬他,头昂着,迟司令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上,顺势压住。我倔犟地抬起头,他揪起头发再次往下压,我大叫:
“我没罪!”
“算了算了,我先和他谈谈,你们休息一下吧。”白脸狼操着公鸭嗓干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摆摆手。
我看这是事先策划好的,他们全是一路货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正在上演一出丑剧。迟司令和两个打手退进里屋,砰地关死屋门,留下我和白脸狼单独谈话。
“坐下吧。”白脸狼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
我不坐,脸扭向一边,不看他狼一样的眼睛。
“于艾平,念一段毛 语录。”他翻开《毛 语录》递过来,一张嘴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让我读他指定的语录:“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读过这段语录后,他转入正题:“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我们让你想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主动向校革委会坦白罪行,痛改前非,争取从宽处理,别的出路是没有的。”白脸狼点着一支香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吐出一长串烟圈,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你岁数还小,是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不像你那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狗爸,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了。你不爱听,事实如此。也许让你知道更好,我们想挽救你,不再受你狗妈的蒙蔽,争取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不是阶级敌人,也没什么坦白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爸妈也不是狗,是人。”
“你真这么认为,就没有别的回答我吗?”
我点头。
他看我一眼,身子往后靠向椅背:
“承认错误是痛苦的,也许你说过和做过的事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别这么嘴硬,你会后悔的,你没反对过文化大革命,反对毛 ?”
“这肯定弄错了,没有。”我回答。
“于艾平,不要抱侥幸心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红卫兵都纷纷起来揭发你了。校革委会已掌握确凿证据,我们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必须端正态度,重新做人。”
我被这当头一棒打蒙了,竭力想弄清这番话的意思,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能揭发什么,我又有什么罪证?实在难以想象。
“我苦口婆心挽救你,别不识好歹,像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白脸狼有些恼火,不停抽几口烟后,作出明显克制。“听我说,抗拒是没有用的,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只能碰得头破血流。放聪明点儿,你一个人能力有多大,能翻天么?不能。奉劝你立即悬崖勒马,不要负隅顽抗,拒不交代问题,自取灭亡。”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我大闹课堂为父亲翻案还有谱儿,至于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 纯粹胡说八道。屋里充斥一股劣等烟草的味道,我不想再待下去,对他的动作和口气感到无法忍受,想尽早结束这种荒谬的谈话,眼睛转向门口。他看出我的心思,用一根手指敲着桌子,冷笑一声:
“想回家吗?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你是个有组织的学生,就看你自己了,不交代罪行,校革委会不答应,广大红卫兵小将也不答应。”
“我退学了,你管不着。”我赌气道。
“什么时候退的?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我回家了。”我看到他一脸惊异,一阵得意,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
“于艾平,站住。”他拍案而起,用拳头砸向桌面。“放肆!”
我回过头:
“还有事么?”
白脸狼气歪了鼻子,一改伪善的神态,原形毕露。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双手按住桌面吹胡子瞪眼:
“别看你人小,心眼可不少,你妈把你惯坏了。既然你拒绝校革委会的教育,改过自新,我要把你交给红卫兵,让革命小将采取必要的行动帮你端正态度,到那时你就会老老实实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特别强调“交给红卫兵”这几个字。我对他的发作报之一笑,不明白“交给红卫兵”意味什么?我正琢磨之际,迟司令从里屋冲出来,不由分说,拽起我的领口拖进小黑屋里。打手们早就等着白脸狼这句话,全按捺不住了。
“太猖狂啦,你个小狗崽子。”黑暗中有人吼叫。
我置之不理。
“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我没……”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响起一声炸雷,一个“脖溜”打得我两脚离地,摔倒在门槛上,脊背撞上门框。打手们全饿虎扑食一样冲上来,我不知道如何抵挡四面八方的拳脚,双手护住脑袋,脸部贴着地面,凄厉地嚎叫。“文革”期间造反派到处私设公堂,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听到惨叫声也没有谁敢过问。混乱之中,我一把抓住迟司令的腿抱住,猛想起父亲打我时曾咬过他,这也是一个小孩子最为有效的反击,于是一口咬住他的脚脖子。迟司令杀猪般嚎叫起来,扬起钢丝鞭抽我的脊背,企图摆脱我。但是我上下牙一合,更紧地咬下去,任他们如何厮打,就是不松口。
有人举起椅子砸向我的脑袋,我哼了一声,松开嘴巴……

寒梅花20102017-10-17 07:53:1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一章 低头认罪



迫害仍在继续。
一盆凉水浇在脸上,我苏醒过来。
我躺在血污里,睁开眼睛,身旁是一排腿脚,一只脚拨拉着我的脸颊。我感到头疼欲裂,周身发胀,抬起头来,见迟司令的脚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顿时有一丝兴奋:“我反抗了,你们也挂彩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牙还痒痒呢。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搡向墙角,人总算倚着墙角站住了。我瞪向他们,把这些狰狞的面目印在脑海里,印在骨子里,永生永世也不能原谅。
迟司令是学校红卫兵总部打手头子,尖脑袋,猪肚子脸,一双细长的眼睛。他身穿黄色的仿制军装,头戴一顶解放帽,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可并不显得威武挺拔,关键是整个人的身材比例失调,上身长下身短,没有屁股和腿。他身旁的小不点像根麻杆,一顶翘翘的帽檐遮住肿眼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嘴唇向上翻翻着,说起话来是个结巴。他最好不要笑,一笑嘴角便咧到耳根旁。我身旁的谭老西子,也是学校著名的打手之一,迟司令的应声虫,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意志。他四方脑袋,四方脸,四方鼻孔,四方嘴,连那眼睛也四方的。若从他眼睛画起,再往下画鼻子、嘴巴,一个四方套着一个四方,整个脸就是个大四方块,特点最容易叫人记住,烂得光剩下骨头,我也能一眼认出他。至于那个五短身材的“菜社”,我不明白怎么也混在打手之中,打人最凶。过去学校开批斗大会从没见他伤害过老师,母亲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回想起来,我脖颈上的第一声炸雷就是他打下的巴掌,我一个跟头仆倒,他却骂道:
“打死你个狗崽子!”
我盯着他们,恨不能生吞活剥这些家伙。
“你到底认不认罪?”迟司令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给你点儿厉害,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对!”谭老西子跟着重复,“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给你点儿厉害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你们敢再动我一指头!”我吼道。
坐在椅子上的打手们莫名其妙,都不无期待地盯着我,看来他们认为痛打过我一顿之后,效果立竿见影,很可能使我改变脑筋了。
“我告我妈去!”
尽管我的声音很低,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到了,竟哈哈大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迟司令收住笑声,恶狠狠说:
“你妈早被我们打服了,告她去吧。”
“低……低头。”小不点拽起我的头发往下摁去。
我有准备,猛一甩脑袋挣脱开,一头撞他个仰八叉,因为我觉得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并且还受够了屈辱。可是没等我扑上去,马上有人拧住我的胳膊,七手八脚制住我。小不点爬起来掐起我的脖子,快掐的我喘不过气时,又一拳将我打出去。四个打手接着各站一角,打得我忽而向东倒去,忽而向西滚来,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他们打尽兴了,结束的也突然,搜过身,用一根麻绳把我的双手捆在桌腿上,回家吃饭去了。

寒梅花20102017-10-18 11:46:2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一章 低头认罪



一上午的酷刑,令我精疲力竭。
汗水和泪水使头发黏结在一起,周身肿胀,比平常扩大一倍,到处都是被打伤和摔破的地方,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一开始的时候,每落下一拳、一脚、一钢丝鞭,身上都刀割般剧痛。渐渐地,不再疼痛了,只听见拳头砰砰响,身上木木的,犹如棒子打在破麻袋上,也许是疼过劲了吧?屋门没锁,半开半掩着,屋里更加闷热了。我躺在桌子下面,汗水和血水流了一地,嗓眼里冒烟,嘴唇焦裂,恨不能喝下一缸凉水。我试图挤出口水滋润喉咙,嘴唇麻木得张开都费劲,一股黏腥的东西溢出嘴角,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下巴肿得像水瓢……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口哨声和歌声,此刻听到这些喧哗似乎比什么都难过,我的自由、人格和尊严已不复存在,也再不想在窗口露面,怕同学们发现我被关在这里丢人现眼。家住糖厂大院里的孩子都回去吃午饭了,而院外带饭的孩子已吃过饭,正在嬉戏。我听到有人推开外屋的大门,一个女生哼着歌走了进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她一阵风走进里屋,眼睛里闪现快乐的光芒,由于屋内黑暗,没发现蜷缩在桌底下的我,直奔窗户拉开绒布窗帘,推开一扇窗子。阳光瀑布般泻进屋里,风也钻了进来,她转过身,欢乐的歌声戛然而止,“妈呀”一声吓得双手捂住脸颊。也许我已面目全非,不成人样,她没有认出我是谁来,我却认出她是我同班同学李萍,学校的播音员,每天中午12点都准时来广播室转播电台的新闻节目。
在我的印象里,李萍是个美丽的小姑娘,扎一对短辫儿,穿一身真正的草绿色军装。她是“文革”前一年转学进我们班的,父亲是军官,家住糖厂东大门对面的301部队大院里。那年月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军人的地位至高无上,部队子弟也风光无限,单凭那身盖戳的军装就令工厂的孩子羡慕不已。因为它代表一个人身份,代表一种地位,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李萍从小在南方长大,普通话比我们东北话标准,能歌善舞,落落大方,和男生打交道不扭捏。不像白土地的孩子连男女同桌都觉得不好,非要在课桌上划一道线,谁都不得越过“国境线”。李萍心地善良,嗓子好,学校开批斗大会时却拒绝上台领呼口号,也从没动过老师一指头。
“李萍。”我翕动着嘴唇说,听上去竟不是自己的声音。
“于艾平!”李萍放下手掌,惊讶地说不出话。
“帮帮忙,水……”
她走过来蹲在我身边,眉头紧蹙,仿佛没听清我低低的话语。
“我渴。”
“等一下。”
她起身跑出去,不大一会儿端回来满满一茶缸凉水,想了想,把一根短辫儿甩到背后,蹲下身子去解我手上的绳子。我为我的处境感到难为情,摇晃着脑袋不让解,怕打手们撞见没事找事,大家都不好。李萍还是松了松桌腿上的绳子,扶着我坐起来,我靠向墙壁,仰脸张大嘴巴示意往下倒水。李萍举起茶缸小心翼翼往我的嘴里倒去,水小溪一样流下来,源源不断流进我的喉咙里。她的手一抖,人抽泣了一声,茶缸里的水晃出来流我一嘴一脸,但我没法儿擦,仍旧一口不罢一口地喝水。喝完一缸子还觉不够,她又跑出去打了一次水,我贪婪地喝下整整两大茶缸凉水,心里觉得甘露般甜美。
“还喝吗?”李萍放下茶缸,她的大眼睛里泪水盈盈。
我摇摇头,顿觉脑浆直晃。
“你不是跑了么?”
“他们把我骗回来了。”
“那天李老师批评你,你说得没错,我很难为情。”她难过地低下头,“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真不像话!”
她的话深深地感动我,我眼圈一热,差点儿没流眼泪。我落到这步田地,内心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说出几句真心话,是从来没有过的,怎么能不叫人感动。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我没错,是这个时代疯了!但我是个小男子汉,怎么能当女同学的面流泪,硬硬忍住了。
“疼得厉害?”她关切地问。
“不,你走。”
我要她赶快离开,以免受到连累。
李萍没放广播,重新关上窗子,放下绒布窗帘,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在以后那无数次批斗我的大会小会上,也没发现她的身影。一直到初中毕业同学们离校,上山下乡或者走上工作岗位,也不知道她分配到哪里去了。可就是这两茶缸凉水,让我挨过头一次皮鞭棍棒的严酷考验,终于挺了下来,没有向造反派打手们屈服。时至今日,我的记忆里仍旧珍藏着她美好善良的身影━━一个梳着短辫儿的南方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端着一茶缸水,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男孩面前,满脸同情和愤懑,竟敢道出连老师也不敢说的公正话。即便在那漫长的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我也坚信,在这个世界上人人心里都有杆秤,一个人的好坏自有公论,乌云永远也不能长久地遮住太阳!

寒梅花20102017-10-19 09:27:3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二章 走向特殊监狱



我靠着桌角坐着,很想搞明白,自己是怎么陷进这个局面里来的?他们又掌握了什么情况?打算怎么处置我?下一步还要干什么,脑袋都想得发昏了。迟司令他们进来的时候,天黑了。小不点解开桌脚上的绳子,磕磕巴巴说:
“起……来,狗、狗崽子!”
我站起来,活动麻木的双脚。
“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盯着我问,“你还当自己是厂长的公子,高人一等,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子今天就治治你的傲气,叫你明白工人子弟是不好惹的。”
我沉默。
“你坦不坦白?”
“我要回家。”我用发哑的声音说。
“哼,想的倒美,你的问题性质变了,”迟司令强调说,“是敌我矛盾,不服就送你蹲笆篱子。”
“没错,你的问题性质变了,是敌我矛盾。”谭老西子重复道,扔下两件我的衣服,见我没法儿拿,又尴尬地捡起来。
“为什么?”看上去我一定大惊失色了。
“听着,于艾平,你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政治犯,想坦白还来得及,我们送不送你去市里蹲笆篱子,就看你认罪的态度了。”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
迟司令大怒,将我推出门去。
他们怕我逃跑,用一根绳子牵着我,推推搡搡走进黑暗,我走在前面,清醒了许多。说实话,我确实害怕,“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是最严重的罪名,简直比十恶不赦的刑事犯还可恶。我听说许多单位都有这样情况,造反派想整一个人,用尽逼、供、信手段还整不出材料,山穷水尽,就给你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轻则关进大狱,重则拉出去枪毙。转念一想事情已到这一步,害怕也没用,索性横下心听天由命吧,不这样也没办法。我歪歪斜斜走在前面,反倒从容起来。走出学校大门口,抬眼四下寻找公安局的警车,校门口空空荡荡连个车影也没有?我回头看看押我的人,他们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向左。”有人低声说。
我们朝左拐去,路过俱乐部、食堂、卫生所、幼儿园,走向汽车库,我想校革委会很可能和厂里联系好了,派车送我去公安局,他们一定是这个意思。夜色很黑,星光暗淡,晚风飒飒吹来,比闷在小屋里凉快多了。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从心里往外感谢这潮湿的夜晚,真想停下来,闭上眼睛,沉醉在这如此清新、美好的夜色中……路灯昏黄的光映照出一排一排红砖房,将我们这一行人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从黑暗走向光明,又从光明走向黑暗。转过一个弯,接着再转过一个弯,脚底下的水泥路一直向东延伸。我觉得背后的眼睛在盯着我,这又是造反派惯用的一种摧毁人意志的心理战术,你害怕被关进大牢,吓破了胆,肯定没等走近汽车库就屈服了。我看到汽车库门前的灯光,那儿也没有一辆汽车,这说明厂里并没有送我去公安局的意思。若是出糖厂东大门到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里,这时候最后一班公交车也停驶了,莫非我们要走着去公安局?脑袋疼痛起来,那一椅子砸得不轻,每走一步都腾云驾雾。我们走过汽车库,拐上通往东大门的水泥大道,再往前就是制糖车间的巨大厂房了。迟司令嫌我走得快,拽紧牵绳使我很难迈开脚步,好像要有意慢腾腾地行走,延长这段短暂的路程,恼怒地喝道:
“向右转。”
我顺着大道转向二楼办公室,继续向前走,明白他们是吓唬我了,不可能去市里的公安局,如果去公安局何苦绕圈子,直接把人扔上车该多省事。我又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迟司令的鬼把戏不攻自破,只得把我带进三楼单身宿舍。我发现原来并没走多远,从学校直奔三楼单身宿舍不过一百米,我们却绕了一里多地。
我被推进一层楼一个阴面的房间里。
这间长方形小屋十几平方米,昏暗的灯光下,靠墙摆着两张光板床,一个长条木凳,一个红色塑料桶。隔壁是盥洗室和厕所,集体宿舍管理不善,厕所到处漏水,我所在的房间墙壁渗出一大片水渍,潮湿阴冷,水泥地面因潮湿而发暗,连窗台下的暖气片也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屋子窗户正对着锅炉房一面墙,仅留两米宽的通道,长满一尺多高的狗尾巴草,用不着挂窗帘也没人能看到屋里情况。我要求上厕所,小不点不情愿地给我松了绑(狗在不合适宜的时候要外出拉屎撒尿,主人的脸色可能就这样)。我顺便拎起水桶,想打回桶水洗洗身上的血汗。
小不点尾随我走进盥洗间,监视我的行动。
听人家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厕所用裤腰带挂在管道下吊死的。过去三九天我受不住露天厕所的严寒,大便经常往三楼单身宿舍厕所跑,可能是对父亲自杀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愿再面对惨痛的往事?自从他死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进这间厕所……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了。我拧开水龙头喝个够,又洗了把脸,走进厕所大便。手被捆绑大半天,麻木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解开腰带蹲下,小不点已在外面不耐烦,大声喊我快出来了。我出来后打满一桶水,一回房间就换上母亲捎来的短裤、背心。窗子紧紧关闭着,空气不流通,屋里异常闷热,仿佛把白昼的热气全关在了里面。三个打手坐在光板床上,摘下帽子扇着风,室内气温仍在上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通通风,大概是怕窗外的蚊虫飞进来吧?
“滚到中间来,立正。”迟司令命令。
我站到屋中央,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收拾我,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低头认罪。”
“你们血口喷人,我没罪。”又是老一套,我清清嗓子说。
“你有罪,反党反社会主义,本想把你送进笆篱子,还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坦不坦白?”
他们反复盘问我是否准备交代问题,有时候还故意停顿一会儿,让我独自反省,想好了再说,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整个单身宿舍的人都已经入睡了,看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也睡了,大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也没有罪,况且困得哈欠连连,他们再问什么,我索性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你想不想……争、争取从宽处理?”小不点结结巴巴插进来问,“回家……说话!”
“想。”我沉默一会儿,不能不开口了。
“你必须……端正态度。”
“你们凭白无故毒打我一上午,应该赔礼道歉。”
“你当你是谁,还是那个厂长的公子?”迟司令终于不耐烦了,咆哮道。“连你妈都服了,能挨过今天,还能挨过明天,何况一个狗崽子!”
“让我回家。”
“那你就待、待在这里吧,”小不点下巴朝前突出,嘿嘿冷笑。“直到彻底……坦白,我们对你做出……处理为止。”
“毛 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坚持道,“你们不按毛 的指示办事,明知故犯,无法无天,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混蛋!”
他们三个吼叫着一跃而起,迟司令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扬起皮带没头没脑一顿狠打。这一次我没力气反抗了,再说反抗也是徒劳,一个小孩也不是三个半大小伙子对手。我抱着脑袋,大声号哭,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跌在角落里,期望惊动三楼宿舍的单身职工出来干涉暴行。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小屋里一团混乱。小不点怕喊声传到隔壁房间,拽起我的一只脚扒下袜子,使劲塞进我的嘴里。
我昏死过去,又被反剪着捆绑起双手。


寒梅花20102017-10-20 10:33:0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二章 走向特殊监狱



醒来,我躺在水泥地的一角,头靠着那个塑料水桶。下午的阳光幽幽从窗口折射进来,屋里一片昏暗。
挨打的那种麻木消失之后,脑子转动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噩梦一样叫人猝不及防,我万万没有料到一夜之间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身陷囹圄,丧失自由。我以为是在做梦,周身却真切地剧痛,像钝刀子在一片片割我的肉。我想支撑着爬起来,双手却被反剪着,我想喊人帮忙,嘴里塞着臭袜子。身子底下又湿又凉,腰和脊背都快失去知觉。腿倒是没上绑,于是就地翻滚,用脑袋顶住门框朝上挪动坐起身子。
头上昏黄的电灯仍旧亮着,窗户对面的锅炉房大墙挡住外面的太阳,致使屋里大白天也跟黄昏似的。看得出玻璃许久没擦过,上面布满灰尘和雨水流淌的道道,锅炉房里的鼓风机嗡嗡响着,像巨人在呻吟。我一幕幕回忆起是怎么被他们骗回来的,怎么被关进这间屋子,不由一阵难过。胸部喘气都疼,胳膊上、大腿上净是血痕,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遭此毒手?我屈起一条腿,靠门倚住身子,老半天才制止住眩晕,嘴里的袜子堵得我一阵阵恶心,要吐。看到床头上有一个挂东西的钉子,便跪在床板上将嘴对过去,用钉子帽挂住袜子往外拽。我的努力获得成功,那只袜子挂在钉子上了,人低下头去一阵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我的神志清醒起来,转过身去用脚踢起门板。
“开门━━来人啊!”
没有人理睬我。
我叫喊得口干舌燥,俯下身子跪在水桶旁,嘴巴伸进桶里面喝过水,然后研究起高及肩膀的那道门锁。打开暗锁我就能逃出去,再次逃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说什么也不回来了。可怎么打开它呢?我这才体会到,人没有了两条胳膊,简直就是一个残废。我转动着脑筋,张开牙齿咬住暗锁开关试图转动它,开关是椭圆形的,我咬住它转动了几次,嘴巴一酸锁舌又弹回去。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门,把双臂尽量往上抬,高举起手腕试着拧开锁钮。企图再一次受挫,我个子矮,手指还差好大一截才能够到暗锁。
我回到窗前的长条凳上一屁股坐下,想休息一会儿,灵机一动,站在条凳上不就够到门锁了吗?连忙背过身子用手拖过凳子踩上去,这下好歹摸到了锁钮。我压制住激动,倾听起周围的动静,窗外没有人影,走廊里也悄无声息,但单身职工快下班了。一时间脑海闪过最佳逃亡路线,为避开人们的注意,我不能贸然穿过家属区,必须抢在他们前面顺铁道专用线逃到造纸厂,再绕道朝鲜屯水泵站去蛤蜊湾……我用双手轻轻拧开锁钮,深怕开门声过大惊动什么人,或者恰好造反派赶来受到更大的皮肉之苦。门没有拉开,我憋足劲再次拉了拉,门板咔嚓咔嚓响着就是拉不开。我醒悟了,外面还有道锁,原来他们早想到这一点,把我反锁到屋里了。
我沮丧地坐在光板床上,考虑着其它逃跑的办法。
有人扒着窗口窥视,是小不点在察看动静,我放开嗓子大喊:“你们开门,我要回家!”
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朝我挥挥拳头。
“回来,放我出去!”
我大吼大叫,他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发作。
东北的窗户都是里外两层,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我说什么。显而易见,我的反应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我怒火中烧,登上条凳背过身子去拉窗户插销,我要反抗,拉开窗扇跳出去逃跑。我拔出底下的插销,怎么都够不着顶上的插销,但嘴巴刚好够到气窗挂钩,没费劲就打开了两层气窗。我听到外面的鸟鸣,呼呼的风声,一阵瀑布般的灰尘随风涌进小屋,对面大墙下有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霉臭的气味自然弥漫进屋内。
我吐着灰尘,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鼓励自己不要灰心,手够不着上面的插销,可以用牙齿咬嘛。铁插销锈的厉害,我几次咬住插销把往下拉,硌得牙花子生疼,依然纹丝不动。
我跳下窗台,准备接受现实了。
他们在离开之前做过周密的考虑,我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尽管我所做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不过我仍不服输,我要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样绝食━━用最后的权利斗争!我想起从昨天中午到此刻粒米未进,却也没有饥饿的感觉,有口气顶着什么都吃不下去。晚上有人送吃的东西我也不动一筷子,出于人道,他们也不会看着我饿死吧,那么就得做出让步。
窗外已是黄昏,光线暗淡下来,俱乐部的大喇叭放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单身职工下班回来了,走廊里响起开门关门声,上楼下楼声,说话声,洗涮碗筷声。没人理睬我,谁也不知道有人被囚禁在这里。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枉自盼他们给我送饭来,好有个抗议的机会,直到天色黑暗下来,也没有听到开门锁的声音。
屋里亮着长明灯,外面的蚊虫冲着亮光蜂拥而入,小咬、蚊子、大马蚊子,甚至一只拉拉蛄都围着灯泡乱飞。我抬起眼睛寻找电灯开关,想关掉灯睡觉,墙壁上光秃秃的,屋顶下只剩个灯线盒座,显然他们为随时观察囚徒的行动而事先拽掉灯绳。我无可奈何地再次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里面的气窗,光板床上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能将就着睡。我背过身去,把家里捎来的衣服卷成枕头,枕了上去,脊背刚一挨到床板,一阵剧痛使我好悬没喊叫起来。
我发现有人扒着玻璃往里看,以为送饭的人来了,侧身而卧装作酣睡,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寒梅花20102017-10-21 09:59:0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二章 走向特殊监狱



我睡得很沉,很死。
第二天上午醒来,身上被蚊子咬起许多大疙瘩,奇痒难耐,腿上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包。
我知道这不是打手打的,是大马蚊子叮的。这种大马蚊子是北大荒的“土特产”,个头有小蜻蜓大,大白天都出来吸人血。我必须消灭它,沿着四壁搜索一圈也没发现它的踪影。我翻下床,蹭了蹭蚊虫叮咬的痒处,转过目光,想看看我睡着的时候是否送过饭。没有人进来过,除了床板、条凳和塑料水桶,就是头顶上那盏布满灰尘的电灯泡,还是我昨天观察过许多遍的情景。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前仍旧是那面高大的墙壁,那个垃圾堆。所不同的是垃圾堆边上有人倒些西瓜皮,我数了数一共有六块,一半白里带红的瓜瓤朝上翘翘着,残留着几粒黑色的瓜子,一半绿中带黑道的瓜皮扣在炉灰中,上面爬满绿头苍蝇,时起时落。脑浆晃得更厉害了,周身都在发胀,手指难以弯曲,脸颊尤其肿得厉害,要爆炸一样难受。我趴在水桶边,将嘴、鼻子浸进水中,冰凉的水镇住疼痛十分舒适,琢磨着是否也将面孔探进桶里,可满脸血迹和尘土一洗水不就脏了吗?迟疑了一下,还是减轻痛楚为妙。我吸足一口气,将整个脸浸在水里憋了一分钟。再抬起头来,脸部轻松多了,肚子却叫起来……它在提醒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折回窗前坐在床沿上,搭拉着双腿不知所措。我的所有判断都失误了,他们的心狠手毒超出一个孩子的想象,连口饭都不给吃,连个面都不照。是不是造反派忙着批斗别人把我忘了?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昨天有人两次扒着窗子窥视,这证明他们并没有忘记我。我觉得孤独、寂寞比饥饿和疼痛还可怕,我希望有人来,恨不能立刻有人来,哪怕挨打挨骂也比现在的滋味好受。
右小腿肚子一阵奇痒,我低头一看,那只大马蚊子正叮在小腿肚子上吸血,原来它躲在床下,现在却飞出来进早餐了。老头鱼曾告诉过我不用打咬人的蚊子,它吸够血会撑死的。我盯着大马蚊子,它非但没被撑死,反倒叮过右腿又飞落在左腿上,真是欺人太甚!我猛然绷紧肌肉夹住大马蚊子吸血的“针”,掉过小腿肚子向床腿碰去,一家伙撞它个稀巴烂,鲜血顿时流下腿脚。
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想了一想,又一次登上窗台用牙齿去拽窗子上端的铁插销。我知道插销为什么锈住了,窗前常年有那个垃圾堆,以前的房客嫌有味轻易不打开窗户。我叼住插销把往外拉,活动一点儿就拉不动了。我又加把劲,铁插销硌得牙齿嘎嘣一声豁开一块,牙花子流出鲜血,我连连吐着硌碎的牙齿和血水败下阵来。铁插销锈得太死,就是我的双手没被绑住,也得用螺丝刀子才可能撬开它。
我觉得饿,脑门上沁出一层虚汗。
我的火气消退了,肚子里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在啃啮、撕扯肠胃,抠心挖胆。我把下巴抵在气窗框上,目光转向那几块西瓜皮。刚一醒来我并没在意,只觉得它们摆在那里有些新奇,这会儿却强烈吸引着我。我瞅着西瓜皮,看苍蝇悠然地围着它飞上飞下,口水流出肿歪的嘴角,肠胃里一揪一揪疼痛。我知道自己渴望得到那些西瓜皮,非常想吃东西,哪怕吃上几口西瓜皮也好,但不能够这样做。虽说望梅可以止渴,但我此时怀疑这句成语的准确性,根据切身的体验,我看到吃的东西非但无法止饥,反倒饥饿感更加强烈了!
我知道,再怎么一厢情愿也无法够到西瓜皮,只好跳下条凳,侧躺在光板床上歇息。去年母亲领我去北京看病时,我在那家小旅馆里学会如何抵御饥饿,一是多喝水,二是躺着不动,尽量少消耗体内的热量才可能坚持下去。我静静地躺着,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怎么也睡不着觉。我想起母亲,想起姐姐妹妹,她们一定都难过得无以复加,时刻盼我回去。母亲是否已经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姐姐妹妹?不可能,她肯定隐瞒着我被骗回来的情况,以免她们焦灼忧虑。
可是母亲你在哪里,我被关起来了,死去活来,多么想见一见你,扑进你的怀里啊。此刻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来救儿子?哪怕送一口吃的东西也能帮我挺住啊!

寒梅花20102017-10-26 14:33:0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二章 走向特殊监狱



母亲一刻也没停止救我的努力。
母亲被迟司令他们打回家,一头倒在炕上昏迷过去,下午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军代表质问他为啥说话不算话,扣押孩子?信誉何在,良心何在?军代表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推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待弄明白情况一定想办法劝造反派放孩子回家,并信誓旦旦请母亲放心,他们不会对一个孩子怎么样的。
母亲再次轻信了军代表的谎言,老早做好蛤蜊面等待我回家过生日。直到那时,母亲还以为儿子只是个顽皮的孩子,犯点儿小错学校教育教育也就算了,造反派不会拿我怎么样。
母亲等到傍晚,等来的是迟司令和几个打手。他们欺骗母亲说,有革命小将揭发于艾平写反标打倒毛 ,已被校革委会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送进市公安局拘留所收审,他们要母亲给我拿两件衣服,好在监狱里换着穿。母亲登时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她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能相信,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作为母亲,她坚信于艾平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从小受党和新社会的教育,决不会反对毛 的。“啊,不,不是这样,一定是弄错了,于艾平是无辜的。如果真有谁揭发我儿子写反标,拿出证据来,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在问题没有水落石出前不能随便抓人,赶快还我孩子!”
“我们没工夫和你啰嗦,”迟司令说,“你要不揭发狗丈夫,顽固不化,你狗崽子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你找军管会要人去吧。”
他们不再理睬母亲,管我妹妹要了两件衣服,匆匆离去。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临走前威胁母亲:“你要是再敢去纠缠军代表,红卫兵就叫你不得好死!”
我的母亲并没被恐吓住,她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也不会丢下儿子不管。母亲还抱有一线希望,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她跑到军代表的驻地要求他接见,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搞错了。传达室的人说军代表回部队学习去了,得一段时间才能返回糖厂。那一夜她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失去儿子的生活简直不能想象,而且连一天也活不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学校革委会主任家要人。白脸狼的老婆也是个造反派,她把母亲拒之门外说:“主任去市里开会了,不在家。”母亲返回家中,找了几件儿子常换的衣服,直奔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公安局寻找我的下落。
在市公安局接待室里,母亲等了一个小时,才出来一个戴红袖章的长着一脸横肉的办事人员。对她说:“我们查过,昨天根本没收审过一个叫于艾平的男孩儿,你到别的地方查查吧。”齐齐哈尔专政机构各区县都有,查一个孩子不啻大海捞针,母亲犯难了,她想再打听一下到底上哪儿去查询,那人拂袖而去。母亲又是愤怒,又是悲痛,走出大门口,正碰上市公安局长在院子里打扫卫生,他也是山东人,当年和父亲一列火车来东北支援建设的老干部。
“孙志刚同志,你怎么来了?”局长诧异地停下扫帚问。
“我来找儿子。”母亲收住脚步。
“孩子怎么啦?”
“被军管会抓起来了。”
“为什么?”
“造反派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政治犯。”
“荒唐,他才多大!”
“他是无辜的,这怎么可能……满十四岁啊。”
局长听过母亲的诉述,一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愤怒得直抖。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淘气的毛孩子,怎么也会被打成反党分子,反革命分子……猛然,他想起自己靠边站劳动改造扫院子了,头脑清醒下来,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怎么也划不着火柴。
“运动搞到这份儿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艾平在这儿么?”
母亲摇摇头。
“孙志刚同志,别着急,既然没在这里,你去龙沙分局找找看。”
“老同志都被打倒了,”母亲的泪水溢出眼角,两手抓住胸口,“我去求谁!”
两人一阵沉默。
“有办法,你去预审科找一个姓王的副科长。”局长终于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渐渐上升,在乱蓬蓬的头发里缭绕。他考虑了一会儿,安慰母亲。“他是我的老部下,还没靠边站,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母亲马不停蹄赶到龙沙公安分局,满怀希望找到预审科。王科长倒很热心,富有正义感。他让母亲坐下来喝杯水冷静冷静,待他查一下于艾平被关进什么地方,再想办法解救孩子。但是王科长到处拨打过电话,一通白忙活,公安局内部也在造反夺权,信息系统十分混乱,他查过许多部门也没打听到我的下落。一时间,母亲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站立不稳。她流着泪告诉王科长:自己的丈夫被造反派关进牛棚整死了,一个寡妇家就剩下这么一个命根子,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带着孩子活下去,找不到儿子她就不活了。母亲求他看在老局长、老同志的面上千万帮帮忙,尽快打听到下落救我出来。
王科长很同情我们的境遇,他分析说,除刑事犯罪公安局一般不收审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现在是运动时期,很可能造反派抓人不通过他们直接送往市“群众专政队”,那就说不准了。王科长请母亲先回家休息,只要力所能及的他一定帮忙,并答应要是我真的关在公安系统内,他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放孩子回家的。
万般无奈,母亲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回糖厂。

寒梅花20102017-10-26 17:53:3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三章 熬 鹰




我肌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动静,我抬眼望去。
是迟司令扒在窗户上窥视,察看我是否屈服了,想求饶。我漠然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那狰狞的面孔。“你们整吧,整死我也不服,你以为我受不了,会求饶,我还能挺住!”我心里想着,索性不理睬他,一侧胳膊压麻了,还是一动不动。我必须侧身而卧,一平躺脊背便压迫反剪的双手,疼得像着了火。我尝试趴着睡觉,不过那也不成,胸脯硌在光板床上时间一长喘气都困难,最后只得放弃这种卧姿。总之,无论平躺还是趴着都难以忍受,我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势,唯有蜷起腿用膝盖顶着胸口侧卧才是最佳选择,这样可以让身体重量压在一只手臂上,以便来回倒换着休息。
中午,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转播批斗大会实况,我没听清楚是在批斗谁,反正在批斗市里的哪个领导。一阵阵打倒声震耳欲聋。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滚来,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雨前的闷热。我想捂住耳朵不听,但手被绑着,只得侧起脑袋压住一只耳朵,让噪音减少到最低程度。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迟司令下一步拿我怎么办,会不会也像斗走资派那样批斗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以致全身都紧张起来。过去遇到困难总是可以依靠母亲渡过难关,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没有人帮我出主意,想办法,从没这样孤单过。况且我已领教过造反派的丧心病狂,仿佛文明的一切努力在他们面前都是徒劳的,什么无耻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原以为他们不会打一个小孩儿,实际上比这更坏,照样打得你体无完肤。要是真把我揪出去游街示众该多丢人,有何颜面再见同学们,怎么好意思去上课?我现在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层皮,不,我决不能让他们肆意游斗。
我想起父亲游街时的情景,眉宇间那深深的屈辱,那无言的愤怒。“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母亲说我天生就是个犟种,从不肯轻易低头认输,我就是一个犟种,要和造反派坚决斗争,哪怕被活活打死。假如红卫兵总部真的召开大会批斗我,我也要和父亲一样决不屈服,将当众一头撞去以命相拼。
不知什么时候,大喇叭里的批斗会转播完了。屋子里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那只昨晚飞进屋里的拉拉蛄窸窸窣窣的爬动声。我坐起身子,望着那只拉拉蛄,它大大的肚子,一双紧拢的翅膀,黑亮亮的小脑袋,正沿着墙角伸出触角,拖动身子寻找什么。本来,它是一种夜晚活动的虫子,白天是藏在洞里不出来游荡的,可能也和我一样难以忍受饥饿,才大白天出来寻觅食物了。
窗外传来隐隐的声音,我转脸看去,有一个人蹲在垃圾堆前,背朝着我捡东西,这是我三天以来见到的头一个生人,而且不是我憎恶的造反派打手,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扒在玻璃上往外瞧个仔细。从背后看,我判断她是个姑娘,衣服邋遢肮脏,齐耳的短发披散成一团乱草,正在捡我上午观察过好久的西瓜皮。她直起身子转过脸来,把一块西瓜皮放在衣襟上擦擦,塞进嘴里。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就是去年我们蹲宿儿时,跟刘小伙开玩笑介绍对象的李疯子。我盯着李疯子吃西瓜皮,竟勾起强烈吃东西的欲望,哈喇子都流出嘴角。屋里暗,外面亮,李疯子并不知道有人盯着她吃东西,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大口小口啃着白色的瓜瓤,嘴角吐出绿色的瓜皮,黑色的瓜子,像在有意馋人。我的嘴巴下意识蠕动起来,腹部不停抽搐,胃壁磨得更疼了。
“李疯子。”我低低地喊出一声。
李疯子一怔,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又捡起一块西瓜皮塞向嘴里吃起来。我急了,她已经吃下三块西瓜皮,再吃就没多少了。
“李疯子,给我一块吃。”我提高嗓门,每说一句话都要花很大力气。
李疯子看见屋里的我,停止咀嚼,捂住剩下的瓜皮,怕我抢她的食物。察觉到我隔着两层窗户,才把西瓜皮放窗台上,脸盘贴着玻璃冲我一笑:“大花脸,唱戏喽!”她的鼻子眉毛都是笑,笑成一枝花。我觉得她神志很不清楚,正常人看见肿胀的面孔一定会感到狰狞可怕,她反倒以为是故意画的大花脸。李疯子又拿起西瓜皮往嘴里送,不再理睬我。我想起她原来是老师,喊她疯子肯定以为骂她,于是改口道:
“ 李老师,李老师,我饿。”
这两声尊称一下使李疯子震惊了,自从她年纪轻轻患精神病以来,极少再有人叫她老师。她转向我直直地瞅着,瞅着,似乎回忆起什么,我看见她的面孔急剧变化着,傻笑消失了,一双眼睛眯缝在一起,深邃而又明亮。突然,她的眼角溢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两滴泪珠。我亦震惊不已,平常小孩子们看到她到处捡东西吃,总是起哄骂她李疯子,甚至恶作剧地抢走她的食物扔上房顶取乐。“我饿呀,快还给我!”急得她蹦起老高大叫大嚷。直到哪个路过的大人呵斥淘气鬼:“去去,干什么玩不好,逗一个疯姑娘!”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寒梅花20102017-10-27 11:00:5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三章 熬 鹰



“李老师,给我一块。”我用额头撞击着玻璃,祈求她别走开。
“什么,你叫我什么?”她喃喃道。
“李老师,我饿,求你给我块西瓜皮吃。”
李疯子终于弄懂我的意思,拿起一块瓜皮隔着玻璃站着,不知如何送进屋里。我连忙登上窗台,张开牙齿拽开气窗,用额头顶到最大程度说:“从这儿扔过来。”
李疯子够不着高高的气窗,扔手榴弹似地扔起西瓜皮,她倒挺大方,将三块西瓜皮全扔了过来。糟糕的是头一块扔得用劲小了,掉进双层窗框里,我俩隔在玻璃面面相觑,干着急,没办法。我跺着脚喊:“大点劲,再使劲。李老师!”第二块准确地扔进屋里,掉在地上摔成几瓣,第三块扔进的时候,我用肩膀接了一下,将西瓜皮挡在床上,完整无损。“谢谢李老师!”我朝外面感激地喊。谁知道她的疯劲又上来了,对我的感激不以为然,着了什么魔似的,身子时而朝前,时而往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摇来摆去唱着造反歌曲离去了:

忠于革命忠于党,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坚决叫他见阎王!

我用脚尖聚拢碎裂的西瓜皮,单腿跪下,把鼻孔对上去嗅着它的清香,不知怎样享受才好。我急切地想叼起一瓣,大口吞咽进肚里。嘴巴一凑近西瓜瓣,猛想起上午看到它曾落满苍蝇,不禁有些恶心。李疯子吃西瓜皮前,还要用衣襟擦擦灰尘,我的手绑着压根儿做不到。我转向水桶,可以叼着它们在水里涮涮再吃,那样不就把整桶水都搞浑了,以后还喝不喝?不过还是可以涮涮表面的炉灰。我叼起一瓣瓜皮放在桶边,再叼来第二瓣、第三瓣,用脚尖聚成一堆后蹲下,咬住桶沿倒些水冲洗瓜皮。
桶里还有大半下水,头一次我没掌握好角度,水全倒进我的解放鞋里面。我慌忙放正桶,得珍惜着用,不能浪费,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允许我去打水?我用脚尖根据目测的距离推了推瓜瓣,再次蹲下去咬住桶沿,这一回倒出的水不多不少,恰好流在瓜瓣上冲去炉灰和浮土。我跪在水洼里叼起一瓣西瓜皮,三口两口咽进肚里,胃里一阵舒服。回过头来后悔不迭,床板上还有一块西瓜皮呢,我怎么没想到叼过来放在一起冲洗呢,这样又得浪费水!
我走到床边,将那块完整的西瓜皮叼过来与碎瓜瓣摆在一起,再次小心翼翼地冲洗上面的炉灰。我不像吃头一瓣那样狼吞虎咽了,而是一块块将它们叼回到床板上,摆在面前享用。我蹲在床前用嘴挑出一块最小的瓜皮,尽量慢慢地吃,一点点咀嚼着细细品味……父亲在世时,一买就扛回家大半麻袋西瓜随便孩子们吃。我撑得肚皮像面鼓,一敲咚咚响,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还要再吃上两口通红的瓜心。说到家这东西也是一股甜水,晚上多撒几泡尿就是了,只是每次吃西瓜都会遭到母亲一阵数落:
“这孩子,太浪费了,好好的红瓤吃两口就放下,该让你饿两顿,就懂得珍惜东西啦!”
每每这时候,母亲就拿起我吃过的瓜皮重新“打扫一遍战场”,非把西瓜啃得露出白皮才住口。
有时候,母亲等全家都吃完西瓜,便用刀削去硬皮切成丝炒菜吃。母亲劝我也吃些炒西瓜皮,这种菜有中药功能,清热祛火,化痰消瘀。我不喜欢吃西瓜皮炒的菜,苦滋滋的叫人怎么咽进嗓眼?母亲笑了,说你不是不喜欢吃,从小就没少吃,我坚持从没吃过西瓜皮。她说你常吃的果脯中有一种绿色的长条,就是西瓜皮加糖腌制的。
头一块上残留着些许红瓤,表面风干得抽抽巴巴,咬上去口感仍旧美妙,流出蜜一样的瓜汁。人必须伸长脖子用头、用嘴追着西瓜皮吃,一口咬上去,不再松开。我一点点吮吸那汁液,反复咀嚼,舍不得吞进嗓眼。但红瓤少得可怜,一口下去露出白皮,不过也不难吃,像啃大萝卜一样爽口。最有嚼头的是那层绿色的皮,坚硬且苦涩,很难咽进嗓子眼儿。我舍不得扔,这部分对饥饿的肠胃最有价值,也最顶饿,不像红瓤和白皮虽好下咽,嚼来嚼去化作一股水,什么东西都没吃似的。
我采取科学的办法进食,红的白的绿的一起吃,坚硬的部分和甜蜜的部分掺和着吞下,不苦也不涩,咽进胃里清凉凉的很好受。可惜太少了,我正吃得津津有味,面前的食物却一点儿不剩了。我咂巴着嘴唇,转动舌尖将牙缝里的碎屑吸出来吞掉,不无遗憾。但肚子里有食物了,身上的疼痛也减轻许多,于是决定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没小心压住手腕,一阵刺痛袭上来,疼得人直甩脑袋,坐起身子观察手腕。
我的手腕被绑住三天,小指粗的绳子勒得过紧,血脉不通,血管隆起,颜色都变红紫了。双臂如同针扎火燎,什么姿势也不舒服。手背肿成小馒头,手指肿成胡萝卜,我不动还不疼痛,只是麻酥酥的。这几天我动尽脑筋想办法代替手,深知手的作用和重要,再勒下去要勒坏了?它成了我最为担心和忧虑的事。我活动着手指,疏通血脉,又把双手放在床头上拉扯,想让麻绳松开些,哪怕一分一寸也是好的。他们绑的是“老虎扣”,绳扣越拉越死,但绳套间相对松快了。我突然想到自己何苦忍着呢,电影里不是有过革命者磨断绳子逃跑的例子么,为什么不试试?
我一想到可能逃跑激动起来,走到门框前背过身子,双手对准水泥墙角磨擦起来。麻绳在墙角上上下下滑动,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我磨擦了几十下,转过头来观察绳子。绳子浸过水,十分结实,不过磨过的地方还是泛起白色,并有几绺麻坯磨断了。这是一件慢活儿,需要花费相当的气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每天坚持下去再粗的绳子也一定会磨断的。我振奋不已,决定再磨几下,又取得些明显的进展。忽听窗外响起脚步声,我停止了磨擦,回到床上蹬掉解放鞋,侧身躺下装作呼呼大睡,似乎根本就没发现窗户上有人窥视。
这一觉睡到半夜时分,我被蚊子咬醒了。
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闪电照亮了湿淋淋的花坛和亮晶晶的树叶。风把雨点刮进敞开的气窗,地上淤积起一汪雨水,我赶紧爬起来站在床板上,用脑袋顶死气窗。白天光顾吃西瓜皮忘记关它,结果又飞进来众多的蚊子和小咬,围着灯泡飞舞,满天花板上都是黑色的蚊虫。我无法关电灯,一夜过去还不叫它们给吃了?我想着,用牙齿把头枕的衣服卷打开,叼过裤子和衣服盖在腿上,身上,以抵挡蚊虫的骚扰。
第三个夜晚,我梦中还在啃那两块西瓜皮……

寒梅花20102017-10-28 13:26:3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三章 熬 鹰



第四天早晨,一泡尿憋醒了我。
我爬起来,天刚亮不久,窗外灰蒙蒙的,雨声稀疏了。闭门雨,下一宿,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雨景,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奇怪自己被关进来怎么从没想上厕所呢?是的,我没吃东西,也没有可排泄的粪便,此刻却要撒尿,憋得要死也没办法解开裤子。“缺德,连上厕所都不让!”我嘟囔着翻身下地,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明知道没用还是用脚踢起门板:
“来人啊,我要上厕所!”没有人回应,大概单身宿舍的职工都还没起床,我喊过几嗓子就不再出声,要尿裤子了。
往哪儿尿?没有痰盂和盛尿的器皿,虽然隔壁就是厕所,我能清楚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但这无疑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家里,母亲总是在外屋准备一个尿盆,夜里起来,我不用开灯,就可以闭着眼睛摸到尿盆前掏出小鸡鸡撒尿。在野外就更好办了,你往哪儿撒尿都行。现在我却束手无策。温热的尿水顺着大腿根流出来,短裤洇湿一大片,这泡尿特别长,脚下的水泥地上臊哄哄的尿水到处横流。我赶紧咬住桶沿倒些水冲尿,屋里顿时洪水泛滥,好在门板下有条缝隙,我用鞋帮拥着尿水尽量让它流出门缝。
真是太糟糕啦!
漫天的牛毛细雨停了,云在散开,落叶遍地,一滴一滴的水从树上落下来,蜘蛛网上的雨点闪闪发亮。
有咩咩的羊叫声,接连几天不见人,我对任何声音都异常敏感。
我扒在窗前,发现有两只山羊在墙根吃草,竟暂时忘掉尿湿裤子的烦恼。这两只白色的山羊一老一小,母羊垂着硕大的奶子,扬着胡子,扇着两只耳朵,吃着青草。它身边的小羊羔,一身白毛,围着母羊蹦来跳去,偶尔还拽下两口青草玩耍。白土地人养奶羊,喝羊奶,也有人偷着给那些缺奶水的母亲供应羊奶,挣外快。本来,大院里每天早晨都有个市奶站的娘儿们,骑着自行车,货架上带着两个大桶送牛奶。她心太黑,不老实,总往奶里掺水,有婴儿的人家察觉她的鬼伎俩,纷纷改订邻居家的纯羊奶。尽管这是严禁的资本主义行为,但屡禁不止,渐渐地,连造反派的家属也订邻居家的羊奶了。
那只小羊跑开了,母羊不放心,马上用脑袋顶住小羊赶回来。小羊钻到妈妈的肚子下吃起奶来,母羊屈起后腿喂着孩子,时而用舌头舔舐小羊的脊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觉得那么新鲜和亲切,我被关进来的这些天里,除了单调的四壁和床、条凳,与世隔绝,我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和熟悉的人接触。老牛舐犊,动物都知道爱孩子,保护孩子。我却被关在这里,遭受毒打、饥饿、捆绑,无人问津,连动物都不如!我想姐姐妹妹,想彬子、铁南、七哥,想老头鱼、黑子,想我的虎子,以及过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想扇“啪唧”、弹玻璃球、钓鱼、游泳、搂草。就是能和女孩子们踢毽子、跳方格、跳橡皮筋、过家家也求之不得,只要有人带我玩就行……等我再看那两只羊,它们早已离开窗前了。
我冒起虚汗,手掌发烫,手指僵硬,动一下都疼痛。只得侧身躺在床上,脑袋耷拉在床边休息一下,半面短裤腌得大腿根难受,但我无法脱下来晾一晾,等它自然干燥好了。
早晨缓缓流过,我静静地躺着。
我听到床下响起声音,循着声音望去,我唯一的伙伴,那只大肚子拉拉蛄,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过去一样,正在吃一块小拇指大的西瓜皮,那大概是昨天落下摔在床底下的,我没看到。它身子趴在瓜皮上,伸出两只弯钩似的尖嘴,一夹一个小小的豁口,西瓜皮一会儿就被它啃出个窟窿。床板晃动了一下,拉拉蛄停止咀嚼,抬起尖脑袋望我一眼。迄今为止,我们已经相处三天,双方一直相安无事,它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又进自己的早餐了。
拉拉蛄勾起我的食欲,我想夺下那点儿西瓜皮充饥。
我探出脑袋企图吓跑它,殊料它不甘心放弃美味,用尖嘴钳住西瓜皮吃力地拖进床底深处。虫子也会保护自己的食物,我翻下床,伸出一只脚尖去够那西瓜皮,拉拉蛄逃跑了,起飞时黄黑色的翅膀呼呼震动。我的身子失去平衡,脚尖一滑竟将那西瓜皮碾成末末,没法儿吃了。我徒劳一场,一怒之下又来到门框前,背过身子去磨手腕上的麻绳。这一次的努力卓有成效,我磨断更多的麻坯,手疼得挺不住了,眼睛却一直对着掉在窗框里的那块西瓜皮,我明白是它诱惑着我不再磨绳子了。
我来到窗台前,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研究着怎么够出西瓜皮?它已经发干变蔫,不那么鲜亮了,伸手就可以够到似的。我又一次登上窗台,希望能用牙齿拽开插销,结果除了浪费宝贵的体力屁用没有,双层玻璃框太深,唯一的办法是砸开玻璃取出它。我正在寻思怎么办?猛然对面贴上张脸,我以为是造反派来观察我,吓一大跳。对方却做个鬼脸,我这才看清是李疯子搞的恶作剧。她闲着没事也盯着玻璃里的西瓜皮,两只眼珠对在一起欣赏着玩。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对她的出现充满希望,爬上窗台,用牙齿拽开气窗探出脑袋说:
“李老师。”
“你怎么叫我老师?”她抬起脸颊,像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我教过你么?”
“没有。”
她摇晃着脑袋,啐了一口,眼睛望着别处叫道:“那你叫我老师,不要脸,无耻!”
她的疯劲上来了,我啼笑皆非:“叫你阿姨行吗?”
“你骂人,我不是猪八戒他二姨。”
“我没骂你,”我没法儿和她理论,直奔主题。“你能帮个忙么?”
她似乎清醒了,点点头。
“去告诉我妈,我没被送军管会,在这儿。”
“你妈叫啥,在哪儿?”
“叫孙志刚,在学校。”
“孙志刚,老领导。”听我一说,她想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学校的走资派,孙书记。”
她嘟囔着刚说完的话,又重复那句话的意思,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不停地说着。这栋楼窗与窗之间的距离较远,我们在窗口说话,很可能其他窗口的人听不见。但我也不敢大声喊叫,以免碰到不必要的麻烦,只能一遍又一遍低声央求她帮忙。不过我所希望的,并没有成功。李疯子根本就不愿听我再说什么,她的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抓得紧紧的,突然捶了下自己的膝盖,又在垃圾堆里捡起面小纸旗高呼起口号向前走去,每喊一声都要跳跃两下:
“打倒走资派孙志刚!”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回来,李老师。”我的头朝前倾着,心急如焚。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同学们好。下面,老师给你们分析《愚公移山》这篇文章。”她回过头来收住脚步,并没有理会我,拍打着双手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离谱儿。
“你是什么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就是这么回事,我要造反去,你敢不准我革命?”
“不敢,”我继续苦苦地央求,“李老师,我饿,你能给我点儿吃的吗?”
“饿死你个小兔崽子,谁叫你逼我吃药了……我没病,吃什么药?不行,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行了嘛^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内因是通过外因而起作用的^红卫兵小将们,紧急行动起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跟着毛 奋勇前进!”
她一会儿明白清醒,一会儿疯疯癫癫,我还在惊愕中不知怎么说好?她全身摇晃起来,挥动着旗帜径自向前走去,只是偶尔用手掌按按太阳穴,一边哧哧笑着,一边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
寒梅花20102017-10-29 13:27:56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