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字 评论数:3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二章 换 房



糖厂的女人们唠嗑时从不闲着,一律嘴角叼着卷烟,手里搓着麻绳或纳着鞋底。男人大多工资低,孩子又多,穿衣戴帽能省就省,能做就做。
普遍的贫困迫使每家每户都过这种日子。
我记得前两趟房的老杨家,女主人就是那个搞破鞋被批斗过的杨八角,前前后后一共养十个孩子,还不算有两个得病没养活的。老大和老小相差二十岁,大姐姐抱着刚出生的小弟弟乘凉,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她生的孩子,用手指逗着孩子的小鸡鸡啧啧赞叹:“瞧人家这闺女真会养,头胎就抱个大胖小子!”大姐顿时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不过这也难怪,只是再不敢抱着小弟弟出家门了。老杨家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穷到几个孩子盖一床被子的程度,过年过节买不起凭票供应的糖果,每个孩子只能分到一小勺炒葵花子,也算是穷人家一笔不大不小的开销。杨八角却整天忙着给孩子们洗衣做饭纳鞋底,其乐融融,其乐无穷。母亲有时候劝杨八角:
“他杨婶,别养了,再累下去人就垮了。”
“我这辈子就喜欢孩子,喜欢养带把儿的小子。”杨八角笑吟吟道,把两条腿从炕上耷拉下来。“放一只羊也是放,赶一群羊也是赶,等他们长大我就有清福享啦!”
为证实爱养“带把儿”的好处,她还说了段顺口溜:

别看我穿得破,
裤兜里有好货。
两个咸鸭子,
一根胡萝卜。

吕大姨没孩子,生活条件好,经常帮助母亲搓麻绳,纳鞋底,做单鞋、棉鞋,做一双鞋比买一双鞋能节约三四元钱。我熟悉整个做鞋的工序,看得津津有味。第一道工序找出破被单、旧桌布和旧衣裤,剪成一块块布铺在面板上,用面粉打成稠糨糊一层层涂匀,铺上三层破布摁结实,然后将面板倚在火墙旁烘干,做成鞋垫般厚薄的袼褙。母亲按照我们脚的尺寸剪出大小,用白布包上鞋底边,把十几层的袼褙压在一起,就成为半成品的鞋底了。第二道工序去杂货商店买回一大绺麻坯,一点点撕开,并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搓成麻绳,然后缠成一个个绳团子。第三道工序剪出鞋帮,戴上铜顶针飞针走线纳鞋底,针角密集到一针挨着一针程度,再把鞋帮缝在硬邦邦的鞋底上,我便穿上新单鞋或棉鞋了。这种鞋子看上去有点儿“土气”,穿上却结实舒服。我穿在脚上,暖在心里,走在大街上照样非常自豪,这是母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硕果,买的鞋子哪比得上!
吕大姨和蒋姨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母亲碰到什么难事都和她们商量,几乎无话不谈。我听母亲纳鞋底时念叨搬家的事,造反派逼得紧,看情况我们是顶不住了。
“孙老妹啊,那也好,树挪死,人挪活。挪动挪动换换风水,说不定能给你带来好运气。”吕大姨叼着烟卷,从宽牙缝里喷出烟雾,宽慰母亲。“再说房小冬天取暖烧得少,也能省点儿煤钱。”
“孙姐,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撵你?”蒋姨抽着鼻涕,用舌头把针从嘴的一边移向另一边。“小房子也得挑挑,阴面冷。”
“要不,跟我们住吧,”吕大姨建议,远远吐出一口浓痰。“我们那趟房屋子是最小的。”
“敢情好了,”母亲沉吟一下,显出困惑与惆怅。“我愿意,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换?”
“你去说说看,我的隔壁孩子多,早就吵吵着要大房,你以大换小他还巴不得呢。”
“我看吕嫂的主意不错,他留咱住咱还不稀罕住了呢。”蒋姨弯下腰去,大声地擤着鼻涕。  “就这么办,还犹豫啥,说搬就搬,我准备好东西给你‘温锅’。”
母亲没让造反派扫地出门,自己主动和人家换房了。
天无绝人之路,那家正求之不得,双方很快说妥立即换房。
我们一致想和吕大姨做邻居,新居与她门靠门,两家之间隔一道矮木板皮扎的院墙,蒋姨家住在斜对面,把前一趟房的房头。谁也没想到,母亲走这一步多么英明正确,后来我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多次受到邻居家保护,不知躲过多少顿痛打,少受多少折磨。我打心眼里赞成这件事,真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那次搬家很热闹,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动手帮我们搬东西,粉刷新屋。我的虎子真聪明,老早就明白主人要搬进新家,在外屋锅台下给自己找个住处,又暖和又舒服。我不知道糖厂还有没有比这更小的宿舍了?新家一趟房分南北两面住,阳面一家,阴面一家,每家十六平方左右。里屋砌起一铺大炕,放上一张写字台,外屋垒起一个大锅台,放上口水缸,基本上没空间了。就居住条件来说,这原是两口人住的房子,现在却挤进我家四口人!
据我所知,造反派不仅仅将我们一家人撵出原来并不宽裕的住处,同样将党委书记冯燕川一家九口赶进一处里外间的房子,老少三代勉强有立锥之地,屋里屋外尽是床铺。天知道还能怎么整治走资派,再往外撵就得住马厩了。屋小,仅有的那点家具都没地方摆。吕大姨夫送来两根长木头方子,在大炕里面搭起个被褥架。母亲将两个箱子和被褥摆在上面,差点儿摞上天花板。好在有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其余的坛坛罐罐只好放在院子里。
“先堆在外面吧,”蒋姨说,“等捡点儿砖头,盖起仓房就有地方放了。”
这已经令母亲感激不尽。
我们住进新居,一铺大炕欢欢喜喜躺下全家人,我把炕头,母亲隔在我和姐姐妹妹中间。第二天傍晚,母亲去黄沙滩副食商店买些肉和蔬菜,做了几个炒菜,摆出茅台酒答谢仗义相助的邻居们。吕大姨送来一小盆猪血肠,蒋姨送来一大盆酸菜,两家的大人孩子都来了,热热闹闹地“温锅”。大家一进门就上炕,围着炕桌盘腿大坐。我是小辈,坐在母亲身边的炕沿上,姐姐妹妹和蒋姨家的闺女都在锅台上吃饭。虎子见家里来这么多客人,不敢上炕了,两只前爪扒着炕沿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呜呜叫着要东西吃。我趁大人不注意,装作夹起的血肠太滑掉在地下,虎子接着咽进肚里。它不知足,刚吞下一块又要,母亲瞪起眼睛不许我给它吃了,怕撑坏它的小肚皮。我摊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东西了,虎子才意犹未尽舔着舌头,摇摇尾巴,趴在脚下睡开大觉。
席间,母亲笑逐颜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最喜欢看母亲笑,尽管她心里充满苦涩,那笑依然灿烂,嘴角还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快别这样,谢啥,孤儿寡母的,想办法熬过这段苦日子就好了。”吕大姨说着又接上一支烟,呸的一下吐掉粘在舌尖的烟丝。“开春喂几只鸡,养两个小猪崽吧,好补贴补贴生活。”
“养十几只小母鸡,用鸡蛋换麸子,”蒋姨掰着手指头算起养鸡和猪的连锁账,以补充我们那点可怜的供应。“再用麸子喂鸡和猪,到春节卖一口半猪,一年的花销都有了,留半扇猪给孩子吃,合算,就是累点儿。”
“累倒不怕……”母亲欲说还休,抿紧嘴唇。
“不就是手头紧吗,孙老妹,你有心,我给你垫上,要不几个钱,也不着急就给。”吕大姨夫诚心诚意说,“先把小猪崽抓回家,等猪长大卖出去,年底再还我们也不迟。”
“小鸡崽也不用买,花那个钱干啥。”蒋叔叔笑呵呵道,“孙姐,我们给你几个鸡蛋,可以用手孵嘛。”
“那就这么办。”
母亲举起酒盅敬邻居们,为他们理解一个寡妇人家难以言喻的苦衷。
3月过去,学校仍未开学。为建仓房,我们一家人都有事干了。气温渐渐升高,外面不那么天寒地冻,街上积满正在融化的雪,但是冬天依旧活跃,极有可能还会刮起一场暴风雪。姐姐、我和妹妹都出去捡砖头,满厂区、家属院内转悠,把大大小小的砖头石块都用土篮拐回家。蒋叔叔告诉我们,小的可以打地基,大的垒墙壁。母亲下班回来也拐着个土篮,里面装满破砖头。碰到谁家扒炕、修房子,我们必定等着捡人家清出来的碎砖。拉回家后也不能闲着,一家人都拿着斧子、破菜刀、铁锨头,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敲打碎砖头,清除上面的黏土、石灰和水泥。这是一种叫你非常心烦的活儿,黏土和石灰好敲,三下两下就清除干净。水泥不好敲,几块砖头连在一起形成个大坨,比铁还结实,一斧子下去直冒白烟,震得人手虎口生疼。吕大姨说算啦孩子,咱可不费那个傻劲儿,留着它打地基吧。
没过多少日子,我家的院里堆起一个好大的碎砖头垛。母亲欣慰地笑了,照这样下去积少成多,5月份就能盖仓房了。
寒梅花20102017-05-10 16:43:5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二章 换 房



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糖厂学校初三的学生都去参加体检。
“文革”中有句响亮的口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我多么渴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骑马挎枪保边疆,哪怕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戴在脑袋上,也别提有多美了。
可我知道莫说岁数小,凭我是走资派狗崽子这一点,即使把自己尽可能好地表现出来,够年龄部队也不会要。伙伴们都讥笑春节像副骨头架子,那风一吹就能刮倒的身板怎么能当兵?没想到春节吉星高照,整个糖厂子弟学校只有他一个学生通过体检,着实令我们羡慕不已一番。春节临走之前,我们都为他祝福,既沉浸在喜悦之中又有点儿依依不舍。母亲喜欢春节,说他在那么严酷的情况下也尊重老师,见了她姨长姨短,懂礼貌,有正事。母亲上班去了,小伙伴们聚集在我家玩耍,打扑克,我赢了给人家满脸挂纸条;下象棋,人家赢了让我钻桌底。春节出去串联过,比我们懂得多,能摆弄电匣子收听海外的短波节目。不知为什么,王官迷一来我家串门,总会在伙伴们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显得很不合群?他是我的同学,两家大人又是胶东老乡,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却也能容忍他的存在。每每这种时候,王官迷总是坐在一边听着、看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可琢磨的光,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关注,随时准备充分利用,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春节戴着大红花,被学校敲锣打鼓送走了,好不隆重。
临走时,他把自己的四盘甩线留给我作纪念,礼轻情义重,他要三年才能复员回家,我没了一个心心相印的朋友,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闷和失落中度过的。实在无聊,我便用读书消磨时间,又一次搬出父亲的藏书,看《西游记》《水浒》《红楼梦》。本来,母亲早把这些书藏进写字台的小柜,怕红卫兵说我家有“封、资、修”的残余来“破四旧”,书架上只摆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母亲多次鼓励我读些政治书籍,好有政治头脑。我曾试着翻阅厚厚的四卷《毛泽东选集》,见父亲在书里画满圈圈点点,可我没经历过战争,怎么用心都读不进去。对我来说那些长篇大论过于深奥,我也实在对战争时期的论述不感兴趣。
母亲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意思是大人看过《三国演义》就变得老奸巨滑了,小孩看过《西游记》就变得无法无天了。她唯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且把姐姐比作薛宝钗,我比作贾宝玉。姐姐听话会来事儿,从不惹祸,我是个“混世魔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亲的比喻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好像中国人看了《红楼梦》都自动对号入坐。我还小,没到青春期,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一点儿都不喜欢《红楼梦》,什么甜哥哥、蜜姐姐,恶心!让姐姐做薛宝钗好了,我才不做贾宝玉呢,男不男女不女什么东西,整天泡在女人堆里,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我更喜欢读《西游记》,幻想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金箍棒一挥天下无敌。我晚上把书放回写字台小柜里,白天趁母亲上班贪婪地看完一段又一段,完全沉浸在吴承恩虚构的世界里。我产生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希望自己将来有那么一天(一天也好),当个作家写书给人家看。当然了,这是一个孩子天真可笑的理想,我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只读五年书的小学生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作家。
那些日子我迷上读书,整日躺在炕上囫囵吞枣,一捧起书就是几个小时,兴致极高。心思差不多全沉湎于空想世界,并没有防备王官迷,他来串门照看不误。王官迷长着一副苦相,总是很委屈的样子,三角眼,塌鼻梁,嘴巴有些歪,用鬼头蛤蟆眼形容最准确不过。他非常反感我读《西游记》,把我从半空中拉回来,认为是“黄书”,属“封、资、修”的东西,孩子读了会学坏。我不以为然,知识使人进步,即使“黄书”也应该“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文化遗产,只要老师说过便拉大旗做虎皮。我记得非常清楚,王官迷性格孤僻,敏感,很难与人相处,老认为自己全是对的,从不问不听不想人家怎么说,反而流露出看不起的意思,仿佛压根儿就不值得一提。为驳倒“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举过个例子,说他亲戚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整天读闲书、黄书走火入魔,大白天都色迷迷想女人,认为这是有害而危险的想入非非。我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花岗岩脑袋打交道,不能不反驳几句,问:
“他读了什么书,能说具体点么?”
“《新儿女英雄传》。”
“不会吧,我看过那本书。”我没弄懂他的问题什么意思,表示质疑。那是一部反映抗战题材的小说,故事很吸引人,怎么能和想女人学坏联系上呢?
“毛 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王官迷颇有些义愤填膺了,双手摁在膝盖上,顿了一顿接下去。“那里面有‘骚干’事,从不歌颂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成果,净乱搞破鞋。要是碰上我,早就把他揭发出来。”
“你揭发人家干什么?”
“向毛 敬献忠心,我当上红卫兵头头,决不许作者再散布流毒。”他的脸红了,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那些枯槁的树枝正在风中舞动,突然把一只手往起举,用斩钉截铁的声调恶狠狠说。“非造他的反,革他的命,抄他的家,看他敢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你看过书里的内容吗?”
“中毒怎么办,没有。”
“没看过怎么瞎评论。”
“我听别人说的。”
“你没事实根据,那不是望风捕影么?”
“毛 还教导我们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有书就是事实,那本书是一株大毒草。”他眼皮都不抬地阴沉着脸,仿佛目光里藏着什么。“作者的心黑透了,应该彻底砸烂他,再踏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拉倒吧!”
这话把王官迷一下子噎住了,他从此不再开口,沉着脸。我不再讨论了,不是没话说,只是没有兴趣。王官迷的逻辑使我震惊,谈什么都要争论,真替他脸红。他整天跃跃欲试在红卫兵组织里混个一官半职,动辄毛 教导我们如何如何,满嘴大口号,怎么连毛 讲的一条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懂:“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口。”我厌恶他闭着眼睛不看事实的盲从态度,没看过《新儿女英雄传》怎么有资格妄加评论人家的作品呢?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不胜惊异!仔细想想,糖厂一般家长管教严格的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参加批斗大会总是躲在会场最后面,都能自觉做到不打人,不骂人,不造谣中伤落井下石,将来也有一技之长立足于社会。而那些争当头头的红卫兵,尽管文化大革命洪流中红得发紫,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学习差的学生,长着眼睛并不意味着看得见,说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整人、打人却无师自通。由于特殊的政治机遇,不惜牺牲别人抬高自己,一来运动即变成急先锋,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争取捞点政治资本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今天再听人说红卫兵运动是出于追求激情和革命理想,实在令人作呕)。但无论爬得多高,上得多快,到头来还是为时代所抛弃。这并非命运的特殊安排,而是事物的必然。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春节均属于前一类人,王官迷则属于后一类人。
寒梅花20102017-05-10 18:48:0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二章 换 房



1967年4月,毛 发出最新指示:复课闹革命。
糖厂学生又上课了,学校全面模仿军队建制进行机构改革,“读毛 的书,听毛 的话,照毛 的指示办事,做毛 的好战士”。各个年级变成连、排、班,全民皆兵,“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王官迷机会来了,上串下跳积极出击,大谈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大批特批学校的走资派。无所不用其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宣称:“我们就是要造反,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其实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主见,只不过野心越来越大想当我们班的排长,变得凶狠起来。我心里大起反感,跟他也没什么话再可说,你受谁蒙蔽了?干吗自欺欺人!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威力之大,影响之深远,我始料未及。过去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见风使舵,跟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称,一夜之间患传染病似的,谁也不愿理睬我,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我与他们的关系变得冷漠紧张,好像相互之间天生就有一种深刻的厌恶感和不信任感,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觉得他们是在联合起来故意与我作对,既然一个狗崽子的自尊对他们无所谓,我也产生极大的对抗情绪。在竞选排长的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宣布全班同学都有资格参加竞选,我明知不能,还是不甘心黯然退出历史舞台,鼓足勇气参加竞选了。可想而知我败得一塌糊涂,除了我自己投给自己一票,全班举手通过竞选结果时没有一个同学表示赞同。看上去我当时一定挨了一记闷棍那样狼狈不堪,还在下意识望着四周,期待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出面支持我。可是枉费心机,没有一个人举手,绝大多数同学都低下头去,少数同学碰上我的目光马上不自然回避。我打了一场败仗,又不敢面对失败,胸间涌上一股滑稽而又愤怒的感觉,恨恨道:“见鬼去吧,你们全是墙头草,势力眼,应声虫!”
这一次竞选伤透我的心,他们早已串通好内定王官迷当排长,不过庄严走个过场假戏真做而已。王官迷有意使我难堪,得意忘形说:“收起你当少先队大队长那套吧,你想竞选排长?不看看现在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接着又说五六句风凉话。我恨,恨我过去瞎了眼,没看出他是个变色龙,更瞧不惯那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了!
我开始和他疏远了。
学校基本上不上文化课,整天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提不起兴趣,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好奇地看母亲用手孵的鸡蛋。
蒋姨送给我们家二十五个鸡蛋,说都是经过公鸡踩蛋的母鸡下的,二十一天后准能孵出小鸡崽。母亲将这些鸡蛋用棉花包住放在炕头的一角上孵化,一早一晚都用手转圈摸上一遍。我见过邻居家的小母鸡不好好生蛋,用嘴一口口叨来草絮窝,别的母鸡下蛋它就抢,用爪子扒拉到自己脚下,整天趴在鸡蛋上面一动不动。邻居家阿姨生气地抓住小母鸡的翅膀和爪子,按住它的脑袋往水里浸,三天两头浸一次不说,还一边浸一边骂道:“要你发情,要你发情,再不下蛋就杀了你!”我对母亲的做法有点将信将疑,没有老母鸡抱窝怎么能孵出小鸡呢?母亲每天都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仔细察看,偶尔还扔掉一个“臭蛋”。我奇怪:“妈,我常听人家说混蛋、滚蛋、捣蛋、屎蛋,却从没听说过什么‘臭蛋’,怎么有‘臭蛋’呢?”
我这么一问,母亲也愣了,笑着解释:
“炕头太热,我们孵的鸡蛋坏了,就变成‘臭蛋’呗。”
“你怎么看出臭了,我一点味儿都没闻到?”
“你看,好的鸡蛋在灯光下透明,里面布满黑色的血丝,这说明快孕育成胚胎了。”母亲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一边转动着一边说。“不好的鸡蛋里面混混沌沌,那就是臭了。”
母亲不许我用手孵鸡蛋,怕我毛手毛脚打碎鸡蛋。我好奇心重,偏要试试孵小鸡是什么感觉,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地孵,心想母亲你真笨,在太阳下看鸡蛋不比灯光下清楚多了。我不厌其烦用手摸着鸡蛋,一个一个拿到屋外放在太阳光下观察,真的看到里面的胚胎,恨不能马上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没想到我弄巧成拙,让正在孵化的鸡蛋受凉,一少半变得混混沌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一遍遍试着炕头的温度,将一些鸡蛋举在灯光下左看右看,自言自语:“温度差不多呀,这么多都坏啦!”不是母亲笨,是我笨得聪明!我明白她为什么不在太阳下观察鸡蛋了,怕温度低冻坏正在孕育的胚胎,是我使这些胚胎都患上重感冒高烧四十度死去的。我装模作样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鸡蛋,举到灯光下看看,扔进垃圾桶里说:“上次我落掉一个名称‘坏蛋’,它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坏蛋了,应该立即揪出来打倒砸烂,纯洁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
母亲搓着双手,一副好心痛的神态。这一次她没有扔“臭蛋”,放在锅里煮熟做了虎子的美餐。
我的虎子突飞猛长,几个月来明显长高,身体长大几倍,由原来毛茸茸的肉球变成小板凳般敦实的黑灰色小狗。
虎子是二串子,既继承母亲娃哩的一身长毛,又继承父亲大笨狗的粗大,它的四根腿肉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脖子上的长毛像大衣翻领,从颈下到脊背上密密实实围了一圈。虎子总是饿,什么残汤剩饭都咽进肚子里,不撑得肚皮滚瓜溜圆决不罢休。母亲说虎子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快顶一个小孩子多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养个小猪崽合算,是撵它出去自己打“野食”的时候了。
东北人说打“野食”,就是让鸡呀狗呀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我舍不得虎子离开,偷偷给它大饼子吃,虎子还是不饱,一有机会就往覆盖着积雪的西下洼跑,叼回什么东西蹲在院子里吃,吃不完就扒个坑埋起来留着下顿享用。我经常和虎子闹着玩,挖出它埋的猪骨头藏到其它地方,看它急得满院子乱转乱闻,不断用前爪扒埋东西的地点,一定好生奇怪自己藏的食物哪里去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我搞的恶作剧。我哈哈大笑,它莫名其妙,直到我与心不忍将东西暴露出来,它仍旧毫无怨气地俯首帖耳。有一次,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雪。我看见虎子趴在院子里啃着什么,以为又叼回来什么好东西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察看,天啊,是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屎橛子!我勃然大怒,不理解它怎么吃起屎来,一阵拳打脚踢,揍得它嗷嗷叫着满地乱滚。
母亲走出门来喊住我,问为什么打虎子?
“它没出息,吃屎!”我生气地说。
“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么?”
母亲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笑了。
“那它为啥还用舌头舔我的手?”
“它是狗呀。”
“臭死啦,我揍它!”
“你打它也改不了。”
虎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竖起一只耳朵,抬起颧骨突出的大脑袋,委屈地哼哼着。
“还委屈呢,看你敢再吃。”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又赏它一脚,心里想,“你是个不吃好粮食的坏狗!”
母亲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怎么教育虎子也没有用,下一次它还会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记吃不记打。我有办法,关虎子禁闭,一连几天不许它出院门,看它那副神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它趁我不在的工夫溜出去,又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自己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微闭着眼睛埋头大吃大嚼,心满意足得鼻子里直哼哼,什么都顾不得,看样子香极了。我终于明白“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老话的意思了,有时候一想到它嘴臭,就一肚子不舒服。可无论你说什么,虎子都无所谓,还咧着嘴巴像在笑,无奈之下再也不许它舔我的手了。
寒梅花20102017-05-11 08:22:4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寒梅花20102017-05-11 14:43:0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三章 遭遇老头鱼





蓝瓦瓦的晴空里,阳光普照大地,天气逐渐暖和起来。麻雀在叽叽喳喳报告春天的消息。白土地上的冰雪慢慢消融,露出地面,不过天气还很冷,雪化得也很慢。到处都是淌着黑色污水的溪流,我家屋檐下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锥滴下一串串水珠,街道也变得泥泞不堪了。
大院里传来声声卖小鸡崽的吆喝,我照例出去看热闹。一个汉子推着自行车,货架后面驮着一个大筐,筐里装满挤在一起叽叽叫的小鸡崽,黑的白的花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煞是可爱。不少大人围着卖小鸡的筐,挑选着自己认为是母鸡的鸡崽。母亲买不起两角钱一只的小鸡崽,只能做旁观者。我焦急等待她用手孵化小鸡试验的成功,盼啊盼啊,总算盼到一天,她举着鸡蛋察看一番欣喜地说:“快了快了,你看它要叼壳啦。”我凑到灯光下观看,里面的鸡雏伸腿动头不停撞击蛋壳。功夫不负苦心人,我们成功了,十几只鸡崽叼破蛋壳软钻出来,母亲将它们放在小筐里晾干羽毛,鸡雏叽叽叫着站起来,我们也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了。
“好了好了,艾平,”母亲把小鸡放在手心上欣赏着说,“到了秋天,你就可以吃上自家产的鲜鸡蛋啦!”
从母亲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细盘算过这些母鸡在秋季里产多少蛋了。
转眼就是月底,冬天快过完了。空气中还飘着湿雪的味道,晚雪尚未化净,四野里还是一片斑驳,平地上的积雪已基本融化,变成一片片小小的水洼,只是在那长满菖蒲的低洼地里,还能见到黑褐色的残雪。远处传来隐隐的响声,轰轰隆隆,紧一阵慢一阵,声震耳鼓。荒野里刮起大风,一连几天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越刮越大,杨柳的树梢都向一边倒去。一团团浓密的沙尘笼罩着城市,遮蔽了阳光,楼房、街道、树木全变成土黄色。
乍暖还寒,性急的孩子早已脱下棉衣,一身轻松在街上跑来跑去,尽情享受着春天来临的欢乐。我心痒难挠,恨不能脱掉棉衣出去玩玩。母亲总说“春捂秋冻,越活越硬”,要我暖和些再脱棉衣。彬子和铁南对我说,刮过大风嫩江开江就可以去捡冰排撞死的鱼了。我顾不得想这些,趁学校不正规,绝大部分时间忙着大批判,帮母亲用碎砖头垒猪圈,建鸡窝。吕大姨夫不负诺言,借给我们三十元钱,并和母亲一起去趟牲口市场,两人各买回两只小猪崽。
现在母亲也变成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开门七件事,拿起葫芦放下瓢,忙得团团转。家里热闹非凡,有人,有猪,有鸡,有狗。鸡崽和猪崽小,怕冷,里屋炕头上住着小鸡,外屋锅台前住着小猪。一到天亮吵得人睡不好觉,鸡鸣猪叫狗吠要吃的,简直开了一所家庭动物园。虎子失宠了,母亲打苞米面粥喂小猪崽的时候,它想凑过去喝一口都不成,脑袋上准挨一巴掌,只能吞着口水看着。两个小猪崽不知狗的厉害,搅得虎子一刻不得安宁,它一趴在外屋地上睡觉,猪崽就用圆鼻子拱它起来玩耍。虎子换到里屋趴下,猪崽追进里屋照旧拱它。虎子急了,张开嘴巴咬了一只小猪,母亲拿起笤帚把它打了出去。从此只准虎子住猪圈,不许它在外屋锅台旁过夜了。
虽说春天到了,迟迟不愿离去的冬天又下了一个晚上的雪,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路面铺了一层溜滑的泥浆。一到夜里虎子就用前爪扒门板,透过飞雪,呜呜乞求主人放它进屋睡觉。
“外面冷呀,妈妈!”我为虎子求情。
“它身上有毛,冻不着。”母亲说。
“放它进屋吧。”
“不能再惯它,咬坏猪崽怎么办?”
“我教育它。”
“我们还是等等看,考验考验它再说。”
我开始给虎子上“政治课”,放它进屋了,任小猪崽用鼻子拱着它玩耍。我一发现虎子不耐烦就打过两笤帚把,让它明白“大人物”是不能随便招惹的。
虎子怕雪,不愿出门,从此学聪明了,不再招惹两只顽皮的猪崽。若白天母亲上班去了,虎子索性顺着板凳跳到炕上,自自在在睡开大觉,让小猪崽们再想骚扰它也够不着了。妹妹喜欢虎子,有事没事像拍布娃娃一样哼着歌谣哄它玩,时而发出轻微的笑声。姐姐却嫌虎子身上有跳蚤,嘴臭,不许它上炕。我的虎子非常乖,这时候准会摇着尾巴匍匐到姐姐身边,抬起脑袋作揖恳求小主人不要撵它。我对姐姐据理力争说小猪崽欺负人,虎子是给逼得没办法,你“老人家”就高抬贵手行行好吧。何况母亲说再过几天暖和了,就把猪崽和鸡崽撵到院子里去,出不出去随虎子的便。姐姐默许了,她一定要给虎子擦一擦爪子,并要它老老实实趴在炕边,不许乱动。等母亲下班回来,虎子一定跳下地去装得脾气极好,对喂猪崽的苞米面粥看都不看一眼,晚上和猪崽一起睡在锅台边也相安无事。
外面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时节,冰雪正在融化,很快就在阳光下消融殆尽。天气变得暖融融的,最早发青的小草,从枯枝败叶底下钻出来,在风中颤动。嫩江传来的坼裂声更清晰了,似滚滚雷鸣,络绎不绝。我打算着奖赏虎子,过两天领它去嫩江见识见识开江,因为它除了糖厂大院之外,从来没有到过再远的地方。砖头捡得差不多了,母亲决定盖仓房,吩咐我们挖仓房地基。可能是身旁筐里的鸡崽叫个不停,虎子睡不踏实?它抬头往里面瞅瞅发现盘子里喂鸡的小米饭,忍不住探进嘴巴够小米饭吃。围鸡的筐是草席子做的,哪里经得住它的大脑袋压,虎子压扁筐檐惊得鸡崽满炕乱跑乱叫,它恼了,到处追逐想把小鸡崽们撵回筐里去。我和姐姐在院子里挖仓房地基,听见小鸡崽没命尖叫,赶紧跑进里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虎子正叼着一只鲜血直流的小鸡崽,跳到炕下不知去哪里享用好呢。
我勃然大怒,冲它大吼:
“该死,你当它是‘野食’啊!”
我从虎子嘴里夺下鸡崽,一顿拳打脚踢,要它把死鸡崽吃下去。虎子知道自己闯祸了,抬起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里流露的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淘气的惊讶,任你怎么往它嘴里塞都不敢动。姐姐圈起小鸡埋怨道:“让你听话你不听,看它闹的,小鸡拉得满炕都是屎,你擦!”我也嫌鸡屎臭不肯擦,把怒气全发泄在虎子身上,一脚把它踢到门外边去了。我以为母亲知道虎子咬死小鸡会批评我,吃过晚饭,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她听说之后淡淡一笑,对我说:“它也和你一样呀,还小,等长大就懂事了,你别再打它了。”母亲转向蹲在身边的虎子,拍拍它的脑袋。“虎子,记住,再惹麻烦我就不要你啦。”
母亲恨铁不成钢,常说我这个孩子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吃一百粒豆子,没豆腐气”。虎子比我聪明多了,它吃一堑,长一智,一直到长大也没再犯此类的错误。我经常见虎子躺在门口晒太阳,任小鸡们跳到它身上玩耍,小猪们用长鼻子拱它嬉戏,自己连眼皮都不眨一眨继续睡大觉。可是当邻居的家禽胆敢靠近我家门口一步,它准忽地跃起大发雷霆,吓得对方尖叫着抱头鼠窜。但虎子是绝不会咬人家的,母亲早就对它下过死命令:“谁家的家禽都不能动!”
寒梅花20102017-05-12 09:57:2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三章 遭遇老头鱼



毛 发出最新指示:“革命委员会好。”
糖厂学校的老师和红卫兵都忙于大联合,成立校革命委员会,学生又停课闹革命了。厂里两大组织斗争激烈,一边是“炮打司令部兵团”派,一边是“二九公社”派,两大派都和市里的造反总部紧密相连,不惜以造谣中伤的手段证明自己是最最革命的组织。唯我独尊,唯我独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时刻准备用武力夺取最高权力。总而言之,两方面都无法沟通,你讲什么道理都不予理睬。只承认属于自己的那一套,绝对不允许观点不同。紧张的局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炮司”派磨刀霍霍,准备好刀枪棍棒和“二九”派血战到底。两派都忙于武斗,一时顾不得走资派,暂时把他们“挂”在半空中。
“挂”这招儿也是“文革”中的一大发明,造反派让走资派的双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什么时候批斗就把你从空中摘下来。如果说此前走资派的生活不得安宁,现在更如此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唯有母亲是个例外,正好得以喘息,躲在家里建筹备已久的仓房。她要我去稻田地里搂些稻草,好做脱坯的“羊角”用,我换上秋衣秋裤,一身轻松地拿起耙子、绳子,领着虎子上路了。
春回大地,草木萌动,大片的菜地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社员挥着鞭子赶着老牛犁开黑油油的土地,似凝固的波浪。多少天没出大院,一不留心,春风摇动着低低的柳梢,为柳林披上一层淡淡的绿纱了。虎子第一次经历春天,看什么都新鲜兴奋。它和别的狗相遇时,总是按照狗的规矩相互上上下下闻个不停。春天的太阳仿佛离地面很近,风沙沙响着,田野那么广阔,天空那么高远,清冷的空气像幸福一样使人陶醉。虎子撒开四蹄撒欢,两只耳朵向后翻,显然是看见什么喜欢什么,还不断回头看看。跑就跑吧,他知道该怎么做,由它去好了,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也非常舒畅,非常快活。
我和虎子走上第二道防洪大坝,朝鲜族人用拖拉机翻地了,黑油油的泥土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充满土地温暖的气息。离嫩江越近春风越猛烈,咔嚓咔嚓的声响冲斥于天地之间,大地也像有生命的躯体一样在发抖━━那是冰排撞击的动静。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跑冰排,想看看嫩江开江,再找一块边边角角的地方搂草。我快步走到朝鲜屯水泵站蹲宿儿的地方,一下子为宏伟壮丽的场面震惊,虎子都有点儿害怕了,夹着尾巴紧贴在我的腿下。冰封雪裹的嫩江终于冲破禁锢,波飞浪卷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宽阔的江面漂满连绵不断的巨大冰块,上端微绿,中间淡碧,底部深蓝,鬼斧神工雕塑过一般多姿多彩。似跃水的鱼儿,展翅的大雁,奔腾的骏马,倦卧的老牛。一块冰排跃上另一块冰排,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沉寂片刻,那块被压进水里的冰排又变作冰锥浮出水面加入洪流,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时而闪光,时而发暗。而在冰排撞击的喧嚣声中,冻土地带的大荒原也充满活力,沉睡一冬的塔头墩已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就变得生机勃勃了。
七八米宽的岸冰,已变得百孔千疮,出现暗蓝色的沿流水,积雪不再凝结成块,表面上呈灰白色,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整个冰面都颤悠悠晃动。碧绿透明的江水激荡着,冲刷着岸冰的薄冰碴儿。到处都活跃着冰排跳子,他们腰间系着绳子,足登高筒水靴,手持一支长长的带倒枪刺的鱼枪,一刻也不放过逮鱼的机会。你看吧,千里冰封的江面骤然被春风撕裂开来,憋了一冬的鱼儿争先恐后浮出水面,到空气和阳光充沛的江面游荡,一不小心被撞死或撞伤,昏昏沉沉随波逐流。冰排跳子从一块冰排跳到另一块冰排上,一枪戳下去一个准,将大大小小鱼儿抛在岸上。我猛然发现江中心漂下来的冰排上有一头毛驴,越来越近。那冰排摇摇晃晃横冲直撞,毛驴从一边滑向另一边,本能地保持着平衡,抬起头来绝望地吼叫着,向岸上的人们求救。我琢磨着毛驴是怎么跑上冰排的,是不是过江时脚下的冰层突然碎裂了,它才滞留在那上面的?冰排跳子也都和我一样望着那头毛驴,没有一个人敢铤而走险去救毛驴,只能看着它顺流漂远。我正为那头毛驴惋惜之际,虎子令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胆子壮了,跑到岸冰边探头探脑窥视什么。我大声吆喝:
“回来,虎子,别掉下去。”
话音未落,虎子已纵身跃进水里,叼住一条大鲤鱼掉头游回来,可是岸冰太滑,它自己怎么也爬不上岸,我赶紧拉起虎子的两条前腿把它拽上来。这狗简直神了,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真是没办法相信,没有人教过它就会自己逮鱼!糟糕的是虎子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抖擞几次皮毛甩掉身上的水花,冷得直打哆嗦,我不得不脱下上衣披在它身上。虎子逮的鲤鱼起码有斤把重,已被冰块撞得半死不活,我抠着鱼鳃拎起来,心想一冬天母亲都没舍得买条鱼吃,这回全家人可以打打牙祭了。
寒梅花20102017-05-12 14:48:0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又复课闹革命了。
我们班被拉到爱国菜社上劳动课,忆苦思甜。
同学们在王官迷的煽动下,与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我们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和两种不同的生活中,几乎达到互相不说话的程度。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人,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讲一种他们不懂的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有一点我明确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同学关系已不复存在,现在是“红与黑”的关系了。
6月的田野里春意盎然,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下过一阵短促的夏季的阵雨,刚好淋湿青葱的草木,盖住了路上飞扬的尘土。上劳动课没说的,比闷在教室里舒畅多了。况且我刚刚在家干过脱大坯和大泥的活儿,拔拔草不过小菜一碟,用不着老师战地动员:“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万恶的旧社会。”我最头疼的是吃忆苦饭,为让我们警惕资本主义复辟,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一定要采一大堆野菜做一顿忆苦饭吃。那年月荒唐事数不胜数,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什么是“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其实对我来说吃下那碗黑乎乎的野菜汤,就是吃苦和活受罪。
中午,我们班来到爱国菜社队部,列成方队面对一口大铁锅,锅台上落满一层黑压压的苍蝇,与野菜的颜色差不多少。每次吃忆苦饭前一定要一首唱革命歌曲,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农现场做报告。我记得那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
最精彩绝伦的节目是老农做报告。这位农民伯伯一脸深深的皱纹,一身补丁摞补丁衣裳,一看就是百分之百的苦出身。他倒好,一开始讲的还有谱儿,一边挥手驱赶着苍蝇一边唾沫星乱飞,说自己祖祖辈辈都是扛大活的贫雇农。地主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他们却吃糠咽菜当牛当马。我总算没白认真听,从老农报告中得知“吃香喝辣”的含义了。原来他说“吃香的”是指咸菜里面放香油,“喝辣的”是指喝白酒。后来农民伯伯讲着讲着就离谱儿了,顺口联系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说过去受地主剥削过年过节还能填饱肚子,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阵子,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饿死不少人。没死的人都得了水肿病,脸黄的透亮,肿的像个盆子,能有一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
看得出他前面讲的都是别人教的套话,心情一激动时才说的是真话。底下人都吓傻了,无不瞠目结舌,谁请这样的老农做报告肯定是居心叵测,回去不得好死,不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怪呢!全班都吓得缩了回去,还是班主任李老师反应灵敏,磕磕巴巴打住道:
“好了……红卫兵小将们……开饭了,开饭了。”
“我说不讲吧,你们偏要我来讲,”农民伯伯登时不高兴了,把一只手高举过头。“我刚开头你就打岔,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爷你就饶了我们吧,”另一个老师带着哭腔央求老农,“再讲下去大家都得玩儿完。”
报告结束,我们可以动用树枝做的筷子了。
我们采的野菜叫苣荬菜,放在铁锅里煮开,撒一把咸盐,本来就黏糊糊一团,半干不稀,有些苦,有些涩,没油水就更难吃了,往下咽时直拉嗓子眼。说实话,我是狗崽子不敢不吃,害怕挨批评,只好皱起眉头龇牙咧嘴往肚子里咽,可脑子里却闪过这样的念头,忆苦饭不好吃也不扛饿。常常是没过两个小时,肚子里又饥肠辘辘了。天可怜见,那些表现积极的同学是怎么吃下一碗又一碗的。王官迷和我形成鲜明对照,还称赞“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是一次最好的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
我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总想着他们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怎么也品不出“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没吃几口就恶心,直往上反胃。我羞愧地低下头,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变成资产阶级了?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老一辈打江山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他们决不会让后代吃野菜吧,肯定想吃细粮和荤菜,况且我每天只吃大饼子、高粱米,一个月配给四两肉就算改善生活,有什么本可忘?为什么我们不憧憬美好生活,而时时向后看,认为现在就是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我天真地想,资本主义真复辟了倒也好,无产阶级肯定要发起反击的,我就可以报名参军了,做一名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士,而不再是什么人见人讨厌的狗崽子。到那时管你走资派还是造反派,是骡子是马遛遛看,战场才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战场上,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战士,只好以此来安慰自己了。
寒梅花20102017-09-24 13:23:3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偶尔的机会,我上厕所时发现一个秘密,王官迷虽在大伙儿面前竭力称赞忆苦饭好吃,此刻却躲在茅坑旁大吐特吐。我的心里凉了半截,敢情他也觉得野菜难吃,对我们讲的没一句真话,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虚假的程度令人作呕!这无疑是一场又一场走马灯似的政治运动的后遗症,强权政治道貌岸然地扭曲灵魂,致使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都学会演戏,虚伪得可怕。一有机会登台就进入角色,凭弄虚作假捞取政治资本,异化成非人了。
救救孩子们吧,救救孩子!
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让人十分痛苦,因为你必须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扮演的角色。我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也不想演戏,不好吃就是不好吃,顶多沉默罢了。我对母亲道出看法,她马上又变成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叫我闭嘴,继而批判我骨子里有资产阶级苗头,应该端正态度。可能她也觉得对儿子过于上纲上线,有些严厉,想了一想又说吃苣荬菜好,那是一种草药,清热祛火。我说我没病吃什么草药?母亲你也太难自圆其说了,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烦。尽管母亲已是被打倒斗臭的人,仍旧虔诚地相信共产党和毛 ,要求孩子积极靠近组织,参加一切活动,主动争取思想上的进步。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去学校了,不愿和老师说话,不愿和同学们说话,每次上课,我往往要在校园里站很久,才会鼓起勇气走进教室。反正我有个老主意,凡斗争她的大会决不参加,看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儿子怎么能受得了。我去上学,一宣布开批斗孙志刚的大会我马上回家,无论红卫兵头头怎样警告都置之不理。母亲说该你参加的活动还得参加,不要落在别人后面,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免给别人落下话把儿。
“我也不是牛鬼蛇神,”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顶撞她道。“他们大不了开除我学籍,我不想上学啦!”
“你敢,艾平。”知儿莫过母亲,她深知我耍起性子九头老牛也拉不住,骨子里怕儿子不想上学,始终希望我做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
“妈,我实在受不了‘红色恐怖’啦。”
“你懂得什么叫‘红色恐怖’?”
我咬住嘴唇,一时难以回答。
“恐怖是叫人害怕的意思,你爸爸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坏人到处迫害好人,那才叫白色恐怖。怎么信口乱说,嘴上不能没有把锁。”
我们突然都被意识到的事实吓呆住了,谁也不敢看谁。
“妈,就当我什么没说,你可别在意啊。”隔一段时间,我低低道。“可我还想问个问题,我是好人么?你是好人么?”
“废话,那还用问。”
“我为啥害怕?你为啥见造反派连头都不敢抬,这不是恐怖是什么?”
很显然,我问的正是她心里明白,嘴上却难以解释的问题。母亲一下被问住了,神色黯然:
“那也不能乱说,闭上你的嘴巴,隔墙有耳。”
“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是走资派。”
“不能啊,我的孩子,不是也不能任性,你不看看现在的形势。”
“广播里不是整天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吗’,妈你反动!”
“不许开玩笑,妈和你谈正经事呢,再犟嘴我打你个小兔崽子。”母亲扬起巴掌吓唬道,“我教育你,也别让人家教育!”
我抱起脑袋一溜烟跑了,留下她一个人生闷气。
尽管我内心苦闷,一百个不愿意,还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参加活动。学校组织看样板戏电影《沙家浜》,母亲给三个孩子每人一角钱买票。我知道她现在只开一半工资,一角钱可买二斤茄子或三斤大头菜,是家里每天的菜金。所以实在舍不得花这钱,又怕自己主动退出队列有人说我反对革命样板戏。我像小脚女人一样磨磨蹭蹭往前走着,就要排到俱乐部大门口了,突然间急中生智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同学们已经开始交钱买票,我捏着一角钱反复掂量着进还是不进?纸币都在手心里攥出汗水,那鞋带永远也系不好似的,等我们班同学全进去后我一溜烟逃跑了。我不敢回头,一直往家属服务站卖菜点跑,其实我不是逃避班级活动,而是在逃避我自己,生怕架不住电影的诱惑返过头去进俱乐部。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棵大头菜,母亲诧异地问为什么没看电影?
我心里难过,淡淡说:
“大喇叭整天放样板戏,我早腻味啦!”
那一天姐姐妹妹也没看电影,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都把自己省下的一角钱还给母亲。匪夷所思,我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还每月坚持留下最后一点儿钱交党费!我相信母亲,爱母亲,但对这件事心情却非常复杂。我说妈你比愚公还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糖厂的党组织早就被砸烂了,连党委书记也快被打死了,你还打肿脸充胖子,交哪门子党费?有这个钱不如给儿子买支冰棍儿解解馋,何苦让我绞尽脑汁省下一张电影票呢。母亲一脸惘然,还是不准我动她的党费。仿佛她又变成以前那个信仰共产主义的战士,满腔的热血还没被冷酷的现实冻结成冰,这真是时代悲怆的生活颤音!

寒梅花20102017-09-25 10:58:0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1967年7月,首都高校和机关团体上百个群众组织在中南海墙外安营扎寨,声援北京建工学院的学生进行的“揪刘绝食”行动,不把刘少奇揪出中南海斗倒斗臭誓不罢休。
糖厂俱乐部的大喇叭播出万人大会批斗刘少奇的消息,二楼办公室走廊又贴满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母亲理所当然变成学校的罪魁祸首,校革委会在俱乐部召开批斗大会,批判刘少奇在学校的代理人孙志刚及其喽啰们。我本想溜走,王官迷却说,红卫兵总部有指示,让“黑五类”子女留下来受教育,在他的挟持下,我不得不坐在最后一排连椅上面对残酷的现实了。白脸狼指挥大家唱起雄壮的《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大风大浪练本领。
毛择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

歌罢,一队雄赳赳的红卫兵从侧门走进会场,将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的母亲和其他老师依次押到舞台下的一排桌子上,成“喷气”式飞机状高高撅起来。如有哪个老师撅得不够标准,红卫兵小将就反剪起他的双手,令其斯文扫地,形同丧家之犬。通常大家都先背诵一段毛 语录,如:“敌人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还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再例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正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声讨刘少奇、邓小平挂社会主义“羊头”,卖资本主义“狗肉”。最后是自由发挥,人人都大放厥词,竭力将污水泼向我的母亲。我尽可能作出坚强的样子,不向周围看。主持会议的白脸狼牵强附会上连下串,说母亲是地主恶霸还乡团头头,罪行之多罄竹难书。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打掉母亲的高帽,揪起她的头发问:
“孙志刚,你是不是还乡团,想反攻倒算?”
“我不是。”母亲回答。
女教师喊起口号:
“打倒还乡团头子孙志刚!”
全场革命师生的身子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震耳欲聋。我没有举拳,也没跟着喊口号,只能忍着,在这种场合抗议根本无济于事,还不如硬扛的好。
“红卫兵小将们,我声明一点。”口号平息时母亲说,“还乡团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组织,我是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是打还乡团的八路军。”母亲的声音由于委屈而发抖,额头上的汗水流到鼻尖上,又顺着鼻尖往下流成一条线。“事实终归是事实,我怎么能成为还乡团头子!”
会上出现一段时间冷场,正是7月的炎热天气,大家的身上都汗津津的发黏。母亲的发言很可能刺痛一些有良知的人,他们并非人人都是疯子啊,包括台上的某些造反派头头。白脸狼沉不住气了,岔开话头:
“闭上你的臭嘴,不要给自己抹粉,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孙志刚拒不低头认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一群小将扑上来拳打脚踢,母亲失去平衡从桌子上向后倒下去,头发披散开来。自从江青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批斗会上打人就合法化了,并且步步升级。母亲的声明非但没有澄清是非,反给会场上暴烈的气氛加了温。开始我还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革命小将们,毛 教导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后来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心痛得要流血,两只手在膝盖间捏紧拳头强压住怒火:“千万不要忍受不住跳起来闯祸,别把这一切都砸碎。应该保存自己,不让自己发疯。”我知道母亲最怕我受刺激,才嘱咐儿子一有这种活动时赶快溜走,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睁开眼睛,发现王官迷的目光正扫向我,盯住不动了,扭过头去,看到白脸狼也把目光射向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敌意。倾刻之间,我好像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从心里往外打个冷战,我整个身子,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自在。但这样也吓不倒我,我为他们对一个女人如此野蛮而感到愤怒和羞愧!
响起更多的口号,母亲被两个红卫兵重新拖上桌子,戴上高帽。我看到她站不住了,一缕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身子不停打晃,母亲不得不用双手支住膝盖才没倒下去。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要以为孙志刚是死老虎,这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必须奋起毛泽东思想千钧棒穷追猛打。”白脸狼仍不罢休,继续问道。“孙志刚,我问你,你是不是人?”
“不是。”母亲微弱地回答。
“是什么?”
“鬼。”
“还是什么?”
“刘少奇的徒子徒孙?”
“大点儿声。”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喝道。
“是徒子徒孙。”
“再交代一遍你的罪行。”
“我执行了旧十七年的教育路线,没学好毛 指示,吃透中央精神。”
“就这些吗,还有。”白脸狼提醒,“你替没替你祖师爷翻过案?”
“谁?”
“刘少奇,你不是刚刚承认过是他的徒子徒孙吗?”
“你说有就有吧,还有就是企图为刘少奇翻案……”
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小,会场上却没有人能听到完整的句子,她的声音被讨伐声浪淹没掉了。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口号声在会场上空轰鸣:“孙志刚翻案就砸烂她!”红小将们又一拥而上,母亲再次抱着脑袋滚下桌子。我无法看下去,再待一会儿人就爆炸了,这哪里是批判会?说左不成说右不成,句句是错,动辄得咎,惩罚就是目的。如果武力能改造人的灵魂,那还要什么思想斗争,统统把人拉上刑场枪毙该多省事!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驱使他们失去理智、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噬血成性的狼吃人前还讲“狼性”,它们什么都不跟你解释,就一下子扑上来掐住猎物的脖子咬死完事。人吃人前却连“狼性”都没有,必冠冕堂皇喊一阵口号,慢慢折磨你把玩个够,让你既被自己同胞的血盆大口吞了,又心服口服地感恩戴德。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人啊,比狼还可憎!
我猛地撕开领口,站起来跑向大门口,背后有人拉我不许离开,被我头也不回地甩开了。因为我悲愤得快发疯,痛苦得快要爆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再敢阻拦我准会跟他们拼命的。我太了解自己了,一旦屈从胸口的愤怒将多么危险,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一瞬间我真想对造反派大吼大叫:“有人打你妈,你能视而不见么?还美其名曰‘接受教育’,你们还有人性么!”
傍晚,母亲咬着发黑的嘴唇走进家门。我气得肚子鼓鼓的,大声谴责造反派的残暴行为,母亲却干涩地说:
“孩子们受煽动,打三拳两脚不算什么。”
“我亲眼见你两次被打下桌子,还不算什么?”
“你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家常便饭。”母亲苦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批判大会,人多,打手们碍于影响,不能轻易下死手。我一喊叫装昏过去,一般人都良心发现,不忍心再打了。”
“他们打得还轻!”
“运动嘛,习惯了,可以理解。真正的打手还没露面呢,只要不是‘小会帮助’就熬得过去。”
我问母亲什么是“小会帮助”?
“小孩子家别打听了。”母亲打个冷战,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不安。我没挨过批斗,不懂得厉害,但她的神态足以令我不寒而栗。

寒梅花20102017-09-26 14:31:5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第二天下午上政治课,我背着书包一进学校就感觉不对头,教室里的气氛颇为紧张,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仿佛我的脸上泼了墨汁。我心里发毛,因为这里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但是有那么多同学在场,所以我保持镇定,坐下不动。官迷那目光鞭子似地抽过来,周围的敌意不断扩大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班主任李老师首先发难,头一个把我推向“文革”的祭坛。他要我站起来,回答昨天为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中途擅自离开学校批判走资派的会场?
“为什么,还用我说么?”我并不知道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不情愿地站起身说。
“说。”
我心里有气,不想回答。
“让你说你就说,老师问你呢,于艾平?”
“好吧,我告诉你,李老师。”我忍无可忍,挺直身子,“前面打我妈,我看不下去。”
“谁打孙志刚了,”班主任闪烁其词,企图粉饰现实。“校革委会是让你受教育。”
“谁打谁知道。”
“于艾平,你怎么能信口雌黄,污蔑革命师生?”
“怎么是污蔑?我亲眼看到的。毛 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听毛 的话,我妈说什么都挨打,让我受打人的教育么?”一想到母亲,似有刀子扎进我的心脏,真是气上加气,我用挑战般的神情看着班主任,脖子一歪反唇相讥。对方被我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了。王官迷见李老师败下阵去,公然跳出来,双手插在衣袋里,跺着脚说:
“孙志刚企图蒙混过关,革命师生义愤填胸,有过火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嘛。”
“我不理解,”我针锋相对,转守为攻。“我妈替谁翻案了,不能随便扣帽子。”
“她给你的狗爸翻案,这还不够?”
“你爸才是狗呢,我爸也不是反党分子。”
“同学们,于艾平公开为他狗爸翻案,你们听到了么?谁是革命派,谁是反革命派,今天我们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
王官迷的声音比我高几倍,牛鬼蛇神子弟都吓破了胆,惶恐地低下脑袋。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几个平素关系不错的“黑五类”子女,也跟着造反派推波助澜,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王官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虽然前所未有的孤立,还是按捺不住大吼道。“我爸当团长打江山时,你爸还撒尿和泥玩呢!”
王官迷恼羞成怒呼起口号: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我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两条腿不自觉在发抖。我感到屈辱,感到极度的不平,往一个受伤害的人身上泼污水实在太缺德。我真想破口大骂他们混蛋,但还是克制住了,牙关咬得颌骨发痛,只能让泪水冲刷心中的委屈。我已意识到,无论你怎样解释都不会有谁认为你无辜,我也没有办法使同学们明白是王官迷错了。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们之间已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那不仅仅是误解,还有一种深深的仇恨,这一切并非是我一个孩子所能打破的。
王官迷又把人往死里逼,喊“打倒于艾平,狗崽子不许翻天”了。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举起拳头喊起来,太无耻了,太卑鄙了!愤怒在我的心中浪潮一样增长着,充塞着我的胸膛,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一年来的压抑、委屈全变成一股怒气涌上来,我的脑袋爆炸了,意识疯狂了,怒火在燃烧,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我,恨不能揍所有的人,啐他们的脸!我推倒书桌,踹翻椅子,背起书包大步走向门口,一下子镇住全班同学,口号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我推开教室屋门,转过脸来哽咽道:“我爸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害死的……我妈也不是什么反革命,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你们都受蒙蔽了……同学们,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说完,我摔死门,踉踉跄跄跑出校园。
寒梅花20102017-09-27 10:28:0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我没有回家,头痛欲裂,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跑?我不管不顾朝前跑去,一直跑到家属大院铁丝网外,一头趴在草地上。“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多么愚蠢啊!”这个突然的发作使我顿感无比恐惧,明摆着有人想激我上当,我一时糊涂又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呀?我对自己不满,感到压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耻辱感。但是祸已经闯下来了,现在有什么可能挽回吗?当然没有,毫无可能。
我就这样躺着,一个人躺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既讨厌自己又憎恨这个世界,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此刻我什么都不愿再看见,什么也不想再知道,最好一直躺下去不再起来,永远不起来。我的脑子冷静下来,部分理智开始恢复,人也肚子饿了,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的猪圈旁喂猪,两头长得滚瓜溜圆的小猪大口吃着猪食。她往猪食槽里洒把麸子,诱使小猪贪婪地吞食尾根,时而抬起头来望望院门,盼着我的归来。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在垃圾堆里翻寻、啄食,围在主人身边转来转去,等待着给它们开晚餐。虎子昂首坐在仓房顶上,发现转过房头的我,顺着猪圈跳下飞奔而来。我怕说话,一张口就要哭,没心思理睬虎子,走进院子来到母亲身旁站住,仿佛刚刚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似的,低下脑袋准备挨她的训斥了。
“你到哪儿去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姐姐妹妹到处找你。”母亲略略放心地问。
“心情不好,出去遛遛。”
“哦……”
母亲拖着长音给了我一个字,我感到她什么都知道却不急于往下问,犹豫着怎么谈下去,最后下定决心说:“妈,我又惹祸了,不敢回家。”话一出口,我反倒安定了许多。
“咱们应该好好谈谈,进屋说吧。”
走进里屋,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从锅里端出温着的饭菜,我心里难受,吃不下去。
“我都知道了,艾平,昨天不该不告诉我你中途退场的事,让妈帮你做做思想工作。”
我故意不抬头,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要学会忍耐,你不能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该装傻时就装傻,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想撅着屁股让人家揍。”愤怒和失望使我提高嗓门,身子扭向一边。“妈,你告诉我,你和爸爸都不是反党分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不是上次告诉过你么,哪个年代都有屈死鬼!”仿佛要知道我是否领会她的意思,母亲又补充一句。“我不过是想要你知道,你爸也不例外。”
“人家全都骂,是不是我错了?”
“怎么说呢,孩子,有些事情一时很难跟你说清楚,可生活就是这样。”母亲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也许,我们谁都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为证实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母亲接着讲了一些他们的往事。
解放战争时期,父亲进驻解放的青岛市做财务工作,母亲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内部查处“贪污事件”。那时部队刚刚接管大城市,经费很紧张,母亲在一次查账发现银柜中少了两沓子边币,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经济事件。部队机关开始大会小会要会计科长交代贪污公款的罪行,批判他进城后经不起香风考验,蜕化变质。科长委屈地辩解:“请同志们相信我,我从没有贪污过公家一分钱。”可银柜里的钱确实不见了,难道会自己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会计科只有他一个人掌管银柜钥匙,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话。父亲和会计科长转战多年,深信他是一丝不苟、廉洁奉公的好战友,公开声称科长不会贪污。在讨论处理贪污分子的会议上,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提议将科长投进监狱,父亲火了,说那人借机发泄私愤,砸了他一板凳,结果父亲和会计科长一起被关进禁闭室。幸而几天以后搬家时,抬起那个做银柜用的大木板箱,所谓的“贪污事件”才水落石出,原来那箱底天长日久裂开一个大缝子,两沓丢失的边币恰好落在这个缝隙之间。
母亲因而对父亲产生好感,认为他关键时刻是一条值得信任的汉子,她并没在乎父亲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孩子,毅然不顾家里反对自作主张与父亲喜结连理。后来父亲调进山东省政府工作,又一次跟他吃了回仗义执言的苦头。1952年,山东省财贸系统开展“打老虎”运动,一个资本家举报省财委主任贪污了“从德州到济南那么长火车皮的棉花”。于是,财贸系统积极分子纷纷出来揭发检举,说主任是山东财贸战线上“最大的老虎”。母亲也和父亲一样不相信主任利用职权贪污,但上级号召以“搜山”的方式追寻“大老虎”,运动有指标,被揪出的人越多成绩就越大,不抓主任也得抓别人。母亲劝父亲少说话,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待运动结束之时自有公论。父亲偏偏不听母亲的劝告,在一次专案会拍案而起说:
“我相信这是一起冤案,主任决不会贪污棉花的,共产党人应该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了!”
可想而知,父亲再一次成为对抗运动的典型,被组织上勒令停职反省,他的顶头上司则因“贪污罪”被关进监狱。两年后,主任的冤案得到平反提升为青岛市长,父亲才重新受到起用。历史就是这样滑稽和反复无常……母亲感慨万千道:
“现在想起来,你爸爸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的人格力量一直让我钦佩。谁都忘不了当年运动一来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只有一两个屈指可数的勇敢者算是例外。我为什么这样讲呢?比如说,我认为他是直肠子货,经常使人家不愉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糖厂有人来找你爸办事,他虽然骨子里愿意帮助人家,可从不拐弯,一定直截了当告诉来人,行还是不行。我劝他婉转些嘛,就不能说你先回去,等我和其他领导研究研究再做答复,除了一二,还有三呢?或者让他再找别人谈谈看。有些领导都用这种办法处事,万一事情办成了呢,人家会感谢你,办不成也没关系,左右都不得罪人。
“你爸爸对我嗤之以鼻,说这不是玩弄手段让人瞎碰钉子么,我不能不对厂党委负责,为不得罪人违反原则,也没这个必要。你爸爸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历次运动都受冲击。艾平,你自己判断,他是不是好人?”

寒梅花20102017-09-28 10:25:0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六章 傻大胆




母亲的一席话使我确信父亲是好人,心头的疑云开始消散,耻辱感和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逐渐消失,值得为他翻案了。
我又回到现实,心里依然冰凉,她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就不要想了,过了今天再说,天塌下来有妈顶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母亲点起一支烟,采取静观的态度道。“你也得改改犟脾气,是非只为多开口,你自己注意,不要多说话。”
“人怎么能不说话?”
“你怎么偏要和妈拧着来,把不是当理说,我是说少说。”
“上课老师提问也不回答么?”
“你这孩子,”母亲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叫她吃惊,声音严厉了。“妈跟你苦口婆心讲半天,还耍贫嘴!”
我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是我的性格,找个台阶下说:“妈,我头疼,不能上课了。”
“也好,避避风头再说,”母亲考虑了一下,丢开悬而未决的问题。“你先在家里冷静几天,我去学校替你请假。”
这一回母亲判断错了,她还抱着幻想,只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们就会原谅一个淘气的孩子,就可以避免风险,平息风波。殊不知造反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早已密谋痛下杀手,想用我做突破口搞出父母的反党证据。其实母亲早就应该想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倔犟,温顺如小绵羊,也在劫难逃。如果男孩子淘气应该教育教育,我的女同学冯远哲向来老老实实,就因为她父亲是厂党委书记,不也被人整得死去活来么。现在我觉得自己已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了,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怕走上学或放学那一段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到攻击和屈辱。
母亲一上班就找学校军代表赔礼道歉,说自己管教不严,于艾平才搅乱课堂秩序的,她已经狠狠教训我一顿,我们保证坚决不犯此类错误了。
“你儿子为什么不自己来承认错误?”军代表冷冷道。
“他脑震荡后遗症犯了,头疼,我来替他请假。”
“这是你耍的花招儿吧,有意顶风上,让于艾平散布翻案言论?”
“没,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军代表龇着牙,一脸的嫌恶。
“那不行,他必须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得出示医生的假条,否则民愤难平,我们要求他在全校大会上公开检查。”
星期日,母亲领我去市第一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翻翻北京的病历,痛痛快快开了诊断证明,嘱咐我吃点儿止痛片好好休息。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有了假条,又可以暂时渡过难关了。她决定去理琨叔叔家串趟门,打听一下形势,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
已过了晌午,空气燃烧般炎热,街道的一半是阴影,另一半则被太阳照得亮亮的。往昔繁华的第一百货商店门前都是大字报、标语,路口的大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些红卫兵在拦截公共汽车向乘客散发红色战报。我印象里的一切都在改变,过去的生活已经距离现在变得十分遥远,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路过新华书店,我自作主张拐进去,母亲没说什么,跟在后面走进书店。我一直对书籍有特殊爱好,没钱买书看一眼也好。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大部分书架上都空空荡荡,除了《毛泽东选集》和红语录几乎没有其它书籍。突然,我在一个角落的架上看到一本《阿Q正传》,立刻请售货员叔叔拿给我看看。鲁迅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那么吸引我,我慢慢翻着,竟爱不释手。
“四海翻腾云水怒,”柜台里的叔叔不耐烦了,“买不买?没钱就别看。”
“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我……”
我顺口对上他的语录,尴尬地不知怎么解释。这本书的定价两角钱,我买不起,摇摇头欲还回书。
“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拦住我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开票吧。”
在收款处,母亲递给我两角钱,我仍旧迟疑不决:
“妈,买书,咱就没钱坐车了。”
“喜欢就买吧,咱们走回家嘛。”
我买下《阿Q正传》,得到宝贝似地揣进怀里,一路上生怕弄丢了。尽管我还看不懂这本小说,但能买一本新书,使我暂时忘记孤独,感到生命的充实,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多少年后,我才理解鲁迅塑造阿Q这个人物的深刻寓意,至少文化大革命中我是阿Q,母亲是阿Q,是阿Q精神支撑我们一家人活下来的,只有父亲不是阿Q!

寒梅花20102017-09-29 09:56:5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六章 傻大胆



母亲领我来到理琨叔叔家门前,压低女工帽,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左右观察一阵,才敲响大门。
理叔叔出门了,没在家。伊阿姨和往常一样忙着让坐、沏茶倒水。她说理叔叔很快就会回来,让我们先歇口气,凉快凉快。母亲在北满钢厂工作期间,和伊阿姨一个办公室办公。伊阿姨喜欢我,每次去托儿所接她儿子大庆时,只要我母亲还没有接走我,都顺便把我接到办公室。伊阿姨的大衣口袋里总是揣着几块糖果,掏出来塞给我,让我乖乖地吃东西等母亲回来。有一次伊阿姨接我回来,没依照惯例给我糖果吃,她又有事出去一会儿,要我留在办公室里自己等待母亲。我那年4岁,淘气得出奇,发现衣家架上挂着伊阿姨的大衣,猜想她衣兜里肯定有糖果。她走了,我摇摇摆摆地拖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掏大衣兜。我从伊阿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打蛔虫的塔糖,全吃了下去。得意洋洋之际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牙齿硌断了舌尖。母亲一进办公室好悬没晕过去,我坐在地上傻哭,脸上、兜兜上、地上到处是鲜血。母亲抱起我问怎么搞的,我用小手捂着嘴,呜噜呜噜说不出话,血汩汩从指缝间往外流。母亲扒开我的嘴,发现我的舌尖耷拉出来,慌忙抱着我往医院跑。
医生给我打过麻药,将舌尖缝了起来,我昏睡过去,塔糖的药力发作起来,不停拉稀,一连两天腹泻不止,母亲只得抱着我住进医院。各种化验单上均没有问题,主治医生怎么都查不到病因,我又不能说话,一个劲儿拉稀,连大肠肛门都拉脱落了。母亲急了,找到院长:“求你们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拉死了!”院长请来市里医院的专家给我会诊,专家问我母亲:“孩子可能吃什么药品了吧?”母亲一口否定,除医生开的药她没给我吃过什么别的。伊阿姨来病房看我,听说我拉肚子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吃了我大衣兜里的塔糖,我说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呢!”找到病因,腹泻止住了,我的舌尖也恢复得比较理想。母亲一度担心我说话不清楚,说话没受影响,肛门倒留下后遗症,我一大便就拉出大肠头。虽没有什么痛苦,但不舒服……伊阿姨依然热情如故,打开一个凉水泡的西瓜让我解渴。
我们刚等了不大会儿工夫,理叔叔就回来了。
看得出理叔叔情绪不好,目光十分悒郁,他也在鬼队中劳动改造了。母亲三言两语谈过给我治病的情况,转而打听起局势。我不想听大人们谈话,躲到另个一间屋里去看新书。母亲和理叔叔谈了一个小时才喊我回家,伊阿姨怎么留我们吃饭母亲也不答应,倒是这一次理叔叔拿出二十元钱塞进我手中,母亲不再推辞了。尽管大人们不断总结经验,好对时局有个清醒的认识,结果越总结就越发糊涂,他们是一再试着分析一种不能分析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要知道,人总要有盼头才能活下去啊。大人们的眼神越来越迷惘,就好似大海中失去指南针的孤帆,身不由己地随着激流颠簸,茫茫然不知所措,既看不到灯塔也看不到陆地,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不说,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分手的时候,伊阿姨出去看看方让我们走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为了进行一场清白的私下谈话,竟要十二万分小心?不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母亲解释说,我们虽然“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尽量为人家着想,别因为自己牵连好人。
为节省乘车钱,母亲领我走回糖厂,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苦苦思考什么,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是的,在那种环境中隔墙有耳,一有生人闯进熟人谈话的圈子,大家立刻变成哑巴,若不谨慎小心会直接影响亲朋好友的安危,这种政治生态,让我们都成了准地下工作者。我虽不明白人情世故,但因饱经苦难而变得非常敏锐,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那时候不单单齐齐哈尔,全国的形势都异常严峻。无情的现实粉碎母亲的幻想,“文革”不可能近期结束,中央已透风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理叔叔要母亲作好充分准备,形势不容乐观,千万要自己想开活下去,咬紧牙关挺过腥风恶浪就是胜利,我们可以等待。他还引用一条毛 语录安慰母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现在我们还没悲观到绝望的地步!
自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造反派就掌握起生杀大权,伤天害理随心所欲,打死几个走资派碾死苍蝇蚊子一样不足为奇。令人痛心的消息接踵而来,不单北京和全国各地,就连齐齐哈尔这么个小城市每天也都在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有多少好干部、好同志死于非命。上吊,割腕,吞安眠药自杀,甚至假枪毙吓疯的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折磨死,饿死,恐怖的气氛愈演愈烈。
我听母亲说的一些事实惨烈至极,至今仍感惊心动魄。有人因拒不承认强加在头上的诬陷之词,在“小会帮助”时愤然摔掉高帽冲向窗口跳下楼去;有人为抗拒暴政,一家人吞下毒药集体自杀;有人因身体有重病,造反派却让他“轻伤不下火线”,直至在大批判会场上被活活斗死;有人因有亲戚在海外,回老家探亲时到海边转了转,回来后造反派硬说他想叛国投敌,被抓进牛棚后抬出来是一具尸体。更有甚者,造反派想整倒一大批革命老干部,而这些人又大多经历过战争考验,虽身受严刑拷打仍旧威武不屈,造反派索性就给他们头上扣上一顶叛徒、特务的大帽子,轻则流放回老家,重则投进监狱。
“文革”中草菅人命的事例举不胜举,我记忆犹深的有三个例子。
一是有一个企业的走资派挨过批斗,被抬回家后昏迷不醒,家里人赶紧送他去卫生所抢救,医生马马虎虎看过说只是皮肉擦伤,回去躺两天就没事了。可是没过两天人却死了,家人在给死者理发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枚钉进去的大钉子。二是有一个机关的老干部被打急眼了,反正是说什么都得挨打,我这辈子不说话行不行?下一次批斗大会上他愤然咬下自己的舌头,鲜血喷涌。造反派火了,说你敢跟革命群众示威就自作自受吧,于是宣布立即散会,任疼昏迷过去的老干部流血而死。三是有一个中等技术学校批斗老师,红卫兵小将硬说老师态度不老实,给他身前贴上大字报,身后贴上大字报,甚至连脸上都贴满厚厚的大字报。后来老师终于因窒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弟子们却说你就自己在这儿装死吧,然后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寒梅花20102017-09-29 18:14:5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六章 傻大胆



我惹了大祸,后果立竿见影。
星期一,姐姐妹妹上学去了,我留在家里坐在写字台前读《阿Q正传》。读书的兴趣一旦引逗起来是要命的事,我觉得阿Q真好笑,人家打他,他却安慰自己这是儿子打爹。将近中午,我正读得津津有味,忽听虎子怒吼起来,扒着窗口往外一看,不好了,斜眼率领几个人押着母亲走进院门。母亲胸前挂着大牌子,头发蓬乱,显然是刚刚挨过批斗。我迎出门,不知他们到我家干什么?
“孙志刚,快让你的崽子看住狗。”斜眼吓得扯开嗓子对母亲叫道。
我拦住虎子,让开条道。斜眼顿时来了神气,命令母亲靠院墙撅着向毛 请罪,几个人随随便便闯进屋里。
“不许你们进我家!”我喊道,虎子也发出呜呜的警告。
“孙志刚,让你儿子和狗滚出去。”斜眼从门里探出脑袋,“听到没有?”
“艾平,听妈话,”母亲深深弯着腰,转过脸说。“到院外去。”
我拽起虎子极不情愿走出院门口,虎子回头望去,不明白生人怎么敢闯进我们家里?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撵走这些强盗,我好不容易才拖住它。院门口聚起一大帮看热闹的孩子,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我没好气地撵他们走,却没有人理睬。虎子大吼一声,扒着孩子的肩头张开大嘴,吓得他们四散逃去。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唏里哗啦声,所有东西都翻个底朝上,大概是碗架被碰倒了。起初我觉得很奇怪,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他们抄家为什么要把东西全扔出来?听着,看着,得出结论,自己不可能弄清楚的。屋里又扬起一阵阵笑声,破坏使他们享受到极大幸福。
“妈,用手支着膝盖歇一会儿,”我望着老老实实撅着的母亲,被碰歪的高帽罩在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心头一阵阵发痛,小声告诉她。“他们看不见。”
“看住虎子,”母亲扶正高帽,支起膝盖叮嘱,“别惹人家。”
“孙志刚,”斜眼折腾够了,拿着一包东西走出门,“你不是说没为于渭生翻案吗,这是什么?”
搜出的是父亲的遗像,工作记录和几本书。母亲低声下气道:“这都是他的日常用品。”
“这是罪证,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又是一阵欢呼,声音更大了,破坏工作业已完成。抄家的另外几个人出来后,斜眼让他们带着罪证先走,又想起什么继续审问母亲。我的义愤无以复加,抱住虎子的脑袋,怒视斜眼无声地抗议:“你也有母亲,有孩子,凭什么欺负孤儿寡母!”
“孙志刚,你保存于渭生的骨灰干什么,想变天?”
母亲一惊,镇定地回答:“我没留。”
“明明有人看见你把骨灰拿回来了,老实交代。”
“我扔了。”
“我找着怎么办?罪加一等。”斜眼猛地拉开仓房门,贼溜溜打量里面。
“随你的便。”
斜眼没翻着什么,拍着两手灰尘,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再次返回屋里翻腾一通,拿出一本书,是我的《阿Q正传》。他把书朝母亲头顶一晃,露出红色的牙床说:“我差点儿放过一条漏网之鱼,还有一本‘黄书’没查出来!”
“这是鲁迅的作品,”我跑进院子冲他喊,“怎么会有问题?”
“问题大了,”他一只手直指我,脑袋歪向一边,仍旧没改变口气。“鲁迅是你们家啥亲戚?准不是个好东西。”
“鲁迅不是我家亲戚,”他居然会问我这话,我挖苦他道。“写的也不是‘黄书’。”
斜眼煞有介事翻开他折叠的一页,一只眼睛扫著书,另一只眼睛盯着我辩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搞小尼姑耍流氓,不是‘黄书’是什么?”
“你反动,敢污蔑无产阶级伟大旗手!”
“谁说的?”
我们彼此相望一番,等他张口又要叫嚷,我不逗他玩了,身子贴住院墙坚定地说:“毛 。”
斜眼一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吓出一身冷汗,毛 说的可非同小可,谁敢胡说它是‘黄书’。然而他下不了台,说什么也得找个台阶走出去:“小兔崽子,怨不得有人揭发你要翻案。你说的谁信,我要带回去调查调查。”说着,摆出不屑理睬我的架势夹起书就走。
“不许拿走,那是我的!”我拦住他,血一直涌上脖颈、耳朵、双颊。
斜眼站在那里相当懊恼,一下子甩开我夺路而去。虎子见他动手,忽地扑上他的腰间咬住胳膊。斜眼吓出一声尖叫:“别,喊住狗!”
“虎子,别动。”我知道虎子不会真咬,是吓唬他。“你把书放下。”
虎子低沉地吼叫着松开大口,斜眼赶紧留下书,趔趔趄趄逃向院外,慌乱之中跑掉一只鞋,惹起看热闹的孩子们一片哄笑,比先前笑得更厉害了。我把鞋扔给他,恨恨地想:“还是个造反派头头呢,眼斜心不正,连鲁迅都不知道,只能对女人耀武扬威,虎子一吓唬就屁滚尿流啦!”我扶起母亲,斜眼穿上鞋子又厉害起来,一面用右拳头敲击着左掌心,对我们喊道:
“孙志刚,你等着,我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虎子跑出院门,母亲说:“快叫它回来。”
我赶向院门口叫住虎子,斜眼早没影儿了。
“孙老妹,怎么啦?”吕大姨咳嗽着,隔着院墙关心地问。
“没事,来抄家。”
母亲摘下大牌子,捋着脖子上铁丝勒出的深沟,嘴唇颤动一下,陷入沉思。
“这帮王八犊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闲着没事跑人家翻腾啥。脖子没事吧,要不,用热手巾敷敷。”
“习惯了。”
吕大姨点起支香烟,隔着院墙递给母亲一支,点着火,吐出一口黏痰,一脚搓上去:“咱可得想开点儿,总有一天会好的。”
“放心,吕嫂,我挺得住。”母亲抽起烟,吸进一口烟雾。
我跟着母亲走进屋,家里天翻地覆尘土飞扬,一派地震后景象。每一件家具都原地挪开,桌子椅子倒过来摞在一起当成梯子,箱盖上的锁被撬开了,衣服乱七八糟扔在炕上,炕席掀起卷在一边,倒放着那台拽掉旋钮的德国造收音机。写字台的抽屉全拉出来,书籍扔得满地都是。最可恨的是他们掀倒碗架,到处都是摔碎的碗碴,我们连脚都下不去。“孩子,没什么,”母亲安慰我,“权当大扫除了!”我们动手收拾起屋子,免得姐姐妹妹看见伤心。母亲告诉我她送过假条,军代表不肯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来想去,我们还是争取主动好,恐怕你得自己去交了。
“学校就为这点儿事斗你?”我问。
“不,是厂里,学校向上面汇报了,厂革委会听说你为你爸翻案,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母亲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我都兜了过来,你跟学校好好承认错误。”
“我没错,去干什么?”我喊叫起来打断她。
“还是去吧,儿子,按我说的办,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不去,我没错。”我的犟劲上来,重复道。“人家没错认哪门子错。”
母亲叹了口气。
“唉,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你去吧,把前前后后情况说明白,人家会谅解的,兴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乖,现在还不晚,走走形式也是那么回事。”
我太气愤了,心里也太乱听不进去。况且我并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母亲你又何必小题大做。于是不假思索说:“我也不是你,他们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无所谓!”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无法收回了。

寒梅花20102017-10-01 08:39:5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六章 傻大胆



我嘴上不服,心里也不服,这个弯子转不过来,从不愿像母亲那样顺应现实,同残酷的命运妥协。再说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犟种呢。我错了,感到不好意思,肯定主动去承认错误,他们凭什么鸡蛋里面挑骨头,强词夺理?为排解自己郁闷的心情,第二天母亲还没有起来,我就带上两个大饼子,扛起鱼竿领着虎子去养鱼池钓鱼了。
彬子说得不错,那个劳动改造的干部走了,养鱼池没人管,又不是公休日,偌大个泡子就我一个小孩钓鱼。
这一天,我过得非常愉快。
我光着屁股下到水中,在一片茂密的水葱间开个鱼窝子,扔进一块大饼子喂上窝子,着实过了把钓鱼瘾。养鱼池内的鱼实在太多,这哪里是钓鱼,简直是来捡鱼,根本不用什么高超的垂钓技术,就是瞎子扔下鱼饵也照样忙不过来。鲫鱼、大白鱼、鲢鱼、胖头鱼纷纷划出一道道水线,时而欢快地跃出水面,落下去迸溅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直撞鱼漂。我用大饼子捏成面食专钓带鳞鱼,巴掌大的鲫鱼抢一样争先恐后咬钩,一个接一个被甩上岸来。
中午,火伞高张,微波不兴,空气十分闷热,鱼不咬钩了,我决定到“锅底坑”洗个澡,提提精神凉快凉快。我尽情在水里游来游去,有说不出的痛快,招呼虎子也下来玩玩。昨天在家时的愤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这么好,谁还能老生气呢?这家伙不到半年就长成熟了,脑袋硕大,肩宽背厚,发起威来脖颈上黑灰色长毛一竖,像一头雄狮,怪不得孩子们都怕它呢。虎子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直喘,也不肯下水,我抱住它的脖子滚进水中,又担心别淹着这家伙。啊哈,没想到它将脑袋探出水面,四脚划动起来,天生就是个游泳健将。
傍晚时分鱼又咬钩了,我聚精会神甩起竿,盯着鱼漂什么都不想,内心出现长期不曾有的平静,一切顾虑都暂时给抛诸脑后了。这会儿,我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再也不用见人就黄花鱼一样溜边。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钓了十多斤鲫鱼,一直到快看不清鱼漂,才恋恋不舍收起鱼竿,要永远是夏天,天天来养鱼池玩该多好!虎子竖起耳朵,前腿微弓低声吼叫起来,身子直往我腿上靠。暮色沉沉一片苍茫。天边涌来翻滚的黑云,风带来浓浓的雨意。我四下打量着它发现什么,怕下雨被拍在路上,扛起鱼竿和沉重的鱼穿子回家了,虎子却不和往常一样跑前跑后,而是躁动不安地一步步退着走。我踢它一脚:“赶快回家,要下雨了!”虎子不理睬我,紧张地向什么示威。我回头一看,第二道防洪大坝上小步跑下一条狼狗,眼睛像两盏绿幽幽的小灯,见我回头,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坐在不远的地方不动了。
“一条狗,闹什么?”
我扯起虎子耳朵向前走去,它挣脱开,仍旧低吼着一步步倒退。我恼了,爬上大坝放开脚步。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凝结得很浓,没走多远就打湿裤腿。远处糖厂的灯火隐隐在望,奇怪的是我们走一段,狼狗就跟一段。它长着一对高耸的耳朵,耷拉着鲜红的舌头,两腿粗壮,浑身覆盖着浓密的灰色皮毛,人一回头就屁股坐在地上,距离愈来愈近。我以为这是条想要东西吃的野狗,才一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搅得虎子不得安宁,它却在侧面稍稍偏后的地方跟上,牙齿碰得咯咯响,不吼也不叫。我弯腰装作捡石头,对方却连耳朵都没动一动。“让它跟在后面跑吧,去去,虎子,你跟它玩吧。”我想。穿过一片茂密的苞米地,大风吹得苞米杆哗哗响,我感到背后冷嗖嗖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窥视自己,急忙转过身去寻找,什么也没有,黑黝黝的苞米似两堵没有尽头的高墙。虎子越发不安地贴着我的腿部,尽可能挺直身子,盯住那条狼狗,狂怒地准备攻击了。一道闪电划过,我这才发现狼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前面拦住去路,耸起脖上的鬃毛,两只耳朵向背后竖起,夹紧尾巴,眼睛里闪着杀气。
“癞皮狗,滚开!”
我大吼一声,端起鱼竿向它冲去,虎子冲到前面张牙舞爪扑去,可是它不会撕咬,只用身子撞了对方一个跟头。狼狗就地一滚翻起来钻进庄稼地里,它回头看了一两次,便消失在黑暗里了。我扛起鱼竿,径直走向糖厂大院后门。
接近后门菜社看地的小房子时,打更狗狂吠起来。看地人闻声走出屋门,他抄起铁锨大惊失色说:
“你这傻大胆小孩,没见狼跟在你屁股后吗!”
我回过头来,那只狼狗只距十步左右,不以为然。
“它是条狼狗。”
看地人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再看看,狗和狼能一样吗?狼夹着尾巴,狗翘尾巴。”
可不是,它始终夹着尾巴跟踪我,怨不得虎子不许它接近,我一点儿都没后怕,狼不是在我的进攻下退却了嘛。打更狗越叫越凶,惊动大院里的狗,它们纷纷跑出大院门口向狼冲击。等虎子再撞那头狼时,明利家的苏联猎狗早已闪电般射过去。狼失望地耷拉下尾巴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也可以说我初生牛犊不畏虎,也可以说虎子救了我一条命。遗憾的是我把虎子管教怕了,它不但不敢咬家禽,连撕咬猎物的本能都丧失了,看什么都不敢动锋利的牙齿,只是吓唬吓唬对方而已!



寒梅花20102017-10-02 10:47:0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七章 “小会帮助”




黑漆漆的夜空,飘起雨点。
我急急忙忙走近院门口,心想母亲肯定正温着饭菜盼我归来。
家里的厨房亮着灯,十分寂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静得叫人提心吊胆。是不是母亲等不及找我去了?我忐忑不安走进家门,妹妹蜷缩着身子睡在里屋炕上,姐姐还在大锅台前剁猪食。远远近近,这儿那儿,狗还在叫个不停。
姐姐的眼角挂着泪痕,埋怨道:
“你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有虎子,没事。”我放下鱼穿子,大大咧咧说。“姐,你瞧我钓多少鱼……咱妈呢?”
姐姐埋头剁着菜板上的野菜,我以为她受谁欺负了,才眼泪汪汪没有回答。前些日子学校纯洁阶级队伍,将混进红卫兵文艺队的姐姐清除出来,她伤心极了,跑回家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半天。从此变个人一样,一放学就和妹妹去捋野菜,回来又煮又剁,喂猪,喂鸡,收拾屋子,很少出门和同学来往了。对于姐姐的苦闷我根本就没察觉到,她虽然装作很高兴,其实那快乐早没有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姐姐小小年纪已成为里里外外一把手,生活中一点一滴都习惯精打细算,替母亲担负起一大半家务事。这和家长的教育不无关系,母亲的论调与父亲如出一辙,一向教育我好男儿就该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从哪儿摔倒,必定在哪儿爬起来,一个男孩儿怎么能动不动就哭鼻子!妹妹小,母亲不大管她,对大女儿却管得特别严格,要求姐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举一动都淑女一样温文尔雅。
我以为姐姐没听见,又问一句:
“咱妈呢?姐姐。”
姐姐不出声地哭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急了。
姐姐抬起头来说:
“妈……被斜眼他们押走了。”
坏了,姐姐还不知道,斜眼准是报复母亲才来家揪她的。我马上想起令母亲胆寒的“小会帮助”,意识到自己已铸成大错,转身向外走去。
“弟,你去哪儿?”
“我去找妈。”
“妈走前吩咐我,不许你出去。”
姐姐跑来拉住我的胳膊,有她看着哪儿都去不了。屋外下起滂沱大雨,闪电霍霍,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炸开,震得窗棂簌簌响动。姐姐给我端上来高粱米饭和炖茄子,母亲不在,小屋变得又大又空,我的心被什么掏空似的无着无落。嗓眼有口火顶着,没有食欲,吃几口就把碗筷推在一边。我坐在小板凳上,靠剐鱼消磨时间等待母亲,想起自己的事更是懊恼万分。我对自己解释:“别去想这事,一切都是造反派搞的,不怨我。”然而不管用,每回都有个无形的法官说:“无风能起浪么?你休想逃避责任!”唉,都怪我的自尊心,我的倔脾气,不该大闹课堂,怂恿虎子吓唬斜眼。“于艾平啊于艾平,是你害得母亲吃皮肉之苦,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全是你的错!”我一遍遍怒怼自己,仿佛满世界的人都在笑我,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肠子都快悔青了。我刮光每一条鱼的鳞片,掏掉内脏和鱼鳃,洗得干干净净,母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忙活一天挺不住了,说:
“弟,你也睡吧。”
“姐,你先睡,我收拾完就睡。”
姐姐哈欠连天地爬上炕,睡了过去。

寒梅花20102017-10-03 10:47:5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寒梅花20102017-10-03 12:32:0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七章 “小会帮助”



夜深了,雨打在屋顶,水沿着屋檐下的水槽哗哗流到水洼里。
我的脑海里涌上千般念头,种种猜测,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硬撑着用不睡觉惩罚自己。厨房里的蟑螂耗不过我,从阴影里钻出来,爬到我的腿上、胳膊上觅食。我抡起巴掌打死几个胆大包天的蟑螂,把仇恨全都发泄在它们身上,这些小虫子见势不妙钻进锅台、碗架缝隙里。我挪开锅台上的瓶瓶罐罐,把一暖瓶开水全倒进旮旮旯旯,锅台和碗架上到处布满蟑螂尸体。
过了一小时,也许更长些,夜色在风雨中显得更黑了,母亲没有归来。我等不下去了,一心要出去寻找母亲,拿起把雨伞走出院门。狂风鼓翻我的雨伞,大雨打在我的脸上,雨水没及脚背汇成激流向西下洼淌去。我的鞋子里灌满雨水,一会儿在泥里滑着,一会儿在水里趟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厂区。远远望去,二楼的办公室大部分灯火通明,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加班还是进行大会战?猜测着母亲在哪个房间里挨斗?参加“小会帮助”的都是些什么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散会?我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决定等在外面,看母亲是否能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琢磨着母亲带没带雨衣,能否以送伞为借口闯进去接她?不管怎样,我要试一下。
蓦然间,我听到一阵阵惨叫从二楼一个窗口里传来,压住滚滚雷鸣声,竟怀疑自己神经紧张听错什么?快步走到楼旁小树丛里朝窗口望去,我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些男人的声音:
“妈啊━━哎呀妈呀━━我说,我说。”
我奇怪,大人疼急了也叫妈,也孩子一样哭呢?照电影里看来,革命者应该什么样的酷刑都能挺住,他们的男子汉气概哪里去了?
“啊━━打死我啦,啊啊━━”
“狗娘养的,你说什么?”
“叫你喊,叫你往桌子底下钻,你个死不认账的走资派,给我滚出来!”
几乎所有亮灯的窗口里都是一间秘密刑讯室,都在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满地翻滚声,皮鞭的抽打声,凶狠的辱骂声。
“救命啊━━救命━━”
“喊破天也没用,揍得你轻!”
“啊━━别打啦……求求你们,不要打啦。”
“他娘的,不老实,往死里打!”
“啊━━哎哟━━哎哟哟━━”
一道闪电枝枝桠桠亮起来,把二楼办公室晃得惨白,听语气肯定是造反派正在收拾走资派。一瞬间,我觉得阴风飒飒,鬼火摇晃,身处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到处都是刽子手,到处都是抽打声,到处都是惨叫声,一阵比一阵凄厉刺耳。他们正手持刑具上刑,大劈活人,抠心挖胆。这一切都极端恐怖,荒谬绝伦,惨无人道。我吓坏了,这种害怕的心情以前从没有体验过,背过身子不敢再看,手和脚都抖个不停。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太残酷了,残酷到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程度,一次遭遇,终生梦魇缠身。人靠打自己的同胞为荣,这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你们不是人,是畜生!”我在内心喊道。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脚下的大地跳跃起来。我捂住脑袋缩成一团。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忽而电光刷刷,忽而一片漆黑,风刮跑我手中的雨伞。这不是梦,是比噩梦还残酷的现实,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号叫声不断灌进我的耳眼。这叫什么“小会帮助”?啊,人,你怎么比蛇蝎还狠毒!我的身心崩溃了,踉踉跄跄转身逃去。
我跑回自家的大院门口,时间已近午夜,脚下一滑摔个跟头,头脑清醒许多。我哄骗自己,安慰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些男人的叫声,打手们说不定不会对女人下毒手!”双手撑着泥水爬起身子,觉得手掌上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天哪,是血!脚下有一溜深深的血印,身后也有一道刚刚爬过的痕迹。一道闪电划过,我抬起头来目瞪口呆━━母亲从院里的水洼中爬起来,扒住屋门,颤巍巍稳住身子。她整个的人满脸是血,满身是血,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一般。大概怕惊动我们,她没拉门,而是脱下被打得稀烂的上衣,一点点从肉里撕起碎布条条,每撕下一条身子就抽动一下。母亲仰起脸,双臂伸向空中,借着如注的雨水冲洗脸上的血迹,哈下腰去冲刷满是鞭痕的脊背,又耸动着肩膀搓起胸膛。我看见她的双乳在摇晃,胸口一大片青紫,搓着搓着,她突然蹲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达到极限时的哭泣,断断续续,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她捂住脸哭得身子来回摇晃,她哭泣着,在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那哭声撼天地、泣鬼神,老天也在为一个善良的母亲落泪!
暴雨倾盆而下,在我和母亲之间竖起一道白色墙壁。
母亲一只手扶着腰部,慢慢直起身躯,像一尊受伤的女神伫立在雨中,久久平息着屈辱、愤懑和痛楚。可能是眼泪流尽了,她的肩膀停止抽搐,只是偶尔还颤动几下。约摸过一刻钟,才再次仰起面孔冲尽泪痕,张开手指梳理好散乱的头发,扶着墙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家门。
狂风暴雨中,我呆立不动。我明白了,母亲是一步步爬回来的;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一提“小会帮助”就谈虎色变;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一连躺好几天,侧着身子睡觉;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回来的都非常晚,是怕吓着孩子先清洗掉血迹。他妈的文化大革命,他妈的大会批斗!他妈的“小会帮助”!他妈的造反派!你们到底要革谁的命?革打红色江山人的命?革为你们谋幸福人的命?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残忍,如此野蛮,连个弱女子都不放过?我真恨不能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拼个你死我活。老天啊,用雷劈死魔鬼吧,但是你瞎了眼,只能“泪飞顿作倾盆雨”。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晚上,母亲在灯光的阴影下站了很久,一动不动。雨不停下着,下得更猛烈了,天地一片汪洋,我双手抱着肩膀,任滂沱大雨鞭子一样抽打。我等她躺下才走进家门,一进里屋就拉死电灯,脱下衣裳扔在脸盆里,谎称上厕所不小心滑一跤,没事,但躺在母亲的身边再也无法入睡,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一任冰冷的泪水流下脸颊。
整整一夜,她都在低低地呻吟抽泣。

寒梅花20102017-10-04 09:39:1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七章 “小会帮助”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母亲更有忍耐力的女人?
早晨醒来,母亲的脸色特别不好,她说自己腰疼的毛病犯了,要晚一点儿去劳动改造,让姐姐做饭给我们吃。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母亲伤心难过,因为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打发姐姐妹妹上学之后,母亲从炕上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以一惯逆来顺受的冷静说:
“艾平,事到如今,你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干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对了,全是为了我的缘故,脸上顿时烧红一片,讷讷道。
“送假条,校革委会要和你谈谈。”
“妈,你放心,我去。”
“这就对了,听妈的话,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你必须接受现实。当然要有思想准备,千万不要和人家顶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见机行事,和他们生气没用,有事回来再说。”
我站在那里,扫视母亲肩膀上的黑紫色,那是一个月都不会消褪的。我心中痛疚交加,感到羞耻,觉得说什么也得改改自己的犟脾气了。一件事情明明能够两头说,何不看形势权衡轻重选出一条可行之路,把一切处理得妥当些,尽量减少母亲的痛楚。我恨自己太糊涂了,应当尽可能管住自己,免得母亲整天为儿子担惊受怕。我走了几步,犹豫着停一下,又迈开脚步,母亲喊住我。我强打精神问:“还有什么?”
“态度要诚恳,这是最紧要的,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就这些,你明白吗?”
我的脸更红了,沉重地点点头。
“你也可怜可怜妈,那就这样去说吧。”母亲戚然小声道。
我不能不去了。
我心神不安地走进学校,接待我的是白脸狼,他要和我谈什么呢?各种各样的猜测从我的大脑中掠过。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脸板得如同石头,郑重地对我宣布了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勒令:

第一.明天公开向全班同学及老师道歉,交出一份书面检查,深刻反省破坏复课闹革命的错误。
第二.彻底和家庭划清界限,不要抱侥幸心理,争取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揭发父母的反党罪行。
第三.立即把孙志刚的走狗牵来,接受革命小将审判。

我扬脸看起墙上的横幅:以阶级斗争为纲。那年月阶级斗争无限扩大化,造反派一切都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看谁不顺眼就认定他是阶级敌人,今天整人者,明天被人整,使人动辄得咎,可谓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见过家属大院里来个收破烂的人,一个喝醉的造反派有意找碴儿撵他出去,收破烂的不肯走。醉鬼硬说他偷厂里的废铜烂铁,破坏生产,扰乱社会秩序,把人打个半死。我当时就在旁边,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简直是瞎胡闹!我有嘴有舌头却不能讲话,是个会说话的哑巴,人要憋死了。白脸狼说的前两条我都没有在意,事到如今我可以向同学和老师们赔礼道歉。至于揭发父母仍然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得好好想想,起码和母亲商量商量怎么办?要审虎子我心里打鼓,怎么审判?开个批斗大会或“小会帮助”一只真正的走狗?人说的那套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它能听懂么,那才叫对牛弹琴呢!虎子不老实,就意味着要被活活打死,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想说这不可能,决不可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母亲不许我说话,只得把话硬硬咽回去。
“不要开口,不要说话。”我暗暗默念,“最重要的是保持沉默,千万别反驳。”我沉默得像一条鱼,感觉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抽搐,不想延长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实际上不管你检查得多么真诚、多么深刻也没用,人家要你检讨就是为了挑你的毛病。白脸狼看了我好一阵子,见我毫无争执之意,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我走出校门口,迎面碰上红卫兵总部的迟司令,我知道他是学校的头号打手,这时候想躲都躲不及。他喊住我: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听说你公然跳出来为你狗爸鸣冤叫屈,胆大包天!”
我鼓着腮帮子,就是死鱼不开口。
“你还敢放恶狗咬造反派?太岁头上动土。你去把狗带来,晚上我们有肉下酒了。”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拔腿就跑。
“你等着,厂长的公子,一会儿打狗队就到,看我们不砸烂它的狗头!”
他们心狠手毒,准会置虎子于死地,拿我家别的东西都行,动虎子一根毫毛我都不干。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有事憋在心里,无法得到排解,自己生自己的气,情绪更加烦躁。我跑回家,虎子一见到我就摇头晃脑亲热起来,我推开它:“你这家伙,他们要来打你了,死到临头还高兴呢!”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院子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情况肯定越来越糟,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说什么得保住虎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必须赶快拿定主意,采取行动,也许躲几天他们的怒气就消了。我头脑一热,拿出书包,带上三个大饼子,一盒火柴,取出春节留下的甩线。又将钥匙从院墙缝中塞给吕大姨,托她转告上班的母亲说,我和彬子他们蹲宿儿去了。
“你怎么没上学?”吕大姨问。
“我头疼。”
“好像有心思,出什么事啦?”
“没事,吕大姨,有人来问,你别说我去哪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我得跟你妈说呀。”
“两三天吧,没准,让她别担心。”
我这个人是一旦拿定主意,决不改初衷,也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后果。我决定带领虎子去朝鲜屯水泵站,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先去那里躲两天再说。这一天似乎长得熬不到头,我刚刚拐过房头,就看到手持棍棒的打狗队朝我家赶来,又差点儿迎头撞上迟司令!我掉头往房子的另一面跑,催促虎子跟上,偏偏它冲着来人吼叫起来。我跑到大院铁丝网前,扒开个缝子钻过去,回头一看,糟糕,迟司令正用扎抢刺虎子。虎子一跳躲开了,被迫在角落里打一个转身,仍旧忠于职责守在门口。眼看打狗队三面包围着逼近,一秒钟也耽误不得,虎子还不知道大祸临头。我急了,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出响亮的口哨,虎子这才有所醒悟,退进院子跳上猪圈顶,奋力凌空一跃窜出院墙,吓得鸡飞猪叫,之后一溜烟朝我跑来。打狗队跟在后面呐喊着追来,虎子腰身一猫,钻过铁丝网,大人们统统被铁丝网挡在院里,气得捶胸顿足也没办法。
我的虎子化险为夷,安然脱身了。
寒梅花20102017-10-05 07:41:3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七章 “小会帮助”



我领着虎子一气跑到朝鲜屯水泵站,想了一想,怕造反派找到我们,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草上还有露水,青草拍打着脚面,我来到蛤蜊湾才放下心,长长舒口气,找到一处自然堤,堤下是一长片开阔的草地,长着一排高大的老榆树。我下到岸坡,放下书包,插上铃铛竿扔出甩线,静等着愿者上钩了。跑过老长一段路程,我有些疲惫,头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眼睛望着白云蓝天,觉得真痛快。先前所碰的钉子,所受的屈辱,心头所罩的阴霾一扫而光。我为我的果断机智喝彩,为及时躲避开打狗队喝彩,让迟司令他们咬牙放屁憋气加窝火吧!
江水一路伸展开去,对岸的大草甸子连着天际,身边尽是开满小碎花的珍珠梅。头顶上蝴蝶、蜻蜓翩翩起舞,斗蝈蝈在草丛打着响鼻,催眠曲儿似的嘚嘚叫着。郁郁葱葱的柳丛沿着江岸延伸,形成一条狭窄的林带,显得生气勃勃。蛤蜊湾里有几个人在摸蛤蜊,扎进水里又钻上来,嘴里吐着水花。看着看着,周围的景色都摇曳晃动……好渴,想喝水,大江咫尺之距,脑袋很沉重……哗啦啦,哗啦啦。铃铛竿惊醒我,睁开睡眼,月光如水,这一觉竟到下半夜了。我爬起来,屁股下的草地还散发着白天聚集的热量,我很走运,第一把起钩就开门红,拽上来条七八两重的鳊花。大概这条鳊花白天咬的钩,已没有多少力气挣扎跳动。我准备生起篝火烤熟吃掉,得节省干粮,谁知道要在外面躲几天呢。
夜很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树叶的味儿,江岸很低的地方还淹在水里,沙底有蛤蜊爬过的浅浅的痕迹。我走进柳丛,收集起一抱露水打湿的枯柳条,浪费不少火柴也没点燃篝火。倒霉的是我踩进一个水坑,下半身全湿透了。我把茅草平摊在江崖上,想等风吹干它再点火。蚊子围上来,叮得周身火烧火燎,我拔起一束蒿草抽打缠绕的蚊群,裤子水淋淋地贴在腿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往里钻凉气,又不能脱下裤子晾一晾再穿,蚊子不把人活活吃了。还有一点失算是没带棉大衣,我以为江边有草垛,何必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可大坝下连个草垛影子都没有!
屋漏偏逢连阴雨,天边亮起曲曲折折的蓝光,沉闷的雷声滚过来,蚊虫感到雨意纷纷躲避雷阵雨,我无处躲藏,只能抱着肩膀硬挺。虎子惊慌起来,呜呜示意我们得赶快找个地方避雨呀。“叫什么,没地方躲!”我没好气地推开虎子,甚至心里都后悔了,我为它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来,让母亲在家里担惊受怕,值得吗?不,我不能昧着良心对它发泄怨气,虎子是为我得罪造反派的,打狗看主人,换作别的人家肯定没人敢惹它。虎子不明白我为什么推开它,委屈地爬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我抱住它的脑袋一阵难过。人们有时候把狗打得很凶,和我一样往死里打拿它撒气,殊不知有句俗话:“半大小子,狗都讨厌!”狗受冤屈后从不记仇,照样对主人忠心耿耿,人却骂它是走狗、狗杂种、狗腿子、狗崽子,将所有不公平都扣在它的脑袋上。狗通人性,总原谅人,人却连“狗性”都没有,这公平吗?显然不公平。想到这里我顿觉惭愧,且不说不公平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人类有狗这样的好伙伴,干什么都值!
风打透衣裳,雨顺着脖子往里灌,脊背冻僵了。我想起放甩线时曾发现江上游那边有一个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崖壁形成一个壁穴,差不多能躺下一个人。那壁穴也许是大江冲出来的,也许是钓鱼人挖的?是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四周都被雨声覆盖,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不再迟疑,领着虎子跑去,躲进壁穴里抱着膀子避起风雨,这地方风小多了,毕竟也暖和。外面猛烈的大风刮得柳丛山呼海啸,滔滔大江仿佛要扑上岸来,大雨水帘般倾泻着,岸坡上的水流急速地泛着泡沫奔腾而下。虎子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依偎我不敢动弹,我紧贴壁穴躲避雨点,还是被风雨淋湿半边身子。头顶上的惊雷震得悬崖忽悠颤动,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和虎子虽抱在一起相互壮胆,身子却不由自主缩成一团。
临出来前,我一时冲动没顾得多想,觉得还有勇气执行自己的计划,只是一味行动。这工夫,我这才明白钓鱼人为什么极少一个人在荒野里过夜,总是结伴蹲宿儿。何况我一个孩子,真是可怕极了!



寒梅花20102017-10-06 11:49:51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