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字 评论数:3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三章 熬 鹰



李疯子的身影不见了。
我憋回失望的泪水,跳下窗台坐在床边,盯着玻璃框里的西瓜皮沉思。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思维也变得糊涂起来。
我面朝西瓜皮,一直坐到中午。
我已经饿得发晕,既弄不清李疯子为什么突然离去,也不愿长久地为这件事烦恼。越来越想得到这块食物充填肌肠,几乎不能自制,琢磨着踹开玻璃取出西瓜皮,挨一顿打吃下西瓜皮也值。我站起身子,不再迟疑,抬起一只脚对准西瓜皮用解放鞋顶住玻璃发力,哗啦一声顶碎一小半玻璃,全身都因剧痛而摇晃。我背过身子,伸出双手去够那块西瓜皮,锋利的玻璃碴划破手背流出鲜血,染红西瓜皮。我真是饿急眼了,来不及细看,顾不得手上的鲜血和冲洗瓜皮上的灰尘,把它连血带皮吞进去。瓜皮嚼在我的嘴里,清香苦涩,混和着鲜血淡淡的咸腥,牙齿嚼到一块玻璃碴。我唯恐浪费食物,舍不得将哪怕一星半点儿吐出来,索性将玻璃碴嚼得粉碎,连同西瓜皮一起吞下肚子里。
吃过西瓜皮,我的胃稍微好受一些,又开始害怕踹碎玻璃的后果了,我甚至为自己的冒失后悔,想必一顿毒打在所难免。我抬起脚,亡羊补牢,尽量将碎玻璃踢进床下,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他们发现后好打马虎眼少挨几鞭子。手上的血不断滴落着,哩哩啦啦,我扭过头,看到手背划破一道口子,拿起当枕头的衣服缠在手上止血,我知道不要紧,用不多长时间伤口会自然愈和的。屋里亮着长明灯,我几乎没有日夜转换的概念,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头昏眼花。我感到手腕的刺痛尚可忍受,但肩关节的钝痛越来越难挨,都快失去知觉了。我的意志在消沉,抵抗意识在消退。人就像掉进倒霉的无底洞,黑暗而幽深,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然而终究要碰到底的。觉得再这样下去人饿垮了,精神也垮了,会主动告饶的。但是四天过去,他们除偶尔扒在窗口窥视一下,没有人进来。
后来我才懂得,造反派的用心何其歹毒,他们也正是用这种“熬鹰”的手段,来瓦解一个人的斗志。
在黑龙江省,有一个少数民族叫鄂伦春族,他们祖祖辈辈以渔猎为生,尤其以“熬鹰”远近闻名。鄂伦春人逮住鹰隼利用它狩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鹰的傲气。鄂伦春人深知鹰是从不肯低下头颅的鸟中之王,因此他们一旦逮住鹰一连几天不给它食物吃,只给水喝。待饿得差不多了,再把它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拴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让鸟中之王时刻不能休息。猎人则点起一盏小油灯坐在秋千旁,轮换看守着鹰,用疲劳战术迫使它屈服。只要鹰稍一打盹,猎人就晃动秋千,让鹰为保持平衡无法入睡。几天几夜下来,鸟中之王又饿又困,精神和意志垮了,最后只得屈膝投降,按猎人的命令逮鸟抓兔子。
我原来百思不解,为什么体育老师刘小伙会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以他的身体和力气就是三个迟司令也靠不到身边,五个小不点也不是对手。听母亲说造反派头一次对刘小伙诉诸武力,他也和我一样倔犟,虽不敢还手,一晃肩膀就把打手甩了出去。原因很简单,造反派就是运用“熬鹰”的战术捆绑刘小伙好些日子,直至把他折磨得浑身松软,虚弱不堪,让他身体的痛苦超出意志的承受力,才制服强壮的体育老师,迫使他无条件投降。放刘小伙回鬼队劳动改造的时候,他对我的母亲说:“孙书记,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更不是反革命,就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下此毒手。我年纪轻轻,以后怎么活!”
母亲安慰刘小伙,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人民,活下去。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到那时,是人是鬼就会水落石出了,起码我相信你是受冤枉的好同志。母亲没靠边站前,一直严格执行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对成分好和不好的教师一视同仁,重在个人表现。母亲说:“刘小伙这个年轻人多才多艺,带眼的会吹,带弦的能拉,是个人才!”她鼓励刘小伙好好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日后,这一条也变成母亲的罪状,造反派多次批判她包庇地富反坏右分子,企图变天。
有人砰砰敲窗户,我转过脸,是李疯子在敲玻璃。
我为自己的愚蠢生气,和一个疯子说不清道不白,不抱什么希望了。再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心思理睬她。有什么东西咚地落在地下,我睁开眼睛,心跳得厉害,一个金灿灿的、金字塔状的窝窝头滚落在身边。窝窝头很结实,摔在地上裂开一条缝,没碎,老远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激动地挪下床,背对着它屈下膝去,两只手捡起窝窝头摆在床板上,待想起应该谢谢李疯子时,她已经离开窗口了。
我回过身,跪在床前盯住窝窝头,老半天还觉得这不是事实。然而我确实嗅到苞米面的香味,嘴唇触到窝窝头尖顶,还带着余热,尚未凉透,传到舌尖甜滋滋的。我咬开窝头的皮细细品味,一下撕倒它,露出底部的圆眼,喜出望外在圆眼中发现一块咸菜!接连四天没吃到咸滋味,我忙不迭用舌头舔着咸菜,竟不感觉它咸,而是甜的。我以为李疯子没听懂我的意思,不会管我,没想到疯子也有一颗母亲的心,尽其可能,同情孩子,可怜孩子!
多少年后,我长大成人,一直忘不了在那个特殊的监狱里,在那个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在那个死去活来的黄昏中,一个疯子对我的震撼。每当我碰到孩子讥笑精神病人,必定走上前去,怒斥淘气鬼们不得欺辱一个病人。如果哪个疯子要吃的东西,我准会跑回家拿些食物,或就近买些食品给他,尽管对方从未感激过我。要是哪个孩子认为我多管闲事,我甚至会大为光火,不惜动用拳头,并且从没有后悔过。为此,我多次惹过麻烦,搞得孩子家长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儿子不该吓唬孩子,也是一个疯子!
其实,疯子和诗人就那么一点点区别。
他们说得没错,我写诗,为人处事经常偏激,是个疯子。
我怀着满腔辛酸,就着咸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窝窝头,像吃美味佳肴,来来回回咂摸品味,好长工夫舍不得咽进嗓眼。我四天来没吃粮食,没吃蔬菜,肚子里没油水,空空如也。由于上火,嘴角溃疡了,上唇里面烂一大片,再加上我拽插销时咬坏牙花子,猛一吃东西流出血水。但比起周身的疼痛实在不算什么,毕竟有食物充实肠胃,让舌头和口腔产生咀嚼和吞咽的快感。一个窝窝头吃下去,没吃什么似的,我多么希望李疯子再从气窗扔进一个窝头来。她再没有露面,我无异于守株待兔。
我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疼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扒在水桶旁喝了一气凉水,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气窗以免晚上再飞进蚊虫,然后侧身躺在光板床上。我知道自己不能过多活动消耗卡路里,要活下去必须保存体力。我好像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个陷在沙漠里断水断粮的男人,一动不动躺着等待援救能坚持五天,一个女人能坚持七天。我的肚子里有三块西瓜皮和一个窝窝头垫底,还有充足的饮水,估计再坚持几天没有问题。
那只拉拉蛄又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它从床底爬到窗台下,捡食窝窝头摔进来时掉的渣子。它饿坏了,肚子干干瘪瘪,翅膀耷拉下来,行动缓慢,得过一场大病一样有气无力。我和它同命相怜,再这样下去没有吃的东西都会饿死。可是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气窗又太高,它出不去,正和我出不去一样。我想,一旦他们再进来,我找机会多敞一会儿屋门放它出去,给我的小伙伴一条生路。
我盯着拉拉蛄,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那么专心致志,竟没在意窗外有人往屋里窥视。
寒梅花20102017-10-31 10:57:3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四章 批斗大会



第五天早晨,我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我做了一夜噩梦,一睁眼睛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人进来过推了推我的身子,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他一眼又睡过去。
我奇怪自己怎么平躺着了呢,双手还抱在胸前?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臂,手上松绑了,那根绑我五天的麻绳扔在床边。我想揉揉眼睛,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双臂由于长时间的反剪变得麻木,一只胳膊老在抽搐,仿佛已离我远去,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胳膊放下,轻轻移到大腿两侧。我扫视屋内和窗口,天色很灰暗,什么人也没有,我对面的光板床上放着一个海碗。
我坐起来,再一次定睛望去,没错,是有一个碗,里面盛着满满的苞米面粥。我不是在做梦,早晨有人进来过,看摇不醒我放下碗出去了。原来,白脸狼每天都派人观察我的情况,思量着我也该屈服了,可是我依旧不声不响,丝毫也没有求饶的意思。造反派们觉得奇怪,“熬鹰”战术怎么不灵了?他们过去常用这种办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一个大人熬他五天五夜,寂寞、孤独、饥饿、羞辱也该摧垮他的意志。而于艾平怎么能明知道有人来却置之不理,安之若素?
他们不敢再熬下去了,怕真折磨死人不好交代,开始给小囚徒送饭了。
造反派大错特错。
这种恶毒的办法或许对成年人有效,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什么作用也不起。可以说我是歪打正着,因为我的身体与大脑已陷入瘫痪状态,这疲劳不仅来自几次审问,而是几个月来一系列事件的延续;也可以说是单纯所致,我还没长那么多心眼,没考虑那么多,整日里浑浑噩噩,最大的想法是回家吃一顿饱饭。所以我能战胜他们的阴谋诡计,造反派虽绞尽脑汁,结果是枉费心机。
我扑向那碗糊涂粥,野兽似地伸出嘴巴,虽然松绑后又变成一个正常人了,也没想起用手端碗。我太迫不及待想喝粥了,没料到喝粥不比吃干粮,嘴巴一按倒碗沿往下吞咽时呛住鼻孔,一个喷嚏打去粥洒出一大半。我忙用手去捂歪倒的碗,情急之下每根手指都复活了,终于挡住床板上四下流淌的稀粥,凑上嘴巴去吮吸,搞得满嘴满脸都是苞米面粥。尽管我的手臂僵硬,转动不灵,仍然能用双腕夹起海碗,一口气喝完里面的小半碗粥,还是觉得饿,再次蹲下身子用舌尖舔舐起碗底。我咂巴着嘴,舔得碗比刷洗的还干净,之后仍不甘心,又吮掉手掌上沾着的末末,舔光洒在床板上的苞米面残渣,才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
吃过粥,我盘算着下一步干什么,手自由了就不怕再撒尿,应该多喝水。他们再送饭来我可以要求上厕所大便,顺便捎桶水。我来到水桶前,倒进一碗水喝下去,再倒满一碗水留着备用,然后将手掌伸进桶里镇一下。双手长时间绑在一起,手腕都被麻绳磨破了,一直肿到肘关节。刚才猛然扶碗,连同昨天被玻璃碴划破的伤口都挣裂开来,又流出鲜血。
凉水拔得手掌好惬意,血止住了,桶里的水也变成殷红的颜色。我捧起一捧水洗洗肿胀的脸颊,坐下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但预感造反派对我不耐烦了,绝对不会让我平静下去的。现在我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面锅炉房的鼓风机开始嗡嗡转动,俱乐部的大喇叭响起来,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单身职工下班了。尽管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干扰,我仍敏锐地分辨出开锁的动静。
迟司令和他的哼哈二将走进来,看样子一脸不高兴。他手里拿把钢丝鞭,脸拉得比身子还长。令我略略放心的是没人理会踹坏的玻璃,松口气,目光马上对准小不点,他拿着两个窝窝头,大概是食堂买来的,和李疯子扔给我的一模一样。他一进门就把窝窝头放在另一张床板上,结结巴巴喝道:
“起……来。”
我盯着窝窝头,慢慢起身,背靠着窗户。
“于艾平,这几天……好……受吗?”
我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脸肿得快和鼻子平了,也不可能有什么表情。
“抬头,站好,你想通了么?”迟司令顿了一下,屁股在条凳上挪了挪,要站起来似地说。“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我们一定要打掉你的傲气!”
“你想通了么?问你哪,于艾平,抬头,站好。”谭老西子简直是迟司令的传声筒,亦步亦趋。“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
我抬起头,等待着就要发生的事情,眼睛瞟着窝窝头,纳闷迟司令的开场白为什么总是说我很傲,讥讽我是厂长的公子?他也不嫌翻来覆去重复这几句话没意思,莫不是因为他是工人子弟,内心自卑,才如此痛心疾首地没完没了?
“我想……”我咕哝着开口道,“上厕所。”
“快去。”迟司令大失所望。
我顺手拎起水桶走出屋门,大概他们看出我已没有力气逃跑,没人跟在我后面押解小囚徒了。走廊里黑洞洞的,满地垃圾,我在厕所里蹲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拉出来,出来后,打满一桶水返回小屋。
迟司令虽然气势汹汹,只是挥舞着钢丝鞭吓唬我,没有真打,实际上也不需要动粗,我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们审视我一会儿,扔下一沓子稿纸和一支圆珠笔,对我郑重宣布道:

第一.写出反党反毛 的言论,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
第二.揭发父母的问题,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第三.念你是受蒙蔽的狗崽子,松绑了,如果你胆敢逃跑,不但要严惩你,更要加倍严惩你的狗妈。

我保持沉默不激怒他们,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母亲,他说什么都得服从。迟司令留下纸和笔走了,不等脚步声消失我便拿起窝窝头大口吃起来。有中午那碗粥垫底,我五天以来第一次吃得很饱,但身子虚弱,吃饱后便躺下了。本想休息一下再爬起来完成他们留下的任务,我不敢懈怠,怕再挨毒打,努力打着腹稿,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我想起当初造反派勒令母亲在家写检查的情景,她那时也像我此刻的心态,自己没干过坏事,难道还要端起屎盆子硬往头上扣不成?随它去吧,我不写,我的手掌实在疼痛难忍,肿胀的手指也捏不住笔杆。
这一夜肚子里有食物,我把脸扭向墙壁避开灯光,很快就入睡了。
寒梅花20102017-11-04 09:22:1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四章 批斗大会



翌日上午,我被人推醒,枕头上留下一圈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痕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另一张床上又摆着两个窝窝头。迟司令拿起空空的稿纸吼道:
“于艾平,滚起来,叫你干什么啦,为啥没写?”
我一骨碌坐起身,马上清醒了。
“你当是疗养院,我们养大爷!”
我很窘,盯着自己的双手不吭气,手缓过来了,肿胀的手指由黑紫变得通红,手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手腕上绳子勒出的血印,似两道车辙。
“我问你哪?”他用稿纸敲打着我的脑袋。
“手疼,拿不住笔。”
“那怎么能吃?”
“用嘴。”
“你小子像你狗爹,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哇,我们要把你交给广大红卫兵批斗,”他转身想走,又补充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你吓不住我,上次说要送我进监狱,不是转一圈也不了了之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他们无计可施,终于亮出最后一招儿,准备大会批斗我了。迟司令离开之后,我仍在反复想着,明天又会揭露出些什么来?要是他们再来审问,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母亲说过,她最怕“小会帮助”,大会批斗不算什么,他们公开批斗我,母亲就会知道我的下落,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我又吃下一个窝窝头,似乎每咽下一口就增添一分气力,现在我感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内心的疲惫。窝窝头太香了,吃过之后虽不大饱,还是留下一个预防万一,怕不给送晚饭。这一次他们走时没锁屋门,我可以不受限制地单独上厕所了。
我拉开屋门,见走廊里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是单身宿舍管理员,我参军的小伙伴郭春节的父亲。郭叔叔惊讶地问:
“小艾平,怎么在这儿?”
“他们把我抓来的。”
“你的脸怎么了?”
“造反派打的。”
“为啥?”
“为我爸翻案。”
“王八蛋操的,把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郭叔叔蹾着拖把,停了一下说。“这哪儿行,我找他们去!”
“郭叔叔,你一找他们更凶了!”
他脑袋歪向一边,猛然醒悟:
“你妈知道么?”
我难过地摇头。
“我告诉她去找厂领导,说什么也不能打孩子!”
郭叔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等着他返回来,盼时光快快流逝,像等了一辈子。傍晚时分郭叔叔敲开屋门,塞过两个馒头和一碗炖茄子,说他去过我家。母亲正在尽一切努力救我出去,她要我再忍耐一下,一定要改改犟眼子脾气,能顺着造反派说就顺着说,少挨打。我的母亲连夜去301部队驻糖厂的军代表家,要求放我出来。首席军代表是个团政委,他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学校军代表没向他汇报,劝母亲先回去,等他了解情况后再解决问题。
郭叔叔说,这星期他值班,造反派再打你就大喊大叫,他会出来阻止他们的。郭叔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周身热烘烘的,给我几近麻木的神经,注入了活力,心里敞亮了许多。手开始发痒,我活动手掌,用一只手替换着搓揉另一只手减轻痛痒。我饱餐一顿,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拉拉蛄,不想放它走了,有它做伴我觉得充实,不再感到特别孤独了。
寒梅花20102017-11-05 09:11:3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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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花20102017-11-06 12:34:14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四章 批斗大会



第二天,郭叔叔没有露面。
早晨八点半,俱乐部前闹哄哄响成一团,大喇叭传来喊声:“一排靠左边坐,二排靠右边坐……”孩子们唱起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看情况准备举行什么活动。
我刚吃过最后半块窝窝头,门一下被撞开,一大帮红卫兵闯进来。迟司令不由分说,扯住我脖领摁下脑袋挂上一个大牌子,几个红卫兵拧起我的胳膊强行押出门外。“你们干什么?”我叫道,期待郭叔叔出来保护我。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他没有来。有人往我的脑袋上扣上一顶高帽,架起我走出三楼单身宿舍。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大早温度就很高,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东天,预示着这是一个北方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偶尔有几朵淡淡的白云,似一片低头吃草的羊群,踱过蔚蓝的草原。我被关进囚室近一个星期,乍一出门,脚底下轻飘飘的犹如踩在刨花堆里。我来到俱乐部门前的树荫下,用力抬起头,高帽快赶上我的身高,稍一低头就滚落下来,一路上掉过两次,押解我的人不得不放松一下胳膊,好让高帽不再往下掉。
俱乐部门前拉起一道横幅:“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大会”,水泥篮球场四角上插着大红旗,猎猎飘扬。横幅下面摆着两张桌子,白脸狼端坐其中,身旁是学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其他头头脑脑。球场密密麻麻地摆着板凳,坐着全体初中和小学的学生,大约五六百人,我们班同学坐在最前排,老师们坐在后面压阵。我扫了一眼,发现我的姐姐妹妹都在各自班级里,姐姐低着头不敢看我,妹妹哭了一样不断用手抹着眼睛,而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朋久则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贪婪地望着他们,望了一眼又一眼,好久没看到亲人和朋友,一阵激动,心里也充实起来。我不知道姐姐妹妹是被迫参加大会接受教育的,还是主动想代表母亲来探听一下我下落的?姐姐也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心都碎了。她的目光在鼓励我:“弟,坚持住,我们都在想办法救你!”
我鼻子一酸,扭过脸去,不再看她们。
此刻我明白了,过去我见到过的那批斗父母、叔叔阿姨的大会,那打倒的口号,那莫须有的罪状,那拳打脚踢,那低头认罪,那无耻的行径,都不可避免地落到我头上了。我的人格、尊严和自由已不复存在,内心里充满了失望、羞耻和屈辱。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我,盯住我胸前的大牌子,那上面赫然用毛笔写着大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并在名字上打着红叉。孩子们的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惊悚,有的悲伤。那一瞬间我略略感到失望,自己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整个大会就批斗我一个人,连个陪斗的牛鬼蛇神都没有,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委屈,他们就这样凭白无故给我定性了,可是我糊里糊涂,不知道错在哪里,真想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当众受辱。但我的胳膊被扭着,只能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木然地等待着,等待着将我推上文化大革命的祭坛!
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手握麦克风大声说道:
“现在,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押上会场。”
身后看押的红卫兵,应声把我的胳膊向上一抬,肩胛处关节一阵剧痛,迫使人大弯下腰,脑袋离地不到一尺高,然后揪着后脖领,把我押上 台前。不料压得过底高帽又掉在地上,样子很滑稽,引起孩子们一阵哄笑,会场怎么也严肃不起来了。白脸狼恼火地说:“不许笑,这是阶级斗争的战场,是在和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笑的红卫兵小将,你们的屁股坐到哪个阵营去了?”下面立即噤若寒蝉,鸦雀无声。押我进会场的红卫兵觉得丢脸,掐住我的喉咙向上一搡,之后把高帽扣在我的头顶上。
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我的眼前举起一片红语录本,口号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被裹挟在红色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任凭急风暴雨的蹂躏,越陷越深。接下去批斗大会开始,一个个红小将、红中将来到麦克风前,挥舞手臂,喷着唾沫星子,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人人都成了批判家和政治家。可惜他们的批判没有新意,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所有人必定从刘少奇开始,然后是邓小平、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糖厂党委书记,一个接一个批来批去,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批判我的父亲于渭生、母亲孙志刚,看情况真正触及到我还得一个小时。
开头还好,登台表演的人虽声嘶力竭,又跺脚又挥拳,激动时也只用语录本砍两下我的脑袋。没有牵扯到我的罪行没有公愤,也没有人大打出手。问题是毒日头高悬头顶,风也停了,众多的人聚在一起使空气变得更加炎热,至少三十多度。烈日的暴晒令一个个发言人汗流浃背,他们胡说一通即可下台喝水。我喝不到水,汗水湿透小背心,嗓眼里冒起白烟,豆大的汗珠连成一串落在脚前。渐渐地,我感觉到腰疼,继而扩展周身,两只脚也一点点失去知觉。
过去参加批斗会,我们在台底下坐着,人都累得够呛,又伸腿又摇胳膊,哈欠连天,何况台上撅着的走资派,一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这会儿,我终于领教撅成“喷气”式飞机状的厉害了。我的双腿被人踢得大大劈开,背后有四只手强压着低头,两只胳膊朝天举起,腰身弯成九十度,脖子上小黑板大的牌子拖到地上。我的脑袋必须稍稍扬起,以免角度偏低高帽滑落下来。从撅的姿势看,我的身体被分成三条曲线,脚下是大大的八字,腰身和头颅似倒置的“飞”字,头顶则是个高耸云霄的“金字塔”。有如孩子们用纸叠成的燕子,正在从高空振翅滑翔而下掠过水面汲水……
耳边响起“打倒于艾平”的口号,造反派由批判母亲联系到我了。我现在变成国家 刘少奇最小的代理人,恐怕在全世界也是最小的反革命分子。可笑的是,在红色的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十四岁的淘气鬼都反对共产党,那么资本主义早该复辟了。想来刘少奇实在窝囊,生活在一场他从未反对过的革命中,连小孩子都跟着他进行和平演变,这不比毛泽东的“全民皆兵”更深入人心吗?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复辟成功,反倒被毛泽东打成了“落水狗”?
“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白脸狼阴阳怪气道,脑门在阳光下晒得冒油。“交代你的罪行。”
我不理睬他。
“让他站起来,面对革命师生。”
我被人拽起来,直起腰板。
“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紧紧咬住嘴唇,周围七嘴八舌叫嚷:
“你休想蒙混过关!”
“张开你的狗嘴!”
“我没罪,”我本想保持沉默,可是这不可能,为了澄清自己还是不得不说。“你们要我交代什么?”我看见上次开会打母亲的那几个积极分子,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那样,从座位上站起来,挽起袖口,将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白脸狼操着公鸭嗓子,沙沙地推波助澜。“于艾平,念念你牌子上的字。”
我嘟嘟囔囔有意念不清楚。
“大点儿声。”
“革命同学于艾平。”我横下一条心,大声道。
“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白脸狼用拳头敲着桌子,让喧哗声过去,直到会场上完全寂静下来。“革命师生们,敌人如此猖狂怎么办?”
身后的红卫兵踹向我的小腿,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那几个摩拳擦掌的红小将一拥而上,我的高帽打掉了,大牌子脱落了。混乱中,妹妹从座位上站起来哭叫:
“不许打我哥!”
打手们顿时被喊声镇住,退回到座位上。
白脸狼不为所动,对麦克风大声喊道:“于爱华破坏会场秩序,把她撵出去!”
“我不走,凭什么打我哥?”
“革命小将行动起来,让她闭嘴!”白脸狼催促。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整个会场都沉默着,然后才发出议论声,没有人站出来撵一个悲恸欲绝的小姑娘。而更多的人,对于我的辩驳,一时拿不准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似乎信与不信,都缺乏足够的理由?一直坐在 台上的迟司令霍地推开椅子,周围顿起潜在的暴力。我一看情况不好,真怕他们痛下杀手,刚想开口劝妹妹走人,姐姐泪流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妹妹旁边拉起她的手:
“妹,咱回家。”
“不嘛,姐,我不许他们打人!”
“妹听话,姐也走。”
“同学们,老师们,求求大家。”妹妹摇晃着两根小辫儿不肯离去,转向周围哀哀相求,泪如雨下。“不要再打我哥了,他不是反革命。”
“姐姐,快领她走,”我抬起脸,朝她俩喊叫。“别管我!”
“住嘴,狗崽子!”迟司令咆哮。
“哥,再打你……就跑……你为啥不逃呀?跑。”
“妹,走……”姐姐泣不成声。
“于爱华,于爱丽,你们滚不滚?”
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也大声威胁着离开 台,向她们逼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吗?但是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横着肩膀挡住两个打手,不许他们靠近我的姐姐妹妹。
“快走━━”我急了,一声哀吼压住所有的喧嚣。
“哥,我要告咱妈……”
姐姐捂住妹妹的嘴巴,把她拖出会场。我望着她们的背影,欲哭无泪,因为眼泪已经干涸,妹妹的喊声还一遍又一遍轰响在耳边:“哥━━哥哥━━”
寒梅花20102017-11-07 19:45:4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四章 批斗大会



姐姐妹妹走了,她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哭着远去。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也离开座位,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离开会场,用实际行动抗议暴行。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些同学看不下去了,也想尾随他们而去。
“要是真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白脸狼见势不好,一声断喝稳住阵脚,迟疑不决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不敢东张西望了。会议进行两个多小时,一打我就有点儿乱套,不少家住道北的人急着赶回去吃午饭,且所有的发言都没说出实质的东西。白脸狼知道,再不拿出过硬材料,大家都坐不住了。而我,在亲人和伙伴们退出会场之后,顿感心里空空落落。
“于艾平,我再问你一遍。”白脸狼走到我面前,“你坦不坦白?”
我用手堵着流血的鼻孔,不看他。
“校革委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向广大师生交代罪行,悬崖勒马,别人揭发出来罪上加罪。”
“我说过,我没罪,也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写没写过反动标语?”
我写过什么反动标语?”我反问。
“打倒毛 。”
“那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的反击显然触及白脸狼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气急败坏道:
“胡说,你敢保证没写过?”
“当然敢。”我昂起血糊糊的面孔保证。
“于艾平,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鬼头蛤蟆眼的王官迷应声跳出来,嘴巴歪得厉害,他上前一步几乎同我贴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揭发。“你在课桌里写反标,极端恶毒,丧心病狂,自以为手段高明,我们铁证如山。”
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从来没有记得自己敢写反标,这可是死罪了!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标语一定要用毛笔写在一张长条纸上,贴在墙壁或者电线杆等地方。荒唐,写标语是给人看的,写在课桌里干什么?何况我从没有写过反标,我不是反革命,也从未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在心里呼喊着,辩驳着,一时间勇气大增问:
“在哪儿?怎么写的?”
“你写的自己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红卫兵战友们,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在课桌里写‘毛 万岁’,我们能答应吗?”
“他写‘毛 万岁’有什么错?”台下有人疑惑不解,“怎么能算是反标?”
一句话噎住王官迷,我奇怪他是不是革命革昏了头,信口雌黄。王官迷顿觉失口,为掩饰自己的狼狈,摇晃着拳头吐了口痰:“不是,不是,他在万岁下面打了叉。”
“拿出证据来,我们饶不了他。”
“毛 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尽管我的头是被按住的,只能对着地面说话,还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你拿出证据,空口无凭。”
“这……他写在桌子上了。”王官迷更显尴尬。
“那就把桌子搬来么,让大家看看,何必浪费时间。”台下又有人喊。
同那些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人从旁识破了的人一样,王官迷不知所措,目光转向白脸狼求援。显然,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事先没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无的放失。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并非我们不掌握事实,证据是有的,放在以后看。”白脸狼醒悟过来,岔开话题为麾下圆场。“红卫兵小将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要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下面,于艾平的班主任上台揭发。”
王官迷弄巧成拙,灰溜溜退下,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擦肩而过,登台表演了。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李老师的样子,他一身肥肉,两个大肿眼泡子,整个身材犹如三角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典型的机会主义者。母亲过去就跟我说过:
“李老师这个人,狡猾得狠,是个投机商!”
“于艾平,你篡改……最高指示,”李老师的脸色苍白,眼睛根本不向我这个方向看,结结巴巴道。“用心……何在?”
“我篡改什么最高指示了?”我问。
“把毛 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篡改成‘下定决心去赶集,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有这么回事没有?”
我想起来,去年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外祖母,赶集时碰到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勒令每一个进集市的人背一段语录,是母亲听一个赶集人说的,回家对我讲过。而我,上课之前也必须背一段语录,于是把这个段子讲给同学们听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李老师当时听过都笑了,没想到他现在如此上纲上线!
“说,有没有这回事?”众人质问。
“有。”我承认。
“于艾平篡改最高指示,罪该万死,砸烂他的狗头!”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挥动手臂喊道,众人也跟着狂呼乱吼。白脸狼总算抓住我的小辫子了,他趁热打铁,煽动红卫兵深挖细究我的反动根源,兴奋地问:
“于艾平,你为什么篡改最高指示?这是个实质问题,快回答。”
“不是我篡改的。”
“那是谁?”
“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不检举他?”
我一时语塞,如实道出,造反派就会顺藤摸瓜殃及母亲,给她又增加一条罪状。
“说!”王官迷又来了精神,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不能开口,沉默不语。
“于艾平抵抗运动,我们怎么办?”
全场回响着一片喊打声,拳头一齐向前举,身子一齐向前倾,几百个人都一个姿势,声势越来越浩大。我再次被打倒在地,耳朵里灌满声讨声,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扭曲的嘴脸。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尽折磨,心灵饱经沧桑,常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一个孩子估计的那样,甚至比我估计的更坏,过去不明确的地方都已明确,天真的侥幸心理终于完解,我最后的希望也全部消失了。父亲的话又轰响在耳边:“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是的,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既然生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惧了,现在我所有的努力都为一个目标━━以死抗议他们令人发指的暴行!我被架起来站住,转过脸去目测一下自己与 台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米远。如果我突然冲过去,押我的人肯定措手不及,就可以一头撞在桌角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幸的是,我一站稳身子就有两个人扭住胳膊,往下按着我的脑袋。
“谁让你篡改最高指示的?”白脸狼继续穷追猛打,举起拳头猛砸下去,仿佛要把敌人砸成齑粉。“说,是不是你的狗妈?”
一旦下定决心,我蠕动着嘴唇请求:
“给我水,再说……”
他们把请求当做软弱,又给我挂上牌子,戴上高帽。
白脸狼也以为我要揭发母亲,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示意背后的红卫兵给我水喝。
有一个人放开我去取水了,我直起腰来拖延时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迷惑他们我想喝水。终于有机会实施计划了,尽管我多次想过这一时刻,知道这样的结局迟早要发生,还是太阳穴绷起,心狂跳不止。但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对死亡冲刺的奋激。我猛一晃身子撞开另一个人,怒目横眉,摔掉高帽大吼:“我和你们拼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两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弯下腰朝 台冲去,一路上撞开许多人。刚才的高度紧张消失了,绝望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将一了百了。我听不清周围的喊叫声,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住我的脚步,只看到白脸狼惊愕的眼神,看见奔来的同学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一头撞在 台桌角上。
轰的一声,一切都平静了,暗淡了,熄灭了。


寒梅花20102017-11-08 12:41:26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却死而复生。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和平常不一样,一种惬意的疲劳压住眼皮,使我一时难以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继续享受着麻木的舒适,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想醒又醒不过来一样。我睁开一条眼缝,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起闹过照相馆的同学赵和尚,他正头枕胳膊,盖着一床招待所字样的被子呼呼大睡。
小小的囚室发生了变化,我的床上铺着一张凉席,脑袋枕着枕头,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条纹毛巾被,窗台上摆一个铁饭盒,一个搪瓷大茶缸。我的那套肮脏的长衣长裤不见了,身边叠着一套卡其布衣服,墙角上那塑料桶旁多出个脸盆,条凳上搭着一条毛巾。
我想爬起来,脑浆晃出来似的难受,用手摸摸脑门,额头上缠着一层绷带。我以为自己死了,然而却活着。
在我冲向 台的桌角之前,撞开好几个孩子,这就缓冲了撞击的力量,只是右眉宇上撞开一个大口子,当场昏死过去。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谁都没料到一个孩子会拼死抵抗,尽管他们不过是看到一场戏剧的结尾,每个人都参加了演出。会场上乱成一锅粥,男孩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挤上前看热闹,几个女孩子吓得捂住眼睛尖叫:“不好啦,出人命啦!”等白脸狼反应过来,看我躺在地上血流如注,如同死却了一般,慌了手脚。不得不宣布散会,让大家把我抬向卫生所进行抢救,唯恐我当场死亡影响太坏,激怒糖厂广大职工不好向上司交代。
卫生所长董大夫检查过病情,诊断我只是休克,白脸狼才松一口气。董大夫给我打过止血针,额头上缠起绷带,皱着眉头对造反派说:
“把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太过分了!再发生这类情况不要来找我们,直接送进医院好了。”
当然,那都是稍晚一些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的母亲几天来不断跑龙沙分局找王科长,解救儿子的努力片刻没有停歇,她还是没有打听到我的下落。王科长说他查过市“群众专政队”,没有叫于艾平的孩子,你还是回糖厂查吧,他们肯定没送你儿子来。王科长的话使母亲绝望,天底下她最害怕的事莫过于如此━━有人抢走了她最心疼、最宝贵的儿子……姐姐妹妹回家后将批斗我的情况哭诉给母亲,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母亲立即找到驻糖厂的军代表,强烈要求厂里出面干涉学校的暴行,释放她的孩子,声称厂里不管,她就去市革委会告状。厂军代表也觉得学校做得过火,批评了学校的军代表。迫于各种压力,学校的造反派虽不肯放我回家,但允许家里人送饭、铺盖卷和日常用品了。我爬起来,脊背倚靠着墙壁坐下,看着枕头、毛巾被、茶缸、饭盒、脸盆、毛巾。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散发着母亲的气息,家庭的气息,如同置身于家中一般。我拼死换来的结果是学校造反派做出些微让步,不再捆绑我了。既然又把我送回到这里,那就是说,他们不达到目的决不罢短,短时间内不会放我出去,我要做好长期被关押的思想准备。
我清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经稍事恢复,能环顾四周,开口说话了,于是挪动着身子下床,从桶里倒半脸盆水放在条凳上,身上的血水和着灰尘凝结在一起,绷得脸难受。我没有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只觉得到处发麻,像又被人捆上了绳索。现在我已被打出经验,每当受过一次酷刑一半天都不会疼痛,麻木过去才疼得要命。我把手巾浸在水里,低下头,用手巾裹住脸盘,一阵清凉凉的慰藉遍布脸颊,我想打喷嚏,这才感觉一只鼻孔里塞着药棉。我拔出药棉,鼻孔里流出瘀血,没洗两把脸,鼻血连同我脸上凝固的血痕把半盆清水都染成黑红的颜色。
我回头看了看熟睡的赵和尚,端起脸盆拉开屋门,他一下子坐起来,问:
“站住,哪儿去?”
“换盆水。”
“那也得报告,没有许可不能出门。”
“你一个人值班?”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好,报告,能出去吗?”
“去吧,要敢逃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得到许可,索性到水池里好好洗涮一番,又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上火,尿水又浊又黄,小鸡鸡尿得生疼。我端着一脸盆水返回小屋,赵和尚正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出神,显然,他是奉命看押我的,不愿答理我。我打开茶缸盖,缸子里面满满一下鸡蛋水,接着打开饭盒,里面有两个掰开的馒头,拿起来一看,一个馒头里夹着一片瘦肉,另一个馒头心掏空了,掉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我背对着赵和尚捡起药瓶,是一瓶止痛片,蓦地想起过去母亲每次“小会帮助”前都吃一片药,原以为她有病,现在才明白走资派是靠止痛药挺过酷刑的。母亲心细,知道我的苦处,只能用这种办法帮助儿子减轻痛苦,我忙把药瓶藏在短裤兜里,生怕赵和尚察觉出秘密。
寒梅花20102017-11-09 13:45:4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挨过一上午批斗,窝一肚子火,特别是头一次公开亮相丢不起人,像上一次刑场,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但我知道说什么也得吃东西,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流那么多血需要营养补充。我端着茶缸喝起鸡蛋水,好久没喝母亲打的鸡蛋水了,咸滋滋的十分可口,既解渴又充饥。同时,我也没忘记我的小伙伴,为那只拉拉蛄掰下一块馒头,扔在床底下给它做晚餐。
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没有星星,夜风很凉,蚊子嗡嗡叫起来。我准备关死气窗防止蚊虫飞进屋里,刚踩着条凳要上窗台,赵和尚又开口了:
“你要干啥?”
“关窗,你在这过夜吗?”
“我说过,干什么事要先报告。”他公事公办道。
“学校该放暑假了吧?”我关死气窗搭讪。
“明天就放。”
“你怎么没放假?”
“为你呀,睡觉。”
他身子一转侧过去,不再理睬我,打着不规则的小鼾睡去。我一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是企盼早晨快快来临,好能见到给我送饭的家人。我不停猜想着是谁来送饭?要是母亲能来最好不过,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母亲,多么想向她诉说自己的委屈啊。不是母亲,随便姐姐妹妹都行,我可以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她们肯定能捎来母亲的话,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对付造反派。
我盼了一夜和一早晨,到头来大失所望,家里人来送饭的时候,赵和尚拿走窗台上的茶缸和饭盒,又换一套端进来,根本没让我见到人。我说我要见见家里人,把牙具捎来,赵和尚断然拒绝说,你不要耍滑头,想串供怎么着?我说我没什么供可串,只是想拿牙具,他说他只管值班看人,没有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指示谁也别想接近你。无奈,我只得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想看看是谁给我来送的饭,有锅炉房的大墙堵着,什么也看不见。
这回家里送的是绿豆稀粥,饭盒里盛两个煎鸡蛋,还有一块萝卜咸菜。我刚端起茶缸要喝粥,有人进来换班了,于是放下茶缸看着他们双方打招呼交接。来人是个初二年级学生,父亲是糖厂机修车间的管工。他一双牛眼珠子奇大,像个牛魔王,我们一起去西岗子打过苏雀,大家都叫他大眼贼。我记得他有个打喷嚏的毛病,像感冒总治不好,一说话唾沫星儿四溅。“吃吧,吃吧。”他带来一个暖瓶,对我说。“阿嚏,我去打壶开水,你可别溜,你要逃跑我就倒霉了!”
大眼贼打来开水,往我吃空的茶缸里倒出一些,又眨着眼睛原地转过一圈,也没找到倒水的家什,双手一摊:“算了算了,不喝了。”我觉得他的动作夸张的好笑,推过茶缸:“要不,用我的喝。”他倒不在乎划不划清界限,拿起茶缸,吹着热气喝起来:“于瘦子,看你搞的,连我都放不了假,来陪你。”
“你吃个鸡蛋吧。”我有些歉意,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假期,想用食品补偿。
“你可别告我,”他眨动着牛眼珠子,捏起一个煎鸡蛋放在嘴里,呜呜噜噜道。“阿嚏,他们不许值班的和你多说话,见他妈的鬼吧!”
“你见过我妈么?”他态度不错,我好感动,忍不住问。
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情况来。
“见过,昨天下午我去学校广播室,”大眼贼向前探着身子,神秘地说。“那帮造反派正在‘小会帮助’她,我看不下眼,就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为你,大晌午头,你妈闯进军代表宿舍理论,说孩子没罪,天大的罪过她一个人担,求他放你。白脸狼知道后火了,说她干扰运动大方向。阿嚏!”
我可以想象母亲悲恸欲绝的样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闷头不语。
寒梅花20102017-11-10 12:36:0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挨过一上午批斗,窝一肚子火,特别是头一次公开亮相丢不起人,像上一次刑场,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但我知道说什么也得吃东西,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流那么多血需要营养补充。我端着茶缸喝起鸡蛋水,好久没喝母亲打的鸡蛋水了,咸滋滋的十分可口,既解渴又充饥。同时,我也没忘记我的小伙伴,为那只拉拉蛄掰下一块馒头,扔在床底下给它做晚餐。
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没有星星,夜风很凉,蚊子嗡嗡叫起来。我准备关死气窗防止蚊虫飞进屋里,刚踩着条凳要上窗台,赵和尚又开口了:
“你要干啥?”
“关窗,你在这过夜吗?”
“我说过,干什么事要先报告。”他公事公办道。
“学校该放暑假了吧?”我关死气窗搭讪。
“明天就放。”
“你怎么没放假?”
“为你呀,睡觉。”
他身子一转侧过去,不再理睬我,打着不规则的小鼾睡去。我一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是企盼早晨快快来临,好能见到给我送饭的家人。我不停猜想着是谁来送饭?要是母亲能来最好不过,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母亲,多么想向她诉说自己的委屈啊。不是母亲,随便姐姐妹妹都行,我可以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她们肯定能捎来母亲的话,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对付造反派。
我盼了一夜和一早晨,到头来大失所望,家里人来送饭的时候,赵和尚拿走窗台上的茶缸和饭盒,又换一套端进来,根本没让我见到人。我说我要见见家里人,把牙具捎来,赵和尚断然拒绝说,你不要耍滑头,想串供怎么着?我说我没什么供可串,只是想拿牙具,他说他只管值班看人,没有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指示谁也别想接近你。无奈,我只得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想看看是谁给我来送的饭,有锅炉房的大墙堵着,什么也看不见。
这回家里送的是绿豆稀粥,饭盒里盛两个煎鸡蛋,还有一块萝卜咸菜。我刚端起茶缸要喝粥,有人进来换班了,于是放下茶缸看着他们双方打招呼交接。来人是个初二年级学生,父亲是糖厂机修车间的管工。他一双牛眼珠子奇大,像个牛魔王,我们一起去西岗子打过苏雀,大家都叫他大眼贼。我记得他有个打喷嚏的毛病,像感冒总治不好,一说话唾沫星儿四溅。“吃吧,吃吧。”他带来一个暖瓶,对我说。“阿嚏,我去打壶开水,你可别溜,你要逃跑我就倒霉了!”
大眼贼打来开水,往我吃空的茶缸里倒出一些,又眨着眼睛原地转过一圈,也没找到倒水的家什,双手一摊:“算了算了,不喝了。”我觉得他的动作夸张的好笑,推过茶缸:“要不,用我的喝。”他倒不在乎划不划清界限,拿起茶缸,吹着热气喝起来:“于瘦子,看你搞的,连我都放不了假,来陪你。”
“你吃个鸡蛋吧。”我有些歉意,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假期,想用食品补偿。
“你可别告我,”他眨动着牛眼珠子,捏起一个煎鸡蛋放在嘴里,呜呜噜噜道。“阿嚏,他们不许值班的和你多说话,见他妈的鬼吧!”
“你见过我妈么?”他态度不错,我好感动,忍不住问。
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情况来。
“见过,昨天下午我去学校广播室,”大眼贼向前探着身子,神秘地说。“那帮造反派正在‘小会帮助’她,我看不下眼,就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为你,大晌午头,你妈闯进军代表宿舍理论,说孩子没罪,天大的罪过她一个人担,求他放你。白脸狼知道后火了,说她干扰运动大方向。阿嚏!”
我可以想象母亲悲恸欲绝的样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闷头不语。
寒梅花20102017-11-10 12:36:3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寒梅花20102017-11-11 12:35:1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中午,姐姐来给我送饭,大眼贼破例让姐姐进屋,只是催促她放下饭盒就走,少说话,千万不要让人碰上。他背对着门,扒在窗台上望风,以防迟司令突然袭击,让我们姐弟俩安心会面。姐姐一看到我就眼泪汪汪,她不光送来午饭,还带来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劳动布衣裤。这是我春秋穿的厚衣裳,现在离秋天还远着哪?
“姐姐,你怎么了,我这不挺好吗。”我说。
“疼么?姐看看,”她放下饭盒,抬起泪眼盯着我额头上的绷带。
“擦破层皮。”
“我送点儿药。”
“没事。”
“疼得厉害么?弟。”
“姐,不哭,妈好么?”我岔开话题,否则她更悲痛。
“她担心你不吃饭,天塌下来有地顶着,说什么也得吃。”姐姐仰起脸,极力忍住眼泪,但无论她如何控制自己,如何努力保持平静,泪水还是扑簌簌流下眼眶。“昨晚没吃,今早又没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活!”
“我不饿。”
“不饿也得往下咽,饿坏了……谁管。”姐姐走近一步,用手指指饭盒暗示里面有秘密。“吃不下干的,多喝稀饭。妈还让我告诉你,开会时穿上厚衣服,‘防冷’。看‘肚子不舒服’别强憋着,多去两趟厕所。”
我莫名其妙。
“弟,一定要想开,保重自己。”
“阿嚏,好啦好啦。”
大眼贼回头示意时间到了,手指在大腿边上弹动着,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姐姐接过早晨送来的茶缸、饭盒,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是时间到了,她只得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我把住门框,将额头抵在墙壁上,不想在大眼贼面前表示软弱,没有男子汉气概。外面有三十五六度,高温使屋里愈发潮湿闷热,大眼贼不停地用衣襟擦脸上的热汗,他试着打开窗扇通风,怎么也没拔开锈死的插销。只得跑出去找来把螺丝刀撬开窗户,大敞四开。之后,叮嘱我不能离开屋里一步,他回家去吃饭很快就回来,话没说完就从窗口纵身跳了出去。
我打开饭盒,中午送的是鸡蛋炒米饭,用勺子扒拉几下,一小瓶止痛片露了出来。我不理解,自己短裤里已经有一瓶,母亲怎么又捎来一瓶?再说大三伏天的,热死人,送厚衣裤干什么,难道这预示着他们要无休止地关押我吗?以后我不断挨打,终于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走资派都被造反派打久了,想出一套对付毒打的办法。她是让姐姐暗示我学会自我保护,有人看着,姐姐不好明说。怨不得母亲大夏天有时候出去都穿棉裤,我曾经问:“妈你这样出去不热坏了么?”她回答说:“妈腰疼,怕受风。”
经过两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充分体验到穿厚衣裳的好处。我从小就喜欢劳动布衣服,不仅仅因为这种布结实、耐脏,关键在于它的名字美妙━━劳动布。工人的工作服大都劳动布做的,我天真地认为穿这样的衣裤即代表你是无产阶级,象征着你可以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没想到我的劳动布衣裤在这里起到保护伞作用,布厚,皮鞭、皮带打在身上,可以减缓疼痛,就是三角带打下来也无法穿透衣裤,咬破皮肉。在我蹲牢房的后半段日子里,天天穿着这身劳动布衣服扛毒打,天气再热也不脱下来。
至于母亲暗示我多去两趟厕所,那也是逼出来的经验。我在头一次批斗父母的大会上,曾听到母亲在走廊里劝父亲:“别老傻撅着,实在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蹲在茅坑里歇歇,休息过来再出去。”此后我心领神会,多次利用母亲的经验对付造反派,一撅得受不了就跑进厕所里蹲着休息……裤兜里揣着一瓶止痛药,我将第二瓶藏进枕套,这样既安全又稳妥。肚子感到饿了,我坐在床沿上吃下一饭盒炒米饭,又喝光一茶缸开水,大眼贼还没有回来。
我扒在窗台上,探出脑袋向外眺望。
在我的右面,以前是一个长方形花池,一直蔓延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树丛边。整个春夏花池里都开满争辉斗艳的月月红,我过去常来这里逮各种各样的蝴蝶,夹在课本里做标本。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种花种草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花池也没人管理了,长满杂乱的狗尾巴草。我朝左边望去,可以看到三楼单身宿舍的一角和一排摇曳的杨树梢,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个秋天,我都在那些树下捡树油子,和小朋友比赛看谁捡得多……此刻我只能左右眺望,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感觉额头一跳一跳地疼,掏出裤兜里的药瓶,干吞下一粒止痛片,药还真灵,不大一会儿疼痛就消退了,只觉得嘴唇发麻。大眼贼再次从窗口跳回来,嘴里喷出大蒜的浓烈气味,兴致很高地问我:
“想什么呢?”
“想我妈。”我老老实实说。
“我刚刚见过你妈。”
“在哪儿?”
“阿嚏,在铁道专用线旁的菜地里,锄草呢。”
我知道一到夏天,母亲就率领学校鬼队七八个老师,在家属服务站的菜地里劳动改造。他们跟我近在咫尺,只要我迈出三楼单身宿舍正门,就可以望见干活儿的母亲。我央求道:
“大眼贼,你能放我出去吗,就一会儿,我在门口看一眼我妈,马上回来,决不逃跑。”
“我没这个权力,连你说话和上厕所,他们都让我要你报告,反正你得注意才是,我够意思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于瘦子,何苦呢,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他眯起牛眼珠子,咂着嘴巴感叹。“阿嚏,你就认了呗,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转向他直视,目光在问他承认什么。
“无风能起浪么?”
“那是王官迷诬陷人,你什么意思?”我反唇相讥,他在有意套我的话,让我不知不觉中上钩。
“我这么说,完全出于一片好心,你怎么急眼了。”他看上去十分诚恳,用拳头敲着胸脯,连连摆手示好。“我没斗过你爸,也没打过你妈吧。”
我不愿再说什么,直到第二天赵和尚来接班,都没开口。
赵和尚严守职责,整天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不苟言笑,跟我上辈子欠他八百吊钱似的。完全可能是因为运动,因为政治,因而对他的看押对象必须摆出一副严肃、敌视和冷酷的面孔,既然要“亲不亲,阶级分”,就不得不抑制自己的同情心,所以很难与他相处。他一举一动都要求我和犯人一样报告,不许我开窗,也不许我见家里来送饭的人,由他转递。赵和尚好像迫不得已才做看守,强压着什么情绪,连去锅炉房打壶开水都怨气冲天,中午或晚上回家去吃饭必定把我反锁在屋里。他可能不知道,窗户已经被大眼贼撬开,我要逃跑谁也没咒念。不知道赵和尚怎么那么困倦,一没事就躺在床上睡大觉,从不和我搭话。说老实话,自从撬开窗户我就暗暗产生一个计划,再过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马上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早晨起来下床,双脚落地之前,我形成习惯,一定要观察一会儿,唯恐踩死拉拉蛄。我除了望着窗外发呆,想心事,就是观察拉拉蛄的活动。对于王官迷说的“反标”的事,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空口无凭,必须拿出证据才能叫人信服。就凭那天批斗会上的狼狈劲,我确信他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是急于表现,弄巧成拙。至于李老师揭发我篡改毛 语录,我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口咬定是道听途说的,造反派愿打愿罚由他去。
姐姐再来送饭,我都把馒头留下一小块,搓成碎渣喂拉拉蛄,我的伙伴和我熟悉了,变得不怕人。有时候,竟扇着翅膀飞上床头,捡食我遗落的馒头渣,吃饱之后便顺着床腿爬下去,躲在暗地里休息。但是它非常聪明,在床头进食总保持警惕,一有动静或者察觉看押我的人醒来立即往床下逃跑,一转眼就无影无踪。我觉得拉拉蛄很可能是“雀盲眼”,身处亮光之中看不清东西,它逃跑时常常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墙壁上掉进床缝里。那它靠什么寻觅食物呢?极有可能是靠嗅觉。
妹妹一到夏天傍晚就抱着个空酒瓶,守在路灯下到处逮这种大虫子,有时候能逮满整整一瓶,拿回家放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喂小鸡。我过去嫌拉拉蛄不咬人膈应人,不愿动手抓它,家里的小鸡们却非常喜欢吃。妹妹一打开瓶盖倒出拉拉蛄,小鸡们蜂拥而上叨起拉拉蛄就跑,躲到角落三下两下吞进肚里,噎得它直晃脑袋甩脖子。咽下一只后又急忙跑回来抢下一只,每回都撑得胸口鼓起个大“鸡蛋”,才心满意足地住口。

寒梅花20102017-11-13 13:22:2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五章 奸细大眼贼



我被关进囚室二十多天了。
不知为什么,迟司令他们一直没再露面。整天由这两个人看押着我,日复一日,好像造反派把我遗忘了。
若问世界上什么动物最有耐性,最有生命力?我回答肯定是人。人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弹性,我震惊于一个孩子的生命力如此旺盛,能于灾难之中百炼成钢,用顽强的意志战胜死神。我被打得那么厉害,几近体无完肤,没用医治,伤口也没感染,竟然挺过去痊愈了!我解下额头的绷带,身上的青肿逐渐褪去,手掌划破的地方已经结痂,手腕也能自如地活动了。渐渐地,我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强壮起来,一天天接连不断注入新的力量。只有右眉宇上终生留下一块伤疤,作为一个作家追忆那场浩劫的见证,痛定思痛,没齿不忘!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晚上过去是早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同昨天、前天一样,只会增添更多的愁闷。长此以往,我连今天、明天是多少号、星期几都记不得了。我找块玻璃碴,盼日子快过去,每天在门框前比量头皮划上一道,一则看我长高没有,二则记住我囚禁多少天了。实在闷得慌就用馒头渣喂拉拉蛄,看它爬行、飞舞、觅食、睡觉消磨时间。轮到大眼贼接班,他仍然与我套近乎,找共同感兴趣的事情聊天,获取我的信任和好感。
大眼贼非常健谈,一谈起来阿嚏不断。他多次和我回忆去西岗子打苏雀的情景,谈七哥扎滚笼的技术,养苏雀的经验,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说得我忘乎所以,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囚徒,彼此畅谈往事,而是个养鸟爱好者了。大眼贼间或也流露出同情走资派的意思,例如:“我就看不惯打人骂人,政治运动嘛,有道理讲道理,进行说理斗争,以理服人,那才叫人心服口服。”大眼贼还说,学校红卫兵总部这些日子忙着去市里学习,进行全市红卫兵革命大联合,总结交流下一步阶级斗争的经验,暂时顾不得我的案子了。
我开始喜欢上大眼贼,因为他对人极富同情心。
自从我被关进这间小屋里,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理发了,他见我的头发乱蓬蓬纠结一起,从家里带来把推子为我剃去蓬乱的头发,使我变成小平头。我觉得自打我被关进来之后,这是第一次遇到的一个信得过,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人。回想起我们过去的友谊,说明他没有变,这也解除了我可能产生的各种顾虑。爱屋及乌,我甚至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实际情况要长得多,就连他的衣裳看上去也非常顺眼,与众不同。他经常穿一身改过的工作服,不像其他人一律是黄军装,说自己的父亲是工人,他要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不赶时髦。大眼贼还有一个特点,生性好动,是个活跃分子。他一来就嫌屋里闷热,忙着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哎呀呀,阿嚏,于瘦子。”他伸伸腰,蹬蹬脚,拿起迟司令留下的稿纸,以一种殷勤而又体贴的口吻说。“手好的差不多了吧,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写什么?”我眨着眼睛问。
“校革委会要你写什么啦?”
“罪行。”
“这不就是了。”
“我没写过反标。”
“你听我说,看看你自己,还和从前那么固执,顶风上有啥好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自找罪受。见风使舵,挑无关痛痒的写么,比如为你爸妈翻案的事。”他启发着我,循循善诱。“你妈对你说过吧,你爸死的冤枉,早晚要为他申冤的?”
“说过。”我被打动了。
“那就揭发她,应付一下了事。”
“怎么写?”
“阿嚏,就写你妈让你出来散布翻案风的,她是你的黑后台。我相信你妈透露过你爸的反党罪行,你应该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这样你也解脱了。”大眼贼把手插进裤兜里,踱着步,走到窗口抬起头,好像在看天,沉思着为我展开思路。“话说过来,你妈反正早被批倒斗臭了,再加一两条罪状又何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你是受蒙蔽的,受蒙蔽者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他们也不会再折腾你了。该上学上学,该玩就玩,我敢保证同学们都会原谅你的过错,再也不会敌视你。阿嚏。何况你妈都快想死你了,你也想家,写完后你就走人,和你妈团聚。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他激动起来,收住脚步,演员般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唾沫星儿四溅。“即使你妈不乐意,她也能理解你,这是权宜之计嘛。到时候再翻案就是了,说你写的不算数,是他们逼、供、信打出来的材料。于瘦子,告诉你吧,你很聪明,但对这些事不懂。没见有好多走资派都这么干的,今天认了,明天又翻案,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看那是聪明人,少挨多少皮肉之苦!大人都这么干了,你顾虑什么?你原来是个高才生,作文写得多棒,上语文课时老师多次讲过你的范文。你是该有前途的,大有前途,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我还模仿过那篇作文呢,叫什么来着?《笤帚和拖把的故事》。你肯定都能如实地写出来,我也能解放了,回家放暑假,扎打苏雀的笼子,你说呢?阿嚏阿嚏!”
大眼贼用催眠术一般的腔调,一种极富人情味的语气,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在床上,为我搬过条凳,又在大腿边上弹起手指,力劝我这是一个表明阶级立场、将功赎罪的机会,识时务者为俊杰。仿佛这番出于好意,推心置腹的话有很深的含义。之后,他拍拍我的脊背,拿起暖壶出去打开水,留我一个人写揭发材料。
许久了,没有一个同学像大眼贼这样关心我,体贴我,理解我。尤其是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对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此推心置腹,使我受宠若惊。况且我已被他吹捧得五迷三道,虚荣心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能照他说的那样去做,一定会这样做的,当真拿起圆珠笔,坐在条凳上,身子俯向稿纸准备写揭发我父母的材料了。好长时间没拿笔写东西,手指夹住笔杆一阵刺痛,笔从手中掉下来。我打个寒战,是谁把我的手搞成这样的,如此疼痛,怎么能宽恕这一切忘掉这一切?他们用暴力想达到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揭发父母么。这个大眼贼真够贼的,表面上同情我,感动我,内心分明是想诱人上钩。好悬哪,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演戏,我险些上圈套!再一琢磨就更明白了,造反派搞“小会帮助”是轻易不会让外人参加的,怕透露风声,惹起民愤。除非是自己的同伙、铁哥们儿,才有资格充当打手参加秘密刑讯。
空气变得窒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惊出一头冷汗,用拳头打自己的太阳穴和头顶,并不是后怕,而是觉得自己太傻,埋怨自己粗心,这事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我怎么就没考虑到?大眼贼头一天来看押我,不是无意间透露他参加过对母亲的“小会帮助”么?他是在用鼓励说假话的手段,去达到陷害人的目的。转念一想,他是奸细也好,何不趁机将计就计,假装中他的诡计,利用他的麻痹大意放松警惕逃跑呢?我不能坐以待毙,等迟司令交流过整人的经验再拿我开刀,遭受更大的折磨和摧残(绝望的心灵有时并不过多去权衡得失)。我打算半夜逃回家去看看母亲,然后重返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让造反派们自己设的圈套自己跳,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瘦子,怎么还没写?听人劝,吃饱饭。”大眼贼打水回来,眼角挂着苦笑,望望我的稿纸道,还直晃脑袋。“你也不好意思让我不放假吧,再说也不好向造反派交代呀。他们会训斥我,阿嚏,这么多天你都让他干些什么?咱们私下说,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也多少够哥们儿义气,给我面子,照顾照顾我的情绪。你一定会这样做的,一定会的,写吧,快动笔吧。”
“让我好好想想,再写。”
他没有回答,报以微笑。
我双手托着腮帮,胳膊肘支在床板上,脑袋歪向一边作沉思状,一个计划在脑海里逐渐成熟了。



寒梅花20102017-11-14 11:34:36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六章 深夜潜逃



我正搪塞着大眼贼,李疯子又出现在窗口前:
“嘻嘻,窗子开了。”
我将视线移向窗外,以为她要在垃圾堆捡东西吃,连忙拿起一个我早饭留下的馒头递过去:
“李老师,给。”
李疯子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接过馒头大口小口往嘴里填,还不断往花池那边示意,在等待什么,东张西望地说:
“孙书记,孙书记。”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探出脑袋朝那边望去,把身子尽可能地伸出窗外,泪水蓦地涌上眼眶━━正午耀目的阳光下,母亲正站在小树丛旁,用手压着胸口眯起眼睛往这边探望。我怔怔地望着她,她怔怔地望着我,随后轻声朝我喊了句什么,见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不管我怎么侧起耳朵也听不清。母亲下意识迈开脚步,又迟疑着收回去,仿佛脚下是踩上去就会随时爆炸的雷区,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肯定造反派有命令不许她接近我,她不敢接近我,只能让李疯子传个信远远看上我一眼。我探出大半个身子,连肩膀也伸在外面,目不转睛瞅着母亲,鼻子不禁一酸。母亲啊母亲,儿子多么需要救援,你却不敢走近我一步,只能抹着眼角无声抽泣,但仅仅如此,我们已经喜出望外了。
咫尺,
天涯。
天涯,
咫尺。
我想母亲,我理解母亲。是父亲那张“保老婆”的大字报,让我了解母亲和她的家族史的。
父亲说得没错,母亲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她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外祖父是个“扛大活”的林业工人,常年在松花江上游深山老林里伐木头,放木排,两年三年回一次山东老家过个大年。外祖母带着六个孩子租赁地主的两亩薄田,靠外祖父年底寄几块大洋度日。遇到战乱,外祖父和家里失去联系无法寄钱,外祖母便领着孩子以讨饭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糊口,一家人饱尝穷苦生活的甜酸苦辣。日本人入侵山东,共产党在胶东半岛建立民主政府,实行减租减息政策,外祖母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为保家卫国,她响应共产党号召,亲手把我大舅送进抗日武装县大队当战士。本来农村女孩儿大多不上学,母亲却有幸读上抗日小学,参加了儿童团,放学后除了帮助外祖母搂草、赶海就是站岗放哨。母亲上四年级时,我的大姨夫牺牲后,大姨又回到娘家住,外祖母再也供不起母亲上学了,一度动下让女儿务农的念头。母亲急了,请老师到家里来做外祖母的工作。
“大娘,你们家孙芹子是棵好苗子,”老师说,“我们学校的尖子,男孩子学习都没有她出色。”
“一个女孩子念什么劲,识两个字就够了。”外祖母叹道。
“这孩子弃学真可惜!”
“她老师,家里供不起,我也是没办法!”
“县师范学校招生,不收学费,管吃管住,你让她去考么?”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外祖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大娘,抗日政府办的。”老师顿了顿,不紧不慢继续说。“不过,毕业必须参加队伍。”
“又要跟队伍走。”
“你舍不得?”
外祖母沉默不语了。
母亲一直在门口外听着结果,见外祖母没作声,按捺不住地跑进屋里,把住外祖母的胳膊央求:“妈,你就放我去吧,也为家里省张白吃饭的嘴。”
为抗日救国打鬼子,外祖母献出两个子女的生命,眼泪都流干了,现在又要送去一个,老人怎么能不掂量来掂量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大姨夫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孤儿,善良的外祖母把他收留下来认作干儿子养大成人。我的大姨患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大姨和她干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外祖母穷,没钱为干儿子娶媳妇,就把残疾女儿许配给了他。我的大姨夫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愿给鬼子当劳工修炮楼,偷偷参加了八路军,从此一去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那时候胶东半岛抗日战争打得非常残酷,母亲家乡整天进行拉锯战,白天是日本人的天下,夜里是共产党的天下,一早一晚是国民党的天下。老百姓家里随时准备三面小旗,鬼子来了插太阳旗,国民党来了换青天白日旗,共产党来了举红旗。大姨夫跑了,鬼子、汉奸整天来搜人,闹得我母亲的家鸡犬不宁。大姨苦苦忍耐三年,终于盼回来大姨夫,他已是八路军正规部队的一个连长了。外祖母欢天喜地为女儿成婚,可怜苦命的大姨结婚三天丈夫就归队了,蜜月还没到头,边区政府送来一个染着血迹的党证,里面夹着几张边区纸币和一封没写完的信,大姨一看就晕倒了。我大姨夫是在攻打鬼子一个据点时,率领连队刚刚冲进炸开的院墙就被迎面扫来的机枪子弹击中了。战斗结束后,战友们从牺牲的连长上衣兜里翻出党证和那封信,凑了些钱转交给连长的新婚遗妇寄托哀思。母亲说,她的家乡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里,她姐姐的情况屡见不鲜,你随便走进一家普通农户问问,他们都能拿出一个烈属证来。

寒梅花20102017-11-15 08:51:5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六章 深夜潜逃



乱世出英雄。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大舅,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在我心目中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好汉,我要为他大书特书一笔。
母亲的哥哥是跳山崖吐血死的。
舅舅有一次进鬼子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化装成一个卖粮的农民挑着担子走近据点门口,排队等待哨兵搜身。我想他用不着化装,日本人也分不出他是士兵还是老百姓,那时候的农民拿起枪杆就是战士,与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距甚远,何况他本来就是被武装起来的农民。当时站岗的两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妇身上搜出两瓶红药水,硬说她是给八路军伤病员送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光天化日之下将女人扒得一丝不挂,用刺刀逼着她站在门口示众。女人双手捂着羞处哀求乡亲们救人,赶集的中国同胞都敢怒不敢言,或低头或转脸而去。日本鬼子欺人如此之甚,舅舅的肺都气炸了,他决定不进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就是死,也要惩罚这两个哨兵,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是不能侮辱的。待一个鬼子俯身检查他的粮食担子,舅舅抽出扁担一家伙打得他脑浆迸裂,没等用刺刀顶着女人的那个鬼子反应过来,舅舅再次抡起扁担将他打倒,用脚尖钩起“三八”式步枪,拉起女人撒腿就跑。鬼子开枪报警,出动三轮摩托车队穷追不舍。舅舅脱下裤子和上衣让女人穿上逃进山沟里,自己光着膀子开枪吸引追兵,他爬上一个山头,慌不择路被敌人逼到一处悬崖上。舅舅打光子弹宁死不降,奋力跳下万丈悬崖……
可能他被峭壁上的松树枝挂了一下,也可能是掉进涧水里,反正舅舅奇迹般死里逃生,被老百姓送回家里了。舅舅摔伤了内脏,回到家里就再没有站起来,隔三差五大咯血。县大队长闻知舅舅仗义救人很是恼火,本来是准备摸清情况拿下那个据点的,他的侦察员没完成任务还打乱战斗部署。既然舅舅已身负重伤,也不好再按军纪处罚,只得由他在家养伤。抗日政府拨了一些钱给舅舅治伤,可农村缺医少药,外祖母又不敢将儿子送进鬼子盘踞的县城看病,每日靠偏方和中草药为舅舅止血。舅舅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病故在家里。
外祖母架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同意她考学了。母亲以全乡第一的优异成绩考上文登县师范学校,跟着部队上起“流动中专”。
母亲的原名叫孙芹子,上学后积极要求进步,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老师嫌她的名字没有时代精神,建议改个名字。想必母亲也是热血青年,一拍即合。老师说我给你起个名叫孙志刚吧,为什么叫志刚呢?你要志如铁,坚如钢,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决不罢休!就这样,我的母亲由孙芹子改名为孙志刚,从一个农村小姑娘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一辈子听党的话,干好本职工作,甘愿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想来啼笑皆非,因为她战争时期改过名字,造反派以为找到重大突破线索,怀疑她是钻进党内的假党员,顺着无端臆想深挖细究,致使母亲又扣上一顶帽子━━特嫌分子,挨了无数次严刑拷打。“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又经过专案组内查外调,浪费多少人力和金钱,终于找到母亲入党的介绍人,遂不了了之。
我透过泪光看到,母亲穿着一身蓝制服,满身泥土,她仿佛高了一点儿,瘦了一些。显然是忍无可忍,冒着挨毒打的危险从菜地里跑来看我的。她的嘴角翕动着,眼睛、鼻子旁都是泪,都是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不时做着手势安慰我,那意思在说:“妈想你,孩子,你要坚强,你要挺住,我的儿子。”母亲怕没表达清楚,摘下女工帽朝我挥动,她是在借着风,遥遥地把母爱送过来,把温情送过来,把活下去的信念送过来,把她全部的力量和坚强送过来。白云须臾飘过遮住太阳,在我们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母亲的鬼头在阳光下一道黑一道白,古怪地一闪一亮,那么醒目刺眼。母亲既想多看我几眼,又时时环顾左右担心别人发现她站在这里,搓起手掌不知怎么办好。
我双手把着窗扇,大张着嘴巴,眼睛都望疼了,想跟她说几句话,又怕惊动身后的大眼贼,希望他没有发觉。犹疑间,我的身子晃了几晃,好悬没摔出去。
“你过来呀,孙书记。”李疯子招手催促,她不理解其中的厉害。
“阿嚏。去去,李疯子,跑这儿闹哄啥!”大眼贼觉得蹊跷,探出脑袋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一定看出名堂,什么都明白了,显得非常不快。他撵跑李疯子,望着别处伸个懒腰,弄得骨头节咯咯作响,拉回我关死窗扇压底声音说。“你还是写材料吧,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下定决心逃跑了。
我打个哈欠,双手搁在膝上,敷衍大眼贼说头疼,想睡一觉起来再写。他觉得我上钩了,气氛也有所缓和,沾沾自喜道:“听我的话没错,睡吧。”
我没脱短裤背心就躺下,盖上毛巾被蒙头便睡,一开始是装睡迷惑对方,还打起轻微的鼾声,而心里却策划着逃跑步骤。我觉得身体结实了,要在夜深人静时行动,只要能离开这里,挣脱开这个囚禁我近一个月的牢笼,冒天大风险也在所不惜。大眼贼晚上睡得死,还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他嫌灯光刺眼,找了根细绳接上灯绳,这样就能关灯休息了。我好几次半夜上厕所开门惊醒他,他都没在意,转身又睡过去。我逃跑时,他发现蛛丝马迹也没关系,我可以用上厕所打马虎眼,他也许不会起疑心。
想着盘算着,内心出现长期以来未曾有的平静,我真睡过去了。
寒梅花20102017-11-17 10:54:1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六章 深夜潜逃



这一觉睡得恰到好处,睁开眼睛已是半夜三更,月光似水。
屋里黑黢黢的,地板上泻进一方银色的月光,把窗户切成“王”字形。大眼贼正在酣睡,面孔对着门口,胳膊抱在一起。我坐起身,穿上长袖衣服,生怕弄出动静。有一点我奇怪,自从那次姐姐送饭后,她就再没露面,都是妹妹来送饭了?妹妹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什么都不说,放下饭盒就走。我的伙食也越来越好,顿顿都是大米饭、馒头、糖饼、红烧肉,最差的也是大葱炒鸡蛋,母亲哪来的钱做这么好的饭菜?天天在过年?就是她们娘三个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把家里好东西全省给我,也达不到如此丰富的程度啊!
我穿上解放鞋,系紧鞋带,思忖着是否将随身物品带走?不能,这样做太不谨慎,不带东西还能打一下马虎眼,大眼贼发现我出去也不会立即跟踪追击,以为我还在厕所里方便呢。我拿东西走,大眼贼就会正确判断出囚徒已潜逃。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脚下没任何声响,刚要伸手打开暗锁,身旁一声断喝:“哪去?”吓得我一机灵,脚钉在原地,心里一阵惊慌。“混蛋,找死!”黑暗中,大眼贼的声音含糊不清,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我回过身,发现他正半睁着眼睛盯着我,却没有坐起身来。
我等着大眼贼起来发火,训斥我一顿,他的话语变成呜噜呜噜的梦呓,眼睛却长时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移了移身子,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心想他是在说梦话吧,眼睛怎么会睁着呢?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睁眼睡觉的人,除非报纸上宣传的那样,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无产阶级必须加倍警惕,防止地富反坏右反攻倒算,睡梦中也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也要睁着一只眼。再有就是猫头鹰,无论白天夜晚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睡觉。我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大眼贼,抬手在他眼前摆了摆,没有任何反应。跳到嗓眼的心落了下来,他确实是在睁着眼睛睡大觉,并且打起呼噜。
我松了口气,一点点拧起暗锁,尽可能轻地开门,开门的吱扭声还是好刺耳,在寂静中分外响亮,简直惊心动魄。更糟糕的是一阵晚风鼓开窗户,咣当当响来响去。我放开屋门跑回床前坐下,寻思这下完了,怕啥来啥,整个楼道都该给惊醒了!大眼贼却闭上眼睛,鼾声如雷,他发出的鼾声有一会儿似乎把自己惊醒了,一片沉寂,人呼吸了两下之后,突然又鼾声大作起来。我坐了一会儿,壮起胆子重新走向门口,看了看沉浸在梦乡的大眼贼,这一次我没犹豫,打开暗锁迈出门口,返身掩好屋门。你睡大觉吧,继续做美梦吧,我可要自由飞翔了。我一阵激动,沿着漆黑的走廊向前摸去。我不敢惊动传达室,贴着墙壁走到大门口,一推大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原来单身宿舍的大门早被值班人员锁死了!
过去,我从没半夜三更进过三楼单身宿舍,不知道晚上有“铁将军”把门。我再次推了推大门,一条锁住门拉手的铁链响起来,我慌忙捂住铁链,今晚郭叔叔值班还好,换作别人又得把我抓回去。郭叔叔值班也不成,他发现我逃跑不报告要受连累的。我没灰心,折回到盥洗室,想从盥洗室与厕所之间的窗口跳出去,那里的窗户整个夏天敞开着,放厕所里面的臊臭味。盥洗室里有长明灯,白天黑夜都亮着,人一走进去有种潮乎乎的感觉。我一进门就傻眼了,又一次完全失算,因为窗户上装着铁栅栏,人钻不出去,过去我怎么没注意呢?
走廊里传来空旷的脚步声,有人起夜向厕所走来。我赶快从盥洗室闪进厕所,插上便池的木板门脱下裤子装作拉屎。
外面的人睡迷糊了,一进来就拉我这个便池的门,拉了两下没拉开,好生奇怪,深更半夜还有人蹲在里面大便,转向别的茅坑去了。他这泡屎拉得时间极长,大概拉肚子,足足蹲了半个小时,我满鼻子都是臭气,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发现我认出我是谁。有一点我是放心的,这人不是来找我的,大眼贼仍在睡觉。好歹盼走来人,我舒了口气提起裤子走出来,再一次瞠目结舌━━厕所的窗户也安了铁栅栏!我试着用手扳动铁条,以一个孩子的力气哪里扳得动,因为常年风吹雨打,铁栅栏已锈迹斑斑,就是大人没有工具也休想扳开。我沮丧至极,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从我的小屋窗口跳出去。但那未免太危险,要是返回去惊醒大眼贼怎么办?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了。
我鼓足勇气,装出上厕所回来的样子,系着裤带推开屋门,幸而大眼贼还在酣睡不醒。我 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走过他身边来到窗前,刚踩住条凳推开窗户要上窗台,背后打起一  个响亮的阿嚏。
“于艾平,你干什么?”大眼贼醒了,翻身坐起来找鞋,要去撒尿。
“天太热,睡不着。”我没慌张,转过身来低声说。
“你白天睡够了,晚上作妖,睡觉!”他揉着睡眼,打开灯咕哝道,趿拉着鞋走出门去。
我乖乖地躺下装作睡觉,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样的紧张实在受不住了,但逃跑的决心片刻也没有动摇。大眼贼回屋后,关上窗扇,又踩着条凳插死两层窗户上下的插销,拉灭灯睡下了。我暗暗叫苦,这下我不敢再拉插销了,那不等于自我暴露了吗。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等他睡熟,再次掀起毛巾被爬起来,拿起吃饭的勺子和洗脸的毛巾。我想出个好点子,准备到厕所实施,那就不必担心大眼贼察觉我逃跑的企图了。
我走进厕所,将毛巾绑在窗户的两根铁栏杆上,把勺子插在毛巾中间拧成“麻花”。过去,我见过工人自家盖房子,用绞盘往房顶吊水泥板,我感觉可以同样的道理绞拉铁条,扩大栏杆之间的距离,那我就能钻过瘦小的身躯,重获自由。我两手攥住勺子使出全部力气拧动毛巾,铁棍随着转动在变弯,栏杆的间隙在扩大,每拉大一些人都会感到一阵狂喜。我探进脑袋试了试,还差一点点,又解下毛巾绑在另两根铁棍上拧了一次。啊哈,铁栏杆中间的空隙恰好伸进一个小孩的脑袋。我曾经钻过公园的栅栏,钻过糖厂大院的铁丝网,经验丰富。一个人只要能钻过脑袋,身子自然不在话下。我抑制住激动爬上窗台,尽量不弄出动静,然后屏息收腹刚好整个身子挤过栏杆,纵身一跳,咚的一声落在外面地上,赶快蹲在墙角侧耳聆听,就怕响声惊动周围的人。
宿舍里传来大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花池子上空飘起淡淡的薄雾,风儿吹散了薄雾,杨树肥大的叶子颤动着,透下一地斑驳的月影,偶尔有干树枝掉在地上和小鸟在枝头跳动的响声。我放轻脚步,躲在墙边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谛听了一会儿,随后猫腰一溜儿小跑,一刻也不停,跑过锅炉房,跑过三楼传达室,跑过空旷的篮球场。离家越近想家的心情就越迫切,当我接近俱乐部大门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像出笼的鸟儿,自由的风,大步流星向家属区宿舍方向跑去。

寒梅花20102017-11-18 08:55:2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六章 深夜潜逃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我跑到家门口,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这样做,是不是又一次走错了,对还是不对?”现在一旦做了,我何必考虑那么多,想不想反正都一样,也就不那么感到害怕了。
邻居的狗远远近近叫成一片,我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一头半大白猪从窝里钻出来,摇晃着脑袋扇动耳朵哼哼着撒尿。我看了一眼,纳闷那头花猪怎么不见了,只剩下一头白猪?以后才知道母亲为让我补养身体,忍痛卖掉了那头半大的花猪,姐姐妹妹才给我送去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希望不被邻居发现,三步并做两步走过院落,轻轻敲响家门。
“谁?”屋里响起母亲的声音。
“快开门。”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是谁?”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顺手打开灯,顾不得披上衣服就穿着裤衩背心下地开门。她盯着我的眼睛,一面把手捂在嘴上,愣在门口,脸色煞白。
“妈妈──”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不能自已。
“艾平,我的儿子。”
眼泪涌上眼眶,再说什么就要掉下来,我只能点点头,半哭半笑。母亲搂住我,脸贴着脸,泪如雨下。我们娘俩久久地搂在一起,站在外屋门口,内心的幸福不可名状。母亲怕惊醒邻居,关灭了灯,只是极端压抑地抽泣着。黑暗中,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还在抱着我,用脸蹭我的脑袋、额头、眼睛、鼻子,用手抚摸着我的周身,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二十多天来,我受尽毒打和侮辱,饱尝人间的残酷,哪怕有人同情地看一眼,给我一个笑脸都是莫大的幸福,何况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股从她头发和衣服里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令人心静神宁。我一分一秒都不愿离开母亲,在她的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害怕。末了,母亲抱着我坐在大锅台边,平静下来,借着斜照进的月光打量着我,端详起我,像在做梦。
“妈,你别哭,”我抹着泪水安慰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温暖中,“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们放你出来了?”母亲扯起背心为我擦拭眼角,含着笑低低问,她的眼睛依旧在流泪,呜咽依旧窒息着呼吸。
我摇摇脑袋。
“你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我苦命的孩子。”母亲垂下脸,泪水又汹涌而出,她在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痛苦,而无奈。
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江河般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们都懂得逃出来的后果,那将不堪设想,绝对不堪设想,是罪上加罪。只要一想到这些,尤其感到可怕,我的手上、脸上就直冒冷汗。但我还是那个逆种,不肯像母亲那样低声下气,得过且过,战战兢兢生活,无穷无尽地忍耐、忍耐、再忍耐。我没有力量反抗,可是能逃跑。他们尽可囚禁一个人的身体,但是他的灵魂却不受束缚,我要像父亲那样宁死不屈,就是粉身碎骨,也决不逆来顺受!
“妈……”我打破沉默。
母亲眯缝起眼睛,迅速思考着可能的对策。
“我要走了。”
“回去?”
我不想让她太难过,极力说得简单一些,高兴一些,可是做不到,只好把脸转向一旁,不再作声。
“上哪儿?”她追问。
“老头鱼说过‘北大荒饿不死人’”,我故意表现出烦躁的神情,粗鲁地脱口而出,“我去找他们。”
一想起老头鱼,便唤起我摆脱痛苦的希望,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过着另一种生活,是一个孩子的向往和期待。在这可诅咒的世界上还有一块净土,还有人间温暖,还有能让我做为正常人生存的地方。有他们在,我就会不完全绝望,至少活个平安无事。也许叛逆早就被注定了,只要我能离开糖厂大院,不是这个环境,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宁愿吃苦,也不愿过现在这种日子。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可以重新做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情已经如此,我的去意已决,无比坚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也是我心中最后的希望!
“那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此时此刻,母亲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想劝我什么,看我一脸坚决、执拗而倔犟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就走么?”
“趁天还没亮,就走,到哪儿都比关着挨打强!”
“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就怕妈你……”
“唉,别管我了。”
母亲用手捂起额头,她在痛楚地抉择,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别无选择,让我出去躲避一阵子或许是上策。屋外响起鸡啼,黎明迫近了,朦胧的天光中,屋里的地面变得苍白,晨光透过窗户玻璃泻到我们的脚边,我已经能看清母亲紧蹙的眉头和泪水盈盈的眼睛。“老天啊,把人逼上梁山了,还是个孩子啊!”母亲放开我,声音里既含着愤怒也含着失望,对我这么小就独自亡命天涯,怎么能放心。她向上捋了把垂落的头发,摸索着走进里屋,我跟在她脚后进屋,想再看一眼姐姐妹妹,做无言的道别。妹妹屈起双腿,歪着身子半张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梦话。姐姐向前伸出一只手,脑袋靠在胳膊上,头发铺陈在枕边。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归来,睡意正酣。母亲爬上炕,从被褥架上取出父亲的棉大衣,又拿出一个背包往里面装着茶缸、手巾之类的日常用品。我接过来准备走了,她以不容争辩的口吻说:
“艾平,早晨凉,肚子里没东西怎么行,妈给你打碗鸡蛋汤。”
“天快亮了,妈。”
“喝一口,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妈马上做出来。”
时间不早了,大眼贼随时会醒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本来应该清楚这一点,但我无法拒绝母亲的一片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为什么不能等一等?此一去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何时再回来,可是我的内心又舍不得温馨的家,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姐姐妹妹。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想再喝一口母亲做的热汤,再在家里待一会儿,再看一眼亲人们……母亲点起灶眼里的柴火,尽量不弄出响声,打好鸡蛋汤,我俯向锅台,不断吹着热气喝起热汤。母亲怕我烫着,用勺子来回搅动着鸡蛋汤,轻声叮咛我:“别烫着嗓子,慢慢喝。”远处,邻居家的雄鸡打鸣儿了,外面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颜色。我放下碗,穿上大衣,提起背包推开门说:
“妈,我走了。”
“你行吗,孩子?”
“行,我不在那儿待过么。”为使她轻松些,我的语气平静的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离开妈,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懂。”
“走吧,路上多加小心,有机会捎个信来。”
母亲心情复杂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不下去了。她为我系好大衣的扣子,又整理一下领口,抢在前面走出屋子察看外面的动静。这是个阴暗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在沉睡,宁静的白土地泛起一片白光。她转过身点点头,猛然间,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我走出院门,心里既沉重又轻松,我知道母亲怕我难过,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稍感轻松的是我从此自由了,就要远走高飞了,我不后悔,永远也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只要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结束,我就是在荒野上流浪一辈子也决不回头!
再见,母亲!
再见,姐姐妹妹!
天空闪着稀疏的星星,一切都笼罩在拂晓的肃穆中。有的邻居已敞开屋门,睡眼惺忪地出来倒尿盆,抱柴草生火了,家家户户烟囱冒起炊烟。寂静朝头顶压来,这是很正常的寂静,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寂静,人不禁打个寒战,好像感冒了,喉咙隐隐作痛,嗓眼发紧。整整一夜,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使我一直处于激奋状态,做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却消失了。母亲已关上屋门,她此刻一定正守在窗口前,望着我的背影饮泣,祈祷着儿子平安到达编筐营地。从我逃跑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时间快的像一股激流,简直无法按常规计算━━但愿时间能停顿下来。邻居家的雄鸡打第二遍鸣儿了,还是走的越早越安全。我心一横,将背包甩在肩头,大步流星走出胡同,拐过墙角走上街头。
转眼之间,我惊呆住了!
在我对面的胡同里,迎头钻出阿嚏连连的大眼贼,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擤着鼻子,一脸气急败坏……

寒梅花20102017-11-19 11:52:5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七章 迫害仍在继续



又束手就擒了。
我枉费心机,徒劳一场,再次被押回特殊监狱里。
造反派头头们满以为得计,让大眼贼唱红脸,采取怀柔政策诱使我上钩,按他们的意志套出整我父母的黑材料。没料到险些大意失荆州,让我这个小囚徒逃出魔窟,于是恼羞成怒,对我大加惩罚,连那把暖瓶都拿走了。在白脸狼的眼里,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和我的走资派父母一样不可救药。迟司令、小不点、谭老西子,再加上原形毕露的大眼贼,四个人抡起三角带、钢丝鞭、板凳腿围着我一顿痛打,足足毒打我一个多小时,直打得我灵魂出窍,满地找牙。他们一边打还一边斥骂:
“叫你跑,叫你跑,就是有八条腿,是螃蟹,也逃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尽管我一被抓回小屋就做好挨打的准备,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一窝蜂冲进来那一刻,我尽量蜷缩起身子,抱住脑袋蹲在墙角咬住牙关,任凭暴风雨般的打击落在胳膊上、身上一声不吭,只是从嗓子深处发出几声惨痛不堪的呜咽。还是没有顶住这一关,想坚强也坚强不了,没坚持几分钟就放弃了墙角,满地滚来滚去,凄厉地嚎哭不已。
头几次挨打,我最怕板凳腿,它打在骨头上硬碰硬,一家伙下去身上泛起一片青紫,几天不褪,我满地翻滚才能减轻它落下来的力量。这回我又领教三角带的厉害,这种新刑具是打手们从车间里搞回来的,由众多的皮带节和螺丝连接而成,每一节两指长的皮带上都拧着一个小螺丝疙瘩,试想它抡圆落在人的躯体上,该有多大威力,连想一想都痛苦,用不几下准叫你皮开肉绽。同时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留一个水桶了,那是从电影学来的刑讯手段。电影上日本鬼子在审问抗日志士时,一定要往被打昏的人身上泼冷水,好泼醒你继续拷问。现在造反派如法炮制,一旦看我昏死过去,立即兜头泼来一桶凉水。
我躺在水洼里,鼻涕从鼻孔里流下来,满身满脸都水淋淋的,睁开眼睛向上望去,大眼贼正双手掐腰往下看着,一只脚尖抵住我的脸颊道:“阿嚏,于艾平,我和你誓不两立,你还跑不跑?”我试着蠕动一下嘴唇,两片嘴唇粘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鲜血和着冷水顺嘴角流下来,淤结在水泥地上,形成黑色的曲线。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为忍住剧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用力张开嘴,嗓子已完全叫哑了,吐出一口血唾沫以示对他们的蔑视和鄙夷。周围的打手并没有再打我,而是把床板抽得震山响,一齐大吼:
“滚起来!”
隔壁有人使劲敲墙,显然嫌这屋动静太大了。
打手们仿佛没有听见,不予理睬。
大眼贼抓住我后脖领提起来发力,扔麻袋包一样摔出去,地面又湿又滑,我的脊背撞向墙壁,訇然倒地。
“起不起来?”迟司令咆哮,“快起来,狗日的!”
“快起来,狗日的!”谭老西子一遍遍重复。
我不能示弱,努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双腿断裂般疼痛,怎么也站不起来。他们再次打得我惨叫着爬进床底(只有屁股露在外面),躲避落下来的钢丝鞭、三角带和板凳腿。我在狂乱中本能地往回收自己的脚,他们却拽起我的双脚拖出人来,继续痛打,迫使我鱼一样扭动身体,两腿抽搐不已,终于挣扎不动了。你们打吧,我是木头,是石头,是臭皮囊,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让你们打个够好了!隔壁的敲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耐烦,简直是在砸了。皮鞭棍棒不停地落在我的身上,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疼痛也逐渐离我而去。虽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挨打,还能听到打人的家伙落在身上砰砰的响声,似乎在非常遥远的什么地方。这些想法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整个人都处于麻痹状态,那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也不再有什么感觉。是的,我的身体在非常遥远的什么地方……
“搞啥名堂,还让不让别人休息!”外面有人敲门了。
“开会呢。”迟司令拉开一道门缝回答。
敲门的是郭叔叔,声色俱厉,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才想出个借口来制止暴行:
“有这么开会的吗?这是单身宿舍,禁止喧哗。”
“郭师傅,”迟司令双手插在裤袋里,软中带硬道,“我们是在进行革命行动。”
“我是宿舍管理员,这儿我说了算,不管什么行动都得执行制度。”
“你不能、能干扰……运动!”小不点耍起造反派脾气,横过膀子,大敞开屋门说。
“你黄嘴丫儿还没褪,给我扣帽子!”郭叔叔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冷笑,声音里有一种绷得很紧的弦在颤动。“你愿搞啥出去搞,我他妈告你爸去,让他教你懂大小。”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们就是不执行制度,看你怎么着!”
双方顶起牛来,一时陷入僵局。郭叔叔知道,自己再拿不出颜色镇住打手,对方就会更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可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四个半大小伙子,虽表面上气壮如牛,内心也在打鼓。恰好今天是星期天,单身职工都在睡午觉,旁边的一扇屋门猛地拉开,探出一个脑袋大吼:
“郭师傅,跟他们啰嗦啥,让他们滚蛋!”
走廊里的门一扇又一扇拉开,传来众人的怒斥:
“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不执行制度?”
“奶奶的,有种站出来,让大伙儿看看!”
“要开会,有办公室,跑这来搅和个屁!”
在众人的一片怒斥声中,迟司令胆怯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中学生,没有胆量和工人抗衡。四个红卫兵打手偃旗息鼓,把我锁在屋里,夹着皮鞭棍棒撤退了。
我听了一阵子,外面没动静了,从床底下爬出来,怎么也站不起来,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原来是我的腿被打坏了。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关节在骨臼里像生了锈,一屈一伸都得咬紧牙关。屋子里一片狼藉,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我坐在地上,眉梢上的汗珠滴进眼眶,肥皂沫一样杀眼,额角上的皮肤都鼓起来,头发上沾着凝结的干血。衣裳早给抽烂了,变成一条一条的,被鲜血浸得通红。我揉了揉眼角,然后一点点地挽起裤角,小腿肚子乌黑青紫肿起老高,一动就疼得要命。双腿由于血液一时流畅不通,麻木得像别人的腿似的。大眼贼痛恨我逃跑,有意报复,专用板凳腿打我的脚踝不让我行动。我摸索起裤兜,想掏出那瓶止痛药吞下一片止疼,掏出的是一团玻璃碴和药粉!这些打手们真狠毒到家了,连我兜里的药瓶和药片都打得粉碎,可见我挨了多少皮鞭棍棒!
疼痛又使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把住床沿,爬到床上摸索起枕套,那里面还藏有一瓶止痛药,造反派没清查过床铺,药瓶仍然藏在里面。我倒出一片药吞下肚去,一头栽倒在床上,感到极度的疲惫,浑身犹如散了架子,这才想起折腾一天一夜还没合过眼呢,脑袋一碰枕头就迷糊过去。
寒梅花20102017-11-22 12:31:5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七章 迫害仍在继续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醒来时窗外已是满天星斗,闪闪烁烁。
灯幽幽地亮着,犹如鬼火。
窗台上放着大茶缸,一旁的茶缸盖上有两个窝窝头,窝窝头上落着几只苍蝇。我呻吟了一声,有两只苍蝇飞起来,盘旋一圈又落在窝窝头上,定住不动了。我盯住苍蝇,觉得自己已是有生命的动物,开始思想,记起自己企图逃跑,而且逃出魔窟。如果我不眷恋温暖的家,不喝母亲做的那碗鸡蛋汤,不耽误那一小会儿,说不定就不会被大眼贼堵住了。此刻很可能是躺在老头鱼的工棚里,和他们一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天底下哪有后悔药可买,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无论我如何努力,最后还是再次落入造反派的魔掌。
我活动一下身子,看骨头是否依然完好。脊背、屁股上虽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骨头没多大问题,就是疼痛难忍,连我的眼睛,我的指尖都在发痛。想了一想,又从枕套里摸出一粒止痛片,吞进肚子里。肠胃咕噜咕噜叫起来,可是我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东西,口干舌燥。我要驱散窝窝头上的苍蝇,整个人都没有力量这样做,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它们根本不理睬我,仍旧优哉游哉地叮着窝窝头。我看着看着,不觉间又合上眼睛,似乎坠入了无垠的虚空,对恐惧与疲乏也浑然不觉了。
第二天上午,下过一场阵雨,到了中午,乌云开始散去,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的。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广播新闻,播放革命歌曲。我被人拽起来,昏昏沉沉,神情恍惚,站都站不住了。迟司令在呵斥我,要我站好了交代问题。我像个牵线木偶似的任其摆布,脊背靠墙壁坐在床上,脑袋耷拉在肩头,微张着青肿的眼睛,望着他和小不点、谭老西子。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说,“你还跑不跑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给你脸不要脸,问你呢?”他举起巴掌,打过一个“脖溜”。
我闭上眼睛,不想说没用的。
一阵钢丝鞭劈头打来,我本能地举起手臂抱住脑袋抵挡鞭子,有气无力地乞求: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怎么,你求饶了?嘿嘿。”迟司令抱起胳膊,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我睁开眼睛,微微点头。
“不跑了?”
“不了,别再打我了,别再打我了。”
那声音如此虚弱,已完全嘶哑了。
“你知道厉害,受不了啦,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别说你个小狗崽子,就是你妈也被我们打出屎来!”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母亲,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出逃将使她受到双倍惩罚,我决定不跑了,以免母亲遭到更严酷的报复。况且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其实都是自己骗自己的想法,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失落,现在我对回家不抱希望,就是死我也要硬硬挺住。同时我也知道,除了时间已经没有什么可帮助我的了。小不点拿起一个窝窝头,磕磕巴巴问:
“几天……没吃、吃东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关心起我来?但我清楚,小不点和谭老西子都是迟司令的走狗,应声虫,一贯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问你……哪,为什么不吃饭?”
“吃不下去。”我回答。
“想绝食?”小不点脸色一沉。
“我……”
“学你狗爸,以死……抵抗运动?”
“不想吃。”
“吃!”他一把将窝窝头塞向我的嘴巴,口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余地。“造反派……命、命令你吃,你就得吃。”
窝窝头堵得我喘不过气,迫使我脑袋后仰,下巴高高翘起,头部顶在墙壁上。
“妈的,别想跟我们耍花腔,吃不吃?”谭老西子举起三角带。
我接过窝窝头,张嘴咬下一小口。
“快点儿,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大口咽,吃,给我吃下去!”
我嗓眼干涩,使劲往下吞咽,就是吞不下去。小不点的皮带落下来,谭老西子的三角带也抡过来,我的身上鼓起一条条深紫色伤痕。他们大吼大叫,那种讽刺挖苦比不加掩饰的怒气更可怕,用强迫快速吃东西的办法折磨人。我一停止咀嚼,皮鞭棍棒便打来,迫使你不得不继续往下吃东西。我像吞下一头牛那样撑得难受,噎得喉咙里打嗝,耳朵嗡嗡直响,额角渗出汗珠。直到他们完成暴行滚蛋后,我又干呕了半天,身体僵直得几乎无法动弹,胃里面才稍稍好受些。
我伤的很厉害,左腿失去活动能力,踝关节一阵阵疼痛,脚脖子肿的跟小腿肚子一样粗,像一对猪蹄子。身体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舌头不听使唤,嘴唇麻木了,我摸了把嘴唇和鼻子,手里沾满牙花子流出的血,人咂咂嘴巴,把口水和鲜血一道咽进喉咙里。迟司令临走前仔细看过我的双腿,确信我已经无法再次逃跑,放下心来不再锁屋门。
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弹性。
几天以后,我下床了,又能扶着墙壁一瘸一拐上厕所了。
我像刚学步的婴儿练习独立行走那样,两腿颤抖,步子缓慢,七扭八歪,一步一停顿,爬起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我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先是双手把着床板下地试着站起来,使麻木、沉重的双腿恢复知觉,没稳住身子,一歪摔倒了。趴了一会儿,又哼哼着四肢撑地跪起来,这一次成功了,晃了一下颤巍巍站住,能够一个人那样站直了。从这屋到隔壁厕所有五米远的距离,我扶着墙壁,弯着腰,几乎抬不起脚,只是脚掌贴着地面往前移动,足足挪动十分钟才蹭过去。最艰难的是走出第一步之前,你必须让两腿站稳不说,每走一段路都没拄好双拐似的东倒西歪,踉踉跄跄,韧带也明显变短,迈不开步子。上完厕所,我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凉水,洗过脸、脑袋,然后返回小屋,推开窗扇,一个人坐在床上出神。
我望着外面和煦的阳光,望着玻璃窗上迎风飘荡的蜘蛛网,身心交瘁地靠在墙壁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天色黑暗。他们为什么死死折磨我?连不想吃东西都是罪过?难道造物主让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挨打挨骂,受苦受难吗?
我满腹辛酸地想着,一下子变成木雕泥塑。
寒梅花20102017-11-23 11:54:5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七章 迫害仍在继续



学校放暑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
再没有举行过大会批斗,但“小会帮助”对我是家常便饭。
我想母亲已知道我再次落网了,造反派怕我和家人串供,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见我。每次送的饭都必须留在单身宿舍传达室,再由赶来审问我的红卫兵捎进来,他们不来,就由值班的阿姨送给我。我也再没见到郭叔叔,迟司令跑到厂革委会去告了他一状,说他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被调去食堂打扫卫生了。
不知为什么,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每天不再播放新闻和革命样板戏。见不到好心的郭叔叔,与世隔绝,有关母亲的消息一点儿都得不到。但我坚信,母亲一定正在到处奔走呼吁,为救儿子出狱进行不屈不挠的努力。
迟司令和他的走狗每天都来折磨我,例行公事。
现在我又看见自己那时候的悲惨处境,我手托着脑袋,坐在床边哭泣,每每听到单身宿舍大门响动,恐惧也随之而至;我又看见自己的身子靠着墙壁,跪坐在自己的脚上,注视屋门,看它什么时候打开。我的神志陷入混乱,双手按住太阳穴,思考着他们这次会问什么问题?很可能与我准备的截然不同。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多么弱小,没有丝毫能力阻止暴行,也无法躲藏和逃跑,想大胆也大胆不起来;我又看见自己竖起耳朵,惊恐而出神地倾听着,神经越来越紧张,欲罢不能。橐橐的脚步声走进走廊……走过盥洗室……接近门口……还有几个声音,只是听不太清楚,随后是暂短的沉寂,惊心动魄的沉寂。我捂着肚子,脑袋缩进肩膀,肝胆俱裂,灵魂出窍,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多长时间,也从来没有去想一想还能忍多长时间,一场酷刑逃不掉了。我的末日已来临,心灵已麻木,精神已崩溃。等到他们走进屋里,真的无路可逃,唯有面对,我反倒身子不再颤抖,一机灵从床上坐起来,望着恶魔们,不知道又要对我使什么新花样。而这种对一个孩子身心和精神上的摧残,简直超过你所能想象的忍受限度,后来竟变成一种绝望的默认!
通常都是这样的,三个打手像吃饱的老虎,又无意间逮住一个小玩意儿,并不急于杀死它,而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戏耍一翻,取取乐子,让它饱尝死亡的恐惧,彻底丧失正常的理智和反抗的意志,恐惧到极点,再慢慢消遣。
他们一进门,就命令我面对墙角站着,小不点打来一桶水,以备我昏迷后浇醒过来。迟司令摆弄着钢丝鞭,把它弯成一张弓握在手里。谭老西子用板凳腿敲敲床头试试硬度,看人的皮肉能否比棍子坚硬。之后,他们让我滚到屋子中间对着床头撅着。迟司令和小不点并排坐在床头上,谭老西子拖过条凳坐在我的身旁,于是“小会帮助”开始。迟司令审判官一样问道:
“姓名?”
“于艾平。”我竭力克制着恐怖答。
“家庭出身?”
“中农。”
小不点拽住我的头发,满脸怒气,谭老西子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赶快改口:
“黑五类。”
“本人成分?”迟司令接着道。
“学生。”
“什么,满嘴放屁,你本人成分是什么?”谭老西子霍地起身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板凳腿打在我的屁股上。“迟司令怎么告诉你的?”
“走资派狗崽子,人民的敌人。”
“你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迟司令问下去,“怎么样,准备坦白了吗?都干过什么坏事,咋啦?”
“为走资派父母鸣冤叫屈,”我迟疑了一下,“破坏复课闹革命!”
接连几鞭子落在脊背上,我摇摇晃晃。
“你小子专挑轻的扯,够能狡辩的,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政治犯。奶奶的,给我撅好!”
我重新劈开双脚站稳,脑袋被他们压得更低了。
“知道……厉害了吧……叫你、你说你就说,”小不点磕磕巴巴说,“张口,你没有……舌头,快讲。”
“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吞吞吐吐道,“政治犯。”
“还……有啥?”
“我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坦白,写没……写过反标?”
这万万不能承认,我装傻。
“谁指使的?”
沉默是我竖起的一堵墙。
“你狗妈吧?”
“我没写过‘反标’,”我豁出去了,“那是王官迷诬陷!”
他们三个弹簧一样跳起来,皮鞭棍棒满世界挥舞,破口大骂:“他妈的,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没有好下场!”我开始一声接一声惨叫,但人类的语言和他们无缘,他们的耳朵听不进任何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思想,只有恐惧和仇恨。只是为了自我保护,身上的肌肉要绷裂开来━━这样挨打时才不会太疼,人已经僵化,几乎失去知觉。他们告倒了主持正义的郭叔叔,现在单身宿舍里有人休息,也没谁敢出头制止暴行了。即使是个孩子,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们所谓的革命和造反,不过是残暴的代名词而已。只可惜了我的衣服。我的这套衣服是卡其布做的,不结实,三角带落在上面就撕开一道口子,没经过几次酷刑已变得百孔千疮。不像那套劳动布衣裳暂时还是完整的,没怎么打坏。
久而久之,我挺过一系列的酷刑,竟获得诸多前所未有的体验,总结出一套保护自己的“诀窍”,经验丰富堪称“专家”,很有“高深莫测的学问”。
首先,你一定要大喊大叫,没命痛哭,惊天动地,作出无以复加的痛苦状,让打手产生一种野蛮的满足感,觉得打得很过瘾,说不定会放你一马;其次,你一定要靠近打手,尽可能贴进他们的胳膊,迎着皮鞭棍棒,同时放松自己的皮肉,让对方的家伙还没抡圆就打在你身上。这样,势必能减轻打击的力度,打在身上也就不太疼痛了;再有,就是要乱滚乱翻,就地十八滚,翻来覆去一刻不停,目的是拖延时间。或许能躲开几下打来的家伙, 以便于有个回旋的余地,让他们打累了罢手。最后一招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把身体缩小,再缩小,任他们如何施暴也一动不动,不喊不叫,麻痹对方,让打手们以为人已经昏死过去,鸣金收兵。
不过,我很快发觉自己最怕他们向头上浇水,因为一桶水浇下来,昏迷的人通常有一个苏醒的过程,必须表演得唯妙唯肖、恰如其分才不至于露出破绽。可一个小孩不儿是高明的演员,很难掌握表演的火候,你要是演砸角色让造反派察觉出破绽,那可就是真正的惨不忍睹了,准会遭到一顿更加残酷的惩罚。
我的“演技”就被迟司令识破过不止一次。
有一回我躺在血泊里,从一侧滚到另一侧,脸颊朝下“昏迷”过去,迟司令用脚尖捅了捅我的腋下,想翻过人来看看我醒没醒?我的把戏露馅了,痒痒的不能自持,身子下意识闪到一边,绷得弓弦一样直。迟司令勃然大怒,他用绳子捆起我的双腕,把我挂在暖气管道上,双脚离开地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下午都不放人。我的脑袋向前耷拉,脖子伸长到最大限度,满脸眼泪和鼻涕,双腿伸直,脚背紧绷,脚尖垂直向地,每一条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动,每一个关节都酸痛难忍。大汗珠子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流下来,顺着脑袋流在地上,在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起初,我把嘴唇咬出几个深深的牙印,还能听到周围的动静,后来,耳朵眼里的鸣叫声震天响,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反剪着的手腕被绳子勒得青紫青紫,两只胳膊以及双手全失去了知觉,直到我一遍又一遍要求上厕所,迟司令才解下绳索。
我不后悔,始终认为这是一种“自卫”手段,下一次还继续装死,对我来说能少挨一巴掌就少挨一巴掌,值!

寒梅花20102017-11-24 08:08:0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一章 李疯子失踪了




我再次与世隔绝,与我做伴的仍旧是那个拉拉蛄。
造反派们有时一天来几次,有时几天不见踪影。
每次他们打够我都留下“作业”,勒令我反省罪行,下次再交代。我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目光呆滞,语言迟钝。他们画地为牢,我除了上厕所之外,不敢迈出牢门一步。
人有些时候很奇怪,即使碰到最严重的麻烦,危险依然在持续,潜意识里也能够腾出空闲,注意到一些琐事,借以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有时候心灵反会异常亢奋,而这种感觉又极为真实。每天,我早晨起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俯下身去看一眼拉拉蛄藏在哪里,然后用脚寻找鞋,提上鞋后跟,把一小块大饼子放在墙角上,看它从床底下爬出来。我的小伙伴很聪明,大眼贼在的时候,它认生,一听到动静就不出来,我往往把食物放在床底下喂它。
我盯着拉拉蛄,目睹它进餐的全过程。
拉拉蛄迈动众多的腿沿着墙角爬着,从这一角爬向那一角,时而停下来,伸出触角东张西望,它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横穿过地面,径自朝我爬过来,奔向吃东西的老地方。我本该将食物放在床底下,这样它就不必跑出来进餐了。可是我寂寞难耐,只想引诱拉拉蛄与我做伴,又怕打手们闯进屋内一脚踩死它,所以把进餐的地方选在墙角落里。拉拉蛄是个饕餮鬼,一接触到食物就屁股朝天,耷拉着翅膀扎在食物上面吃东西。饱餐后才舒展腰身,扇动几下翅膀,腆着大肚子踱回到床底下,像头小肥猪。
我过去知道拉拉蛄是一种靠吃植物根茎生存的害虫,白天隐藏在洞穴里,夜晚才出来活动。这家伙不幸自投罗网,成为我这个小囚徒的伙伴,跟我改变了习性,大白天也出来活动了。不过它的求生能力极强,很快就适应牢狱的环境,没有洞穴便躲在阴影里,没有植物根茎就什么都吃了。
这已经形成习惯。
拉拉蛄钻进床底睡开大觉,周围房间的人也在睡午觉,整座大楼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察看东面的花坛,想再见到李疯子。下午的太阳喷火般灼热,亮得刺眼,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远处的树丛反射出一片亮光,我眯缝起眼睛眺望,不可思议地发现,几天不见,花池的狗尾巴草中冒出一簇簇怒放的月月红。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蜜蜂围着花蕊忙碌着采蜜。那些花朵经风一吹,有如一团团火焰在热烈地跳跃。突然,我看到一只绿色的小鸟飞进树丛,落在枝叶上啾啾鸣叫。这种鸟很傻,孩子们都叫它树溜子,它傻就傻在从不像麻雀那么狡猾,一见到拿弹弓的孩子就飞出去老远。
夏天食物丰富的时候,麻雀极其狡猾,不管你下多少铁夹子,诱虫多么肥大也打不到它们,急得埋伏在草丛里的孩子抓耳挠腮,脸上、脖子上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无怪东北人管麻雀叫“家贼”呢,真贼!有一次,我在家属区大院后面的马厩里埋下几个铁夹子,我算定了,成群的麻雀经常光顾这里捡食喂马的高粱米粒,第二天准会“大获丰收”。翌日一大早,我早早跑向马厩起铁夹子,没想到一只麻雀没逮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养马人的一只老母鸡在吃谷粒时,被我下的夹子钳住脖子了。养马的老头拎着死鸡,拿着搜查出来的夹子,正四下寻找是哪个调皮鬼搞的名堂!他一边跺脚一边大骂,我面红耳赤地溜之大吉,连那几个铁夹子都赔进去,着实令我心疼了好几天!
除非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麻雀实在找不到食物,才从屋檐的瓦片里钻出来,飞落到院子里的垃圾堆寻找残羹剩饭,孩子们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了。我在院子里扫开一小块雪地,用一根绑着细绳的竹竿支起大抬筐(这种筐没有梁,比土篮子大,是专供两个人栓上绳子用扁担抬的),撒上一些小米,将长长的细绳埋在雪里拉进厨房,关上屋门,扒在窗户上朝外窥视,等待着麻雀落网。一开始的时候,家贼们都围着陷阱跳来跳去,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怀疑其中有诈不肯落入圈套。毕竟大雪铺地,它们需要食物充饥,只要有一只麻雀忍不住饥饿,双腿连蹦带跳地进去吃起小米,其它麻雀都会无所顾忌,去抢食地上的粮食。你千万别把拉绳的技术看简单了,非得它们跳到陷阱中间才能得手,若早拉一点点绳子,它们准会在筐檐落地之前逃之夭夭。
有几次我好不容易扣住一只麻雀,等我抬起筐檐伸手去逮时,它却趁机钻出缝隙飞上了房顶。
树溜子不是不怕人,是天生的傻冒儿!
它从来没想人会伤害自己,总一心一意地寻找树上的虫子为大自然除害,为植物治病,根本不睬手举弹弓偷偷逼近的孩子。伙伴们讥笑我是天底下头号的大笨蛋,猫腰屈膝摸到树溜子跟前,也射不中目标。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我不埋怨自己射弹弓没有准头,手法练得不到家,反倒埋怨打鸟的武器不灵。
我的弹弓是自己制作的,几经调整和改进仍不得力。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大男人,母亲弯不动铁丝,只好给我用树杈做个弹弓把。她用刀子刮下树杈的树皮,放在阴凉处风干,然后在弹弓叉头上刻出槽,绑上姐姐玩的橡皮筋,接上一块皮子,就做出了一把别致的弹弓哄我打鸟玩。每每我出去的时候,母亲总是一遍遍叮咛:“千万小心啊,不要朝人射,打瞎人家的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意洋洋拿着母亲做的“新式武器”和彬子一道去西岗子打鸟,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我的“新式武器”中看不中用,没拉几下橡皮筋就断了,用线接上,下一把又拉断了,再接上,再断,到后来就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彬子打下好几只树溜子,我却只是忙于连接橡皮筋。母亲惯儿子,架不住缠磨,她叹了口气,上街买来自行车的气门芯,双股合在一起绑在弹弓把上。殊料气门芯拉力大,干树杈做的弹弓把吃不住劲,我没拉几次就咔嚓一声折断一根叉。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别提心里多么窝火!
我不用母亲帮忙,自力更生,拿出两张大中华“啪唧”,从彬子手里换了一个铁弹弓把,又从厂卫生所倒出的垃圾堆里捡来一根听诊器上的胶皮管,一破两半拴在铁弹弓把上,这回我可有一把货真价实的弹弓了。
可是武器并不能成为取胜的决定因素,关键在于人。我屡战屡败,一只鸟儿也没打到,最好的成绩是射落几根树溜子尾部的羽毛,你说气人不气人。一怒之下,我将弹弓摔上天去挂在高耸的树枝上下不来了,让我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安慰我:
“儿子,咱不玩弹弓也好,鸟儿是人类的朋友,留下它们吃害虫吧!”
此刻,我被磁铁吸住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蜜蜂,那蝴蝶,那树溜子,感慨万千。我要是一只蜜蜂,就能飞出牢笼,无忧无虑地围着花丛采蜜,即使一生辛勤忙碌也心甘情愿。我要是一只蝴蝶,有一双色彩缤纷的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随风起舞,装点着大自然也无怨无悔。我要是一只小鸟,哪怕像树溜子也乐天知命,因为它有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谁限制它的行动,剥夺它的欢乐。可惜我什么都不是,偏偏是个失去自由的人,日子过得连飞虫和鸟儿都不如,而那“自由”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甜蜜的字眼,简直是一种奢侈!我现在甚至羡慕李疯子,随意做什么都行,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飞翔。

寒梅花20102017-11-27 17:40:55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