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长大成人》

楼主:白雪歌2014 字数:148253字 评论数:15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28 上粮(上)

我们这儿把交公粮叫上粮。
中考一完,我们就放了假。
经过一个多月的收碾晾晒,场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圆身尖顶的麦稷子。再把公粮一交,今年的夏收就基本结束了。
父亲先一天把交公粮的麦子再次晾晒簸扬了一遍,装了满满五大口袋。父亲拉过架子车,按了按轮胎,叫我取了充气筒,又加了些气。把口袋装上车,绳子绑好,一切都准备停当。
第二天鸡叫头遍,母亲起来做饭,饭做好了把我和父亲叫起。
我和父亲吃饭的功夫,母亲把要拿的干粮和水装好,拴在车帮上。吃完饭,我和父亲拉起架子车出了门。
父亲驾着辕,我在旁边曳着绳。
走了一会儿,父亲说我:“远着哩,不要急,匀匀地走不乏。”
出了村子,旷野空寂,繁星低垂,空气里满是庄稼和泥土的气息。咯吱咯吱,架子车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发着声响。我不时的伸出手去,拨开路边垂下的高粱叶子。
到了槐庄路口,天才渐渐亮了起来。
一对和父母年纪不相上下的夫妇赶着骡车也去上粮,父亲往旁边腾出道儿让他们过去。
太阳出来了,天很快热了起来。不一会功夫,我和父亲已是满头汗水。
我要替父亲驾会儿辕,他说土路窝子多,我按不住。我渴了,喝了口水,给父亲,他说他不渴。
老远就看见粮站门前排着的长长的队伍,我们续了上去。父亲把车辕撅起,掏出手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我解开上衣,拿衣襟往脸上扇着风。粮站大门紧闭,还不到八点上班的时间。
我拿出水瓶,递给父亲,他接过喝了口还给了我。我刚仰起脖子,有人重重地一拍肩膀。我回过头,是席红业。他嬉皮笑脸地说:“咋,认不得了?”我诧异地问道:“你咋来了?”他望着父亲:“你爸?”“嗯。”他拉起父亲的手:“叔,你也上粮哩。我跟你照冬同学。”他转身跟他一块的人说:“芮照冬,我同学,我伙劲,我们班的大才子!”
我一扯他胳膊。
“咋了,实话实说么。”席红业对我和父亲说,“走走走,往前拉。”和他一块的人问父亲说:“你是哪个村的?”父亲回答说:“芮塬的。”“咋上这么多粮?你家几口人?”“五口。”父亲补充说,“公粮已上过了,再粜点,给娃准备学费。”“哦。”说毕,他们几个前面走了。席红业抓着车帮,催我:“快点,走走。”
我没动,问他:“你跑这儿干啥来了?”他反问我:“你啥意思?”“我说你到粮站干啥来了?”“我在这儿上班呀。”“上班?”“嗯。”“上啥班?”“上班就是上班,还上啥班。”“真的假的?哄我哩吧?”“哄你做啥。走走走,到里头再说。”
我不相信,上班,怎么可能呢?他预选都没考过,早早地回了家。一定是跟亲戚或朋友上这儿玩来了。
“不了,你忙你的。”我说。
“在咱地盘上还能叫老同学排队。走走走。”席红业说着伸手就去按车辕,父亲要帮他,他没让:“叔,让我来。”可他不管怎么使劲,车辕昂着头就是纹丝不动。“我的天哪,不行不行。叔,还是你来吧。”父亲微笑着说:“你是不得窍。”父亲两手扳着车辕顶头,伸起一只脚,蹬在车辕当间的横木上,身子猛地往下一坠,车辕徐徐落了下来。
席红业拉起旁边的绳子,回头催我:“愣啥呢,赶紧掀车呀。”
我可不想插队:“真的不用,你忙你的,一会儿就轮到了。”
“叫你掀你就掀。快点!马上上班了。”
“今天专门上粮来了,又不着急,真的不用。”我说着叫父亲把车辕撅起。
席红业拦住,竟跟我急了:“你咋回事呀?”
“真的不麻烦了。”
“这啥毬事么,把你还认真的!我是见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好谝谝。又是头一回见叔叔,到房子里坐会儿喝口茶,没想拍马屁还拍马蹄子上了。”
“你胡说啥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高喉咙大嗓子的,反弄得我很难为情,“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你要是看不起老同学,那你就搁这慢慢排吧。”
“一会儿上完粮我去找你。”
“你这人咋这样!麻利点!”席红业不由分说,对蹲在跟前的人喊道,“起来起来,让下让下。”那些人起来让出道儿,他和父亲把架子车拉出队伍。
我只好在后面掀着。
一路上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我低着头都没敢瞧旁边的人……
中考预选席红业和郑耀明都没过,我以为他俩回县城补习去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只顾埋头推,没有注意,头一下撞在了挡栏上。
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席红业从小门进去把大门打开,我们进去后又关上。席红业叫把架子车停到磅秤跟前:“没事,就放那儿。来来,到办公室喝水。”
到了办公室,席红业拿出钥匙,打开窗边桌斗的锁子,拿出一包茶叶。
一看他都有办公桌了,我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上班了?”
“对呀,咋?你不信?”他把茶叶边往茶杯里捏边说,“临时先在你们镇上干一段时间。”原来是临时的,我说么。“那临时的给不给工资?”我问。“不给工资谁干呀,这大热的天。”“工资多少钱?”席红业拿起热水瓶往茶杯边倒水边说:“一个月三十二。”“三十二?这么多?”“一年后转正,转了正就回县上,呆这烂地方做啥呀。”席红业把杯子往我跟前推了推,“快喝,喝完我再给你倒。”“转正?啥意思?”“你以后上了班就知道了。刚上班都是实习,一年后转正。”
真的上班了?怎么回事呀?上班这么容易?不是很难吗?不是要考上大学吗?这初中才上完,高中都没考上,怎么就上班了?看他那样子,并没有跟我开玩笑。我端起杯子,刚喝了口就给噎住了,咳咳咳……
“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人才,高中出来大学,大学出来干部。跟咱不一样,这一辈子苦算是下定了。以后出息了可别见了兄弟装作不认得。”
这还叫苦?哪有一丁点的苦啊!别说这还在镇上,就是我们村合作社那些售货员,都把村里人一个个羡慕得跟啥样。
提起耀明,席红业说:“人家才看不上这个呢。后季准备当兵……”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喊:“红业,开工了。”
席红业说:“上班了,走。”
我和父亲同席红业出来,席红业叫把口袋都卸下来。我同父亲把口袋一一栽在地上。席红业给检验员,就是刚才问父亲话的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忙他的去了。父亲解开口袋,检验员捏了几粒,搁在手心拨拉了下,又扔进口袋,在票上写了个一级就叫去过磅。过完磅,把麦子倒进入库口,拿着过磅员开好的票,到对面窗口去领钱。
父亲领了钱回来,把我拉到一边,抽出一张五元钞票:“你给人家买盒烟去。”“不用不用。”“人家娃帮了忙……”“你不用管了。”正说着,席红业过来,问父亲:“钱领了?”父亲感激万分:“领了领了!”席红业瞅瞅父亲,又瞅瞅我:“咋,你俩这是咋了?不满意?叫我看验的几级。”父亲连忙说:“不是不是,我叫冬冬给你买盒烟,把你麻烦的。”“买啥烟么,这不见外了。我俩谁跟谁。走,到办公室喝茶去。”我说:“刚都喝好了,不喝了。你上班忙的,不打搅了。”“那行,我也不留你了。”他转身对父亲说,“叔,以后赶会渴了累了就到粮站来,千万不要客气。”席红业手搭在我肩膀上,把我和父亲送出大门。
我低着头拉着架子车从粮站出来,好多人却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们。
一路上我心里都在不住地嘀咕:咋就上班了,不是考上大学才能上班么……

母亲一见我和父亲惊讶万分:“咋这么早就回来了?”父亲喜不自禁:“碰到个冬冬的同学在粮站上班。头一个叫进去,也没验,直接就过了秤。”母亲欣喜地说:“冬冬同学?哪个同学?”“我认不得,也没见过。”“不是到咱屋来的那些娃?”“我反正没见过。”母亲没完没了:“肯定来过,你不记人。”“没来过。他是城里娃。”我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听这些,就想岔开话题:“妈,晌午做啥饭?”母亲正在兴头上:“干事家娃?吃商品粮的?”父亲说:“娃活道得不象是庄稼户。”母亲又问:“不验咋知道是几级?”父亲说:“搞的看了下。一级。” “一级?!”母亲高兴得,“咱还是头一回粘公家的光哩。你跟娃饿不?要不我把袼褙抹完再做饭?”“不饿不饿,你抹你的。”父亲把口袋腾净,叠好,捆在一起。母亲意犹未尽:“早知道也不用起那么早。把牛吆上,也不那么累。”
正洗着脸,小宝来了,说长义伯叫我去下棋。母亲对我说:“你去你去,饭做好了叫你。”
长义伯他们一伙人围坐在德万爷家门口老槐树底下的砖台上。长义伯一见我连连招手:“快点快点,这几个臭棋篓子把人能臭死。”
长义伯把棋重新摆好。我刚要坐,他把屁股底下的小凳子抽出递给我,自个往地上一坐。我赶忙说:“你坐你坐。”“叫你坐你就坐,我的地上坐惯了,坐那还不舒服。”他拿起炮,“好了么,走棋了?三局两胜。”
刚走了没几步,伸过来一只手,稀里哗啦一阵拨拉。我一看,是普庆叔。他拉起我:“叫叔跟他下,他那烂棋要我收拾哩。”长义伯拉住我的手,不跟他下:“去去去!谁跟你这死狗下哩,你那棋比建建还臭,哪娃多到哪耍去!”普庆叔说:“是这,今天咱带点响。谁输了给在跟前的人一人一根烟,你敢不敢?”旁边的人立马起哄。长义伯放开我的手腕,问普庆叔:“说话算数?”“一盒烂烟还算不算数的。”“谁要是不算数?”“你说咋就咋。”“不算数是这。”长义伯说着一只手往另只手上一趴。普庆叔不假思索:“行。你说啥就啥。”“一盘决胜负?”“你说咋办就咋办。不过先说好,后不嚷。落地生根,不准悔。”“这话应该我说给你。”“开始。”普庆叔把凳子还给我,也坐地上,对我说:“你给咱当裁判。”
长义伯迫不及待地走了当头炮,普庆叔给他退了回去:“我红棋,红先黑后,连规程都不懂了?我先走。”“行行行,你先你先。”说着就催促,“快些快些,麻利点。”普庆叔相还没放稳,啪,长义伯当头炮就戳那儿了。普庆叔说:“你急的是跟媒人拜堂呀。”“闲话少说,快走快走!”
普庆叔不是长义伯的对手,很快就处于下风。他一会儿拿起马,一会儿拿起车,故意拖延时间。长义伯不耐烦了:“你快点呀!你是下棋哩还是生棋哩?”“急啥么,总得叫人想好嘛。”“想也是白想,死娃抬出南门了,赶紧掏烟!”
“冬冬,冬冬。”守庸伯叫我,“赶紧回去,你屋来了俩女同学。”我刚要起身,被长义伯一把拉住:“甭急甭急,马上就完了。”他扭头说守庸伯,“啥女同学,少胡打扰!”守庸伯说:“冬冬他同学,外村的,给送通知来了,冬冬考上高中了。”普庆叔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撂:“叫升堂哥请客去喽。”说着站起就走。长义伯没抓住,就冲他喊:“普庆,先把烟发了。刚都说了,谁说话不算数谁是王八!”普庆叔头也不回。“我就知道你怂又耍死狗哩!”长义伯放开我,说,“喜事喜事,赶紧回去回去。”
他们喊叫着叫父母请客。母亲忙不迭地说:“好好好,请请请!”父亲一个个散烟。“升堂哥,这烟恐怕不行吧。这大的喜事,起码得带把的。”“行行行,带把,带把。”父亲刚把钱掏出来,他们就一把从手里抢了去,相拥着出了大门。
母亲叫慧娟和银英坐到厦里。
慧娟家在学校跟前,看了榜就叫上银英来了。
我把杯子洗好端了进来。母亲从柜子里拿出红糖和好,说:“我这就给咱做饭,晌午搁这儿吃。”母亲一走,银英说:“许虹考上中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三天,中考录取名单送到了村委会。我们村一共考上五名,争荣没考上。
菊秀姑来了:“芸花姐,芸花姐,今黑到我村看戏走。”母亲从里屋出来:“看戏?看啥戏?不节不年的好没事干唱啥戏哩?”“我村支书他娘死了,大埋哩。昨黑叫的电影,今黑叫的大戏。”我们这里把当地的线戏叫小戏,把人扮演的叫大戏。母亲说:“就多有钱么,还演电影唱大戏哩。”“弟兄五个,都有本事,一个个百眼开,屋里盖得美太哩。”“弟兄五个?那老婆世事大着哩。”菊秀姑嘴一撇:“老婆都死了好几天了才发现。平时没一个人管,老婆一个人过着。现在死了大埋哩。顶屁哩,村里人谁不说!”“五个儿子那有钱,老娘还没人管?”“弟兄们谁不搭理谁,关系臭的跟狗屎一样。谁都不愿管老婆。”“死了都愿管了?”“把老汉的墓都刨了,新做的柏木棺材,叫的阴阳先生另看的穴,拿砖鼓的墓。”“还真有钱呀。”“弄得越大越美,咱权当看热闹哩。今黑看戏走呀,后晌搁我屋把饭一吃。”“不了不了。你看这花、豆子,院子撂了一河滩,都还没剥。你赶紧叫你妈去。”“我妈不去,说她撑不下来。身体刚好点……”
菊秀姑刚转身要走,看见我,又转回身:“冬冬,考的咋样?”不待我回答,她就急不可耐地对母亲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村那女子娃?”母亲正忙着手里的活,心不在焉地说:“哪个女子娃?”“跟冬冬一班上学的那女子娃。”母亲没想起来,她根本就没想,便噢了声。“哎呀,你好好想想,她屋也是来回人。”菊秀姑催促道。母亲这才想起了,点了点头:“那娃咋了?”“考上中专了。好姐哩,一村人都羡慕死了。人家这一下成吃商品粮的了,四年出来就干事挣钱领工资。”菊秀姑说着一拍我肩膀,“你咋弄着哩,这么灵醒,连个女子娃都考不过。”母亲说:“你不是说要给你冬冬保媒哩么?”菊秀姑嘿嘿嘿笑着说:“人家现在咋还看得上咱农村的,以后肯定要找城里的。以前我也在她妈跟前提叙过,那说她娃还小。人家早就有那把握哩。”母亲不服气地说:“她甭说她娃考上要嫁城里的,我娃以后还要娶城里的。”菊秀姑呵呵笑道:“我姐这嘴从来都不饶人。就是,就是。对了,咱村环环家女子咋样?长得又亲,个子又高。要是愿意,我立马说去。环环跟我是同学,你甭管,只要你愿意,包我身上了。”菊秀姑说的是巧凤。母亲竟然满口答应。菊秀姑说她吃了饭就说去。我急得直喊妈。母亲这才对菊秀姑说:“你这猴急鬼,不打听清楚就想吃猪头。”菊秀姑一愣:“咋啦?”“环环家女子比咱冬冬大俩月。”菊秀姑一拍自个额头:“你看我这脑子。我给娃另瞅另瞅,我村也有几个。你甭管,冬冬媳妇包我身上了……”
菊秀姑一走,我问母亲:“大俩月咋了?”母亲说:“宁叫男大十,不叫女大一。”“为啥?”“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世上就行天在上地在下。女的一大,把男的就扣住了……”
白雪歌20142021-07-10 13:48:5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经历的才是最重要的
白雪歌20142021-07-10 17:16:2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早上好
白雪歌20142021-07-11 08:22:2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7-11 09: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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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7-11 09:57:5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28 上粮(下)
放暑假了,母亲叫爱玲姑给我补习英语,可我就是学不进去……
好几回都到许虹村子口了,又拐了回来。想写信叫菊秀姑捎去,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凑了些祝贺之类的话,一见菊秀姑,又开不了口。菊秀姑那嘴,口无遮拦的,没事都说出事儿了。
晌午,从地里回来,百无聊赖。我躺在炕上,头枕着手,望着顶棚出神……
“升堂,升堂。”丑娃大在喊父亲。
父亲从厨房出来。
“冬冬哩?”
“你寻冬冬啥事?”
“组长叫给你屋送份报纸。”
父亲搬了凳子:“坐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叫我把报纸送完。”
“甭急,我给你拿烟。”
“手里有,手里有。”丑娃大嘴里说着,脚底下并没动,“冬冬这回考的好!考的好!”父亲从厦里拿了烟,给了他支,丑娃大夹在耳朵后头,这才走了。
母亲从厨房出来:“把那烂烟给他个尽够了,还给个好烟。”
“你这人,早八百年的事了还揪住不放。”
母亲没有言语,从父亲手里拿过报纸:“队里订的报,咱还是头一回见。”
父亲说:“给你你能认得?”
“不认得就不能包个瓜种子,裹个辣面子。”
“给,你拿上裹去。”
母亲进来,把报纸给了我就出去了。
是《霍阳报》。我翻了翻,发现后面有则启示,县里要举办暑期“读一本好书,看一部好剧”征文比赛。
我想起初三时写过一篇作文:红楼之梦,老师还给大家读了。我从柜顶的纸箱里找了出来:

红楼之梦

《红楼梦》是部残书。前八十回为曹雪芹原著,后面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见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可是高先生出力不讨好,因为大家都说他有悖曹先生的原意。
但我总觉得,曹先生的原意,高先生还是尊重了,比如,贾宝玉出家。这个家出的好!因为即便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依然没有这块美玉安身立命之所,就凭这点,我对高鹗竖大拇指。
话说回来,假如是曹雪芹本人,除此之外,又会有怎样高明的结尾呢?
或许正是这个断尾,才让曹先生免了让人说三道四的尴尬,而让高先生替他背了这个锅。
因为曹先生在书前早已做了明确的交代,故事不过是一个“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许多年”的石头一个轮回,最后还是要变作无用的石头的。所以高鹗才让贾宝玉出家,遁入空门,这不是无用又是什么?
曹雪芹是一个文人,他和中国旧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苦闷,彷徨,对现实无可奈何。屈原沉江,陶潜挂印多是如此。所以李白才有“拔剑四顾心茫然”。
中国古代文学的意境,最为推崇的当数“忧国忧民”了。也仅仅是忧国忧民,只忧,就是找不到出路。举世闻名的《岳阳楼记》,只是发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叹;《醉翁亭记》不也是治世无力,只好寄情山水。
《三国演义》开宗明义: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因为找不到出路,才把这样的反反复复作为了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
忧国忧民,却对民众之苦束手无策,有看法而无办法,这就是中国旧时知识分子的尴尬,所以才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无奈。
《红楼梦》也不例外。
有的人想把中国唐诗宋词元曲拔高到世界文学之巅,那不是明智之举。让孩子们熟颂唐诗三百首甚至奉为圭臬,更是误人子弟。
中国文学在修辞技巧这些外在形式上的造诣,就跟那些唱腔优美的戏曲一样,可以说是无与伦比,但它的内在灵魂实在是不敢恭维。比如明君主世,贤臣治国,英雄救难,让民众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从而失去了自我自主自强的希望和机会。这些缺陷,对人,尤其是孩子心灵的成长无疑是一种误导和伤害。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集大成者,但它并没有超越中国古代文学的局限。自由、自强、民主、平等……这些人文理念是它丝毫也不具备的。
所以《红楼梦》才是梦,一个并没醒来,也醒不来的梦。

我重新修改了遍,在稿纸上誊好。刚要去商店买信封和邮票,心里却犯了嘀咕:万一让同学们知道我是在翻旧衣,炒冷饭,会不会说我黔驴技穷,江郎才尽……
还是另写篇吧。
前几天村里刚放映了电影《人生》,现在连老奶奶都左一口高加林,右一口刘巧珍的。说高加林嫌贫爱富、忘恩负义,最后的下场就是报应。《人生》的小说我也仔细读了,我觉得高加林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和刘巧珍最后没能走到一起,大家都觉得很不幸。可我却觉得,即便刘巧珍和高加林真的在一起了,未必就会变成一桩大喜事。先不说二人有无共同志趣,共同语言,共同人生观、价值观等,单就刘巧珍的个性就为他们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刘巧珍热情、泼辣、敢说敢做。可是后来她变了,高加林叫她刷牙她就刷牙,高加林喜欢红色,她绝不穿绿色。她显然变成了爱情的奴隶,事事迎合高加林的意志。一味的听话,一味的依附,完全失去了自我。她或许想以此求得爱情的一帆风顺,结果到头来却事与愿违。高加林思想活跃,抱负远大,独立自由,个性鲜明。他心目中的爱情是男女平等、相互欣赏,就像并肩而立的两棵树,你开你的桃花,我开我的杏花。而不是一个是树,一个是藤,一方非得依附在另一方身上。
现代爱情并不是夫唱妇随,人云亦云。如果因此而失去了独立的自我,变成了爱情的奴隶,只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所以,每个人都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再小的有棱角的砖头也比巨大的鹅卵石更能获得建筑师的青睐,也是这个道理……
我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就高加林刘巧珍的爱情悲剧谈人的个性……
写好后,按征文上的地址寄了去。
收假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眼睁睁地看着菊秀姑去了来,来了去。给许虹的信是改了撕,撕了改。末了自个跟自个赌气:“不改了,不改了,就这样,就这样……”把信严严实实地封好。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里面不过是些清汤寡水的一般性问候,我已经把那些私密的话删改得干干净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收假前,菊秀姑竟再也没有来……
白雪歌20142021-07-11 13:22:5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早上好
白雪歌20142021-07-12 06:46:0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7-12 06:4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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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7-12 08:37:5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29 高中

开学那天,村里雇了辆四轮拖拉机把我们五个送去县城。
路过初中校门口,只见大门顶上插满了彩旗和条幅。条幅上写着祝贺我校学生韩家栋高考考取全省文科状元;祝贺我校中考取得霍阳县第一、鸿门地区第二的优异成绩;祝贺我校三(四)班同学张燕摘取全县中考状元……
一进县城,街道上满是送学的家长和学生,远远望见高中校大门上飘扬的彩旗,高音喇叭正播放着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人行道上,几个女生手挽着手,边走边跟着喇叭唱:“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我心里也不由得跟着哼了起来:“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车在校门旁边停住,我们各自扛着自己的行李往学校去。进了校门,正前方矗立着今年高考考入清华北大学生的大幅照片,头一个就是我们初中校友韩家栋。
办完入学手续,到宿舍把铺盖放下。宿舍跟我们初中一样,也是砖砌的实心通炕,但比初中校的宽敞些。
我们的班主任是教物理的程老师,以前可都是语文数学老师带班主任。高中课程跟初中差不多,美术音乐已经没有了,星期六也是上半天课,下午放学。
星期一早上是语数英,下午第一节是政治课,老师进来。
“起立!”文体委员一声喊,大家站起身:“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下。”
大家坐下。
“自我介绍下,辛黎明,立十辛的辛。这一学期,我将和大家一起学习一门全新的课程:《辩证唯物主义常识》。”辛老师说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辩证唯物主义常识。
大家打开本子,拿起钢笔,做着笔记。
“学习之前,我先把这门课程简要地做下介绍。《辩证唯物主义常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减缩本。那什么是哲学呢?哲学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意思是爱智慧,所以把哲学又称作智慧学。哲学在初期包括的内容比较庞杂,上至天文,下至地里,几乎无所不包。凡是能让人聪明,使人智慧的各种学科,自然、逻辑、地理、伦理、美学、物理等等等等,都是哲学囊括的对象。后来随着科学研究的深入细化,许多学科逐渐独立了出来,哲学也逐渐明确了自己的研究对象,即: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如世界的本源,物质和意识的关系等等。哲学以对世界本源的认知不同,划分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大派系。我们将要学习的辩证唯物主义,也就是马克主义哲学,它是马克思主义三大组成部分之一,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又包括两大部分,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又由三部分组成:辩证唯物论、唯物辩证法、认识论。我们将要学习的辩证唯物主义常识,并不是全部内容,而是基本的原理和观点。以后上了大学,大家还要继续深入系统地学习研究,今天我就简单地介绍到这儿。
“下面我们谈谈基本的学习方法。化学物理生物主要依靠的是观察实验,哲学呢,主要是思维,逻辑思维,抽象思维,或者理性思维,因此有人干脆把哲学称为哲学思维,甚至思维学。没有抽象的思维,就不会有哲学。”
辛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思维俩字,在后面又重重加了两个感叹号。
“说到这儿,我们简单地说说思维。为什么把哲学称为智慧学?就是因为思维,因为思维能让我们,一,更准确全面地认识了解事物的本质。比如一个婴儿,他的生存离不开水,离不开阳光,离不开各种各样的食物;成长离不开医生,离不开老师,离不开整个自然和社会,家长的作用其实很有限;二,科学地预见事物和社会发展的未来,就象天气预报。如果不能预知未来,人们劳心费力地学它还有什么用呢?抽签算卦扔铜钱岂不更简单省事?”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马克思主义哲学第三部分是认识论,实际也就是一套系统的认识思维方法。大家都学过历史。文艺复兴,但丁、达芬奇、莎士比亚,都知道吗?”
“知道。”
“大名鼎鼎,举世闻名。不但当时的欧洲,后来的全世界,包括我们,都受到了他们艺术的熏陶。哪有谁知道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没人言语。
“这几个人是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家、思想家。文艺复兴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贡献,就是让这些先哲重见了天日。以前世界各国缺乏交往交流,后来又受到封建教会的排斥打压,他们的学说并未能在世界传播开来。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他著了本《工具论》,现在公认的逻辑学的鼻祖。正是由于他的学说,揭开了理性思维的神秘面纱。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教义、法则、文献、知识,并不是什么神的专利和旨意,而是人们运用思维分析思考的结果。人们只要通过正确的观察感知,分析综合,然后运用概念、判断、推理,就会发现和获得自然和社会发展运动变化的规律和奥秘,科学地预知未来,预测未知。这一发现,彻底动摇了几千年来高高在上的神的宝座,进而把人促上了世界舞台的中心。人不再是自然和神的奴隶,一跃而成为自然和世界的主宰。后来有人总结文艺复兴时的贡献说了八个字:发现了人,推翻了神。
“可以这么说,人类历史两次最重大的革命,一是直立行走,二就是文艺复兴。因为直立行走,人猿相揖别,人类诞生了;直立行走使人从自然、生理和身体上站立了起来;而文艺复兴使人从思想、心理和精神上站立了起来。 从此,人由被动变主动,盲目变自觉,愚昧变智慧……
“既然无论白人黑人,男人女人,高人矮人,都有一样的大脑,都有意识,能思想,能思维,那么大家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人人生而平等,谁也没有高人一等、宽人一膀的理由,那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有了革命的思想就会有革命的行动。正是由于这一醒悟,人类举起了以追求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大旗。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我就不多说了。
“接下来说说咱们中国。咱们中国有句俗话,大家也都听说过,就是‘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西方的逻辑把怎么形成概念,怎么判断,怎么推理;什么是归纳、演绎、类比、原因结果,分析综合,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讲得是头头是道,清清楚楚。非常容易向学生讲解传授。但我们没有,我们缺乏这样一套明确具体的思维逻辑工具,所以师傅的一些心得根本没有办法向弟子说清道明,最后只能靠什么?”
辛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悟字,又在上面画了个圆圈:“就是这个字:悟。你自个悟去。我们表扬那些学习好的同学总是说,这娃悟性好。我们中国古代的教育起步早,发展快,规模大,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望尘莫及,可惜‘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靠这个悟又能悟出什么呢?你又能悟多少,悟多远呢?事实证明,悟不出什么。最后怎么办?没办法,只能继续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走。道家的法自然,就是学自然。上善若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句话,跟上自然学就是了,哪还需要费什么脑子,需要什么思维。庄周梦蝶,我是蝴蝶,蝴蝶是我。这实质是一种想象,把自个想象成对方,人和对象便在精神上合二为一。这个是动脑子了,但这不是思维,而是想象。常言说的人心难打一颠倒,也是这个意思。儒家的《论语》提及了不少‘思’,但这个‘思’不是思维的思。比如‘见贤思齐’,‘学而不思则罔’,‘见利思义’等等。这里的思是比较、自省的意思,所以才有‘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一句话,就是听天,听大人,听圣人的话,跟着他们走就是了。因此我们才‘天圆地方’,‘三光者,日月星’地从小背到大,从古背到今,没有一个人象哥白尼那样去质疑,去探索,去追根究底。今天‘天圆地方’是不背了,可清明节照样给先人去烧纸。明明知道这样做,一污染环境,二容易引发森林火灾,三造成纸张浪费,可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为什么依然长盛不衰?就不知道改改吗?不,这是祖上传下的,肯定有它的道理,咋能轻易改动?至于什么道理,没人去追究。我们是勤劳的民族,但也只是体力上勤劳的民族。我们也讲也说独立自主,也有大量这样的谚语俗语,比如靠人不如靠己,求人不如求己;自强、自立、自爱,自力更生等等等等。但思想无法独立,其它都是奢望,最后还是不得不有求于外力。时至今日,那些烧香拜佛、抽签问卦不还大有人在么?
“人毕竟与动物不同,在身体生理上长大成人了,可精神人格上并不一定就长大成人,有的大人,甚至老人,精神心理不过是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依赖、胆怯、被动、任性、蛮横、缺乏主见、轻信盲从、投机取巧、仗势欺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幸灾乐祸……
“一个心理成熟的人,应该是独立观察,独立思考。他们会根据自己的观察实践,通过自己的思维判断,去思考探索,思考人生,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从而不断地自我更新,自我完善,而不是人云亦云,轻信盲从,随波逐流,陈陈相因……
“食物的营养不良,影响身体生理的成长发育,难以长大成人;文化的营养不良,影响精神人格的成长发育,一样难以长大成人……
“我上大学时,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百年孤独》正风靡校园,得了诺贝尔奖,被世界所推崇。当时中文译著很少,我们学校也没几本,很难看到。但杂志上有介绍。说这个主人公担心象叔父和姨母那样生下带尾巴的孩子,怕人笑话,就带上整个家族离开村子搬到了一个叫马孔多的地方,可是最后过了七代后还是生下了一个带尾巴的孩子。看到这里我就想,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这不就是说这个家族还没完全变成‘人’么?这不就是拉丁美洲,包括亚非等落后的原因吗……”
之前我一直困惑,圆明园的火为什么没人救,为什么把马车给了他们拉国宝,为什么那么多人当了日伪汉奸,这不就是原因吗……
叮呤呤……下课铃响了。
辛老师边收拾课本和讲义边说:“古代到近现代心理人格或精神观念的转变,是一个综合而长期的过程。有文学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的作用,也有逻辑天文地理化学物理这些文化科学教育的推动,当然更离不开社会活动和实践……
“时间关系,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同学们,下课。”
文体委员:“起立!”
同学们一鞠躬:“老师再见!”
辛老师一鞠躬:“同学们再见!”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去了学校读书馆,可是没有《百年孤独》,新华书店也没有。

星期五,我们正在宿舍吃饭,爱玲姑在门口喊我:“照冬照冬,你大来了。”
我出去:“大,你咋来了?明天星期天我就回去了。”
父亲擦着头上的汗,从自行车上边解馍兜边说:“县里给你来了封信,叫你星期天去开会。你妈蒸了馍,叫一块给你送了来。”
我接过馍兜,父亲从上衣口袋掏出 ,已经打开了。里面有份霍阳报和半张纸大的一个通知。
我同桌他们几个出来,跟父亲打招呼:“叔。”
父亲朝他们点了点头。
爱玲姑把信封打开,原来是暑期征文得了奖,叫星期天早上八点半去县政府礼堂参加颁奖会。
我送父亲回来,同学们从我手里拿过报纸,在上面找着我的名字。
“这不是么,芮照冬。”
“‘就高加林刘巧珍的爱情悲剧谈人的个性’。”
“喂,啥内容?”他们一个个“嬉皮笑脸”,“叫大家拜读拜读,学习学习……”
星期天,我早早地赶去了县政府礼堂。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个精致的塑料皮笔记本。
星期六下午一回到家,母亲就说巷里人都知道我上报了……
白雪歌20142021-07-12 16:02:2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7-13 06:5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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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好!
白雪歌20142021-07-13 09:15:2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30 投稿

高中文体比赛多,但大都要自己配备统一服装。上次环城公路竣工,县里决定举办一次群众马拉松赛,学校学生也参加,每个班五个名额。一听要买运动服,我把举着的手放了下来。
除了上课,我主要的心思都放在了写作上。
我给自己订了个目标,争取在高中发表一两篇小说。这里可是县城,不比镇上农村,素材当然一定很多了。路遥的《人生》,柯云路的《新星》,可都写的是县城的生活……
一有空,我就揣着纸笔,去商店、工厂、车站、医院、县委、政府、农贸市场……
车站旁边是县制桶厂。我还没见过工厂是什么样子,也没和工人打过交道,没想到看门老头说啥都不让进去。我不住地说着好话,老头都有些生气了:“你这孩子咋听不懂话?这里是工厂,干活的地方,不是电影院,公园,有啥好看的!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赶紧走赶紧走!”来了个披呢子上衣的人,大概是领导,一脸严肃,听老头一说,对我说:“这有啥好看的,走走走!”那人一走,看门老头就说我:“领导都发话了,还不快走……”
我转身刚要走,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想起了,试着喊了声:“守庸伯。”
那人回过头,我一看,果然是守庸伯的弟弟,跟守庸伯长得太像了。我在村里也只见过一两面,名字没记住。
他过来,我急忙说:“我是芮塬的,九组,我大叫芮升堂。”
他表情和蔼了许多:“你到这儿干啥?”
“我想进去看看。”
“这有啥可看的?”
“我,我没见过工厂,想看看啥样子。”
“你跑县里专门看这个来了?”
“不是,我在高中上学。”
他没再问,拉开门,叫我进去,回头朝不远处穿工作服的一位年轻工人喊道:“小赵。”
那人过来:“芮书记。”
“你领他到厂里转转。”他回头吩咐我,“你跟赵师傅去,喝水了来办公室。”说完就走了。
我们去了车间。车间很大,足足有三四个教室大。机器嗵嗵嗵地响着,工人们戴着口罩,各自忙活着。这个厂子主要是制作大油桶。铁皮裁剪好,在机床上卷压成型,然后焊接。我走到一位正拿大铁剪剪铁皮的师傅跟前,他眼皮子一翻,那眼光分明在问:干啥的?赵师傅朝他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你忙你的。我挨个瞧着。赵师傅不时拉拉我的袖子,让我别靠太近。在电焊车间没注意,眼睛让焊光扑了,顿时一片漆黑。出来看门老头笑着说:“找一个喂奶的媳妇挤点奶,滴在眼睛里就没事了。”我以为他在取笑我,赵师傅说这是土方,挺顶事的……
县城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可是一圈下来,和在镇上一样,并没多大收获。
一定是我的方式方法不对,或许还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比如修养知识不足,眼力不够。
我一屁股坐在街道旁边的隔离墩上,瞅着眼前你来我往的行人。
——生活,需要细心观察,更需要理想思考,从而获得鲜活而丰富的写作素材。
——仔细观察生活中的事物,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心智去领悟生活。
——只有深深扎根于人民大众这座采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之中,你就会采集到最耀眼的宝石……
这些写作上的箴言名句我不知读了多少遍了,可到底要怎么做,怎么深入,才能得到最耀眼的宝石呀……
我岔开拇指和食指,按在俩眼睛上,朝着大街上过往的人群,嘴里忍不住念叨:“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美的眼睛……”
我无奈地放下手,睁开眼,抬起头,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要不这么大的县城,咋会一点收获都没有呢……

终于,我的第一篇小说完稿了。在稿纸上誊写好后,给市里唯一一家文学杂志《鸿门文艺》寄了去。
小说内容是我在县百货公司三花墙的黑板上看到的,上面不但有改革措施:公司党政领导认真学习落实党的各项改革开放方针政策,努力探索企业改革路子,积极引入竞争机制,科学制定量化考核目标,实行绩效挂钩、多劳多得、奖勤罚懒,多措并举,极大地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大家献计献策,群策群力,切实改变工作作风,不再甩脸子,使性子,混日子,真正视顾客为上帝,充分发挥起职工主人翁作用,企业的竞争力和效益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还有职工的先进事迹和具体事例……看着看着,一副副生动感人的场景逐渐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主人公同大家一起经风冒雨,翻沟越壑,为农村小卖铺送货上门,对孤寡老人关爱有加……
自打稿子寄出后,每天路过门卫室,我都情不自禁地到门口放书报信札的桌子上看一看。
一个多月后。
下午吃完饭,和同学正要出去转,来了个同学,说蔺老师叫我去他房子。
我进去,蔺老师正坐在小凳子上洗着衣服。他扶了扶那有些年头的黑边粗腿近视眼镜,说:“那有封信,门卫老蔺刚一块拿过来的。”
门卫老头跟蔺老师一个村子。
桌上放着本新杂志,《小说月刊》,是蔺老师订阅的。上面一封薄薄的牛皮纸信封。
我拿起一看,是编辑部寄来的!转身刚要走,被蔺老师叫住:“就在这看吧。”
我愣了下,回过头,蔺老师坐在那里,揉搓着手里的衣服。
我抑制不住急切的心情,站在那里窸窸窣窣地打开信封。里面只张印制的退稿信,寥寥几句,感谢赐稿之类的客气话。
“写的啥?散文还是诗歌?那有椅子,坐坐。喝水自己倒,茶叶在桌上。”他说着,拿食指促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继续洗着自己的衣服。
我正尴尬,嘴里胡乱打了个岔,想一走了之。就听蔺老师说:“这有啥难为情的?哪个文科生没有过自己的文学梦?谁又不是没收过退稿信。”
我于是说:“是,是小说。”
“小说?啥内容?坐坐,坐下说。”我迟迟慢慢过去,在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小说的内容简单说了下。
“这些都是你自己亲眼看到的?”
“不是。”
“听别人说的?”
“是从百货公司黑板上看到的。”
“从黑板上看到的?”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原来是道听途说。
可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搜集素材的方法,因为每个人的精力,时间和活动范围毕竟有限。《聊斋志异》不就是蒲松龄在村口路边摆茶摊听来的。
蔺老师继续洗着自己的衣服:“那你知道绩效挂钩是啥意思?”
“就是把收入奖金同劳动效率和贡献挂钩。”
“噢。听你故事的内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以前因为没有实行绩效挂钩,所以职工工作积极性不高,也不把顾客当上帝,才甩脸子,使性子,混日子;现在实行绩效挂钩了,积极性也高了,也视顾客如上帝了,也不甩脸子,使性子,混日子了。”
我想了想,黑板上就是这么说的,便嗯了声。以前买个自行车,缝纫机,还得走后门,托熟人,没后门没熟人就是买不到。这些我都经历过。
蔺老师接着说:“这么说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真心实意,而是为了收入奖金?”
我一怔,这不就是见义忘利么?
我连忙摆着手:“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这不是你说的么?”蔺老师回头望了我一眼,捏了些洗衣粉,撒在领子上,继续揉搓着。
我想了想说:“有,有了干劲贡献就越大,贡献越大得到的奖励就应该越多。”就象我们学习一样,越努力,分数就越高,就能评上三好学生。
“没奖励就没干劲?就不贡献了?”
我脑子急速地旋转着,回想着。我去了百货公司不止一趟,而且还记了笔记。没错,板报上就是这样写的呀,也应该是这个道理呀。有了奖励就有了干劲,有了干劲贡献就越大,这难道有错吗?可话说回来,既然有了奖励就有了干劲,以此类推,那没有奖励就没有干劲?以前之所以不好好干,就是因为没有奖励,这不是见义忘利又是什么?这么一想,蔺老师说的也没错呀……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正在那儿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就听蔺老师说:“为啥不写农村的?那个你熟悉。”
“啊?”我一时没转过弯,还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下去呢。
我实话实说:“我,我觉得农村没啥可写。”
“为啥没啥可写?”
“都,都是些琐碎的事儿。”
“生活不就是些琐碎的事儿么。”
我没言语,不知该说什么。
蔺老师瞅了眼我,把衬衣拧出来,放进旁边的清水盆子里。我过去帮他倒盆子里的脏水,他说不用不用,把裤子又放进去揉搓了起来,说:“我没在农村呆过,对农村生活不怎么了解。我也看过一些农村题材的小说。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为啥合作化的时候人的干劲就小,承包到户后干劲就大?”
蔺老师爱人在县煤矿上班,离县城比较远。蔺老师说的没错,他是城里人,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农村的。他比较随意,院台上也不铺张报纸啥的直接就坐了上去,而且起来常常忘记拍屁股上的土。下午吃完饭,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出去转悠,头低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合作化是集体干,承包到户是自己干。”蔺老师噢了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那为啥集体干干劲就小,自己干干劲就大?”城里我不熟,可农村就不一样了:“集体干时,这样那样的影响比较多,大家干劲小;个人干时,就没这些影响,干劲也就大。”蔺老师扭过头:“你能说具体点吗?”“比如下地劳动,不论你干好干坏,工分都一样,分的粮食都一样。下五分力气和十分力气的收入都一样,谁还愿意下十分力气?”蔺老师停下手里的活:“你的意思是,我干的再多,打的粮食再多,可分的和别人一样,那我何必再积极哩。而承包到户是给自己干,干的好,收入的多,都是自己的,所以自然就有了积极性。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了想,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的。承包到户后,收入明显比合作化时多了,生活明显也比合作化好了。分了后的第二年,我上学就不再背红薯了,都是麦面馍。馍虽然还有点黑,但比以前白多了。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
蔺老师若有所思地说:“给集体干,就没积极性,给自己干,就有了积极性。因为给集体干,获得的利益少,给自己干,获得的利益多。是不是这样?”
啊?怎么又是见利忘义?我急忙解释道:“因为合作化是大锅饭,人出勤不出力。就拿锄地来说,都一样是锄地,合作化时,他锄的浅,只把地上面的草锄掉了,根还在,没几天又长上来了;可承包后,他锄的深,连根一块锄,再也不会长上来了。锄的浅不费力气,锄的深当然费力气了。”
蔺老师乐了,说:“这就是你说的五分力气十分力气,而且谁也看不出来。”
我接着说:“再是,如果你跟队长关系不好,不给你好好派活。有的队干部把轻松的活都给了自己亲戚朋友,把苦脏累活给了其它社员,这些都影响积极性。承包到户后,这些问题也不存在了。大家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积极性自然也就上来了,生产效率也提高了,收入也就增加了……”
父亲,宝粮叔,满福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不好好给派活,他怎么能好好劳动?而有的人为了干轻省活,走后门,攀关系;有的人,自个沾轻怕重,挑肥拣瘦,躲奸溜滑,还说别人的风凉话。这些大家怎么能没意见?有的人你看他的样子,他看你的样子,这样怎么能不影响积极性……
蔺老师也不洗了,站起身,拿毛巾擦了擦手,过去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歇会儿。”他倒了杯茶放到我面前,我忙站起来:“我不渴不渴。”“说了这会儿能不渴?坐下喝吧。”他又给自己倒了杯,拿起桌上的烟抽了只,点着,说我:“喝呀。”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喝完,我再给你倒。”我喝完,蔺老师又给我倒满,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歪风邪气,不好好干,不积极,既然遇到了,是不是就应该说他,批评他,教育他,抵制它?怎么这些人不但不说不管,反而受他影响,也学他样子,也不积极,不好好干了?就跟那《硕鼠》里的人一样,受了硕鼠的欺负压迫,不想办法解决,更不反抗,反而忍气吞声,一走了之,叫硕鼠继续危害其他人,下一批人,这不是变相的助纣为虐吗?”
一听老师这么说,我说:“不是,是大家都不想惹人。”
“不想惹人?为啥?”
“谁愿意平白无故地惹人呀?”
“咋能是平白无故?大家都在一块干活,一个锅里吃饭,他不好好干也影响自己的收入呀。集体没收入,自己不也没收入?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所以才实行了包产到户,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啥解决了?”
“就是各干各的,都好好干了,也不用惹人了。”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还举了前不久刚看过的电影《月亮湾的笑声》。我觉的那部电影就非常贴近现实,讲的也是这样的故事。最后主人公江冒富老汉通过勤劳致富,过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
没想到蔺老师突然一扬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我真想打你这脑瓜子一下,叫你再懒!”
“咋,咋了?”我忍不住笑道。
“这事还有吃现成饭的?别人说啥就啥?电影是虚构的,并不是事实,能做为论据吗?咋?一分一富就万事大吉,一劳永逸了?”
“那‘仓廪实而知礼节’……”
“咋?又改套公式了?”
“啥套公式?”
“仓廪实就知礼节了?那为富不仁呢?凡是工农兵就一律好,地富右就一律坏?还是阶级斗争那一套?最后冒富老汉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啥是幸福?动物吃饱喝足就完事了,人也是这样?富裕了,吃喝不愁就幸福了?要是这样的话,当初那些革命家就没必要闹革命了,因为许多人那日子就已经吃喝不愁,名副其实的小康生活了。”他吸了口烟,盯着我看了半天,“要写作,你得先把这些事,把人,把人生,把生活,还有历史都得想清楚,弄明白。人究竟是怎样回事?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人生究竟该怎么过才有意义,有价值?”蔺老师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别再乱跑了,念书阶段就好好念你的书。自个心里先有杆秤,有把尺子,然后再去权轻衡重,丈薄量厚……”
蔺老师的话我听明白了,就是有了金刚钻,再揽瓷器活……

从蔺老师办公室出来,退稿的事已不再那么纠结了……
新华书店就在学校对面,比镇上的可大多了,书也多,中外名著应有尽有。《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笑面人》、《巴黎圣母院》、《德伯家的苔丝》……而且能随便拿着看。可蔺老师说的《逻辑学》、《心理学》、《艺术原理》、《社会学》等等,一本都没有。售货员说那些书在县城卖不动。
几个小朋友坐在地上看童话和卡通书,大人有的站在书架旁边,有的靠墙站着,有的转过身对着窗户。
我找到本《文学基本原理》,站在书架旁边看了起来。
胳膊被撞了下,我慌忙合上书。刚要往书架上放,一看是顾客,并不是售货员。
周围那些人旁若无人地翻看着手里的书籍。
售货员不时地转来转去,虽然不言语,但脸色并不好看。也是,要是都这样看,还卖给谁呀。
可书也实在是太贵了。
售货员不时地提醒大家别把书弄脏弄折了,我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会儿时间……
去书店心里一回比一回忐忑,感觉就像坐班车逃票一样。别说售货员,就是顾客从旁经过,心都嗵嗵嗵直跳。
我靠墙蹲着,把书搁在膝盖上,正在那儿抄写,有人拍我肩膀。我抬起头,售货员脸沉着:“小心别画到书上!”“不会不会。”我赶忙保证说。要抄的越来越多,我只好加快了速度,字迹要多潦草有多潦草: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第一位的,形式表达是第二位的;人类社会经过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产阶级社会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符合辩证法的、符合社会历史发展规律。这也是文学所要表达和反映的本质和内容……
回到教室赶紧誊抄一遍,生怕时间长了那些潦草的字连自个都不认得了。
最后,我买了本鲁迅那本薄薄的《朝花夕拾》,扉页盖着书店的章。再去时,就夹在胳膊低下,看书时,心也不那么虚了……

晓英和红琴提议,我们在班里成立了我们学校第一个文学社——春晓文学社。文学社每星期开展一次活动,每半月出一期报纸,每月一次集体采风。十来个男女同学,骑着自行车到处跑。我们去秦驿镇看古塔,去莘野村看黄河古渡,去县烈士陵园看竹子松树;晚上全校都熄灯了,我们还在晓英他爸办公室拿油印机印文学社刊物。

星期六回到家,母亲说永永不念书了:“他说他不爱念书。好说歹说,贵贱都不去。”我说:“咋能由他么!”“不上就不上了。有人念书,也要有人种地。”我目光四处找着照永:“永永哩?”“你满福叔给找了个师傅,跟上学泥水匠去了。”“都走了?”“一说对就走了。”父亲叹了口气:“呆屋做啥么,趁早学个手艺。我和你妈还年轻,那点地也不够种。我看了,这地也指望不上。收了麦到现在一直都不下雨,苗都拧地里了,现在就是下也赶不上了,靠天吃饭就是这。永永他犟,不听说,爱下苦就叫下去。”母亲难过地说:“娃爱下苦?娃还不是可怜你,可怜这屋里的日子。你知道娃走时给我说的啥?他哥考上高中了,就一景供他哥。等他哥考上大学,他手艺也学出来了,到时侯学费也不用熬煎了。娃还不是可怜你!”一听这话,父亲一下子急了,说母亲:“你这人,我就是嘴上那样说说,我娃我还能不晓得……”
白雪歌20142021-07-13 10:02:4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上部完
白雪歌20142021-07-13 16:40:2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早上好
白雪歌20142021-07-14 08:11:19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