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长大成人》

楼主:白雪歌2014 字数:148253字 评论数:15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故事梗概
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350千字),上部是主人公芮照冬在农村的成长经历,下部是在城里的工作经历。
芮塬,关中东部黄河岸边黄土塬上一个比较大的村庄,芮照冬就出生在这里。他自小受到爷爷的溺爱。六岁时,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他就像失去了甲壳的小动物,开始了自己的人生。父母要给生产队下地劳动,他不得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照看弟弟时,他独自和伙伴去玩耍,弟弟差点掉进涝池。枣园检枣,让丑娃大掂着棍子撵了半村;在学校不小心铅笔戳了增文,被增文奶奶挡在巷里新帐旧帐一齐算。挨了打回到家,又被父亲一顿呵斥。上了小学,成绩优秀但纪律不好,未能评上三好学生领上奖状。二年级经过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却跟同学们玩耍时不慎把花坛跳塌,被撤销了三好学生。舅舅的高中名额被贫协 儿子顶替,加上家庭前后的遭遇,他对学习不再那么上心。父亲人单力薄,受人欺负,为此他学会了打架。
母亲经常给村里人画围裙鞋面,受人称赞。受此影响,他决定辍学学画。父母和班主任再三劝阻,可他对大人,包括老师的话早已是半信半疑,不再全听全信,便答应他们考完初中再说。初中到了镇上后,才知道画画用的笔墨纸砚那么贵。后来在同学许虹的影响下,他喜欢上了作文,并立志当一名作家。课余时间,他跑去集市,可过来过去都是些琐碎的事,并没有发现他想要的象课本和电影里那样的素材……
毕业后,他到麋苑县商务局工作。几年下来,发现自己对城里依然不甚了解。为了了解城里人,他来到煤建公司。经过分配,班子任免,选举,院子纠纷,和裕旺打架,法院判决书,与吕经理冲突,职工签字,同丁局长争执等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情,这才意识到,城里人和农村人在内心深处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在身体生理上长大成人,更需要在精神心理上长大成人……
白雪歌20142021-06-01 09:58:3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长 大 成 人

白雪歌

黄河出青藏,经四川甘肃宁夏,至内蒙河口向南入晋陕,于潼关挟洛引渭,一路向东,汇入大海。
我的家乡芮塬,就坐落在关中东部,晋陕交界,黄河西岸的黄土塬上。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出自这里。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行沙走泥的黄河水依然一如既往地漩涌而去……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古老的黄河流过的地方,说起吧——
白雪歌20142021-06-01 10:00:2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1 忙罢

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鲁迅先生说:儿童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
法国思想家卢梭也说:童年没有养成思想的习惯,将使他从此以后一生都没有思想的能力。
……
童年,对于人生,其实怎么说都不为过!
收完麦子,姥姑、姑姑来看忙罢——这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事儿了……
我和建西、小宝正在戏楼里的沙堆上玩,旁边几个女娃在踢沙包。“冬冬,冬冬。”奶奶在戏楼门口喊我。我回过头,就听奶奶说:“快回走,强强来了,你姑你姥姑都来了!”我和建西小宝玩得正起劲,没有动弹。奶奶过来拉着我肩膀的衣服:“快点!娃想跟你耍哩。”我肩膀一扭:“我不嘛。”强强是姑姑家娃。看我不走,奶奶就爬在我耳边说:“你姑拿好吃的了。你要是不回去,我的吃完你可少哭。”我正拿砖瓦块垒着城墙。奶奶就夺我手里的砖头,我喊道:“别动!”“行,你耍你的,我的把你姑你姥姑拿的好吃的都吃完,一个都不给你剩,到时你可甭闹活。”奶奶说着转身就走。一看奶奶走了,我咬了咬嘴唇,丢下手里的砖头瓦块追上前去。我伸手去拉奶奶的衣襟,被奶奶一把推开:“滚滚滚!跟人家娃娃耍去,甭跟着我!人家娃一听说亲戚来了立马都回来了,你再叫就是不动弹,连个里外远近都分不清。以后你姑拿好吃的你一个都甭吃……”
我同奶奶回到家,奶奶把我领到她的房间,从一个油汪汪的黄麻纸包里捏出个油糕塞到我嘴里,悄声说:“赶紧吃,不敢叫强强看见了,看见了吃完了你就没得吃了。”边说边把油糕急忙包好,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奶奶掏出手巾给我把嘴揩净,拉着我的手出来:“强强,强强,你哥回来了,和你哥耍去。”姑姑拉着强强的手,姥姑抱着她的小女儿莹莹,一块从母亲房间出来。奶奶让我把姥姑、姑姑一一叫了。我一看,强强嘴角也油汪汪的,还不住地歪出舌头一舔一舔的。
爷爷在沟里给生产队看南瓜,父亲下地去了,都还没回来。
奶奶取出我最爱玩的木棋,让我和强强爬在房前的台阶上玩。
上次我和建西到小宝家,小宝拿出他爸的象棋跟我们玩。一回到家我也要。爷爷就找了根旧锄把,一个一个地锯好,又在水泥地上磨光。我拿在手里瞧来瞧去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对了,没有字,我就叫爷爷写上字。爷爷两手一摊:“这你可把爷爷难住了。爷爷两眼墨黑,字认得爷爷,爷爷认不得它。”“不行不行,我要我要!”父亲就过来了:“能耍就对了,你又不会下,要啥字么……”“我就要就要!”父亲就说我:“这娃咋浑得没一点样儿!把人家娃娃看下,大人说啥就啥。你这大了一点事都不懂,要啥就啥,说咋就咋……”我不理他,可劲拽着爷爷的衣襟。就听嗤地一声,把爷爷的衣襟扯开了个大口子。父亲恼了,伸手就抓我胳膊,爷爷把他手挡开:“这衫子早都滑丝了,管娃的啥事么!”“大,他都这大了,你不能再这样惯着了!”“多大了?惯啥了惯?不就节烂木头。娃长这么大跟你要过啥?”爷爷说父亲,“去去,你忙你的去。”爷爷把另一边衣襟撩起,把棋都拾到里头。奶奶回来了,一看爷爷衣服上的大口子,就问爷爷,爷爷一声不吭。一看爷爷要出去,奶奶拦住他:“袄破了那么大个口子,你到巷里也不嫌人笑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叫门前人以为婆娘在屋啥活都不做。”奶奶取来针线筐,边缝边唠叨。父亲瞪着我:“一天啥啥都不做,还净给大人寻事……”爷爷朝他手一摆:“哪来那么多话么!我做又不要你做,我伤脸又不要你伤脸。你做你的啥去。”父亲走了,爷爷就同我找得万爷他哥。除了他,巷里再没人能写的了毛笔字。过年的对联,谁家过红白喜事,都是他写。写完回来,我又要棋盒,爷爷就腾了小工具箱给我做棋盒。我把棋子一一在工具箱里摆好,抱起就跑出去找建西小宝显摆。小宝把他家的棋也拿了出来。建西拿起我的,又拿起小宝的,说我:“你这一点都不光,还不圆,还没有小宝的多。”接着又说,“小宝这上头有黑字还有红字,你那光黑字……”我一愣,正不知所措,坐在一旁拿拐子拐着线穗子的小宝奶奶就说建西:“你这碎怂连有都没有,还嫌人家冬冬的不好。去,回去叫你大也给你做去。”刚说毕,建西他大,学锋叔端着个好多处掉了瓷洋瓷碗从屋里出来,顺手往坐在门边石墩上的建西爷爷手里一塞,便冲着建西吼道:“还不往回走,天天吃饭叫人叫,妈的一天天就知道浪!”建西赶紧站起身跑了过去。建西爷爷手抖着从碗里抓着面条往嘴里塞,面条掉腔子上了,他抖抖颤颤的捏起塞进嘴里。学锋叔看也不看。建西他爷爷有病,嘴里不会说话,走路也不利索,天天就坐在门口。
建西到了跟前,指着我俩,怯声怯气地说:“大,冬冬小宝都有棋哩,我也想要,你也给我做个。”学锋叔眼一瞪:“咋?要的是你会下?”
建西没有言语,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还不赶紧往回走站哪做啥!”
建西噘着嘴,转过身,脚底下磨磨蹭蹭地。
学锋叔斥责道:“我真想一掴扇死你!下回吃饭再不往回走,再叫人叫,你试火一下!”说着朝建西后脑勺一拍,建西一声不吭地回屋去了……
我好不容易把木棋摞了一尺多高,强强忍不住,也拿起一个往上一放,咕欻倒了一地,气得我狠狠把他一推:“你不会摞再甭摞!”嗵,强强重重的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奶奶听见了,嚷我:“把你棋给娃!”“不给!”“人家娃都叫耍,你弟就不叫耍?给你再说都记不住!”姥姑提醒奶奶:“赶紧翻你的馍呀,我都闻着糊了。”奶奶连忙把鏊上的馍翻了个儿,对姥姑说:“这碎怂憨的呀,你给说还不听……”
我把棋重新摞好了,强强这才爬起,两手紧贴在肚皮上,乖乖地蹴在一旁。
莹莹吃着吃着奶就在姥姑怀里睡着了。姥姑把她抱去母亲的房间,回来坐在那儿继续跟奶奶拉着话。姥姑夫、姑父在厦里抽烟喝茶,叔叔们出去转去了。照永还不会说话,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摇床里,把爷爷用木头削的玩具枪塞在嘴里咂巴得啧啧有声,涎水把腔子前的衣服都流湿了。奶奶头上苫着粗布帕子,在山花墙阴凉里支起铁鏊准备摊煎馍馍。姥姑对奶奶说:“这大热的天,漏些凉粉,辣子蒜水一调,馍一就,不费事还吃了滋润,你总要热烘烘的弄上这一大滩。”奶奶说:“胡说啥么!过节哩该吃啥就啥。叫亲戚吃碗凉粉,叫门前人知道了,说连个规程都不懂。再穷也不能叫亲戚吃碗凉粉。”“都自家人,又没外人,讲究这些弄啥呀。”奶奶点燃一把麦秸杆塞在鏖底下,拿刷子边往鏖上抹油边说:“甭说门前人,你哥这一关先不得过。”“我哥回来了我跟他说。”“你说?你前头走,他后头跟我寻事。”奶奶学着爷爷的腔调,“一年年就过一回忙罢,我妹子远远地来了,连煎馍馍都没吃上。热,世上人都热,又不是热你一个,就你知道热!”姥姑被奶奶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走着棋,就听奶奶大声喊道:“冬冬,鸡跑回来了,赶紧把鸡吆出去。”我抬头一看,是家里的大公鸡领着老母鸡回来了。大公鸡伸着脖子,嘴里咕、咕、咕怯怯地叫着,眼睛瞅来瞅去。它抬起一只腿,爪子一伸一合地,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地想朝前走又不敢似的。
我才不管它呢,继续玩我的。姥姑刚要去吆,奶奶叫住她:“你甭管,叫冬冬去。芸花说的没错,人家娃都听话的做这做那,你哥把这碎怂惯得啥都不做,这么大了吃个饭还要人喂。”
见我不动,奶奶发话道:“你今日要是不吆,煎馍馍熟了你就甭吃!”
我依然无动于衷,奶奶就把自个腿面子拍得啪啪响:“你听着没有?再不动弹我叫芸花把扫帚把拿来,把屁股往烂的打。这么懒!”就听姥姑说:“谁说我狗娃懒,我狗娃最乖了,勤勤得跟啥样,还懂事,还听话。快去,你跟强强一搭去,叫姥姑看谁吆鸡吆的最好。谁吆的好一会多吃个煎馍馍。”
我怕强强动我的棋,姥姑这么一说,我把他一拉,一块跑去撵鸡。谁知鸡不往外头去反往里头跑。就听奶奶说:“你把大门不开圆,鸡咋出去?”我过去把大门开圆,顺手拿起门后面的竹鞭,朝着鸡追打了起来。鸡顿时惊慌失措,张开翅膀,嘴里嘎嘎嘎叫着,四处乱蹿,所过之处登时尘土飞扬。奶奶赶紧把面盆盖住,嘴里喊道:“好我的爷哩,甭撵了!甭撵了!再撵撵我面盆里了!”姥姑笑着过来把我俩拦住:“姥姑吆姥姑吆,你俩耍你俩的去。”
我把鞭子一扔,跑过去继续玩我的棋。
姥姑伸着两只胳膊,弯着腰,嘴里一边喔喔喔叫着,一边慢慢走过去。她把鸡先拢在一起,然后摆着两手吆出门外,关上大门。
奶奶对姥姑抱怨说:“你看我把你哥错说了没有,把这碎怂惯的呀,都这大了啥都不会做,你说上半会理都不理。”姥姑笑着说:“不爱儿子爱孙子么。”“就跟几辈辈没见过孙子。”“呵呵,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跟我哥一样。”奶奶瞅着我,嘴一撇:“我才不稀罕哩,我爱我儿子,我儿子多听话。”鏊热了,奶奶顾不上说话,舀了勺和好的椒叶韭菜葱花面水,倒在上面,用刮板旋平,然后添了把麦秸杆到鏊低下,弯下身子,用嘴把火吹旺,接着用铲子把鏊上已经粘结成型的煎馍翻了个个儿。姥姑要给她帮忙,她不让:“我一个人能行。你甭往下风口立,小心灰粘你身上。”
煎馍馍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开来。我吸溜着鼻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瞅着煎馍馍。奶奶见了,手一挥:“眼珠子瓷勾勾地瞅啥瞅!吃好的也不要人给你教。”见我不动,奶奶正色道,“耍你的去,这个不能吃,晌午吃饭了才能吃。”奶奶娴熟地把鏖上的煎馍馍翻了个个儿,等了会儿,挑起,放在旁边的铁箅子上。
奶奶叫姥姑尝下甜咸。姥姑撕了绺,搁在嘴里。我和强强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姥姑的嘴巴。姥姑嚼了嚼,故意问我和强强:“你俩想吃了?”奶奶说:“甭叫吃!看他再懒!”姥姑回头对奶奶说:“不甜不咸,刚刚好。”姥姑把剩的大半张拿起,搁手里吹凉,一掰两半。我和强强急忙跑上前去,伸着手。“这手脏得,洗手去。”我俩把手在衣服上胡乱抹了抹,伸直胳膊。姥姑说:“不行,赶紧洗手去!”“给我给我!”我用哭腔喊着要,强强也喊着要。奶奶就对姥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姥姑给了我俩,我俩拿过就往嘴里塞。奶奶对我和强强说:“吃完再不准要了。客人都还没吃,你俩先吃欢了。”见我俩在吃,照永把木抢也扔了,站在摇床里,嘴里嗷嗷叫着,两只胳膊就像鸟翅膀一样扑闪着也要。姥姑赶忙说:“把我这碎人都忘了。”就撕了一小缕,吹凉,塞进照永的嘴巴里。
不一会儿,箅子上就是厚厚的一摞。奶奶煎馍馍做完了,姥姑端来脸盆让奶奶洗了手脸。母亲和姑姑把绿豆小米粥也熬好了,菜也调好,油辣子泼好,蒜水儿和好,一切准备停当,她们就坐在门套子里歇凉拉话,等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照永朝着母亲伸着胳膊要她抱,母亲把他抱起,拿手把他嘴巴上的涎水揩净。就听姥姑说:“真是有苗不愁长。这才几天,冬冬都长这么高了。真是不在谁跟前谁觉不来。”奶奶说:“可不。刚生下来也就这么长,瘦得,胳膊腿儿比擀杖还细。芸花奶水少不说,还稀水溜。把我天天熬煎得,咋把这个碎人儿养活大呀。”奶奶说着拿俩指头一等,也就大人鞋底长短。就这,姑姑还嫌长了:“哪有这么大。”说着把奶奶的手往里一合。母亲不乐意,把奶奶两手往开一掰,说姑姑:“你娃才跟猫娃子一样。”姑姑便把强强拉起:“来,跟你哥比一下,看谁高?”母亲对我说:“来,叫你姥姑看一下,看谁亲?”姑姑哈哈笑着轻轻一推母亲的肩膀,说:“看我嫂子这人,还有自个夸自个娃亲的。”母亲说:“你都夸你娃高哩,甭叫我夸我娃亲。”姑姑就说:“比就比。姑,你说哪个亲?”姥姑不假思索:“当然冬冬亲。”姑姑说:“你咋木匠斧子偏偏斫哩?是不是怕我嫂子不叫吃饭?不叫了到我屋吃去。”姥姑说:“这明摆着么。冬冬眼大,还双眼皮;你娃眼小,单眼皮。”姑姑依然笑着说:“当姥姑哩,连个话都不会说。你不会说两个都亲?”姥姑嘴一撇:“我嫌你听了滋润……”
白雪歌20142021-06-01 11:14:5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七十二变小金刚 2021-06-01 15: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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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20142021-06-01 15:48:1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2 爷爷

正说着,门吱拗一声响,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了。奶奶、姥姑和姑姑站起身。母亲把照永放回摇床里,把木抢塞在他手里。父亲挑着草捆往后院猪圈去了。我一眼就瞅见爷爷口袋里的小瓜,上前一把掏出来举在手里,强强就过来要。我藏在身后,我才不给他呢。爷爷蹲下身子,把我搂在怀里,叫我给掰上一半,说他小,把我叫哥。我就是不。强强呢,站在爷爷跟前,俩眼珠子就像是被小瓜吸住了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全扔在地上,腾出地儿就等着拿小瓜呢,嘴巴还不停地空嚼着。最后好说呆说,我答应把瓜把儿掰给他。强强从爷爷手里接过就往嘴里塞,可立马就哭蹙着脸噗噗噗往外吐,舌头伸出老长,拿手可劲地擦着舌面:“苦、苦。”伸手就夺我的。我连忙举起,另只手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他就哇哇哭了起来。姑姑过来,扶起强强,对我说:“你给弟弟掰上一半,一少半也行。”我把小瓜藏到身后。“一晌午都跟娃耍得好好的,娃把你叫哥哩。娃以后有好吃的也给你么。”无论姑姑说啥我就是不给。姑姑就过来夺。我拿起地上的竹鞭朝她头上就是一下。姑姑把竹鞭一夺,朝我屁股就要拧,爷爷赶忙把我护到身后。姑姑不依,爷爷就说她:“碎娃么,手上又没劲,打下有啥嘛。”“这不是有劲没劲的事。你惯娃也要有个限,娃不能想咋就咋,长大了咋办呀!”姑姑指着墙跟前枯死的石榴树对姥姑说,“去年石榴刚开花,长的繁得。冬冬来了,非要叫他爷爷给他挖到他屋里。大那就叫给挖,我咋说都不听。那么大个石榴树,你看可惜不可惜!”
奶奶姥姑都劝我给掰点。母亲从厨房端着洗脸水出来,放在爷爷跟前,问咋了。爷爷笑着说:“没啥没啥,我娃能看住门户了。”一听说我拿竹鞭打姑姑,母亲高高举起手就要打我,被姥姑拦住:“不敢把娃胆吓破了,将来一点胆子都没有了。你要打往尻子上拍两下,千万不敢往头上打。”姑姑赶忙把我拉开。我甩开她的手,藏到爷爷身后。强强五指张圆,朝我伸直了胳膊,一个劲地喊要小瓜。母亲把他拉到怀里。他身子朝外扑着,母亲差点被拽倒。我在爷爷背上上来下去,爷爷背着手护着我,也不言语。姑姑气得泪儿叭嚓,说爷爷:“都是孙子,都把你叫爷爷哩,你也不能里外分得这么清。”我把爷爷脖子一楼:“这是我爷爷,不是你强强爷爷。你强强爷爷在你屋里。”母亲说我:“谁说不是强强爷爷,你爷爷也是强强爷爷。”“就不是,想哄我,没门!”
“你看你有个当哥的样子没有!”母亲从我要小瓜,我不给,她就伸手夺。我身子一闪,躲到爷爷身后。一看爷爷一个劲护着我,姑姑气得啪啪拍打着强强的屁股:“要要要,要的是你是没吃过!”强强嚎啕大哭了起来,奶奶姥姑母亲仨人再哄都哄不住。我给奶奶支招:“挠他咯吱窝。”我哭时奶奶就挠我,只要一挠,我就忍不住咧嘴大笑。大概强强哭声太大,奶奶没听见,我就跑过去把指头伸到强强的腋下,可一点用也没有。母亲趁机夺我手里的小瓜,我眼疾手快,急忙跑回爷爷身后。强强越发哭得凶了,母亲连忙把他抱起:“妗妈做饭屋有好吃的,只叫我娃吃,不叫你混怂哥吃。”我喊着也要。爷爷嘴巴贴在我耳朵上:“没有的,你妈哄他哩。”奶奶听见了,一拨拉爷爷胳膊,拿眼瞪着他。可强强非要小瓜,奶奶就对我说:“奶奶知道我冬冬最乖,最听话了……”我头摇得就像个拨浪鼓:“不给就是不给。”“我给你说,你刚吃的油糕都是你姑买的。你要是不给,油糕你一个都再甭想吃!”“要吃就要吃。”“我不给你吃屁里吃!”“你不给我我爷爷给我。”
这下母亲真的恼了,气喘吁吁地说我:“拿个东西,小宝建西门前娃都给哩,你弟就舍不得给?这么大了,连里外都分不清。”奶奶紧接着说:“就是。外人给你买过吃的还是买过穿的,还是过年给过你压岁钱?”说着就从我手里夺。我一转身躲在爷爷身后:“不给不给不给!”奶奶气得说:“这娃咋这么迷,真的连个亲戚外人都分不清!”爷爷就说:“啥迷不迷的,啥都晓得了那还叫娃?长大了自然都晓得了……”
亲戚?外人?啥意思?建西小宝天天跟我玩,强强又不跟我玩。小宝他妈还给我摘他家院子的犁呢。还有建西他妈,天天跟母亲在一起做活,而姑姑很久才来一回……
母亲抱起强强走了。
父亲从后院回来,见姑姑不高兴,就问咋了?姥姑忙说:“没事没事,娃娃家耍哩。”
爷爷过去刚把照永抱起朝脸蛋亲了口,我急忙跑过去扳着他的胳膊。爷爷忙说:“好好好,不抱不抱。”我依然紧扳着不放,爷爷就说,“你叫爷爷把娃放好么。”
父亲洗了手脸,把桌椅摆好。姥姑父、姑父从里屋出来,叔叔们也回来了。爷爷坐下,他们也一一坐下。
饭端上来了,母亲不让我吃。姥姑一拉我:“来,坐姥姑跟前。”我不去,紧紧靠在爷爷怀里,末了,站在凳子上,趴在爷爷肩膀上。
姥姑望着爷爷笑着说:“人说老小老小,真是没说错。”奶奶乜斜着爷爷:“巷里人谁不说你哥越活越回去了。”姥姑对爷爷说:“哥,再惯就骑你头上了。”奶奶说:“早都骑头上了。”爷爷也不理会,只是瞅着我眯着眼睛笑……

我一天到晚就象壁虎一样趴在爷爷身上,俩弟弟碰都不让碰,巷里人都说爷爷是我的勤务兵。
爷爷和德万爷在沟里给生产队看南瓜。庵子跟前种了几窝小瓜,大都叫我吃了嘴。德万爷有五个女儿,没有男娃,他从不领她们玩,也很少摘给她们吃。他每天见我的头一件事就是摸牛牛。摸就摸把,他还在手里研来研去。对门那婆有回就给我出主意说,他再摸就往他手里尿。她也真是,捏着咋还尿得出来。摸完德万爷不由分说,掐起我的胳肢窝,往天上一撂,然后顺势往脖子上一架,吓得我俩手死死抱住他的光头,俩腿把他的脖子夹得紧紧的。
俩老头没事了就一晌一晌地坐在窑前头抽那难闻的旱烟,跟他俩呆一块越来越没意思了。
我闲得无聊,就去摘那些喇叭一样的南瓜花,摘下来搁在嘴上吹,要么就摘小鼓一样的小南瓜。小南瓜弄破了皮就往外渗浆子,粘手。南瓜蔓上有刺,不小心就扎手了。再是,南瓜花里爱钻大牛蜂,得先把它赶走。这个我当然有办法了,就是往花里尿尿。大牛蜂从里面出来,翅膀湿湿的飞不起来,一头栽在地上,仰面朝天,肚子上的细腿儿乱蹬着。我怕它屁股上的刺,蹲在一旁瞧着。大牛蜂终于翻过了身子,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我把那些个头大的南瓜翻过来,光屁股坐在上面,又滑又凉,可舒服了。
“看这俩老汉滋润的,坐到这埝埝底下凉快的。”听到有人说话,我扭头一看,是小宝奶奶和巷头那婆。俩人一脸的汗,胳膊上挎着满满一笼的野菜。德万爷笑着说:“你俩也来坐么。”巷头那婆说:“我俩没种瓜的本事么。”德万爷说:“这算啥毬本事么。”德万爷和爷爷站起,给她俩让坐。俩人一屁股坐下,扯下头上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然后拿在手里搧着。爷爷提着瓦罐,拿出茶碗,给她俩倒水。德万爷说:“明年也坐不成咧。”小宝奶奶问咋了?“不叫种瓜了,都叫种麦。”巷头那婆说:“不管种啥,老天爷叫你吃了给你多下点雨,不叫你吃了给你不下,你也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德万爷问她俩,“你俩这是专门下滩剜菜去了?”巷头那婆说:“剜了些马芝菜。你俩回去拿上些,给娃蒸个卷卷。”德万爷摆着手:“不要不要。”巷头那婆说:“烂野菜菜又不值钱,就是跑两步路的事。”“你这胳膊腿跑回滩也不容易。”巷头那婆从笼里往外抓。爷爷和德万爷忙去拦她:“真的不要。”小宝奶奶抓出一大把:“再甭见外了,这多着哩,吃不完。”爷爷就说:“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爷爷关心地问巷头那婆:“你这腿脚还下得了滩么?”小宝奶奶接过话茬说:“不下要由得了她么。媳妇要吃芝卷里,她不下能得行哩。我见没事,就给做个伴。”巷头那婆干笑着说:“媳妇都说出口了。唉!咱还再能干个啥。”德万爷说:“不是,不行就不行,不要硬撑。你万一栽个跤,这坡陡得,满是沟沟岔岔,受难过不说,还得花钱。这烂野菜菜能值几个钱?要会算这账。”巷头那婆强挤着笑脸说:“我巴不得哩,栽死了就把福享了。”德万爷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哩。你给媳妇没办法张口,就给儿子说。”小宝奶奶就说德万爷:“你是没事寻事哩。给儿子说,叫媳妇以为背后地告她黑状,越没好眉眼了。”德万爷说:“你往那儿一躺,再看没好眉眼着。”小宝奶奶说:“黄土都埋到脖项的人了,想那多做啥呀。活一天算一天。到时候不得动弹了,听天由命,随他便。”爷爷提起瓦罐去给她俩添水:“到哪说哪话,老了就得服老。能做动了做,做不动就不做了。”小宝奶奶就说爷爷:“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两口也不知兴了啥运了娶下芸花。要是芸花跟人家一样不孝,就你那脾气,才不得过!”巷头那婆由衷地说:“芸花就是的,跟个女一样,哪像个媳妇。”小宝奶奶说:“要不这老两口尻子撅起给她干得这么美。叫我说,孝顺的都是聪明,不孝的都是瓷怂。”爷爷提起瓦罐:“来,喝水喝水。”小宝奶奶说:“刚倒的还没喝哩。”德万爷笑着说:“你俩净往老汉心里说,老汉能不一个劲倒么。”小宝奶奶和巷头那婆都笑了起来。德万爷说:“就是的,媳妇好了你给她多干些,不好了少干些。”小宝奶奶说:“紧扑住干都还给你摆脸色哩,不好好干连饭都不叫吃了。”巷头奶奶苦笑着说:“不叫吃了就不吃了。”
巷头那婆问爷爷:“咋没见你那碎尾巴?”德万爷下巴一翘:“那不是么,那能跑了。”小宝奶奶瞧见我了:“这碎怂坐那儿也不吭声。”爷爷说我:“叫你那婆。”我一一叫了:“那婆,那婆。”巷头那婆说:“我娃就是亲,就是灵醒。坐那上头又凉又光,就是滋润。”小宝奶奶说:“你这碎怂巴屎尻子一坐还咋吃呀。到时候那个南瓜分给你的,叫你升堂和芸花吃去。”我说:“分给你。”“给你。”“给你……”
她俩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我起来,到沟沿上摘酸枣。酸枣还绿,吃到嘴里涩苦涩苦的。爷爷给我摘苦子蔓上的驴奶瓜。甜是甜,但有一股怪味儿。
爷爷不许我到沟沿上玩,怕我掉下去。可常常拗不过我,就拽着我的后襟,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不远处的沟梁梁上,几只斑鸠一边找食一边咕咕地叫着。天上,红脚鸦在盘旋。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只老鹰飞了过来,红脚鸦连忙躲到了沟底,沟梁上的斑鸠也没了踪影。老鹰朝村子飞去了。我连忙喊爷爷,说老鹰飞村里了。德万爷漫不经心地说:“你奶暖鸡娃了?”“没有。”“那你操那闲心做啥。”暖了鸡娃,要是家里没人,老鹰就会跑屋里去叼。我想起了,连忙说:“小宝家暖鸡娃了。”德万爷说:“小宝家暖不暖管你的屁事。”
小宝奶奶暖的小鸡可好看了,毛茸茸的,就象小毛球一样,捧在手里轻飘飘的;小鸡那眼睛可圆了,小嘴巴一张一张不停地叫,两条腿细细的。有一回突然起了风,刮得小鸡满地乱滚,急得老母鸡张着翅膀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咕嘎咕嘎喊叫着不知该护哪一个才好……
我仰起头,担心地瞅着老鹰,却被太阳照得不住地打喷嚏,鼻涕都出来了。爷爷给我捏掉,抹在鞋底上,然后用手心给我把鼻子下面揩净。再看老鹰,已经不见了。好在小宝奶奶已经回家了……
沟下的黄河滩空空旷旷的,远处那道弯弯曲曲、白白亮亮的、象白绸子一样的就是黄河。
前几天我跟建西小宝在麦场里玩时,听那些大哥哥说黄河其实是黄的,并不是白的。有个大哥哥说,他去他舅家,说他舅家那儿的河水是清的,跟水窖里吃的水一样清。这怎么可能呢?水倒在地上,地上都是土,哪能不脏呢?可那黄河看上去明明白白净净的呀。
我就问爷爷:“爷爷,黄河一点也不黄呀,咋叫黄河,应该叫白河才对呀?”爷爷不假思索地说:“黄河黄河,不黄咋叫黄河?”“那明明就是白的呀?”“这是离得远,到跟前看就是黄的。”我指着沟对面远处的树叶说:“那不也是绿的,和跟前的一样?”爷爷望了望,说:“黄河真的是黄的,都是稠泥水,咕嘟咕嘟的。”我还是不相信。爷爷就说:“等你长大了到跟前一看就知道了。”德万爷过来说:“这老汉净睁眼说瞎话,明明是白的,非要说是黄的。哄娃也不能这样哄。”爷爷对我说:“甭听你德万爷的,你德万爷才是胡说哩。”德万爷瞅着我:“叫娃说谁胡说哩。要不你把娃领到跟前看看不就知道咧。”爷爷就对我说:“那太远了,黑了都回不来。”德万爷说:“远啥么,眼睁睁地就在跟前么。一下沟,几步就到了。我给你说,黄河里满是鱼,捞回来锅里一煮,香得太。”我仰起脸瞅着爷爷。爷爷说德万爷:“你再甭逗他了。”说着把我一拉,“小娃可不敢到跟前去,小心叫黄河冲走了。滩里有狼哩。走走,那边埝埝跟前有个小瓜快熟了,不敢叫人摘了……”
小瓜并没有熟。爷爷让我在窑跟前玩,他和德万爷去锄刚长出来的草。我刚坐到南瓜上,德万爷就着急忙慌地把手蜷成筒状贴在嘴巴上朝我喊:“冬冬冬冬,队长来了队长来了!”我坐那里没动,他就丢下锄头过来,一把把我拉起。就在这时,学锋叔和几个社员扛着农具往滩里去。他们一下沟,德万爷一拍我后脑勺:“苶不愣登的,都给你说了队长来了,队长来了,还不赶紧起来!”我摸着发疼的头皮,不悦地说:“咋啦嘛!”“记住!以后队长来了就赶紧起来!”德万爷说完拿起锄头锄他的草去了……
白雪歌20142021-06-02 06:23:0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02 07: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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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6-02 09:30:2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3 小伙伴

早上,房檐底下的喇叭准时响了起来。我被吵醒了,眼睛似睁非睁地躺在那儿听外面喇叭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吆,他是人民大救星……共产党,象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吆,哪里人民得解放……
父母和爷爷一早就下地去了,奶奶叫我起来吃饭。吃完饭,弟弟还在睡觉,奶奶怕我吵扰,就叫我到门前耍去。小宝到他姨家去了,建西生病了,没人和我玩了。我一个人爬在邻居那婆家门前的上马石上,无聊地拿着树棍儿拨拉着地上的蚂蚁,这时,听见戏楼里孩子们在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我一动不动地爬在上马石上,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一骨碌爬起,跑到戏楼。只见许多孩子站着队,手背后站在那儿唱着: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我觉得可好听了。一唱完我就转身跑到沟里,缠着爷爷要跟那些孩子们玩。爷爷说:“人家都是大娃,你找小宝建西他们玩去。”“他俩又不会唱歌。不行,我就要找他们玩。”“那你找去。”“他们不跟我玩。”我上回惹了他们。爷爷就说那他就没办法了。我跟爷爷闹,叫爷爷去叫他们来。德万爷就说:“你说叫就叫?你是你爷爷的孙子,人家都是你爷爷的孙子?”我不行,非得叫。见爷爷不动弹,就死劲揪他的胡子,要么就拿指头可劲往他鼻孔眼里钻。德万爷说:“你把你爷鼻孔当屎巴牛窝了。”爷爷就像个布娃娃,任我折腾。“走呀!快呀!”我怕迟了他们就唱完了。我心里着急,可着气力把爷爷往起拉。爷爷站起身子:“你想吃啥?爷爷到合作社给你买。”“不吃不吃!我啥都不吃!”我拉着他的手指头就往外走。“爷爷给你到那边摘崖枣去。”“不要不要……”德万爷一拍我屁股:“你哼唧唧地碾米哩,我这耳朵都叫你咯疼了。”他站起身,“走,我领你去。”我从撒开也要的手,过去拉着德万爷的小拇指。可德万爷说摸个牛牛。我把腿岔开。他拽了下,末了又朝我嘴上一抹:“香不香……”
到了戏楼,德万爷站那儿瞅着。找着了爱玲姑,我俩走了过去。德万爷喊她:“爱玲,爱玲。”爱玲姑是他的小女儿,比我大两岁。爱玲姑和那些大孩子正站在队伍里,一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陌生的大姐姐站在队伍的前头给他们讲着什么。爱玲姑出来,德万爷对她说:“你把冬冬领上耍去。”站在爱玲姑旁边那个女孩噘着嘴说:“冬冬爱打人,人家说他他就喊他爷爷。叫他爷爷还以为是我的打他的。”爱玲姑就问我再打人不?我赶紧摇了摇头。她告诉我要是再打人再不听话再叫爷爷就不跟我玩了。爱玲姑拉起我的手,到那个系着红领巾的大姐姐跟前说:“他叫冬冬,叫他也加入吧。”那个大姐姐就按我的个头给我排了队。她叫我两脚并拢,两手背后,末了对大家说:“我先唱一遍,然后你们跟我一句一句学。” 接着她张口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们开始唱另一首歌了。大姐姐唱的可好听了,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们先学第一段。现在大家跟我唱。”大姐姐开始一句一句给我们教,我们一句句地学。教了四五遍,她就让我们试唱,可是大家还是唱不下来,主要是歌词记不住。大姐姐又教。正唱着,就听有人喊:“灵芳,灵芳。”“哎。”大姐姐踮起脚,“妈。”大姐姐妈妈嚷道:“死女子,一吃完饭就跑出来浪,连碗都不洗。赶紧跟你姐下滩拾羊粪去。”“后晌回来了再教你们。你们先玩吧。”大姐姐说着就跑开了。大姐姐一走,我们就开始玩沙包。先分组。爱玲姑和另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让我们站成一排,然后“点兵点将,秃子皇上,有钱喝酒,没钱你走。”走字落到谁头上,谁就出来,成了她组的人。就是剩下一个人还要指着他的腔子点一遍。
开始玩摔沙包了。扔过来的沙包能接住就接住,接不住就躲开,要是扔身上就“死了”,就得下场。轮我上场了,躲时,不小心踩了那个告状姐姐一脚,她一推我:“急得死呀,你也看着点!”就在这时,沙包摔我身上,我下场了。再轮我们时,爱玲姑就叫我站在她身边。可每次依然是我第一个“牺牲”。轮我扔时,因为手上力气小,又没准头,要么扔不远,要么被他们接住。后来他们就不让我扔了。可能是见把我凉到一边怕我难受,爱玲姑就说不玩这个了,另换一个。我们就玩老鹰捉小鸡,我站最后。谁知后面跑的路多,我跟不上,摔倒了好几次。膝盖都磕破了,可我硬忍着没哭。爱玲姑就把我换到第二排,她的身后,抓着她的衣襟,我再也没有摔倒过,也没被逮到过。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去找爱玲姑。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大孩子,我们一同往教唱歌的大姐姐家里去。大姐姐家在前巷。大姐姐和家里人正围在一起剥棉花。她妈妈不让跟我们玩,说剥完棉花还要剥豆子。爱玲姑就说:“我们帮你剥。”我赶紧过去蹲在棉花堆跟前,顺手拿起个棉花苞就剥了起来。可怎么都剥不开,就塞在嘴里咬,没想到咬都咬不开。我在家并没剥过。大姐姐的父亲乐了,把我头一扑挲:“人家都是大娃,你碎点点跟上耍啥哩?”“大姐姐教我们唱歌。”我回答说。“你会唱?”我摇了摇头。“想学哩?”“嗯。”我真的想学唱歌。“呵呵呵。”他捏了捏我的耳垂,问我,“你谁家娃?你大叫啥?”那个告状的姐姐忙回答说:“他大叫升堂,升堂家的娃。”我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心里说,人家又没问你。我们骂人就叫大人的名字。我觉得她就是故意的。爱玲姑瞧见了,说:“是我升堂哥家娃。”“升堂家娃?”大姐姐的父亲回头望着婶婶,“仓娃叔家孙子?”婶婶就问我:“你是芸花家娃?”我点了下头。“你妈可是个能干的人,手巧得啥都会做……”
大姐姐的父亲对大姐姐说:“去吧,不敢回来太迟了,明早还要上学哩。”“一个劲浪!”婶婶嘴上这么说,可并没阻拦。大姐姐扔下花苞,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块出来。大姐姐问我:“你叫啥?”旁边有个女孩抢着说:“他叫冬冬。”大姐姐说:“冬冬?”“不是。”爱玲姑纠正道,“叫照冬。”“照冬。”大姐姐就问我,“你想学唱歌?”“嗯。”“想学啥歌?”“就那个小船。”“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大姐姐唱了句,问我是不是这个。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就是就是!”她就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爱玲姑他们都跟着唱了起来。这时我才发觉手里还拿着那个花苞,急忙抽出手,腾腾腾跑回大姐姐家,放在棉花堆上。
戏楼里在布置,晚上要开社员大会,我们就往巷东头打麦场去。唱了会儿歌,大家齐排坐在沟沿上望着对面的中条山,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晚风夹杂着淡淡的青蒿味儿从沟底吹上来,吹在脸上,又凉爽又舒服。大姐姐知道的可多啦,她指着对面的中条山说,从那过去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门,说我们唱的那歌就在北京。说着,爱玲姑她们几个就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让我们……”大姐姐说:“我们老师刚教了首新歌,《北京的金山上》,我给你们唱两句。”她清了清嗓子,“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 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她唱了几句说,“刚开始学,还没学会,学会了教给你们。”我张着嘴刚要问,有个姐姐就抢先说:“我舅舅就在北京当兵呢!在天安门还照了相,在我家镜框里挂着呢。不信你问爱玲。”爱玲姑点着头说:“就是就是。”旁边有个哥哥就问那姐姐:“那你舅舅见过毛 没有?”小姐姐嘴张了几张:“肯,肯定见过。他就在北京,就跟咱们都住在一个村里,肯定见过。”我急忙问大姐姐:“那北京远吗?”大姐姐说:“当然远了,得坐火车呢,起码要坐大概两三天才能到呢。”那哥哥忙说:“还有飞机。飞机一天就到了。”大姐姐说:“飞机要买票呢,可贵了。”那哥哥说:“火车也要买票。”大姐姐说:“上了中学,当了红卫兵,去北京坐火车就不要钱,还管吃管住。”我忙问:“当了红卫兵,坐火车都不要钱吗?”大姐姐鞥了会儿说:“反正到北京不要钱……”
和大姐姐爱玲姑他们玩得可开心了,爷爷再叫我跟他到瓜地,再拿好吃的哄我,我也不跟他去了。
我白天跟他们玩,晚上也去找他们。我们坐在涝池边的老槐树低下听故事。那些大孩子讲,乘凉的大人也讲,好多都是鬼故事。折腾我最久的就是那“梦驴”了。他们说驴是鬼,晚上可不敢梦着。要是梦着驴拉着车,千万不敢上,上了鬼就把你的魂拉走了,你就不得活了。解的法子就是睡觉前想一次驴。这个方法果然有效,晚上真的没梦见过。这是耳闻,还有眼见的呢。我大腿根子上鼓了道一拃长、指头粗个蒲,母亲拿油、池泥、眼药水抹,都不顶事。后来用臭蒿、艾叶熏,还是不行。巷西头续续叔家那婆见我腿一跛一跛的,就问咋了。母亲告诉了她,说啥法子都用了,不顶事,到医疗站也叫看了。那时村里人大都缺钱,一般土法子用尽,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医疗站。续续叔家那婆弯下腰,伸手就去拉我的裤子。我夹着腿不让。她就说我:“碎点点娃,烂牛牛还怕人看着。”母亲就帮她摁住我。她瞧了瞧,又轻轻按了按,问我:“疼不疼?”我点了下头。她就对母亲说:“黑了在家等我,准备上三根杆草,我给他治了。”晚上那婆来了,叫我把裤子脱了,精屁股叉开腿骑在门槛上。她拿起一根干草,就是谷杆,一头放在我腿根子的伤处,一头搁在门槛上,举起菜刀,叫我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的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一边念,一边拿刀剁着谷杆。等三根都剁完了,拿出一截,点着,放在倒有酒的碗里,然后就把带着火的酒往腿根上抹。吓得我紧闭着双眼不敢瞧。完了一拍我后脑勺:“行了,没事了。”过了两三天,果然下去了。
我胆子越来越小了,半夜都不敢下炕撒尿,父亲就起来把尿盆端着让我尿。母亲说我:“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谁都收拾不住,现在也知道害怕了?”父母有时下地累了,我再喊喊不醒,实在憋不住,便打开窗,把窗纸捅个窟窿,尿到院子里去。第二天早上,就听奶奶在外面说:“昨黑下雨咧?怪了,咋只下了这一坨,老天爷下得就是怪。”爷爷蹑手蹑脚进来,一声不吭坐在炕沿上,等我醒了才说:“我娃就是灵,早上还不用倒尿盆。”我就问:“爷爷,你见过鬼没有?”爷爷迟疑不决地摇了摇头。“那到底有没有鬼?”“……现在是没有了。”“现在咋没有了?”“都叫毛 打倒了。”“打倒了?咋打的?”“毛 是真龙天子,下一个圣旨,打到一切牛鬼蛇神,就都没了……”
可我一到晚上,天一黑,心里还是害怕。即便后来都上小学了,老师都说了没有鬼神,可依然心不由己……
白雪歌20142021-06-03 09:49:2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编辑辛苦了
白雪歌20142021-06-03 11:13:0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半生看遍天下事,一书写尽世上人。
白雪歌20142021-06-03 17:43:2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4 戏楼

正吃晌午饭,就听巷里有人喊:“电影来了,今黑有电影!”我扔下手里吃了半截的红薯拔腿往外就跑。我最爱看电影了,村里人也爱看。母亲一把扯住我的裤子,大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把饭吃完了再走!”“不吃,我就要去!”我拽着裤腰,边喊叫边挣脱着。母亲就说:“电影黑了才演哩,现在还早太着哩。”“我吃饱了,不吃了。”母亲拽住我不放:“不吃饭你看你能走不能走。我就不信把你没办法!”小宝建西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冬冬,电影来了!电影来了!”我更不想吃了,硬要出去。爷爷就说母亲:“叫去叫去。饭坐到锅里,回来再吃。”奶奶说我:“一顿饭洗上几回碗?你天天给大人寻事。”爷爷说:“你不洗我洗。”母亲没法,只好撒开手。
戏楼就在我们巷头,一出门没几步就到了。我俩进去一看,里面已经有好多人了。我和小宝建西跑到跟前,箱子都卸下来了,这才确信真的有电影。又听说一共两部,心里高兴得。我们一会儿爬到戏台上,一会又从戏台上下来。半后晌,放电影的人来了,那些大哥哥就帮着摆桌子,绑喇叭,绷银幕,拉电线。放映桌一摆好,我两腿叉开,占着桌子紧前头的位置,叫小宝建西赶快回家拿凳子。小宝建西跑着去,扛着凳子跑了来。刚坐下,后巷那个哑巴一把把我从凳子上推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凳子上。我哭着跑回家叫爷爷。爷爷一到戏楼,鞋一脱,拿在手里,那哑巴一看,吓得拔腿就跑。爷爷把那个哑巴撵出戏楼。我其实可怕那个哑巴了。去外婆家的路上,叫他挡住好几回,把兜里搜得一干二净。打这以后,他再也没搜过我。但我还是很怕他,他脸老是拉着不笑,嘴里“嗷嗷嗷”叫个不停,也不知道说啥。
别的孩子也来占地方了。很快,凳子、砖头、鞋子、帽子、还有书包,满满地摆了一地。
晚饭哪还顾得上回家去吃,爷爷给我夹了馍送的来。
电影开演了。先放的是秦腔戏《三滴血》,听不懂也看不懂。可周围那些大人看得是津津有味。我怎么也闹不明白,老社会的人和人说话咋是唱着?尤其是那老汉,儿子都叫抓走了他还站在那儿一个劲唱。整个片子放完我只记住一句话,就是那县官说的:原来是马下了个牛娃子。后面放的是《地雷战》,我们最爱看的打仗电影,机关枪突突突,手榴弹咣咣咣,地雷轰轰轰。那个孩子把屎拉到假雷坑里,刨地雷的日本鬼子粘了一手,哈哈哈……
一回到家我就喊饿,母亲脸一沉:“饿叫饿着!”
母亲到厨房,摸着火柴,点着煤油灯,边热饭边数落我:“人家咋把好娃都拾走了。看人家周天佑李遇春,好好念书做了官,叫他大他妈都跟上享福。你哩,大人一天辛辛苦苦下地做活,乏乏地回来你看不着,还老给生事寻事。晌午做的饭不吃,后晌饭做好了叫不回来。你就浪,看你能浪个啥出息……”爷爷进来,母亲不再言语了。
饭太烫,烧嘴,爷爷就给我吹凉……
吃完饭,我跟爷爷奶奶睡。我脊背痒,奶奶给我挠,我不让。奶奶一推我:“滚滚滚,谁稀罕。”我说:“你手指甲长。”我爬在爷爷腿上,他嘿嘿朝奶奶笑着,把手伸到我的脊背上,用指头脸脸给我扑簌着。奶奶不屑地说:“当丫环还把你还当得高兴得。”爷爷也不言语。我回想着电影里那些打仗画面,想着那男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一睁开眼,在奶奶被窝。原来昨晚尿炕了。我问爷爷呢,奶奶说:“叫你一泡尿冲到黄河滩了……”
电影基本上是一个月来一次,不管故事片戏曲片战争片,对我来说都是节日。村里人都爱看电影,男女老少都爱。有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走不动了,还让家里人用架子车拉着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爱看戏,我不爱,可我会坐那儿安安静静把它们看完。演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啥绍剧,可难听了,就这,一眼不拉地从头看到尾。《东方红》、《朝阳沟》、《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卷席筒》、《红灯记》|《青松岭》、《金光大道》、《红雨》……都是那时看的,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电影,村里还唱大戏,外村人都赶了来。我们村是方圆最大的村子,也只有我们村有戏楼,所以也只有我们村爱唱大戏。唱大戏时,家家都把亲戚接了来。亲戚来当然要做好吃的了,就跟过年一样。

冬天来了。我们在戏楼里打雪仗,正玩得起劲,大人们来叫回家吃饭。爷爷也来了,帮我把鼻孔底下两股清鼻涕揩净,又把两只冻得冰冷通红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
一回到家母亲就唠叨开了:“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你还要跑出去浪!”爷爷笑着说:“娃娃家有几个知道热冷。”“天天浪还浪不够!”“这伙不浪再做啥呀。”奶奶一扯爷爷胳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芸花说一句你挡一句,说一句你挡一句,你看把这碎怂惯得这屋里怕谁?吃饭不叫都不知道往回走。”爷爷不以为然,把我抱起坐在炕沿上给我脱鞋。母亲一看,生气地说:“鞋湿了就叫湿着,我也没鞋给你换。”爷爷帮我把鞋脱了,叫我坐在热被窝里,提起鞋准备出去,母亲从他手里接了过去。爷爷说:“我会弄。”奶奶说他:“你会弄啥?谁家把鞋搁到灶膛里,不着才怪哩。”爷爷讪笑着说:“你娃不是急着要穿么。”“再急也不能塞灶膛里,着了也不穿了?也不急了?”母亲说:“大,你和我妈上炕去,我弄,不用你的管了。”
父亲把小饭桌拿来放在炕上,爷爷上了炕。一会儿,母亲、父亲和奶奶把饭端了来……

不知不觉就过年了。爷爷把泥炉子生着,过年来客人要烧茶喝。
大年初一,吃过早饭,爷爷领上我去给自家屋拜年。我不去,要和小宝建西出去拾鞭炮。爷爷少有地违拗我:“不耽误工夫,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不想去么。”“就去你那个老爷爷家。你那个老爷爷上回还给你洋糖哩……”
我和爷爷进了屋,屋里坐有人。那个老爷爷半躺在炕上,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喘着气说:“仓,仓娃,来了。”爷爷急忙问道:“这是咋了?前几天在巷里见你还好好的。”“年,年前擦,擦洗了下身子,没,没想给感冒了。阿嚏——”“叫先生看了?”“看了,没事。”“你可要多当事。”那些人站起给爷爷让座,爷爷说:“叫我先把头磕了。”老爷爷说:“不磕了不磕了,现在新社会,早不兴这个了。”爷爷还是爬地上磕了一个。老爷爷的儿子端来果盘让我吃。爷爷指着在座的人爷爷伯伯叔叔地让我叫。
刚坐下,又来了几个人,先来的就起身走了。互相打过招呼,来的那女人就小声问老爷爷的儿子:“三大有九十了吧?”老爷爷儿子说:“过年九十一了。”“脑子都清方着哩?”“清方着哩。自家屋,亲戚,都能认得。这几天感冒了,头有点晕。”“三大这人还是心大,想得开。一辈子嘻嘻哈哈,也不跟人计较。”老爷爷儿子说:“心大啥么。没文化,啥都不懂,叫人哄了一辈子。”和那女人一块来的那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说,三大这才是福气。有人计较了一辈子,清方了一辈子顶啥用哩?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从古到今,黄河水都是糊糊涂涂,稀哩稠哩,都没清方过,人也一样。”老爷爷儿子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着,他吸了口,又接着说:“老话都说完了,人没长前后眼,谁都把这世上看不透。诸葛亮那聪明,最后还不是没闹过司马懿。一辈辈都跟人掐里算里,打哩闹哩,最后活了五十来岁,你说有啥意思。”老爷爷的儿子不住地点着头:“对着对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是么,人跟这草草,跟这动物一模一样。那些只是不会说话……”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有的人家的灯笼还在门脑上吊着没顾得上卸。我家的灯笼十六晚上着了一会儿父亲就卸去了。天气不好,怕雨雪淋湿了。用纸糊的,保护好了明年还能用。
吃过早饭,我和建西小宝正在巷里拿着纸叠的枪学着电影里的玩打仗。小宝爬在土堆上,建西躲在墙背后,我藏在树后头,嘴里不住地嘟嘟嘟着,两嘴角满是唾沫星子。正玩得起劲,就听嗵嗵嗵、当当当地一阵敲锣打鼓。人们都从家里出来。我仨跑到巷头,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哥哥进了戏楼。大哥哥胸前别着大红花,他大他妈也别着走在旁边。说是保送到西安上大学,村里给开欢送会。
戏楼里桌子都摆好了,村干部坐定后,先放鞭炮,然后村支书讲话,完了又骑马。我们跟着一直送到村口。大哥哥从马上下来,搬上行李,坐上村里的拖拉机走了。
一回到家我就问父亲啥是保送?父亲说保送就是书念的好叫推荐上大学。“那啥是大学?”“大学就是很大,很高级的学校。”“啥高级学校?”就听母亲说:“大学就是大学,出来就成国家人了。”“啥是国家人?”“国家人就是干事的人,国家管吃管喝管住,在城里住高楼大厦,再也不回农村了,不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下这死苦了。”母亲紧接着问我,“你不认得那骑马的是谁?”我摇了摇头。母亲说:“保社你认不得?咱自家屋。你见了要叫爷爷哩。”“啥是自家屋?”“就是你和他都是一个先人。”“都是哪个先人?”“先人早都死咧,埋土里了。”“啥是死么?”奶奶赶忙打断母亲:“还没出正月,说啥死不死的,呸呸呸!”奶奶扑簌着我的头,“我娃以后跟保社一样有出息,也好好念书,将来一下念到北京,也住到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叫奶和你爷爷也跟上沾个光,到城里看一看,住一住,叫村里人都看都羡,我和你爷爷这辈子也不枉了……”
白雪歌20142021-06-04 07:53:1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5 学前班

巷里好多孩子都上学前班了,爱玲姑也上了,身上背个木牌牌,每次放学回来都站着队,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还唱歌,可神气了。我缠着爷爷也要去。爷爷说我小,年龄不够,人家不要。可他拗不过我,就叫我跟着爱玲姑。到了学校,老师不要。我以为人家嫌我没木牌牌,一回来就叫爷爷做。爷爷说你太小,明年人家才收。我不听:“不是,那些娃都有木牌牌,就我没有。只要有木牌牌,老师就要。”“好好好,我给你做。”
母亲把饭做好端到院台上,我非要爷爷先给我做好了再吃。爷爷叫奶奶他们先吃,奶奶父亲母亲只好坐那儿等。爷爷找了块木板,锯成四四方方。没有钻子,就拿老钉子在上面钻眼。钉子盖把手硌破流血了。父亲说让他来,我不让,非得让爷爷做。父亲气得说我:“你这娃咋听不懂话?年龄不够人家不收,你知不知道?”
我才不理他们呢。爷爷把眼钻好,又把四周硬茬搁磨石上磨光,穿上绳子,背我身上,我俩这才去吃饭。我吃饭也没舍得把牌牌取下。
爷爷说的没错,有了木牌牌人家照样不要。爷爷就给老师说好话:“叫我娃先呆上几天,新鲜劲过了他自个就回来了……”最后老师总算答应了。临走的时候,老师给爷爷安顿,回家把娃的开裆裤缝上。
一回到家,我就叫母亲给我缝裤裆。母亲把裤裆缝上后,又把背带改成裤带,因为背带解开后我从后面扣不到前头,每回都是大人帮我穿衣服。裤子改好了,母亲帮我穿上,又教我怎样系裤带,打活扣。我心不在焉地做了遍就着急忙慌地说会了。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跑去找爱玲姑。等她吃完饭,相干着一块去上学。到了学校,老师要我保证遵守纪律。我不知道啥是遵守纪律,她就说要听话,不准说话,不准乱跑,不准打搅别的娃。她让我坐到离那些同学两三米远的地方。
上课前先唱歌,大家都手背后,老师打着拍子:“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预备唱。”大家齐声唱道:“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哇哈哈,哇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有的女生边唱还边伸出手指头对着脸颊,头一摆一摆的。
唱完后,老师问我:“你也会唱?”我赶忙摇着头。老师笑着说:“那你嘴一张一张的。”
开始上课了。没有桌椅,大家就坐在自己拿的小凳子上,把木牌牌放在膝盖上,拿粉笔在上面写字,写我爱北京天安门。老师先写在黑板上,然后领大家读。读完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写,让大家跟着学……
课上到一半就尿憋了,可我没敢吱声。好容易捱到下课,撒腿就往外跑。俩腿刚岔开,才知道裤裆已经缝上了。布条缝的裤带,一着急,把活结拉成了死扣,肚子再让尿一撑,越紧了,再解都解不开。最后眼睁睁地尿棉裤里了。尿顺着裤腿灌了一鞋,流了一地。一大堆男孩女孩都围着我看。马上就有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过来,远远地站在那里,说我:“叫你甭来硬要来,赶紧回去叫你妈给你换裤子去。”我岔开腿,一走路,鞋就扑哧扑哧地响。父母下地去了,爷爷也不在家。奶奶解了几解也没解开,拿牙咬也不行,最后拿剪刀把裤带剪断,脱了棉裤,让我光屁股坐到被窝里。她把棉裤和鞋拿去烤在锅台上。
母亲回来一听就生了气:“这么大了连个裤带也不会解。过年刚给你做的新棉裤就尿里头了?尿湿了你也甭穿,就坐被窝,哪都甭去!”奶奶说:“已经尿了,就再甭说了。把旧裤叫穿上。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哪还有旧裤,都给永永改了。”
爷爷下地回来,见我坐在被窝,就问咋了。一听说尿裤子了,就笑着说:“没事没事,哪个娃没尿过裤子。”我想出去玩,爷爷就把他的棉袄解开,把我光屁股裹到里面抱着。母亲见了就问干啥去,爷爷说娃想出去转转。母亲就说:“大,你刚从地里回来,也不知道乏。”爷爷说:“不乏不乏。”爷爷抱着我到戏楼里转了一圈,一看也没个娃娃,就说:“咱回吧,娃娃都念书去了。后晌放学了我娃裤也干了,咱再出来耍。”我说:“那你到合作社给我买粉笔。”爷爷说:“行,走。”
爷爷喂我吃完饭,把木牌牌和粉笔放到我跟前,这才到地里去了。我就坐那儿按老师教的写。写了一会儿,又想起母亲平时给人家画枕头,画围裙,就按脑子里记的画了起来。画来画去都没母亲的好看。我抬头看着母亲画的窗格。那石榴圆圆的,石榴籽露在外面,就好像咧着大嘴巴在笑,比树上长的好看多了;还有那鱼,尾巴甩动着,就像是在高兴地跳舞……
第二天也没去学校,老师肯定不要我了,同学肯定要笑话我,我也不好意思去找爱玲姑。没想到星期天爱玲姑来问我玩不玩。我和她出来,也没人提我尿裤子的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玩的是上课。那些大孩子做老师,我们坐地上手背后做学生。她们叫我们把她们叫老师。先教语文,写毛 万岁。接下来是算术,写大写的一到十的数字,都是在地上用瓦块写,谁写的好就表扬谁。
“爱玲姑。”我喊了一声。爱玲姑一本正经地说:“叫什么?”我想起来了,连忙改口:“爱玲姑老师。”“不对,是芮老师。”“芮老师。”“再是,提问要举手。”我把手举得高高。“举右手。”右手?我就问:“哪个是右手?”“写字的那个手就是右手。”我把右手的瓦块交到左手。爱玲姑过来,抓起我的右手:“记住!这个是右手,那个是左手。”我举起右手。爱玲姑就问我:“有啥不会的?”“以后上课要说普通话,不能说土话。”“啥是普通话?”“我说的就是普通话。”看我疑惑不解,她一摆手:“算了算了,你说你有啥问题?”“你看我写的四对不对?”爱玲姑过来低下头看了眼说:“嗯,对着。”另一个当老师的姐姐伸头一看说:“不对!四里面是两竖,不是一撇一捺。”“你记错了,不是两竖。”“就是两竖……”她倆争执不下,只好等大姐姐来了再说。

写完字又教唱歌,唱《东方红》。这歌的曲调我早听熟了。大概她们也和我一样,不理解歌词的意思,所以没象教字儿那么认真,只唱了两遍,便下课活动。我急忙站起,过去拉着爱玲姑的手说:“爱玲姑,我还想唱那个哇哈哈哇哈哈。”“行,回去了我教你。”
追跑时我一时兴起,拽了一个女孩的辫子,没想到一下把她拽坐地上了。她起来抬手要打我,爱玲姑看见了,跑过来,把我挡在身后,说她:“打人不是好学生,要爱护小学生,你都不记得了?”她委屈地说:“我,我哪打了。”
我回到家把爱玲姑教的字一一写给爷爷奶奶看。奶奶很惊奇:“我冬冬都会写字了?这啥字?”“这是‘毛 ’。”“啥?‘毛 ’!我冬冬都会写‘毛 ’了?”我就问:“毛 是谁?”奶奶说:“就是你毛爷爷。”我不解地望着爷爷。爷爷坐在一旁只是眯着眼睛笑。奶奶说:“好好念,好好写。将来到了北京上大学了就能见你毛爷爷了!”
写完字我又开始写算术,写到四时就问爷爷里面那两画到底挨两边还是挨底下。爷爷说:“你想挨哪儿就挨哪儿。”奶奶瞥了爷爷一眼,对我说:“你跟瞎子问路哩。你问你爷爷这辈子逮过笔没有?”爷爷反问奶奶:“我没逮过你逮过?”奶奶说:“我又没在娃跟前装。”爷爷从柜子里取出《毛泽东选集》,叫我看里面有没有这个字。我很快就找着了。
爷爷把我写的字挂在外面墙的钉子上,父母一回来就让他们看。
母亲不相信,问爷爷:“这是你娃写的?”爷爷说:“不是我娃还能有谁?”奶奶说:“这屋里总算出了个识文断字的。”我看得出,爷爷奶奶跟父亲母亲都很高兴。奶奶抚摸着我的脸颊:“我冬冬将来一准是第二个保社,以后再都不准说我娃嚷我娃了。”爷爷说:“你说谁哩,这屋就是你天天在嚷。”奶奶一推他:“我啥时嚷过……”
白雪歌20142021-06-05 11:05:2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6 增文奶奶

秋天,学前班搬到了老祠堂,地方大了,收的学生多了,我又能上学了。也没有课本,老师教啥我们就学啥。先是一到十的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写完后又领上念“伟大领袖毛 万岁!”,“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些爱玲姑都教过,老师就夸我学得快,学得认真。我们还学唱歌、跳舞,村里晚上开社员大会要表演。《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荡起双桨》、《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白毛女》里爹爹给喜儿扎红头绳的那一段,我都会唱。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
放学了,我们也排着队唱着歌回家。半路上,站在我前面的增文刚要跑,我一把拽住。老师说,到谁家门口谁才能离队,哪怕就剩两个人也要排队。可增文每回离家好一截就跑了。增文挣来挣去就摔倒在地,把脸蹭伤了。增文张着嘴哇哇哭了起来。他奶奶跑过来一看,就问:“谁打我娃哩?”增文一指我:“是照冬。”他奶奶就气势汹汹地问我:“你打我娃咋哩?!”我给她解释说:“他没到门口就不站队跑了。”“他跑不跑关你啥事?”“老师说不准提前离开,到了家门口才能离开。”“咋?你是干部?”我摇了摇头。“那你凭啥管?”“这是老师说的,让大家互相监督。”“那你老师也叫你打人了!?”“我,我没打。”“没打脸咋烂了!”“他跑我一拉就倒地上了。”“那还不是你打的?看你把我娃打成啥了!以后脸上留下疤瘌了咋办?”她一推我肩膀,“走,找你老师去!”
到了学校,老师还没走,一听原委就说增文奶奶:“是你娃违犯了纪律。人家照冬没错,是帮助你娃哩。”“就是违犯了他也不能打我娃!”老师就说我:“同学犯了错,要说服批评,咋能打人呢。”我想给老师解释,可增文脸上明明有伤,也就没再言语。老师把增文奶奶劝了回去。
从学校出来,增文奶奶还不解气,一推我:“走!找你大人去!”到了家。不待母亲开口,增文奶奶一把把增文推到母亲跟前叫看脸上的伤。母亲赶紧弄了些温盐水,一边擦洗,一边赔着不是。奶奶也过来给说着好话。增文奶奶不依不饶,嘴里喋喋不休,末了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以后要是再敢挨我娃一下,我拿刀剁了你的手!”
爷爷从屋子里出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切面刀,哐当一声,朝增文奶奶脚底下一扔:“给,现在就剁!”增文奶奶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靠着墙没再吭声。爷爷说:“娃娃家能打个啥?即便就是打伤打烂了看病。咋?挨一下你就要剁娃手!给,你剁!你剁!”增文奶奶一句话都不敢说。爷爷发话说:“娃娃家打哩骂哩我不计较,以后你大人要是敢把我娃动一指头,你试火一下!”
奶奶到厨房拿了截红薯给增文吃:“来,拿上。也没啥好吃的。”增文奶奶把增文一拉,恨恨地朝爷爷剜了眼转身就要走。爷爷把她喊住,说父亲:“升堂,提上斗跟你婶把咱谷装回来!” 增文奶奶愣在那里,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乱转。
爷爷提醒她:“你和你老汉大前年开春一起来借的,咋?你不记得了!?”末了爷爷说,“你老汉不在了,我都不提叙了。娃娃家在一搭耍哩,你就要剁娃手!去,今日把这事先到头。”
增文奶奶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立马换上笑脸说:“好仓娃哥哩,这刚入秋,谷都还没熟没收哩,你叫我到哪儿给你弄谷去?”又伸手把我拉到跟前,“我刚才确实是气糊涂了,一见娃脸上跐烂了,也就没顾得上细问。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咱娃。那一年嫂子抱在怀里见过一回,那还小太着哩。这些天常见娃从门口过来过去,我心里还一直念叨,这谁家娃呀,细眉子花眼,长得这么好看,这么灵醒。”她说着就抚摸我的脸蛋,“我娃以后渴了饿了就到家来,增文不好好念书就说他批评他。”又对增文说,“以后好好跟着……叫啥来着?”增文说:“照冬。”“跟着照冬好好学习。听着没有?你把人家照冬看一下,老师说的话一遍就记住咧,你哩?打的不亏!”她走到爷爷跟前,满脸堆笑,“后季谷下来了我就叫娃给你送来。”爷爷没再言语。增文奶奶扭头对奶奶和母亲说:“那你的赶紧吃饭,我走咧走咧。”母亲把她送到门口。
增文奶奶一走,父亲把饭端了来。“先甭吃。”奶奶质问爷爷,“你啥时把谷借给她了,我咋一点都不晓得?”爷爷装作没听见,过去把刀捡起放回厨房。奶奶跟在他屁股后头:“我问你话哩!”“人家不都说了,后季谷下来了就给你还。”“那号人能还?满村人谁不知道,她要想还早都还了!”爷爷想息事宁人:“一点烂谷,吃你饭吃你饭。”“少打马虎眼!你到底啥时给借的?”再问爷爷,他低着头吃饭就是不说。母亲送增文奶奶回来,奶奶指着爷爷对母亲气咻咻地说:“我今日给你说,你大一村子的烂帐,光我知道的就二三十家。不是自家屋就是他那一群狐朋狗党。我早看咧,没一个打算还的。这是我晓得的,我不晓得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又冒出这婆娘来。你借给她顶啥哩?你就是不要,人家会记你的好?看着没有,今日要剁你孙子的手哩!”爷爷脖子一梗:“她敢!”“都打到门上了还有啥不敢!”奶奶指着门外,“还说她认不得娃,一进屋总该认得了?你看她凶得那样,要不是那斗谷,你看人家跟你撂下撂不下?”“有我哩,你放心放心。”“老汉,我给你说,今秋要是把这谷要不回来,我说啥都不跟你过了,你也就少进这个门!”爷爷胡乱支应着:“知道知道,吃饭吃饭。”奶奶气犹不过,又对母亲说:“你问你大屋里啥没借给过人?我一说就嚷:‘人家又不是不还你!小气得,以后谁还跟你来往,遇事谁还帮你?’”奶奶把脸扭向爷爷,“遇了多少事谁帮过你?狗大个人都没有!借出的东西咋没一个人还你?见不得人说两句好话你心就软了。你现在满村子看看,借咱东西的哪个没咱过的好?”爷爷说:“指望那点东西就发家了?”“那你要去么!”奶奶扭头对着母亲,“我给你说,就是打你进了这门,添了冬冬,你大才把东西当事了,才知道过日子了。”爷爷眉开眼笑地说:“舍点烂东西,老天爷给了我这三个孙子,划太着哩。”“你也就会这样说!”母亲劝奶奶:“哎呀妈,过去的事了,甭着气了。东西没了再挣,吃饭吃饭。”爷爷紧接着说:“就是么,东西都是人挣的,只要有人还怕没东西?”奶奶白了我一眼:“啥老子生啥儿子。爷爷孙子一个比一个笨。人家娃娃都不管,就你管?你咋不看人家娃娃的样?”我说:“别的娃娃没在他后头站,站了肯定也会管的。”“会管屁!我今日给你说的话你给我记死!以后再不准拉,不准管!跑你叫那跑,哪怕他飞哩,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拉,再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人家大人打就叫打,我连管都不管。光棍不吃眼前亏,屋里大人都没在跟前,人家把你打了还不是白打!你以后也放灵醒着,多看看人家娃的样子,一心一意念你的书,人家娃做啥不做啥你少管!听着没有?”我说:“这是老师说的。老师说要遵守纪律,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共同维护班集体的荣誉……”奶奶打断我:“天王老子说的都不算,就听奶的!”爷爷说:“你行咋不叫你教书去?一字不识,听你的?你能把娃谷地能引到糜子地。”奶奶就说爷爷:“你少嬉皮笑脸,我还没寻你事哩。你甭把我话当耳旁风,这谷要不回来,你就住到地里,甭再回来……”
后晌一到学校,老师就表扬了我,还给我奖励了一个用红纸铰的五角星。
小测验我语文算术两门都一百分。我把卷子拿给爷爷,爷爷正看着,奶奶一把夺了去。爷爷就凑过去跟奶奶一起看。我对他俩说:“老师还叫我当组长哩……”

星期天下午,我刚跑回家,盼娣婶就找上门来了,我赶紧躲到爷爷房门背后。爷爷奶奶都不在。盼娣婶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芸花,芸花,你儿子哩?我今日非把碎怂牛牛掐了不可!”我大气也不敢出。母亲正在上房织着布:“掐你掐,刚好我没女子。”“这碎怂藏哪了?”母亲从织布机上下来:“我娃咋了?把他婶婶尾巴踏了?呼儿喊叫的。”盼娣婶说:“你问你那碎怂今天做啥了?”“做啥了?”“晌午你娃领了一伙伙跑我屋里耍,说是打仗做箭哩,把我刚买的一个新竹扫帚拆了失蹋完不说,还把公鸡尾巴上的毛拔了个光光净。把建西她姐的本子扯得叠飞机,叫我那麻迷浑女子回来跟我闹活。再一看,我建西两膝盖上磨了这么大俩窟窿,说是你娃出的主意,叫他当马骑。把我气得,刚给换的新棉裤,一天还没穿到头就磨俩窟窿。”“胡说!那么多娃咋就认准是我娃?是不是见我娃好欺负。”“你娃是事头,我都问了,都说是你冬冬出的主意。说是压啥指头,我那怂笨,老输。我气得说你出不了不会轮,都轮着当马骑?唉!你咋教都教不会,气死我了。你儿子哩?”“没见回来呀。肯定是寻他爷爷去了。你可甭把我娃给吓着了。”“一见我回来,一伙跟鸺鸺一样跑了个光光溜,我哪顾上说一句话。你是没见我屋,给你翻腾得就跟进了贼一样。”
母亲拿凳子让她坐了,一坐那儿我就知道没完没了了。我无奈地把脊背靠在墙上,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话来。就听盼娣婶说:“你那碎怂叫你大惯的呀,说啥就啥,我真服了你大那好忍性。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惯娃的,一句都不说不嚷,大了咋收拾得住呀。”母亲紧接着说:“可不是。我和升堂平时都不敢说那一句,我大就不叫说。”“我那几个我跟学锋一点都不惯他这坏毛病,紧收拾慢收拾大了还看咋呀。”“我大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咋能不知道么。好家伙,上来谁都不认,一点症都不受,巷里没一个人敢惹。没想到叫冬冬抟成棉花套子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物降一物。”“那你可错了。我也以为我大脾气变了,其实一点都没变。前几天,怀怀他娘为娃的事寻到我屋里,要剁我娃的手哩,正哩弄哩。我大脾气噌地上来咧,红脖子涨脸,把我吓了一跳……”增文他大叫怀怀。
母亲把增文奶奶那天的事学说了遍,末了说:“最后说来说去我大才说出怀怀他娘还从他手里借过谷。你说你离得八亩十远,不是一个巷,一个队,又不沾亲带故,咋跑到这里借谷哩?”盼娣婶就说:“你是不晓得,怀怀他大在世时跟你大关系好。那俩口在村里人都叫百眼开,谁家有啥东西他都能看着,闻着。啥事还都能做得出,一点眉眼都不顾,变起脸来就跟翻书一样。”“你说的没错。要不是这事,你说这话我还不信。”“他巷里人都清底。他想在他巷借个东西根本就没门。后来跟着你自家屋天天往你大这里跑,一来二去就熟了。今日借犁,明日借耙;今日端缸醋,明日舀碗面。咱巷里谁不说!就说怀怀他大,你一个大男人家,过来过去端着个碗跟要饭的一样,也不知道害臊!你大那心软,又爱面子,怕你妈说就背着你妈给。”母亲说:“我妈叫我去问我大,到底借给怀怀家多少谷,先弄清也好要。我就跟升堂说,大的事,就由大着。把啥借人了,他叫要,咱就要,他不说,咱也不问。我都想了,就是去要,人家认账还好,不认账,给你胡说上一通,你着气不着气?就象怀怀他娘,我也听说了,老汉死了,有人跑去要账,老婆大瞪两眼,说谁借你从谁要去。我大那脾气,肯定要着气。现在年纪也大了,万一气出个啥划不来。所以说只要他不着气,身体好好的,给我多照看几年娃,就是我一家子的福气。”就听盼娣婶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唉!我总算把这世上看透了,这旁人你对他再好都是屁不顶。以后少管人家的闲事!”盼娣婶说完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母亲就问咋了,盼娣婶着气地说:“我上辈子也不知造啥孼了,这辈子叫人这样作践!我不想占谁便宜,可你谁也少欺负我!你不怕人笑话,我也不怕。你大天天就那样坐到门口,过来过去咱就叫人看。你能抹下脸,我也能抹下脸。你不怕人笑话,我更不怕人笑话!”“这是咋了?建西他大伯惹你了?”“你看他有一点当老大的样子没有!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叫人这么作践!”“我还当是啥事哩。想开点,权当建西他爷只生了咱一个。”“他咋不这么想?要是真生了学锋一个,我也就认了。明明生了俩,一子一份,咱也和门前人一样。前有车,后有辙,人家咋咱也咋,一月一月轮,咱也不越外。谁要说我不孝,就拿唾沫照我脸上唾!”“好咧好咧,老汉生病了,也糊涂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再能活几天。临了了了,他愿意待哪就待哪,由他着。”“好芸花哩,我给你说,这你可看走眼了。老汉嘴上不会说话,可脑子清方太着哩。一送过去就跑回来,一送过去就跑回来,心里还不是心疼他大儿子。”“你嫂子那病病身子,也够你哥受的了。”“我嫂子那是不想伺候,故意装的!”“一天两天行,长了她能装。”“我就知道你不信。没在一搭过,你是不了解。我嫂子那人,我跟你说,贼太着哩,这辈子没到剧团唱戏确实可惜了……”正说着,父亲回来了。盼娣婶就问:“咋这么早回来了?”父亲说:“今日活少,做完都叫回来了。”听脚步声,父亲往后院去了。盼娣婶忙说:“不说了不说了,为这闲烂蛋事,把正事都耽误了。”盼娣婶说,“建西他舅家添孙子了,昨儿报喜来了。我想叫你画个褡裢,再铰双虎鞋。”母亲说:“铰就铰,又不费力费事,拿这做啥么。”“给娃拿的又不是给你拿的。”母亲领她进厦去了,我这才悄悄溜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地里找着爷爷。等爷爷忙完,一同相干着回到家。
母亲把擀馍取了来,爷爷奶奶父亲前面各一张,照永一张。照丰在摇床里也伸着手要,可他还不会吃。爷爷把他的给了我。母亲就说我:“这是建西他妈拿的。你把人家屋糟蹋得跟钻了贼一样,还好意思吃。”我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爷爷给我的!”爷爷说:“对着哩,是爷爷给我娃的。”父亲把他跟前的放到爷爷面前。不等我吃完,爷爷又给了我。母亲不让,说我咋没个够,叫我还给爷爷。我给爷爷,爷爷说:“我娃吃,爷爷牙疼,咬不动。”我信以为真:“我爷爷咬不动。”说着张开嘴就是一大口。母亲气得干瞪着我。母亲把盘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你慢着点,谁跟你抢哩。盛到盘子里头,白花花的落了一地,可惜不可惜。”爷爷把掉在地上的渣渣捡起,吹了吹,放进嘴巴里。奶奶把擀馍嚼碎嘴对嘴给照丰喂……
白雪歌20142021-06-06 08:38:0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7 变故

晌午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家里来了好多生人,两个民兵穿着解放军衣服,头上戴着军帽,腰里系着皮带,肩膀上还背着枪。姑姑三姨舅舅都来了,姑姑扶着浑身不住颤抖的奶奶。三姨一见我急忙把我拉到怀里。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每个房间挨个搜了遍。还有人下到红薯窖里去了。爷爷脸抽搐着,脖子青筋暴突,跟那些人理论。有人劝他甭着气,好好说。爷爷胳膊一抡:“有啥好说的!谁不知道我娃,我一家子就不是爱东西的人!”“好叔哩,你是啥人我们不是不知道,可咱升堂是保管,仓库东西丢了不找他你说找谁?”母亲泪流满面:“屋里角角落落,旮旮旯旯,连亲戚家你们也都搜了。升堂要是爱东西的人,队里也不会叫他当保管。”
搜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摇着头。母亲要说什么,爷爷不让她管,说有他哩。那些人跟爷爷、母亲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晚上吃饭时父亲也没回来。天一黑,母亲抱着被子,让我提着饭一块出去。在大队部后面的小房子里,父亲一个人靠墙蹲着,门口还有人看守。母亲把饭和铺盖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给了父亲。我们等着父亲吃完,提着空碗就回来了。路上我问母亲父亲为啥不回家?母亲哄我说:“大队有事,办完就回来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又来了好多人,把家里门房拆了,木料和砖瓦都拉走了,父亲这才回来了。
没过多久,爷爷就病了,后来起都起不来。好多人揣着鸡蛋挂面来看他。姑姑隔三岔五地来,眼睛老是红红的。姥姑也来了,她把我拉到一旁,心情沉重地问我说:“冬冬,过来,姥姑问你句话。你给姥姑说,你爷爷会不会老?”“啥是老?”“就是你爷爷会不会……”姥姑压低声音,嘴唇哆嗦着,“就是你爷爷会不会死?”我想爷爷咋会死呢?爷爷永远都是爷爷,父母也永远都是父母,我永远是我,就这么大,这么个样子,不会变。所以就不加思索地说:“不会死。”姥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你爷爷到底没白疼我娃!”
下午,我从外面玩回来,父母、姑姑、姥姑、三姨,连外村的二姨也来了,还有巷里人,都在哭。外公外婆舅舅都来了。只见爷爷和平时一样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穿着一新。我就纳闷,又不过年走亲戚穿啥新衣服。我一看旁边没放痰碗,和往常一样端来放在他枕头边。姑姑按着我的脑袋,叫我爬地上磕头,说:“你爷爷走了!”我心里说:“明明在睡觉,咋说走了?”
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就来了好多人。好多小伙伴也跟着他们父母来了,可热闹了。
红兵也来了,我立马跑过去岔开双腿,伸长胳膊拦住他的去路:“出去!不准到我屋里来!”红兵站在那儿不动。爱玲姑过来问我咋了?我说上回走他门前,他不让我过去。爱玲姑就问红兵有没有?红兵不说话。爱玲姑问他以后还挡不挡?红兵摇着头说不挡了。爱玲姑就让我们拉小拇指头,说这样以后就是好朋友。
一连三天,巷里的小孩都到我家玩,在我家吃饭。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红菊还把她奶奶用毛选塑料皮做的红公鸡拿来让我玩。晚上表弟表妹都不回家,我们就挤在一个炕上睡觉。也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这么宽容,我们做什么都没人说我们,催我们,管我们。我眼皮子早都打架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要入殓了,姥姑硬把我拉过去叫我再看爷爷一眼,我匆匆扫了眼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跟小伙伴们玩去了。到戏楼耍了一晌午渴了,回来一看,院子里空落落的。帐篷也拆了,桌子、板凳、铁炉子、锅等东东西西都正在往外搬。小伙伴们也跟着他们父母回家了,后来亲戚们也走了。
我这才想起爷爷,跑到上房,没有,又跑到爷爷屋里,奶奶一个人躺在炕上泪流满面,一声不吭。爱玲姑的妈妈和小宝奶奶,巷头奶奶,续续奶奶,给奶奶说着宽心话。我爬在炕沿上问奶奶:“我爷爷哩?”爱玲姑妈妈反问我:“你不知道你爷爷咋了?”“我爷爷咋了?”她惊讶地说:“你爷爷都叫抬地里埋了。好娃哩,你再也见不上你爷爷了,看以后谁还管你。”我跑到大门口,门墩上没有,往巷子两头一瞅,也没有,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德万爷过来一拍我后脑勺:“你这碎怂,你爷爷走时不哭,这会儿才哭……”

第二年,奶奶也去世了。父母要下地,俩弟弟一大早就送到外婆家。星期天我不上学,就照看他俩。
家里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好多天都吃不上一顿面条,从早到晚几乎全是黑馍红薯,我很快就消瘦了下来。母亲嘴上说我叫爷爷惯的嘴馋得,但还是想方设法做着改样饭。可改来改去,不是红薯面饸络,就是红薯面搅团,红薯面鱼鱼。有时中午好不容易吃顿面条,她又往里掺多半瓢红薯面。我就跟她闹,说缸里有白面咋不吃?母亲说:“一顿吃完,以后还吃不吃?过年过节来个客人总不能让人家吃红薯面?”我就问:“建西家为啥顿顿都吃面哩?”母亲说:“建西他大是队长,谁叫你老子不是。”“那我大咋不当队长?”“他要有那本事。”“啥本事?”“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工都记不了,人名字都不会写,当个保管把东西都看没了,他能当队长?你大今辈是没指望了,你要争气就好好念书,将来也叫我和你大跟上你吃个白面……”
晌午吃饭找不着我,母亲撵到外公家,一看我果然在那儿,正端着碗狼吞虎咽。母亲一把夺过拉着我回到家。父亲也训斥,说你俩弟弟在你外公家吃,你也不懂事跟上加热闹,以后不准再到你外公家吃去!
母亲和父亲急着要下地,他们一走,我把难吃的饭不是喂鸡就是倒在猪食槽里。叫母亲发现了,屁股上一顿狠揍:“人都没啥吃,你给我倒到猪圈!”说着一搧屁股,“我叫你这样给我胡糟蹋!”我捩着脖子顶撞她:“我不爱吃你做的饭,饿死都不吃!”母亲一把掐起我的腰,径直到了厨房,揭开面缸的盖子:“看!看!有面没有?是不是我不叫你吃?”缸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母亲放下我,眼圈红红地:“甭吃你就甭吃,饿你就饿着。弟兄三个只有你大,只有你浑。你爷你奶算是把你白景了,啥都舍不得,好的都叫你吃了,两兄弟加起来都没你吃得多,还没吃够?还指望你长大了有出息,就这样馋嘴懒身子,胳膊腿跟麻杆杆一样,将来能做了啥?能有啥出息!我和你这么大,跟上你外公外婆几千里路逃荒,就是烂红薯叶子,烂野菜菜,几天都吃不上一顿,你小姨硬饿死到你外婆怀里……”母亲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
到了农忙季节,中午父母下地不回来,我放了学,从门槛低下钻进屋,沿着凳子从吊在房梁上的笼里取个黑面馍,渴了瓮里舀瓢凉水,吃饱喝足又从门槛底下钻出来去学校。
下课玩耍时,我拿铅笔不小心戳到增文的耳根子上,一道长长的红印。放学后,增文回家没多久,他奶奶就撵了出来,一把拉住我,拿个竹鞭给增文叫打我。增文不敢。他奶奶一把夺过,不由分说,照我头上就是一下,头皮顿时火辣辣的疼,我连忙抱着头,蹲在地上。“咋,你也知道疼?我叫你再手贱!”她把竹鞭塞到增文手上,“打!”增文还是不敢。“你要是再不打,他以后把你打死我都不管!怂样子,没一点毬本事!”她逮着增文的手就朝我头上打。小宝奶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急忙拦住。增文奶奶怒不可遏:“这碎怂天天在学校打我娃。上回把他饶了,这回还打,你看把我娃欺负得!”说着把增文的脸扳过来叫小宝奶奶看。小宝奶奶瞧了眼,就说我:“升堂和芸花把你送到学校念书去了,你咋跟娃娃打架?你看你把人家娃打得。芸花知道了小心尻子挨拧。”紧接着就劝增文奶奶:“算了,算了,都娃娃家不懂事,你看这人过来过去的。”增文奶奶气呼呼地说:“你是不知道,这娃把我娃都打了多少回了。这碎怂手还狠太,每回都把娃打流血,我实实是没法忍了。不晓得事的人还以为咱为老不尊,没肚量,跟吃屎娃一般见识。这碎怂实实把我气坏了!”“好了好了,你老汉跟冬冬他爷以前都对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知道,仓娃惯娃都是有名的,娃大大了懂事了就好了。”“你不说这话我还不着气。人说人心难打一颠倒。你是孙子,人家就不是孙子……”“对着对着,都爱都心疼。我回去就叫芸花给你赔情道歉……”“头一回这碎怂把我娃脸上跐的稀烂,我硬忍住没骂过他一句,没动过他一指头。你知道最后寻到屋里啥样光?仓娃从做饭屋拿切面刀往我跟前一撂,眼瞪得多大。颠倒回来好像是咱娃把他娃打了……”小宝奶奶忍不住乐了:“你说这话我信,仓娃那性子我知道,惯孙子在我巷里都是有名的。”“娃小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事?你当大人的瞎好把娃说说,把娃娃管管。对不对……”增文奶奶越说越气,眼瞪着我,“你今日打明日打,是不是打上瘾了?”增文奶奶扭头对小宝奶奶说,“这回我也不怕人笑话了。你不收拾上一回,他长不住记性!门前人说叫说去!”末了拿手指头一戳我脑门,“以后再打我娃,看我不打死你……”
回到家妈妈看我头上、胳膊上一道道的红印,就问咋啦?我说增文奶奶打的。“她为啥打你?”见我不语,父亲就问:“你是不是打人家娃咧?”我没吭声,父亲着气地说:“打你不亏!看你手贱的毛病再改不改!”母亲就说父亲:“娃娃打架,她大人动啥手里?!大脾气那不好,也没骂过谁家娃一句,动过谁家娃一指头。”说着就解下围裙要去寻增文奶奶。父亲把她拦住:“行咧,行咧,又没打个啥。”“都打成那样她还要咋?不言传她还以为这些人好欺负!”母亲一把把父亲推开。父亲拽着她的胳膊,母亲甩脱,父亲过去把大门一关:“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不行?”“不听!”他俩推搡了起来,父亲干脆把门一锁,母亲气得:“我跟娃逢着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父亲说:“明明你娃先打人家娃。无风不起浪,要怪先怪你娃。”“那你大人动啥手哩!你看把娃身上打得!这么小个娃,她也能下得去那手,心咋这么狠!”“人家孙子人家能不疼,能不管?”“管你就把人家往死里打!”“她敢!”“都这样了你还要叫咋敢?你也就是在我跟前会说个大话,你要是有本事她敢欺负?!”“一遇事你就东拉西扯,一点事都不忍……”“该忍的我忍,不该忍我就不忍!大老时姑来给我一再安顿,要把娃看好看好,现在这人心都脏。说她巷里有个娃,跟冬冬一样费事刁手。跟娃娃打架,叫人家大人弄到背后地也不知咋收拾了一顿。打那以后,一点胆子都没有。人家娃娃打他,站那里动都不敢动,苶不愣登,跟个木桩子一样。娃娃家懂个啥么,叫她这样收拾上几回,以后还不成瓷熊了!”母亲说着就叫父亲开门,父亲不开。母亲指着大门:“有本事你一辈子都甭开!”父亲说:“你先听我说,这回毕竟没打个啥。人说当家人不在三年都不顺哩,该忍咱就得忍,少寻事好不好?鸡毛蒜皮跟人家计较,叫巷里人知道了还说咱不厚道。”母亲扭过头不听他的,父亲就斥责我,“到学校一景念你的书,也学学人家娃的好样子,少跟人家娃娃打架!你不逗人家娃,人家大人能打你?一放学就往回走。叫大人一点都不省心……”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母亲坐在那里泪流满面,父亲在一旁连声埋怨:“叫你甭去甭去你就是不听,有理事弄成没理事,你看丢人不丢人……”“谁知道老老的了连脸都不顾了……”
原来母亲借故到增文家要爷爷借给的谷子。增文奶奶不但不认账,反而胡搅蛮缠,说她在我爷爷手里都还了,诬赖母亲想要二回;说什么日子过不前去了,在这上面胡寻门道;还说我把她增文打了,她都没寻事,母亲反而倒打一耙。增文奶奶连跳带蹦,巧舌如簧。母亲哪跟人吵过架,拙嘴拙舌,毫无还口之力,气得就哭。
父亲埋怨完母亲又嚷我。我跑到爷爷屋里,再也忍不住,爬在炕沿上哭了起来……
白雪歌20142021-06-07 08:45:5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08 07: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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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20142021-06-08 09:43:2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8 上小学了

过了年,我八岁,上一年级了,成正式的学生了。母亲早早用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条给我集了一个新书包。父亲买了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用针剂纸盒给我做了文具盒。正月十六一大早,父亲领着我去报名。学校大门两旁的围墙上写着毛 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大门两边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班主任芮桂娴老师收了学费,开了收条,发了本子和书,然后告诉我们下午来时带上笤帚打扫卫生。新书捧在手里好香好香。一路上,我不住地把鼻子夹在书里闻那气味。
一回到家,俩弟弟就围了上来。他俩要看,我不让,说他们:“不准拿手动,小心把书弄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我把书皮包完,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几乎一个颜色,看不清。父亲就出去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上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冬。写完,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乱动,就守在一旁看着。小宝建西来叫也没出去玩。我时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不到晌午我就催母亲做饭,一吃完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的,不认得。不大一会儿就来了好多。村东一到六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村西七到十二队是乙班。
班主任进来了,先一个个点名。叫到谁,谁就站起来,跟大家互相认识一下。
点完名,老师开始给我们讲话:“同学们,从今天起,大家就是一名正式的学生了。”我脊背挺直,认真听老师讲话,“大家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相互促进,共同进步。你们这一代孩子是幸福的孩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不愁吃,不愁穿,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读书学习。农民伯伯给我们种地打粮食,工人叔叔给我们印书印本子,解放军叔叔为我们站岗放哨,我们才能无忧无虑地坐在这里学文化,长知识。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一定要感谢党,感谢毛 !旧社会,大家吃都吃不饱,还咋能安安宁宁坐在这里读书写字?回家后,大家可以问问自己的长辈,问问自己的父母,咱们这么大的村子,上千口的人,有几个人认识字的?没有几个。以前只有有钱人家才能送娃念书。没钱的,饭都吃不到嘴里,哪还有钱上学?没有文化,睁眼瞎,哪能不受人欺负?正是因为我们广大人民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所以才深受帝国主义列强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剥削和压迫。为了祖国的解放,为了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多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才为我们换来了今天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这回咱们村里什么都没建,卫生所、合作社都在原来的老祠堂,但却为我们建了学校,教室,做了桌椅板凳。所以我们一定要发愤学习,不怕苦,不怕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用的人才。为先烈争光,为父母,为村里争光,更要为我们祖国这个大家庭争光……大家记住老师的话没有?”
“记——住——了!”同学们齐声答道。
老师讲完就开始打扫卫生。七、八两队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的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工完后,大家立马就干了起来。我们这里是旱塬,水非常珍贵。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登时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也不管不顾,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干完再看,一个个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打扫完卫生,老师让我们站队,排座位。和我坐同桌的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好多孩子以前都没有上过幼儿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和纪律后,就放了学。
早上五点四十到校,六点上早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我醒来一看,母亲还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亲说:“还早太着哩。”他把被子给我掖了掖,可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父亲提来尿盆叫我尿了还是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听见鸡叫,可眼皮子沉得实在睁不开。父亲把窗开了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一会儿叫他。”父亲说:“你睡你的。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说:“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面。我跑过去跟在队伍后头。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同学站在一旁看高年级同学做早操。做完早操回到教室,班主任让迟到的都站起来。说我们太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迟到就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拿起笔,在墙上考勤表里迟到同学的名字后面重重地划了个叉。
早上一放学,我就缠着母亲给她背刚学的毛 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父亲回来,又给他背了一遍。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到了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这样。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咋回事,是不是胡浪了,没好好学……
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可爱上美术课了,老师都表扬我,说我画的好。教我们美术的是数学老师,音乐是语文老师。因为老师少,都兼着,高年级也是。美术也没有课本,音乐也一样。老师把歌词抄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给我们教,学会为止。
第一节美术课我们画的是五角星,用铅笔画好边,然后用蜡笔涂上颜色,很简单,我很快就画完了。接下来画国旗、党旗、宝塔山、天安门、向日葵……我觉得老师教的比母亲画的简单多了。母亲画的都是些花朵、苹果、桃子、石榴、鱼、蝴蝶、公鸡、喜鹊啥的。我把我画的叫母亲看,母亲说好看。我问她会不会画,母亲说不会。巷里人再来叫母亲画围裙什么的,我就想把这些给她们画上,可她们不要。
因为我画儿画得好,老师让我办黑板报。我一下子神气了起来。
可惜美术音乐每周只有一节,太少了。而且临近考试,美术音乐课还要改成语文数学自习。
学校安排每周二和周五下午义务劳动,农忙时就帮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地里没活就到五保户家里扫地、抬水。星期天呢,还要求帮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星期一开班会要发言,要汇报。大家几乎每回都是扫地洗碗打猪草,老师就调侃我们说除了扫地洗碗打猪草这老三篇,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你们没说腻味,老师都听腻味了。”
晌午正吃饭,就听队长在巷里大声吆喝:“雨来喽,赶紧都到场里收粮食喽——”我站起来一瞧,西边的天都黑了。父母边扒拉着饭边安顿我吃完饭把碗泡水盆里,上学去把门锁好,说完撂下碗就走了。我把碗洗了,后来一想,连锅干脆也洗了,班会上也好发言。
铁锅又大又深,锅台又高,我个子矮胳膊短够不着锅底。可这难不倒我。我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爬在锅沿上。一手拿铲子铲着锅底,一手抓着锅沿。包谷糁爱糊锅,费力。也怪自己手上没力气,铲了几次都没铲起。我往前爬了爬,猛一使劲,铲子跐溜一滑,整个人贴饼子似的滑进了锅里。好在水不多。我把脸尽力朝上,爬那儿不敢动,怕一动把锅底压破了。前几天锅底漏了,父亲叫巷里来的小火炉匠重新焊的锅底。我忙喊照永。照永进来一看,吓得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喊哥。
“快到门前叫人去……”我一张口,洗锅水就往嘴里钻。
德万爷来了,一见先站那儿笑开了。他不紧不慢走到跟前,两手抓着我腿脖子把我提溜出来。我站在院子里,拨拉着满头满脸的糊渣渣,吐着嘴里的,擤着鼻孔里的,掏着耳朵眼里的。德万爷乐不可支,边笑边帮我脱衣服,又帮我把身上冲洗干净。走时,我一再叮咛他出去千万别跟门前人说。没想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小宝家门口的砖台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跟人家连说带比划。好在跟前没有我班同学,要不他们一定笑话我喝洗锅水,那可是喂猪喂鸡的。
我一路上不住地吐着嘴里的唾沫,总觉得糊渣渣没吐干净。
傍晚放学回到家,父母和邻居那婆坐在厨房门口,俩弟弟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一声不吭。我想一定是弟弟又惹啥祸了,疾步上前想看个究竟。先跟邻居那婆打了招呼,又叫了大、妈。父亲没言语,母亲把脸扭向一边。邻居那婆就说我:“好娃哩,你把人没吓死!”“我?我咋了?”我紧张地问道。“多亏锅里水少,要不还不知道懂啥烂子!”原来是这事儿,这不都没事了么。邻居那婆却郑重其事地说:“我刚跟你妈说,我娘家后巷有个娃,去年放暑假到涝池下水,一下去再没上来。水还不是多深,叫呛死了,他大他妈都疯了……今日这事,要是你爷爷在,看把你妈你大骂死骂不死……”母亲两股子眼泪唰唰直流,父亲头垂得更低了。
邻居那婆说母亲:“你也是,这么碎点个娃,就叫做这做那,都不够那操心钱。”母亲委屈地说:“好我的婶子哩,你问他,我叫他做过啥?长这么大啥活都不做,平时眼里就没活,真真是人家说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就是这几天,象是另生了回,要给你扫地哩,洗碗哩。你是没见,扫个地就跟猫画胡子一样。洗个碗,细胳膊细手,举着个碗,摇摇晃晃。把我担心得,总怕拿不稳掉地上打了。他前头做,后头我还得跟上做二遍。我叫甭做都不行,说老师说的。人家老师说一句,顶咱一万句。我就说,你跟你老师说你都做了,老师问时,我给你证明。那嘴一噘:那是弄虚做假,老师不让弄虚做假……”
正说着,菊秀姑来了,朝那婆喊了声妈,又跟父母亲打招呼:“那哥,那姐。”母亲说:“新媳妇回来了。”菊秀姑羞赧地头一低。那婆站起身,问菊秀姑:“你一个?”菊秀姑嗯了声。母亲笑着问道:“新女婿没来?”那婆说:“来做啥呀,还得麻达地准备碟碟碗碗。”母亲说:“结了婚就是老女婿了,做啥吃啥……”

星期六下午放学回来的路上,听过路的人说,今黑槐庄村演电影,《六月雪》。槐庄离我们不远。一回到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老戏。我问母亲六月真的会下雪么?母亲想都不想就一点头。我又问:“六月那么热,咋会下雪?”母亲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就扳着她的胳膊:“到底真的假的呀?”母亲不假思索:“假的还能唱戏拍电影?”
这下说啥我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会下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行,跑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跑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知道擦,你说你多大。”“不!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娃把你再没办法。我可不是你爷爷,你说咋就咋。”“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咋就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领我。”“你要是给我把屋里活都做了,我也领你去。”“我要去嘛,我就要去!”“我正忙着哩,你少胡打搅。”“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去啥去?鞋底磨不烂了。槐庄演完就轮咱村了。”“几回都没轮,你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路咳咳咳,一走一歇,等走到了,电影都演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可她还是不答应。
外婆剜了些甜蕖菜蒸了些菜疙瘩让三舅送了来。三舅也爱看电影,就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我半天,就去找长袖衫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三舅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先是加演的纪录片。一开始是毛 语录:毛 教导我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一定要响应毛 的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这时才开演了,一边演一边解说:要大力加强农村卫生建设,养成勤洗手洗脸,讲究卫生的好习惯。鸡鸭猫要圈好,不要叫去厨房和卧室。它们爪子上带有好多细菌。有些人和孩子,因为不注意卫生,肚子里生了好多绦虫,还有这样那样的疾病……
接下来是《六月雪》。真的是戏剧片,但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孩子,就东倒西歪地打起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就是唱起来没完没了。借这功夫,我回头看三舅是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他俩的长相和打扮就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起来。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给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竟然颠倒黑白!
当窦娥被绑在法场,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在擦着眼角。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边,右边又流了下来。
窦娥彻底绝望了,她愤然决然地拿指头指着地:地啊地,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又指着天:天啊天,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三丈白布,说她的血都要洒在白布上;还说她死后要下大雪,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
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落下的那一刻,我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死。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下,好人都有人救。《小兵张嘎》,《洪湖赤卫队》,敌人要杀害老百姓,八路军,红军不都及时赶来相救……
唰——一股殷红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全都喷洒在了那高高悬挂的白布上……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真,真,真的死了?窦娥那么好,怎么能死了呢?怎么跟以前的电影不一样?
接着就昏天黑地,乌云翻滚,雷电交作,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地埋裹了起来。
真的下雪了!
紧接着,三年大旱又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了。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惩罚了那狗官,可窦娥还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解放军、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坏县官,而是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么?再说,又不是老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官呀。
一路上咋想都想不明白……
白雪歌20142021-06-08 10:44:4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感谢认识的所有人
白雪歌20142021-06-08 15:59:3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白雪歌2014 2021-06-01 09:24:36
最近正在学炒/股,给大家推荐位大神,他的联系微信:(guiop908),这几天跟着他买了舍得酒业,欣旺达赚大了。给朋友们谋福利,玩股票的朋友可以加一下,赚了记得来跟我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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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态人生 2021-06-03 11: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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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倩子君 2021-06-05 16: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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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合标题格式不 2021-06-08 18:46:25
感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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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在这里炒开股了?
白雪歌20142021-06-08 22:16:2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长大容易成人难
白雪歌20142021-06-09 04:38:4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09 06:59:07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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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6-09 07:46:2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9 枣红了(上)

放秋假了,母亲说我的任务就是带好弟弟。母亲给我安顿,不准下滩,不准到涝池,不准去沟里,不准跟人家娃娃打架,就在巷里和戏楼里玩。父母一走,我就命令照永领上照丰坐到大门口两边的门墩石上不准动。带上他俩玩一点都不尽兴,尤其是照丰,走得又慢,沟里滩里又不敢去。我以为这下万事大吉,就和建西小宝他们一块到沟里刨我们埋的小柿子。青柿子摘下来埋在向阳的土坡里,过上六七天刨出来,又软又甜,一点都不涩,可好吃了。
回到家,照永和照丰半截身子湿湿的,光着脚,提着鞋,并排靠墙站着。母亲气呼呼地问我跑哪去了?我说和建西他们去沟里了。“我给你的任务是做啥哩?”“看弟弟。”母亲一戳我的额头,我登登登往后退了一大截。“你看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永永和丰丰差点掉涝池里了?!”我有理气长地说:“我叫他俩坐到门口甭动弹,他俩要跑不听话管我啥事!”“你还犟!”母亲气得一把把我拉过来,按在腿上,朝屁股就搧,“他俩要懂事还要你看啥?你这大了都管不住自家,都不听话,他叫他俩听话……”父亲回来一问,说:“打得不亏!这么大了一天光知道浪……”
第二天,父母下地一走,我就教训他俩:“以后再往涝池去小心着!”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老老实实地带着他俩。
起风了,大伙一窝蜂地往村头的枣园跑去,捡墙外面刮下来的枣子。可风小,没刮下来几个。照永捡了个半红的,过来叫我咬了一口,他也咬了一口,剩下的塞到照丰的嘴里。
我们围到栅栏门跟前,园子里面落了不少,看枣园的丑娃大正提着布兜在那儿捡。我们就拍门,也要进去捡。以前六憨爷爷看枣园时,就会放我们进去。
看枣园的丑娃大过来,拿棍子指着我们吼道:“干啥干啥!”他走到跟前,“都滚远!再推下门试试,手给你打断!”说着朝我们晃了晃手里的棍子。
大家走开了,坐在枣园外面的土堆上,一边玩一边等着风。
过了会儿,就听丑娃大喊:“建西,建西。”大家和建西一块跑过去。栅栏门开了个缝,丑娃大站在后面招着手叫建西进去。建西进去后,他就从口袋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红枣往建西裤兜里塞。俩兜塞得满的都溢出来了,建西不得不用两手捂着口袋口。建西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家去了。丑娃大关上栅栏门,呵斥我们:“都离远,甭守在门口挡路!”我站在那儿没有动。
前天后晌,我放了学和小宝建西他们玩。父亲和满福叔他们几个拉土垫被雨水冲坏的路。丑娃大出来拿枣给他们,唯独不给父亲。我一回到家就跟母亲说,母亲着气地说:“促红蔑黑骚情货,以后见了少搭理!”
丑娃大见我站那儿不动,就说我:“叫你走开你听着没有?”我就问他;“这是队里的枣,你为啥只给建西?”他眼一瞪:“我想给谁就给谁,管你个屁事!你个碎怂娃,牙都没长齐,还想管大人的事。”“这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你个人家的东西……”“我就给了,你能把我咋?咋,你想管?来,进来管么。”说着拿起棍子晃荡着。照永照丰过来,一人一边,把我拉开。丑娃大嘴里嘟嘟囔囔地:“你大爱咬,你碎怂也爱咬。啥蔓蔓结啥蛋蛋……”我立马来了气:“你少说我大!你才爱咬!”“我就说了你能把我咋……”
过来个人,丑娃大没再言语。他把棍子在门框上敲了敲,回到树底下的麻袋片上躺下,一只腿搭在另只腿上,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越想越气,从地上捡起个瓦块,朝墙外的枣树上撇去。枣子唰地落下一地。等丑娃大撵出来,我们都捡完四散了。
丑娃大站在门口就骂:“刚谁撇的?站出来!不想活了!你先人咋生下你这驴日的货……”丑娃大骂的话可难听了,旁边的小伙伴都扭过脸朝着我看。丑娃大骂完回到枣树底下歇息去了。我气不过,找了个更大的瓦块,可劲朝他头上的枣树撇了过去。枣子唰唰落了下来,有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丑娃大一跃而起,厉声喝道:“谁?谁刚?!”说着抓起靠在树上的棍子就撵了出来,我们赶紧就跑。
俩女娃吓得腿脚发软,跑不动,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对凶巴巴的丑娃大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哪是谁?”她俩一指我:“冬冬。”丑娃大把鞋跟抠上就来追我:“我今日就不信打不死你个碎怂!”我叫永永领着丰丰躲到猪圈后面,然后就往巷里跑。跑了会儿扭头一看,丑娃大只是追我,俩弟弟没事,这才撒开脚丫朝外公家跑去。
我以为丑娃大追上一截就不追了,没想到他穷追不舍。跑了两个巷子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一个不认得的人一把把我抱住,我再怎么甩都甩不脱。我又急又气又怕。丑娃大到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跑,我,我叫你碎怂跑……”
那人把他手生开,问咋了?丑娃大气喘吁吁地说:“这碎怂不是个东西!一砖头差点撇我头上。”“娃为啥要撇你?”“谁毬晓得!”那人就俯下身子问我:“你咋拿砖头撇人家?”“我没拿砖头。我是拿瓦块撇枣,枣落到了他身上。”那人就对丑娃大说:“枣落到身上有啥么,也值得你掂个棍把娃撵半村。”丑娃大说:“你是不晓得,这碎怂故意的。你不知道,这碎怂在我巷里就刁手。”那人就问我是不是?我说:“他光给建西枣不给我的……”那人弄清了事情原委就说丑娃大:“队上的枣,又不是你家的。你一个娃给上几个,哪怕多给队长家娃几个,不就没事了。这么大个人了都没个娃有见识……”说来说去,丑娃大叫他不要管,非要收拾我不可。那人也来气了:“给你说好话讲道理你咋就不听?升堂大在世时你咋不收拾?老汉不在了你就长本事了?你知道这娃是谁么?”“谁么?”“我自家屋。今日我碰上了你就收拾不成。以后你也少欺负!”那人又对我说,“娃呀,甭怕!我娃今日做的没错,胆放正,谁都不怕!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找伯来,给伯说。不行就到大队,我就不信这世上没王法了。”
丑娃大悻悻地走了,走了一截又回过头,瞅了瞅我,又瞅了瞅那人。那人把我送到家里。母亲一听就要找丑娃大理论,让他拦住了:“算了算了,跟那号人讲理白费唾沫。我都给说了,他以后也不敢了。”母亲着气地说:“我能不知道他是个啥人么,没个成色,拿不住个热冷,我平时就不搭讪。”“知道还着啥气么。听自家屋的话,啥都甭盼,只盼咱这三个娃灵灵醒醒,好好念书,长大了有出息,比啥都强。今日娃给我一相说,我就觉得这碎家伙不简单。人不大,可懂大理。嘴里虽然说不出,肚里啥都晓得。一心一意把娃好好抓大,大了他就没人敢欺负了。娃以后就是咱的指望……”
那人一走,母亲把我往怀里一搂,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我满头都是。父亲回来一听就训斥我:“那么多娃,就你嘴长!烂枣又不是没吃过!以后再在嘴上闹事就叫人家往死里打。大人一天下地乏乏得,回来还要跟上你着气。”我不服地说:“是他不对!那明明是队里的枣……”父亲不由分说:“你还犟!俩烂枣不吃就饿死了?”“不是。他骂的话太难听了……”“你不撇枣人家会骂你?你有错在先,还嫌人家骂你。万一砖瓦砸到头上,砸到眼窝咋办?”母亲打断父亲:“你少耗子扛枪窝里横!我觉得我娃对着哩,错也是他老二球先错。六憨叔看园子时,树上刮下枣,咋都叫娃娃进去拾?他就不行,全都拿到他屋,他也不怕吃得撑着不消化!”“六憨叔五保户,没儿没女,拿回去给谁吃呀?你要弄清,人家叫你吃是人情,不叫你吃是应该……”“你行了行了,你就会说软话,除了骂自家人还会做啥?对你也说,不对你也说,有本事找那老二球去!今日要不是碰着德孝哥,你看你娃是断胳膊还是断腿哩,你还嘚吧嘚吧替人家说话。我觉得我娃做的对着哩,至少比你强。遇事就怕死了。”“我怕他?跟他闹我嫌丢人!”“还不是怕么!”“你咋是个麻迷!娃错就是娃错。他明明为了吃嘴,你还要护着。想咋就咋,想吃啥就啥,想要啥就啥,行不行?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老二球给建西枣,不给别的娃,这就对?就是王法?都一个队里的,他为啥看人下饭?我娃做得对着哩,不争他还以为都是瓷怂!”“吃俩枣就不瓷怂了?争气就在这上头争?这就是你教育娃的法子?就是人家错了,叫你娃也跟上错?明明是队里的枣,公家的东西,你多吃多占还吃出理了?有理走遍天下,你一点理都不占还跟人家说啥!一点都不往大处看,远处看。有了本事啥东西没有……”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把母亲压劝了下来。母亲坐在门槛上,余怒未消,说丑娃大:“那一年刨了人家几个红薯,叫建西他爷把脚踩到头上,要不是冬冬他爷,指头都叫人家剁了。现在你看骚情的那样。记吃不记打,一点脑子都没有!”父亲说:“你知道他是啥号人还一般见识?我跟你说,你要着这气,一辈子都着不完……”
傍晚,母亲和我看外婆回来,老远就瞅见丑娃大从合作社买东西出来。我不由得抓紧了母亲的手,放慢了脚步。母亲看见了,拉起我,快步走到跟前,挡住丑娃大的去路。母亲把我朝前一推:“娃晌午把你咋了,你掂个棍撵了一村?给,今日把你本事试火一下,叫我看看你有多厉害!”丑娃大满脸堆笑:“好妹子哩,你听老哥说。晌午我真的是只看见建西,其他娃都在墙背后没看见。队上的枣又不是我屋的,我给这个不给那个?你是不知道,我刚躺下眯了一会,就嘭嘭俩东西砸到脸上,把我吓了一大跳。一睁眼,这么大一块砖头差点砸我头上。”丑娃大两手一比划,比我脑袋还大。我急忙更正说:“不是砖头,是瓦片。”丑娃大接着说:“我撵娃主要是想给娃说,想吃你就跟伯要。要是砖头砸到人头上,是不是你还得看病花钱?弄不好就是人命。我撵娃真没别的意思。你想我这么大的人咧,咋能跟娃娃计较?不信你问德孝哥去。我不知道你两家还是自家屋。”他伸手要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以后要吃枣就跟伯说。”“我娃不稀罕!”母亲说完,拉起我就走。我想起了,就问母亲:“晌午救我的那人是谁?”母亲说:“咱一个远自家屋,支书他堂哥。你仨的名字就是你爷爷叫他大给起的,他大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我想起了,仰头问母亲:“爱咬是啥意思?”母亲一怔,反问我:“你听谁说啥了?”“丑娃伯说我大……”“叫屁伯!以后见了少搭理!”母亲着气地说,“他说啥了?”“他说我大爱咬……”“他是老狗记得吃陈屎!你大这几年多会咬……多会再提过意见了?”“提啥意见?”“爱咬是骂人的话,开会给队长提意见就说你咬哩,爱咬。你大以前开会是提过意见。他是哪啥青年,啥青年团员的组长,我也记不清了,就是咱队那个团小组的组长。提了意见后,人家也不好好给他派活了。不派活也没人管。你大后来开会就很少说话了。都是大家的事,又不是咱私人自家的事,甭管都甭管。以后再开会,你宝粮叔,满福叔也都不言传了……”
白雪歌20142021-06-09 07:53:36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