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长大成人》

楼主:白雪歌2014 字数:148253字 评论数:15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我得忠于我的生活
白雪歌20142021-06-09 09:51:2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9 枣红了(下)
期终考试完后要评三好学生了,我们手背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班主任先由高到低念了考试成绩,完了说,各门课没有不及格的,而且语文数学两门主课分数都要在95分以上才有评选资格,每组评选两名。班主任一说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两腿并拢坐直了身子。班主任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是要参考平时的操行考评。本子上汇总着这学期每个同学迟到旷课了几次,请假了几天,几次没参加劳动,还记着给学校勤工俭学的园地拾了多少斤羊粪,夏收给生产队拾了多少斤麦穗,秋收摘了多少斤棉花。这几项我名次都排在后面。
我一下子泄了气,脊背靠在后面的桌沿上。
咋啥事都算呀?这都老早以前的事了。就说迟到,我最近几星期一回都没迟到过……
接下来分组评选,同学们发言。一上来巧凤就说我扫地故意不扫她桌子底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时故意不扫你桌子底下了?”“都几回了!”她嘴吧嗒吧嗒说哪一回哪一回,有鼻子有眼,说得我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我扫地毛躁,这儿一扫帚那儿一扫帚,老师也批评过,这我承认。可说我故意扫谁桌子底下不扫谁桌子底下,那真是冤枉死了。这事儿刚说完紧接着又说我故意把她书包扔到地上。那是下课我们几个男生追撵,不小心碰掉的,咋是故意的?
“明明就是!”
“你!”我有口难辩,气得浑身发抖。
我纳闷了,看她那样子,怎么会对我那么大的气?我以前可从来没招惹过她。她娇气又爱打扮,早上她妈不给她把头梳光都不上学。平时大家玩耍,谁要是不小心把灰尘弄到她衣服上,那脸立马拉得老长。扫个地,只有她把嘴包得严严实实。可我从没说过她这方面的坏话。人家毕竟是女生,当然不同我们男生,泥里土里的不在乎。后来我才发现,并非谁弄脏了衣服她都生气。那些学习差的,穿得烂的,老师经常批评的,就是没弄脏她的衣服,只要一到她跟前,她就皱眉蹙目,敛息屏气,毫不掩饰脸上嫌恶的表情,要不就干脆走开。打那以后,我就不爱搭理她了。
故意就故意,反正我也评不上,随你便!
放假了,那些得了奖状的同学,故意把奖状反卷着拿在手里。奖状上那鲜艳的红、黄颜色图案惹得过路的婆婆婶婶们不住地拦住去路:“萍萍呀,得奖状了?”
“嗯。”芮萍立马停住脚步,把奖状展开,捧在手里叫人家看。
真是的,人家只是那样随便说说,又没叫你打开。
续续家那婆问我:“冬冬,你咋没得?”我只得挠着头,胡乱地打个岔,抬腿想一走了之。她却一把把我拉住,同我到了家里:“芸花,芸花。”母亲从房间出来:“那婶子。”“把你升堂的鞋样叫我用一下,我给续续做双鞋。”原来是这事呀,我刚松了口气,她紧接着说道:“换换家女子念书就是灵醒,年年得奖状。” 我急忙说:“哪年年得了?去年就没得。”母亲紧接着就说我:“人家去年没得你得了?!”我没再言语。母亲把鞋样给了续续家那婆,那婆一扑挲我的头:“我娃好好念,明年也得个。”
续续家那婆一走,父亲拉着脸问我:“你咋没得?”我哼哧了半天:“我,我纪律劳动不好。”“纪律劳动不好还是学习不好?”“就是纪律劳动不好。”我说,“我总分比芮萍还高二分。”“高你咋没得奖状?”我无言以对了。“你就到学校胡浪,甭好好念书!做活做不了,念书不好好念,我看你将来能成个啥精……”父亲沉着脸,“去,把墙上红薯蔓扒下来给牛剁了……”

立秋后,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们都收了假了还没停。巷道里到处都是泥泞,没走到学校鞋底就湿透了。有的娃用塑料布把脚裹上,有的娃鞋子穿一双提一双,到学校把湿鞋脱了,把干鞋换上。好多娃干脆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我是父亲背着接送。他换上以前穿烂的鞋子,踩在泥水里。有同学就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让家长背。于是我也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可是当晚就哈嚏哈嚏不停地打喷嚏。夜里,浑身滚烫,鼻子堵得出不来气。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舀了少半碗谷子就着温开水让我喝下,拉开被窝,叫我钻里面捂汗。第二天父亲又背着接送了。我叫母亲给我买双黄胶鞋。母亲不动声色,把手朝我一伸。我不知何意:“咋了?”“钱呀。你不给我钱我拿啥给你买?”“我哪有钱?”“我也没有,那你说咋办?”“你哄我,你有。”“我有我不知道也买一双穿上?你大也不知道穿上一双暖和?”“不,我就要!人家娃都有。”“你到你班数一下,四十几个娃,看几个脚上穿的黄胶鞋?要是有十个娃,不说十个娃,就是五个娃,你甭管,妈就是不吃不喝,也给你买。”我正在那儿闹活,父亲把鞋子换好进来,问咋了?“你娃叫给他买黄胶鞋哩,说人家娃娃都有。”父亲就说:“一天光比念书呀,比吃比穿有啥出息。”我嘴撅得老高。母亲就催我:“你就跐慢。你大把湿鞋都换上了,要是冻出个病来,看谁接送你上学……”
雨一停,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农活少了,母亲便着手给我们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裤。
下午,我急匆匆地跑回家,到后面草房子里打开父亲的工具箱找工具。母亲进来问:“刚到学校咋又跑回来了?”我顾不上跟她说话。“你翻啥哩?你大的工具箱里有你的啥东西?”“咋不见了?”我自言自语地说。“啥不见了?”父亲来了,问我找啥。我说:“我们教室门坏了,老师要一个扒钉修门。”母亲紧接道:“你教室门坏了,你老师咋叫到咱屋拿扒钉?是不是你把门弄坏了?”“不是我。”“不是你咋叫你拿?”“是门松了,底下都跐住地了。老师就问谁家有扒钉,我说咱家有。”“人家娃娃咋不拿?这又不是钉子,拿个就拿个。打一个扒钉得多少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父亲从瓮背后拿出一串扒钉,取下一个给了我。母亲说父亲:“你不是准备盖门房哩么?”父亲说:“那还不知啥时的事,到时候再说。”我接过二话没说就跑了出去。
不久我又跑了回来,对父亲说:“我老师说把钻子再用一下。”母亲揶揄道:“咱还有木板哩,不行了给你教室做个新门你看行不行?”父亲从墙上把钻子取下,又找了钻头安好给了我。我拿上转身刚要走,被母亲喊住。母亲对父亲说:“他老师是个女的,再都是些碎娃,会不会用钻子?我都不会用,她会?”父亲想了想,说:“我去吧。”父亲问我有没有铁锤,我说有。母亲说:“你还是把该拿的都拿上。万一没有,又来回跑。”父亲拿了工具,和我一块往学校去。
到了一看,原来是两头的茆松了,扒钉根本不管用。父亲拿出斧子和木头,斫了几个楔子,把茆楔实,又用螺丝刀把合页上的螺丝拧劲,门一下子浑实了,底下也抬了起来,不跐地了。
老师不住地给父亲说着感激的话。父亲局促地:“再有啥毛病叫娃说一声。”老师叫我们站起齐声喊:“谢谢伯伯!”接着又一起为父亲鼓掌。父亲越发地拘束了,摇着手:“没啥没啥。”慌忙收拾起家具回家了。
放寒假了。年跟前,父亲到镇上办年货回来,拿出一双黄胶鞋让我试大小。母亲赶忙把俩弟弟叫到一旁:“你哥要上学,等你俩上了学也买。我丰丰和永永就是听话、懂事,比你那混怂哥强……”永永和丰丰虽没言语,可两只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黄胶鞋。父亲帮我穿上,系好鞋带。我神气地走来走去。
我等不到大年初一。第二天早早地起来,穿上黄胶鞋,打开大门。大清早,巷里也没个人。过了会儿,有人开始打扫门前,我故意走到跟前,可她们却说我勤快,起这么早,就是不往脚上看。
我抬起头,瞅着灰蒙蒙的天空,只盼着快点下雪。
白雪歌20142021-06-09 16:43:4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野阔黄河远,土沃牡丹香
白雪歌20142021-06-09 17:27:3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10 06:47:31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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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6-10 07:33:2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10 二舅

二舅来了,哭丧着脸。原来他上高中的名额被贫协 升泰的儿子顶替了。二舅叫了声大姐,眼泪花花再也忍不住就出来了。他说外公不管。
母亲解下围裙,一手的面也顾不上洗就到外公家去了。我把锅烧开,再等不见母亲回来,就把灶火里的柴退了,也跑了去。
外公坐在他经常坐的,用胡基砌的桌子旁的凳子上,母亲坐在他对面的门槛上,外婆盘腿坐在炕头的纺车跟前,大舅和二舅立在门边。三舅靠院子的枣树站着,我过去靠在他的身上。
外公和外婆说的都是河南话,他俩不会陕西话,以前我都听不懂,现在慢慢好了。就听外公说母亲:“庄稼活就不能干?上学不就为了好好地劳动?不论干啥,在哪儿干都一样。只要你勤快,肯下苦,爱劳动,都会有出息。下地劳动,肯下苦,挣的工分多,分的粮就多,这有啥不中?农民不好,农村不好,城里的知青都跑下来干啥?上不上高中,这是大队的决定,不是升泰说让谁去谁就去,这是瞎说!再甭胡乱想,胡乱猜。不上学就一心一意在村里好好劳动。国家号召学雷锋,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多做好事,多做贡献……”母亲也用河南话跟外公说:“学雷锋,学雷锋。人家咋不学哩?升泰他咋不叫他娃劳动?”“谁上学,谁不不学,这国家,村里干部,都有统一规划,统一安排。你想着就咋着,想干啥就干啥,这不乱了套……”母亲站起身:“我不跟你说了,你不去我去。”“你去弄啥?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升泰家那孩儿身单力薄,上学就让他上呗,都一样为社会做贡献。现在国家政策多好,能劳动,能吃饱穿暖,啥都不用熬煎,还叫孩们上学认字。村里给咱院子划上,房子帮咱盖上,劳动叫咱参加上,粮食给咱分上。人要知足,要记着毛 ,记着国家的好。好好报答,好好劳动……”
“这是两码事。”“啥两码事?”“我,我也没办法跟你说。”母亲跟外公说不到辙,就叫二舅同我先回家,她去找村支书。
我想看三舅养的小兔娃,母亲呵斥道:“看啥看,往回走!”
母亲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台上半天不说话,末了对二舅说:“好娃哩,认命吧。支书说这是大队开会决定的,说升泰家条件还不如咱,说啥统筹,需要照顾。我说升泰家条件比我的好多了,他屋里起码还是瓦房,我的都是草房。我的除了比他的人多,啥都比不上人家。这几年,升泰在大队里,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是全工分。当个贫协 ,这照顾哩那照顾哩。四五年了,他老虎下山一张皮,出来进去都是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这明显是做样子给人看哩,哄人哩么,谁看不出来……回来的路上我也想了,支书虽说大队统一安排,可谁不先想着自己娃,没有自家娃还有亲戚娃,朋友娃。老话都说完了,各看着各娃亲。咱是外来户,外乡人,大队里也没个人,谁替咱说话呀。升泰给村干部一个个都打了招呼,人家当下也在位位上。我也想了,不上就不上,上了以后能推荐上大学还罢了,推荐不上还耽搁两年的工分。算了算了……”
二舅回去了。我边烧火边问母亲:“啥是外来户?”母亲叹了口气:“外来户就是打外地来的,不是本地人,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我外公咋不呆在他村里,跑到咱村里?”“你知道啥么?你以为谁愿意撇家舍业地往外跑?实在是逼得是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
母亲告诉我,那一年她就和我这么大,河南黄河发大水,外公家整个村子全淹了。不到三天,房子全泡倒了。那时房子都是用土胡基盖的,哪经得起水泡。人尝说,水火当日穷。村里有个村台,地势稍微高点,一村人都挤到了上头。成月天了,水一点都不见下去,村台都泡软了,踩到上头就跟踩到和好的泥上一样,忽闪忽闪,马上就呆不住人了。天天都有人饿死。外公一看,也只得出去逃荒。好多人早都走了,外公当时是一大家子,外公外婆,姥姥,母亲姊妹四个,小姨还在月子里,老老少少六七口子,姥姥和外婆还裹着小脚,这么远的路可咋办呀。外公是实在不愿意走,可不走不行,周围全是水,就是想剜个野菜都没地方,总不能一家子都饿死在这里,于是也只好跟着逃荒的队伍出来了。带的干粮没几天就吃完了,一路上就要饭,挖野菜。多亏外公有个石匠手艺,边走边给人家錾錾碾子磨子,挣几个工钱,换点粮食。就这,还把小姨饿死了。外婆自个都吃不饱,哪有奶水喂小姨。小姨饿得天天哭,最后浑身浮肿,胳膊腿多粗。加上天冷,身上烧的跟火炭一样……
“赶紧送医疗站呀!”我连忙说。
“半路上哪来的医疗站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村子一村子都逃荒了,都没人了。再说,这主要是饿的,只要有东西吃命就能保住,没啥吃有药也不顶事。”母亲顿了顿说,“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掉。你姥姥就劝你外婆哭上几声,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你外婆只说了句:‘娃再不用跟上遭罪了……’”
我咋都想不到还会把人饿死,而且还是我的小姨。原来外公、外婆遭了那么多的罪……
母亲吸溜了下鼻子:“就这样一步一步挪,总算挪到了陕西。你外公干他的石匠活,你外婆领上我姊妹三个,看谁家需要帮忙,比如收个庄稼了,盖个房子了,干个这活那活。好多人不给钱,就给些吃的旧衣服啥的。那时活也不多,一家六张嘴主要靠你外公。好娃哩,你不知那时吃的啥苦,能吃饱都是好的,还挑拣?你外公那石匠锤你也见过,多大多重。你外公举上一天回来,胳膊就跟卸了一样。”
“那你还顶撞我外公。”
“我啥时顶撞你外公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诧异地瞧着我。
“你跟我外公说我二舅的事,不就顶撞了?”
“那是顶撞?你去问你外公,连你外婆你姥姥你爷爷你婆在内,看我顶过一句没有?哪像你,还是学生,顶起大人来就跟切菜一样!”“我哪顶了?我觉得我外公说的没错。他要上就让他上,我们老师说要互相帮助。搬桌子,掂板凳,女生干不动的活男生要帮着干。”“这跟那能比!上回村里叫去几个学生娃到公社赤脚医生培训,七队队长非要叫他娃去。他娃就没文化,去了学不动,叫撵了回来,白白浪费了村里一个名额。念书这事,哪个娃念得好你就叫哪个去,公理公道,谁也没话说。你总不能叫大人辛辛苦苦把娃供了几年,到头来你不叫娃上了,谁能不着气?你二舅明明比升泰家娃书念得好,分数也高,你外公又不是地主富农,凭啥推荐他不推荐你二舅?对着哩,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有时你争上半会也不顶事。可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哩么,我寻就是叫他的都知道我心里清底,不是傻子。你外公老说我,劝我,要学善良。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上来了就是不由自家,脾气也不好。你外公一辈子从来不跟人争,老说把你自己做好,人家会看着的,好人会有好报。可要看对啥人。对那些好人善良行,对那些瞎人善良,他反以为你软做,好欺负。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谁对谁错,咱辩理么,对不对?是的,人还是要学善良。要不是你外公善良,你老外公也不会把他独生女嫁给他,一家子也不会顺顺利利在村里落户。”
“我老外公?谁是我老外公?”
“就是你外婆他大,我外公,你叫老外公。你外公就是跟上他学的石匠。他见你外公心地善良,老实可靠,就把你外婆嫁给了他。你老外公就你外婆一个女。你外公当时穷的,屋里啥都没有。你老外公不嫌弃,就图你外公个人品。”母亲继续说道,“逃荒的时候,路上再饿,再没啥吃,人家地里的庄稼你外公叫我姊妹三个摸都不准摸。不管是玉米棒子,还是红薯豆子,就是根萝卜缨子也不准摸,跟前去都不叫去。所以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到哪个村子,从来没叫人家嫌过,说过。”
“最后咋到的咱村?”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些事儿。刚懂事时,听着外公外婆说话的口音不一样,就问爷爷,才知道他们是河南人。芮萍她大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爷爷说那是四川人,是招的上门女婿,而我们是陕西人。上回宝粮叔说了句河南蛋,他再来家时,我就不搭理,不喊不叫也不端茶倒水拿凳子。母亲知道缘由后,说那不是骂人的话,河南担也不是鸡蛋的蛋,而是担子的担。因为河南人逃荒时都挑着个担子,人家就叫河南人河南担。
母亲接着说:“你外公给人家做活,快做完了,人家就紧接着给介绍活,说哪村哪村活多,哪村哪村富裕,哪村哪村人好。最后就来到咱村。咱村是个大村子,刚开始就住在村边的废土窑里。住下后没多长时间你外婆就添下你大舅。你外公就跟你外婆商量,咱暂时就住到这里,不四处跑了。他出去揽活,等钱攒的差不多了再回河南。
“你爷爷也有盘磨,你爷爷也老叫你外公錾。后来我就发现你爷爷的磨錾的最勤,搁几天就来叫你外公,搁几天就来叫你外公。我就问你外公是不是他家人多,用得费。你外公说不是,说家里就三口人,主要是门前人用得勤。你外公就说你爷爷心底好,不管谁来都叫用,磨天天都不闲着。不像有的人家,怕别人用,一用完就把磨扇一卸,要么就把四东八西堆到上头,人家来一看也不好意思叫装叫挪。”母亲接着说,“后来国家来了政策,叫逃荒的就地落户。村里就给划了院子。”
“那我外公为啥不和我爷爷一队,跑到二队去了?”
“国家虽说有政策,可村上队里并没人愿意要,怕分口粮。给你一分,其他人不就少分了。上面工作组来了,想了个办法,说哪队户少就搁哪队,就到二队了。所以你外公一直老念国家,念毛 的好。以前旧社会谁管你哩,要饭能吃饱就不错了,谁还给你划院子,叫参加劳动,分粮食……你外公哩,见你爷爷一家人好,你大哩,老实本分,能吃苦,就把我许给了你大……”
没过多久,三舅得了脑膜炎,母亲照看了大半个月。三舅从县里住院回来,说啥也不去上学了。三舅是他们班班长,年年得奖状。平时可勤快了,养兔卖兔毛,打酸枣卖酸枣核,勾槐籽,挖草药。学费从没伸手从外公要过。平时我想买个吃嘴,也找他要。母亲劝说了半天,三舅靠着墙,低着头,一句不吭,就是不答应再去学校。
回家的路上,我刚跟母亲说了句:“我也不想念了……”母亲不由分说:“你不念书你能做啥?你舅还有那身体,那体力,你说你有啥?馋嘴懒身子,吃起耍起你能顶几个。”“念得再好推荐不上还不是白搭……”“你只管念你的,其它事不要你管!”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给我到学校好好念,少三心二意,想东想西!我跟你大两眼墨黑,又没个亲戚能靠。你念下书,学下本事,将来万一有个机会走了就走了。咱还再能指望啥……”
白雪歌20142021-06-10 09:05:2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黄红燕屎全家 2021-06-10 08: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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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歌20142021-06-10 09:10:4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感谢文学,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白雪歌20142021-06-10 14:24:0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早上好
白雪歌20142021-06-11 04:39:5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11 09:33:48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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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好!
白雪歌20142021-06-11 10:14:2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11 奖状(上)

这学期父母按时叫我起床,我很少迟到,扫地也是一扫帚挨一扫帚扫。秋季帮生产队摘棉花,也不再拿棉苞和同学互扔着耍闹了。枣红了,满树满枝让人馋涎欲滴,我捡起瓦片拿在手里,强忍着没有扔出去……
六一儿童节,我也当上了红小兵,脖子上也系上了红领巾。
期末评比会上,班主任还特地表扬了我,说我在一对一互帮互学活动中,帮联的后进生进步很大;热爱集体,关心同学,能认真负责地办好每期黑板报……接下来选三好学生。投票,唱票……我的心砰砰直跳。老师宣布结果时,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最后一听到我的名字,我都不敢相信,抬头一看黑板,自己名字旁边一个大大的红对号,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我终于评上三好学生了!这下,我也能把奖状反卷拿在手里,让巷里人看;回家贴在墙上,让亲戚夸奖,让父母高兴!
评比完后,同学们都到院子里玩耍去了,教室里空无一人。女生们玩沙包,男生们玩斗鸡。我没心思跟他们玩。我站不住,更坐不住,胳膊腿伸来晃去都不知往哪放了。我不住地朝悬挂在房檐底下的半截铁犁张望,只盼着看门老头赶紧敲铃放学,我好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给父母。
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母亲正在和面。“妈,我大呢?”“你大舅叫帮忙盘灶火去了。”“我评上三好学生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母亲就问我:“想吃啥面?”“啥面都行。”“油泼扯面吧!”“啥都行。”“你剥个蒜。”话音未落,“不用你剥了,你去门前叫永永丰丰回来吃饭……”
这回母亲往面里啥也没搀。面煮好后,妈妈给我和两个弟弟盛了三碗,辣子蒜水调好,给我们端到外面。半天不见母亲出来。我进去一看,母亲正坐在灶火旁边,碗里的面汤泡着黑馍,一根面条也没有……
下午我早早地来到学校。不一会儿下起了雪,雪花足足有五分硬币那么大,摇摇晃晃,就像一个个小船。女生们有的闭着眼睛仰起脸,有的伸开双手并在一起去接。雪花却落在了她们头发上,眉毛上。男生则一跳一蹦地去抓。我抓到了好几个,想看看雪花长什么样,可一到手心里全化了。地上很快就落了薄薄的一层,就像是刚刚长出的绒毛。
芮萍在喊我。我跑了过去,她往树上一指,原来是沙包扔树枝上了。树太粗太高,爬不上去,附近也没个杆子什么的。我捡了块瓦片,一看周围全是同学,又扔掉了。有了,我脱掉鞋子,朝树上沙包扔去。沙包掉了下来。芮萍把鞋子提来给了我,我穿上。她眉开眼笑地接过沙包,朝我挥了挥手,走了。
“照冬。”振杰他们几个在花坛那边玩耍,我跑了过去。
和往常一样,我们并着腿在花墙上面跳,看谁跳的次数多。轮到我了,刚跳了没几下,花墙塌了。我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花墙好多砖早已松动,也没人修,有的地方砖都掉了下来。
就听有人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在那儿做啥哩?!”
我扭头一看,是校长,急忙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土。
校长过来,两手背在身后,挨个打量了遍:“你几个是不是都闲的没事干了?学校有没有操场?为这事我在大会上都说了多少回了,这是花坛,不能跳,不能跳,一个个都当耳旁风了!”校长个子高,一说一弯腰,“公物损坏了,一个个不但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还兴高采烈,嬉皮笑脸!咱就是这样学雷锋的?就是这样为四化做贡献,为祖国建设事业增砖添瓦,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的?我们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把祖国当做自己的家,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祖国的主人,当做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对待……”
校长讲完问我们是哪个班的?大家低着头不说话。校长盯着我:“哑巴啦?哪个班的?”“二乙班。”我低声回答说。“你叫啥名字?”“照冬。”“你们老师讲没讲过要爱护公物?”“讲过。”“那为啥还要在上面跳?”“……”“学校有没有操场?”“……”“对了,刚才朝树上扔东西的是不是你?砸同学头上咋办?跳来扔去的,你看你还像不像个学生的样子……你们几个照原样垒好了再走!”校长说完转身走了。
垒好花墙,刚回到教室,班主任叫同学叫我。一到办公室,门啪地一关,她就怒气冲冲地说:“刚才站在那里丢不丢人?叫校长批评就好看?我都觉得脸上发烧!咋?刚评上三好学生就不知道属啥了!张啥哩张!花坛那是叫你跳的?这就是你给班里争光,给同学起的模范带头作用……去,回去写检查去,三好学生撤销。”
我以为这只是老师气头上的话,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学校开总结会,三好学生真的没有我。
同学们都在朝我张望。我心里委屈极了,憋住眼泪,起了几起都没起来,真想一走了之,不开会了。
衣服上的扣子都被我下意识地扯掉了。我捡起,紧紧地攥在手心。
开完会,回到教室,班长把通知书发了,我看都没看,朝兜里一塞。刚转身要走,一个女生跑到我跟前,说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朝我要检查。我捩着脖子把脸扭到一边不吱声。班主任又问,我赌气地说:“没写!”“咋?损坏公物,违反纪律,给班上抹黑你还有理了?”
“那,那花坛,花墙早都烂了。里面一直都没种过花,全是草。大家都在上面跑,上面跳。一直都没人管……”“你意思是东西烂了坏了就不是公物了?想咋样就咋样,想破坏就破坏?”“我,我不是那意思。”“那是啥意思?”
我其实想说的是,我都努力了一学期了,就因为个烂花坛就把三好学生撤了,这也太小题大做了……是的,我违反了纪律,你批评我,叫我扫一礼拜地都行。还有,那么多同学都跳了,还有班长,为啥就撤我一个?还不是班长他妈是老师。可这话我说不出来,那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再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会都开了,奖状也发了,假都放了。
要是没给家里说,不得就不得了。这下不但没让父母高兴,反而更让他们生气。还叫校长、班主任说来说去……
我越想越不平气,越想越觉得冤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班主任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也不理她。末了她说检查非写不可,问我听见了没有。我绷着嘴不吭声,她就让我回去了。
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雪也停了。回家的路上,我磨磨蹭蹭,不住地拿脚跟狠狠地踢踩着地上的雪。
路边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捡起个土块,朝它们扔了过去。麻雀哄地一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我又捡起个土块准备扔,从树底下大门里出来个老头,站在那儿吼:“谁?谁手贱地往屋里胡扔砖头……”我缩着身子,藏在土墙后面,等老头回屋了才出来。
“明明是土块却说成砖头,大人是不是都爱夸大其词,小题大做。”我爬上土墙,在墙头走来走去,“毁坏公物!毁坏公物!”一边嘟囔,一边用脚狠狠踢着墙头上的枯草。突然一脚踢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来晃去,差点掉了下来。
回到家,母亲问我:“咋回来这么迟?人家娃早都回来了。赶紧洗手去,准备吃饭。”我把通知书拿出来给父亲。父亲接过,打开刚要看,却盯着我俩手:“你不是给你妈说评上三好学生了?”我低头不语。“我问你话呢。”“叫,叫撤了。”“啥?!”父母几乎异口同声,连脸上惊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我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遍,只见父亲把手里的通知书往桌上一拍:“你昨天刚给你妈说选上了,今天就叫撤了?这,这也太快了吧!你是不是哄我俩哩?”“不,不是。”“不是那是啥?”父亲两手叉腰,“还学会撒谎了!”“就是选上了。”“那奖状哩?”“我刚不是都说了,叫撤了。”“撤了?一会选一会撤?你闲得没事干,人家老师都闲得没事干,陪你耍哩?”
他俩说啥都不相信。我想要不要给他们提个醒,去问问别的同学。就听父亲说:“把你通知书拿来!”我从桌上拿起给了他。他一看,把通知书朝我鼻子底下一戳,对母亲说:“我就说么,为这点事能把三好学生撤了?他根本就没选上,编谎话哄咱俩哩!”我莫名其妙:“我咋哄了?”“连及格都没及格,你说你是三好学生?”“啥不及格?”“啥不及格你不知道?”母亲疑惑地接过通知书:“五十八。”
我想起了,连忙解释说:“那是思想品德,总分六十分。”没想到父亲更火了,不问青红皂白,鸡啄米似地拿指头戳着我的额头,进而冲着母亲:“这就是你教的娃!我忙,平时把娃交给你,你就管成这个样子?还说学习不马虎……”
父亲这些天给队上看工地,晚上不在家。我最害怕父母吵架了,不待母亲搭话,急忙对父亲说:“我没说假话,满分就是六十分。要不你去问老师同学。”没想到父亲一听更来气了:“我没念过书?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爷爷一样两眼墨黑,你想咋哄就咋哄,想说啥就是啥?”父亲并没上过学,只是上了几天村里办的夜校。母亲回过神来,对父亲说:“芮萍小宝建西家就两步路,去一问不都清楚了?”母亲转身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说父亲:“你去问去,免得又说我娘俩哄你。”父亲叫我站那儿不准动,等他回来。
父亲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听那脚步声,我和母亲便知道答案了。母亲把脸别过一边。父亲进来,瞅瞅母亲,又瞅瞅我。末了对我说,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你跳人家那花墙没事干了。有那功夫把书多看两眼比啥都强……以后好好遵守纪律。”说完就叫母亲端饭吃饭。
我刚要去厨房,被母亲一把拉住。母亲说父亲:“等一下,你把话说清!你不在,娃交给了我,我把娃到底管成啥了?说!你说!我天天劳动看哇,地里忙毕忙屋里,丢下耙耙摸扫帚,一天到晚忙得不闲一下,到头来得不到一句好,还净落埋怨。你说,你说我究竟给你把娃管成啥了?”
这回,父亲并没吭声,自个到厨房端饭去了……
白雪歌20142021-06-11 11:22:5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跑到外公家找三舅去做枪。外公问完考试成绩,连连夸我:“好好好,这货不赖。就是要好好学习,好好念书,长本事了,有出息了,将来为国家做贡献……”
三舅啥都会做。他用民兵打靶废弃的子弹壳做的枪可响亮了。大年初一早上,我们早早起来,到各家门口去捡没响的鞭炮。剥开,倒出里面的火药,装到枪里。一个小鞭炮里的火药可以响三四枪。这样的枪,我们男孩几乎人手一把。后来我也学会做了,不但用废弹壳做,还用自行车链条做。
大人们打扫房子,糊窗,磨面,蒸过年的花馍,置办过年的东西。我们孩子天天都不着家,大人们脾气是出奇的好,巷子里从早到晚都是玩耍的孩子。
除夕夜,父母先发压岁钱,每人五角,都是新的。母亲打开箱子,取出新衣服、新鞋、新裤、新棉衣、新罩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是新的。我除了帽子是买的,其它全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
照永噘着嘴,父亲问咋了。“我哥袄上咋四个兜,我只有俩?”这是我年前特意叮嘱母亲的,过年要穿解放军衣服,要四个兜。母亲把布织好后,染成黄色,我们三个一人一件。母亲说:“谁说的?你仨都一样。”母亲把我衣服拿过去,原来上面的兜只俩盖,没有兜。我立马不乐意了。母亲说:“你又不别钢笔,要上面兜做啥?”我把衣服一脱,往炕上一扔:“不穿了!不过年了!”母亲就说我:“你都多大了,还比吃比穿?以后好好比学习呀。学习不好,穿的再好,叫门前人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我不为所动,父亲就劝母亲:“你给他做个,就两针活。”母亲说:“两针?那你做。哪有布呀?”我不依不饶,最后母亲说:“赶你上学给你加上行不行?”照永说他也要。母亲说:“行行行。都做都做。好我的爷呀,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没说错一点……”
父亲端来果碟,里面放着枣和爆玉米花。不等碟子搁稳,我们仨就你一把我一把地抓了个精光。父亲坐在炕沿,捏了颗剩在碟子底没爆开的玉米豆,放在嘴里嚼着。我们仨兜装得鼓鼓的,边吃边在炕上玩耍。这个兜里掉出来一个,那个赶紧拾起往嘴里一塞。这个就叫那个还。那个不还,就上去掏,结果掉出来更多,打闹也更激烈。这时父亲就会再舀一碗来平复冲突。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因为果子第二天还要招呼来人和拜年的亲戚。
初一早上要不是为了拾炮仗剥里面的火药,我才不会起那么早呢。父亲和母亲早早起来做饭,白萝卜馄饨先一天就包好了。煮好后,先献天地祖先,完后开始吃饭。我们仨抱着碗,亟不可待地吃了起来。一个个被热馄饨烧得龇牙咧嘴,都想吃到里面的硬币,然后到合作社去买洋糖。
吃完饭开始给自家屋拜年。压岁钱一发,头一磕,我们便催促父母回家,找各自的同学伙伴玩去。
初二去外公家。外公家虽在本村,可初一那天是不能去的。我问母亲为啥不能去,母亲只说去了不好。可怎么个不好法,她没说。我每年的压岁钱,只有外公给的最多,也只有他发压岁钱前的话最多。老是要好好学习,好好听话,学雷锋多做好事。吃饭时,我早早地坐在方桌跟前的板凳上,这回说啥我也要在方桌上吃。父亲过来:“去,到小桌桌上吃去。”“我不,我也是客人,我也要在方桌上吃。”父亲一拨拉我脑袋:“这都是大人坐的,你碎娃坐啥坐。”“我也大了。”父亲不容分说,把我从凳子上拉下来,推出老远:“听话!过年哩,你甭叫我收拾你。”三舅端着满满一盘子碗碟过来,问我咋了。父亲就说我:“去,帮你舅端饭去。”“不端!”我赌气地一屁股坐在小桌桌旁边的小凳子上……
初四,姥姑和姑姑来家拜年。早上早早吃完饭,我和弟弟各自把自个的东西藏好,尤其是连环画,怕给表弟和叔叔们“偷”了。当然,我们也常常到他们家这样做。藏好后,就跑到坡头的沟沿上接姥姑他们,然后一整天就和叔叔小姑,表弟表妹们玩耍。玩着玩着,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显摆。等亲戚们都回了家,有的东西再找就是找不着,就去找父母撒气。可他们才没工夫搭理我们呢。
初五,走完亲戚也拜完年了,我们仨就相互监督着把压岁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晚上,父亲说:“这下总浪够了该收心了,明天开始写作业。”作业都是什么课后的生字带拼音写多少遍,做哪页哪道的数学题。一拿出语文课本,我就想起三好学生的事,心里不快,笔下就不由得潦草了起来。要不是父亲要检查,我一下午都做完了。作业一做完,叫父亲一看,往书包一塞,拿上枪又跑出去玩开了。
寒假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收了假,我以为换了班主任,没有,还是原来的班主任。她没再提检查的事。调整座位了,和去年一样,学习好的跟差的搭配。班主任让我跟邻桌女生调换一下,我迟迟慢慢不想起来。班主任催我,我就随口嘟哝了句:“我也是差生。”没料到班主任一下子火了:“你牛啥牛!有啥资格牛……不愿换就坐最后一排去!”我拿起书包,扭头就走。
一到班主任的语文课,我故意不抬头看黑板。可我知道父母交了学费,眼睛虽说不看,耳朵一刻也没走神。别的课我是坐得端端正正,格外认真。“照冬。”班主任点我名。我站起。“头低下在那儿做啥哩?”“看书。”“为啥不往黑板上看?”“前头同学挡着看不见。”“那你就站在那儿看。”站就站。
课间活动,好多同学都躲着我,也没人问我题了,连建西也一样。他斗鸡老不服我,一下课就拉我比赛。我去找他,他刚站起又坐下,胡乱翻着课本,说作业还没做完。出操站队,左右两边的同学都目不斜视,朝着正前方。那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不想跟我说话。小宝放学和我走在路上都不自在,老往左右看。只有卫红不管这些事,每天照样拿我作业去抄。我们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他家在后巷,我和小宝建西在前巷。如果不上厕所,课间我干脆不出去了,坐那儿画我的画。反正也当不了三好学生,早上迟到也无所谓了,朗读站外面就站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冬天我也不怕。
晌午放学回到家,卸下书包抱柴禾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坐灶火门前长吁短叹。我问咋了,母亲反问我:“你说咋了?好娃哩,你咋一点都不争气。你班主任今天把我挡到门口说了半天。不就个奖状么,没得就没得,咋能为这跟老师打气憋,连习都不好好学了?你不学,把老师啥没了,照样一天三晌工分挣着,到头来看把谁害了。你大今日多亏没在,知道了你看气得死气不死!”“那么多娃都跳了,班长也跳了,她为啥只撤我一个?还不是班长他妈是老师。”“你老师都说了,校长跟她敲名道姓,说就是你跳塌的。”“就是校长说了,她也该调查清楚。”“调查啥?明明是你跳塌的,人都看见了,还要调查啥。”“哎呀妈,我跟你说不清,你不知道事情。”“明摆着的事,有啥说不清的?你老师说她不但看见了,还把校长亲自问了。你老师总不会偏心,要不也不会把你选上。”“这是两码事。”“啥两码事。怨人也要怨得有个道理。人家娃就是跳了,但人家没跳塌。你一跳就塌,你说不是你是谁?叫我说就是你故意的。”“妈,那几个比我都高都胖都重,一人都跳了几十下了,我刚跳了一下,就塌了?”“以后少拉扯人家!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咱要脑子干啥哩?你要是不跳不就没这事了?要怪就怪自家运气不好。奖状这回没得咱下回再得。过去的事就过去咧。你老师平时对你好的,重视的,要是不对你好,不对你重视,也不会来跟妈说。你不敢这样伤老师的心。你老师说,她叫你坐到后头,心想你会找她认个错,端正下态度,她好把你再调到前头。没料想你这么犟硬。老社会,师父师父,老师就是你大你妈。你咋能跟谁都犟哩?后晌到学校赶紧跟老师认个错,听着没有?”见我不吭声,母亲又催问了一句:“我给你说的话听着了没有?”“听着了。”“听着啥了?”“哎呀,听着就是听着了。”“我要是知道了你没去,你可小心我给你大说……”
到了学校,我硬着头皮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听着进来推门进去。路上本来都想好了,只给她说一句我不该跳花坛应付了事,可一见到班主任,喉咙却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犹不甘。班主任合上钢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以后不跳就是了。”“看样子还是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很冤枉?因为大家都跳了,要罚也应一块儿罚,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你想的没错,凡是跳的都有责任。可责任有大有小。你跳塌了,你就应该负主要责任。再是,以后一定要端正自己的态度。遇事不要怨天尤人,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先弄清自己是对是错。错了,错在哪儿。自己错了,还要无理犟三分,推脱责任。我给你说,你要是这态度以后只会错上加错。即便是别人叫你做的,做的不对,也不能埋怨,更不能推诿。咱要脑子做啥哩?即便是校长错了,老师错了,校长老师也是人,也有看不到的。你认为自己对,那你就坚持,为啥要破罐子破摔?书也不好好念,学也不好好上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到头来把谁害了?还不是你自个!记住,咱是人,不是羊。人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象羊低着个头,你跟它尻子后头,它跟你尻子后头,领到哪是哪;那咱还要脑子做啥呀?还念这书做啥呀?人不但要学会辨别善恶对错,还要学会承担。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要有辨别,判断。有脑子不用,人跟动物还有啥区别……”
末了老师问我:“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
我低着头:“记住了。”
“记住啥了?”
“好好学习。”
“就这吗?”
“还有自己承担,不再推脱、埋怨别人。”
下午班主任就把我的座位调前面去了。建西小宝上学路上,又和我勾肩搭背了。
白雪歌20142021-06-11 22:20:2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人在旅途2021314 2021-06-12 10:54:03
身体长大容易,灵魂长大却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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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很是
白雪歌20142021-06-14 15:57:5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今天刚到家,祝大家端午安康!
白雪歌20142021-06-14 15:58:3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12 父亲做工去了(上)

早上放学回到家,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我问她也不说。不一会儿,父亲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咋哩么?焕文哥说你跟队长在巷里嚷哩。为啥么?”母亲着气地说:“那么多小伙娃不派,偏偏就派你!这不是欺负人是啥?平时啥好事都想不着这些人,这事就想着了?”母亲气忿地说。父亲把锨靠在墙上:“我还以为啥事。这事你都值得跟人嚷?不怕门前人笑话。唉!你这脾气呀,听风就是雨,一点就着。你也把事弄清了再说……”“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谁看不来?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问他操的啥心?升堂一走,三个娃这么小,我是该照看娃还是该下地?娃把我缠住下不了地,挣不来工分,你是不是想把我这一家子都饿死?你知他咋说的:‘队里又没叫你生那么多娃。’我说我生的多,还是你婆娘生的多?我多我才三个,你婆娘母猪拉串串,一下六个。那嫌我说话难听,就跟我嚷开了,手还忽闪忽闪不停地扬荡。哼,我怕你!嚷就嚷,我也豁出去了。从怀怀娘打我娃起,我就想嚷了,早就想嚷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没说错一点点。我说我知道你想咋,想叫升堂巴结你,逢年过节也给你把礼送上,今辈你都甭指望!”“你再一天少西瓜拉蔓蔓,没事都叫你嚷出事了……”“丑娃弟兄们,是没你长得高,还是没你长得粗?他咋不叫去?还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把自家管好就行了,少牵扯人家。得罪人的话再少说!人家问上你一句,你是哪只眼看见给送了,给拿了,我看你咋说?你这脑子呀。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你就是不记。”母亲说:“我啥脑子?我这是气得跟你说,就是见了给送给拿了,我也不会当着人面说。人家花他的钱又没花我的钱。”“你知道就对了,我就怕你一着气嘴上把不住门。”“我是没事干了,自家的事都管不完还管人家的事。”
父亲解释说:“他在地里是给我商量地说,哪逼了。我说去就去。做工咱又不是没做过,活也没多重。我是这样想的,娃一天天大了,这个要上学那个要上学,以后开销越来越大。到了工地上,一天满工分不说,还管三顿饭,粮食也省了。在屋里,今天有活了,明天没活了,想给你派了,不想给你派了。不在巷里还少着气。”母亲说:“你心里咋想的我能不知道?总不能回回挑柿子捡软的捏。五芳给我一说,把我气得。你就按年龄从小到大排,一碗水端平,谁能有意见?你这明明是挑荠荠菜,想挑哪个就哪个,谁能不着气。”“以后少着气。把大的话记住,一心一意把这三个娃管好,管大。我主要还是放心不下娃,以后你啥事都甭往心里去,就是把这三个娃照看好。”“今天要不是想着我这三个娃,你看我跟他撂下撂不下……”
母亲长吁了口气,熬煎地说:“听说在黄河边边垒石头块子哩。冬天风跟刀子一样。野河滩,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父亲不以为然:“你放心,有那么多人哩,又不是咱一个。人家能过,咱也能过。”母亲说:“那娃咋办呀?”“丰丰叫婆先照看着。”“你这一走,我再一下地,一天三晌不就给婆搁实了,连个喘息的空都没有。婆都八十多的人咧,小脚站都站不稳,要是栽出个烂子,我咋给爹交代呀。”“大门一关,就叫娃搁院里耍。只要不往出跑,我想没多大事。”
后晌,母亲领着我到外公家。一说,外公外婆和姥姥满口答应:“搁这儿,就搁这儿。”
傍晚,宝粮叔和满福叔两口子来了。宝粮叔一进门就说母亲:“听说你晌午发威了,开始在大家面前演讲了。” “声小些声小些!”五芳婶提醒宝粮叔,说着干脆把房门一关。淑惠婶子说;“兔子急了都咬人哩,甭说这大活人。”宝粮叔说她:“你满福三天都没给派活也没见你这兔子咬人。”“我是嫌跟他说话掉价。”“啧啧。在咱这一朋里,你的和队长,你两家关系可是最铁的。”“那是以前。你问满福,我是不是早跟他说了,那号人到大妈兄弟跟前都不好,能到你旁人跟前好?”五芳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盼娣一天气势的,你老汉不就是个烂队长么。那天故意当着我的面,叫月爱嫂子把锄头送回去,不锄地了,叫和她一块去晒花。我眼连看都不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活干不动。地里眼界宽,野风吹着还舒服……”

父亲一走,母亲就叫我干这干那。放学回来,她做饭,叫我摘菜剥蒜,拉风箱烧火。刚忙完,又叫提上笼到涝池淘红薯,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农忙时节,母亲着急下地,叫我把照丰送到外婆家,下午放学后又让我接回来。我天天跟她抱怨。母亲边擀面边说:“你不干谁干?谁叫你是老大。我和你这么大,洗衣服做饭,纺花织布纳鞋底,屋里地里,啥活没干过?你说你长这么大会做啥?”“谁叫你是女子娃。”建西小宝在家也不干,都是他姐干。“女子娃咋咧?小子娃就是他妈亲生的,女子娃就是抱养的?”“洗衣做饭不都是女子娃干的,哪有小子娃干的?”“那你说没生下女子的人,就象我和你大,是不是就应该挣死?难怪人都要女子哩,小子娃狼娃子,没说错一点点。”“谁是狼娃子么。我跟你讲理呢。”“讲你娘个脚。没念过书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你念书的还不如没念过书的。”“哎呀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小子娃跟女子娃干的事不一样……”
锅开了,母亲忙着下面:“好好烧你的火!”不再理我。
下午放了学,我去外婆家接照丰。外公外婆地里没回来,姥姥一个人在家。她眼睛不好,一刮风就使劲地揉。实在不行,就掐了个嫩葱叶,挤出里面的汁,叫我帮她往眼睛里滴。
生产队里经常开会,有时开得很晚。天黑不敢在屋里呆,我们仨就坐在门墩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母亲回来把我们一一抱回屋,把晚饭做好后,再把我们叫醒。
父亲一个月回来一回。母亲既要下地,又要做家务。一次实在太累了,坐在锤布石上动都不想动,就说我们仨:“我真没福气,一要一个小子,一要一个小子。要是有个女子现在也能替我做做活了……”
下午放了学,我从门槛底下钻进去,把院子扫了,出来又把门前扫了,第二天母亲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转眼又到了冬天,我最不喜欢冬天了。巷子里,地里,所有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枯黑的枝条光秃秃的,天再一阴,看着都冷。晚上天早早就黑了。早上上完操,朗读都完了,天还不亮。风一刮起来就是好多天,而且越刮越大。到了夜里,呜呜呜地号叫着,嗵嗵嗵地捶打着门窗,吓得人都睡不着觉。
吃完晚饭,我爬在炕台上写作业,母亲纺着棉花,照永照丰坐在被窝里玩。一会儿就听见照丰忍不住哧地一声,我忍不住回头去看。母亲怕打搅我,就嚷他俩:“叫你俩坐开坐开,非要坐到一搭。丰丰,你回你被窝去。再叫我听上一声你俩就出去站到院里。”说完又说我,“这就知道你平时在学校咋念书哩。心没二用,啥动静都能听到耳朵里,你这样子能好好听老师讲课……”
作业做完了,我刚一合上书,照丰就喊叫着骑到照永身上,我又压在照丰身上。母亲边纺棉花边嚷我们:“炕塌了,炕塌了……”
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打闹上一阵才睡觉。
迷迷糊糊刚睡着,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果然是父亲。“大!”我欣喜万分,一骨碌爬起。“声小些,甭把永永丰丰吵醒了。”母亲给我把棉衣披在身上,“这会子了还不睡?”“刚快睡着了听着我大说话。”
父亲取下身上的布包,先拿出个黄棉帽子,工地发的,往我头上一戴。母亲说:“有点大。”父亲说:“这是最小号。”我从被窝出来,站起,凑到镜子跟前。母亲一拍我光屁股:“照啥哩照,又不是女子娃,赶紧进被窝去。”我又把帽脸解开,拉下来紧贴住脸颊,又柔软又暖和。母亲把帽子从我头上摘下,抚平,搁到箱子里头,说:“过年再戴。”“不!明天我就要戴。”“戴旧了过年咋戴?”“不嘛,我就要戴。”父亲说:“他要戴就叫戴了,这几天天冷。”母亲说:“戴啥戴。戴旧了过年又给买呀?还嫌大惯娃,你也开始了。”父亲就劝我:“那就过年了戴,过年也没几天了。”父亲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包东西,用手巾裹着。他把手巾解开,原来是两条夹着肉片的杠子馍。父亲拿出一条,给我掰了一半,说:“还不太凉,能吃。”母亲说:“把永永和丰丰也叫起来。”父亲说:“他俩睡着了就甭叫了。明早给娃坐到锅里。”父亲把另一半给母亲,母亲说她晚上吃得饱饱的,吃不下。我吃完,父亲把另一半又给我。我刚伸手要接,母亲一拍我手背:“黑了吃这么多还睡不睡了?明早再吃,你弟兄三一人一个,叫你多占一个便宜。”父亲拿手巾给我擦了手上和嘴巴上的油:“那就明早再吃。赶紧睡,明早可不敢迟到了。”母亲说我:“只有你大,还老是偏你。这下赶紧宁宁睡吧。”
我躺下,父亲给我把被子掖好。母亲回过头对我说:“这下可再甭埋怨没穿过买的东西了。你看那个帽子多好,多棉,比建西的高级多了。”母亲回头对父亲说,“你不知道你娃现在也学会攀比了。给我说这个娃裤子、袄、鞋是买的,那个娃书包、文具盒是买的。邻家那婶子说,再过几年就跟你要媳妇了。”我连忙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母亲接着说:“前几天放学一回来就给我说,妈,芮枫她爸给芮枫买的那橡皮,香得太,跟糖一样,我都想咬上一口。”我急忙分辩说:“我哪说咬了?”母亲说:“你还真会挑人比,再谁不比跟芮枫比?芮枫她爸在外干事,你爸也在外干事?庄稼户能跟人家干事的比。”母亲白了我一眼,“还没锨把高,就知道挑三拣四了……”
说了会儿话,父亲叫母亲给他拿开水泡点馍,他吃了还得下滩去。母亲这才知道父亲还没吃晚饭,就埋怨说:“以后再甭往回拿了,不吃饭哪有劲么。”“工地上隔三差五就会餐。今黑还有丸子汤哩,回来急,没顾上吃。”“黑灯瞎火的,这么远的路,还要上沟。”“这几天在莘野滩里做工,就十来里路……”
母亲到厨房提着热水壶,端着玉米馍、盐和辣子进来。父亲泡了两个馍吃了。母亲帮他把头脸包严实,父亲拿起布包就走了。
工地一会餐,父亲就把肉馍送了回来。
到了年跟跟前,父亲的工地才放了假。
母亲做了个细布外罩衫叫我试。三姨她小姑子在公社的合作社,弄了些便宜的布头,三姨给了母亲一节。母亲边试边对站在旁边眼巴巴的照永和照丰说:“等你俩上了学,也给你俩做。”
一过完年,父亲又上工地去了。
白雪歌20142021-06-14 16:26:1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14 07:41:29
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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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6-15 05:37:0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15 06:41:24
顶贴
-----------------------------
谢谢
白雪歌20142021-06-15 08:38:5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没有人的灵魂的改变,便不会有真正的改变
白雪歌20142021-06-15 09:46:5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各位早上好
白雪歌20142021-06-16 05:17:0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12 父亲做工去了(下)
收了假,又开始刮风,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路边的柳树开始发芽,长长的柳丝摆来摆去,就像女生头上长长的辫子。我们都脱了棉衣,换上夹袄,只有建西他爷爷例外,还穿着冬天厚厚的老棉袄。腔子前头和袖口上面的污垢黑乎乎的一层,在太阳下反着光。他天天坐在门口,手里拄个拐棍。过来过去的人,不管大小,他都盯住人家痴痴地看。有的女生一到他家门口吓得就跑,说是看了建西他爷爷那眼神害怕。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建西他爷爷吃饭跟小孩子一样用手抓,边吃还边流口水。母亲告诉我说那是一种病。有时看见他拐杖掉地上了,我就过去帮他捡起。他就朝我啊啊啊地喊,像是想说什么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的那种急切的样子。建西老训斥他,我也没听过他叫过一声爷爷。
母亲从地里回来,问我:“建西她妈是不是把你挡住背书了?”五芳婶进来了,就问:“她叫娃背的啥书?她又不是老师。”母亲说:“我刚回来路过她门口,盼娣叫我,说她挖了些小蒜,叫我摘些回去下面。就说起他建西,老背不过书挨站。她心想说这娃跟娃能差多少,老见她娃罚站哩,也没见冬冬站过一回,以为老师偏心,就把冬冬挡住,试火试火。人家不是认得字,就叫娃拿出书,背刚学的那个叫啥?”我说:“《为人民服务》。”“对,没想到冬冬一口气背完了。盼娣说把她羡得:‘你娃那碎嘴吧啦吧啦就跟倒核桃一样。我一听差点没气死。’我就说:‘你这当婶子的,啥意思么,是不是我娃背不过你就高兴?’”五芳婶抢过话茬:“她娃就不是念书的料,呆的跟个碨扇一样,推下动下,不推咧不动咧。巷里见个人叫都不会叫,哪有咱冬冬灵醒。”“说来说去,盼娣气得把摘好没摘好的都往我怀里一倒:‘赶紧走赶紧走!’我说,你都给我,你不吃了?那气得就骂:‘连书都背不过,吃屎哩吃!’”五芳婶说:“气死不亏!这世上总不能啥便宜都叫你一家子占了。你老汉把人家老子压着,总不能叫你娃把人家娃也压着……”母亲忙岔开话题:“今晌午甭走,我给咱做小蒜面。”“我才不吃哩。”“我的饭又不是盼娣的。”“我不是这意思,我屋饭都做对咧。把你鏊叫我用一下。”“不时不节的你用鏊做啥?”“我妈想吃烙坨坨,我给烙上几个。”我说:“我去取。”母亲对我说:“在瓮缝里靠着。”
我把鏊提来,母亲接过,拿笤帚把上面土扫净。五芳婶说不用了,她回去洗。母亲把鏊打扫干净,可五芳婶并没有接。母亲把鏊靠在五芳婶跟前的墙上,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了。母亲坐在一旁摘着小蒜,问五芳婶:“你妈病好了?”“好啥哩么。”“我见你说要吃烙坨坨。”“要吃才不好哩。我大老到跟前说想吃一碗羊肉餬饽,端到跟前看了眼咽了气。”“嘴里不敢胡说,你妈没事。”“芸花姐,我不怕人说我忤逆。说心里话,死了才把福享了。”“你妈多亏了你姊妹几个。”“芸花姐,你说这话我不跟你客气。要不是我姊妹几个,要是我哥我嫂子,我妈早都埋土里了,墓鼓堆上的草都半人深了。”母亲抬起头:“这是咋了?一进门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跟嫂子怄气了?”五芳婶愤恚地说:“好芸花姐哩,我是硬怄到肚里,把肚子怄得再难受,都没跟人相说过一句。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我也不怕遭孽,说娘家的不是。我哥我嫂子根本就不是人!一来来,我姊妹几个只要一回去,你不知道我嫂子,就跟防贼哩一样,那屄脸吊多长,总怕我妈偷偷地给啥东西,恨不得把我姊妹几个都断亲了。”五芳婶说着泪就扑簌簌滚落下来,“你到我娘家打听打听,我大有病两口没侍候过一天,巷里人哪个不说!我妈躺在炕上将近半年了,你问他俩,侍候过一天还是一晚上?我嫂子半月日子不来一回,来了一进门嘴上捂着个毛巾,还没走到我妈炕跟前,就说她头晕,闻不了这个味气,出去立到院子里。叫门前人过来过去谁不笑话!这还是小事。你知我妈病咋得的?”母亲宽慰她:“你听我说,人年纪大了,这病那病就都出来了……”五芳婶打断母亲:“我姨姨前天才跟我把实话说了。我妈不叫说,怕我姊妹几个知道了着气。我妈在我哥我嫂子屋里,一年四季就跟丫鬟一样。说句实话,都还不如人家丫鬟。做饭,洗衣服,打扫屋里,啥活都是她做。头一回我妈栽跤,头一下磕到锅台上,半个脸乌青,额棱上包起得比鸡蛋都大。我哥我嫂子回来连问都不问。隔了几天,又栽了一跤。我妈就悄悄把我哥叫到她厦里说,我满觉得头晕得,站不稳。意思是叫领上到医院看一下。你知我哥说了个啥?‘没事,年纪大了都这样,坐那儿歇会儿就没事了。’第三回一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哥我嫂子不急着救人,先叫我大姐。我大姐来了赶紧把人弄到医院。这些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一听把我气得黑血都犯了。俩口一回来我就跟嚷。我说我嫂子,你还讲究有文化哩,教书哩,当老师哩,羞先人哩!你连个农民都不如!我说我村芸花一字不识,比你强一百倍,一万倍。你把人家到当家人跟前看一下,把你尿泡尿照一下……”母亲一打她胳膊:“这贼女子,胡拉扯啥哩么!”“巷里人围了一屋里,我就说她,做出这号事,咋还有脸搁学生跟前卖嘴!你都不怕学生说你,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母亲连忙劝五芳婶:“你这脾气呀,我说我脾气瞎,你比我还瞎。那毕竟是你哥你嫂子,做的再不对,也轮不上你说。女凭娘家,男凭外家。你这一闹,以后娘家还走不走了?”“我娘一老,我要是再进他门,踏他门坡坡我都不是人!”“胡说啥么,不敢胡说。”“芸花姐,我今日给你说个实话。我嫂子那人,对我姊妹六个,一来来就看不起。不管拜年,还是过节,一见脸吊得比驴脸还长。不信你问我娃,问这一伙外甥外甥女,到了他舅家,一个个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人家娃一提到他舅家,高兴得,着急得,到了舅家就跟到了自家屋里一样,翻东弄西,上蹿下跳。我娃,一说到他舅家,愁眉苦脸,就跟上刑场一样……”“好了好了,再甭着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为嫂子咱还要为哥。”“再甭提我哥了。要不是我哥那囊子货,我嫂子她也不敢。人说女孝不算孝,媳妇孝才是孝。要叫媳妇孝,你儿子先得孝,对不对?你先把你站端站正,她嫂子也歪不到哪里去。我哥从小到大就没个当哥的样子。兄妹七个,就他一个男娃,叫我大我妈惯得。好吃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你问他让过这些妹子没有?啥活都不让做。你说他没本事吧,认得几个字,村里过事照猫画虎给人家写个这写个那混顿吃的。说他有本事吧,别的啥都不会。见了我嫂子能吓死。绣花枕头一包草;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搁他身上一点都没错。”“以后少着气。叫我说,你要会想哩。尽孝也都是各尽各心哩。再说,有那个哥总比没那个哥强。就是再不济事,总把当家人没撵出门不管么……”“你叫他撵下试试,看我把那院子不拿火点了才怪哩!我娘住不成,谁也住不成!为给他娶媳妇,盖那房子,我姊妹几个下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你不听人常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管当家人的多着哩,你也不是没见过。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后再少着气,气病了你自个受,没一个人能替得了你。”“唉——”五芳婶长叹了口气,“我黑了睡在那儿也想哩,做梦都想不到自个能活成今天这个样子!做姑娘时心举得比腔子还高,巷里人都说我文善的。现在是张嘴就跟这个骂,跟那个吵,嘴要多烂有多烂,啥都不顾了。我几个姐到娘家是一句都不言传,人家说咋就咋,就我嚷欢了。把我妈气得都说没我这个女,叫我再甭来了。老妈都见不得,旁人能见得?有时我觉得自个都见不得自个。你说活这世上还有啥意思!”“胡说啥么,越说越不像话了。咱就是再不为谁也得为自家娃么……”“要不是为自家娃我早都豁出去咧!”“这样想就对咧……”“唉!不说了,你赶紧给娃做饭,别耽误了娃念书。”母亲叫我取来手巾给五芳婶,叫她把脸上泪痕擦了。五芳婶提起鏊,对母亲说:“我早都给你说叫你要个女子要个女子你就是不听。媳妇你就甭指望,一点都指望不上。”“命里没女你有啥办法。”“人家叫你换你不换么。那你就等着受难过吧。老了看媳妇到不到跟前。”母亲笑着说:“指望不着就不指望。老了一得病就死,谁也不连累,也不受难过……”
五芳婶一走,我不解地问母亲:“妈,人死了咋叫享福了?”不但母亲,五芳婶这么说,村里好多人都这么说。母亲不假思索:“人死了活也不用做了,也能歇了,不受难过了,也不熬煎了,不是享福是啥?”“死是最难过的事,咋是享福呢?”母亲疾步过去,一把拿起摘好的小蒜:“迟了,赶紧抱柴火做饭……”
白雪歌20142021-06-16 07:46:2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醉醒各半 2021-06-16 07: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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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20142021-06-16 08:40:04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