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原创小说: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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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脚肖家寨里正混乱时,叶秀枝已来到马知元的坟头。这个坟头的位置看不到肖家寨,而是朝东,面向远处的另一个山头。
马知元的坟在一个山包的侧面,前侧是一处山湾,山湾里是层层的梯田,他的坟正在一片田地之上。坟堆的前后有几棵松树,松树并无龙身虬枝、蜿蜒曲折的美感,而显普通,好在枝繁叶茂,树荫华盖很大。
坟堆上杂草茂盛,长的有半人高,还有些带刺的灌木。墓碑的后面,一株茁壮的商陆鲜艳地生着,朱红色的枝干,绿叶宽厚肥大,在微风中颤动摇曳。商陆的枝头已密密地结着一串串或绿或紫的小桨果,压弯了枝头,桨果还没有熟。即便是紫色的熟了,也是万万不能吃的。叶秀枝小时候见妈妈用它做染料,染出紫红色的布,她说这植物和果子有毒,全身都不能入口的。商陆只剩了粗壮的半边,样子很明显,它的根部有两个细些的枝干留下被折断、撕扯过的痕迹。想必是马家子孙清明上坟时想清理又没有工具,就徒手掰扯了细枝,而主枝太粗大,只好任由它长着。
坟堆的前面稍远处有一个烟花盒的残壳,包装纸被雨水淋得脱了色,花色图案模糊。坟的正前面,有一个装了砂子的陶罐,陶罐里有许多燃尽香的木棍细茬。
她站在坟前,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她是前几年才有了吸烟习惯的。这些年她多半在上海帮着带孙女,而孙女读初中后住读在校,她就闲下来,无聊时就跟街坊邻居阿姨们学会了打麻将。麻友们有的吸烟,一来二去她就从吸二手烟变成一手的了。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包括陈继良的面,她是不吸的。而在这荒无人烟的坟头,仅她一人,也就无所顾忌。
她清出陶罐里的一些细木棍,点燃三支香烟,烟头向上依次插进瓦罐。一时青烟袅袅,就是三支香。她双手合什,向坟鞠了三躬,眼角不觉浸出了泪。
这个曾经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早已病逝,或许坟莹里他的尸骨已腐烂,甚至化归泥土了。叶秀枝想,我刚才在宴席上莫名其妙地受辱,与你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许多事也是因你而起。现在我偏偏就来看你,这一切是命中注定吗?
她点燃一支香烟,自己吸上,把烟花盒捡过来,挪到坟前的松树荫里,坐了上去。
她茫然地看着那瓦罐里三支烟头上的袅袅青烟,自己幽幽吐出烟气,如叹似息,默默陷入心思,往事历历,浮在眼前。
139715978402022-04-04 16:51:4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今天始,进入第二章的情节。

第二章 酸苦初恋
乳白的炊烟从叶秀枝家厨房屋顶的烟囱口飘起。
她的家是村里仅有的两栋瓦屋顶的房子,而且房顶比别的屋子高出一截,好认。村里另一栋瓦屋顶的房子是大队长的家,在另一个方向。
叶秀枝在教室里透过洞开的窗口看到了自家屋顶的炊烟,心下高兴,这说明她妈周家英已收工回家,在张罗做晚饭了。
再等一会儿其他社员们也都陆续回家,而她所在的班就要下课,小学也放学了。
叶秀枝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挑,风华正茂,眼神清澈而纯净,如同深山高原的湖泊。l
她梳了油黑的两条粗长辫子,辫尾扎着裹了红丝线的橡皮筋。黑亮的长辫垂在双肩,与白嫩的皮肤交相辉映,映衬得脸上仿佛一捏能出水。她的两颊在冬季透出孩子似的苹果红。加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自有一派青春的俏美。
她与村里的其她农村女孩一样,衣着朴素,身上穿的是自家织染的粗布衣裳,脚下的鞋子是能干的妈妈纳的千层底的棉鞋。她上身的夹袄是过年前妈妈亲手新缝的,布料上的图案是镇上买回的洋布,花团紧簇,很是喜庆,为她鲜花一般洋溢出的青春气息增添了娇艳。

139715978402022-04-04 16:53:3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叶秀枝没有手表,那时的人们要知道时间一般是望天色,或估摸与定时响起的广播喇叭或校里日常敲钟时候的时间距离。农村生活不在乎半分十秒,不需要精确的时间。当然,需不需手表要是一回事,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那年代戴手表的都是国家干部,至少也是吃国家饭的工人,或是村长领导啥的。而她才上班半年多,自己那点儿微薄的收入都折算成工分,转变成口粮由队上分配给家里了,她妈一两个月才给她一两元的零花钱,她攒不下钱来买手表。
再则,听说那时的手表是许多城市人的为嫁妆之一,因此未出嫁的姑娘如她,似乎暂时是不必拥有手表的。在农村,小女孩戴手表近乎奢望。
村里小学上课、放学,以她爸爸敲那口大铁钟为准,她爸是看手表的。这钟声早晚上课、放学各响一阵,每阵连敲五下,每一下间隔三秒。声音洪亮而悠远,声振远方,在山谷里传播很远,附近好几里地的人们都能听到,也决定人们的时间规律。
叶秀枝知道,全大队几百口人只有爸爸和大队的张书记两人戴手表。他爸说,这是他刚参加工作时,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买的,老师戴手表能把握每堂课的时间。她爸戴的表是上海牌的,走时极准,隔几天与收音机对时,一般一个月快慢不到三分钟。叶秀枝常听说上海,知道它是国内除了伟大首都之外最大、最好的城市,人们都说上海出产的东西是国内顶好的,精致呢。而它也是学校男同事陈继良的家的所在地,让叶秀枝莫名有了亲切感。
139715978402022-04-04 16:55:1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叶秀枝家里的收音机也是上海产的,收音机的电池是那种大一号的,一换就是一对,但一对往往用不了一个月。听收音机废钱不说,上趟街买电池也不容易,因而叶家并不舍得经常听收音机。他爸得闲工夫或心情极高兴,再或者家中来客了,会开一下,听听新闻,是有面子的事。周家英是从不碰它的,叶秀枝也开的少,一般是她爸叫她开的。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和样板戏是人们“喜闻乐听”的,但那些歌和经典唱段翻来覆去地听,多了也就没多大意思,有许多叶秀枝已滚瓜烂熟,听了前言就知后语,她早会唱了。
那年月,广大农村流行的嫁妆还是“小三圆”,跟城市的“三转一响”比,差了一个一两个时代。所谓“小三圆”,指圆口的家用品,是指一对开水瓶,及一组木制的盆和桶。盆包括洗头脸、洗脚和女人私用的几种,桶则包括挑水的水桶和女人在室厕用的马桶。而这,就是女人出嫁的行头,表明家里为女儿出嫁出了力,特意请了木匠,或上街花钱买的新式样呢。
城市人则是带转轮的缝纫机、自行车和计时的手表或钟,以及收音机,所谓“三转一响”了,而出响的收音机机后来升级为录音机。此外,不论城里乡下,结婚时新人做两身新衣——后来改买现成的——是少不了的,否则哪能叫新人呢?至于床上被絮的七铺八盖,却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了。
通讯要吼,交通靠走,治安养狗,别说这是1975年,即便再过一二十代,在中国农村里,大多仍是如此。
在穷苦的鄂北革命老区的大山里,这种情况更是普遍。
139715978402022-04-04 16:56:2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这是在正月间,学校是两天前才刚开的学,下午的天仍黑的早。
到学校教书半个学期来,每到家里屋顶的烟囱飘起炊烟的时候,叶秀枝就会把下午第二节的课尽快讲完,接下来她就集合几个班也是几个年级的孩子们到小操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这就是音乐课了。
她爸,也是叶校长是喜欢她上这课的。孩子们高兴,有的扯着嗓子喊,很有激情,但是他原来教不来,自己五音不全,像鸭公嗓,女儿就正好。
“我的好爹妈,下工回到家,劳累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女儿用改编歌曲欢迎父母们收工回家,很好!唱完这首歌后,学生伢们就放学了。
这个时候放学,乘太阳没落山,孩子们能写完布置的作业,温习一下功课。
对老师来说,布置家庭作业是两难的事。不布置吧,家长们会提意见,“怎么不布置作业呢?细伢们一放学就玩疯了,都知道农民要种地、伢们要学习嘛!”
但布置了,又怕伢们放学后玩儿忘了,到晚上又要点灯,费钱耗油不说,还伤眼。
那年代,大城市电力确保,所谓“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让人羡慕,但小地方,尤其是农村就常停电。
乡下人的夜晚,室内都黑黢黢的。条件好的点煤油灯,灯绳不敢长,怕费油,灯罩要经常擦洗才亮堂些。农村土坯房屋密闭性差,油灯的装玻璃罩能防风,否则有时一阵风就把家里的灯吹熄灭了。李家畈的许多家庭都点的菜油灯,这油灯没煤油灯亮,但油是自家产的,不需要买呀。家家户户吃油不够吃,哪舍得烧呢?灯芯就尽量短,光亮如豆。
有时学生的书本就摆在桌上的灯盏旁边,书上的字也不容易看的清。又怕灯盏离桌边太近,容易摔下来,就有意把灯推到桌子里间的位置。孩子们读书就得坐上高板凳,乌龟似的伸着头凑到灯下,上半身趴到桌上去做作业。
或许有人说,怎么不用蜡烛?蜡烛在那时的城市较常见,农村人是不太用的,太费钱不说,还总得惦记镇上买。农村只在死了人时才会在灵牌前点蜡烛,所谓香、蜡,日常是不常用的。而且人们忌讳“死”字,只说“老了人”或“走了人”。
养娃的家庭,孩子要读书、做作业,夜间点油灯就有了理由,就不是浪费。然而给孩子布置了作业,也让家长多花了油钱,当老师的也觉不忍。
但既然点了灯,借着亮光,各家和妈妈们往往会纳鞋底或缝衣服,爸爸们就会在旁边吧哒哒地抽旱烟,一家安静而和睦。没了灯,一家人早早就睡去了。
那时的农村,天天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增收乏术,也不允许。既然增收无门,农民百姓就一门心思节支,“极俭主义”盛行。
一针一线,针头线脑都得节约,来之不易呀。许多农村人不舍油腊,就早睡早起,完全谈不上夜生活。听着鸡叫两三遍,就起了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筲箕出门捡拾鸡屎、猪粪。虽然一早捡拾不到多少,遇到一大坨牛屎就像拾到宝贝,但勤俭精神是要提倡的。
有时是两三人同时发现,就会上演争抢一坨牛屎的好戏。既是争吵,鲁莽者就会抡起手脚甚或使用拾粪的耙子啥的,将其演变成血案。而这血案的起因说来令人不齿,一坨屎而已。然而自留地的菜就靠这些肥料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一家人的生活与它休戚相关,一坨屎的事也就不是小事。为积攒农家肥,有些人给泡尿也就尽量赶回自家茅房里撤,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的人跑肚拉稀不得不拉在了外面,就心生懊悔,觉得真无用,怎么就憋不住那一泡屎呢?感叹可惜了。
叶秀枝从小到大,见惯了人们的艰辛。她妈妈缝缝补补,会做鞋、纺线、织布、晒酱,甚至亲自裁缝家人的衣服,自己酿酒、晒醋。她心灵手巧,样样都会。在农村,有的家庭除了盐,啥都不用买,一个月花不了一毛钱,而一元就是大票子了,能割一斤肉、买一斤盐呢。叶秀枝想,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书上说的真对。
叶秀枝的妈妈还时常教导她,说做女人要勤快节俭,能织会绣,更要会照顾人,能心疼人,顾家、会划算,才是好女人、好媳妇呢。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来一世穷,这是她口边的话。
周家英的娘家在山势更高峻,也更穷困的红安县腹地的深山老林。
红安、麻城、罗田一带也正因为穷,在过去才出现那么多不怕死的闹革命的人,是红四方面军的诞生地,成为建国后著名的“将军县”。那里被叶国栋这样的山外的人家叫做“山巴佬”,说来这是一个带鄙视意味的词,如同城市人说农村人叫“乡巴佬”一样。
然而,“山巴佬”家的女儿正因为穷苦,也就更擅吃苦,更会勤俭持家一些。
139715978402022-04-04 16:58:2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继续

周家英曾跟叶秀枝提起过一事。
她一个远房亲戚住在麻城深山里。在青黄不接的时节,许多当地人要到生产队里借粮才能渡饥荒。更有的村,每年会组团出门讨几个月的饭,家家都有几张出外讨饭的证明。
她亲戚家竟然穷得五六个人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一家人只能轮换着穿裤子出门。下田里劳作只能夜间摸黑去,还得乘月亮不亮的时候。好几次,他们夜间去农田做事,别家走夜路的人听到动静,用手电一照,吓得惊叫转头跑走,以为看到了一群赤身露体的鬼。后来大队给他家送来几套旧裤,才不闹鬼了。
不是村里的大会小会总说全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么,相距百里外的山区竟有人穷成这样,大好在哪里呢?
听到妈妈说起这事时,叶秀枝好一阵惊讶。

犹如一枝鲜美的花朵,叶秀枝倚在教室的门口。她微笑着,看着孩子们背着多半是自家缝制的布袋书包,离开学校。远处的陈老师,她喊李姐的,骑在自行车上奋力地蹬着脚踏板,扭动着腰身和屁股,而车子行进轨迹也步调一致的两边扭着。她回家的方向上这一段路是上坡,但用些力还是可以骑行上去的,别的更陡的路段就只能推行了,但总比走路要快得多。她每天都要尽快赶回家,丈夫和孩子们等她回去做饭呢。
看到最后两个村子里的姐弟牵着手,穿着棉袄和棉裤,一蹦一跳地出了校门,她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是我的生日么,正月二十三,明天就十七岁了,在开学的第三天。
好在,妈是记得的。她想起,妈早上特意为下了面条,还煮了一个鸡蛋和几片腊肉和波菜。
妈这是给我下的长寿面呢,只是她不说,我也心照不宣罢了。爸也沾了光,也吃了一碗同样的面条。他端着碗,有些诧异地问:“咦,今天把我们当客了,腊肉鸡蛋面?哦……,我知道了。”他会心地看看漂亮女儿,对她笑笑,也不说生日快乐啥的。
当地人,一年中除了夏季收获麦子后一个月左右会吃些面食外,大多数日子一日三餐都是米饭,早上也是炒菜、煮饭吃,庄稼人吃饱了饭才有劲下田。当地人会制作干面条的人少,往往买面条是过年、办喜庆事的时候待客用的。
农村虽然穷,但很讲礼数。如果家里来了客,是在两餐中间的时候来的,执意不肯留下吃下一餐饭,对于比较贵重的客人,家境稍好的主妇往往煮几个荷包蛋的面条,这是咸的。或者多煮几个鸡蛋,放一勺红糖,这是甜口的。如果是过年期间,蛋煮好了再加两把炒米泡,就更隆重。
只是,盐炒的米泡、花生啥的,只有过年才会有,平日是吃不到的。
当地人将这两餐之间的餐食,称之为“过早”或“过中”、“过夜”。
所谓“过早”,是在早饭前先吃一点儿垫垫肚子,“过”而已,并不顶真。
而叶秀枝几年后到武汉,才知武汉的风俗,“过早”就是吃早餐,同样的词语内涵不同。
从煮鸡蛋这事上,叶秀枝想起另一件事儿,是一个学生跟她讲的。
某学生家一次来了客,他妈就煮了几个蛋给客人吃。同学的弟弟在厨房说也想吃,他妈就说等一下,照道客人不会吃完的,会留两三个蛋,他知道主人家里有小孩,会自觉留给小孩吃的。
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真饿了还是怎的,将碗里的蛋都吃了,煮蛋的红糖水也喝得干干净净。妈将客人的空碗收回厨房,弟弟一瞧就急了,哭闹起来:“你说客人会留给我两个蛋的,一个都没有呀,你说的蛋,你说的红糖水呢?”
叶秀枝叹一口气,想如果我是那客人,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死了,那客人听到厨房的动静后,是怎样匆忙又慌张,镇静而难过地辞别的呢?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面露微笑。
139715978402022-04-05 16:23:5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农村人认为孩子要贱养,大人、小孩过生日都悄没声的好。除了小孩过十岁生日或老人八十大寿办酒宴,其它的都叫“散生”,不必兴师动众,免得惊动阎王爷去翻孩子的生死薄,反倒不是好事。给过生日的人煮鸡蛋吃,圆圆的吃了滚过去,阎王爷前蒙混一年,过生日吃煮鸡蛋也算当地的 俗。
可怜的是,那年月许多人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够吃上一个煮鸡蛋。
她记得,她小舅一次来她家,跟他爸喝酒聊天。他说人一辈子有几样东西吃不够,一是饭吃不够,二是肉不够,三是鸡蛋吃不够。他说,这几样天天吃,吃饱了第二餐还想,今天吃了明天还要。要是哪天说吃够了,怕是人生就到头了。
叶秀枝在一旁想的是,未必真的吃不够,只是吃不饱才吃不够吧,真天天吃饱了,也就腻了吧?
然而,小舅这一番话,她爸听了连连点头,哪轮到她作后辈的发表观点?
她从小到大并非没尝过挨饿的滋味,这话再一次让她深刻地认识到,吃是人生第一等大事。

叶秀枝正思绪飘渺,忽然想起一件正事来,就对着学校里角边的办公室大声喊道:
“爸,等下你锁门哈,钥匙我放在桌上,我先回去啦,帮妈做饭。”
办公室里叶家栋正在批阅作业,抬头大声应道:“好,你先回吧,我等一下。不知道继良今天能不能回来,要是回了我就带他回家吃饭。”
陈继良是这所小学的四名老师之一,他是去年到本地插队的男知识青年,很得周家英的爱惜,叶家栋也赏识他的文化底子不错,召来当了临时老师。年前放寒假,他回了上海的家。
先锋小学的规模小,一个年级一个班,上级给了五位教员的编制,后来当地“计生”工作很是先锋模范,低年段的学生招不满班,老师就缩减到四名。除了叶校长父女和陈继良,还是一位是副乡长的侄女,姓李。叶校长和李老师是有正规编制的,而叶秀枝和陈继良只是代课老师而已,福利上有些差别,比如说没有工资,也不发许多粮票、布票,而仍是计算工分,由所在生产队按工分发口粮。老师全是一线上课的,学校没太多行政事务,因此他虽说是校长,主要是亲自教学。


叶国栋曾和女儿念叨过陈继良往返上海家的行程不易,因此他跟大队长协商,让陈继良放了一放寒假就回家,过了春节则在开学后晚一两天再来。学生娃正月二十报到,二十一正式上课,他则二十二、二十三来都行,而今天已经二十三了,明天排了他的课呢。
叶秀枝没出过远门,她最远只到过县城,当天来去的,对陈继良的行程没概念,也不能感受。她从小到大,没坐过火车和轮船,也没住过宾馆,这些东西她只在画报上看过。
叶国栋说,陈继良要先搭上海往返武汉之间的轮船,回家的话顺流而下,得一个星期;从上海返程回武汉则是逆流而上,一般十天左右,有时出点状况就要十二、三天。人在船上成天被摇得晕头转向的,既难受又无聊,好在一般都有床位,可以睡着。也可以坐火车,隔夜到,但车票难买,得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甚至年节时托关系也未必买得到。坐火车的话,往往买的是站票,在人挤人的火车上站一两天,也受罪。车上有卧铺,但只有够级别的官员凭介绍信才卖,普通人是不够格的。火车上的坐票基本上卖给关系户,即便幸运买到坐票,但坐上二、三十个小时也是腰酸背痛,难受得狠。因此陈继良说,他更愿意坐船,坐船有床位,不挤,空间能走动下,舒坦得多。好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慢,时间不值钱,人们也习惯了。
叶国栋说,如果陈继良想在正月二十开学时就回来的话,他得正月初七、初八就要出门。到武汉后,转乘到我们县城的班车,到城关了再转坐城关至镇上的班车。武汉到城关的班车一天两趟,到我们县城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一点和五点左右。如果他下午一点能到县城,赶上到镇上的班车,约一个半小时就能回到镇里,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就能回到学校。如果他到城关时已是下午五点,就只能在县城多呆一夜,第二天再回来。许多人是在汽车站里坐一夜的,免得花钱住旅馆。
叶秀枝不知道陈继良是春节的哪一天出的门,现在到哪儿了,甚至也不知道他今天是否会回来。对这个小山村,陈继良早就适应了,但当她问他这里与上海的区别时,陈继良说,那是小学算术与高中解析几何的区别,又补充了一个成语词说,那是“天渊之别”。
叶秀枝没去过北京、上海,连武汉这样的城市也没见过。她有时就刨根问底,问起过许多细节,比如大商场是怎样的?上海哪里好玩等等。她对城市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对城市的生活心生羡慕和向往。她想,在城里生活多好,陈继良自然是难得习惯住乡下的。
叶秀枝边走边琢磨,他是年后动身晚了呢,还是不想来了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来呢?但他走之前还说争取开学的时候就到的,不会不告而别吧。她也教语文,想想觉得“不告而别”的用词好像哪里不太对,人家大城市的,为什么要跟你农村的非亲非友的小姑娘告别呢。那用什么词语更准确呢?她琢磨不出来。
139715978402022-04-05 16:26:0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菜摆上桌,叶校长拿出一个小酒盅放在陈继良面前,又从神龛柜里拿出一瓶贴了商标、没启封的酒,说:“正月没过,还是年呢。你新年第一次来,也喝点酒。”就作势要拧开瓶子上的铁盖,要给陈继良倒酒,继良连忙制止,说:“我不会喝,叶校长,我真不会喝。我喝白开水就好。刚才伯母在做咸菜烧鱼,好久没听伯母做的饭了,那个味儿比我妈做的雪菜小黄鱼闻着还香,就觉得真饿了,我要吃三碗饭呢!”
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叶校长也不客气,换了一个半瓶的女儿打回的散酒。那是一种像医院用的生理盐水似的瓶子,他拔出上部的橡胶塞,为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周家英说,“继良回了,高兴。”他并非每天喝,偶尔高兴或不高兴,就会喝一点,这是向家英表明他真的高兴。
他用的杯子是一个小搪瓷杯,他专用的,能装二两酒。杯子用久了,有的地方掉了瓷,杯子正面印着一个头扎毛巾的农民冲着大家笑,旁边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陈继良是这个生产大队唯一的从上海来的知青,而且据说不只是上海,甚至是华南地区的唯一。乡里和大队就都很郑重,一番商量,安排他在一户成分好的贫农家里居住和生活。
他到此处乡村后,看到很多农民的家用都指望鸡屁股,攒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鸡蛋,就上一趟街,换回盐、煤油之类的生活用品,以及孩子读书用的作业本、铅笔什么的。而在冬季,越是家庭用度大时,鸡却越不生蛋,家里就鸡飞狗跳,氛围紧张。他知道,家长们一般对孩子们学习要用的东西不敢省,除非孩子们不上学,上不起学。因为贫穷,许多家里的男孩子读书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而有些女孩上两、三年的小学,能识写几个字、会算数以后就被拉回了家,这在当年农村很常见。
陈继良不明白的是,偏偏那时还鼓励生育,认为人多力量大,而农民们的“生产力”也的确高,大约是晚上没电也没啥娱乐吧。
他到小学工作后,搬到小学办公室后面建的三间空屋子中,是教员中唯一住宿舍的人。这三间空屋子原就是为单身教员准备的。叶校长当年建学校时考虑到单身教师的生活问题,在办公室和教室侧面搭了三间偏屋,还有共用的厨房、厕所。此外,校外一角还垦有一片空地,供单身教师种菜,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原以为陈继良入住后会用的,但那片自留地却依旧闲置着。
陈继良在湖北老家农村生活的有一年多了,他自有一套在农村过日子的方法。
在他晚年,事业有成,生活也相当优裕,但对公司的年轻后辈常成碗地倒掉不喜欢吃的饭菜仍觉得可惜。为此,他力排公司股东众议,力主建立公司食堂,让厨师提前一日列出菜谱,让员工们民主点餐评议,点的多的入围采购制作。他固执地认为,哪怕多些费用,让行政后勤人员多花些精力,让员工吃得好些,也不能浪费。因为他种过地也挨过饿,知道吃食来之不易。农民说一粒米十滴汗,饭吃到口要有72道工序呢,浪费是有罪的呀!
139715978402022-04-06 16:54:3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有些已更新的帖子,内容看不到了,应该是折叠了,但也看不了第二页,没有第二页的显示啊
139715978402022-04-07 08:02:4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读者诸君能否帮我顶一下帖子,第二页出不来,自己看不到。
139715978402022-04-07 10:15:1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尖咀成 2022-04-07 16: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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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139715978402022-04-07 17:16:0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叶秀枝进了自家院门,向厨房那边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她就进了堂屋。
堂屋里的桌子上还放着毛笔、砚台,砚台里还有些残墨,毛笔也还润着墨汁,屋里的神龛柜上放着两包“腊梅”烟和橡皮筋捆着的几卷各色的纸。一望而知,下午又有人来找叶校长求过对联。而他爸想必是抽空回来写了字后,却没时间把毛笔清洗干净。
叶国栋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文化和教学水平都过硬,人们都说那年头的高中生文化水平比后来的大学生还高呢。他尤其一手毛笔字写的漂亮,过年或哪家娶亲、老了人什么的,要写对子,全大队的,甚至有二十里外的都来求请他。
叶校长为人谦和,有求必应,而且他还自备了红黄白绿四色纸,省得别人先去镇上买纸再来寻他写字。这些纸并不贵,只是去跑一趟路太费功夫。纸的颜色极有讲究,红底的写喜事、春联,表示喜迎。黄、白、绿三色用于某家前三年“走”了人的丧事孝联,而办入殓丧事仪式门上的对联要用绿、白两色纸各半的,绿上白下,白纸还要剪出花纹。当地规矩是老人死后守孝三年,现代人虽不真正守孝,三年内春节时贴不同颜色的对联却不能错,否则会遭人耻笑。因此,叶校长每每动笔写之前,他会简短问几句、问清缘尾才动笔,怕坏了规矩讨人骂。
为提升业务能力,他记住了几百条各种不同情况的对联,往往会思忖片刻,挑选最适宜的内容写给求字的人。关系好的,他不按俗套,会临场发挥创作,例如结婚的,他有时会将男女双方的姓名巧妙地嵌进文字,还故意写大一点,甚至有时会把这个姓名字都写成圆形的,表示圆圆满满,这样的作品就成为远近的佳话。
求字的人往往会给他两包纸烟,几分钱一包的“农乐”、“腊梅”或武汉产的“大公鸡”或伟大领袖畅游长江的“游泳“牌,他都不女嫌弃,都说着客气的话才示意客人自己放在神龛柜上。他知道农民自己都是抽水烟袋或旱烟杆的,烟叶自家种,能买整包的卷烟给你,已是很尊重了。
在农村,能日常抽纸烟的,都是有派头的人,而他正是这样的身份,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功劳不少。
叶秀枝记得,也有极少出手更大方的,会提一包红糖或一瓶酒来。那时乡下走亲戚,往往就只是红纸包成三角形的一斤红糖,再加一瓶牌子酒就表明很敬重了。如果酒是用红塑料绳捆成一对的酒,那就十分重大。
所谓牌子酒是指贴了商标的正规酒厂的酒,多是国营厂的。而乡下人喝的,多是村里小卖部出售的附近小厂的散装酒,自带瓶子或酒壶去,几两、几斤的打回来。散酒也分档次,人们过年、办喜庆事,大多用的都是散酒。
拎一包红糖或一瓶酒来的,多是亲友或干部。亲友和干部在红白喜事时本要请叶家去赴宴的,又要烦请他写对子,就得拿份像样的礼物来。而不论是否亲友,对提了糖、酒来的人,叶校长就会更客气,连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家里有事应该帮忙”之类的话,对联就写得更花心思,形式和内容也多动一番脑筋。叶校长收到稍好些的烟、酒,他也舍不得用,就拿到镇上熟识的副食品店换次一些的或换别的家用物品,也相当于是省下了钱。
先锋小学地处偏远,真正在编、有教学能力的不愿意来,文化太差、不堪培养的叶校长也不满意,带着太累,太拖上级业绩考核的后腿也不行。于是有两名教师就不能稳定,总是新旧轮替,来来往往。直到由知青陈继良和叶秀枝两人上了岗,才总算能正常上课。
那时的乡村小学在农忙“双抢”时节会放假,老师要带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起下田,做些辅助劳动。代班教师的口粮由所在大队优先分配,粮食之外的蔬菜及其他生活用品,都要靠自己解决。因此代班老师虽不算是全职,有工资拿,但劳动量与社员不能相提并论,总体上终归脱离了“农门”,算是知识分子了。
叶秀枝读书到初中毕业,其实她的成绩一直相当不错,却不愿再读下去了。
读到初三时,同学们都不想升高中。离她家最近的高中在另一个更大的集镇上,有几十里路,成绩更好的则考进城关一中,两所高中都要住读。住读让家里要多花钱不说,生活还极不方便,生活水平也差。
学生们自己带米到学校,由学校免费煮成饭,但吃的菜要花钱买。大多数贫苦农家的孩子日常买不起学校食堂的菜,主要吃自己从家里带的臭豆腐和咸腌菜。一般一周回一次家的话,就用玻璃罐头瓶子装着带来。这种菜已谈不上营养,有咸辣味,能下饭。咸菜一周带一次,满满地塞在瓶子里,搭车时得小心翼翼,万一急刹车磕撞,摔破了就一周没菜吃。而他们那里尽是山路,骑自行车不现实。
天热时,有的学生瓶子里的菜不知是炒时没热透、盐给的不足,或是盖子没盖好被苍蝇叮爬了,有的已生了蛆,却不得不吃。
别人把这事说给叶秀枝听时,她很是恶心了一阵。
读高中意味着考大学,但一个县当年考入大学的就二、三十人。又听说高中和大学里都停课闹阶级斗争了,学校里已学不到什么东西。初三时,她上课就几乎没学到什么新知识,同学们坐在教室后排玩扑克,“扣百分”、“争上游”,老师也不管,也不敢管,他们都怕戴红塑料牌的小兵。
在那个城市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接受农民再教育的时代,叶校长对女儿秀枝不想升学也是无可奈何。何况在农村,一个女孩子读书读到初中算不错了。
叶秀枝初中毕业后,跟她妈一起下田劳动了几个月。她的手上还没磨出茧子,仍不能肩挑背扛,磨练得像个农村妇女样时,她爸就心疼地把她招进了自己的小学。那年代,有小学毕业生进小学当老师的,她当然够格。再加上叶校长家里校外的悉心教导,她的教学就很像模像样,成骨干老师了。她工作一定年限后,如果有机会参加上级组织的正规培训深造一下,考试合格,她是可能转正的。叶秀枝对父亲安排的工作,也很满意,真正干农活,她也受不了。
她与陈继良聊说起这事,都说在农村当一名老师,不管有没有编制,那都是眨巴眼比瞎子,不知强那里去了。
叶秀枝洗好毛笔,将笔甩干、毛头捋尖,与仍留有墨臭味的砚台一起,放进神龛柜,那各色的纸则收进里屋爸爸房间的木柜顶上。
她回到堂屋,拿起开水瓶倒了一杯水,边小口喝着,边看神龛柜上大幅的木框中间嵌贴的伟大人的画像。他的画像她时常看到,教室和家家户户都挂贴的有,大多是正面像,穿中山装,中老年的多。叶秀枝觉得自家堂屋挂的,他年轻时戴八角帽的模样是最帅的,五官清秀,下巴正中一颗圆圆的痣,真英俊!她觉得,他的头发际线高,戴帽子更好看些。
画像的四角边缘是红彤彤的彩霞,正中是一轮太阳,他的头正在太阳的当中,发散出太阳一样的光芒。这幅画的精妙就在于让他的头部与虚化的红太阳融为一体,形象地表现出他就是照亮全国甚至地球的人。因“太阳最红”的一句歌词,红太阳被视作他的代名词,所谓“爹亲娘亲不如伟大老人家亲”,这是西方人不理解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然而,“比爹娘更亲的”人也有不好亲近的时候。
叶秀枝曾听说,某人内急,大便后撕了画报擦屁股,却意外坐牢,被批斗打倒成现行反革命。原因是画报的另一面印有伟大人物的画像,他自己并没发觉,却被他后面蹲大号的人举报了。那时的公共厕所是蹲坑,开敞式的,后面的人能看到前面的屁股。早间蹲坑紧张时一溜白屁股,都蹲骑在两块砖宽的便池上。人们憋住呼吸,不敢吸里面的空气,却都控制不住自己屁混尿流的动静。而有的人一时慌张,把大便喷拉到便池外的砖沿上,也是常有的。一般位于学校和居民集中区的厕所卫生条件最差,下脚最困难,有时是一块砖上再摞一块砖。
她家伟大人物画像两侧贴的是红纸金色字的对联,是她爸特意找熟人弄来的据说挺贵的金色油漆,叶校长亲笔手书的“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一笔行草写得铁钩银划,龙飞凤舞,气势雄浑。每每有人夸这字,他常说起,为这十四个字,可惜了我一个朋友送的那支真正的湖州毛笔啊,那笔是真好用,写的字好,可写了这油漆字就废了,用香蕉水都洗不还原。
这两行字叶秀枝耳熟能详,算不得对联,文字也不对仗,是两句歌词。
叶秀枝端着搪瓷水杯来到厨房,她妈周家英正在刷锅,已在炒菜。秀枝说,我来烧火,就坐到老式柴火灶的炉膛口,说:“爸又说陈继良今天有可能会回来,还是像昨天一样,让多弄点菜呢。”
周家英正拿锅铲带着抹布刷着锅,说:“昨天你爸就说他要回,害我多弄了菜,蒸了腊鱼腊肉,今天还有现成的,要不我等下再蒸半边鸡?不晓得他今天是不是有口福,我还买了一条鱼呢!”
“真的?”叶秀枝高兴地起身,看了一眼。果真,灶台里沿一个大碗躺着剁成两截的鲩鱼,约两三斤的样子,已剖腮去肚,鳞片已经发干了。厨房不甚明亮,她进来时没看到。
她妈想了下,说:“有新鲜的鱼,鸡就不蒸算了。”又接着说,“算了,还是蒸了吧,万一他真回来了,怕菜不够。”
叶秀枝接话说:“是啊,他不回,不端出来就好嘛,或许过几天会来客呢?还是新鲜草鱼呢,您那儿弄的?”
“下午我回家抄近路,路过上湾的渠道河沟时,看到一个人偷偷打鱼,就看他撒了两网,打了大小几条鱼,我就把最大的买了,想着你和爹都属猫,喜欢吃鱼,难得碰到鲜活的。”
“我妈就是好!陈继良好像也爱吃鱼吧?听他说,他回上海能吃到海鲜呢,山珍海味哟。”
“嗯,上海靠海边,应该有的。”她妈笑着回应,“他家算条件不错,大过年的怕真有山珍海味呢。”
叶秀枝又说:“妈,腊鸡煨汤吧,我去田里拔萝卜?”
周家英惊讶道:“煨汤?一个多月不见,你就把继良当贵客了?有几多羊子赶不上山喽。”
“那里当他是客,是人家今天想吃嘛。”叶秀枝嘟起嘴,撒起了娇。
“好,好!”周家英温柔地笑笑。
叶秀枝又像是自言自语,却声音较大地说:“要说做鱼,我妈做的最好吃!放点您酿的酱油、醋,给点水腌菜,吃鱼冻,再多放点辣椒!算了,辣椒还是少放点儿吧。”
水腌菜是农村过冬的主力,一种咸菜。那时农村家家户户冬天会腌大白菜和小白菜,冬天缺少蔬菜吃。有的家腌多了,第二年清明节时缸里还有。甚至,有的腌菜没腌死的,第二年开春后竟然复活,在缸里抽苔开花的也不鲜见。
周家英拖长了声调:“是——,继良不像你爷俩爱吃辣。谁知道他今天是不是真回来呢?这条鱼我都煎了,烧好,他要是不回来呢,我们吃半条,留半条尾巴给他,他明天回的话,吃鱼和鱼冻也不错。”

娘儿俩正在厨房搭嘴说话,张罗做饭,外面有了动静。陈继良操着典型的上海普通话喊着伯母,又喊秀枝,他站在院门里。他一手拎一个行李包,又肩背一个布包和斜背一个军用绿挎包进了门,看架式他应该是直接先到这里,没回学校宿舍。
叶秀枝和周家英都出来看他,接他的行李包,迎进堂屋。叶秀枝喜了,忙拿搪瓷杯子倒了热水,涮一下出门倒掉,又重新倒了开水,双手端给他。
然后,她打个招呼,就快步出门去学校,把好消息报给父亲,叫他回家吃饭。

菜摆上桌,叶校长拿出一个小酒盅放在陈继良面前,又从神龛柜里拿出一瓶贴了商标、没启封的酒,说:“正月没过,还是年呢。你新年第一次来,也喝点酒。”就作势要拧开瓶子上的铁盖,要给陈继良倒酒,继良连忙制止,说:“我不会喝,叶校长,我真不会喝。我喝白开水就好。刚才伯母在做咸菜烧鱼,好久没听伯母做的饭了,那个味儿比我妈做的雪菜小黄鱼闻着还香,就觉得真饿了,我要吃三碗饭呢!”
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叶校长也不客气,换了一个半瓶的女儿打回的散酒。那是一种像医院用的生理盐水似的瓶子,他拔出上部的橡胶塞,为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周家英说,“继良回了,高兴。”他并非每天喝,偶尔高兴或不高兴,就会喝一点,这是向家英表明他真的高兴。
他用的杯子是一个小搪瓷杯,他专用的,能装二两酒。杯子用久了,有的地方掉了瓷,杯子正面印着一个头扎毛巾的农民冲着大家笑,旁边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陈继良是这个生产大队唯一的从上海来的知青,而且据说不只是上海,甚至是华南地区的唯一。乡里和大队就都很郑重,一番商量,安排他在一户成分好的贫农家里居住和生活。
他到此处乡村后,看到很多农民的家用都指望鸡屁股,攒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鸡蛋,就上一趟街,换回盐、煤油之类的生活用品,以及孩子读书用的作业本、铅笔什么的。而在冬季,越是家庭用度大时,鸡却越不生蛋,家里就鸡飞狗跳,氛围紧张。他知道,家长们一般对孩子们学习要用的东西不敢省,除非孩子们不上学,上不起学。因为贫穷,许多家里的男孩子读书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而有些女孩上两、三年的小学,能识写几个字、会算数以后就被拉回了家,这在当年农村很常见。
陈继良不明白的是,偏偏那时还鼓励生育,认为人多力量大,而农民们的“生产力”也的确高,大约是晚上没电也没啥娱乐吧。
他到小学工作后,搬到小学办公室后面建的三间空屋子中,是教员中唯一住宿舍的人。这三间空屋子原就是为单身教员准备的。叶校长当年建学校时考虑到单身教师的生活问题,在办公室和教室侧面搭了三间偏屋,还有共用的厨房、厕所。此外,校外一角还垦有一片空地,供单身教师种菜,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原以为陈继良入住后会用的,但那片自留地却依旧闲置着。
陈继良在湖北老家农村生活的有一年多了,他自有一套在农村过日子的方法。
在他晚年,事业有成,生活也相当优裕,但对公司的年轻后辈常成碗地倒掉不喜欢吃的饭菜仍觉得可惜。为此,他力排公司股东众议,力主建立公司食堂,让厨师提前一日列出菜谱,让员工们民主点餐评议,点的多的入围采购制作。他固执地认为,哪怕多些费用,让行政后勤人员多花些精力,让员工吃得好些,也不能浪费。因为他种过地也挨过饿,知道吃食来之不易。农民说一粒米十滴汗,饭吃到口要有72道工序呢,浪费是有罪的呀!

这新的一年,陈继良第一次到家,四人边吃边聊天。
叶校长首先问起陈继良父母的情况,陈继良说:“爸妈身体也还好,我妈可能下半年就退休了。”
周家英感慨:“城里人就是好,到年纪就退休拿退休费。你妈多大年纪,就要退休了?”
“四十八,快五十了。我爸当年打仗时受过伤,又是多年劳累,经常腰腿痛,下雨变天发作得更厉害。我妈想早点退下来照顾我爸。她在我爸的厂里当医疗站的站长好些年了,站里三四个年轻人都成长起来了,她也有腾位子的意思。“
叶校长说:“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几百万人,听说大家都不事生产,我觉得也不太好,不是个事呢。
是啊,周家英也说:“小陈原来说工厂成天开会、学习、喊口号,批这个斗那个,现在又都不想干事,吃什么?”
陈继良就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劳动创造价值,都不劳动,生产率低下,坐吃山空,饿着肚子能干什么?”
叶校长紧皱的眉头有些松动,说:“对,继良过个年,看问题成熟多了。“
陈继良就谦虚,说:“这观点是我同学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叶校长接过话:“那上海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都怎样?”
“城市里年轻人不多,大多上山下乡了。近的到就在我们上海郊区,也有去江苏、浙江的,像我这样到外地苏区、老少边穷地区的少。也有极小数留在城市里的,他们不上学,也不上班,闲着不知干什么好。我们厂宿舍就是这样,闲着玩的有十几个呢。有的是父母身体不好要人照顾没当知青的,也有的是在农村吃不来苦偷偷跑回来的,还有病了回城治病然后赖着不走的。我爸就怕他们闲出事儿。厂领导们商量,让一批年纪差一两年达到退休年龄的职工先退下来,腾出一些岗位给年轻子弟顶职。他们上了班,工厂管起来,就不会闹出乱子。”
周家英插话道:“哦?顶职?头一次听说。”
“这也是没办法,不能增加厂里职工的总数,又要解决就业问题。先退下来的只发生活费,生活费是比上班和真正退休的工资都少,毕竟在家玩,有生活费拿也能接受,而且往往顶他职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你也顶职吗?你妈准备退休,她的名额是不是你来顶?”叶秀枝好一阵子没说话,忽然发问。
“我妈是这么想,我爸不让,他说名额不够,要先把厂宿舍里玩着的年轻人安置了。再说内退、顶职的多了怕上级不批准,就业压力太大,万一不批都白谈。但他另外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叶秀枝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陈继良,听他继续说:“他说,在他们厂里没什么前途,也没技术含量,不想让我进去耗废。他还说我在这里也不错,活路不重,也吃得饱,比好多其他知青强呢。他们像农民一样下地干活儿,不一定吃得饱饭。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工作,过一年半载再看看有什么别的机会。”
叶校长安慰道:“是,安心教学,学生娃们也都喜欢你,这里也好,很好。”

吃完饭,陈继良从行李包叠的衣服里拿出一对捆在一起的“洋河大曲”酒,又有一个报纸包,打开了报纸,里面装的是一塑料袋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一包上海五香蚕豆,都放在桌上。他说,“都是我们那边的特产,我妈特意叫我带给伯父伯母,算是给两老拜个晚年。”
叶校长照例讲客气,说你留着,晚上想家可以吃嘛,伸手拿起奶糖作势还给他,陈继良按住校长的手,诚恳地说:
“叶校长莫见外,您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和长辈,教会了我怎样上课怎样做人,这点孝敬应当的。”
叶校长就收了手,叫秀枝拿了校门钥匙帮着拎包,送陈继良到学校。

说来,叶秀枝母女是对陈继良是有恩的。
先说陈继良如何到这里当知青,又如何到叶国栋的小学当了代班老师的事。
陈继良的爹是解放上海的军人,当年他爹随大部队进入上海后,他所带的连队接管了郊区一家外国资本家的大型棉纺厂。那时部队极速扩招,招募大量新兵去支援西南、东南,还要去解放海南和台湾,需要加工被服的工厂,就将它改成了军工厂。他原地复员,留在厂里当了指导员,之后经人介绍与一名上海女子结了婚,就在上海安了家,住在厂宿舍。
陈继良的妈是学医的,有文化,原来在城区的医院上班,但他们住在郊区,交通实在不方便,就把她调到军工被服厂医务室做了医生。
他们夫妇共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娃,老大大学毕业进了机关,是干部;老二性格活泼,长大后进了部队当了文艺兵,毕竟部队这条线陈继良老爹再熟熟悉不过;老三不喜欢学习,初中毕业后招工进了另外一个工厂,成了当时最风光的“造反一派”,风云一时,曾进入上海市某区的区级“委会员”,几年后来降为某局普通干部。
陈继良是家里的宝贝老幺,但父母都上班忙,他是三个姐姐带大的。三个姐对他并没有惯着、让着。大概是随女孩子长大的缘故,他性格偏文静,喜欢看书,读书成绩不错,高中上的是市重点。本可以顺利考大学,甚至他连心仪的上海交通大学都选好了,那里理工专业正是他喜欢的,并且那学校离他家交通方便,转一趟公交车就到了。
高二那年,史无前例的不只是文化界的革命进入高潮。当年高考出现了著名的“白卷英雄先生”张铁生,一时舆论哗然,全国舆论不止,高谈不休。这“白卷英雄”原是初中毕业的插队知青,在被推荐参加高考时,物理化学试卷大部分不会做,却在试卷上写了封给领导的信,质疑在以阶级的斗争为纲的时代,在滚滚洪流中学习数理化的意义所在。占舆论主流的造反之派为之欢呼,喊出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 的口号。两年后,陈继良插队时,“白卷英雄”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大的常委,成了顶高级顶高层的领导人之一。让人唏嘘的是,后来张铁生又被判刑,他在狱中潜心学习,出狱后牵头创办企业,十分成功,成为某上市公司的企业家。知识的有和无,既害了他,也成就了他的人生波澜起伏。而这都是后话,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种风气,让校园中的陈继良和同学们普遍怀疑文化知识的作用和价值,也对人生十分迷茫,对高考索然无味,无心学习了。而且,那时即便考上大学也无心学习,而是成天劳动和闹闹斗争。大学校园作为思想激进和青春昂扬的之地,管理他们的老师们都打成了反动权威和“走资一派”,大多关牛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们热衷于斗争,成天贴大家报、批斗、抄家,校园埋在哪里寻得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那时,学生们混在教室外,四处流窜,打打砸砸。往后更是逾演逾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眼看陈继良这样善良的孩子要糟!继良他爹原是一贯相信方针政策的宣传,对“以阶级之斗争为纲”是坚定不疑、一万个支持的,但多年的生活经验让他不得不考虑怎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陈继良爸在厂里当常务副厂长和副主任长,他也是心情矛盾。现在既不是他自己好好抓生产的时候,也不是要求孩子好好学习、报效祖国的时机。在这个“畸情”燃烧的岁月,他宁可扯开嗓子在批斗会上喊口号,也不敢要求工人们在车间工作的质量和产量,当然本也没多少产量。当时,越是刺头的工人会越左、越红,对待他们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他们一个个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大帽子和上纲上线的话随时都可以扣在你的头上,让你阴沟翻船。他小心翼翼,唯恐刺头们写他的大字报、造了他的反。
他看多了,一张不值批驳的大字报往往就是灾难。“文化的革”不但让单位失去管理秩序,家庭人伦和社会关系也岌岌可危。他们厂里有一个子弟,为了得到造反派许诺给他的红袖章和一顶军帽,污告技术科做工程师的父亲是敌特分子,还有凭有据说父亲有一次特意守到深更半夜收听敌台。其实,那是他父亲偶尔一次听广播,意外搜到了所谓的敌台,当作好玩儿跟儿子讲了,没想到他自己儿子说了出来,就成为害死亲爹的铁证。儿子对爹的告发,让他不但主动与父亲反目成仇,宣布决裂,还在此后的批斗中为图表现,打自己的爹比其他人下手更狠、更重,以表明自己与“敌人”划清界线的强烈态度,好赢得了红又专某命小将的表扬。
那时胡乱编写的大字报向墙上一贴,或写成举报信随便一寄,就会让人被隔离审查。而如果字里行间加上一星半点、似是而非的黑材料、假线索,则那人和他的家人就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陈继良爸知道,自己已被不满他的人,及厂里造反派的小头头私下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潜在人选,早已岌岌可危。好在他们是军工厂,执行的是军队式严格的层级管理,没地方企业那么乱。但陈厂长依旧害怕,稍不小心谨慎,不能克制和容忍,就会有人嚷嚷开他的批斗会,那可就麻烦了。关牛棚子,被隔离审查,甚至剃光头成劳改犯,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厂宿舍不时传说某某家的小家伙儿打群架了,谁家的孩子抢军帽被打骨折了,谁家的女儿跟小流氓好上了,甚至谁谁失踪了,谁谁被打死了。人人自危,又有许多人在伤害别人。这些消息总是吓得陈继良的妈一惊一乍。
夫妻俩就商量,局势不好,与其让陈继良在上海耗着不学好,不如让他响应号召,主动送他上山下乡,挑一个自家熟悉和能掌控的地方,送他远离是非漩涡。
他们选的地方就是老陈的家乡,著名的老苏区之一,曾经的黄麻之起义地。这让他既能吃点农村的苦,知道生活不易,也有老家的亲人在背后关照他,不会让他走邪门歪道。

在那个年轻人普遍向往老苏区的年代,鄂豫皖根据地是红色四方面军的诞生地之一,陈继良是大约知道的。这一带包括了湖北省东北部的黄冈、麻城、红安(原黄安)、罗田、英山、大悟(原礼山县)、广水(原应山县)等市县,也包括河南省的建始、商城、新县一带,及安徽省的金寨、六安等相邻山区县市,是大别山区的腹地。这些地名、过往战争和老家的事,陈继良常听他爸提及,耳熟能详。
他听从了爹妈的建议,写了申请书。陈厂长所在的军工厂是辖区里最受重视的企业之一,经常举办军民一家亲的联谊活动,街道和派出所干部与陈厂长都熟稔。街道工作人员曾动员过陈继良上山下乡的,他不太愿意,当时看在陈厂长面子上就没太强制,现在陈继良主动申请,而且是去苏区,立即就批准了。

陈继良爸联系好一位舅家表弟。这人姓杨,在云台乡做乡党委书记兼某委会主任。他掌握的地方与陈继良的老家隔了近百里地,而且跨了县。陈继良被他杨叔安排到云台乡辖下的先锋大队一个叫李家畈的湾子。这个村子既有一条小溪流过,也邻近水库渠道,地势稍平,水田产量较高,能实现稻谷与小麦轮种,粮是纲啊,百姓的生活条件比其他村庄要好一截。
陈继良的身份被瞒得严实,除了杨书记一家,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与杨书记的叔侄关系。陈继良也被一再嘱咐,一般不要去找叔叔,怕别人知道了反而不利于杨书记背后对他的关照,也怕节外生枝。因此,本地人都不知道这层关系。

139715978402022-04-07 17:16:1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这新更新的,包括了我自己看不到的一些段落,是没显示的一些内容。如有重复,影响阅读,十分抱歉!
139715978402022-04-07 17:17:3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我更新前,也在反省内容的合规与否,看来不是翻页的原因,而是别的。好在,终于能正常更新了。谢谢!
139715978402022-04-07 20:05:0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想必储君也看到,我更新的文字有些故意不太顺,为了满足合规的要求,抱歉了各位!
139715978402022-04-07 20:06:4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大家知道,有个部门叫“有关方面”,我的更新又忽然消失了,估计与它相关,好在我保留了原稿,再认真修改母版吧,以符合要求,能正常更新出来,总不能卡在这里。能删除就删了吧,能改就改了吧,反正这事大家明白就好,不能因小失大不是?
139715978402022-04-07 22:50:3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mcdlmj 2022-04-08 07:38:36
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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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139715978402022-04-08 09:00:5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李家畈生产队不知内情,对陈继良坚决执行“让知青接受贫下农民再教育”的政策,把他当作接受教育的普通知青,模范对待。而陈继良形单影只,一人在他乡异地,吃喝生存都靠别人,只好老实巴交。
他从小到大家务事不太做,搓衣做饭的事多是姐姐们的,对农业活儿更是闻所未闻。初来乍到时,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农民看来,他简直是笨手笨脚,拿镰刀割草竟然能把脚割流血了。
“没得用哟”,有的就农民笑话他。也有的说,“他还知识青年呢,有啥知识呀,能种田呢,还是会做饭?没看出来”。更有瞧不起他的,说“他哪能弄到饭吃哟,白长了这么高个子,白白净净、文文静静,书生子有什么用?”
他孤独无伴,这个湾子就他一个知青,也没人谈得来可以诉诉苦,那段日子灰暗无比。
他态度积极肯干,老实而好学,但犁田、耙土等庄稼活儿不是他几天学得来的。队里就让他跟着妇女们做些轻松一些的事,先适应环境,因此与周家英母女俩慢慢混熟络了,那段时间叶秀枝也正在生产队做农活。

陈继良一般跟大家说的是上海非标普通话,但他发现可能是自己的普通话不够普通吧,与村民们很难沟通。村民们与他见过几次面,熟些了,就跟他开玩笑,也让他说几句上海话听听,陈继良就说了一句:“侬在噶散户咧?”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脸蒙圈,他就用普通话翻译,对照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聊天吗’,侬在噶散户咧?”
他们有人相互学模着,“侬在噶散户咧?”
“侬在噶散户咧?完全听不懂么!“
一个村妇用手拍着大腿发感叹:“都说上海话像鸟语,怪不得,原来是真的哟!”村民们就笑成一团。
当地人所说的土词土语,陈继良也懵懂,这不是他三两个月就能搞明白的。而当地人对有些农具、农活和生活用语,完全超出陈继良的经验,让他匪夷所思,大出意料。甚至同一个物件的称呼,或同一个意思的表达,上海话、普通话与当地土语会有巨大差别。例如前面说过的“妇联的”、“张大寡儿、李大寡儿”,就是平常跟路过的人随便打个招呼,普通话说的是“您干什么去呀?”而当地人的发音则是“N俩儿搞么家儿气也?”儿话音超级多,陈继良绕不明白。
随随便便简单的一句打招呼的话,他却楞是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作答。
周家英母女俩,尤其是叶秀枝是有文化的,能说普通话和一些书面语词汇,陈继良就与她娘儿俩聊得比较多,她们也教他许多,对他也就多一些了解。
她们了解到陈继良高中文化不错,家教良好,性格和善,就回家跟叶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学校不正好差人么?这个孩子文化好,教拼音、语文、数学甚至体育应该都没有问题。我们的普通话都没有他说的好,可以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对了,他还会英文呢,他说他是高中的英语科代表,全年级他英语第一呢。要不你跟上级领导和大队长说下,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到学校当教师?这孩子跟咱们家秀材同年的,还大月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让他挑粪、犁田委屈了,他也做不来呀。
叶校长于是找陈继良谈了话,也很欣赏,就向乡里主管领导反映。
对先锋大队唯一的外地知青,主管领导也很重视,就汇报到杨书记那里。杨书记正好顺手推舟,因而陈继良到农村不到两个月就当了先锋小学的临时教师。他比叶秀枝当老师还早一个月呢。
139715978402022-04-08 15:02:2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李家畈生产队不知内情,对陈继良坚决执行“让知青接受贫下农民再教育”的政策,把他当作接受教育的普通知青,模范对待。而陈继良形单影只,一人在他乡异地,吃喝生存都靠别人,只好老实巴交。
他从小到大家务事不太做,搓衣做饭的事多是姐姐们的,对农业活儿更是闻所未闻。初来乍到时,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农民看来,他简直是笨手笨脚,拿镰刀割草竟然能把脚割流血了。
“没得用哟”,有的就农民笑话他。也有的说,“他还知识青年呢,有啥知识呀,能种田呢,还是会做饭?没看出来”。更有瞧不起他的,说“他哪能弄到饭吃哟,白长了这么高个子,白白净净、文文静静,书生子有什么用?”
他孤独无伴,这个湾子就他一个知青,也没人谈得来可以诉诉苦,那段日子灰暗无比。
他态度积极肯干,老实而好学,但犁田、耙土等庄稼活儿不是他几天学得来的。队里就让他跟着妇女们做些轻松一些的事,先适应环境,因此与周家英母女俩慢慢混熟络了,那段时间叶秀枝也正在生产队做农活。

陈继良一般跟大家说的是上海非标普通话,但他发现可能是自己的普通话不够普通吧,与村民们很难沟通。村民们与他见过几次面,熟些了,就跟他开玩笑,也让他说几句上海话听听,陈继良就说了一句:“侬在噶散户咧?”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脸蒙圈,他就用普通话翻译,对照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聊天吗’,侬在噶散户咧?”
他们有人相互学模着,“侬在噶散户咧?”
“侬在噶散户咧?完全听不懂么!“
一个村妇用手拍着大腿发感叹:“都说上海话像鸟语,怪不得,原来是真的哟!”村民们就笑成一团。
当地人所说的土词土语,陈继良也懵懂,这不是他三两个月就能搞明白的。而当地人对有些农具、农活和生活用语,完全超出陈继良的经验,让他匪夷所思,大出意料。甚至同一个物件的称呼,或同一个意思的表达,上海话、普通话与当地土语会有巨大差别。例如前面说过的“妇联的”、“张大寡儿、李大寡儿”,就是平常跟路过的人随便打个招呼,普通话说的是“您干什么去呀?”而当地人的发音则是“N俩儿搞么家儿气也?”儿话音超级多,陈继良绕不明白。
随随便便简单的一句打招呼的话,他却楞是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作答。
周家英母女俩,尤其是叶秀枝是有文化的,能说普通话和一些书面语词汇,陈继良就与她娘儿俩聊得比较多,她们也教他许多,对他也就多一些了解。
她们了解到陈继良高中文化不错,家教良好,性格和善,就回家跟叶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学校不正好差人么?这个孩子文化好,教拼音、语文、数学甚至体育应该都没有问题。我们的普通话都没有他说的好,可以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对了,他还会英文呢,他说他是高中的英语科代表,全年级他英语第一呢。要不你跟上级领导和大队长说下,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到学校当教师?这孩子跟咱们家秀材同年的,还大月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让他挑粪、犁田委屈了,他也做不来呀。
叶校长于是找陈继良谈了话,也很欣赏,就向乡里主管领导反映。
对先锋大队唯一的外地知青,主管领导也很重视,就汇报到杨书记那里。杨书记正好顺手推舟,因而陈继良到农村不到两个月就当了先锋小学的临时教师。他比叶秀枝当老师还早一个月呢。
139715978402022-04-08 15:02:5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本以为要当几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土里刨饭吃的农民,却作了乡村教师,这对他而言已是幸福的事,他从内心里感谢叶秀枝和周伯母。
在陈继良看来,周伯母十分节约,甚至有些抠门儿,但陈继良知道这是农村太贫苦的缘故。他觉得周伯母总体对他很照顾,至少要比与他刚来时安排住的前一户人家要好上十倍。别的不说,只说吃的饭、菜的质量就是云泥之别。
他刚来时不会用农村的土灶,更不会自己炒菜做饭,就将生产队分的粮食全给到借住搭伙的那户人家,并每月向那家人交了搭伙的生活费,跟那户人家吃一锅饭。在吃饭时,他们看他添了第二碗饭,就会做出脸色来。而菜不但炒的味道咸淡不匀,还几乎见不到油。他们家主妇炒菜,精细舀出的一小勺油连锅底都没润湿,却要炒一大锅菜,不叫炒菜,而是水煮盐拌。至于味道,说它水煮盐拌吧,盐还不均匀,要么淡而无味,要么一坨坨的咸得发齁。他家用的是粗盐,有时盐没化开,没炒匀就把菜起了锅,大约是为了节约火。这种粗盐相比细盐便宜,咸味要苦重,多年后一般只用来腌菜、腌制腊肉了。
陈继良住的那户人家日常有七口人吃饭,桌上一般只有两三碗菜,荤腥是从来没有的,除了一两种是菜园里新摘的蔬菜瓜果,永远都会有一碗霉烂发齁的水腌菜,或是人人筷子掘来搌去的辣椒臭豆腐。即便这样,他拈菜的筷子勤了,或多夹了些,对方的女主人往往就停下碗筷长剜他一眼,陈继良一般会凌没看到,低头作深刻反省,空扒着饭,不好再拈菜了。
在那户人家他几乎天天吃不饱,陈继良过了一个多月饥寒交迫的日子。
他当老师后搬到学校住,仍是知青身份,但工分要高一点,又是生产队分口粮时的优待序列。但他不会做农活,自己种不了菜,想央求叶校长在他家搭伙又怕太麻烦他家,就每月出两元菜钱给叶校长家,吃他家菜园里的菜,他想吃什么由到周家英种的自留地去摘。
偶尔他也学着帮周家英一起伺弄菜园,帮忙挑挑粪或浇浇水啥的。周家英和叶秀枝母女俩常叹息他一人单身在外可怜,又不会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因而叶家经常做好了饭或家中来了客,有点好吃的就来喊他一起吃,当他半个儿子一样。叶家的儿子叶秀材没去当兵前,与他也很合得来,像兄弟一般。
叶秀材是总算读了个完整的高中,现在家务农。俩人常一起聊天,说些男儿当自强,要建功立业,或报国无门,干一番事业的话,相互鼓励,也对时局偶有报怨。他们的谈话,叶校长和周家英偶尔听到,私下里赞赏的多,批评的少。
陈继良自然是愿意来蹭饭的,免得自己一个人实在难做。他想多加点钱给叶校长,怕他不好收,就在休息上街时买些东西,荤腥肉鱼或豆制品的菜,拿到叶家去,谦说自己不会做,央周伯母做好他来吃。大家心照不宣,后来陈继良偶尔看到陈家肥皂或盐没了,也帮着买回来,也不要钱。
关键的是,陈继良在叶家不但吃的饱,更吃得好。周家英做的饭菜好吃多了,不但菜地的品种多,她用油也大方些,而且她自家有晒的酱油和醋,厨艺明显与一般农家不在一个层次。久而久之,他名义上是自己开伙,其实多在叶家吃,后来就干脆把生产队发的米都拿到叶家来,伙食费也涨到一月三元了,大家都高兴。当然,陈继良仍然保留了上街时帮叶家带货的习惯,他不想让自己不受欢迎。
学校的单身寝室都有单音,但外面有共用的厨房,目前只陈继良一个单身教员,想住哪儿就哪儿,他就住了最里间。
139715978402022-04-08 15:03:38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