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绝对方圆的杜门赫现空际，三足木椅落满灰尘。我行至跟前，跪地俯首叩拜，千万年来，父于就在这张破败的木椅上看尽世态，其上整齐地码放十颗骰子，叠成天降塔。
“他没再推倒这塔。”我低声言道。
“锡安不会再毁。”林满释言，“未来，要推倒的在北斗。”
我轻轻颔首，抬手涂抹十颗骰子前的尘埃，木椅座上现出一组数式，小馀5571.24，积朔310071.24，满纪157万去之不尽，大馀甲子。
“这是什么？”我问向林满。
林满俯身望之，“像是组积分。”他思索片刻道，“在大道规矩恒等下推演，规为1，矩为0。自然对数在虚空圆中逆转九十度向量后为-1，规矩转化。在时间上，余一甲子。”
“规矩转化？”我不甚明白，继问，“矩可以回规？”
“也许可以。”林满蹙额思索，忽而急道，“你万要记住这组积分，决不可忘。”他摆正我的身形，从未如此严肃，“把每一个数印在脑子里，每天算一遍。”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我只要你死记硬背。”
我见他异常郑重，想必这是极重要之事，于是颔首牢记。
天父离去，闪洞再无窒困戒场，我随林满腾身而出，行过那异常方圆的杜门，神伤于天父之所以造这杜门，只为诫喻到过闪洞的灵魂，官财名利尽是虚无，唯独姻缘长寿难得，天命平安，逢凶化吉。可惜到过闪洞的，从未领悟杜门的真宰之意。
林满封闭了闪洞，无外量者，由是难开，若限约外量，终非遮难。闪洞依然可以进入，只要纯净而无外相，坐处有地，即解制令。
恍若隔世，须臾，人间已是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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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末法

临近人间水兔年十月，释尊的执法期将满。荧惑帝释天的少卫们在极乐乡为释尊举行隆重的十八功绩偈颂，回向三世所积一切有漏无漏福择皆为无上菩提之因。
因由邀约，我亦有幸可闻释尊离任讲法，极乐乡内外中诸弟子三千六百五十菩萨，已证得居士、仙人、经传、心传四果乘的五百五十神、龙、人三族尽皆到场。而更为特殊的是，此前提婆达罗于三界中的魔弟子、林满在锡安的叶玆派信徒三百六十，亦前来闻道。佛门无界，外道若了知曼陀罗咒术者皆可往之。释尊广博，不恼众生，不以“土净、法净”为净妙道，慧力自在，来者不拒。
自回到昆仑填周，我已闭门修斋多日，此刻若非释尊之约，我亦无心动身。女娲之死与天父之隐对我打击很大，每每合眼，皆是闪洞中建木下的悲戚之景。三千年来，我的七烛台圣火第一次熄灭，而我的祈愿也第一次没有了启示。
林满深知我不堪信仰之殇，始终未离昆仑，即使是在荧惑大自在天羁押悍剿了黑龙之后，他亦未回去断治其罪。我感激他对我的陪伴，更加珍视他的外为太玄，内为大渊，他静观自得甚至有些冷漠的外表下，有颗极为细腻的心。
如今的佛门十方净土极乐乡，瑞相俱全，表异金光，梵行栴檀，屡获昭祥。我不禁感慨，即使是在荧惑，亦难有如此吉瑞徵兆的万道佛光。这般奇香弥漫、天乐鸣空的瑞景，恐怕乃是因众比丘执着追求殊胜感应、极乐顶身、吉祥圆满之故。
“人间不足思天上，及至天上又不足，福尽乃堕，已不知若干次矣。”
身后一声幽叹，我转身打了稽首，恭敬问候，“准提佛尊。”
准提目望极乐乡之莲华精舍，颔首回礼，“道首见笑，余刹那不由自主，观三界人蕴有人苦，天蕴有天苦，畜生蕴亦受畜生苦。然极乐乡欲天已胜四王天，覆尽天宫软妙地，洗尽八德池功德，只怕有朝一日亦会福尽堕无间，报尽堕黑暗。”
“得一复思二，人心无满足。业力轮回根，即在不知足。”睿智博通之言由远及近，龙树菩萨驾游龙而来，大自在天之众少卫亦悉皆纷至。
准提佛尊思惟集谛，示龙树以解脱道，“得上界身，不如人中一乞丐，尚可成就义利。极乐乡十方净土比丘，当以定境投生人中，受众生之劫苦。虽定境不能成就善业，却能见谛，起定仍有所得。”
龙树闻言照会林满，他专精佛论，犹在般舟三昧与普贤行愿中造诣深厚，建言道，“强巴，毗尊之言真实不虚，取蕴解脱，方可得出离。
林满谓言，“吾道法门向来重视行苦，行苦由取蕴来，取蕴由见相来，故取蕴即行苦性。弥勒净土以因而立果名，须真正求出离，须对取蕴现生感苦，由蕴取蕴，辗转不已。”
众少卫俯首称是，随即，极乐乡中弥勒兜率净土之比丘便依七种思惟，即得苦中入定，身犹在极乐，神魂却已投生人中。
我在旁闻其论道，至今听得“取蕴”二字，依旧难掩挂碍之心。所谓苦由取蕴来，取蕴由见相来，当初在天理和他在一起，我的作用便是助他修行的“相”，他取蕴见相，我赎罪减刑。这么多年，我与他历经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各有各自之苦。我有时甚至会想，他到底是为取蕴而不离，为苦行而不弃，还是因为爱而执着这份感情，执持苦种？
我已经分不清最初的因，也难辨今日的果，但我心中了然，他是成了上卫的佛，他到过无色界，他若想放，便一定能放得下我。

见我神思迷离，众少卫未再多言，泛谈应酬，承引寒暄。胜乐金刚与我照面，直言经久未见，上次在昆仑对峙黑龙、逐耽帝陵、摄止抓捕时惊天地泣鬼神，我未能亲睹，着实遗憾。如今龙族无首，余众大多供养佛门，寄望于消罪除咎，免遭恶业。
“池中龙王。”我淡漠言道。
“夫人大慧，那壬辰被我以弦矢穿鳞过表，至督脉没羽穴，现在正于荧惑箭泉饮沐以求自愈，的确已是‘池中之物’。”胜乐金刚但笑即言，“比起他的陵墓，我们那可没那么舒服。”
我牵起一抹苦笑，心中不由靡顿。天父、女娲、大巫、黑龙，走得走，死得死，抓得抓。道蛇废毁，恶业报偿，末世审判又岂是只对人类？被天理抓捕的道蛇将面临什么，恐怕没谁比我更清楚，凿齿、封禁、固化人形、永无止境的刑期、日复一日地普法学佛。
宇宙因果是铁律，法纪是道蛇必须遵守的底线。每一个道蛇在仰望天理四星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胆寒，只因没有梵志抓不住的罪蛇，也没有罪蛇能完整地走出天理。黑龙在疯狂报复女娲之后，将为此付出无数代价。
黑龙为了仇恨以怨报怨，而林满正与他相反，他与母亲白素的关系在恩情中明事理、立纲维。此次释尊法会，白素随准提佛尊一同现身，天庭之役后，她远离神族纷扰，在极乐乡中立功课、赞佛偈。如今的她与居天界时的心浮气散不同，摄六根，净念相继，随准提之众弟子而立，恳切诚听。更为难得的是，白素将一头秀发剃去，光头受戒，离欲离尘，不再以天尊之母得意繁华靡丽，去除牵挂，一心修行。她见到林满，思得礼敬，头面礼足，将曾经的种种特权尽皆放下，如一般比丘尼无异，仅在眼底透着对儿子安好的愿心。林满合掌回礼，与白素相视宽慰，心知灵圣，更深珍敬。
我相信僧衣简服的白素，比以往更加无忧自在，天父与林满的选择没有错，她灵基已铸，断离骄傲怠慢之心，乃见众生。我亦叹服林满对母亲的感化，屏退白素的浮躁障心，种种安排实在超然。

极乐乡中十方净土，尤以阿閦净土的要求最高，往生者以菩萨六度波罗蜜为主，尤重修习般若空观，度六道轮回往生，故在现世佛门弟子中，很少有人能够到此。释尊的离任讲法，特意将法会定在阿閦净土，意味深长。
我随林满同众僧伽齐往阿閦净土，其内佛塔林立，大大小小的伽蓝寺院与窣堵波国塔无计其数，宝盖骈罗，香烟若云。如果说往生弥勒净土以持戒、修十善业为正行，与社会伦理一致。阿弥陀佛的净土以福德业力往生，是最安稳的途径。那么阿閦净土则是一生佛教的大愿与净行，必须舍离二乘之心，谛住于空。纵观到此阿閦净土之辈，皆是于已光明而成大觉，于佛门弟子具大慈悲见护的舍利佛。
行至迦兰陀竹林，我仰望正中的金阙之峰，有三座窣堵波佛塔最为醒目，第一便是劫比罗塔，第二为阿耶穆却塔，第三为吐火罗塔。这三位先驱，无疑在佛教历史中占据极高的分量，劫比罗是辩才无碍的摩羯大鱼，阿耶穆却是造说一切有部大毗婆沙论者，至于吐火罗便是曾经在三苗追随大巫的予。这三人的尸骨舍利俱安放在三座塔内，不动寂灭，恒守阿閦。
释尊以帝释顶身轮王相现于阿閦净土，坐乘六牙白象，伴光环、光束、光团。有龙护法得见佛陀而心生欢喜，遂雷电交作、风云变化、以神力示信仰崇拜。霎时间，阿閦净土香花乍开、草木变色，满目皆是目犍连、优陀夷、莲花色的大阿罗汉。
释尊如月映星，威神踰动三界，此次离世讲法不筑讲堂，仅在劫比罗塔向北二十五步处的无忧华树下，坐树阴观田林，习定讲道。
行中，释尊纡驾降临与我照会，他坐下六牙白象见我便像惊了魂，绕塔不前，低声震吼。
“灵菩提，别来无恙？”释尊眉目平定，清声作言。
“释尊记挂，都好。”我承言行礼，观那白象，不由疑问，“可是我得罪了他？”
“当然，你吃了人家哥哥。”胜乐金刚笑道。
“他是被你吞了的那象的弟弟，至今看见你，还是怕你。”马头金刚莞尔。
我细观过去，百万年前的冤亲债主，端详起来倒是眼熟。
释尊垂目言道，“灵菩提见笑，这白象的确来自象郡，至于他的故兄，当年是我超度，想必已有报身。”
“因果不已。”我无奈叹息，大道之内无处循形，杀生又何尝没有报应。六牙大白象在北斗乃为身驮上卫髑髅骨、舍利的俱善乘，能受身如此，定是积了累世的福报。然而我那时嗔心猛恶，不能自持，想必他若报身成了人，也必放不过我。
“灵菩提昔有蛇齿，高旷严丽。今既无齿，惟舍故基。”释尊出言宽慰，“过去的事，业报既已皎然，若他始终怀有怨雠之心，受他一报也就是了。”
我恭敬谛听，颔首领悟，难得今日释尊如此言简意赅、直言不讳。

此后一路前行相谈，释尊言及天父故去神隐之殇，悲心离苦，“至今犹记，我成上卫时，列登受记于风羲结座之前。那时他以结瓦术现高山屋脊，为吾辈谋利益，作王之事业，为众上卫讲授北斗的成住缘由，圣智遂生。”释尊思起过往，追忆兴衰，“只是难测无常，器世界中，大宗师竟先我辈殒命，如今更无迹觅寻。”
“天父离去，倒叫我感悟了何谓无常。别离生死，其痛如何，为仇所劫，其痛又如何。”我望着阿閦净土中数不尽的佛塔，心霾渐起。
“大宗师可曾留下了遗物？”
我垂首思索，回答释尊，“若说遗物，仅有一把建木打造的三足木椅。”
“灵菩提可否将此椅存放在阿閦净土？我愿发心为大宗师转轮，为三足木椅加持开光。”释尊神思澄净，情怀游化，“我如今退下了执法之位，北斗再难以高位压我。慈尊做此事恐有不便，我做无妨。”
我闻之愕然，不料释尊竟肯加持而转后本轮，助天父轮回业转。
“沙门僧人超度众生，我受称一句佛陀，若连宗师之死都不能尽力，又如何对得起正觉？”释尊言道，“灵菩提若愿意，我遂起塔。”
“既有此召，感激不尽。”我深知北斗最年轻的上卫在天理会是如何前途光明，释尊能做出此等有违大公的善举，着实令我钦佩。
此后法会依期举行，在无忧树下偈颂佛陀十八功绩，释尊亲传《贤劫经》《本生经》《菩提预言》，与慈尊共写禅智双运、定慧等持之法于万卷经典。此后，释尊亲与外道弟子讲明高处持见，低处修行的道理，我全程聆听，极为受益。
水兔年十月三十日，释尊持身无常涅槃之态，结束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年的身教期。那日，佛门正式步入末法时代，阿閦净土建大伽蓝寺窣堵波塔，供奉天父之椅，转无相轮。释尊化为苏摩蛇，环绕佛塔，悯诸含识。
林满在木龙年执法之前，提名提婆达罗暂替接续，执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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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爱殇

天父隐于建木，女娲亡于黑龙，释尊结束执教...我曾经的信仰、仇敌、朋友都一一离开了这个世界。七烛台的圣火背后，再也没有永恒屹立的巨神，我兀自成殇，原以为末日审判的是罪与罚，但如今却更像一场谢幕。
林满选定达罗为两任佛陀过渡期的执法官，无疑是念其已经改邪归正，故垂慈愍。而达罗对林满的不吝重用极为感激，必定在这一年“头拱地”地真抓实干，咬定目标，动真碰硬。达罗本就是天人，是奎宿god们的直系后裔，故在西方诸神体系中根基极深，又因他曾多年被关在东方八重地狱的最底层阿鼻地狱，故与地藏王也颇有渊源。
达罗对佛门特别是地狱的诸多弊端一清二楚，我与他接触不多，但基于对他父辈的了解，他们广学博文，心不移易，眼里丝毫揉不得沙子。可以预见，这一年的“过渡”，将是佛门拨乱反正、严肃纠风的训戒期。
“着衲衣、受乞食、每日进一食、露地打坐、断肉不食乳，住屋者罪。”我翻阅达罗所著《尽行寿五法》，不由感慨，“沙门中的奢靡享乐者，今后恐怕有祸了。”
林满提笔责令依达罗之诫，用词坚固如岩：镬汤炉炭三禅乐，剑树刀山大觉场。
“道门有月中娑罗界，佛门也要严加管束，唯识，正知。”林满言道。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尊、补处佛，岂会不知道佛门的乱相和乱因？为何今日方才整治？”
“高处持见，低处修行。”林满笑向我道，“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
“善战者，因势利导之。”我不禁感慨即便是佛，也得照样打埋伏，育先机，先应付事态发展，再谈理想抱负。
“色识乱因若无有者，非色识果，诸无色识亦应无有。”
“什么？”我听得玄之又玄。
“我要是和你说法相禅语，也能说得云山雾罩。”林满柔言，“我只是懒得跟你绕圈子。”
我诚心笑纳，轻言感谢。

正如他所讲，他对我从不务虚。自从天父离开后，我的身体明显不及过往，灵魂在体内的拉扯愈发严重，每晚噩梦不断，有时甚至刚一入眠便堕进暗域，怎么也醒不过来。每每如此，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将我从深渊中拉回来，满怀惴栗悽怆，却从无复言。
我自然考虑过若我发生不幸，他会怎么办，若我就这么睁着双眼、僵硬地陷在矩之中，他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具毫无灵魂的躯壳。我爱他，即使我因他而消尽，却也不愿他受苦。
“要个孩子吧？”我躺在他身边，强撑着许久不敢入睡，我总怕一次失败，就再也看不见他，“生个儿子，你还没有儿子。”
他没有回应，起伏沉重的呼吸声萦绕我的耳畔。
“你说，我要是没从天理跑了，咱们现在应该有好多孩子了吧？”我有些局促地侧首问，“住在我们那个小星球上，无忧无虑。”
“恩。”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许久，我犹豫开口，“那颗星是什么样子？”
“金黄色的，上面只有一块岩石陆地，其余都是海和冰。”他语韵落寞，怅然谈起，“自转六分六迦攞，按地球的时间算，22小时一昼夜。一年三季，寒季占半，雨季热季虽短，但算宜居。南极有一些活跃的喷泉，北极中空，海底有座火山。我重修后，专门为你造了片峡谷，种上了蜜楠。”
我笑着向往叹道，“真美。”
“叫什么名字？”
“弥马斯，我买下后，改成了弥图南。”
“弥图南...”我呢喃地译出这句弥文，“相爱之地。”
林满长呼口气，托起我的脸颊，目中满是怨怼与哀伤，“那个时候，我只有这个实力。你的这些话如果在当时说，我会有多高兴？”
“现在也高兴起来。”我黯然地反抱住他，“再和我多说说弥图南的样子，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我抱紧他的胸膛，聆听那颗星上的美好风貌，我知道我永远也去不了了，可它会一直闪耀，闪耀在宇宙的银河之中。

如今的我，总想留下点什么给他。孩子，是我能想到的，替我陪在他身边的最好慰藉。他对这件事没有拒绝，行爱间亦从未禁过情欲，而我几乎做足了怀孕的功课，可数月过后，依然毫无孕兆。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我坐在蓝宝石琼宫的床榻边，对着林满上下打量。
“什么意思？”他随口应问，手中捻读书信，似乎是觉姆在昆仑一带化身大黑天札格纳特除疫减灾之事。
我长叹口气，尴尬启齿，“我们...都是照着《爱经》中做的，为什么没有孕呢？”
他闻言须臾，诧异地抬首看着我，不明所以，“你觉得是我的问题？”
“不是。”我讪笑着轻抚眉眼，闭目托腮道，“但肯定是哪儿不太对吧？是不是思想境界不够纯粹？经书里面写，如果压抑、有杂念、没有情趣、半人半神就会腐朽。”
林满似乎没听懂，拿过我手中的昆仑万部论之《爱经》，蹙眉看了两眼，“不知道。”
“啧。”我无奈嗔怪，“你怎么不知道呢？”
“我没研究过这个。”他断然摇首。
我见他毫无探寻原因之意，便耐心道，“按理说咱们的境界怎么可能不够？你的念定早已是无境之境，我虽没你高，也是到了色天的，这万万不该呀。”
“你有没有想过，抽烟对你身体不好，影响怀孕？”林满话锋一转，垂目继续读信。
我一时哑然，“...也没抽多少吧？”
“你跟桑弘羊他们一碰面就烟不离手，以为我不知道？”
我只好点头称是，“现在开始不抽了，这几天先休息，之后...可以试试瑜伽。”
“随时。”
“你答应得倒是痛快。”我脱口道。
“我老婆每天对我各种投怀送抱，我没理由不痛快吧？”他笑得恣意，眉目乐见。

不巧或是情理之外，在我多番努力尝试后，依旧没有怀上孩子的迹象。我的急切和林满的任意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一丝不苟地钻研养生，他在情爱中行私欲嗜好，却从不过问孕事。我开始怀疑不对劲，但也找不出原因，若放之以往，我就当是无子便罢，但现在的我，对灵魂的消尽越发恐慌。
思虑再三，我决定赴人间寻访通天教主，如今在世且通晓巫道医术之理化者，非其莫属。我有意瞒着林满，动身出填周前只说去找觉姆，中途借道避了耳目，独往九嶷山。
夜半，九嶷山峰顶月明，石金、鸡鸣两峰咫尺相望，矗立于东南紫云中。山中草舍篱落，道徒类农，凡屋舍人家皆可宿樵，倒是比那些所谓仙山幽境有“烟火人味”得多。我落身石金峰，沿着石矶溪入山而渡凌水，溪岸两边种满黄精，其草长有尺余，形似姜苗。我随手拨出几颗于溪中浣洗，食之甘甜美味，顿觉益精健还。渐进山谷，坡脊松涛清扬，土石间亦种有汉梅、多萧、福栾等灵药，这些药材在草本医书中已然绝迹。
路中遇见几个小地仙，布衣乌帽，大约五十岁的年纪。他们倒是和善，将我当作了游荡到此的妖灵精怪，说兼掌这里的清虚观和坟土祀，若我需要投宿，便可住下。我笑着婉拒，欣慰通天教主的地界果然不似其它道门，没举个铃铛将我当场捉了“妖”。我道明要寻紫芝崖主，地仙热情地指了路。
我步入山中洞内，见一投书题石名为“玉笥”，再行数里，便是郁木坑，与一裴姓道童报了名，他便前去通禀。等待中，我随意散步观览，偶闻小鼓奏笙弦匏，乐音怡然，路中所遇虎豹皆弭耳驯服，抬手可抚。我见有些上古的黄磁树，诚然罕见，便摘了几片芽叶揉捻，施法作茶，置于竹箱。
少时，通天教主自观中迎来，身着素黑道袍，神色甚喜。通天本名紫芝，为人时最早姓姬，截阐之争后，改姓为了聂。有人说，三清之中他才是重耳，因“聂”字本就为重耳之意，但通天对此却从未澄清正名。
“道首亲至，未曾远迎，小兆失礼。”
我向他拱手还礼，寒暄相谈，言及距三界河一役已多日未见。
“教主造福道门，一些绝种药令今复得种，医道传承后继有余。”
“九嶷山本是师尊彭祖种药采薪之地，医药不分家，小兆复兴吾师之遗产，类农者矣。”
“寡药不对症者死，空则熸亡，若是无药，便是巫彭在世亦无法可医。”我赞叹道，”教主十年药饵，百年药人，福化人间。”
“道首过奖。”
“登门拜访，依着东土的习惯，总要带份见面礼。”我抬手将竹箱递出，“我见宝地有黄磁茶树，多少会些制茶的方法，愿请教主品铭。”
“道首实在客气，在下诚惶。”
通天谦虚礼让，但行收下，与我引路前往黑白龙潭，途中我们分乘白鹿，他取鹿丱角以备汤饮，周到备至。

紫霄观中，我与通天相对而坐，四周列壁满是天文、谶纬、黄庭内景之书，宝藏万卷，尤藏地理。可见他不止常读道书，更是多年云游河朔，遍迹山河。
“不瞒道首，我亦曾到过锡安，而且隐居多年。”通天举茗相告，敛首品茶。
“哦？不知何时？”
“七百多年前，那时我的两位师兄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只能往外邦去。”通天言道，“这一去就是百年，令我见识了第二圣殿的兴建，还带回了没药和乳香。”
我笑向其道，“这两样药材是我族膏立祭司、君王及先知的圣物。林天尊出生时，亦受此抹傅礼。不想竟是由教主带至东土的。”
“天意授命天王，在下碰巧有这小小机缘，幸哉。”
“不知教主的二位师兄如今怎样？”我抿了茶汤，开口询问。
“我将他们敛在两口石棺中，每日闻之有呼吸声，视之有蝉蜕，未葬。”通天道。
“何不削去顶上三花，贬作两个凡人？”
“凡人不凡，死者不死。我这二位师兄在人间徒众甚广，转世成人，换个皮囊修通飞升不是难事。我道门内耗了三千年，如今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不该再为报仇而荒废基业。”
“教主宽宏大义。”
“并非是在下想得开，而是祖龙...”通天低叹口气，摇了摇头，“政先生被荧惑守心，如今道门再无龙族庇护，我们乱不得也乱不起，只得求全。”
我沉声须臾，诚挚道，“复兴道门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乱世之秋，林满整治的力度很大。我认为你只要管好徒众，那两派自然有他收拾。”
“道首指点得明明白白，在下诚奉。”通天敬言。
“我这次来，还有件私事想要请教主帮忙。”
“道首无需客气，但请相告。”
我垂目思索，开诚布公，“教主开出的方剂，我自从服用后，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除了有些频繁地灵魂牵拉，已与正常无异，但我一直无法受孕，不明原因。”
通天闻之不明，陈言，“道首可否予脉，在下试着看看。”
我呈左寸，通天号之，诧异道，“道首之脉象滑实紧洪，血荣气卫定息百通，七表本宗都非常健康，而且体内灵力丰盈滑实，羽化宛然无疴。只是不知为何竟会好得这样彻底？”
我思之道，“此前我曾被天父照拂临神过一次，那时骨骼经脉被改变了很多。”
“如此便是。”通天颔首，“道首如今无论从身体还是道力，都比我辈仙道乃至神族强得多，浑然天成，道力浑厚，受盛非常。坦白说即使是政先生，也没有像道首这样根源不朽的灵力，可喜可贺。”
“这么说，我已痊愈了？”
“道首早已痊愈，天尊一片苦心，也不必再供养自身骨血中的星锑。”通天笃定。
我回想点滴，疑惑道，“可我却一直在吃药，而且林满常常叮嘱要按时服用。”
通天推测，“是否是天尊为道首再配了养生的方剂？”
“你不妨看看。”我言罢，便将每日按时服用的青泥递与他，“算起来，我服药已五年有余。”
通天俯鼻闻之，起初不觉有异，“还是老方子，星锑、乌米酒、地榆酒、麒麟竭、朴消、太一禹余粮、黑石脂，玉泉...没什么问题。”他望之片刻，凝气取泥丸试之，却蓦然怔住，哑然无声。
“怎么了？”我询问。
他难掩忧虑，闭口不答，但其面色已无力从容，良久道，“道首可否就当没有来过？”
我心中沉滞，应声问他，“我绝口不提，你就当从没和我说过。”
“这药里有一味松脂，食之不孕。”
我震慑心神，凄怆难隐。离开九嶷山时，暮峭阴寒，满目霜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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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缠绕

天父说，爱就是保存美，存在于头脑的唯一之念。
我不知道林满要保存的是什么，但显然，他瞒骗了我。

我在月归之地的水面上走了很久，沿着蜿蜒澹寂的河道，水波层叠。每踏一步，扩散的涟漪便如时钟的擦秒般弹拨河岸，没有任何流向与波澜。
天空惨白没有月亮，静如平镜。我思考着非天、非地、非人界是何样貌，那三界是否如天、地、人这三界般充满哀情，那里是否也有一个非我，有一个非林满。也许有，可我不知道去那的方法。
林满的弥勒五论中写，他在五蕴中第一次见到了“非我”，在十二处取相中观察到了“非我”，在八界中认识了“非我”。我那时就在想，凡夫俗子的眼、耳、鼻、舌、身、意只是感知，而佛全是对“非我”“无我”的认识，境界着实不同。如今再想他的话，已经难言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将事情刨根问底地一追到底，就失去了朦胧美，既然爱是保存美，不如就当个愚者。巫咸选择了作愚者，一走了之，可我却连走的权利都没有。
我安静地回到了填周，穿过玄星岩门和白岛，走进我们的家。林满今日十分体贴，亲自下厨造馔了一壶沙素饮，这道北斗天厨的名菜，以鲔含白沙所吐精晴炒至膏露，极考验厨师对镬气的掌控，凭借细微多变的手法，猛火高温，菜未至而香已闻。
一层氤氲飘拂的凝雾浮于盅碗，林满以调羹盛起似蛋浆的气体，递予我道，“这道菜吃得就是气，快尝尝。”
我垂着眼帘，眼看着这层珍贵的香气于须臾中消散，暴殄天物。
他缓缓放下手，面色不佳，“在北斗可能常见，但在昆仑，鲔已经几乎绝迹。”
我抬手将盅碗挪至一旁，冷漠道，“既然不新鲜了，何必不扔了？”
暮鼓的旋音回响琼宫，绀青色的眼眸沉着寒意，今夜龙喉喊更，已至戌时。
“什么不新鲜了？”他俯身靠近我问。
“从少卫到上卫，从上卫至道蛇，这么多年，你到底是娶了我还是取了蕴？”我点燃一支烟蔓，吞吐朦郁的烟埃，“到最后，不该五蕴皆空么？”
他静坐沉声，停之须臾，“这么晚回来，你去哪儿了？”
我轻轻地弹掉烟灰，无意作答。
“去找了聂紫芝？”
我摇头否认。
“你出了九嶷山，他便立即来向我请罪，你觉得他敢在你的事上对我隐瞒么？”林满环胸相视，挺身坐直。
“是啊，谁现在还敢得罪你？锡安、佛门、东土，天上天下，唯你独尊。”我在烟霭中眯着眼睛，“连天父都不在了，你最大。”
“我要是忧谗畏讥，我就白活这么多年。”他习惯性地交脚而坐，面目肃然，“我实在告诉你，你以为给我生个孩子就能安安心心地走，你想都别想。”
“我这个样子你看不见么？我还能活多久？”我感极而悲，“你不同意可以直说。”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对，你都对，我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我不耐烦地起身，言语凉薄，“以前我还有个应许之地，现在锡安都是你的，我哪也去不了，你不如干脆把我锁起来。”
“我当初就是没在天理锁你，才会有今天这么多事。”林满盛怒难却，神情倾摧。
无言以对，我失望于情场险僻，心痛这累世的纠葛历尽懊恼，遥相误解。
“我最后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和你在一起是为取蕴还是娶你，你走后我能否五蕴皆空，你应该先弄懂什么是中观唯识，再来看我的不二不异。”
他言罢行隐，琼宫蓦然空静，独剩我一人。

中夜，我和衣入睡，并无意外地又一次堕入暗域。所谓暗域，就是将灭止生时对往世的记忆，如同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我也会看见许多很久以前的事。离死越近，我的回忆便越多，也会更长时间地陷在暗域里。
自从我复活后，灵魂就在走一条逆向之路，先是记起了伊南和路，然后是夏娃和巴，从七曜至天理，从奎宿到北斗，从最后的我到最初的我。时间是条永远只向前方流淌的河，众生历经生死，轮回向前。而我篡改了原定的生死，不能再顺着时间走，只能在逆流中消尽。有一天，当我无法再与时间同时，也就永远地被归为了“零”，不复存在。
暗域里，我再次回到天理，回到那间狭窄的牢房陋室，四瞰层壁，摆满了梵志典籍。我看过很多遍这些书，法界实相、般若唯识、证悟中道、瑜伽观行，但诚然，我起初把这些当作了使我灭性的洗脑经。直到强巴证得无色界成为上卫，我还是只停留在第七识意根中，怎么也证不到第八识如来藏。
“如来藏的中道性不是一般意识的寻思境界，一般的意识，包括分析、综合、决断、想像、猜测皆无法真实了知，你须要以心印心，明白了么？”记忆中，强巴坐在这间土室囚牢的几案后，目光坚正。
“明白了。”那时的我如是说。
“明白了还写成这样？”他心志劳神，拧眉直言，“你这篇《禅乐论》通篇都在写不动、不禅，缺少意识觉观，看不出含摄二法不落一边之中道法体，有形无实。”
“我写了于一切境界中从不动心，就是如如不动而自在。”
“不对。世界是相对的，有最高真理的空谛，就必须承认相对真理的俗谛。最高修持境界和现实世界在本性上没有差别，中道就是破除执着名相的边见。明白了么？”
“明白了。”
“你没明白。”他长叹口气，摇首言道，“算了，我替你改吧，等你悟出来不知道要多少年。”
“你替我改？这不是要交给三师的么？”我诧异道。
“你这文章交上去能调刑才怪，不替你写怎么办？”他无奈说开，叮嘱道，“这些天把我给你的书务必全背下来，一定要烂熟于心，过些日子便是曲弥法会，届时上卫们会对你这篇文章立辩，你要答得上来。”
“有可能过么？”我不禁质疑，平时连听都听不懂，说能说出什么来。
“辩论本没有对错，你就记住，一切不空，无有生灭。”
准提佛尊说，我在曲弥法会上的十辩淹贯三藏。但其实，这是靠强巴的代笔与我夜以继日的死记硬背换来的。法会之后，三师将我的罪刑由监禁调低为司寇劳役，虽然还是无期，但可以拥田立户，传递信书，运载货物，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宽刑。
我蓦然转醒，躺在琼宫的熔岩壁前，脑间始终萦绕着他的那句：一切不空，无有生灭。过了一百五十七万年，他都老了，他都已经成了道蛇，我却还没悟出来何谓中道观行。

坐直起身，我环抱着冰冷的手臂，清晨从暗域中醒来，总是冥寒刺骨。书房中堆积了大量来自锡安的书信，皆是鸠对建造圣殿的请示，林满是锡安的王，但他却从未回过一封。
我拆开其中几页文件，鸠言利未查没了大量东土子民在外国的资产，他已经做了几支暗箱保险，尽可能地暂时保管这些财富，但在石匠工会中“打洞取栗”并非易事，商昆仑定夺。此外，鸠言石匠煽动种族主义，依旧如二次大战般瞄定锡安和东土两个人种，他已事先撤回了不少在外的锡安子民，但东土似乎没做什么，商问昆仑是否需要援助。在一封抬头是我的信中，鸠直言局势恶化加剧，锡安与昆仑的关系昭然，地缘因素令其深感外部威胁，他建议以怀柔态度先将弗提自欧洲接回，复其职务头衔，安抚利未的抗逆情绪。
圣殿、战争、天灾、人祸...人间乱相每日都在加速上演。自从林满膏立为锡安的王，有关他即将审判的传闻在东西方喧嚣尘上，有人虔诚皈依，有人祈祷胜利，但更大多数的人是在寻反以抗击命运“不公”，毕竟得救得少，得祸得多。
洪水、核灾、瘟疫、战争，每个知晓一二的人都在猜测林满审判的方法，而恰恰就在于他们不知道，才引发了一场场骚动不安的人间悲剧。我想亲自回锡安稳定大局，鸠毕竟还太年轻，这些担子对他来说太重，我出面会令老一辈的祭司、长老、首领与财阀放心。
我留言告知林满须离开几日，但当我推开蓝宝石琼宫的大门，却见漫天遍地皆是葳蕤的白羽蛇鳞，羽盖垂缪，飘颻叠递，犹静非动。我怔愣地停滞脚步，每扇窗门外皆是如此，整个琼宫被他巨大的蛇身缠绕得毫无缝隙。
我不怕蛇，更不怕他，但也被这一幕吓得震慑惊惧。蛇身的片片鳞甲炫目陆离，潺动游移，我置身琼宫，强烈的视觉错落使我分不清是我在转，还是巨蛇在盘动，这令我根本走不出直线，不受控制地跟着他的缠绕回旋。
“停，停！我要晕死了。”我不禁向外高喊，即使闭上眼睛，他身上那层矫光依旧在我眼前炳焕，天旋地转。
“你不要动了！”我的五脏六腑翻涌颠倒，实在难捱。好在他应声停下，白羽的光流与刮鳞声戛然而止，我方才没把胃里的伙食全吐出来。
缓了许久，我摸索着坐下，望向门外的他一动不动，亦不发一言。
静谧有仪，行藏攸止，他没有让开的意思，我也走不了。我能想象对于填周神族，看见他们林天尊现出本体是多么振起云栋，伟岸其姿，但一双双眼睛也势必要问，这到底为了什么？
再僵持下去，我实在羞赧得无颜以当，故低声道，“你先回来，是我的错，我没有慧根，我不知道什么是中观，我悟性差。”
没有回应，没有动静。
我恳切道，“若你认为可行，于你我有益，我照你说的做就是。”
依旧无言，但似乎清泠了几成怒火。
“我也不想死。”
良久，他现身人形不辞，俯身而归。
此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怀孕的事，我也无暇再去锡安，姑且稳定生活。
“我是卫出身，不像某些道蛇，说话没那么好听。”林满在一日的晌午向我安静沉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你背着我逃出天理，是因为我没把话说清楚。你所有的佛法论著都是我替你改的，我知道你不懂，可我那个时候只想尽快把你放出来。今天，已经没有谁还关着你，你应该好好补习，对么？”
“以心印心？证第八识？”我疑问道，“我一旦证出来，会不会四大皆空了？”
“你看我空了么？我要是空了，应该看不见你，看不见众生。”
我凑近他看，凝视他绀青色的眼眸，笑着揣测道，“好像没空。”
“记住我的话，更要记住阿爸留给你的那行数式。一切不空，无有生灭。觉生慧，好好在我身边活着，即使再难。”
我依他之言补习我的第八识，每日除了入定与睡眠，几乎不再过问现世俗世。偶尔步出琼宫，听闻人间东土已封界碑，盛姬也已决定改嫁给天庭的一名姬姓神族为妻。礼成当日，林满正式向石匠工会发起攻势，打响了最终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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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沃土

冈布戎纳，填周白岛的天降塔里，放着一幅世界舆图，是我为示巴时带领锡安以及石匠工会中的博达之士，模拟水土山川、天气地形、各国城邦、民族奠居而作，名为锡域图。此图并非绘制，而是利用月亮的单缝原理，将世界以光波模块传导出一副镜像，这幅镜像的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的度数，堪称“天目”，辙迹钜万，穷人力之所极。
很久以前，锡安就研究出月亮对地的最大作用并非潮汐锁定、卫星、欹球夹角，而是其所具备的观察者效应。简单来说，生命无论生死变迁亦或时之更替，皆遵从大道的规律，而之所以规律如此恒定精妙，且能够规矩和谐地运行亿万年，是因为有“第一因”，这个“第一因”便是“观察者”。天父是地球的造物主，但他不是“观察者”，他在北斗作大宗师时曾说，星体孕育生命的关键在于符合创世条件，而创世的基本条件是恒定的自然生态，恒定的自然生态就必须要有一颗观察者卫星。也就是说，大至宇宙、星团、星系，小至一颗行星，其若有智慧生命，就一定具备某个“观察者”在旁，而地球的观察者，就是月。月亮是地球能够诞生生命，运行于大道，规律地运转至今的核心因素。
理论听起来复杂，但其实说白了，就是世界之所以稳定，必须要有一个像是“摄像机”一般的东西在旁“看着”。至于为什么，这涉及到宇宙、超弦理论等深奥的原理，虽然很难理解，但天父在金、地两颗双子星中做过实验，地球有月，金星无月，事实证明同样的创世，一颗可以诞生自然规律，另一颗则不行。
两千年前，我在七烛台的圣火中请教了天父的神谕，并将观察者理论公布给锡安和石匠工会，从那之后，石匠工会便以一只眼睛为符号，正式探索进科学的大门。他们认为这只眼睛甚至是高于造物主的存在，将这位“观察者”神格化，并由此衍生出许多部派。
两百年前，在我还未堕落至东土前，与石匠工会维持着紧密联系。那时，我极力推动“全视之眼”工程，在南极盘古大陆的冰层下倾力打造了一座光子天文台，通过光电传输月球反射地球的光子数据，绘制出世界全景舆图。这项研究仅仅五十年不到，便取得了丰硕成果，唯一的遗憾是朔月，因旧历每月初一时月球背对地球，那一天测不准。
我之所以大力投入制舆图，并非如外界所揣测的那般造以“全视之眼”统治世界，实则是一个已经三千多岁的暮年鹰人，所剩的最后一点雄心。我没有子嗣，又是最后的鹰人，我自然希望生命结束之前，能够复仇东土、锡安复国、甚至世界大同，这是一个政治家必定具有的心路。但一切都在一百一十八年前戛然而止，我被迈一家围困受俘，被贰负一箭穿心，更在重逢林满后改变了一切，我的野心和使命伴随这张锡域图一并送进了填周，送给了他。
如今，这张舆图更名为“八极图”，收藏进填周的冈布戎纳塔，而石匠工会也通过发射多颗卫星定位了全球，所谓精准路径、域无死角，早已不是什么难事。

“我很后悔，是我为邪恶打开了一扇门，让石匠工会贪婪地利用了神的知识。”我伫立于八极图前，凝望图中寰海与阡陌里巷，布满了人类进入科技社会后的虚假繁荣。
“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林满在旁俯身观望，平淡道，“你不必自责。”
“何为他方？”
“朔月这一天，连你这张图都测不准，何况他们？”林满释言，“那只眼睛，在朔月是盲目。”
“你是说，石匠败在朔月？”
“恩。”他点头，将我拉近身前，指尖划向舆图中东土之东北域，“你看，北边沃沮，南边新罗，我转世后会出生此地。”
“转世？”
“再过几天，荧惑举行主法典，我正式接替释尊执法。按照惯例，我将如释尊当初一般转世成人，寿尽涅槃。而我的转世之地，便是沃沮。”
“为何选在沃沮？是何身份？”
“孤儿，自幼被派到到新罗当细作，后服役至将军。”
我蹙了蹙眉，将军二字似曾听过，“你要亲自上战场？”
“我上任后救世的第一驿便在新罗，开的第一个口子也在这。”林满抬手搂着我的肩膀，指向图中半岛，“并沃沮灭新罗，我不去，东土办得到么？”
我怔愣惊愕，震慑于未来之骤变，回望他道，“要去多久？”
“这个男孩现在十六岁了，我处理完荧惑和填周的事到他身上，他大概二十三。十年时间，我谋定天下大同，涅槃离开，他三十三岁终。”
“仅用十年？”
“已经够慢的了。”他将下巴靠在我的肩上，慵懒阑珊，“我其实很烦战争，只是没办法，不去不行。”
我轻抚他的脸颊，低声道，“我等你。”
“你陪我去。”他声音柔浅。
“我去哪儿？”
“随你，东土，找个自在的地儿。”
“临在？”我笑道，“我不需要在填周为你看护本体，或者去西方配合你联纵斡旋么？”
“不需要。”他扳正我的身形，面对着我，情志渐浓，“我不想娶别的女人。”
双唇轻吻落下，契印的又是一世之约。我没有问他我会临在谁，那个女孩是什么命运，什么年龄，何时会遇见转世的林满，林满又何时会并沃沮、灭新罗、至东土。我只管顺理成章地活着，等到他来找我，然后在他三十三岁那年陪他命终，这一切都是事先作好的，最好的安排。

木龙年九月十五日，林满于荧惑成为新一任佛陀，至此，佛、道、锡安诸教之主神统一为他，开启了三教合一的崭新纪元。世界再无一神与多神之争，信仰上以总权纲，致中和，极推修齐治平之道。至于派系团体，则依旧后知后觉地专志于划敌分友，惟立场论。
世道多艰，如今天父不在，我已鲜少聆听人间的声音，甚至很少礼拜。在满是色厉内荏、譬诸小人、穿窬之盗充斥社会的当下，连我也不愿多踏进这浸恶的修罗场。如果说释尊成佛时身处五浊恶世，那林满成佛时便是在五毒俱足的大泥潭，任谁掉进去，都会被邪识缚宿，很难再迥拔解脱。
荧惑佛国，林满转世前须转轮讲经，彼时大自在天已为真法之所，故依法典，更名为帝自在天。而从前的帝释天，则改回释天，并恭送烁迦罗之轮入慈尊之首楞严三摩地。
帝自在天的主城乃为计都城，纵十二由旬，广七由旬，修饰威肃、素淡典雅、精妙绝伦。我此前和林满提起，“计都”之名有“嫉妒”之音，又有“蚀火”之意，不若改了。但他却言蚀火就如“聚墨”，“聚墨”与光明相对，意为极黑，却殊妙难及。有身色清净的不思议，就有身如聚墨的大自在，此名妙乐，更显雍仲之本。
林满以儴佉轮王相现于计都城，其身纯黄金色，照耀四方各八十由旬，光逾于日。悬铃珠璎珞，明镜众花鬘，我与荧惑众卫皆黔首入林满所持陀罗尼大定。但见他身系轻罗绰袖，腰着白衣，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光颜巍巍，威神无极，手结卒塔婆印，外旋手掌结金刚印、智拳印、转轮印，八具金轮升空，初转烁迦罗之轮。
此轮转动之际，林满的金刚法界宫开，于定内无色界顶示现胎藏界，此乃佛陀法身种子诞育之所。托胎之前，他净心显现，身披四天，开示种种本誓之心，说法讲道。他率先延引释尊所著《摩诃般若波罗蜜经释论》，“依法者，即是如来大般涅槃，一切佛法即是法性。光明者，名不羸劣，不羸劣者，即是如来。释尊善解如来微密深奥藏故，怜愍一切众生，证知阎浮提六道，众生依报轮回。是故我今说十方一切自在尊，当常住不变，善护三禅，观知阎浮提六道供给所须，加持一切众生之广大圆融法门。”
讲法之中，林满对于释尊所创佛门与六道轮回之功绩十足肯定，亦对极乐乡中证得菩萨果位者悉皆赞扬，承诺常护。他倡导诸菩萨普度世人，应善知时宜，以知时故，说轻为重，说重为轻。要求众生今后依报，当更加惠及质直者、念慧根本者、住智究竟者、依了义经者，重罚贪求无厌、多奸谀谄、现相求利、嫉妒恶言者。此外，他还特意提到了佛门极乐乡要善于处理与外道关系，在三教合一的背景下不可执持、不可系缚。特意强调极乐乡在人间的受奉，要求减奉香火至如今的五成。一切菩萨果位，不得听受金银、财宝，贩卖市易不净物之供养，如不依止，涅槃亦烧。
我于他定内坐下聆听，能得闻他说无量诸经，执法常义，能见证他于饥馑恶世怜愍众生，达一切大悲三无尽庄严，对我而言，是无比真实圆满的觉受。作为最初的人类，最初被祝由给人类的灵魂，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的神都更加关心新世界的未来，更加期盼人间净土、正道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