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不能归来的无名英雄

楼主:栖阳逐剑 字数:6477000字 评论数:4357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龚剑诚和林湘换好日军衣服,背起轻便电台,随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李克风集合队伍,趁夜色火速撤退。但在撤往大场途中,被敌机发现,四五架敌机围追堵截,几次轰炸扫射,队伍被打散。

进入宝山的日军进展迅速,进攻到仓库时,龚剑诚和林湘化装成少尉和士兵,混迹在日军两支部队接合部,日军见他们身背电台,以为是通讯部队的,没人上前盘问。他们亲眼目睹了仓库重伤员的英勇牺牲的过程。
杜子清团长所部重伤员杀伤大量鬼子,被海军陆战队团团包围,战到最后,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不能动的举枪自戕,能动的,就从二楼、三楼窗户怀抱引燃的炸药和手榴弹跳窗摔死,并与涌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陈月村部和王坚的三百青年士兵在杜子清等壮士牺牲后,失去侧翼支援,撤到仓库外围。国军和红军战士同仇敌忾,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陈月村营和铁血敢死队伤亡惨重。日军动用坦克,撕破防线。王坚拼到最后,手抡大刀,与冲在坦克后面的日军对劈,失去一条胳膊,将敌少佐头颅砍掉,王坚拉响了手雷英勇牺牲。
陈月村营长和百十个部下战到午夜,所剩无几,改退为进,率士兵出其不意,推着缴获的一门火炮至宝山仓库前,猛轰日军。给刚登陆的敌指挥机关当头一棒,因措手不及,五名高级参谋人员被炸死。敌人吃了亏,更加疯狂。勇士们用光子弹,洒尽最后一滴血。在凶恶敌军扑上来时,弹尽的陈月村带两名受伤战士,相互搀扶走向黄浦江。向敌群扔出最后一颗手雷后,蹈向波涛汹涌的江心,自溺殉国。

栖阳逐剑2014-02-24 16:32:3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龚剑诚和林湘观察到不少重大敌情,用移动电台汇报给战区司令部。凌晨,两人开始撤退。但是,当行进到陈月村营长阻击阵地后面的一条小巷时,见到了无比壮烈的场面。硝烟弥漫的道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国军和鬼子兵的尸体。他们见到了三名女护士,都已牺牲。其中两位护士的遗体被炸的四分五裂,景象惨不忍睹。
“剑诚,你看前面!”林湘指着黄浦江边一处店铺,路中央的瓦砾堆里露出一个女战士的头颅。两人赶紧跑过去,挪开压在她身上的石块和瓦砾。从衣着看,是位国军女护士。可怜的女兵双腿都不见了,只隐约看得见上半截的肉体,髋骨以下血肉混乱,模糊不清,难以看到躯体和沙土的界限了!
惨淡的晨曦照在一块狼藉横陈的橱窗玻璃上,射出刺目的殷红之光。随着玻璃的血滴淌下,可怕的红光模糊起来,照在她上半身破碎的军服上,仿佛是剪裁成千万条的血线光绦,平静地勾勒着女兵一头微微卷曲的海藻般浓密的短发,让她看起来犹如沉落的朝霞。

或许看见“两个日军”逼近,女兵眼底涌出一点无畏,但顷刻就变成了泪,像浑浊的黄浦江水无神而明确地射向目标,骨子里那点残存的斗志让她激动着,犹如一个准备防御作战的战士,脸颊微微抬起,双目如火,凄切的寒光直逼“来犯之敌”。
她想反抗,使出浑身力气,只是两手使劲一捏。可手指什么都没有,除了粘乎乎的血沫子从拳口涌出,她意念中的手雷早在三个小时前就扔出去了。静脉里最后一点血,已在下腔流尽,作为一个英勇的战士,她在用微弱的仇恨反击,让温热的血、战士的光荣成为不屈的子弹,投射到前方,完成生命的涅槃。
栖阳逐剑2014-02-24 21:28:0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血流干了,姑娘的脸惨白无色,美丽而恐怖,仿佛刻刀粘着鲜红油彩,在汉白玉上雕刻成的人,眸子凝固不动,唯有淡淡的、无色的、被炸裂的嘴唇,嗫嚅出含混不清的语言,这才不至于让龚剑诚怀疑刚烈的女神出自烈土。她就是文秀英。
龚剑诚和林湘发疯地挖掘着,可无法清理周围,姑娘的双腿没了,只有上半身……龚剑诚悲愤地跪在顽强活着的女兵身边一筹莫展,林湘痛哭失声。
“我是龚剑诚!”龚剑诚拨开她脸上遮挡的木屑和石块,痛苦地看着,他的浓眉扭曲,眼泪夺眶而流,但仍然装作乐观。林湘抽泣到窒息,不敢正眼看这位坚强的姐姐。就是这位姐姐,昨天还曾意气风发带领护士队抢救伤员,可现在她已经成为不能抢救的人。
“长官……是你……”文秀英的脸掠过一点惊喜。龚剑诚点头。他无法救活姑娘了,他悲愤地问道:“秀英,你家在哪里?”
“我……是朝鲜人,从平壤来抗日的。”
“你是朝鲜人?”龚剑诚一愣,心中涌起崇敬之情,俯下身体,倾听她微弱的遗言。
“求长官给我一枪吧!我……坚持不住了……”
“不!你还这么年轻!”望着已没下身,满地血污中仍然顽强挣扎的秀英,龚剑诚含泪捣地。林湘再也抑制不住悲凉,无声地痛哭。文秀英脸上却很平静,她责备地看着林湘小妹,目光现出疼爱的批评。“小妹……不许哭,打鬼子……能不死人吗……让我去吧,鬼子就要来了,姐姐不想被侮辱!”
栖阳逐剑2014-02-24 22:08:5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我们把你抬回去!”林湘要动手,可又缩回来,髋骨和五脏都与泥土和在一块了,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她抓一把血泥大哭。文秀英淡淡一笑,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失血过多,她连说话都打颤,牙齿咬的咯咯响。“腿没了……我多希望……跟月村……打鬼子……可我没杀过一个,好遗憾……”
龚剑诚捂住眼睛,不想让姑娘见到他流泪。已到最后时刻,体面的死是一种高贵和尊严,龚剑诚慢慢地将手伸到姑娘皮带上,取下她的鲁格手枪。绝不能让鬼子凌辱尊敬的战友,就狠了狠心,将枪口对准姑娘的头。
“秀英,如果我能到朝鲜,一定帮你找亲人……”龚剑诚哽咽了,手颤抖着。
“我是民国二十三年秋,从忠清南道……礼山的德崇镇来的,”姑娘喘息着,简要叙述身世,“我妹妹在奉天……读书,我到南京,入中央军校护士特别班……我和尹奉吉壮士是同乡……”
龚剑诚眉头因钦佩而颤抖,尹奉吉是朝鲜独立运动先驱,光荣的反日义士。虹口公园用水壶炸死炸伤日本侵华陆军司令白川义则、重光亏等,被捕后判处死刑。姑娘白皙面孔苍白如纸,几颗泪随妹妹的名字滚落下来,随即便坚强地仰头,“长官,我衣服里有本日记,如果将来……见到妹妹,给她吧!”
姑娘恳求地凝视长官,龚剑诚深深点头,用帽子擦下眼睛,打开枪保险。这是龚剑诚一生最悲凉时刻,绝对没有想到,他保卫国土参军,开的第一枪,射出的第一发子弹,竟是射向一位高贵女战友,可他必须这么做,不能让她这样痛苦等死,若留下再遭禽兽日军虐待和凌辱,将是他今生不可原谅的犯罪。
“秀英同志,你是朝鲜人民的英雄,也是中国的好女儿!”他微笑,嘴唇颤抖,“永别了!”然后将军帽抵在枪口,勾动扳机。
“砰!”……沉闷的枪声,在爆炸声回响的狼藉街道上好像不曾有过。文秀英,这位朝鲜来的女战士,为屈辱坚强的中华民族与朝鲜民族的抗日战争,流尽最后一滴血。秀英安详闭上眼睛。龚剑诚拢了拢她的秀发,将落在远处的军帽取来,端正地戴在她头上,并从她军服口袋里找到那本染血的日记。
栖阳逐剑2014-02-25 09:53:1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打开后,看见姑娘生前写的十几篇战地日记。在日记本中间,夹带一张很小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文秀英,那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身边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笑的很甜。龚剑诚和林湘站起来,对着烈士的遗体敬以标准军礼。龚剑诚将日记本交给林湘,转身,眼睛里冒出烈火,举起手枪,对林湘喊:“看看周围,还有我们的兄弟姐妹!”

他们边撤边搜索,来到万人空巷的刘行镇西街。到处是人体残肢,到处是散落的武器零件。天已放亮,枪声零星,他们用移动式电台接收战场动向情报,国军指挥部要求各部队陆续退守罗店和双草墩的第二道防线。刘行镇正是第一战与第二战线结合部。
忽然,龚剑诚听到了枪响,应该是双方对抗射击的声音。他兴奋起来,和林湘朝枪响的地方跑。让人惊喜而紧张的是,见到的不是国军部队,而是李克风麾下的护士班与译电班的部分姐妹。
自从遇到轰炸与大队脱节,年仅十八岁的国军译电班长,上士杨梓和队友陈芝就率领掉队的二十九名女兵和伤员边战边撤,在刘行镇西街与日军小股部队遭遇,又牺牲了许多同志。杨梓和陈芝见到长官龚剑诚,都非常兴奋。林湘和陈芝同学重逢,抱头痛哭,虽然过去不到一天,但生死别离的战场相见,如隔三个月。
大家准备撤出,可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队穿便服的人,紧接着枪声大作。这群人约二十几个,都拿驳壳枪向身后反击。尽管枪法很准,但逐渐被追上来的日军分割包围。
“自己人,”龚剑诚大喊,“准备战斗。”
栖阳逐剑2014-02-25 11:03:5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见有援兵,这伙便衣领头的喜出望外,跑过去和龚剑诚握手。这人三十左右,胡子拉碴,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但浑身是血,已看不出衣服的颜色。
“我是上尉沈智豪,军统前线锄奸队的!”黑胡子自我介绍。
“龚剑诚,军委会电讯处中尉。”龚剑诚自报家门。战斗在进行,两人短叙,龚剑诚知道军统有行动科,自上海战起就投入到抗日第一线。“沈长官,我们人不多,都是女兵,但都会打枪,听你调遣!”龚剑诚给沈上尉敬礼。
“好!”沈智豪向龚剑诚敬礼道,“这股鬼子追我们好半天了,必须干掉他们,否则我手里缴获的日本海军密电码,就无法带回去了!”
“长官,你缴获了密电码?”龚剑诚佩服地看着沈智豪。
“这是军统几十个弟兄的命换来的。”沈智豪拍拍胸,表明密电码在里面。“剑诚,我们做下分工,你带女兵对付北巷的黑龙会便衣,我们打东面正规军!”
“好!”龚剑诚对杨梓等部下喊,“子弹上膛,跟我来!”

双方激战了二十分钟,女兵大部壮烈牺牲,军统特工队也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沈上尉和一个兄弟。剩下的人并肩作战,与前面的三十几个鬼子周旋,决心拼尽最后一滴血。杨梓带领还活着的七名女战士从鬼子死人堆里缴获弹药,顽强抵抗,但子弹不久打光了。兽兵们见是女兵,就卸下子弹,个个怪叫,瞪着血红的眼睛,端着三八式步枪,从两侧街道口紧逼而来。
沈智豪看了一眼身后,痛苦闭了下眼睛。八名如花似玉的姑娘若落敌手,后果何其悲惨!他大吼道:“同志们,拼了!”说完和龚剑诚等猛冲过去,和敌人肉搏在一起。鬼子将男兵女兵分割包围。杨梓不忍看姐妹受辱,将最后一个手雷的拉环拉掉,丝丝冒着烟。大家想自杀殉国,这是免遭凌辱的最好选择。可是,最后一秒杨梓改主意了,一颗手雷,八个姐妹,不可能全死,既然不能都死,就豁出去了,随手将光荣弹甩给了惊呆的日军。
栖阳逐剑2014-02-25 11:48:4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轰!”的一声巨响,手雷在密集的兽兵群炸开,四个日本兵被炸得血肉横飞,还有两个受伤日军在地面上挣扎,日军小队长见状,端刺刀冲了上来。
杨梓大喊:“拼了!”
沈智豪被日军捅倒,龚剑诚受伤逼入死角,其他男战士都壮烈牺牲。兽兵顾不得他们,变态地狞笑着追逐女兵,将漂亮的林湘、陈芝和杨梓她们最先按倒。就在同胞姐妹遭受凌辱的悲凉时刻,突然从弄堂里闪出一束寒光,只见一人舞动日本东洋刀,身形矫健,所到之处,鬼子人头像踢起的皮球抛起。霎时间,八、九个准备第一波轮奸女俘的鬼子死于非命。杨梓和林湘见有人救,不顾羞怯,奋起反抗。
杨梓抢夺刺刀,刺进日军下腹,肠子流一地,尸体倒下。日兵猛掐杨梓脖子,双方打滚厮杀。林湘抓过一个牺牲护士手中紧握的手术刀,插进日军下体,刀锋翻转提起,从肚子一下豁开到膈肌,肠子和大便流了一地。鬼子军曹满地翻滚,扑腾几下就不动了。一个矮个日军拦腰抱住陈芝,陈芝抓起地上的步枪,日军趁机摘下枪刺,反手扎向陈芝,姑娘一紧张,突然撒手后缩,惯性所累,日兵抱着步枪倒退跌倒。陈芝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石块,朝兽兵的脸猛砸。
栖阳逐剑2014-02-25 12:45:0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神秘的刀客划着弧线,接连杀死十来个日军。陈芝砸晕了鬼子,也被吓呆了,见救她们的汉子刀锋戮力,挥砍无痕,顷刻间人头狼藉,黑血灌顶。刀手古树盘根站定,将最后抵抗的日军小队长砍倒,然后一脚踩在陈芝面前被砸晕的鬼子脖子上,就让日军窒息而死。
大家这才看清,此人二十左右岁,身穿粗布短褂旧衫,头戴黑旧礼帽,面色铁青,个头魁实,浓重的剑眉下,是一双稚嫩警惕的眼睛。
没死的日军连裤子都没提,穿着裤衩逃之夭夭。但命不济,正遇李克风率队寻找失散部下。鬼子系数被歼。林湘穿上衣服跑到剑诚身边,几番呼唤,龚剑诚才苏醒。刚要拼命,模糊中见是林湘,就嘴角挂笑。
“伤怎么样?”
“死不了……”龚剑诚笑,但浑身都在流血。林湘哭着查看伤情,才知他伤的很重。“剑诚,坚持住啊!”林湘哭了。
“没事,快救沈上尉!”
大家过去查看沈智豪伤势。沈智豪中了五、六处刀伤。那救人的青年正把日军皮带解下来,帮上尉勒住肠子。
“别费劲了,兄弟!”沈智豪声音微弱地说。
“你死不了,长官!”他宽慰地站起身。李克风赶紧让护士给沈智豪处置。缠上绷带,打了一针,沈智豪就昏了过去。大家拥到牺牲同志身旁。许多女战士被鬼子残害,因为反抗被残忍杀害,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李克风和大家流泪默哀。但是,谁都没有忘记救命恩人——那个愣头青。
“你叫什么?”陈芝擦去脸上的血,敬仰地问。
“秋风。”
栖阳逐剑2014-02-25 13:07:0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秋风,真好听。”陈芝念叨,眼里涌起崇敬之光。龚剑诚迷迷糊糊的,听小伙子说话,才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他突然坐了起来。大喊:“秋风!”
“长官是……”秋风回头,感觉声音很熟,见龚剑诚浑身是血,不禁一愣。
“你——秋风吗?”龚剑诚眼睛直了,忘记伤痛。他张大嘴巴,几乎要喊。秋风也懵了,这世上能叫出他名的,除了圣公会的传教士,就是哥哥了。他猛扑过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跪下大哭。“哥啊!”
“弟弟,怎么是呀!”
“哥!”秋风抱住龚剑诚嚎啕大哭。“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
“弟弟,我也没想到你也活着,还到上海了!”兄弟俩相逢,泪流满面。

龚剑诚抹着泪,赶紧将弟弟秋风介绍给李长官。李克风过来握紧秋风的手问。“小兄弟,你武艺跟谁学的?”
“我爹,小时候不练不中,真打!”
“功夫不错,一口气杀那么多鬼子。没有你,战士们就遭殃了。”
“没啥,长官,”秋风甩了下汗珠子,“杀鬼子和切窝瓜一样。”秋风低头道出点心思,“长官,都说鬼子兵是兽,到处强奸妇女,我就想看看小鬼子兵那玩意是不是特别……还真不像个人种!”
“啊,你还懂兽医?!”陈芝听了半句,冒失地问了一句,这话太诙谐,惹笑了所有人,大家从悲伤中猛地欢喜,有的女兵还笑喷了。林湘捅一下陈芝,姑娘这才知道话不对。陈芝躲在秋风身后羞目低垂,脸色绯红。
初秋刘行镇雾霭沉沉,这儿本是旧上海最美的地方,北面原是一片小型的草场,是上海少有的牧野田园。和平时期,恋人都喜欢这片花草繁茂的地方,听牧童晚唱,看晨露凝霜……可战火纷飞的淞沪战役岁月,侵略军屠刀下的草野阴风弱日,晓月蒙灰,血腥遍地。
栖阳逐剑2014-02-25 14:08:0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队伍撤回昆山,龚剑诚和沈智豪在福音医院做了手术。后来上海沦陷,转到苏州医院。两个月后都相继出院。在南京沦陷前的十二月上旬,龚剑诚在林湘照顾下撤到南京,秋风和陈芝等同志随李克风去了武汉。在血与火的南京,龚剑诚和林湘生死别离……

一声长汽笛,打断了龚剑诚的记忆,方知文秀英和林湘,都已阻隔在时光之墙。现在飘零在浩瀚的日本海上,他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种遗憾。文秀英,坚强英勇的女护士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起来,不是因为文秀英的大眼睛、短发和凄惨的死,而是她的形象已经变成了文秀琳。
龚剑诚非常非常的遗憾,在和秀琳一起釜山相依的三天里,居然没想到她是文秀英的妹妹。或许,一直以为文秀英的妹妹在中国,所以没联想。如今擦肩而过,这忽视让他内疚和感伤,再见文秀琳,于何年何月?望着浊浪滔天的大海,龚剑诚陷入深深的担忧中。
如许多韩国难民一样,龚剑诚顾影自怜。相同命运的人拥挤在舱里,那些穿破旧日式西装的男人谨慎交谈。他们诚惶诚恐,以泪洗面,不知是为出逃感到幸运,还是背井离乡的哀愁而不能自拔,很多人欲哭无泪。后来听其诉苦才知,大都是日本占领时期的伪官员——深知北方的劳动党占领南朝鲜之日,就是“朝奸”的人头落地之时。
栖阳逐剑2014-02-25 14:45:5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一九五零年六月三十日上午,北京西郊,一个外部看起来古朴典雅,里面绿树掩映的青砖大院,气氛凝重。这里就是军委总参情报部某局——代号“昆仑纵队”的无线电指挥中枢大楼。
从半个月前开始,门岗就提高警戒级别,由单岗变成三道岗,每个楼门口,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卫。走廊里,身穿军装、手拿文件和电文纸的机要人员进进出出,电报滴答声响彻各个角落。似乎都在为神秘而艰巨的使命忙碌。
栖阳逐剑2014-02-25 20:59:3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三楼最东侧的一个宽敞房间里,挂着军绿色窗帘,侧面的东山墙,悬挂着超大中国地图,屋子正中是三张连结一体的地图沙盘,砂岩、粘土和植物制作而成的沙盘逼真精妙,显示出华东福建、浙江沿海、东北与朝鲜半岛主要地形。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等身材的军人,戴着圆边眼镜,聚精会神丈量朝鲜半岛最南端与台湾的距离。他就是军委情报工作主要负责人之一,“昆仑纵队”首长李克风。
七天前,香港特派员胡勉之赶回总部,带回“寒风”发自台北的加急密信。他读了很多次。每一次阅后都心如刀绞。“寒风”与中央约定的警报级别是:初级预警为谈论米价,中级是黄金价格,高级为购买土地和企业,最高危机时,才谈论古代书画,显然,这次的报警信是最高级。
栖阳逐剑2014-02-25 21:16:0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名人扇画集》:指陈芝到台之事。淫之以好,汩之所思:指表面看,她的工作还不错,但这种横向交通令人反思。
却憾板桥一页印反:意指“郑”板桥,“郑”即“老郑”,指蔡孝乾,“印反”,即其叛变投敌。
印章被染:指蔡孝乾掌握的全台地下党名单被搜获。
污渍石涛余下四页:指吴淬文小组骨干四人被捕。
尽被污红,检寄无黑墨:意指这些同志没叛变,已经牺牲。
尚可论价,再行酌夺:龚剑诚和上级商量,以后要不要派人来台。
今后可收买清之金农漆书:金农,扬州八怪之一,此指李克风,漆书是金农创立书法,在此指李克风制定的供台湾地下党和香港联络用的超级密电码,要赶快收回停用。
此类台行情看涨:意指敌人现在搜捕很疯狂。
岛内潮湿深重,不易再购尺牍:龚剑诚建议白色恐怖,不易在派特派员来。
蔡孝乾叛变,吴淬文、陈芝和陈将军、聂上校英勇就义。因为自己和华东局领导机关的失误,造成潜伏战士的重大牺牲,李克风的心都在流血。都不能原谅自己,为此自请受罚。首长陈汉卿找他谈话,大骂他瞎子摸象,虽然这是华东局的失误,但作为情报工作的指导者,他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酿成惨剧就是骄傲自满的情绪作怪!批评用词之激、表情之严酷,差点将李克风骂哭。最后领导宣布上级处理决定:因朝鲜战争局势变化,军委需要大量半岛和美军方面的情报,李克风要总结经验和教训,工作做扎实,再为祖国立新功,暂时不受处罚,但这也属于“戴罪立功”。
栖阳逐剑2014-02-26 11:33:4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李克风痛定思痛。立即调整原制定的当年对台情报工作计划,并将朝鲜半岛形势列为第一目标。战争的飓风来势迅猛,即龚剑诚到达横滨港后不久,朝鲜战争已发生戏剧性变化。北朝鲜人民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占领汉城,并打过汉江。
就在这天上午,李克风收到了“寒风”从东京新宿区某旅馆发回的第五封加急密电。
“昆仑,
杜鲁门结束休假,命令远东太平洋战区司令官麦克阿瑟,给与南军支持,驻日美军开始总动员。但没迹象表明,美军立刻入朝参战。”
紧接着,“寒风”又发来第五封密电。
“昆仑,
美国参联会已决定,驻日美远东空军协助韩作战。今日上午美第七舰队驶入台湾基隆、高雄两港口,在台湾海峡巡逻,以宣示军事存在并阻止我解放军渡海攻台。”
望着电文,几天没合眼的李克风睡意全无,他无比焦虑。美国插手台海,第七舰队横陈海峡,这是解放台湾不能逾越的障碍,解放金门岛的战役,就因为没有强大的海军,我军遭受重创,牺牲烈士们的血迹未干,台湾海峡就出现了更强大的敌人,李克风不能不最那道一百七十公里宽的海峡产生敬畏。
“不能再派同志过去,重蹈覆辙去送死。”这是李克风在现实面前下的最理智的决定。
栖阳逐剑2014-02-26 12:43:0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三个小时之后,李克风从中南海驱车回来。首长严肃的话语犹在眼前,李克风深知肩上的担子何其重大。他沉重思索,踱步窗前,迷茫的目光投向如银的天空。
李克风是中共情报部门传奇人物之一,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的棱角不算分明,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泛着慈爱、睿智的光泽。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戴副圆圆的眼镜,镜片下闪烁热情、探索的双眸,会让初见者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位中共的谍报枭雄仅是位私塾先生,最多是印书馆含辛茹苦的落魄主编。难怪日本特务机关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发出重金悬赏,只求李克风的一张真人相片。
早年李克风也在国民党情报机构做过卧底,多年命悬一线的特工生涯早就了他处乱不惊的性格。在许多人眼里,李克风随和,喜欢倾听,善解人意,而这种仪表给人的效应,常使人忽略他的另一面:严厉和冷酷。
他内敛狡猾、果敢无畏,在上海红军特科时期,这双无形的手就编织了无形的情报网,掌握对手的一举一动。当然,他也非常冷酷,甚至残忍,革命几十年,对待红色特工队伍中的腐败毒瘤,从不心慈手软。
痛定思痛,李克风在绝望中努力奋起,他没理由负疚在恶性情绪中,朝鲜战争迫使他未雨绸缪。他拿着那只形影不离的大烟斗吸上一口,脑海里出现了他的王牌侦查员龚剑诚的身影。
栖阳逐剑2014-02-26 13:06:1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寒风”的隐身能力极强,是情报战线少有的电讯和密码专家,他能快速用两种指法即“苏式”和“中式”发报。指法灵活,过目不忘。还能模拟十几种不同性格、手指力度的报务员发报。龚剑诚还有一个特殊手段,即能在多种干扰信号杂波的情况下,气定神闲,准确抄报。日军情报机关超一流反谍高手和他过招,都告失败。国民党中统、保密局、国防部二厅曾不遗余力追查“寒风”,但没一次准确接近目标。针对他的通缉有百种版本,而相貌迥异,因龚剑诚的“寒风”组基本采用单线联系,龚剑诚本人直接和情报部首脑代表联系,所以暴露的几率很小。难怪日本上海特务机关长惊叹,共产党谍报毒蛇“寒风”,很可能是几个女特工的合称。
如今,“寒风”离开台湾岛,走向更复杂的战场,是令人欣慰的事。但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与美国情报机关打交道,他缺乏经验。剑诚啊,你可是老夫最后一把利剑,千万要藏好锋芒。李克风在心底默念,为最倚重的好战友默默祈祷。很久,他回身来到办公桌前,郑重取出回电纸,思考片刻,工整地在电文纸上写下八个给“寒风”的字:蝮蛇在手,将奋足局。

战争的阴云笼罩东京。
栖阳逐剑2014-02-26 14:06:5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龚剑诚赶往东京都港区白金台五丁目原的“驻日大使馆”,即驻日军事代表团驻地,与东京同行李驰和过去部下廖凯见了面。下午,他去了日比谷车站对面一家叫“樱花”的西餐店,要见一个日本人。
一个中等身材、眉毛很重,年纪约四十三、四岁左右的清瘦男子在门口早侯。此人就是龚剑诚约的客人,东京“远东情报服务社”企业社长三枝正行。说是社长,其实雇员都是朋友和家人,这类家庭企业在战后多如牛毛。美军占领时期,日本人饭碗难找,生意冷清,意外接到“老朋友”预约,三枝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
昔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时隔五年,如今相见,他们都站着没动。龚剑诚刚刚设想的初见时带着杀气的微笑和如剑一样的目光,并没有出现,眼前的三枝正行大佐和记忆中的谍报魔王判若两人。
千军万马中,子弹呼啸声、炮击声、拷打声、烧红的烙铁烫着肌肤的丝丝声都在时光之墙倒塌了,记忆里的对抗已是过眼云烟,而眼前真切出现的人,很难将其和猖狂残忍的日军特务机关长联系起来。他这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谨小慎微,还略带弯曲的脊柱骨,龚剑诚本想逞一下征服者的傲慢,可面对这半老、枯萎、表情僵滞,手指紧张摸着褪色条纹裤线的小市民,所有的对抗都变成懊恼。
“剑诚君,恭候您多时了!”三枝或许感受到了龚剑诚的恼怒,小心地将额前斜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生怕自己的形象带有一丝恶毒。
“岁月才是一把刀啊。”龚剑诚拍拍他的肩,脸上涌出感叹,“老朋友,请,里面谈。”
龚剑诚招呼三枝在雅间落座,解开西装扣子,潇洒地招呼服务生,指菜单上名贵西餐:“一盘蒸鱼卜丁、吉士百烤鱼、炸鸡块还有沙拉”。侍者含笑下去。
栖阳逐剑2014-02-26 16:08:4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剑诚君,还是当年新三十八师风采啊!”三枝挤出恭维的笑意,斜眼看了看菜单。见龚剑诚点的菜太昂贵,有几分不安,低下脸胆怯地说,“这些菜价钱不菲啊。”
“噢,不介意口味吧?”龚剑诚眉头一笑,亲切端详对方,“老兄可不是仰光时期三枝特务机关长的派头啦。”
三枝惭愧摆手。“老黄历了,不堪回首。”
“想你我昔日是战场对手,如今却坐下来喝咖啡,人生是梦啊!”龚剑诚道出了感叹。三枝诺诺点头。两人细数往事,岁月不饶人,过去的谁还会再提呢?龚剑诚一到日本就找他合作,也是现实的考虑。三枝的情报社人脉很广,不单收费低,而且也因为他的生意不好。
三枝正行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一九三八年三月到一九四○年十月,任陆军省兵务局防谍课满洲分部一课课长。后历任陆军省中野学校教务课长、兵务局防谍二课课长。一九四二年派往南方军军部,建立三枝特务机关,指挥三十三军丛林情报战。那时候和龚剑诚棋逢对手。战后,三枝逃脱惩罚,溜回国内,并于四七年协助美国战略情报局即CIA前身从事旅日苏联人情报颠覆活动。
这位美国奴才,近两年经营惨淡,原因是美国人对他的忠诚起了疑心。目前三枝家的生活难以接济,只是比起卖寿司、荞麦面条和生鱼片的那些昔日特工,三枝还算体面。毕竟,依靠美军,还能混碗稀饭吃。
“三枝君,生意怎样?”谈到正题,龚剑诚一脸严肃。
栖阳逐剑2014-02-26 16:40:0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难啊,”三枝的目光不再游离,一本正经地看着餐盘说,“经济萧条,活在美国兵的欺压之下,本土的二等公民,那种滋味你们不幸也尝过。说来,也是报应啊。”三枝很知趣,唯恐失言得罪财神爷,因此深刻检讨。龚剑诚反感一笑,尖利的声音倒让三枝误解为一种自作自受。
“所以,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龚剑诚替他分析心理。三枝连忙点头,无论这句话挖苦程度如何,他必须和苦咖啡一起咽下。昔日的高级特务为谋生,舍得忍辱负重。
“剑诚君,您高升啦,”三枝门口那颗蛀牙展露,过去的金牙典当了,如今没肉汤保养,牙齿焦黄稀疏。“国府驻日独立情报组组长,滋润啊!”
龚剑诚自谦道:“吃这碗饭没过硬的情报来源不行,所以我需要你帮一把。”
“能给剑诚君跑腿,我的荣幸啊!”三枝脸上开花,谄媚迎合。龚剑诚不言,示意吃西点,并亲自斟满咖啡,坦率说:“三枝君,我买你的情报,价格不是问题。”
“那敢情好啊,说来是我的福气。”三枝正行连喝三杯,每一杯都是在感激中咽下肚,毕竟两年没喝过这么好的咖啡了。
“你变了,三枝君,过去战场上你何等的狂,那时候你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龚剑诚贬低后抬高,“我喜欢现在的你!”
“罪恶和赎罪,对于我来说,就像榻榻米上的臭虫,”三枝瘦削的脸孔黯然,“一躺下就被咬的浑身是包,夜不能眠,醒来后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深刻。”龚剑诚笑意十足。
栖阳逐剑2014-02-26 18:21:4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谢谢!”三枝脸上堆笑,细碎的皱纹像被拨弄的琴弦颤动,那是一种装出来的恭维。
“三枝君,明天我们换个高档地方好好喝一顿!”
“哦,这怎么可以呀!”三枝囊中羞涩,不过甚合心意。俩人谈了一番对朝战的粗浅看法。龚剑诚觉得三枝手头有硬货,想买下第一份情报。三枝更加恭敬。其实他明白,所谓情报,早上它值钱,可能晚上就是垃圾。所以,开出的价码也比较低。两人在西餐厅分手,约定第二天再见,并成交了第一笔生意。
栖阳逐剑2014-02-26 21:43:09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