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朱温建立后梁的一些分析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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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温建立后梁的一些分析和讨论


文 和运超


当年仅十七岁的唐哀帝李柷被害前夕,五十五岁的朱温已经通过禅让典礼在汴梁登上帝位,建立后梁,定年号为“开平”,拉开后人称呼的中原“五代”大幕。当时的五代十国之中,南方至少钱镠的吴越和杨行密的杨吴都形成局面,福建闽地的王氏兄弟,岭南的刘氏兄弟,也都占有一些地盘,西南王建在蜀地的根基也差不多了。
关于朱温建号为梁的背景,首先当然是他之前得到的王爵是梁王。古代所指“封建”,得到封王和封地一般都有实际的地理依据,朱温的梁所指的是原本宣武军节度使的驻地——汴州大梁,也就是后来北宋繁华无比的东京开封府。
其次,梁本身也是象征中原的一个符号。这个梁最初的依据其实是战国七雄之一的魏,最早的大梁就是魏王修筑,像著名的孟子见梁王游说故事,已经在用梁王指代魏王,两者名号称呼不同,可本质上含义是相同的。
换句话说,朱温的实际封王建号的依据是古代魏地,只不过魏这个字眼历史上有过好多次,更重要的是李唐就来自南北朝时期北魏、西魏的延续,他自然不希望又重复一次。而南朝虽然也有一个梁(甚至后裔在荆湘一带还有过西梁,最后被杨氏隋朝所吞并),按说也不是多好的兆头,可能朱温内心带着希望征服南方的动因吧,所以他选择了以梁为号。
当时南方形成一定气候的势力距离朱温都比较远,唯有杨行密毗邻在侧,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对手。但是历来被视为与朱温真正算是死敌的,毕竟是北方的沙陀首领李克用。开平元年(907年)五月,双方又为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历史上以上党为州治)交手,这是保障太原的要害之地。
朱温任康怀贞(后改名康怀英,最早是山东朱瑄、朱瑾两兄弟手下,被朱温打败时投降。在朱温入关中抢夺唐昭宗时,康怀贞为先锋大破李茂贞的大将符道昭立下大功,俘虏达六千余人,授保义军节度使,位于陕州)为潞州行营招讨使,率兵八万攻潞州。但他遇到的对手是另一悍将周德威,梁军苦战多日不能取胜。于是环绕潞州城池深挖沟壕,多筑堡垒,采取围困策略,意图潞州守军与外界断绝音讯,逼迫他们投降。
晋王李克用几乎调动全部主力设法救援潞州,同时派兵攻打潞州南面的泽州(今山西晋城市一带),计划切断梁军的退路和军需补给线,朱温也派范居实(本来是河东绛州翼城人,也很早就投靠朱温,他在朱温入关中时,作为防范河东势力的骨干,也有功劳,朱温任命为河中马军都指挥使,是统帅骑兵的大将,作战以骁勇著称)增援泽州。
到八月,李克用的援军到潞州附近二十里的高河镇,开始袭击围城的梁军,朱温改派李思安取代康怀贞。这一番调动,起初是康怀贞以贬官都虞侯作为处罚,但朱温确实欣赏康怀贞英勇,没多久再调为侍卫诸军都指挥使,作为亲军最信任的统领,也仍然兼保义军节度使和西面行营副招讨使,不但不算贬职,反而更显信任(后来对他继续任用,每每都是败绩,再没有当初的功勋)。
这一战前后数月,晋王李克用期间病故。而朱温听到消息还以为是沙陀部耍弄诱敌的计谋。朱温不敢继续用大军耗在河东境内,因为他当时才登位不久,且杀唐哀帝李柷后,成为各方的靶子,已经四面树敌,他本来又居中原的腹心,很担心根基局面不稳,一度打算撤军固防。没多久探明证实李克用确实是死了,朱温提起精神又继续围困潞州。结果从李思安到刘知俊,接连换将(刘知俊在这一战失败后离开梁军投奔岐王李茂贞),被李存勖不断得手,梁军伤亡数以万计,最后还是大败退军。
朱温发出几百年前曹操一样地感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这话出自《资治通鉴》,语气和句式同《三国志》记载曹操比较孙权与袁绍、刘表的儿子那番话一模一样,显然有借鉴前史的嫌疑。朱温当然有可能因为败退发过牢骚感慨,但后人写史对此加以渲染修饰,所以,朱温就因为这一番借鉴古人的话,摇身一变成了与曹操相提并论的人物,也显得颇有史学和文学的双重修养了,事实上他绝对不会是这种人。
而李存勖以这一战顺利巩固晋王地位,很快收拾沙陀部的军心,开始真正崛起,河北的王镕开始依附。这里可以插入一段枝节,王镕的手下出了一个后唐时获得禁军武将出身的涿州人赵弘殷,就是后来宋朝赵匡胤、赵匡义兄弟的父亲。赵弘殷是五代时纯正的粗豪武人,赵匡胤为人本性也和父亲相差无几。
后来的史书曾说赵匡胤的祖父,也就是赵弘殷的父亲赵敬已做到堂堂涿州刺史,感觉有点存疑。如果赵敬能做到刺史一级,时间正好是唐末到后梁阶段,可事实上王镕、赵弘殷在后梁建立不久就都因为潞州一战的结果,河北的势力选择投靠了晋王李存勖,赵敬能否在后梁继续为刺史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所以史书微妙地说赵敬随即投奔在洛阳的儿子赵弘殷,可又出现一个疑点,如果赵敬的涿州刺史算进入后唐才授予的,那显然他唐末和后梁前期的官职实在微不足道。
赵家虽然很早就迁居涿州,恐怕赵弘殷以上三代的仕途都不怎么样,好比大儿子赵匡胤少年时无奈要闯荡江湖自谋生路,最后也是和父亲一样选择投军,连第一位妻子也是女方操办的婚事,所以可以判断赵家的家世背景着实不怎么样。毕竟晚唐以来北方局势非常动荡,应该的确是赵弘殷开始改为习武谋求出身,然后好容易为父亲谋求了一官半职。
河北王镕改换门庭,朱温自然对王镕很不满,就派大将王景仁征讨。王镕向李存勖求救,于是跟着又发生五代期间非常精彩的柏乡之战。
王景仁为北方青州人,本名王茂章,最早效力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王景仁作战时身先士卒,很得将士拥戴,杨行密与朱温交手时,朱温就听说过王茂章大名,欣赏其勇猛。杨行密在唐末天祐二年身故后,王茂章与杨家的继承人杨渥有私人恩怨,据说杨渥贪图王茂章手下比较得力,想吞并其部下,王茂章一口回绝。杨渥认为他不肯真心依附,继位以后就派人攻打,于是王茂章就一度前往杭州投靠钱镠。
朱温建立后梁,趁钱镠臣服后梁的时候,要求王茂章代表吴越方面前来当使者,顺便就留下他效力。钱镠为了巩固吴越的地盘,正有意联合梁军攻灭杨吴,自然就听命朱温的招呼。朱温对王茂章赏赐非常优厚,为他改名王景仁(据说是为避朱温祖上名讳),还对他承诺:“等我讨平代北寇(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便尽起大军,由你统兵。”
王景仁这次就统领七万梁兵征讨王镕,与副使韩勍、前锋李思安攻打唐代后期以来非常出名的成德镇(即河朔三镇之一,但唐末的规模大体为恒州、定州、冀州、镇州、深州、赵州、易州等地范围)。王景仁进驻柏乡(唐、五代属于赵州,与鄗邑、临城等县相邻,今属于邢台市),赶造浮桥准备渡河。而李存勖与王镕联军到距离柏乡五里的野河(今滏阳河支流)北岸与梁军对峙。
李存勖在周德威的建议下又退到柏乡三十里外的鄗邑,梁军因柏乡一带缺少草料,派兵到附近割草,遭到晋军骑兵袭扰,只得拆茅屋、坐席作为马匹饲料,导致军心不稳。
周德威于次年(911)正月,命三百骑兵到梁军阵前挑战。王景仁当然并不畏惧,列阵出击。周德威且战且退,将梁军诱至鄗邑以南的旷野地带交战。梁军分为东西两阵,横亘六七里,史书形容“戈矛如束”,“嚣声若雷”,激战中四次“败而复整”,这一战是五代时的代表性战役之一,非常激烈。周德威见决战时机已到,李存勖下令趁机冲击,两面夹击梁军。联军俘虏陈思权等梁军将校二百八十五人,“斩首二万级,获马三千匹”,缴获“铠甲兵仗七万,辎车锅幕不可胜计”。
柏乡这一战,梁军的龙骧、神威、神捷等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王景仁与韩勍、李思安仅剩数十骑连夜逃归。李存勖则乘胜进围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一直掠地至黎阳(今河南浚县)。王景仁这一败导致朱温由面对晋军具有一些优势,开始逐渐转为劣势,心头大为恼恨,一度将王景仁囚禁。
朱温虽然为人心狠果决,但其实绝不蠢笨。过后冷静下来,他知道王景仁的指挥貌似不是败绩的主要原因,考虑他与南方钱镠关系,还是决定继续优待王景仁。他还直爽地承认,李思安、韩勍等因王景仁是从南方来,所以不大听从指挥。要知道唐末五代军人骄横是史上出名的,自然是遍及各方军镇之中,这种情况肯定是有很大因素,不完全是朱温为了找台阶下才这么说。
乾化元年(911)七月,燕王刘守光在幽州僭越称帝。他是前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之子,因为与刘仁恭妾侍勾搭,父子关系变坏,据说还被赶出家门。刘守光怀恨在心,一度领军攻入燕京软禁其父,自称卢龙节度使,还打败兄长刘守文,将其杀害。因为刘守光之前不肯出手救援毗邻的王镕,所以王镕才转而结盟河东李存勖,双方联合打败梁军。
如此一来,刘守光自然就成了晋王李存勖的下一个目标,不单单是刘守光和王镕有恩怨,幽州刘氏当年的背信弃义,可是老晋王李克用临终时告诫李存勖的三大仇恨之一。在刘守光僭越之前,李存勖还故意顺着刘守光的野心,一度抬举他为尚书令和尚父,实际上这是遵照唐代的礼仪,没有考虑当时已经是朱温在位的后梁了,然是挖坑的举动。
刘守光在后梁使者王瞳来册封采访使的时候,还提出条件要得到更多礼仪方面的承认,然后才可以为后梁效力讨伐北方一些不服的藩镇。《新五代史》把刘守光的粗鲁无知写的非常形象,说刘守光询问礼仪的等级后大言不惭:“难道不能祭天改元?我以二千里之燕,不能帝一方乎?”跟着就把使者王瞳扣押,手下敢有劝谏的都用刑具吓唬,他就这么不自量力地匆忙称帝建号了(《资治通鉴》记刘守光僭越时还强迫封梁使王瞳为左相)。
本来李存勖也派出使者李承勋(为李存勖身边亲信牙将出身,很受赏识,李存勖继承晋王后,任李承勋为太原少尹)祝贺刘守光准备举行领受尚父、尚书令的礼仪,结果得知已经僭越称帝,刘守光强迫李承勋向他行臣子礼节。《旧五代史》传记写承勋曰:“吾大国使人,太原亚尹,是唐帝除授,燕主自可臣其部人,安可臣我哉!”守光闻之不悦,拘留于狱,数日而出,诘之曰:“臣我乎?”承勋曰:“燕君能臣我王,则我臣之;吾有死而已,安敢辱命!”因李承勋坚决不肯屈服,死在了燕京。如此自然招来李存勖大军讨伐,出于不敌,涿州、顺州(即今天北京的顺义区,唐末五代的顺州还辖怀柔县)等很快都落入李存勖手中。
刘守光起初还出动骚扰一下位于定州的王处直(其兄王处存就是唐僖宗时的义武军节度使,因平黄巢参与勤王行动立功,而且是说动李克用共同起兵的重要人物。本来王处存死后是儿子王郜继位,但王处直见朱温得势后主动投靠,赶走王郜自己成为义武军节度使。在王镕得到晋王相助以后,王处直看到晋梁之间风向转变,又一次主动靠拢晋军。王处直后来被养子王都囚禁杀害,长子王郁起初就跟着王处存的儿子王郜投奔了晋军,幼子王威在王处直被囚禁时出逃契丹),但晋军派出周德威相助防御,刘守光根本不敢交手,很快缩回燕京,城池被围,无奈写信请求朱温援助。朱温深知幽燕一旦落入李存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决定攻打王镕以此声援刘守光。
朱温本来没打算亲自出动,之前已经有病,但刘守光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朱温于乾化二年(912)身体稍好,为了收服河北,还是亲领大军出征,对外宣称出动五十万众。更要紧的是,当时后梁方面人心浮动,其实不少人不愿出征,所以史书形容出征前夕,朱温就大开杀戒,自然对后来的局面,这家伙就是主要的责任人。
梁军到达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命杨师厚等围枣强(今枣强县东,当时属于镇州),贺德伦等围蓨县(今景县)。杨师厚昼夜急攻,很快攻陷,据说入城以后,朱温也下令报复城中军民,手段过火,下一个目标就是赵州。这时蓨县还没有被攻破,朱温与杨师厚的部队去支援贺德伦,蓨县还未取下,被数百骑兵攻扰军营,火烧帐篷和粮草,军心大乱。
而李存勖将刘守光困于城中已经数月,《旧五代史·庄宗纪二》记载,周德威于羊头冈(今属于房山区)先攻破燕军,擒大将单廷珪,斩首五千余级,再引军从涿州进抵幽州城下围困。李存勖虽然知道梁军发兵救援,但他明白利害关节,朱温一般都志在趁火打劫,看似来势汹汹,未必肯为刘守光的存亡拼命,主要是虚张声势,只要晋军快速解决刘守光,梁军自然会退兵。
刘守光被困日久,向周德威下说辞说等晋王到此当面投降,意图拖延。李存勖亲自赶到燕京城下喊话,刘守光又说稍作准备再出城投降。结果夜里带妻儿老小出城奔沧州方向逃走,亲信开城迎晋军入城,先将刘仁恭俘虏。刘守光结果被途中乡民擒获送交李存勖,后来李存勖返回太原后将其杀掉。
这时,朱温也知道再做纠缠会陷入无休止的消耗,而且面对李存勖这样一个年轻而才干出众的强大对手,他的病情再次发作,对后梁前途感到非常焦虑。
自朱温从称帝以来,始终未决定继承人选。朱温比李克用还大四岁,李克用其实也不仅是养子一大堆,亲生儿子也有好几个。但确实李存勖从小文武双全,很受赏识和器重。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虽然不是没有养子和叔父的干扰,但得到身边人拥戴也在情理之中。
可朱温家里就麻烦多了,对比老对手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在与后梁的几次交手,晋军确实越战越强,假如后梁继承人不行,势必会被吞并。朱温发现虽有几个亲子,实在都不堪重用,反而养子博王朱友文尚有几分英才气。史书形容朱友文美风姿,好学,善谈诗书,感觉偏文人气,可实际这是一个表面形容。朱友文并不是靠着能诗能文可以成为朱温的继承人选,之所以他得到朱温信任是有出色的协调能力,他一直充当朱温的财赋军需总管。前期朱友文出任的是宣武军、宣义军、天平军、护国军一共四镇的度支盐铁制置使,后来以他专立建昌宫使,升宣武军节度副使、开封府尹、东都留守。随后五代时期,只要这些职位加身,在没有立太子的情况下,多少表明有储君地位的象征。
可朱温在这个时候想推朱友文作继承人似乎还不够有说服力,至少显得非常不合适。似乎表面感觉像依据“选贤”和“选长”的标准,整个五代阶段,推养子继承确实还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像石敬瑭传石重贵,郭威传柴荣,北汉刘承均传刘继恩统统是传养子。养子和亲子的差异,在众多旁人眼中可能是会有一些腹诽议论,可在养父养母的层面,看养子和亲子之间,貌似并没有绝对的亲疏之别,尤其对非常喜欢,甚至到要视为继承人的养子。也许并非朱温故意想要违背情理,朱温犯下的真正错误是亲子和养子都是成年人,互相的地位并没有体现出等级说服力。朱友文面对众多朱家亲子,毫无出众威望,朱温也再无精力为扶持朱友文做多少事情,这个养子根本就不可能顺利继承,一生精明的朱温居然会临到头犯下这样幼稚低级的错误,实在教人大跌眼镜。
比如笔者举例的其他几个案例,虽然这种传承是一种比较普遍现象,但都有特殊性。首先,石敬瑭、郭威、刘承均的亲子当时全都不在了,养子相当于唯一的继承者;其次,石重贵、柴荣、刘继恩虽然是养子,可从血缘关系上也属于石敬瑭、郭威、刘承均三人的亲戚,不是侄儿就是外甥,所以旁人并没有太多质疑和劝说的必要。
而朱友文的情况不同,他的确和朱家没有丝毫血缘纽带,本名康勤,是真正收养来的假子。他确实偏文气,却也有能力,对朱温的亲子,一般还是以和为贵,避免争执,可能朱友文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什么,这一点与老晋王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感觉有些相似。
李嗣源虽然后期的确受李存勖的猜疑,但还没有想过主动争位的地步,尽管在李存勖死于洛阳后,有众多手下主动推李嗣源上位,李嗣源一者大字不识几个,二者是典型的粗鲁武人,确实有点被吹捧拥戴变得头脑发热。但是,亲子和纯养子的利益分歧,确实在当时形成一种矛盾。像李嗣源进入洛阳继承大位以后,对后唐庄宗李存勖的一些兄弟和子嗣不是死于当时的变故,就是从历史上神秘消失了,几乎没有一个被继续留用的前宗室血脉后人,这还是作为五代里一向被誉为比较宽厚仁德的后唐明宗,这种情况也是让后人不得不感触的一笔。
那么再看朱温当时想要传位给养子朱友文的念头,并不是说朱温丝毫没有想过,他确实是从维系后梁的前途出发,可又确实根本没有考虑清楚几个亲生儿子和朱友文的关系,以至于后梁的未来顿时触发无可挽回的崩塌局面。
事情当然确实如此,可是对于朱温很多事迹的细节,今天已经无从考察,后人很容易陷入留存史料对朱温的误导中。真正相对尊重原始史料的《旧五代史》,朱温的本纪是失传的,他的早期事迹通过唐代史料可以得到一些梳理,而后来《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等虽然也依据五代原始资料撰写,但多数内容是经过后人加工(如前面提及朱温感叹“李亚子”语句完全照搬《三国志》写曹操的说辞),虽然有一些真实记录,毕竟关于后梁之后的事迹需要斟酌,比如晚年病中他的各种荒淫,可信度就未必属实。
今天很多人喜欢根据宋人的描述指朱温和儿媳王氏、张氏的关系不清不楚。尤其在重要的传位时刻,他糊里糊涂地将玉玺交给朱友文的妻子王氏,让她召朱友文前来相见,结果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张氏探知,偏偏朱友珪是控鹤军都指挥使,负责寝宫警卫。更戏剧的是强调朱温是觉察朱友珪有野心的,跟着又想下诏将朱友珪调离身边外任为莱州刺史。这一幕情节太过狗血,描写非常小说化,含糊之处很多。
对朱温“死到临头”还贪图荒淫而引发祸事,史书的描写非常夸张。从正常情理的判断,不管是养子或亲子,两位儿媳王氏、张氏均有美色,说一句受到朱温的喜爱或宠爱,一般也不见得非要往不堪入目的地方多想。尤其朱温年老患病以后,王氏与张氏时常入宫侍奉,以晚辈对长辈尽孝的角度,哪怕是想为各自丈夫挣一些表现,积极主动也不一定就是有桃色风波。像我们公认的一代豪杰秦王当初为得高祖李渊的信任,贤淑无双的妻子长孙氏也替丈夫积极入宫尽孝,不也公认为长孙氏对唐太宗的一大功绩么。
再换一个角度看,《旧唐书》正是五代时根据原始史料所编,而《旧五代史》虽编撰于宋太祖时期,但主要作者薛居正、卢多逊、扈蒙等全是经历过五代的当事人,当时实录等资料全都齐备。这套史书的编写效率很高,很大程度就是对原始史料的整理和保存,并没有经过太多剪裁和修饰,所以宋仁宗年间的欧阳修以私人名义另外编写了一部《新五代史》。论写作功底,有一流诗文水准的欧阳修自然描写更加出色,可《旧五代史》为后人保留更加接近原始面貌的史料恰恰是一部“史书”的最大优点,绝不算是缺点。
宋金时已经令《旧五代史》渐渐失传,后来到清代乾隆年间才又根据留存的部分《永乐大典》重新整理出《旧五代史》,实际已经是一部丧失原貌,而且很多篇章不完整的残书。虽然总体架构上整理出有一百五十卷,基本恢复原书规模,但整篇缺失、部分残缺的后妃、人物传记相当普遍,首要的帝王本纪第一篇朱温的内容就属于全文失传。而今天已经看不到五代实录,《旧五代史》的朱温本纪是根据《新五代史》、唐书、《五代会要》等其他史书勉强拼凑出来的,当然对朱温的事迹无法真正还原,尤其称帝后期的内容只能半信半疑,要非常谨慎地加以分析。
对于朱温临终前打算任命朱友珪为莱州刺史的时候,据说他曾对心腹敬翔说:“朱友珪可以给他一郡,催他去上任。” 故意使调职显得有不可告人的样子,就很有些可疑。敬翔生于同州冯翊(同州为今渭南市一带,唐代同州治大荔,辖冯翊、下邽、蒲城、朝邑、韩城等八个县),祖上是武周末年帮助恢复唐中宗帝位的敬晖。敬翔做事聪明机智,并不卖弄才学,很得朱温这个没太多文化的粗鲁武人欣赏,一直是非常器重的宰辅干才,封知枢密院(后梁建立改名崇政院),行兵部尚书,平阳侯。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来攻灭后梁,哪怕敬翔一家已经被排挤,他还是为后梁自杀相殉。
当时这种机密要事,朱温和敬翔都是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偏偏一个在寝宫侍奉的张氏能够探听到这种内幕,本身就显得有些不靠谱。她还将这一消息带出来告诉朱友珪:“皇帝已把国宝交付王氏,叫她到东京召朱友文,你要大祸临头了。”夫妇二人一时还相对哭泣做可怜状。自然又有左右心腹站出来劝说朱友珪:“事急出计谋,为何不早点想办法?”这就引发朱友珪下狠手的行动。
朱友珪是朱温最年长的亲生儿子(实际算次子,本来长子是朱友裕,已经在唐哀帝天祐元年病死),年纪比朱友文略小,之所以不太受朱温亲近,貌似因朱友珪的母亲为亳州营妓,显得颇受冷遇,但这个说法有一些倒果为因的嫌疑。其实史书也称朱友珪小时候比较得朱温喜爱,可随着年龄长大,朱友珪进步似乎不大明显,朱温后来还是觉得多才多艺的养子朱友文做事更靠谱,比较能担大任,于是渐渐对朱友珪的态度发生改变。就朱温的为人个性而言,对儿子生母出身高低与否,绝不是多么看重的依据,顶多还是身边其他儿子和属下才会有一些杂音罢了。
于是乾化二年(912)六月,朱友珪装扮成普通百姓进入左龙虎军劝说将领韩勍相助。韩勍原本曾是朱友珪的部下,之前柏乡一场大败受过朱温的责罚。前面提过,柏乡之战的主帅王景仁是从吴越来,出于朱温欣赏推到领军大将的位子,副帅就是韩勍。过后朱温就发现王景仁多半被排挤,副帅韩勍和先锋大将李思安都是跟随朱温二十年上下的老人,当时另一先锋大将李思安已经在相州刺史岗位上以荒废事务为由赐死。朱温晚年的个性有些喜怒无常,韩勍自然忧心忡忡,害怕哪一天也被找茬,甚至还会丢了性命,所以他与朱友珪一拍即合。
朱友珪身为皇子,虽然也在军中任职历练,可对具体的战事行动并无多少经验,韩勍却是跟着朱温起家多年的资深将领,他为朱友珪谋划了一套具体行动方案,实际也为朱友珪敢于对朱温动手壮了胆气。只要朱友珪没有去到莱州上任,原则上就还属于侍卫亲军——控鹤军统领,加上韩勍是龙虎军的主将,他们根本不缺行动人手和指挥职权。韩勍领着信任的亲兵五百人换上控鹤军的服装,选择六月二十二日一个方便的时间,一起随朱友珪先混入宫中隐蔽。至半夜巡防比较松懈的时候出来砍断万春门的门闩,一起涌入朱温所在寝殿,周围的宫人因恐惧呼号,一时间全都逃散。
这时朱温从床榻上惊醒,已经见到朱友珪披着甲胄闯进来表露谋逆之心,朱温痛恨咒骂儿子:“你如此悖逆,杀父夺位,老天会放过你吗?”朱友珪指示心腹仆从冯廷谔:“将老贼万段”。冯廷谔提刀追砍朱温,在寝殿内追了几圈,最后将其杀死,这一幕在宋代后来的《新五代史》《资治通鉴》都写的非常生动(冯廷谔作为参与这种机密事务的仆从,算是对朱友珪立下天大功勋,可很快朱友珪失去人心,招来祸害,最后也死在冯廷谔手里)。
次日清晨,文武百官集中在皇宫大殿上,宣读伪造的诏书,反称博王朱友文图谋不轨,幸好依赖郢王朱友珪的忠孝无双,亲率控鹤军士将其讨灭。可惜皇帝受到一番惊扰,病情再次加重,让郢王主持朝廷大事。朱友珪早已派人将朱友文、王氏双双逮捕处死,然后宣布皇帝病故由自己继位,定年号为“凤历”。

和运超2022-05-22 09:28:1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接续前文)

关于朱温最后死于亲子之手一幕,虽然情节充满戏剧性,基本事实应该是有根有据,只不过对其下场的讽刺,包括对其结束三百年唐朝的各种不满,后人在史料细节方面难免加油添醋,充满各种批评。
最严重的问题自然就是对儿子的约束不当,也包括所谓荒淫的问题。像《新五代史》评论说:“因于一二女子之娱,至于洞胸流肠,刲若羊豕,祸生父子之间,乃知女色之能败人矣。自古女祸,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苟免矣,犹及其子孙,虽迟速不回,未有无祸者也。”《五代史阙文》说:“世传梁祖乱全义之家,妇女悉皆进御,其子继祚不胜愤耻,欲剚刃于梁祖。”《资治通鉴·后梁纪三》也说:“辛丑,帝避暑于张宗奭第,乱其妇女殆遍。宗奭子继祚不胜愤耻,欲弑之。”
之前笔者提过《旧五代史》原书没有留下朱温本纪,宋代史料留存的朱温晚年情节有过润色和加工,这种事情的可信度存疑。假如分析朱温最后两年的行动看,乾化元年正是柏乡之战结束后,朱温退军在洛阳避暑休养,他忽然对臣下张全义家里的女眷动了邪念,“留旬日”是有十天时间,朱温在张家纵情声色,张氏父子只能忍辱苟且。写的十分夸张,充满对末日君主的渲染和批评,可张全义是什么人,事实上当真会如此吗?
张全义可不是什么小角色,朱温建立后梁,封张全义为河阳节度使,加魏王,赐名宗奭,两人的关系也算非常亲密。张全义奉朱温号令重建了洛阳城,接连加太保、太傅,最后加太师。在朱温最后一次亲征李存勖的时候,张全义是留守后方的第一文臣,负责给前线输送军资钱粮,一直要算朱温非常信赖的人物。
《新五代史·张全义传》称梁太祖劫唐昭宗东迁,缮理宫阙、府廨、仓库,皆全义之力也。《旧五代史·太祖纪七》称帝将巡按北境,中外戒严,诏以河南尹、守中书令、判六军事张宗奭为大内留守。由于柏乡一战非常不顺,朱温回师停留在张全义家中既是避暑,也为了排解败退的郁闷,是有放松散心的意思,这些都是事实。
朱温当时确实心病很重,连带张全义受到一些猜疑,所以《旧五代史·张全义传》专门提到张家夫人储氏曾向朱温求情,称张全义不过是一个农夫资质,就是在洛阳苦心经营为皇帝打下一点基础,如今老朽,时日无多,根本犯不着让皇帝担心,史书还特意写朱温听了笑着宽慰储氏。
综合史书的记载来看,就能发现,对张全义家中女眷的命运全出自《新五代史》《资治通鉴》,张全义受过朱温猜疑,储氏又曾为丈夫冒死出头向朱温求情,进一步加油添醋。
夫人储氏虽说“自贬身价”称张全义毫无本事,可张全义此人从一个世代务农的底层平民打拼出身,一生经历过唐僖宗、唐昭宗和朱温三代君王,张全义这一名字是唐僖宗所赐,而张宗奭这一名字是朱温所赐。老上级李罕之本来和他关系很好,就因为张全义为人口碑很好,李罕之想要不断从张全义那里得好处,一度想逼迫他,是朱温在关键时刻营救他,两人就此结下终身情谊。张全义下能得百姓口碑,上能得皇帝欢心,他让朱温信任绝不是靠单纯拍马献媚,绝对是有真本事,这一点也和朱友文的作用很相似。
张全义不仅在朱温手下一直升官,长期得到重用,之后依然在后唐为官,虽然因朱温晚年问题,确实有过一些猜疑风波,但没有真的受到打压和排斥,朱温上门对他进行这样的羞辱,完全毫无道理,不是说作为皇帝就真的可以胡来蛮干,关键在张全义这种重臣家里,这种行为怎么说也有点找死的味道。
从另一角度说,张全义也完全不需要利用自己妻女卖身的办法去谋求自己得到朱温信任,纯粹就是为了歪曲丑化朱温,史书虽然并非原始面貌,但根据史实背景,其实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真相端倪。《旧五代史·太祖纪六》指这一年“七月,帝不豫,稍厌秋暑。自辛丑幸会节坊张宗奭私第,宰臣视事于归仁亭子,崇政使、内诸司及翰林院并止于河南令廨署,至甲辰,复归大内。”《旧五代史·张全义传》记:“乾化元年,册拜太师。”都没有捕风捉影记录张全义家中的风波,当时朱温因为败绩后,病情确实加重,所以回师途中到他很信任的大臣家中休养,张全义家中成了“行宫”,朱温会不会在已经病情加重,又需要临时办事、人来人往的地方做这等“自掘坟墓”的糊涂事,实在令人怀疑。
要是真像《新五代史》《资治通鉴》所写那种情况,张全义的子侄早已火冒三丈,恐怕轮不到朱友珪和韩勍来密谋搞事就会在府上先动手了。如前所述,张家父子经营洛阳达三十年,说一句在当地一呼百应显然不算夸张。朱温在张家的府邸作死,就算张氏父子是拼着不要脑袋冒险,那也是能够办到的。朱温这一生其实都称得上精明,就算晚年疑心病重,要说故意找茬引火烧身,让张家满门男人头顶长草原,感觉这件事还是经不起推敲。最后张全义改投后唐,也是朱友珪夺位后不久失败,后面上位的朱友贞对他并不那么信任,他是无可奈何才联系上他的弟弟张全武疏通李存勖。后梁灭亡以后,张全义才迎李存勖入洛阳表达忠心,原则上张全义和朱温到最后也并没有产生仇怨的迹象。
而朱友珪以谋逆上位为由,升韩勍为忠武军节度使,任弟朱友贞为汴州留后。朱友贞是朱温的第三子,实际他当时是嫡子。母亲张氏是朱温曾经的贤内助,不仅为人果敢有为,对朱温冲动狠辣的性子多有规劝,朱温每每遇到难题,张氏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点子能够帮助朱温,算是他不可多得的贴心参谋。
史书记载最典型的一幕就是朱温和儿子朱友裕的矛盾,朱友裕出力攻打朱瑾,但让对方跑了,朱温怀疑朱友裕可能被对方收买,为此心生嫌隙(事实上此事不简单,而是朱温接到养子朱友恭的密报才产生猜疑,调朱友裕出任许州,把军队交给其他人,这才产生误会)。朱友裕既郁闷又恐惧,就逃到山里躲藏。张氏为了使他们父子和好,派人找到朱友裕,好言劝说他主动认错,但朱温当时根本不肯听,还气得要将儿子推出斩首。张氏听到以后来不及穿戴,光着脚就跑出来拦住朱温,还护着朱友裕哭诉,“儿子回来认错不就已经表明清白坦荡,为什么还要杀他?”张氏拼死保护朱友裕,哭劝朱温,最终化解一场内耗,所以朱温对张氏非常钦佩敬重(后来那位密报朱友裕的养子朱友恭被贬官赐死)。张氏和朱友裕死于同一年(唐哀帝天祐元年,904,朱友裕是朱温真正的长子,以史书记载看,张氏似乎只生了朱友贞,朱友裕并不像是张氏儿子,维护朱友裕完全是为朱温着想,虽然朱友裕头脑比较单纯,但勇略方面是很出色的,能够为朱温做很多事),对朱温打击其实很大,既失去一个亲生的长子,身边又再没有像张氏那样贤德睿智的亲人帮忙拿主意,以至于称帝以后对继承人选长期难以抉择,最后酿成祸事。
张氏所生的朱友贞比朱友珪小四岁,小时候相貌出众,据说文才也不错,本来也很得朱温喜爱。但毕竟年纪偏小,在朱温打江山的时候,朱友贞没有什么表现机会,只是展露很好学的一面,据说他喜欢结交文人儒士,在军中只获得参军这一类职务。
朱温称帝以后,朱友贞还是逐渐获得一些任用,如作为禁军中的天兴军,属于亲信牙军,最后作为马步军都指挥使,总体上,朱友贞只是诸位皇子成员之一,他并没有特别表现出多少与众不同。
到乾化二年(912)夏天,朱友珪策划发生巨变,让供奉官丁昭溥及时向朱友贞传命,当时对他说博王朱友文是害死朱温之人,希望得到朱友贞支持。朱友贞有无觉察事情不对,史书记录不明,但从情理上当然是要站在支持惩处凶手的一方。没多久朱友珪摇身一变自己登位,朱友贞显然就明白着了道。朱友贞这才联络一些大臣,如姐夫赵岩、表兄袁象先,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最早属于河阳节度使李罕之手下,随李罕之投靠晋王李克用,但李罕之临终前又改投朱温,如迎接唐昭宗时,杨师厚打败岐王李茂贞,后为朱温拓展荆襄地区,杨师厚以武宁军节度使身份攻取襄、唐、邓、复、郢、随、均,房等八州,后梁建立后改任魏博节度使,包括对李存勖也有过胜绩,堪称后梁第一大将,杨师厚治军得力,他的银枪效节军是梁军的精锐)准备拉朱友珪下马。
当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是朱温的另一养子朱友谦,之前为冀王,朱友珪加封他为中书令,但朱友谦不接受命令。他本名朱简,是河南许州人,起初在陕州当军校,隶属节度使王珙。据说王珙在地方为人比较严酷,和兄弟王珂争河中节度使失败,朱简和另一将领李璠趁机摆脱,将王珙杀掉投奔朱温。朱简以朱氏本家向朱温攀亲认为义父,改名朱友谦。后来坐镇陕州,在朱温入关中打击李茂贞的时候也出力很多,朱温对他比较器重,称帝以后提升为河中节度使,后封冀王。
朱友珪称帝以后也想以大量封赏收买人心,可很多老将还是颇为不平,关键他一朝得意,也犯下荒淫无度的错误。更加重朝野上下对他得位不正的议论,导致民怨四起。
不过半年时间,到凤历元年(913)二月,朱温的外甥袁象先、女婿驸马都尉赵岩与将领杨师厚等都先后与均王朱友贞达成共识,一起密谋着要起事拉朱友珪下马。袁象先率领禁军数千人杀入汴京宫中,朱友珪与皇后张氏逃到北墙楼下,命心腹冯廷谔将他和张氏杀死,随后冯廷谔自杀。朱友贞顺利占据汴京宫廷即位,为后梁末帝,朱友贞随后还恢复朱友文的官职和爵位,废朱友珪为庶人。
如果回顾一下朱友贞和朱友珪两兄弟之间的真实关系,若从朱温临终之前的情形看,朱友珪在图谋大位时,撇开派人游说朱友贞一节,原本两人的关系应该算不错,否则单靠一个说客出动,未必能够在这种大事上轻易就结盟。在当时那种关键时刻,应该说朱友贞确实帮朱友珪解决了朱温死后的一些麻烦,作为嫡子身份站出来支持兄长,确实对朱友珪摆平各方有相当的利好作用。然后朱友贞被授为东京留守、开封府尹,从后梁起,在没有明确册立太子储君的情况下,所谓的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就有某种接替大位的可能性,一直延续到宋朝。
但是,朱友珪贸然登位以后引来众多臣下猜疑,比如到底朱温怎么死的,比如博王朱友文是不是真的害了皇帝,还是朱友珪的个人野心作祟,加上他随后诸多行为都不够说服力。这时候朱友贞作为嫡子,对朱友珪登位表现感到失望,假如朱友珪坐上龙椅后有一些比较正当的作为,恐怕朱友贞也未必找得到理由再起风波。显然是朱友珪自己糊涂给了旁人口实,所以朱友贞顺利拉拢到一批大臣成功推倒朱友珪。再加上大将杨师厚很快身故,朱友贞又顺利将魏博地区重新调配,反而他相对来说还算坐稳了龙椅。但是,河东李存勖的势力也继续壮大,后梁还是因此走向了末路。
贞明二年(916),朱友贞命王檀、谢彦章(也是后梁名将,本为葛从周属下,认作义子,传授兵法,为梁军骑兵主力大将)、王彦章(算是后梁最厉害骁勇的猛将了,一把铁枪威震河朔。即使家属已经被晋军俘虏,采取离间计策,王彦章依然不为所动,后梁君臣已经对他猜疑,晋军也使用各种手段希望王彦章归顺,王彦章依然坚决对抗,成为后梁最令人动容的忠义形象,后唐、后晋、后周包括宋朝,后人都对王彦章都非常敬佩)兵出阴地关(在今山西灵石西南)袭取太原,久攻不克,只得退兵。
不久,李存勖在故元城(即王莽城,今河北邯郸市所辖大名市东北一带,大名就是唐五代著名的魏博镇核心魏州,后来北宋的北京大名府)大败梁军,随后攻占卫州(今河南卫辉市,属新乡市管辖)、磁州(今河北邯郸市磁县一带)、相州(今河南安阳)、洺州(今河北邯郸市永年区东南)、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沧州、贝州(今河北邢台市清河县一带)等地。黄河以北除黎阳(今河南浚县东)一地外,全部被李存勖占领。
贞明三年(917)末,朱友贞不顾宰相敬翔劝阻,到洛阳准备举行祭天。他亲赴伊阙拜谒宣陵(朱温的陵寝,在今河南伊川)。凑巧,李存勖率晋军攻陷魏州通向郓州(今山东泰安市东平县)的重要渡口杨刘城(今山东聊城市东阿县的东北,位于黄河岸边,但杨刘城今改名为杨柳乡并入姚寨镇。)。当时就流言四起,到处皆称晋军已攻进东京汴梁城。朱友贞惊慌失措,立刻放弃祭天匆忙返回汴梁。途中还让大将谢彦章领军出击,结果数次行动都无法收复杨刘城。
贞明四年(918),李存勖调发河东、魏博、幽州等地军队出动准备一举灭梁。梁军步骑两大将贺瑰、谢彦章进驻濮州以北的行台村(今属于山东菏泽市鄄城县的东北)与晋军对峙。谢彦章等设伏大败李存勖,原本这一战的起初,梁军还占有一些优势。这时传出一个自掘坟墓的消息,步军大将贺瑰因私怨杀害骑兵大将谢彦章,居然发生自相火并的一幕。
史书描述比较简略,大体感觉是贺瑰对谢彦章很不服气。当时谢彦章的威名很盛,晋军一些人对他很惧怕,都不敢直呼其名。在梁军的军营中,谢彦章似乎有点一切围绕自己的主张行事,根本不理会旁人。所以另一将领贺瑰对他不满,凑巧另一马步都虞侯朱珪曾怀疑晋军对谢彦章有收买,两人就设计在军中酒宴上动手害了谢彦章,以通敌罪名上报。不仅如此,还连带杀有领军能力的骑兵将领,包括濮州刺史孟审澄和别将侯温裕,也都因为他们与谢彦章配合默契。
晋王李存勖在另一头听到消息简直乐开了花,称:“彼将帅如是,亡无日矣。”(见《旧五代史·梁书传记》),当即进兵临濮(今鄄城县的西南)。贺瑰率军追击,与晋军在胡柳陂(在今鄄城县的西北)交战,先胜后败。而此战获胜的一役令晋军损失了一代名将周德威,李存勖痛惜自责曰:“丧我良将,吾之咎也。”
周德威是河东朔州人,自小就投军,一生辅佐李克用、李存勖两位晋王,堪称沙陀部的汉人出身名将第一。他从李克用身边的骑兵做起,后任铁林军使,在攻破幽州擒刘守光、刘仁恭父子,击退梁军救援一战,周德威名声响亮。梁军围困潞州时,周德威救援李嗣昭也表现神勇,尤其关系李克用身故,李存勖继位的转折,周德威及时回到太原,对李存勖表示忠心辅佐,周德威当时成为晋军蕃汉马步军都总管,地位算是一等一的重要。随后李存勖的每一战,周德威几乎都是他最倚重的老将,为晋军扭转局面,反超梁军立下头功,所以李存勖对他的敬重是发自内心。
周德威死于此役应该没有异议,但具体死于谁手却有不同记载。贺瑰传记认为他当时已经获得军中职权,这一战是其主导,胜利当然也属于他。但周德威传记认为他是偶遇王彦章败退下来的队伍,因为手下兵少一时惊慌失措,不敌对方阵亡,似乎周德威是死于王彦章的手中。原则上古人史书在不同人物的传记中有为各自传主表功的意思,其实两种意见都说得通。
本来这一战就是梁军试图夺取太原失败,招来晋军大举反扑。之前谢彦章、王彦章原本也是奉命联合作战,而步骑两军的贺瑰与谢彦章无法合作,被朱珪趁机说动贺瑰害了骑兵主将谢彦章,夺了指挥权。而另一梁军大将王彦章是从之前杨刘城的前线败退,准备返回京师汴梁,意外参与到这一战事中,巧合之下斩杀周德威,确实是在这一战事中,因为些许巧合造成周德威的死。
但晋军后来获胜,还是取得濮州。贞明五年春,贺瑰试图夺取德胜城(指河南濮阳的黄河渡口,有南北两城寨,北城是后来的濮阳城,而南城位于南面五里左右,形成联防态势。北宋著名的澶渊之盟就在此处,宋朝是把南城作为重点防守,这里是五代北宋战事最激烈的要塞之一)失败,伤亡近三万,退回行台村大营不久染疾身亡,年六十二岁。
贞明六年(920),河中节度使朱友谦攻取同州(今陕西的大荔一带),请求末帝朱友贞同意儿子朱令德为忠武节度使,结果被拒绝。前面提过朱友谦也是朱温的养子,本来很得朱温器重,又坐镇河中地区。在朱友珪、朱友贞两个朱温亲子眼中,实际对朱友谦是既要用他,又难免猜疑他的尴尬境地,最终导致朱友谦选择背叛朱家,投靠李存勖。
当然,朱友贞其实也担心朱友谦会心怀怨望,过后还是命其兼镇同州作为一种弥补。但朱友谦已投靠李存勖。入后唐时,朱友谦还被赐名李继麟,加封太师、尚书令,赐铁券,地位算是相当尊贵了。儿子朱令德出任遂州节度使,朱令锡当忠武军节度使。这里有一个职务上的变化,朱友谦之所以投靠李存勖,就是为儿子求忠武军节度使一职没有成功。投靠李存勖时,朱友谦得到符节后,确实先安排朱令德成为忠武军节度使,而另一儿子朱令锡做忠武军节度使是后唐时期的调职改任。
后来李存勖准备出兵讨伐前蜀,朱友谦很想立功表现,就请求让儿子朱令德参与其中,跟着皇子魏王李继岌入蜀,因此受命为遂州的武信军节度使。同光四年(926),朱友谦卷入内侍与伶官的恩怨中,被小人陷害,牵连到枢密使郭崇韬被冤枉谋叛的祸事,朱友谦和两个儿子都被杀,实际郭崇韬和朱友谦都无重大过失,这件事历来被看作庄宗李存勖转为昏庸的一个典型案例。
那么,当时梁末帝朱友贞命刘鄩、尹皓、温韬、段凝一同征讨同州,被李存勖援军击败,河中镇、忠武镇都因为朱友谦的转变被晋军占据。
龙德元年(921),河北成德镇又出变故。大将张文礼杀死节度使王镕全家,只留下儿媳普宁公主(朱温之女),自立为成德留后。张文礼本来是刘仁恭之子刘守文的手下,在幽州出乱子时投奔王镕,受到赏识,据说还赐姓改名收为义子一类,与另一心腹符习是王镕最倚重的人物。但是王镕不大喜欢管事,把事务交给儿子王昭祚后,王昭祚野心很大,妻子就是普宁公主,就有希望归顺后梁彻底占据成德的意思。王昭祚对下属并不像王镕那么宽容,所以张文礼惧怕过后失势,这才抢先一步动手,然后向李存勖称臣,但私下又通过普宁公主稳住后梁。敬翔得到公主的消息,就认为这是收复河北的契机,却因赵岩阻挠,建议未获采纳。
龙德二年(922),梁将戴思远(也是跟着朱温的老将,建立后梁时就为右羽林军统领兼晋州刺史,后地方职务经常变换,但基本一直都是右羽林军的统领)趁晋军主力在解决张文礼一事后追击前来骚扰的契丹兵马,在黄河一带发起反扑,收复成安,后因李存勖回师而退兵。不久戴思远又收复淇门(今河南浚县西南)、共城(今河南辉县东)、新乡三县,另外段凝、张朗也收复卫州。澶州以西、相州以南的州县大多被后梁夺回。
次年,昭义节度使李继韬从潞州(今山西长治)遣使表示要归附末帝朱友贞。部将裴约为泽州刺史却不肯投降后梁,朱友贞就命董璋攻打泽州(今山西晋城)。这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正式建立后唐,年号同光,他就是五代十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后唐庄宗。就在后梁方面看似有所振作,而唐军看似接连受挫的一刻,李存勖采取奇袭方式果断扭转乾坤,出演历史上最惊艳的一幕,仅半年时间就消灭后梁。
后唐建立之时,后梁末帝朱友贞正对昭义镇大举用兵,梁军主力都集中在潞州、泽州一带,郓州守军也多随戴思远屯驻在黄河前线。李存勖大胆犯险,趁机连夜冒雨渡河,领军一举袭破郓州。后梁腹心暴露,汴梁方面已无天险屏障可守。这一年五月,朱友贞再次起用名将王彦章为北面行营招讨使,希望阻止唐军西进。王彦章兵出杨村寨,攻克德胜南城,再次进围黄河岸边的杨刘城。杨刘守军顽强抵抗,李存勖也亲率大军来援。王彦章虽骁勇无敌,也屡战不胜,梁军被迫退回杨村寨。
八月,段凝自高陵津(在今河南范县东南)渡河进军澶州,掘开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南)南面的黄河大堤,以河水阻挡唐军。董璋出兵石会关(故址在山西晋中市榆社县的西北,为泽潞一带的重要关口),进逼太原。霍彦威出兵卫州,进犯镇州、定州。王彦章与张汉杰统领禁军,屯军兖州,伺机收复郓州。四路大军计划在十月向后唐发动总攻,形势的确对唐军非常危急。但梁军也造成兵力分散,汴梁防御空虚的不利局面。
十月,李存勖顽强攻破中都,俘杀梁军支柱王彦章、张汉杰、刘嗣彬等将领,跟着攻取曹州,长驱直入快速逼近汴京。这一战非常艰苦,但先声夺人,梁军方面已经破胆,基本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朱友贞忙命张汉伦赶赴黄河前线,又催促段凝回军,让开封府尹王瓒征发城中百姓防守。因黄河决堤,张汉伦无法前进,也没能调来勤王军队。大臣建议朱友贞西奔洛阳,集中军队再与后唐对抗。朱友贞拒绝西逃,认为一旦离开京师就不能保证有人还会继续忠心。朱友贞已感觉穷途末路,将控鹤都将皇甫麟召到建国楼说:“梁晋乃是世仇,你快杀了我,不要让我落在仇人手里受辱。”皇甫麟连称不敢。朱友贞道:“你不肯杀我,是要将我出卖给晋人吗?”皇甫麟欲自杀以明心迹,被朱友贞拦住。君臣二人相对恸哭。皇甫麟不得已杀死朱友贞,随即自刎。朱友贞死时三十六岁,随即王瓒开城投降,唐军顺利进入汴京,后梁灭亡。
后梁之所以短暂,除了朱温还算有一些对待民生有爱惜的举动,虽然为人有种种问题,但朱温多少还能用敬翔等几个有本事的大臣。朱友珪才一年就罢了,朱友贞毕竟在位有好几年,却一味宠信姐夫赵岩及张德妃的一帮兄弟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等,让他们担任亲近官职,每次出兵还让他们担任监军。老臣敬翔、李振虽居相位,受到各种礼遇,但所言多不被采用,为此李振干脆称病不出。
后梁时局不仅动荡,就民间也有一些反抗,《旧五代史》就记载,当时就有摩尼明教的组织,陈州百姓董乙、毋乙聚集一批百姓,以上乘宗为名目进行活动,从陈州(治今河南淮阳)、颍州(治今安徽阜阳)、蔡州(治今河南汝南)发展到淮南地区,后梁多次派遣州兵打击都失败。贞明六年(920)十月,上乘宗子弟一致推举毋乙为天子,设置官属,鲜明地呈现义军特色,最终还是被后梁讨灭,俘获毋乙等首领八十余人斩于闹市。
当时后梁朱友贞在位期间,最大的一个时局变化,除了打来打去的死对头李存勖外,就是过去相对属于联络外援的契丹耶律阿保机也在贞明二年(916)正式称帝,之前后梁与契丹保持着不错的来往,所以两家都被沙陀方面视为大仇,朱友贞遣供奉官郎公远出使,庆贺契丹建立,后梁与契丹保持互相遣使聘问之礼。
就在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的第二年,南方岭南的刘岩也正式称帝,被视为南汉。不过,刘岩起初建号是大越,时间还在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前一年。当时刘岩还向中原的后梁请求过大越王封号,有点效仿当年赵佗在秦汉之际在岭南建立南越的意思。不无巧合,随着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正式称帝,刘岩不管后梁的态度如何,也在岭南正式称帝,所以大越的名号只用了一年多,就干脆以历史上刘姓的传统改为汉,因位于南方而称南汉,比北方五代之一的刘知远后汉反而要早二十多年。

和运超2022-06-07 09:28:16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