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骸之嫣然(瓶邪、中篇、非架空、日更)

楼主:六欲浮屠 字数:201096字 评论数:11682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这是之前说过的中篇,今天开始连载
祝各位端午节快乐
谢谢支持

六欲浮屠2013-06-10 21:32:00 发布在 瓶邪

坐在屋里,我感觉心里有些发热,说不清的焦躁在胸中蔓延,忐忑像房中若有若无的香味那样无所不在地萦绕于鼻端,这香味我从小嗅到大,熟悉而陌生。我在这香味里长大,如同鱼在水里生长。

我曾经问爷爷,为什么屋里总要焚这样的香,他淡淡地说这是家族传统,我又问他家族里的事,他却变得很冷漠,说你还不到知道这些的时候。

说完,他继续研磨那些香,将一段段莹白坚硬的香料碾成齑粉,每当这时,无需焚烧,它们就散发出熟悉的味道,让我心境平和,昏然欲睡。

有一次,我趁爷爷不注意时,偷偷顺了一段未经研磨的香料,晚上睡觉时,我将它捏在掌中,反复抚摸揉弄,发现它在莹润洁白,手感坚硬之外,仿佛还残存着一点悦动的生命力,像萤虫身后摇曳的微光。我盯着这东西看了很久,悄悄起身来到厨房,这里放着我很好奇,却不敢碰触的东西:肉。

从十四岁起,我就常在山谷里为爷爷捕猎,但我绝不吃动物的肉,爷爷说我生来患有一种疾病,只能吃素,否则将危及生命。对爷爷的告诫我从不怀疑,可我却难以控制那股原始肉香散发的诱惑,以及自己的好奇心,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越是禁锢压抑,越是心痒难耐。

十六岁的某一天,我终于耐不住这种渴望,偷吃了一块肉。

我那时太紧张,甚至忘记肉是需要做熟了才能吃的,抓起那块裹满鲜血的生肉就咽下去,心里像有一千只野兽在同时奔跑,踏得全身嗡嗡乱响。

之后发生的事已基本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像一张被狂风撕得粉碎的蛛网,我只记得爷爷焦急的脸色,严厉的声音,似乎还有,还有些什么……

都忘记了。

这件事之后,我被锁在屋子里饿了好多天,肚子里像有烈火在烧,阵阵收缩,阵阵剧痛,我想这一定就是疾病在发作了,我哭泣、嘶吼,一边认错说我再不敢偷肉吃,一边求爷爷救我。

爷爷矗在门外,冷脸看我,一言不发,眼睛里闪烁着陌生的寒光。

那几天像永恒一般漫长,地狱一般可怕,我被痛苦折磨得想一头撞死,又被锁链禁锢住所有冲动,随时间流逝,我终于熬过去,慢慢平息,恢复了以往规律的生活。

之后,我跟爷爷说再不敢吃肉了,爷爷看我很久,摸摸我的头,长叹口气。

再之后,我开始做那些奇特的梦。

拿着这一小段香,我在厨房里找到一小段骨头,将两者细细对比,感觉它们很像,又有一点不一样,这香更像另一种骨头,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直觉它是人的骨头。

或者,并非所有人的骨头都能这样带有异香,仅仅这种……

想不明白,我回到卧室,攥着它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它已不知所踪,只有熟悉的香味停留在清晨的阳光里,我猜一定是爷爷在我沉睡的时候将它拿走。这本就该被磨成粉末使用,至少爷爷一直是这么教育我的。

有时,爷爷会独自离开山谷,返回时带着生活用品,还有那些香,一块块,一条条,它们伴随着我的成长,是我最忠实的伙伴。

对了,爷爷似乎还提过,除了家族传统之外,我的病也需要靠它们控制。

六欲浮屠2013-06-10 21:35:00 发布在 瓶邪

盯着桌面的木纹路,我脑子里乱纷纷的,往事此起彼伏,在眼前一一划过,当我想留住它们时,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抓到,毕竟我的生活太简单了,山谷外的世界,除了爷爷之外的第三个人,我统统没有接触过……

爷爷说客人要来了,会是谁呢?他来做什么?他会和我说话吗?会告诉我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吗?

心里一片混乱,脑子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最后,我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山道上那个移动的小黑点。

有人正向这里走来,所谓的客人就是他吗?

雨落下来,乱纷纷敲打在木屋上,发出让人烦躁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再也坐不住了,我想我或许应该到门口迎接这位客人?可是爷爷让我呆在这里等……我深吸口气,心里打鼓一样涌动,拼命盼望他的到来,我想见他,不管他是否想见我。

我想见到这座山谷外的人……

突然,门被打开了,我浑身一震,抬头看去,爷爷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站着另一个人。

客人来了。

六欲浮屠2013-06-10 21:36:00 发布在 瓶邪

客人要在家里住几天,爷爷吩咐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我连连点头,心里又兴奋又激动,与这位客人初见时的小小尴尬早已消散,我知道是自己冒犯他在先,也难怪他不想跟我说话,怪不得他。我只希望他不要生气太久,不要往心里去,然后早点跟我熟络起来,告诉我外面的事,告诉我他自己的事,还有,还有……还有那些依然是梦的梦,和伪装成了记忆的梦。

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梦里的人出现在眼前,在我的生活里,这总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对吧?

我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晚饭弄得格外精致可口,整整齐齐摆上碗盘,准备用我的最好水平招待今生唯一的客人。布置好后,我惴惴不安地请爷爷叫客人用晚饭,爷爷去了,回来时却依然只他一人。

客人说在房里吃,我给他端过去。

爷爷声音似乎有点沉重,他将饭菜分好,端进了客人的房间,我孤零零留在桌边,突然没了半点食欲。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没再见到客人,爷爷也没有因为客人到来而做任何其他安排。夜幕降临后不久,我们像往常那样各自回房歇息。

躺在床上,我嗅着熟悉的香味,满脑子都想着他——我的客人,我的梦中人,我记忆里亦真亦幻的存在……又温暖,又恐怖。

我合上眼睡去,梦境再次降下来。

六欲浮屠2013-06-12 20:24:00 发布在 瓶邪

“……不知道。”我在脑海里搜索关于那男人的信息,很遗憾,这个梦像刚翻被开第一页的书,它是整个系列中的某一本,我明明已通读过这个系列,却无法回忆起关于这一本的内容。此刻,在这个梦里,小哥去了哪里,对此我一无所知。

“唔……应该就在前面,他刚已冲到前头去了。”见我不回答,胖子伸手往我肩上拍拍,似乎在安慰我,“别担心,小哥那么厉害,没事儿,前边就是主墓室了,咱们过去看看。”

“……好。”

我的心跳渐渐加快,脑子里有一股低沉的声音在轰鸣,经验告诉我,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总是这样,在梦里总是这样,每当我将即将遭遇不顺时,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声响,仿佛一道恐怖的大门渐渐豁开,各种魑魅魍魉从黑暗深处蜂拥而来……

我头上发晕,速度不由得降低了,胖子却一无所知,两步越过我走到前面,很快来到主墓室门口。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青砖墙依然往前延伸,沉重的石门紧紧闭合在一起,上面满布我看不懂的花纹,似图像,又似某种文字。我凝视这道大门,心跳越发急促而沉重。

胖子不忘他的幽默本色,大约他想着小哥已来探过路,这里不会有危险,握起拳头往大门上敲了敲,拉长声音,吊着嗓子问:“有——人——吗?”

他脸上带笑,神态顽皮轻松,俨然一副邻里串门的样子,似乎我们此刻漫步在阳光下,而非不知名的古墓里。

是了,这里是个墓……思绪渐渐清晰,一些事像水底游鱼那样浮现,尾巴一甩,留给我只言片语后再次沉到深处。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个古墓,我和小哥、胖子三人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我们在寻找什么?我们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问题依然没有解答。

看着胖子的动作,我扯开嘴角,干瘪地笑了笑,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沉闷敲击声回荡在甬道里,看似沉重的大门在胖子敲门后,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哟,小哥给开门了。”胖子笑笑,闪身就要往里钻,我看着眼前一切,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飞了起来,有一半的我正慢慢脱离梦境,站在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位置观看事情的发生。

我心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劈开所有混沌的思维,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知道了门不是小哥开的,小哥并不在里面。

我知道门后面藏着可怕的东西。

我知道这东西导致了一切的开端。

我知道……我知道……

我突然心头雪亮,所有答案在唇边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一个完全的旁观者,默默看着胖子推开了这扇大门。

六欲浮屠2013-06-13 21:10:00 发布在 瓶邪

“啊!”一声惊叫,我从梦中惊醒,上身不受控制地弹起来,坐在床上大口喘息。

我醒了,梦的爪牙却还紧紧抓着我,这只冰冷的大手似乎正攥着我的心脏搓揉,让人阵阵眩晕,冷汗像雨一样滑落。我蜷起身子,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梦中袭来的恐慌才慢慢离去。

长舒口气,我试图回忆刚刚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可是一切早已消散,我只记得胖子推开大门,之后的事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我知道接下来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醒来却一点也不记得。

我动动身子,在床上重新躺下来,想让自己继续睡,心底却有个声音让我不许睡,那是我的恐惧,我害怕再次堕入梦中,因此一点睡意也没有。翻了几次身,我干脆起身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

我打算去庭院里走走,让自己再冷静下,兴许还可以转移注意力,不让思维围着那些梦境打转。

雨早已停了,清新空气填满整个山谷,夏末的深夜开始浮现一丝清冷,很快,秋天就会降临。

我绕过房间,走上环绕房屋一周的门廊,月亮从云后探出来,青白光芒洒向山谷,照亮寂静的草原和森林,同时也照亮了我眼前的那个人。

我看到客人正坐在门廊上,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间房的距离,只要我从墙后面再跨出一步,就能将整个自己都暴露于月光下,也暴露在他眼前。

我停下脚步,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在心里跳跃,它叫我停下来,停下来看看客人要做什么。

我的梦中人此刻正在我眼前,我应该停下来,屏住呼吸看他要做什么。夤夜深沉,月光静好,这个早已闯入我的记忆,搅乱我精神世界的陌生人到底是谁?他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压住呼吸,整个身体贴在墙上,像以往做过无数次的捕猎那样,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观察他的动静。爷爷说我是个出色的猎手,我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有点不凡的本事,当我让自己沉静下来,屏住呼吸时,即使最精灵的狐狸也很难察觉我的存在,仿佛我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段木头。

我从墙后悄悄探出半个头,观察客人的一举一动。

六欲浮屠2013-06-13 21:11:00 发布在 瓶邪

头骨安然躺在我梦中人的怀里,他慢慢抬起手,像抚摸爱人的皮肤那样轻轻抚摸着这具枯骨——我其实并不理解什么叫爱,我没有相关经历,更没有那样的心境,但在这一瞬间,“爱人”这个词突然跳入我脑海里,牢牢占据最醒目的位置,将我所有的思维都导向这个猜想。

周遭一切刹那间从我眼中失去颜色,只有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怀中那具骨骸保留着原有的样子。

他移动那只修长优美,骨肉匀亭的右手,慢慢抚过骨头的表面,像抚摸久别的情人,像碰触不堪回首的往日。我静静看着他,像看到了现实中的梦境,一切像浮在天边的云霓,光焰灼灼,同时飘渺易散。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骷髅,浓长睫毛下的瞳孔似乎在发光,悲伤的,深邃的,像熹微的黎明那样透彻而清润。他凝视那具枯骨,嘴唇微动,好像正在和它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捕获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正从我体内极深的地方散发出来,这股力量也同时存在于他的右手,和他怀中那颗头骨上,它们像三条绳索同时将我捆住、勒紧,令我无法移开视线,更无力移动身体,只能呆滞地注视着眼前一切。

理智上,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不论这个突然出现的客人,还是他此刻在深夜里与骸骨无声对谈的举动,都是那么诡异而不合常理。

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皮肤开始发热,熟悉而陌生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我的额头:沉重、压抑,让人眩晕。我突然觉得那只手摸到了我脸上,他在抚摸那颗颅骨的时候,同时也在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与力度,他每一丝移动,每一个触碰与离去,他的手指上似乎燃烧着火焰,一点点把我点燃。

错觉越来越逼真,我看着他的动作,他的手在骸骨上游动,我脸上居然同时感觉到了他带来的触摸,那样真实细致,强烈得无法忽视。

他手指上的火苗正在我脸上燃烧,我似乎和那颗头颅融为一体,正感受着来自他的碰触。

他的手指慢慢移动到了骸骨的额头上,堪堪停留在眉心位置,我感觉自己的眉心里喷出一股热流,好像裂开了,鲜血与脑浆都喷涌而出,我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是错觉,是我难辨真假的记忆,但我的皮肉上却真实感觉到了那种温热,那种由内到外的爆发与空虚。

痛……好热。

我在清冷的月光里浑身发抖,双眼锁定梦中人的一举一动,看他终于将手指放到了骸骨的眉间,我突然发觉,它在那个位置上残留着一道伤痕——就像我此刻正感受到的,那里破碎了,温热的生命力滔滔流失。

好痛。

我突然不想再看,我想闭上眼,我的内心里在疯狂嘶喊着让我离开,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所有理性的命令,依然固执地呆在暗影里,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男人。

我看见他用手指轻抚那道伤口。

我看见他将手指缓缓移开。

我看见他低下头,靠近那冰冷枯朽的遗骨。

我看见……看见他的嘴唇慢慢贴到了那道伤口上。

我看见他吻了它。

他吻了它。他亲吻着那颗早已死亡的头颅,将他的嘴唇印在眉心位置,与那道伤口紧密贴合。

我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看他做出如此荒诞不堪的行为。

似乎经过永恒那样漫长的时间,也可能仅仅一秒钟,他结束了这个吻,对着静默的遗骸长叹口气。他的头发垂落下来,乌黑光润,盖住他大半的表情,我不知他脸上现在是什么神色,但我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他的声音。

他终于开口,对着怀中的枯骨说:“……吴邪。”

吴邪。

他看着那颗头颅,叫了我的名字。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从他手指上被点燃,在我肌肤上跳跃翻滚的火焰通通熄灭了,所有的热量都消失,只留下属于夏末深夜的微凉,在这些凉意中,有两道格外锋锐凄冷的冰冷划过我的肌肤,它们属于眼泪。

就在看见他亲吻那道伤口时,我的眼泪越过眼眶,从脸颊上蜿蜒而过。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流泪?

我不知道。

我想起那些真真假假,如梦如真的画面,想起那些不曾在现实中亲历,却真切得如同昨日的梦境,心里一片混乱。

六欲浮屠2013-06-15 20:05:00 发布在 瓶邪

月光以不可见的缓慢速度移动着,穿透稀薄云层,愈发皎洁而清冷,清辉照亮草场,照亮森林,照亮静默的山谷,以及这一方孑然而立的木屋。我躲在门廊拐角处,看着我沐浴在月光里的梦中人,他是那样神秘俊朗,美得如同东山深处隐藏的宝石,亿万年岁月匆匆流过,终于洗练出他让我心动神驰的形容。

他的身形蒙在我眼球上,我看见他抱紧那颗头颅,将它深深摁入怀中,时间在这一刻为他停止,这个场景也被永远刻进了我心里。

身体仿佛从梦里逐渐醒来,我终于能动了,立刻不假思索地走出藏身那片暗影,走入月光里,走入他的视线。

他转头看向我,眼里一片冰凉。

我的目光确是灼热的,在他脸上和他怀里的骨骸间游走,看看他,又看看那颗骷髅,我直觉自己该说点什么,告诉他是我,是我……然而,这些该说的话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胸膛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默默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片刻后,他将怀中骨骸放回那个漆黑的包袱里,面向我站起身来。他一站起来便遮蔽了月光,通透清寒的四周突然变得沉重,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胸中沸腾的情感却强迫自己不许后退。好不容易我才站到他面前,和他之间只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不论本能正如何向我发出畏惧的警讯,我也不能后退。

我看着他,心跳越来越快,我拼命压抑脑海中那一股股狂啸而过的飓风,努力板正理智的轨迹,设想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不论如何,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刚刚做了如何奇怪的举动,冲着跟他这么多年的“旧相识”,冲着他在我那么多梦境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我也想跟他说话。我想听他的声音,我想靠近他,我想碰触他的身体,感受他的灵魂。

这一刻,我凝视他的脸,突然明白:他是构成我人生不可缺少的部分。

想到这点,我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嘴唇轻轻颤抖,目光完全锁定在他身上,贪婪地看他俊朗深邃的面容,以至于忽略了他的动作,忽略了他全身越来越冰冷的气息,那是由谨慎防备和疏离厌恶组成的气场。

我往前踏出一步,我想我必须和他搭腔了,说点儿什么好呢?

客人,我的梦中人。

我,我想我对你……

突然,眼前扫过一阵劲风,视线内的所有在天旋地转中彻底崩塌散落,我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已重重倒在地上,颈项和肩背同时腾起痛苦,如无数钢针打入体内。一秒钟后,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已冲向我,正牢牢压制在我上方,浑身紧绷,钢铁般的右手稳稳掐着我的脖子。

很明显,这是一个不友好的动作……不,他分明就出手攻击了我。

怎么回事?

客人……为什么要袭击我?

他这种姿态我很熟悉,我狩猎时也会这样去掐猎物,大多数生物都有相同的弱点:只要被掐住脖子扑倒在地,就失去了大部分反抗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

我直觉一定有什么弄错了,一定是我不声不响的突然出现让他不愉快,所以才对我出手,一定是这样。如同白天我们初次见面时,因为我小有冒犯,所以他对我不理不睬一样。

对不起,客人,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内心里拼命说服自己,拼命为他辩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不遗余力地为他找理由,似乎有一种本能驱动着我,让我无法将他摆在恶人的位置上。

我的灵魂无法接受他对我存有恶意的想法。

动动嘴唇,我想跟他道歉,也说明我毫无恶意。可是刚想动弹,他的手已像钢箍一样收紧,五指毫不留情地往我皮肉里陷落。我感到一股大力穿透肌体,烙铁一样的疼痛打到骨头上,让我呼吸停顿,浑身发软。

你真的生气了吗?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强迫自己放松,放弃所有挣扎和便捷,尽量用最温和平静的眼神看向他,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善意和好感——我是那么喜欢他,恋慕他,甚至在爷爷告诉我关于情感和爱的事时,总会本能地想到他。

我想……我很久以前就偷偷做过这样的猜测,我想我爱他,一直都爱着,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明白什么是爱,我也依然爱他。

我爱你,我的梦中人。

我努力用眼神传达这样的信息给他,可是,当我看向他的双目时,心却像被一把钢刀刺穿——他的眼神太冷了,不见一丝情感,甚至看不到丁点儿属于活人的脉动,仿佛活动着的仅仅是他的躯壳,而真正的他早已在很久以前逝去了。

可是他刚刚分明不是这样的,就在他抱着那颗骷髅,对它无声呢喃,并烙下那个吻时,我清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出的脉脉情韵,那深刻而隽永的情感波动像春日无所不在的细雨,让我浑身酸软,心潮激荡。

看着他此刻冰冷的眼神,我的心难以控制地被疼痛填满,我忍不住浑身发抖,我想叫他不要这样,不要如此禁锢和自我为难,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太有力量,掐住我的脖子,几乎将我的声带捏死。他一动不动地俯视我,浑身凝固着戒备,我拼劲所有力气,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小哥……”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打破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我看到他肩膀一震,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脸上露出似哀愁又似欢喜的神情。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受到极大的震动,右手本能地在我脖子上一收,剧痛和压力瞬间轰然而下,我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失去意识前,我朦胧看到他眼里闪动过担忧和牵挂,颈项上的钳制随之消失。

心口的热望慢慢冷下去,我跌入黑暗,眼前划过最初的梦境,那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的场景。

六欲浮屠2013-06-16 21:38:00 发布在 瓶邪

第一个梦来得突然,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在我全无准备的时候已轰然而至。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因为偷吃生肉的关系,好几天,我整个人一直处于混沌不明的状态,当然也不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都做过什么。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说来也怪,我明明应该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却又立刻要进入沉睡,如果那时我能再仔细想想,或许就会明白命运给我的预兆,可是如果这一切能够被提前透析,那么命运也就不是命运了。

我睡着了,然后与我的第一个梦境相遇。

我在梦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

梦里我睁开眼,四周是昏黑的,光与暗都那样朦胧而寂静,我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冒险,浑身酸软无力,连手指头也不愿动一动。我脑子里一片虚空,什么也不知道,这让我更加全心全意投入这个梦境里,纯然忘记自己到底是谁,这是哪里,以及我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在此前的生命里我从未做过梦,因此,踏入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境时,我满心混沌,又隐隐带着惊喜,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人,从他身上散发出隐隐的压迫力,传到我身上,就像太阳照耀着田里的麦子。

我转头看向他,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和爷爷之外的第三个人。曾经——在我生命最初的十年里,我以为自己栖身的这片山谷就是全世界,整个世界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有一天,爷爷却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世界很大,人很多,而我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和他单独生活在这里。

从那时起,我就时常想,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上的其他人又是什么样?他们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怔怔地同床边这人对视,胸膛里隐隐滋生出一丝喜悦,我发觉自己的心境居然产生了变化,就在我盯着他看的短暂时间里,我空茫的心里居然荡起波涛来,它们是温暖的,热情的,醇厚而悠长,像无数簇拥在一起的手,纷纷朝他伸展过去,似乎只要他存在,我就会感到安心。

这让我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

他依旧盯着我,由于逆光的关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恍惚看到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展现了半秒钟痛苦的情绪,很快,他又恢复了不动如山的沉静,低声对我说:“你病了。”
你病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盯着他的脸,目光在他深邃坚毅的轮廓上游走,渐渐往下,划过他挺拔的肩头,结实柔韧的身躯……我看到他敞着外套,里边穿一件黑色背心,在背心肩带无法遮盖的小块皮肤上,就在他脖子左侧近往肩膀的延伸处,露出了一些纹路,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仿佛那不是依附于他肌肤上的东西,而是盘踞在他灵魂里的一头猛兽。

我看不清那些纹路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直觉那应该是一幅画。

他的身体上现在燃烧着一副画。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喜,似乎我又多了解了他一些。但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始终记得他刚才说的话,他说我病了。

我病了,是吗,我病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朝他眨了下眼睛,他又在我床边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我目送他一步步离我远去,突然十分舍不得,我想叫住他,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在我纠结如何呼唤他停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嘶吼般的扎扎声响,刺耳难听,让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并不大,空落落的,除了我躺着的这张床,只有墙边一个柜子,窗下一张桌子,连凳子也没有,而那堵窗户——我看到窗棱上密密钉满了粗大的铁条,仿佛一面囚笼。

光线比方才更暗了,虽然看不见外面,我也知道这代表天正在黑下来。

因为他的离开,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百无聊奈,又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朝虚空中打个招呼,隐隐回音却放大了我的不安,让我赶紧闭上嘴。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可询问,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像一个演员在全然不知剧本的情况下就被扔到舞台中央。我考虑片刻,只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平躺的姿势,安静沉浸在只有我自己停伫的梦境里。

但是这样很无聊,甚至有些难受。我躺了一阵,半点睡意也没能培养出来,反倒浑身烦躁,干脆一下坐了起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都被铁链锁着,和粗壮的床柱链接在一起。

我愣住了,盯着手脚细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如果我的手脚被拘束住,为什么刚才没有感觉?我尝试移动手脚,它们听从了我的命令,但依然有一种感觉停留在其上,让它们行动迟缓,力不从心。我突然明白过来,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比如给我吃了药,让我暂时丧失行动力,而随着时间推移,药力减弱,我又能活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欲浮屠2013-06-23 00:43:00 发布在 瓶邪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我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卧室的床中央,薄被在身上盖得规规矩矩,一切都是惯常的样子,仿佛昨晚那场意外根本没有发生过。

昨晚……

这两个字一跳入脑子里,立刻将丝丝缕缕的迷糊全部赶走,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昨天,爷爷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告知我:有位客人要拜访我们居住的山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外人。这个人在下午抵达,让我吃惊的是,他和我梦里常常见到的男人长得一摸一样,不,不仅仅是长相相同,我能感觉到他就是梦里那个人——经常出现于我梦里的男人在现实中降临了。

这件事让我很激动,我十分期待和他接触。我从未离开过山谷,这世界上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此外更有隐秘的念想在我内心深处跳跃,我觉得自己爱他,我想跟他更接近……

然而,很显然他并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我,我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也没有和他谈上话,于是有了昨晚的那场意外。

昨天半夜我醒来时,意外看到了客人在月光下的举动,一切是那么美丽,那么神奇,那么诡异,那么恐怖——我失态了,但我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扑上来掐晕我。

我的梦中人不喜欢我。

我爱着他,他却厌恶我。

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沮丧,以至于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我昨夜晕倒在门廊上,那么是谁带我回卧室,并帮我盖好被子的呢?这个问题遗漏在脑海边缘,我满心失落,压根不愿去思索,也怕通过妄想给自己增加希望。我懒惰地翻过身,打算多躺会儿,推迟面对现实的时间——失恋的人总是这样,然而,事情也总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发展,就在这时,门被人敲响,爷爷说该起床了。

我怏怏地爬起来,磨蹭着走出房间,眼睛下意识地四处溜达,想寻找那个身影,然而直到洗漱完毕也一无所获。爷爷看出我的心思,皱了皱眉,低声说客人出去了。

“出去?”我心跳加快,思绪有点乱,似乎有一半的自己还沉浸在各色缭乱梦境里,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小哥去了哪里?”

话刚出口,爷爷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眉头皱起来,双目紧紧盯着我。我一怔,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我怎么能当着爷爷的面称客人是“小哥”呢?那是我梦里的称呼,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啊——那些梦的大部分内容我根本没有告诉过爷爷,我甚至不曾告诉他,梦里的那个男人被我称为小哥。

而且,爷爷明确告诉过我:没有什么男人,我梦见那个男人本身就是荒诞无稽的事,什么也不能证明。

糟了。

我浑身僵硬,慢慢扭开头,不敢看爷爷的眼睛。内心深处,我其实有点怕爷爷,虽然他抚养我长大,虽然这25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我对爷爷始终存有畏惧感,这种感觉很矛盾,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既爱他又怕他,有时甚至还是怕要更多一些,隐隐的,我总觉得……觉得爷爷不仅仅是在照顾我,也是在监视着我。

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我不明白,我只能说服自己是我太敏感了,我这个疑神疑鬼的家伙。

我有些愧疚,偷眼看爷爷的表情,他坚毅的脸上皱纹清晰,凛然仿佛刀刻,爷爷年轻时候一定十分好看,就像……就像我的梦中人那样好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们有点儿像。

爷爷盯着我,很久没有说话,嘴唇冰冷地抿着,似乎也在着力控制他自己的情绪,我们之间弥散让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终究是遮不住了,正一点点暴露出可怕的真面目。

“客人去了山里。”半晌后,爷爷突然出声,他说完就往门口走,我赶忙跟上去,随爷爷在大门口停步,对着西边那座大山,那是整个山谷的屏障。

“客人去了那里。”他抬起手,指着山的深处,似乎在对我,又似乎在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有些事他需要再度确认,虽然我劝他不要去,没有意义的。但是……他做下的决定,我没法更改。”

说完,爷爷盯着我,好像提出问题的老师等待学生的回答,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嚅嗫半天,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爷爷叹口气,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爷爷,柔和、沉静,有深度,带着几缕让我看不分明的神秘感。此刻,爷爷脸上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但我却直觉事情正在改变,改变我生活的焦点就是那个神秘的客人。

他往山里去做什么呢?会和我有关系吗?

我看着西面的大山,心里乱纷纷的。

六欲浮屠2013-06-29 19:36:00 发布在 瓶邪

爷爷走开了,临走前,他叮嘱我今天要把那本经书抄完,我口头应承,心里却颇有微词,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那本经书,这不过是他防止我无所事事出门溜达的借口。爷爷的眼神始终瞟着我,又不时偷眼看向西山,他一定在担心我会尾随客人跑到那座山里去。

山里能有什么呢?我从小就在山上玩耍,这么多年来,西山早已熟得如同我那件小卧室,客人上山又能发现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给客人当向导,带他上山游览,给他看我在水杉上搭建的小树屋,帮河狸在后山腰里筑起的堤坝,介绍那只颇具智慧的赤狐,再唤来我捡的鸟儿,它如今已是蓬勃鸟群中的一员了。

我捕猎动物,也和它们做朋友,我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山谷里,我相信自己死后会化为山谷的一部分,滋养此处的生生不息。

我盯着西边,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直到西山被云雾遮蔽而变得朦胧才转身回屋,开始为爷爷抄写经文。

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心里却有隐约的焦躁,为了压制心底对客人的好奇和期盼,我只能强迫自己回忆过去,比如跟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相关的某些记忆。

第一次抄写经文时我还很小,都不识字,晦涩难懂的经书让我十分头疼,自然不爱写,我问爷爷干嘛要抄这些,爷爷只说让我学点功课,好好练字。几年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是为了让你静心。

静心?我很奇怪,为什么?

爷爷慢慢摸着我的头,长叹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始终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抑制你的狂性,或许只能寄情于宗教,寄希望于佛法?但我们其实也都知道,这没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你始终是你。

说这话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当中流动着悲悯,让我稚嫩的心也感到了难以言传的疼痛。

再后来,就在那一年冬天,山谷里降下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是的,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这样,可是爷爷却否定它的发生,他说没有落过雪,是我记错了。

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记错呢?我脑中明明还残留着爷爷在纷扬大雪中向我跑来的样子,他是那么急,那么紧张,隔着漫天风雪不住地朝我喊着什么。而我,也同样朝他飞奔过去……

这件事似乎就发生在西山里,可爷爷现在竟然否认它。

停下笔,我拿开一页已写满经文的纸张,饱蘸浓墨的瘦金体在淡黄纸面上显得尤为清俊脱俗,似乎一个个都要立起来,跳跃着飞出去……我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写这样的字体,好像它们一开始就停留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的成长,它们也自然苏醒过来,同我再次站到了一起。

我开始写第二张,脑子里依旧想着爷爷,有些记忆一旦被勾起开端,就像在河上打开了闸门,水流滔滔不绝,奔涌而出。自那场被否定的大雪后,爷爷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跟我记忆中沉稳端凝的模样产生了偏差,而他对我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宽容了。

记得小时候,爷爷比现在更温和,笑容也多得多,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对着蓝天白云放声高歌;他还会带我在西山脚的河里摸鱼、找河蚌;夏夜里,他关掉所有灯光,和我一起我看萤火虫在草叶间星星点点地游弋。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岁月,唯一让爷爷对我板起脸的,唯有偷吃生肉的那次,但之后他也没有记仇,依旧对我很好。

真正改变我们之间气氛的还是那场大雪,雪中发生过什么我已不记得,只有模糊的印象留存,爷爷却说那一切都不存在,然后他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表面上,爷爷依旧待我不薄,但我能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对我的看法已经不同,这自然会让他的态度有意无意中露出端倪。

总而言之,很多细微的表现让我越发不敢去追问,不敢多想那场大雪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以及那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只能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顽劣让爷爷操碎了心,以至他早生华发,而我竟然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记了。

唉,我真是不孝。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麻木地抄写着经文,落满瘦金体的淡黄纸张在我脚边越堆越多,它们是我这个月的成果之一。这时,我感觉嗓子里有点儿痒,一种腥甜的味道似乎在那里跳跃,转瞬间又不见了,我停下笔,清清嗓子,突然感觉房间里似乎少了什么,有什么我很熟悉,也很需要的东西消失了。

是什么?

我四下张望,目光盯着窗棱上的投影,呆呆回忆。

是什么呢?

对了……是香,我今天忘记焚香了!

陪伴我长大的香味已淡得嗅不到,我今天满脑子都想着客人,想着爷爷,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的,居然连焚香都忘记了。我赶紧往匣子里拿出香来,嗓子里似乎更不舒服了,连我的手都跟着有点发抖,我赶紧把香点上,深吸一口,四肢百骸有种被打通被润泽的感觉,舒服多了。

我跪在地板上,长出了口气。

六欲浮屠2013-07-01 14:25:00 发布在 瓶邪

看着父亲在沉默中似乎正一寸寸矮下去的身影,我心里乱极了。他的头发因低头而充塞了我全部的视线,这些头发纠结在一起,茫茫灰白一片,银丝盖过漆黑,一切都在诉说他因为心力交瘁而不断衰老的事实。浓厚伤感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将我淋得浑身湿透。这痛苦的雨也暂时熄灭了身体内游走的火焰,包括嗓子里那股莫名的腥甜。

……嗓子好痒。

我下意识地搓揉脖子,却彷如隔靴搔痒,怎么也难传递力量到遭肌理隔开的内部,那股味道始终潜伏着,它似乎正在寻找什么,并驱使我也跟从它的目的去寻觅……

我不敢继续盯着父亲,抬起方才被注射过的手臂细看,上边有个针尖造成的红点,血已止住了,微微凝固在皮面上,我凝视它片刻,鬼使神差地舔上去。

父亲抬起头,满面惊诧地看着我。

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但我知道那味道来源于我自身,此外,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血腥味混在当中,打乱了整个身体惯常的感觉。

药……

“这次的药里有什么?”放下手臂,我急忙问父亲,他茫然摇头,眉头又皱起来。

我等待父亲的回答,眼光不由自主从他脸上滑到脖子上,看到他敞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衣所遮蔽的部分肌肤,那里似乎正在发光,像夜晚的灯火吸引着狂乱的飞蛾。那里白白的,比脸上的皮肤更细嫩,正发出若有若无的诱人香味。

肉……

嗓子里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无数只手掐着我的咽喉,并以它为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

“……爸爸,你怕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干涩。

“不怕,不怕。”父亲急切否认,可是他微微向后倾斜的肩膀却暴露了他的恐惧,毫无疑问,他怕我,可是他更爱我,这份爱让他成功压制了对我的恐惧,用深厚的父爱来靠近我、帮助我……

眼睛里热热的,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事虽已无法挽回,父母却依然和我在一起,也只有他们会这样无条件地来爱我。

我是吴邪,是你们的吴邪。

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脑子里瞬间无比清醒,眼前划过奔流的景象——我看到婴儿在地上蹒跚学步,彼时,年轻的父母在身边替他鼓劲加油,连向来不羁于情感琐事的二叔和三叔,都像孩子那样兴致勃勃地在旁看着。他们不但围观他,更众星拱月地围绕着家族的希望。

我看到稚气孩童背上了书包,第一次踏出家门走入学校,他握着母亲的手,既兴奋,又有一丝小小的畏惧,直到踏进那堵大门,被友善的同学和喧闹的环境包围,感受到那热络而开朗的气氛才放心笑起来。

我看到懵懂少年徘徊在学校花坛边,他已长大了,已能看出成年后高挑清俊的影子。他正为期末考砸而烦恼,不知回家如何交代。同学们路过,都是跟他一般绽放着青春的少年郎,他们扔来篮球,说屁大个事儿,走,打球去。少年展颜而笑,在球场上和伙伴们飞奔。夜色降临,他偷偷溜回家,等待他的不是父母的斥责,而是热了又热的饭菜。

我恍惚看到自己不断成长、成熟,离开无忧无虑的校园,落脚在西湖边一间不大的铺子里。古老的生意,年轻的掌柜,我们无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一样面对着命运凶横的虎爪。终于,那一天来到,有人拿着地图踏进了我的铺子,然后便是和梦中那男人的擦肩、同行、相知……

我怔怔盯着父亲,脑中画面仿佛被压缩扭转的人生,那些……那些事都是真的吗?那些曾在我无数梦境里出现,一次次让我欣喜让我痛苦让我向往让我害怕的故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吗?

包括……包括最后那场冒险……

就在我准备再次回忆那个梦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压抑的哭声。

我猛然回头,见到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她似乎想要进来,却被人拉住了,只能在原地哭泣。

阻止她靠近我的,正是我的梦中人。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并且站得更近,站到了明亮光影可以覆盖的位置,这让我看清他手臂上贴着的胶布,白生生很刺眼,而他正用那只手握着母亲的肩膀,坚定而缓慢地朝她摇了摇头。

“可是,吴邪……张先生,我就进去和他说说话,就一分钟……”母亲惶然的泪水纷纷落下,用满眼乞求看着他,他却毫不为之所动,仿佛无情的石像,再哀婉凄楚的哭泣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看他这样,我突然很是气愤,一种任性的冲动在我胸膛里奔涌爆发,我想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的母亲,凭什么限制我们一家人相聚?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管束我?!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

“你放开她!”我跳下床,大声咆哮,像暴怒的狮子一样朝他扑过去。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父母都吓呆了,就在我即将碰到他的刹那,他身子微微一动,右手极端敏捷而精准地握住了意图挥出的拳头。

他力气很大,我拼尽全力的冲刺居然被他一握之下就阻止了。

他的眼睛盯着我,沉静如黑洞。

六欲浮屠2013-07-08 16:54:00 发布在 瓶邪

我的思绪从那个凄冷的梦里跳出来,跌回这个梦——我被禁闭在房间里已有一段时间了,就在刚才,几个武装到牙齿的男人扑进来,给我注射了奇特的药物,它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我体内的焰火平静。接下来,我的梦中人出现在门外,他命令我的父母离开,与我单独相望。

此刻,我愤怒的拳头被他捏着,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像落入了陷阱的野兽,痛苦,愤恨,不甘,委屈……种种情绪爆发开,在我的胸膛里炸成一片凌乱。

我想起被他冷冷拒绝的那个梦境,想起更早之前梦见的鲁王宫、西沙、满雪的云顶,湿热的塔木托、诡谲叵测的张家楼……那里都有我,有他。

一瞬间,我的思绪模糊了,那些梦好像完全成为了真实,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那么远,那么多,为什么在经历过之后,他却还要拒绝我?我当真完全不合他的意吗?

我用力往外抽着拳头,浑身紧绷,他一动不动,牢牢箍制我的不冷静,这让我的愤怒越发喧腾,所有的委屈像决堤洪水那样漫涌,忍不住朝他吼道:“放开!你他妈不是不要我吗?你不是说不成吗?既然不成,你还管我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连表情也没有变一丝。

“你他妈的既然不要我,还管我做什么?!”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嘴角抿紧,露出了一丝像人疼痛时的神色。

我看到他变了脸色,胜利的快感顿时浮现,继续不依不挠地朝他咆哮着:“哈,你说不成,那就不成呗。老子不要你改口,更不会跪下来求你多看我一眼。既然不成,大家顶多桥归桥路归路,你还管我做什么?你觉得你是我的谁?你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得更明显,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连握紧我手腕的力量也不自觉减轻了。但我现在却不想挣脱,我沉浸在伤害他的小小快感里,不管不顾地继续磨快言语刀锋,让这带着森森寒意的伤痛一字一句打到他身上。

“你不要我,你没感情,我有!你说不成,我却不放弃你,我不还跟着你下斗,不要命地东奔西跑吗?我就跟着你了,怎么,有本事你打昏我,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我咆哮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嗡嗡回音让它变得格外慑人,仿佛地下滚过的沉闷雷声。我双眼几欲喷火,牢牢盯着他,嘴上嚷得越发兴起,感觉自己憋屈多时的痛楚与不甘都随着嘶吼喷薄而出,这种感觉很好,很好……我隐约体会到情绪正与体内隐秘的火焰相唱和,似乎准备一起挣脱方才药物的束缚,像逃出樊笼的猛兽……

“……我现在成了这样,你很开心吧?我彻底没资格跟你一块儿了,也不会再缠着你,你放心,我懂,我都懂……像我这种怪物……”

话音未落,手腕上的压力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大,我眼前一花,整个人重重撞上了近在咫尺的胸膛——他紧紧抱住我,用力将我往他的胸膛上按,让我的头靠到他肩上,和他的身躯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我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不再冷静,不再沉默,似乎正与我一同发出痛苦的嘶鸣。

“吴邪……吴邪!”他声音低哑得让人害怕。

背上传过一阵疼痛,是他的手臂在用力箍紧我,仿佛恨不能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再不分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我能感觉到在皮肤肌肉鲜血与骨骼之间正充斥着饱满的情绪:痛苦、心疼、不舍、自责、爱恋……太多了,这些东西完全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难以描摹,如最漆黑深沉的夜。

奇迹般的,他有些失控的举动抚平了我所有愤怒与不甘,更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恍惚那句冷冰冰的“不成”绝非他的真心话,他不但像我对他那样……甚至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多,更多。

“吴邪……”他用力抱紧我,呢喃着我的名字,突然微微侧过头,将嘴唇贴到我的唇上。

他轻轻吻了我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吻,像蝴蝶摄取花瓣上的朝露,只一秒钟便离开,却留下了烈焰般深刻的印象。

他吻了我。

我完全呆住了,怔怔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右臂渐渐放松,厚实有力的手掌一下下抚过我的背脊。我靠在他肩上愣了几秒,突然,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窜入我的鼻端,清晰却又不可捉摸。这味道我刚刚闻到过,从我自己的手臂上。

那股与众不同的血腥味像钢丝一样跳入我的大脑,我在他身上嗅到了与被注射的手臂同样的味道。

“……是你的血?”我有些不敢相信,低声问。

他“嗯”一声,停顿片刻,又道:“加了点我的血,可以让你保持冷静。”

我突然觉得十分羞愧,他为了让我保持理智,将血都给了我,我却那样失态,那样去怪罪他……我挣开他的怀抱,拉起他贴着胶布的手臂轻轻抚摸,心里满是又苦又重的东西,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没事,吴邪。”他声音变得格外温柔而沉静,一眨不眨地凝视我的脸,慢慢道:“保持冷静,我一直在这里。”

我点点头,猜测他这句话真正的意蕴,或许,这是一份承诺,他告诉我:“我和你在一起。”

小哥……

六欲浮屠2013-07-17 12:37:00 发布在 瓶邪

梦的余温散去,属于现实的微凉催促我醒来。我睁开眼,发现下午已过去了一大半,我居然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果然是昨夜在门廊上耽误了睡眠,需要补足的关系吗?

不过……我应该没那么弱不禁风才对。往常狩猎的时候,在西山里奔走的时候,我的体能都很不错,哪怕彻夜不眠也不会对第二天的活动造成任何影响。

怎么今天睡了这么久?刚醒来的时候还感觉身体有点不听使唤呢?

另外,午睡时梦见的一切……

想起那个梦,我感觉心里涩涩的,像一件凄楚往事过去许久后残留下的隐痛。

扶着额头,我发觉嗓子里那股腥甜味又在弥漫,好像同时有许多根毛刺儿在那里扎,在撩拨,说不出的奇怪滋味儿。我心里一惊,赶紧往东南角看去。摆在那里的香炉歪斜翻倒,香灰撒了一地,燃到一半的香滚落出来,早已熄灭了。

原来是香。

我跳下床将香炉扶正,把熄灭的香再度点燃,心里暗骂自己糊涂。我午睡前忘了关窗,而香炉正位于窗户下方,又刚下过雨,风还没歇,一定是风过时掀动窗户打翻了香炉。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明白问题出在那里。我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可是自从客人到来之后,我的心绪就不能平静,不管我如何命令自己冷静淡然,心还是不断向那位神秘的客人倾斜,堆积着好奇、倾慕、盼望、忐忑……

他是我的梦中人啊。

现在……我揉揉眼,看向窗外仿佛凝固了的景色,青山如黛,草场如海,阴云在天空中堆积。我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西山,突然看到有个小黑点正往这里移动。我心里一顿,屏住呼吸,努力去分辨那个小黑点更细致真实的样子——

是他!他回来了!

握着窗棱的手因激动而泛白,我感觉心里塞着满肚子话想对他讲,又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心脏因为激动而紧缩。

我就这么看着他逐渐走近,一步步,一分一秒,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直到他走入草场中央,几乎可以让我看清他每一丝头发的时候,我才深吸口气,转身奔出房间,往大门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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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突然抽风了,先更这么多,晚上再更……

六欲浮屠2013-07-19 16:37:00 发布在 瓶邪

“你……你回来了。”我站在敞开的大门口招呼他。

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我想过很久,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摩来揣摩去,打下千百个转儿,最后出来的,也不过这四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字。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米多远的地方细看我,目光沉静而深邃,一寸寸慢慢移动着,从我头顶一直到脚下,又慢慢回来,最后停在我脸上,久久不动。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浑身像有一层火苗缭绕,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里本能地就想躲开,理智却命令我不要躲,不要移开视线,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不论梦与现实,都在召唤我向他靠近,向他求助。

我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那些梦是真的吗?还是仅仅是梦?

我与他之间……我们之间在梦里展现的一切,都属于荒诞无稽的幻想吗,还是……让我不敢承认的真实。

我脑子一片空白,就这样看着他,直到嘴角笑完全僵硬了,他也没有回应我的招呼,只那样看着我,似乎想用目光剥开我的皮肤肌肉,刺穿我的血液骨髓,一直看到我的灵魂深处去。

这目光让我害怕,并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他目光里沉睡着的某种力量,它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正面对着命里的天敌,一见自惭形秽,并以不可逆转的速度走向消亡,就像一滩水在烈日下接受暴晒。。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半晌,他终于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我痴妄的等待。

“啊,好,好。”我心里一松,大喜过望,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你回来了,你中午就没回来,爷爷说你下午会回来的。我……我还在想晚饭要做什么,你喜欢吃什么?”

我目光熠熠地看他,他却似乎很不喜欢面对这样的热情,从我身边走过去,没再看我一眼。

“……吃野兔可以不?我昨天刚捕到的,就养在后院里,新鲜得很。这个季节的兔子都肥,我做饭手艺很好的,爷爷再不开心的时候,给他做饭他就会缓和态度。”我跟上去,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我会做好多种口味,你吃辣不?还是喜欢喝汤?不过野兔肉比较紧实,炖汤不太适合,我觉得炒着比较好,另外素菜的话我准备……”

“随意。”他的话从前边飘过来,我喜不自胜地接着,觉得这是好现象,他跟我说话了,他在回应我的话。

我几乎要眉开眼笑了,身体深处的奇怪感觉和情绪上的担忧此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一路跟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的房间门口。他站定脚步,我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真好看,真好。

不知是我错觉还是怎么的,总觉得在现实里看他,比在梦境里更好看,更真实。梦境似乎总蒙着一层凄冷的色彩,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录。当然,梦嘛,哪有现实中的大活人鲜活温暖呢。

哪怕他对我还是冷冰冰的,我也开心。至少他在我眼前,他正在和我说话。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道:“你进来。”

说完,他推开房门走进去,我却愣在当场,一时没转过弯儿。

叫我进去?让我进他的房间?

是要跟我说什么吗,还是……

我下意识地感到紧张,目光往房间里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漆黑的包裹,它静卧在床头,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随时可以扑上来将我撕得粉碎。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刺骨寒意从头灌到脚底,让我所有喜悦与幻想都消失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包裹里放着一颗骷髅,昨夜,他抚着那骷髅,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叫它:吴邪。

六欲浮屠2013-07-19 21:33:00 发布在 瓶邪

我盯着那个漆黑的包裹,一动也不敢动,他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僵硬,却什么也没说,抬脚进去,将背负的刀扔到地上——这把刀昨天同样装在那个黑包袱里,与骷髅沉默地依偎在一起。

他回过头,朝我吩咐:“进来。”

“哎……好。”我浑身一震,心砰砰直跳,鼓起勇气踏入了房间,感觉呼吸都抽紧了。我明白这时候不该走神,但总忍不住去看床头那个包裹,心里想着里边的骷髅,又不停强迫自己不要看它,这导致我挣扎在本能与理性之间,每隔几秒就朝它瞟去,脑袋里一片混乱,甚至没听见我的梦中人正在对我说什么。

……

“脱衣服。”

什……什么?三个字突然跳入我的脑海,我呆了两秒才抓住这几个音节,看着他,满脸的不敢相信。

脱衣服……?

我听错了?

“脱衣服。”他重复了一遍,依旧是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

真让我脱?我又盯着他无表情的脸看了几秒,才慢慢将手移到衣襟上,将纽扣一个个解开,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拎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空气拂过我裸露的皮肤,加上紧张的催化,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褪光了毛的鸡,正面对着森寒刀锋,随时会被大卸八块扔下锅。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不会砍了我的,即使他真要砍了我,我也没什么可说。

我无法像面对需捕猎的野兽那样警惕与敏锐,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我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或一个比他低级许多的劣等人,天然就带着愧疚与畏惧。

我既倾慕他,又有些怕他。

咽口唾沫,我静静等待他的发落——这实在是一件不太合理的事,作为贸然出现的客人,他凭什么命令我,凭什么处置我这个主人呢?这有什么目的?

他静静看着我,双眼在我光溜溜的上半身游走,我偷偷跟随他的目光,发现他正盯着我的锁骨,那里有一道伤痕,像树枝,又似闪电的形状,狰狞而张狂,从肩头一直横斜过去。我完全没印象自己于何时何地受过这样的伤,甚至误认为那是与生俱来的胎记。后来有一天,爷爷告诉我这不是胎记,是我当年受过的伤。

当年?我问爷爷,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唔……很早以前。他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什么,赶紧放下酒杯,一口也不再喝,并将话题转移开。我当时没在意这件事,只为搁在一旁的小酒壶感到惋惜,那是我第一次尝试采摘西山的野酸梅酿酒,配合山间泉水,酒味甘甜醇厚,入口难忘,爷爷一尝就赞我酿得好,还说以后每年都做些,怎么才喝三杯就不再喝了呢?

此后,爷爷只偶尔小酌一杯,喝的时候还常常避开我,两坛酒足足喝了三年才见底。也就在那年冬天,山谷里降下了我记忆中的大雪,雪后,爷爷似乎彻底戒了酒,我也不再酿造它们了。

收回思绪,我看向我的梦中人,他的目光已离开我的锁骨,下滑到了腰侧,那里有两道几乎平行的伤痕,一道粗而短,一道细而长,或许来源于两次不同的受伤。我当然也不记得它们是何时出现的,只看到梦中人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这让我越发紧张,束手束脚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接下来,他看向我的腹部,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遮——位于我腹部的伤痕太大,也太丑了。真糟糕,竟给他看到我身上最明显的一道伤痕,那似乎是一道足以致命的打击,完全贯穿了我的身体,伤痕同时停留在腹部和背后相对的位置,以至于连那里的皮肤始终都隐隐泛着红。

我以前尝试过洗去它们,当然是徒劳的,用力搓揉不过令它变得更明显和鲜艳而已。或许是我的错觉,它们好像偶尔还会发出疼痛,就像我嗓子里翻涌的腥甜一样,幽灵般无所不在。

“转过身去。”他又说话了,声音里似乎藏着沙砾与石块,彼此摩擦着,粗噶而压抑。

我惴惴不安,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敢说不好,房间里安静沉滞的气氛环绕着他,让他看起来是那么严厉而深沉。我慢慢转过身,让他看到我的背。

一转过去,我就忍不住哆嗦了下,他扑过来的目光里似乎燃着火,虽然看不见他,我也能感受到他双眼是如何一寸寸地在我背上移动,划过肩头,划过微微凸起的琵琶骨,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然后停留在与腹部那道伤痕相对的位置上。

他正看着我身上最大最明显,也最丑陋的伤痕。这些来历不明的伤痕曾困扰过我,如今我早已放下,不介意它们是如何在我毫无记忆的情况下停留于我身体上,结果他这一看,又让我心里隐藏的不安涌动起来。

六欲浮屠2013-07-21 20:21:00 发布在 瓶邪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身上的伤痕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些伤痕让他觉得不高兴吗?

他要问起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该如何交代呢?

我确实一点不记得它们的来历,爷爷也不肯告诉我。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但紧张还是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游过来,慢慢将我缠紧。无法可想之下,我又开始盯着床头那死寂的黑包袱,想象它里边那个骷髅的样子,苍凉,干枯,额头上有一道龟裂开的痕迹。

它叫吴邪,和我的名字一样。

就在这时,身后的男人再度开口,他对我说:“过来。”

过去?

我犹豫一秒,扭头看向他,他脸上的神色和方才又不一样,变得更……怎么说呢,就像终于有那么两秒钟他不用再压抑自己,所以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更多真实情感的样子。我直觉这是因为我刚刚背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所以他也随之放松了一点对性情的紧箍。

或许,紧张的并不只有我。

“过来。”他又朝我吩咐,还对我伸出了手。

我转过身,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手,一步步挪过去,就在要被他手碰到的时候,他突然手掌一晃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朝他那方带过去——猝不及防的力量袭来,我整个人顿时靠到了他身上。然后,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直接抱住我,拉着我同他一道坐到床上。

怎么回事?

这下接触来得太突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和他有身体接触,碰到他,这是只在我梦里存在的事,我甚至觉得梦里那些也不过是我的妄想,现实中……我们毕竟初次见面,这种事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在我发呆的时候,他已拿过我手里的衬衣,展开给我搭在肩上,看了我两秒,发现我没有穿上它的意思,干脆握着我的手臂,帮我穿好了衬衣。

这突来的温柔实在太意外,直到他扣好最顶上一颗扣子,帮我理了理衣摆,我依然没回过神,也不知此刻该作什么反应,只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

“小哥……”

“嗯。”他居然回应我了,他居然在听到我这声荒唐的“小哥”后微微点了下头,目光盈盈地看着我,瞳孔表面蒙着一层隐约的水汽。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冷硬,包括昨晚上袭击我的无情似乎都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温软宽厚的男人。

我激动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目光熠熠地盯着他。这个回应代表什么?

这……这代表或许他知道我梦里曾发生过的故事,知道我在那里一直称呼他为“小哥”——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会纵容我呢?

难道……难道那些梦境同时也发生在他的生命里?他在和我做着同样的梦?甚至,甚至它们根本就像我所猜测的那样,是曾发生过的现实?

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僵住了,那些梦境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说明一切都很可怕?毕竟在梦里有快乐,有期盼,也有过血淋淋的残酷……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松开他的手,屁股往后挪了挪,拉开彼此间的距离,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我们是不是去过一个墓里?”

六欲浮屠2013-07-22 23:10:00 发布在 瓶邪

我恍恍惚惚回到现实,列车依然在朝前飞驰,胖子似乎又跟我讲了一堆废话,他也说得乏了,看着我叹了口气。我下意识地往那个男人的方向瞟,他依旧闭眼假寐,似乎一个字也没听到。

我微微松口气,看向窗外,青山绿水快速划过,浙东的风物总是那样美,清透妩媚,灵韵诱人,藏着无数属于历史的秘密。偶尔,我会觉得自己身处的繁华杭州与这些乡野其实是两个世界,城市拥着繁华与浅薄矗立在一头,而它们怀揣古老的秘密,默默站在那一头。

这次的斗其实不是非去不可,如今我不求财,不求名,倒斗与否并没甚么要紧。相反,在日渐成熟的过程中,我渐渐倾向于保护的重要性,甚至隐隐感觉到,许多东西压根就不该是人该去碰触的,让它安然沉睡在属于它的一方天地里更好,对它、对我们都如此。但这一次我固执了,主动提出夹喇嘛,我这么说,只不过想找个由头跟他一道出门,就像我们过去那样:下斗,冒险,相互扶持……这让我错觉恍惚回到了过去,回到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时候,没有什么令我尴尬,没有任何事让我们生分或隔阂,包括那一场失败的表白。

我想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那么,维持友谊的假象,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铁三角仅仅是铁三角,我和他依旧是好兄弟,那样也很好。

求不得苦,那便退而求次。

六欲浮屠2013-07-24 20:49:00 发布在 瓶邪

“小哥,我们是不是一起去过一个墓?在东边的一座山里,一面是悬崖,一面是草场,就像……就像我家附近这个草场一样。我们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你说休息一夜再上山,我却不同意,非要摸黑往山里走……”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既激动又担忧,小心翼翼地问。

他也盯着我,没有回答,眼神里满是深不可测的东西。

六欲浮屠2013-07-24 20:49:00 发布在 瓶邪

梦里,队伍在繁星的凝视下开始爬山,胖子劝我不要这么急,我没听;伙计们说老板夜里上山不太安全,我也不听,我心里有一团憋屈了太久的火焰,我想听他说,想让他来反对我,叫我不要盲目行事,这证明他关心我,愿意和我多说会儿话,可是他没有。他就像一个无限宠溺顽劣孩子的父亲,任由我胡闹,又或许……我悲哀的心里自暴自弃地想:或许他根本就懒得管我,懒得对我不妥当的提议提出反对。

反正他是张起灵,他能力比我们强太多,白天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我也不是那么混账的家伙,真拖着弟兄们往危险里去。这斗的情况我一早已跟大金牙了解过了,山势和缓,植被葱茏,更没有大型野兽出没,夜里走走不过更清净罢了。

我们开始爬山,依旧是他打头,胖子断后,三两个伙计们插在中央,不时说两句闲话。他们都是第一次下斗,挺兴奋,也很听话,我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后半夜的时候,我们发现了陵墓入口,和那卷古书中描绘的一样,它隐藏在半山顶一处溪谷的拐弯处,年深日久,已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我们在附近做了分工和准备,就地休整,等天亮后再下斗。

天亮起来后,我也睡醒了,晨雾在我鼻端萦绕,清新而优美。由于是在夜里上来的,我并没有见到这座山的全貌,只看到在我们不远处生长着许多野酸梅,都已熟透了,个个红黑透亮,在朝阳中得意地轻晃,勾引人去采撷。

我忍不住走过去,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甜可口的味道立刻充盈口腔,浓郁而真实。这味道也冲散了压在我心头的郁闷,我甚至想,如果有机会用它酿成酸梅酒,伏天里冰镇了喝,一定比现在更爽口百倍。

到这里的时候,那晚的梦境就结束了,醒来的我坐在床上,突然想起爷爷曾给我讲过的故事——庄生梦蝶。到底是庄子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呢?

到底是我从梦里得到提示,于是去摘了西山上的野酸梅来酿酒;还是我先看到西山上的野酸梅,觉得可以用它们来酿酒,所以才在梦境里出现了这个插曲呢?

我不知道,也记不清了。我越来越多地将这些梦与现实混淆到一起,并从中感悟幸福、痛苦与充实的人生。虽然梦中有那样多不堪回望的痛楚或惨烈,却也同样有着换歌笑语,等待与期盼,希望与绝望。我在梦里行走世界,结识朋友,它们填补我25年死水般的生活,我哪怕在这杳无人迹的山谷里继续呆100年也无妨,因为这些梦境的陪伴,我感觉自己同时在经历另一场丰富多彩的人生,因此并不觉得孤单。

更何况,梦里有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长长久久地梦到你,一定包括我时常思念着你的缘故。

我的梦中人。

“小哥……”我盯着他的脸,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们当真去过那座山里吗?”

他看着我,眼睛里变换过许多种神色,只一瞬间,它们又突然消失了,像一场熊熊的大火在瞬间熄灭。

“不是你。”

他声音低沉地吐出这三个字,就像昨天半夜里那样冷,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

“不是和你。”

说完,他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开,凝视着床头那个漆黑死寂的包袱。

六欲浮屠2013-07-24 20:50:00 发布在 瓶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