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煌说《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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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十六、宦官乱政

李云、杜众因弹劾宦官五侯而死,太尉黄琼作为三公之首,不能不表态了。但黄琼从桓帝刘志表现出来的做派已经看出来,这位是铁了心要重用宦官了,劝谏已经无济于事。他没那个觉悟也来玩一把死谏——他也没有信心认为死谏真能让桓帝回心转意。因此他姑且先上了一道弹劾宦官的奏疏,见桓帝仍然毫无表示,索性称病不上班了。

然后没多久,延熹二年冬十月壬寅,中常侍单超,被拜为车骑将军。

这个可就猛了!车骑将军,这可是汉朝排位第三的军职,正儿八经的“ 团”成员,可以独自开府、与三公分庭抗礼的!这个官虽然没有明确制度说宦官不能当,但此前三百年,确实没有宦官当过。

更确切地说,不论是将军、校尉这种军职,还是三公九卿这种文官系统的职位,本来大家都是默认宦官当不了的。包括车骑将军在内的排名前四的将军号,经常授给外戚,比如刚刚挂掉的比景都乡侯梁冀,之前就是排名第一的大将军;而文官系的自不用说,向来是士大夫们的禁脔。

当然,也有一些宦官当过的官职,听起来和九卿很像,比如“长信少府”、“长乐卫尉”之类——但要注意这些职位前面都有个定语。这乃是因为,九卿这个系统本来就是从宫廷服务机构演化过来的,上古之时,所有重要王族成员,都有这么一套班子,为各王室成员的生活起居服务,他们之间就在官名前冠以王族所居宫殿之名以作区分;随着君主权威的集中,特别是到秦始皇称帝,“朕即国家”,本来为君主个人服务的九卿班子,自然就成了管理整个国家的系统了。而其他皇室成员,如太后、皇后、太子等等,他们手下的九卿则还是原始版本的九卿,那么由宦官来当自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就比如说之前几代得势的宦官,拿到手的最高职位,往往是“大长秋”——“长秋宫”在汉代向来是指代皇后的居所,“大长秋”在名义上当然就是皇后手下的大总管。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宦官都可以出任将军了,那是不是以后宦官掌握兵权,就名正言顺了?

既然可以当将军,那是不是也可以当当九卿?乃至当当三公?

这样看来,桓帝又搞了个“制度创新”哟!

话说桓帝这次拜将,其实也是因为单超得了重病,有给他冲冲喜的意思——当然,“冲喜”之说自是迷信之谈,延熹三年春正月丙午,新丰侯单超即病卒,只当了俩月的车骑将军。桓帝对他也真够意思,赐东园秘器、棺中玉具陪葬;由五营骑士送葬、将作大匠起坟——这可是“三朝老臣”那个等级的臣子才有的待遇!

看到桓帝给他们老哥们这么高待遇,剩下的四侯当然就越发嚣张起来,老百姓后来还编了顺口溜,叫“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每句的首字就是四侯的姓。
至于他们的嚣张,一个是表现在盖房子——这大概是学习梁冀这个“好榜样”。总之就是要炫富,就连他们的佣人出门,都只乘牛车,还有一大帮骑士扈从。

另一个就是安插亲信。他们的兄弟姻戚,纷纷成为刺史、太守;而这帮人一上任,不约而同地都选择刮地皮,疯狂压榨百姓,“与盗无异,虐遍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只能上山落草,于是,天下一时盗贼蜂起。

比如单超之侄单匡为济阴太守,兖州刺史第五种令其从事卫羽调查,发现单匡贪污五六千万,第五种遂向朝廷奏报。单匡竟然雇佣一个叫任方的刺客,准备杀卫羽,结果反而叫卫羽把杀手逮了起来,解送雒阳。单匡担心河南尹杨秉继续穷追此事,就再帮任方越狱。由于治下的犯人逃跑,尚书台质问杨秉(因为他是雒阳地区的郡级行政长官),杨秉说这定是单匡干的!结果,尚书台说杨秉没有证据,属于构陷同僚,愣是判他服劳改去了……

你要说这尚书台背后没有被单超指使(当时单超还没死),这实在说不过去啊!

前面刚说过天下盗贼蜂起,内中有个泰山贼叔孙无忌,这里是第五种的辖境,单超就说他剿匪不力,流放朔方;单超外孙董援即为朔方太守,正等着他呢!第五种的故吏孙斌知道董援定要害故主,遂把第五种救走,一块亡命数年,直到多年后大赦天下才敢出来。

这些事情都是在单公公躺在病榻上的最后两个月里发生的——这哥们都快挂了,还如此害人不倦,这是种什么精神啊!

再比如左悺之兄左胜为河东太守,皮氏县长京兆人赵岐耻与“阉党”为伍,即日弃官归乡。但即使这样也逃不了,唐衡之兄唐玹为京兆尹——这回阉党又成了赵岐的父母官了!更倒霉的是,这唐玹还本来就和赵岐有闲隙,硬是罗织罪名,把赵岐家属宗亲全给杀了!赵岐四处逃亡,几乎走遍了天下,最后隐姓埋名,躲在北海集市中卖饼为生;安丘人孙嵩见其不凡,了解到他的过往后,就把他带到自己家,藏在密室里,直到唐衡、唐玹都死了,又遇到了大赦,也才敢出来。

如此种种,和梁冀那时比起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雪上加霜的也来了。

羌人,又双叒反了……
剑魔烨煌2021-01-06 20:06:0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十七、凉州三明

延熹四年冬,先零(又是你)、沈氐羌联合诸羌,再次施展传统艺能,劫掠并、凉二州,汉朝这边,这一回对付他们的,换成了护羌校尉段颎。

这位段颎也有来历,段颎字纪明,乃是前面一直说的“凉州三明”中的第三明。

段颎是武威人,和另外二明一样,都是出身凉州的本地人。虽然都是老乡,但三明的初战却都各不相同,像段颎,崭露头角的地方离老家最远,跑到东北去了。

当时是永寿二年,鲜卑入寇辽东,段颎时为辽东属国都尉,率兵反击。段颎当时虽然和鲜卑人打交道还不多,但和羌人那是早就混熟了,反正这些北方异族入寇,无非就是为了打劫,会尽量避免和汉军主力对决。若自己大张旗鼓,这帮人恐怕就会逃走,然后自己撤了之后再跑来打劫,如此就没完没了了……段颎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便假装撤退,引诱鲜卑来追;而且为了做戏做足,他还伪造诏书,然后让驿卒拿着诏书来到军中传诏,说让他班师——当然,这个传诏的场面,段颎在其中做了手脚,保证能被鲜卑人的探子看到。鲜卑人果然上当,追击段颎,然后理所当然落入他的埋伏圈,继而大败。

虽然立了功,但这可是假传圣旨,大罪啊!结果段颎丢了官,要不是还有这功劳,连小命都要没了……

由此事可以看出段颎的用兵特点——胆子大、脑子活、路子野!其实凉州三明,虽都有名将之誉,但用兵风格截然不同:皇甫规(威明)性格质朴,心细如发,习惯谋定而后动,善抚士卒,是三人里最会带兵的(这里的带兵,主要指军队建设);张奂(然明)师承经学大家,那可是能自己写书的,其实是个儒将,他更喜欢用经济、政治手段让异民族顺服,乃是三人里最会招安的。

而段颎,当然就是三人中最会打仗的。

延熹二年冬十二月,在比景都乡侯梁冀被诛后不久,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八种羌寇掠陇西之金城塞,时为护羌校尉的段颍击破之,斩其酋豪以下二千级,获生口万余人。

延熹三年春闰正月,西羌余众复与烧何大豪寇掠张掖,某日晨,与段颎军遭遇。遭遇战向来是很突然的,段颎准备也不充分,但他毫无惧色,下马大战,至中午,刀折矢尽,但羌人也撑不住撤了。段颎追击,且斗且行,昼夜相攻,割肉食雪,一气追了四十多天,追至积石山,出塞二千余里,斩杀烧何大帅,迫降其众。

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愣是让段校尉打成了歼灭战,可见他还是如几年前一样悍猛。
延熹四年冬这次羌患,段颎再次率湟中义从反击——所谓“义从”,其实就是由当地胡人、羌人组成的部队。要知道,这些异民族和汉人的一大区别,就是缺乏一个统一的领导。他们自己各部族之间的恩怨情仇,有的甚至比汉朝的历史还要“悠久”。因此,有人选择打劫汉人,那也就有人选择抱汉人大腿(最典型的就是南匈奴)。所以在边境上,汉人征召胡人打胡人,乃是常事。

不过嘛,一开始,“义从”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从”,是用来辅助汉军的,战争的主力还是汉人;但发展到此时,朝廷财政越发捉襟见肘,结果这些本来的“从”们,渐渐名不符实,变成“主力”了。

这次段颎带的湟中义从,就是如此,他手下压根就没有汉军。

那这其实就很危险了——这些义从性质上就是雇佣兵,而且还是异民族,一个用不好,他们可能就轻易溃散,严重的搞不好还会反噬。这次,凉州刺史郭闳贪功,不想让段颎独占功劳,就故意压着段颎军不准他们进攻;时间一长,义从们不想耗下去,结果最后全跑光了……

那这仗就没法打了。

然而,始作俑者的郭闳,却又完全甩锅给了段颎,结果段颎又一次蹲班房去了。

济南国相胡闳继任护羌校尉,但这胡闳显然比段颎差远了,结果羌患越来越严重。

东汉的羌患为什么没完没了,从这二闳的做派就可见一斑。

凉州三明虽然在羌人、匈奴人、鲜卑人等异民族中威名颇盛,但却有相同的劣势。

那就是他们的出身。

出身于文化荒凉的凉州,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很难挤进关东士族们的圈子里。

而在那个年代,挤不进士族圈子,也就意味着很难在朝廷里往上升,很可能一辈子都在各种边境的校尉、太守的位子上打转。

除非你的军功够大,大到让那些文化人们虽然嫌弃你大老粗,但又不得不用你,才可能有机会继续往上爬——但三公就不要指望了,九卿就是凉州出身官员的天花板了。

啊,我们在边境出生入死,替你们看大门,结果你们连正眼都不看我们一下,还排挤我们,那就问一句——凭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个定时炸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会炸。

实际上汉末大乱,除了黄巾之变,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其实也没几年了。

也就还剩个三十年吧!
剑魔烨煌2021-01-10 19:13:2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十八、一明再出山

“三明”段颎背黑锅坐牢去了,为了给二闳擦屁股,朝廷只好又请出了时为泰山太守的“一明”皇甫规。话说出道最早的皇甫规,之前因为得罪了比景都乡侯梁冀,回家种了十几年地,什么时候又出山了?——前面曾经提过,宦官们以“剿匪不力”为由,整治得罪了他们的前兖州刺史第五种,这里边的这个“匪”,指的就是泰山贼叔孙无忌。第五种丢官后叔孙无忌又闹了一年多,朝廷还是对其没辙,只好又把快六十的老皇甫给搬了出来。

——然后皇甫规很轻松地就把这纵横近十年无人能治的叔孙无忌给灭了……

所以说东汉朝廷啊,不知道早干啥去了!

羌人对皇甫规来说那可是“老朋友”了,见羌患愈演愈烈,皇甫规上疏,说泰山这边我已经搞定了,愿再为朝廷平羌。另外,我这几十年在家里冷眼旁观,朝廷从西北到东北,总是出乱子,其实原因都一样——当地守将都“力求猛敌”“勤明孙、吴”,太过热衷于战争;其实清平奉法,让百姓、蛮夷能安居乐业,弭患于未然,这才是上策!
然后朝廷就任命皇甫规为中郎将讨伐羌人。羌人是延熹四年冬起事的,十一月,皇甫规就获得了一场斩首八百级的大胜——有人可能会觉得对方“才”死了八百人,怎么能算大胜?注意这“八百”是汉军拿到的首级的数量,战斗的时候哪有时间让你从容地收集死去敌兵的首级?通常是胜利后有余暇打扫战场时才去做的,那就可能漏掉一些,比如有的掉到坑里、水里了之类的。还有不少受重伤的,在脱离战场后才死掉,这些对敌人来说肯定是损失,但显然也没法算到斩首数里边。而古代军队损失了两三成兵力就顶不住了,这样算下来,斩首八百,那么敌方兵力起码在两万左右,汉军的兵力起码与之相当,这就是场五万人的会战,已经不小了。

实际上看效果,此战过后,先零诸种羌就有十余万人投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延熹五年春三月,沈氐羌寇掠张掖、酒泉。皇甫规征发刚刚归顺的先零诸种羌,共讨陇右。沈氐羌隔断了道路,汉军中又出现瘟疫,减员三四成。皇甫规不顾传染风险,亲自抚巡将士,“三军感悦”,战斗力几乎没有受影响。东羌其实也受到瘟疫影响,此时见汉军战意不减,只好也降了,凉州复通。

然而情况刚刚好转,皇甫规鄙视的那些“力求猛敌”的官们又开始作妖了。安定太守孙俊大肆受贿,安定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多杀降羌,凉州刺史郭闳、汉阳太守赵熹老弱无能,但这帮人仗着后台,有恃无恐。皇甫规悉数劾奏其罪,“或免或诛”。羌人反乱,本来就有大半原因是被这帮贪官污吏祸祸的,现在这样自然就没动力再闹了,沈氐大豪滇昌、饥恬等十余万人降于皇甫规。

但这样,皇甫规显然就得罪了这帮昏官们的后台——而以当时的政局,这后台大约就是宦官。总之这让很多人不爽了,于是他们就诬陷皇甫规,说羌人们投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都是皇甫规拿钱收买的,桓帝刘志就以此责问皇甫规。

皇甫规向来是很刚的,上书为自己辩护,说我出征,羌戎归降,我为朝廷省了不止一个亿。我弹劾处置了一批贪官污吏,这些人挟怨报复,污蔑我拿钱收买的羌人——然而,这钱从何来?若是我私财,朝廷可以查我家产;若是出自官中,那该有文簿可考。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出钱收买让他们投降的,那又有什么错呢?——前汉为了“收买”匈奴、乌孙,那可是连公主都舍得给出去的!这总比真打起来了,覆军杀将、动资巨亿要好得多吧!说白了,“今臣还督本土,纠举诸郡,绝交离亲,戮辱旧故,众谤阴害,固其宜也!”

皇甫规人到老年,仍然初心不改,说话还是那么直,哪怕对方是皇帝!

总之桓帝后来也没再说啥,把他招回朝后准备封赏。但现在朝廷的规矩,干啥都得先打理好宦官,中常侍徐璜、左悺就多次示意皇甫规意思意思,但这么刚的老皇甫,当然全当没听懂。徐璜等恼羞成怒,又把前边的“收买羌人”拿出来说事,皇甫规下属劝他花钱消灾,皇甫规“誓而不听”,结果也进牢里边了。

得,擦屁股的皇甫规,和背黑锅的段颎又成邻居了。

有功不赏,反而进班房,这也忒黑了吧!当时的三公看不下去了,合计了一下,拉上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又跑到皇宫门口请愿(他们这招还用上瘾了),后来朝廷大赦,就借坡下驴把皇甫规放出去了。

宦官们虽然怎么看皇甫规怎么不顺眼,但打仗还是得用人家——谁叫宦官的手下都是些只会鱼肉百姓的歪瓜裂枣呢?又过了一年,延熹六年冬,皇甫规又被任命为度辽将军。

话说皇甫规因为得罪了梁冀,梁冀死后才重新出山,结果“二明”张奂此时却回家种地了——因为他是梁冀的故吏……没人愿意再为他说话,但皇甫规这个反梁派却前后七次举荐他——英雄惜英雄啊!

张奂因为皇甫规的举荐,又出来做武威太守。皇甫规当上度辽将军几个月后,又上书推举张奂为度辽将军,自己甘愿为其副手。朝廷后来就以张奂为度辽将军,皇甫规改任使匈奴中郎将。

然后,大概是看太学生几次请愿都奏效,于是西州吏民也为段颎请愿,而当时滇那等诸种羌又开始闹事,于是段颎也被放了出来,再次出任护羌校尉。

由此,帝国北境防卫最关键的三个岗位,被“凉州三明”给包圆了。

这也是他们三个老乡头一次同朝为官。

卷第五十四 汉纪四十六 大事记

孝桓皇帝永寿三年(157)
春,正月,己未,赦天下。
京师蝗灾。
冬,十一月,司徒尹颂薨。
以司空韩縯为司徒,以太常孙朗为司空。

永寿四年(158)
夏,五月,京师蝗灾。
六月,戊寅,赦天下,改元延熹。

延熹元年(158)
秋,七月,甲子,太尉黄琼免官;以太常胡广为太尉。
十二月,南匈奴诸部并叛,度辽将军陈龟、北中郎将张奂讨平之。

延熹二年(159)
夏,京师大水。
秋,七月,丙午,懿献皇后梁氏崩。
八月,丁丑,桓帝刘志联合五宦官发动政变,诛灭比景都乡侯梁冀。胡广、韩縯、孙朗免为庶人。
壬午,立贵人梁猛为皇后,追废懿献皇后梁氏为贵人。梁猛后改名薄猛,再回复本名邓猛。
封中常侍单超、徐璜,黄门令具瑗,小黄门史左悺、唐衡为县侯,号为五侯。
以大司农黄琼为太尉,光禄大夫祝恬为司徒,大鸿胪盛允为司空。
宦官乱政。白马县令李云、弘农五官掾杜众上书切谏,被捕,死于狱中。
冬,十月,壬寅,以单超为车骑将军。

延熹三年(160)
春,正月,丙申,赦天下。
丙午,新丰侯单超卒。
夏,五月,甲戌,汉中山崩。
六月,辛丑,祝恬薨。
秋,七月,以盛允为司徒,太常虞放为司空。

延熹四年(161)
春,正月,大瘟疫。
二月,盛允免官,以大司农种暠为司徒。
三月,黄琼免官。
夏,四月,以太常刘矩为太尉。
甲寅,封河间孝王刘开之子参户亭侯刘博为任城王,继嗣刘开。
五月,己卯,京师大雨冰雹。
六月,京兆、扶风及凉州地震。
庚子,岱山及博尤来山山崩。
己酉,赦天下。
虞放免官,以前太尉黄琼为司空。
秋,九月,黄琼免官,以大鸿胪刘宠为司空。
冬,先零、沈氐羌与诸种羌寇并、凉二州。以泰山太守皇甫规为中郎将讨平之。

延熹五年(162)
夏,四月,乙亥,京师地震。
冬,刘矩免官,以太常杨秉为太尉。

延熹六年(163)
春,二月,戊午,种暠薨。
三月,戊戌,赦天下。
以卫尉许栩为司徒。
冬,十一月,刘宠免官。
十二月,以卫尉周景为司空。
以武威太守张奂为度辽将军,皇甫规为使匈奴中郎将,段颎为护羌校尉。
剑魔烨煌2021-01-13 20:23:4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十九、五侯被贬

边境在打仗,而在东汉的朝堂之上,士大夫与宦官们的争斗则仍在继续。

延熹八年春,中常侍侯览之兄、益州刺史侯参贪污不法,被时任太尉的杨秉弹劾,朝廷将侯参逮捕回京,侯参在半路自杀,而作为证据的赃物,足足装了三百多辆车,全是金银锦帛这些硬通货!

杨秉趁机再上奏,说侯参自取灭亡,其兄侯览必然心不自安;这种情况下,不宜再让侯览待在陛下左右,应投置闲地,以免有齐懿公之事。

杨秉这里说的齐懿公,说的乃是春秋时齐国的一任君主。此君还未上位时,和国中一个贵族邴原争地,邴原不干;齐懿公即位后,邴原已死,齐懿公为了泄愤,竟把他的尸首刨出来把手脚给砍了……然而,之后齐懿公却仍然用邴原的儿子邴歜当自己的车夫。

这还没完,后来还有一个叫阎职的贵族,齐懿公见他老婆漂亮,就横刀夺爱,完了反而让阎职当自己的参乘——也就是坐车时的护卫。

这哥们让两个跟自己有仇的当自己的身边人,还真是心大。

然后果不其然,他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有次齐懿公出去玩,到了地方齐懿公自去玩了,留下邴歜和阎职守着车马。两个车夫无聊之下打屁聊天,阎职开了个玩笑,笑骂邴歜是“断足子!”这戳中了邴歜的心病,面红耳赤的他反唇相讥道:“夺妻者!”这下阎职也恼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怒气冲冲地对视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气对方有什么用?这些事又不是对方干的!

因此,两人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在回去的路上,联手把齐懿公给宰了——而且此事做得非常轻松,因为在车上,本来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或许在弑君之后,两个司机很快也会被齐懿公的其他护卫杀掉,但这对已经挂了的齐懿公,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也是上位者很容易出现的问题——总觉得自己是棋手,不把棋子当人看,殊不知在权力的游戏中,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欲望,有时候会拒绝你为他们设计好的行动。就像齐懿公,觉得自己身为君主,就算这两个司机心里多恨自己,但他们担心自己的性命、担心家人的性命,断不敢和自己作对,所以也毫无顾忌地放在身边。

然而,即使是地位再低的人,那也不是机器人,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你怎么就能保证这些人不会来个鱼死网破?而且,就算你权倾天下又如何?纵使你能指挥得动百万大军,但五步之内,能保住你性命的人,可就只有你自己而已!你把可能的仇人放在五步之内,不是作死又是什么?

杨太尉搬出这个典故出来,还是挺狠的——他大概是发现了从传统的“滥用权势、贪赃枉法”这个角度攻击宦官不管用,因为皇帝重用宦官,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安邦定国,而是用来为自己的皇权张目的;所以杨秉就换了个角度,指出若坐视宦官一味做大,加之他们在物理层面上离皇帝很近,其反噬的危害亦是很大的!

桓帝刘志,或许也能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在这个时点,他显然认为宦官还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掌心里的。而侯览虽然不是“恩人”五侯,但他给桓帝上贡不少,桓帝还要指着他搞钱呢!因此在桓帝的授意下,就有尚书质问杨秉的掾属,说你们太尉府管的是外官,内侍黜陟应由人主所出,你们插手,是何道理!

这里看来,桓帝这边对杨秉还是有些忌惮的,所以选择走正规路线,想先从制度上找出杨秉违规的地方——然而这却是有些班门弄斧了。杨太尉那是什么人?——想当年他爹杨震就是太尉,对这些典章制度,那可是家学渊源!

从西汉中期开始,三公之权不断被削弱,到了东汉的三公,习惯上也确实不会插手内侍宦官的任免了——但是,这只是“习惯”,是“潜规则”,并没有白纸黑字的制度约束!杨秉就让部属回复尚书,说“汉世故事,三公之职,无所不统。”——“违规”之说,从何而来?

况且,这还有“故事”可循——当年文帝刘恒的宠臣邓通有慢上之举,当时的丞相申屠嘉那可是直接把邓通召到府上训斥,若不是文帝求情,申屠嘉可是把邓通处决了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宠臣、宦官,性质上差不多。东汉虽然在实际上和西汉并不能算一个朝代,但毕竟他们官方就是宣称继承西汉法统的,因此西汉的“故事”“循例”,在东汉亦是有合法性的。既然身为三公的申屠嘉可以处置邓通,那么同是三公的杨秉弹劾宦官,完全合理合法!

杨秉这是正论,尚书完全无法反驳,在尚书身后的桓帝也无话可说,最终还是罢免了侯览。

杨太尉赢下一城,鼓舞了士大夫们。很快,司隶校尉韩縯就弹劾左悺、及其兄太仆南乡侯左称,鱼肉乡里,侵犯吏民。左悺兄弟自杀。韩縯又劾奏中常侍具瑗之兄沛国国相具恭贪污,具恭被解至廷尉。具瑗上交其东武侯印绶,为哥哥谢罪求饶,桓帝将其贬为都乡侯。

同时,很可能是这件事的余波所及,单超及唐璜、唐衡兄弟爵位的继承者(这三人此时都已死),也皆被降为乡侯,他们家其余受封爵的子弟,悉数夺爵。刘普等被贬为关内侯,尹勋等亦被夺爵。

这看似是士大夫对宦官的一次大获全胜?

但要看到,和杨秉不同,这些被韩校尉扳倒的,全是当年政变的参与者!

这更像是桓帝借士大夫之手,在卸磨杀驴!

看来杨秉的话,桓帝还是听进去了——不过他心里不好控制的棋子,并不是只会搞钱的侯览,而是当年扶他上位的“厕所联盟”。

这也很好理解——这些人对桓帝是有恩的,那他们就会希望桓帝给他们回报;即使他们真的高风亮节、施恩不图报,桓帝也是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或者会不会变卦。这看起来是他们给桓帝的人情,但反过来说,其实也是桓帝的把柄——对于以天下之主自居的皇帝来说,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所以搞他们是迟早的事,当年他前辈顺帝刘保,不就也把“十九侯”给搞下去了吗?

所以,士大夫和宦官,还有得斗。

另外,这个战斗力比杨秉还强的韩縯,当初可是和比景都乡侯梁冀不清不楚的,为此在梁冀自杀后还被免为庶人——按说这位和桓帝结下的梁子可不小,然而过了几年却又起来了。

就是杨秉,前几年也因为怼单超而下过野,结果没半年又出山了。

结果来来去去,桓帝的面前还是这帮“老面孔”。

这其实就隐隐显出当时士族的力量了——你不管怎么搞,最后还是得用他们。

因为这些人能上位,其实已经不是靠的皇帝的拔擢,而是已经被士族认可,被他们推出来的代言人。你要不用他们,换其他人士大夫们不认,你就很难开展工作。

否则的话,桓帝又不是受虐狂,干嘛要反反复复用这些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杨太尉这其实还是小意思,士大夫中还会出现更牛的人!
剑魔烨煌2021-01-17 19:07:1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登龙门

眼见士大夫与宦官们之间的斗争有升级的苗头,不少旁观者都隐隐感觉到了蕴藏在其中的危机。还记得“徐孺下陈藩之榻”里的主角徐稚吗?延熹七年时,太原人郭泰游学四方。郭泰博学善辩,受到士林赞誉,特别实到时任河南尹李膺的赏识。郭泰离开雒阳时,送他的车都来了数千辆,而只有李膺和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

郭泰善识人,经常鼓励士子,有不少人因此一意向学,或成为学者大家,或成为朝廷高官。这样的郭泰,同郡人宋冲劝他入仕,但他却说:“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吾将优游卒岁而已。”

——郭泰周游天下,或许他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末世的气氛。

但郭泰对这个天下还抱有一丝希望,仍然在京师盘桓,希望发掘出更多的年轻人。于是徐稚就写信劝他:

“夫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仅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延熹八年夏三月,宛陵豪门羊元群在北海太守任上脏污狼藉,离任时甚至把太守府里值点钱的东西都给卷跑了……李膺劾奏其罪,羊元群买通宦官,李膺反而进了监狱。新丰侯单超之弟单迁为山阳太守,因罪被捕,廷尉冯绲拷问致其死;冯绲虽有酷吏之嫌,但并没有违反法律条文,却仍被宦官诬陷入狱。中常侍苏康、管霸,圈占天下良田美业,地方上不敢管,大司农刘祐依法将其没收,桓帝刘志大怒,刘祐也被判服劳役。

此三人,可以说都是秉公执法的能吏,却全都因得罪宦官而入狱服刑,这其实也是当时政治风气的一个缩影。当年五月丙戌,太尉杨秉病逝,接任他的是太中大夫陈藩。陈藩在秋七月刚上台,就为李膺等人求情,桓帝没有理他;他坚持不懈地求了小半年,桓帝依然故我。最后是司隶校尉应奉上书,说现在三边不宁(北边的南匈奴、鲜卑,西北羌人,实际上这些年南边的蛮人也在搞暴乱),正是用人之时,这几位都有外战经历(冯绲征过南蛮,刘祐在多场战争中负责后勤,李膺讨伐过鲜卑、南匈奴),请陛下将之赦免,以备不虞。

总之,活还是得有人去干的,桓帝权衡之后,还是把他们特赦了。

注意是“赦”,所以在官方口径里,这三个人还都是有罪的,并不是翻案。

但不翻案又如何?就像之前说的,你不用我,用谁呢?

这不李膺出来一段时间后,还是成了司隶校尉。

——还升官了!(河南尹管辖雒阳及周边数县,司隶校尉则管辖雒阳、长安两京及周边数郡。)

当时,小黄门张让之弟张朔为野王县令,在官贪残无道;李膺上任后,张朔因忌惮李膺,弃官逃回雒阳,藏在张让家密室里。李膺探得详情,毫不犹豫带人打到张让家里,砸破墙壁,把张朔揪了出来,审讯完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张让根本来不及反应,弟弟的脑袋就掉了,只好跑去向桓帝哭诉。

桓帝召问李膺,但李校尉那可是能跟化外夷狄周旋的能吏,且已经吃过一次宦官的亏,怎么可能再让他们在程序上寻到把柄?因此桓帝一问,李膺早有准备,把张朔的犯罪证据、供状一一摆到皇帝面前,严丝合缝,让桓帝根本无话可说。桓帝见找不到破绽,只好转而质问,为何不先请示就执行死刑?李膺从容回道:“昔日孔子为鲁国司寇,七日即诛杀少正卯。臣到官已经超过十天,本来还担心稽留案件的时间比孔子长,没想到反而获‘速疾之罪’。臣罪该万死,然请陛下再宽限五天,让臣把此案背后元凶再揪出来,然后臣甘受朝廷处决!”

得,李校尉这夹枪带棒的,不光怼了回去,还反将了一军,话里话外,连张让他也要抓起来审一审了!

李膺搬出孔夫子的事迹,这招是很厉害的。因为在儒学成为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后,在司法实践中,就有了“春秋决狱”一说——也就是援引“圣人”孔子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他在言谈、著作中表示赞同的案例作为断案的依据,其判决效力是高于当时的成文法的!

这就很猛了,因为什么是“王法”?王法、王法,就是皇家的法!

但孔圣人的言行事迹、儒家的四书五经,却不是皇家定的!

因此李膺一使出这个大招,连桓帝都不敢接了。桓帝只好回头对张让说:“就是你弟弟有罪,司隶哪有错?”

这一下子,诸宦官都被震慑住了——平时不读书,哪里想得到圣人还挖了这么个坑在这里等着呢!

一时之间,宦官们连放假都不敢出宫回家。桓帝不解,询问缘故,他们纷纷叩头哭泣:“畏李校尉。”

李膺总归还是管不到宫里的,但出了皇宫,可就到他的辖区了。

由于宦官乱政,朝廷纲纪紊乱,李膺在其中可谓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其声望迅速提高。士子们以与其交往为荣,甚至到了后来,受到李膺接见,得到他的一句评语,被称为“登龙门”!

——这并不是在口嗨。臧否人物的风气自古以来就有,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受到如此追捧?一大原因,在这个时点,士族的力量已经崛起,一个人想要出来做官,那就必须得到士大夫中的赤帜认可,否则这官也当不了多大、走不了多远。

李膺此时已成为这个“赤帜”,那被他赞上一句,可不就是“登龙门”了?

——然而,“龙”之一字,岂是人臣该用的?

桓帝真的就对此无动于衷吗?
剑魔烨煌2021-01-24 19:19:4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一、党人之议

看过前面的人应该还记得,桓帝刘志本不是前任皇帝的直系亲属——实际上从他开始算得往上数四代才能和皇帝扯上关系。他被皇位这张馅饼砸中前,本是蠡吾侯。当时甘陵人周福给他当老师,后来桓帝即位后,立刻提拔周福当尚书。

汉朝当着侯爷的刘家人一抓一大把,周福只是给个县侯当老师,虽不能说毫无名望地位,但也就那样,和太尉陈藩、司隶校尉李膺这种级别的比显然不可以道里记。然而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是“升天”,因为东汉的尚书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般通过了查茂才、举孝廉的士子“释褐”——也就是刚进入体制内(因为平民按规定只能穿朴素的衣服,即所谓“褐”),最开始是从郎官做起。“郎”这个官职来历比较复杂,在汉朝初期很多部门都有郎,不过大多都是出自九卿之一的光禄勋。然而在东汉时,郎已经变成“文属”于光禄勋——也就是只是人事关系在光禄勋,实际干什么差事光禄勋已经管不着了。

郎这个时候更像是一种职称,哪个地方有需要就会派差事给他们,然后里边办事能力强,或者背景硬的,就会被九卿辟为掾属;次一点的就去地方上当县丞、县尉,也就是县令的副官;再次一点的,就得先等着。

别看这郎官似乎官小人微,但发展前途在帝国庞大的官僚系统中可以说是最好的了——毕竟他们是靠着学习成绩或者牛人的推荐信上来的。如果这些你都没有,那通常得从郡县的掾属做起——比如凉州三明里边除了学习最好的张奂,其他两个都是这样开始的,这也是帝国大多数官吏的起点。而郎官一上来就在中央,这起点当然要高出不少。

东汉理想的升官图,就是郎——九卿掾——三公掾或者大县县令——尚书郎——尚书——排位靠后的九卿或者大郡太守、州刺史——尚书令、仆射——排位靠前的九卿——三公。可以看到,尚书正好处于中间,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位置;而且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再往上升的必经之路,没做过尚书的人,在中央基本上很难再往上走,可能一辈子最高就在外边当太守、刺史之类的,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卡在了尚书这一步。

而如今周老师一步到位,跨过了很多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门槛,那可不是一步登天?说不定桓帝已经打着推他上位三公的打算了。

但这样硬推,以当时士大夫重经学造诣、士林名望的风气,肯定是让很多人看不顺眼的。

甘陵郡还出了一个高官——时任河南尹的房植。这位是按照士大夫们的标准程序上来的,于是甘陵人就编了一句顺口溜,叫“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显然是在鄙视周福。这话传得多了,渐渐这两家的宾客也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各种阴阳怪气,以致发展到后来,各自拉帮结派,渐成嫌隙。

其实互相抬杠倒还好,真正严重的问题,出在“拉帮结派”上。

只要出现了派别,那也就意味着以后大家再讨论问题,就不是从问题本身的是非出发,而是从屁股坐在哪里出发了。而这么做,通常不会解决问题,而是使矛盾更加尖锐,两派的对立越发严重,然后做事越发从立场而不是事实出发,成为恶性循环。

且只要有一拨人结成了派别,那与之对立者也必然会联合——不然怼不过;这反过来又会刺激前一拨人不断壮大自我派系。

对立者越来越多,矛盾越来越尖锐,若不加控制,到最后,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而这个派系、派别,我们在古代就已经有了一个专有名词来描述——

党。

而在这个时点,更加危险的是,这表面看起来只是房植党和周福党,然而,周福的背后是谁?

是皇帝!

所以周福可不是简单的周党,而是帝党!

你房党和他针尖对麦芒,桓帝会怎么看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要干皇帝吗!

党人之议,自此而起。

这还只是个引子而已。当时,汝南太守宗资以范滂为功曹,南阳太守成瑨以岑晊为功曹,这二位太守都以各自的功曹为谋主,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这两位功曹都是疾恶如仇,一心想肃清朝府。范滂外甥李颂,素来无行,不过却和中常侍唐衡搭上了线,唐衡为他向宗资托关系,宗资答应让他进太守府;然而范滂向来鄙视这个外甥,把事情硬是给搅黄了。宗资心中恼火,但不敢训范滂,就揍书佐朱零出气,朱零趴在地上边挨打边说:“范滂判得对!今日就是你打死我,范滂之命不可违!”宗资也只好停手。

范滂如此清正,其实也是因为当时的官场乌烟瘴气,他觉得矫枉必须过正。但这里也出现了一个问题——范滂为什么能反过来指挥他的上司?

这个问题当时就有人发现了,汝南、南阳二郡也传出一句顺口溜:“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很可能的一个原因,就是范滂虽然资历比宗资低,但名望比他要高!

也就是说,对于当时的官僚系统,权力的大小已经不是根据官位的高低来决定,而是以官员个人在士林中的名望来定了!

地方如此,中央更甚。此时太学的学生已有三万多人,上期出场的太原人郭泰和颍川人贾彪为其首,与李膺、陈蕃、议郎王畅相互推崇。太学中也传出口号,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

于是中外承风,士林中争相以臧否人物为风,以致自公卿以下,莫不惧怕受到贬议,“屣履到门”——这是一个很好玩的形容,字面意思是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去上门拜访,可见当时官员对这些士林名家对自己评价的看重,甚至是胆怯!

——是的,就是胆怯!

开玩笑,如果没有拿到好评价,这官可就不好当了!

不然的话,就得和那两位太守一样,画诺、坐啸了。

然后,问题来了——权力的大小,来源于士林的名望。

而士林的名望,来自于几个大家耆宿的评价。

那皇帝呢?皇帝在哪呢?

啊我费了半天劲,又是厕所联盟又是发动政变,结果到头来还是做不得快意事,那我图什么?

时为延熹九年夏。

东汉末年最重要的事件,也可以说是汉朝命运的转折点,要开始了。
剑魔烨煌2021-01-27 20:27:2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二、斗争升级

一开始,都只是一些看似很小的事。

宛县有个富商叫张汎,此人跟桓帝刘志的后宫之一能攀上亲戚,自己又有一门打造佩饰玩好的手艺,于是借着这关系和手艺,和宫里的公公们搭上了线;如今宦官们正得势,张汎便借此平步青云,纵横乡里。

南阳功曹岑晊与其同事贼曹史张牧,劝南阳太守成瑨,将张汎治罪(宛县属于南阳郡)——上回说过,成瑨对岑晊那是完全信任的,于是张汎等一干亲党便被统统逮捕。

不巧的是,恰遇朝廷大赦,张汎等人就算再嚣张,但都是鱼肉乡里、仗势欺人的破事,你也不可能给他安个谋反之类的不赦之罪,因此按常例,张汎们可以出来了。

但岑晊力劝成瑨——干嘛要放?你这是为民除害,怕个什么!

于是,成瑨将张汎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尽数处决!

话说这要是在西汉,成瑨、岑晊一口气杀这么多,即使真的是“除恶务尽”,那也可是妥妥地会被安一个“酷吏”的名头——然而事实上却并没有。

这和他们怼的是士大夫们厌恶的宦官势力,大概不无关系吧!

小黄门赵津是晋阳人,也仗着有宫里撑腰,贪横放恣,为县中巨患。太原太守(晋阳县属太原郡)刘瓆令郡吏王允将其抓捕,后来也是遇到大赦,但刘瓆和成瑨一样,也把赵津给杀了。

顺便说一下,这里的这个王允,字子师。

——是的,正是多年后使出连环计,策反温侯吕布、诛杀“国贼”董卓的王允王子师!

一些大家熟悉的名字,逐渐上线了。

士大夫们已经杀到宦官头上了,于是宦官的反击,也开始了。

延熹九年夏,中常侍侯览教张汎的妻子上书喊冤,宦官们便趁此机会,向桓帝说:成瑨、刘瓆无视陛下大赦诏书,执意杀掉奴才们的亲友,这哪是打奴才们的屁股啊!这是打陛下的脸啊!

桓帝大怒,将成瑨、刘瓆逮捕;然后在陛下的授意下,最终的审判结果是——弃市。

让你们一命抵一命!

山阳太守翟超以本地人张俭为东部督邮。侯览老家在防东县(属山阳郡),侯览之母死时,侯览为她起的坟墓,严重超出规格。张俭身为督邮,专门搞巡查的,就劾奏侯览僭越。此时朝廷的正常收发公文通道已经被宦官把持,侯览就借机把张俭的奏章给吞了。
张俭见朝廷一直没有反应,他也是个狠人,在没有朝廷指示下,直接把侯母的墓给削了,还把其中超规格的财物全部抄没——这也算是证据,于是张俭再次上奏朝廷,然后再次被侯览截胡。

五侯之一的徐璜,其侄徐宣为下邳县令,在官暴虐。徐宣曾经看上了故汝南太守李暠之女,李家不干;徐宣竟带着县吏闯入李家,把李暠之女抢回家,然后竟然将其射杀,以之为乐!东海国相(下邳县属东海国)黄浮得悉后,将徐宣全家,从老到小,统统逮捕拷问,一个都没放过。其掾史劝阻,说宦官势大,且老人小孩也不放过,这梁子可就结大了。黄浮怒道:“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最终,徐宣被判死刑,曝尸街衢。

宦官们仍然是找桓帝哭诉,桓帝再次大怒,翟超、黄浮皆被判罚苦役。

士大夫们一下进去了四个,还有两人眼看要死。太尉陈蕃、司空刘茂上奏,为成瑨、刘瓆、翟超、黄浮求情。桓帝不悦,马上有人弹劾陈、刘,说他们不该为罪人求情。刘茂怂了,不敢再说啥,但陈藩继续上疏,说道:“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平民之家,若有百万家产,其子孙尚且以败家为耻;陛下出于列侯,受自先帝,富有四海,却如此懈怠轻忽!前者,梁氏既戮,天下想望太平;谁承想,外戚刚灭,宦官又起。赵津、张汎,皆死有余辜,刘瓆、成瑨将之治罪,虽说赦后不当诛杀,但也是因为他们急于为朝廷去恶,陛下反而对此耿耿!翟超、黄浮,亦是如此。‘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雒阳令董宣折辱公主,’文帝、光武,都加以重赏,奈何陛下不循明君,反其道而行之!陛下应远离宦竖,引纳士人,‘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

当然,桓帝仍然是置之不理的。

宦官们看到这道奏疏,自然气得牙痒痒,之后凡是陈藩奏议,皆从中作梗,太尉府长史以下全都被收拾了个遍。不过嘛,陈藩名望太高,宦官、以及他们背后的桓帝,对这个还是颇为忌惮的,所以对他本人还不敢下手。

士大夫和宦官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两边都开始死人。当然,宦官背后的大boss是皇帝,士大夫们再怎么说,也不好说不遵皇命——他们既然以儒门学士自居,那就得遵守“忠孝节义”,或者至少也得表现得遵守,否则,那就是造反了!而宦官们则没有这层道德包袱在,因此使出手段来,那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像两个人拳击,一个人严格遵守规则,还绑了一只手;另一个人完全无视规则,不光拳打还脚踢,甚至上牙去咬,那你说哪个会赢?

那么,宦官就一定稳赢吗?

表面看上去如此。

但别忘了,儒家大前辈孟子还有这样的话——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

如寇仇。
剑魔烨煌2021-01-31 19:08:5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四、党锢之祸

延熹九年夏,桓帝刘志下诏逮捕“党人”。这可是大事,按东汉的公文流转制度,这种诏书只有尚书台和皇帝的确认还不够,一定还要有文官之首的三公联署,才具有合法性。

——然后刚流转到三公府排位第一的太尉府,就被主官陈藩给撅了……陈藩一看,好家伙,这名单上的,以司隶校尉李膺为首,不是朝中名臣,就是士林名宿,自己这要是同意了,那以后可就成光杆司令了!况且给他们安的这个罪名:“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这也实在太暧昧模糊了。以当时的官场规则,士人做官前,肯定要四处游学,那就肯定会有老师、同学;这帮现任的官、未来的官聚到一块,怎么可能一句国事都不谈?如果这也算罪,那朝堂上从上到下所有的官都可以抓起来了!这种莫须有的口袋罪,对整个士大夫群体都是极其危险的!

因此,陈藩就以“罪名不章”为由,拒绝平署。桓帝见他不配合,愈发恼火——你不是不愿抓人吗?那好,我自己抓人!

于是,李膺等就被关进了黄门北寺狱。

宦官的监狱!

可以想见,这次很可能是太监们自己出来带队抓人的。

除了政变等非常事态,太监亲自动手抓人,这还是帝国时代的第一次!

什么叫“阉党”啊!公公们如果不亲自上阵,怎么好意思叫“阉党”?

人进了大牢,太监们得了桓帝的授意,在他们的操作下,那可不是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很快,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以及陈寔、范滂等等二百余人,都上了通缉令。这么一大帮人,当然有人逃跑,然后宦官们悬金购募,一时间使者四出。

杜密和李膺当时齐名,因此也被时人称为“李杜”。

这已经是第三对“李杜”了。

士大夫们那是读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长大的,有害怕逃跑的人,当然也有视死如归的。陈寔就觉得,我们明明做的都是对的,如果大家都逃跑,那不就显得吾辈士子全都是“嘴炮王者”吗?何况朝廷为了抓我们,搞得天下扰动,还会牵累藏匿、帮助我们的人,更坐实了对我们“结党”的指控——你说我们结党,那我就偏要自己送上门,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君子无党,王道荡荡”!

于是,陈寔主动到监狱报到了!

有了他做榜样,有很多人也都选择了主动投案,范滂就是如此。范滂等人刚进监狱,狱吏叫他祭拜皋陶,说这是狱里的规矩——因为皋陶传说是上古时被唐尧任命的法官,属于法律系统的祖师爷,故当时有此习俗。其他犯人听了就要祭拜,但范滂却说:“皋陶乃古之直臣。若范滂无罪,毋须拜祭,皋陶自会助我;若我真有罪,亦必不佑我,祭之何益!”听了他的话,狱友们也都不拜了。

只是拜不拜一个神的小事,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记下来?

因为范滂这哪是在跟一个小小的狱吏说话。

他就是在跟桓帝说话!

我们是对的!

陛下,你错了!

在外面,陈藩继续上书营救李膺等人,桓帝越来越烦,索性就指责陈藩,说你看看你推举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都蹲了班房!你这太尉是不是该反省反省?

于是,陈藩被罢官。

几个月后,曾和他一块上书的司空刘茂,虽然后来怂了,但亦被罢官。

这样看来,这次士大夫与宦官——实际上是背后的皇帝——的交锋,又要以士大夫们的失败而告终?

但是,时代变了,大人。

在京城的士大夫,难道只有朝廷那两三百个官吗?

别忘了,还有三万太学生!

你有本事,把这三万人都抓起来啊!

更何况,现在进去的,全都是士林领袖,“天下名贤”,你若只抓几个,士大夫们可能还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这些人真的犯错了?结果现在,好家伙,但凡是个能叫得出名字的,都被抓进去了,一个两个的或许有错,难道两百多个全都犯错了?你把我们的榜样、楷模一网打尽,说他们是bullshit,那意思是我们这些跟随他们的,统统都是bullshit了!

这下可不就捅了马蜂窝了!

比如咱们熟悉的度辽将军皇甫规,本来像皇甫老将军这种出自文化荒漠河西之地的军功边将系,和太学系的这些“高材生”没什么交集,所以这事咋说也牵扯不到他身上;但皇甫规敬重这些人,自己与之同朝为官,却只能在一边干看着,深以为耻。于是他上书“自首”,说自己曾经推荐前大司农张奂,此为“依附党人”;自己以前被判劳改时,太学生张凤等曾为臣讼冤,此为“被党人所附”。以此轮之,臣也是党人,请治臣之罪。

桓帝收到,知道这是老头在发牢骚,况且这爷爷是专业人才,还要靠他守边,怎么可能真找他麻烦?最后就装傻糊弄过去了。

这个事情,越闹越大。

卷第五十五 汉纪四十七 大事记

孝桓皇帝延熹七年(164)
春,二月,丙戌,前太尉邟乡忠侯黄琼薨。
夏,五月,己丑,京师大冰雹。
冬,十二月,中常侍汝阳侯唐衡、武原侯徐璜皆卒。

延熹八年(165)
春,正月,勃海王刘悝谋为不道,贬为瘿陶王。
癸亥,皇后邓猛因与郭贵人争宠,被废,不久死亡,原因不明。
三月,辛巳,赦天下。
夏,五月,丙戌,太尉杨秉薨。
秋,七月,以太史大夫陈蕃为太尉。
八月,戊辰,初令郡国有田者按亩纳税。
九月,丁未,京师地震。
冬,十月,司空周景免官;以太常刘茂为司空。
辛巳,立窦贵人为皇后。
士林以到司隶校尉李膺之门为“登龙门”。
以东海国相刘宽为尚书令。

延熹九年(166)
春,正月,司隶、豫州饥荒,死者十之四五。
夏,四月,司徒许栩免官;五月,以太常胡广为司徒。
秋,党锢之祸起。
陈藩免官。
九月,以光禄勋周景为太尉。
刘茂免官。
冬,十二月,以光禄勋宣酆为司空。
鲜卑大人檀石槐拒绝朝廷和亲,分鲜卑之地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馀、濊貊二十余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余,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乌孙二十余邑,为西部。
剑魔烨煌2021-02-07 20:17:4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五、党锢暂平

卷第五十六 汉纪四十八 孝桓皇帝永康元年(167)~孝灵皇帝建宁四年(171)


三公之首的太尉陈蕃都因为为党人求情,而被桓帝刘志罢免,朝中一时震栗,无人再敢为党人求情。这个时候,和李膺、杜密齐名的颍川人贾彪站了出来,说:“吾不西行,大祸不解。”(雒阳在颍川之西。)

延熹十年夏五月,贾彪入京。和前两位不同,贾彪身上并无官职。在目睹了党人们、以及为党人求情之人的遭遇后,贾彪深知,直接向桓帝抗议,已经不起作用了,只会白白把自己再给赔进去。于是,他这次采取了迂回手段,找上了城门校尉槐里侯窦武。

这个窦武是什么来历呢?

——他是桓帝皇后窦氏的爹。

外戚!

是的你没看错,看外戚不顺眼的士大夫、和外戚斗了多年折了好几个领袖的士大夫,到头来他们的魁首,此时竟然求到外戚头上了!

可见,桓帝已经把士大夫们逼到了什么境地。

然后更奇的是,窦武居然也答应了!

窦武马上上疏,说法其实和陈蕃、襄楷等人差不多,总之是说宦官小人,不可靠,还喜欢乱搞;士大夫们才是贤臣良佐!随后,窦武马上称病,说要辞掉官职和封爵。

光从他的上疏来看,其实还是老生常谈,士子们已经在桓帝面前说过一百遍了;关键是他的身份——外戚,这就不得不让桓帝好好想想了。

除了窦武,贾彪还找到了尚书霍谞,然后霍谞也答应了,为党人们上表求情。

到了这个地步,桓帝已经开始动摇了。

此时又在审讯中发生了一件事,中常侍王甫拷问范滂等人,让他们戴上全套刑具(脖子、手、脚,即所谓“三木囊头”),在太阳地底下站着。王甫质问:“尔等互相推举,迭为唇齿,是何用意?”范滂回道:“范滂本以为,使善人同道,乃朝廷王道之所愿,不想朝廷反斥之为‘朋党’!‘古之修善,自求多福。今之修善,身陷大戮。’我无法如朝廷所愿,同流合污,身死之日,愿埋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

伯夷、叔齐乃是商末的两个贤士,周武王灭商后,他们认为以臣伐君,是为不忠,故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从此成为忠臣的榜样。范滂这一番义正言辞,完全是正统之论,连身为宦官的王甫也为之动容,于是将犯人们的刑具都卸了,回去后则禀报了桓帝。

而李膺等人,也开始转换思路,采用了一种“同归于尽”的战术——你们阉党不是让我们供出所谓的“党人”吗?那好,你们的子弟也和咱同朝为官,也和咱“交往酬答”过,按你们的逻辑,他们也是“党人”!

看什么看,公公们难道以前没和咱们来往过吗?连你们,也是“党人”!

好家伙,审了半天,党人竟是我自己!

一方面,党人们的血性上来了,你越折磨他们,他们越来劲;另一方面,事态越来越失控,本来属于“加害方”的宦官们,眼看也要受牵连了。然后,五月的最后一天,发生了日食,宦官们就找到了桓帝——

陛下,要不,咱们就算了?

桓帝心里到底咋想的,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即使他再想搞下去,作为打手的宦官们既然都不想搞了,那他一孤家寡人也是推不下去的。于是在六月庚申,桓帝借坡下驴,说因为发生日食,“按惯例”大赦天下云云,把二百多个党人都放了出来。

但是,这些人的名字,都要在三公府登记,终身不得录用为官。

此即所谓“禁锢终身”。

因此,后世才将这场风波,称为“党锢之祸”。

这场党锢之故,乍看起来颇为无厘头——怎么就因为处理了一个招摇撞骗的“大仙”,皇帝就和臣子们杠上了?而最后处理了二百多人,看似挺多,但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光太学都有三万学生,二百人这种规模,何以被称为“祸”呢?

作为导火索的张大仙,其实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关键是李膺杀他,是顶着大赦的圣旨杀的!

而且这事不止一回,前面已经连着来过两次了!

诏书圣旨,大多都是政策文件性质的,是朝廷对某人、某事的命令、处理意见;但也有少量的诏旨,带有誓书的性质——大赦诏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我们知道古人对发誓是很看重的,所以像大赦诏这种圣旨,其严肃性是最高的。

那么,李膺等人连这种诏旨都能无视,毫不犹豫地啪啪打桓帝的脸,可以想象,对桓帝其它的各种政策文件,他们又会怎么对待呢?

这桓帝怎么能忍?

不过,这还是不能回答一个问题——光处理李膺几个撅了圣旨的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打为“朋党”,一下子牵扯进这么多人?

那是因为,他们真的已经成“一党”了啊!

想想看,在此之前,士子们管到李膺家叫什么?

——登龙门!

谁当什么官,都是你们这些士林耆宿说了算了,那到底你们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而且,桓帝还有一个更深的恐惧。

——他怕被废掉!

因为他对于这个皇位的“正统性”,实在是太低了。

东汉的前三个皇帝,都没有这个“正统”的问题,也都从始至终都是正儿八经的领袖。后面的皇帝在掌权的过程中都出了波折。其中殇帝刘隆、北乡侯刘懿、冲帝刘炳、质帝刘缵,都很小就挂了,还来不及向权臣发起挑战,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剩下的三位,虽然看似都和桓帝的经历很像,都是年幼时外戚专权,长大后发动政变夺权。但若考察一下他们的出身,就会发现决定性的不同。

和帝刘肇,本身就是先帝钦定的太子。

安帝刘祜,他爹当过太子。

顺帝刘保,自己也当过太子。

而桓帝,啥都不是!

他只是被比景都乡侯梁冀选中,从一个普通宗室,一步登天的!

换言之,他这个皇位的合法性,来自于梁冀。

然后这个梁冀,还被他自己给弄死了!

不过他也是没办法,因为梁大将军实在是太跋扈了,如果不弄死他,死的就是自己了——他的前辈质帝不就是“好榜样”吗?

一个是将来也许会被废,一个是马上就会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桓帝只好先把梁冀弄死再说。

而梁冀死后,这个“合法性”果不其然地成为了新的问题!

之前陈蕃的上书里,可是这样有一段话——“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

这在对此敏感的桓帝看来,哪里是在劝谏,分明就是威胁了!

收敛点,不然小心我们把你弄下去!

——虽说到目前为止,东汉还真没有哪个皇帝被士大夫们给弄下去的。

但也没有哪个和皇位离着十万八千里远的成了皇帝啊!

所以桓帝搞出这出,实际上和他搞梁冀,是一个思路。

但他实在是用孤立、静止的眼光在看问题——梁冀、士大夫,那是一回事吗?

你用搞梁冀的法子搞士大夫,你确定你真的就能赢?
剑魔烨煌2021-02-10 19:11:46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六、桓帝落幕

桓帝刘志发动党锢之祸,一方面固然是害怕自己手中的皇权被士大夫们夺去,但如果换过来想,这种撕破脸皮的搞法,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就如之前所说,你就算用暴力将这些士大夫们暂时压制住,但他们始终是口服心不服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总有衰弱的时候,到时候士大夫们的“复仇”也必定是激烈的。因此从整个皇室的角度来看,桓帝此举无异饮鸩止渴,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士大夫们没有反攻倒算,那他也是给皇位的继承者们挖下了一个大坑。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搞?难道他想不到这些吗?

我看未必!

毕竟,这位也是有胆量、有手腕发动政变的主,要说他是个短视无能之辈,咱还真不太相信。

桓帝之所以要这么极端,一大原因就是,他不知道到底该咋办!

君权与相权、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博弈,一直是君主时代政治斗争中永恒的主题。然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旧封建贵族土崩瓦解,新的门第豪族尚未形成,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君权或者说皇权,一直是占上风的。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新贵们亦不可避免地逐渐崛起——因为君权与相权虽有矛盾,但并不是针尖对麦芒,毕竟他们都是剥削阶级,他们的总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剥削底层民众,所以离了谁都不行,始终是在斗争中合作,不可能说一方彻底消灭另一方。

因此当象征相权、象征地方势力的豪族们发展到一定阶段,和皇权或者说中央的斗争比重势必盖过合作。实际上新帝王莽就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才启动了托古改制,试图使中央的权力再次盖过地方。

至于中央和地方哪个更强对整个国家更好,从整个中国的历史来看,还是有强大的中央相对好一些——因为稳定,因为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也是王莽能得到众人支持,成功篡位的一大原因。

但是,王莽是帝国时代第一个面对这一局面的人,从结果来看,此人确是志大才疏,最后还是可耻地失败了,然后被整个统治阶级所抛弃。新上位的东汉皇室,借助开国的巨大政治威望加成,同时以官职笼络豪族、以经术改造豪族,再一次得到最广大豪族的支持,使得中央政权再次得到了加强。

然而,东汉的开国三代,亦无法彻底遏止住这个豪族崛起的趋势,也就是说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问题的爆发给延后了。而豪族得到知识的洗礼后,也逐渐蜕变为新的士族。

然后再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国的光环加成逐渐淡去,皇位后来的继承者们,面对的局面当然就越来越棘手。

这些继承人们已经没有开国光环,那你让他们依靠什么和那些“四世三公”的士大夫们斗呢?

他们能想到的招数,也只有依靠外戚和宦官了。

其实这也算是路径依赖了——因为西汉的皇帝们,和当时的豪族们斗法时,就有用了这些招数的,而且确实有用。

但是,时代变了,大人。

如今的士族,已非昔日的豪族可比。

东汉后来的皇帝们,不论是外戚掌权还是宦官掌权,折腾来折腾去,始终跳不出这张网,而且和士族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雪上加霜的是,东汉的皇帝们跟中了诅咒似的,一个比一个短命。每当各位小皇帝真正掌握权力,对朝政刚刚有点头绪的时候——啪叽,人没了……

到了桓帝的时候,形势已经相当不利。

但凡想当官的、有点能耐的,都去巴结李膺这些“士林名望”去了。皇帝?皇帝算个屁!到李先生这里,那才是“登龙门”呢!

在这种局面下,桓帝是处处掣肘的——城门校尉槐里侯窦武是怎么成了他的老丈人的?在前皇后邓猛宫斗失败、打入冷宫之后,桓帝嘱意的其实是采女田圣,但话刚出口,立刻被当时的太尉陈蕃等人给否了。

理由是,田圣出身太过“卑微”,不如立出身“良家”的窦贵人。桓帝“不得已”,这才有了窦皇后。

——好家伙,连皇帝选谁当大老婆,此时的士大夫们都能管一管!要是在西汉,别说只是出身“卑微”了,皇帝老子就是立个二婚、立个歌姬、立个舞女当皇后,你看那帮大臣谁敢放个屁!而再看看东汉,历代皇后,郭、阴、马、窦、邓、梁,哪个不是一等一的豪门?也就安帝刘祜的安思皇后阎氏家门差点劲,结果被灭得渣都不剩。

更典型的就是现在这个窦家,他们老窦家在孝文皇后窦氏之前,那就是个破落户,窦太后当年那其实就是被家里给卖进宫的!要是没她,哪有后来的窦融,乃至冠军侯窦宪,还有现在的窦武?此时的田圣不就和当年的窦太后一个性质吗?你看看她田家在东汉可还能变成一个新的窦家?白日做梦!

但就是这么个外戚,现在也不听皇帝的了!

党锢之祸是怎么停的?——因为窦武的求情!

之前的外戚,还可以看成皇权的附庸;但东汉的外戚本来就是从豪族里出的,别的豪族转化成士族了,那凭什么外戚们不能转?

外戚,也可以不鸟皇帝了!

因此桓帝手里能用的,只有宦官、阉党这些歪瓜裂枣了。

倒也不是歧视宦官,问题是太监们是按照奴才的标准培养起来的,你突然让他治国理政,他压根不知道该咋整啊!

外戚不听话,宦官又没本事,桓帝能有什么办法?——无怪乎他整天求神拜佛了!

而士大夫们对阉党,都是抱着一种鄙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是,你现在有皇帝老子撑腰,是牛B。不过嘛,别看现在蹦得欢,将来全部拉清单!

所以思来想去,桓帝最终选择了掀桌子。

这也是帝国时代的第一次,也是唯二的“党锢之祸”之一。

然而效果如何呢?桓帝刚开始看起来很勇,俨然要掀起腥风血雨的样子,结果最后,也就死了四个人,处理了二百多个人,而已。

士大夫们看在眼里——就这?

桓帝刚开始这么莽,倒也和他的出身有点关系——老爷我的皇位就是天上掉馅饼砸中的,不管怎样,先享受了再说。

因为,他其实本来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投降。

行行行,你们这些“士林精英”,你们说啥就是啥!

那么他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呢?

因为权力的滋味,太香了!

要是没有权力,桓帝凭什么能后宫佳丽一万八?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先把你们吓住,咱享受一天是一天,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然后呢?

然后,他就死了。

党锢之祸平息后半年,永康元年冬十二月丁丑,桓帝驾崩,享年三十四岁。

还是没有突破三十六岁诅咒啊!
剑魔烨煌2021-02-21 19:30:4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七、段颎破羌

桓帝刘志既死,那么马上就又要进入激动人心的环节了——

谁来当皇帝?

别看桓帝超浪的,后宫佳丽一万八,然而这哥们却并没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当然,这和他三十六岁就死了有一定关系,不过嘛,近五十多年,雒阳皇宫里唯一养大的男孩只有一个顺帝刘保,再加上皇帝们一个比一个死得早,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雒阳的皇宫是不是建得有问题,莫不是甲醛超标……

按照“惯例”,继任者的人选,当然得由刚刚升格为皇太后的窦皇后,以及她父亲城门校尉窦武来决定了——不过且慢,在此之前,窦太后还有件“要事”要办。之前说过,桓帝对窦太后其实没啥感情,更宠爱采女田圣等人,窦太后已经忍了很久了;如今一朝得志,窦太后在桓帝死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把田圣先给处决了——此时她爹甚至还没想好该找谁来当这个皇帝……

另一边,窦武正在考虑真正的“要事”——也就是继嗣问题。窦武的想法,并不想从桓帝的亲弟弟和亲侄子们中选——选一个关系远点的将来好操纵(因为对皇位的“法统”较弱),这也是东汉外戚的常规思路了。但他也不想找个血统过于远的,那容易让人联想到比景都乡侯梁冀,因此决定还在河间王刘开的后代中找——当然,要排除掉桓帝这一系。

在这种思路下,他找到侍御史刘鯈咨询——因为刘鯈是河间国人。刘鯈便向他推荐了解渎亭侯刘宏。刘宏乃是刘开的曾孙,他爷爷解渎亭侯刘淑是桓帝生父的弟弟。另外说一下,桓帝的爹刘翼是蠡吾县侯,而且本来还是个王爷,被卷入政治斗争才被贬为县侯的;而东汉的侯爵分为县侯、乡侯、亭侯三等,从封爵来看,当年刘淑在家族中的地位显然远远低于刘翼。窦武选中他这一系,看来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建宁元年春正月庚子,刘宏即皇帝位,时年十二,是为汉孝灵皇帝。

——是的,就是他,辣个引发“黄巾之乱”的男人,他来了!

诸葛丞相有言:“昔日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总之后世在总结东汉灭亡的教训时,一定会从桓、灵说起,而且两人一定会并称。但其实这两位还是有些不同的,比起一直忙于开party和party闹得太大着了火又忙着灭火的灵帝,桓帝在happy的同时,还是有一些政绩的——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在他的任上,终于把延绵百年的羌乱,给搞定了!

在延熹十年春正月,护羌校尉段颎大破西羌,西羌遂定。而另一方面,度辽将军皇甫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之前对东羌先零等种连年招降,但东羌往往既降又叛。两相对比之下,桓帝有意再将东羌攻略委任给段颎,于是下诏要求他提出方略。段颎就说,先零东羌,皆为狼子野心,你招降他,他始终口服心不服,这不好使!“唯当长矛挟胁,白刃加颈耳!”而且这帮人和匈奴人,已经迁徙至前汉时故地,以致我原有之边郡纷纷内徙,原有之内地竟成边郡,长此以往,“是为痈疽伏疾,留滞胁下,如不加诛,转就滋大。”

若朝廷能给我骑兵五千、步兵一万、车辆三千,臣保证历三冬二夏,足以破之,军费大约五十四亿钱。永初年间(安帝时期),诸羌反叛一十四年,朝廷花费二百四十亿;永和之末(顺帝时期),战事又起,绵延七年,花费八十亿。若不除恶务尽,这就是个无底洞!所以——必须彻底解决!

桓帝看后,当即拍板决定听段颎的。段颎遂率人马从彭阳直指高平,与先零诸种战于逢义山。羌人军势甚盛,汉军将士心虚惶恐。段颎对此早有准备,他特意准备了大量长矛,一万步兵军阵外围三重长枪兵,包裹中间的强弩兵;五千骑兵则皆为轻骑,置于步兵左右翼。摆好这个刺猬阵,段颎动员道:“今去家数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努力共功名!”于是一鼓作气,汉军两翼轻骑突击羌军,将羌军往中间赶;然后羌人对中军的刺猬阵,近了无法突破长枪墙,远了又被弩箭攒射,根本毫无办法。此役,羌军大溃,汉军斩首八千余级。

捷报传来之时,已是建宁元年春二月,其时桓帝已死,窦太后下诏褒奖段颎,并升其为破羌将军。

——正可谓名副其实。

当年夏六月,段颎继续追击羌人,四战四捷。秋七月,段颎进至泾阳,东羌尚余四千余落,分散入汉阳郡的山地中。此时张奂上书朝廷,认为羌人你是没法赶尽杀绝的,段颎又是个急躁的性子,万一咱们输了一场,岂不前功尽弃?不如趁现在赢着,见好就收,再转用招降之策。

段颎得知后,反驳说,当初朝廷听我的,不听张奂的;现在眼看我就要搞定了,张奂心怀嫉妒,故而欲杯葛臣之谋划。张奂说臣之兵“累见折衄”,然自臣用兵以来,三辅陇右,交通复通,车骑安行,何来“折衄”之说?张奂身为朝廷命官,驻军两年,不能平寇,徒欲招降,实为无用!昔年先零作乱,赵充国徙之内郡;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遂使羌人成为巨患。如今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本根,不使能殖。”之前臣说计划三年五十四亿灭之,如今不到一年,耗费未半,而羌贼将灭。望朝廷勿为浮言所惑,“一以任臣,临时量宜,不失权便。”

朝廷见段颎和张奂发生了矛盾,最终决定继续听段颎的,那么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与其互相攻讦的张奂就不宜继续呆在边境,于是朝廷将他召回了雒阳。

谁知,这一看似正常的调任操作,却影响到了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甚至可以说,影响到了历史的走向。

可谓蝴蝶效应。

张奂虽和段颎同为“凉州三明”,但他毕竟是士族出身,和段颎这样的军功系不同,屁股本来就不在一边,意见不同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从段颎的驳斥也可以发现,这位果然如张奂所言,性子急躁。张奂还只是就事论事,段颎则直接攻击他的人品了;不光如此,段颎连赵充国、马援这样的大前辈也都喷了一遍……其实平心而论,张奂等人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你怎么可能真的把羌人赶尽杀绝?就算你杀了这一波,然后换汉人过去——姑且认为你有足够的人口——在生产力没有发生革命的情况下,过个两三代,汉人也要变成羌人了!

但是段颎就是坚信自己是对的,把同僚喷得一无是处,这其实就体现出了军功系的特点——性子极端,喜欢直来直去,不习惯“和光同尘”,注定难以被官场主流的士族接纳。

而他们和士族之间的这种矛盾,也将深刻影响未来的局势。

就比如说吧,在这场战争中,张奂起用了一个大家十分熟悉的人物。

——董卓。
剑魔烨煌2021-02-24 20:15:3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八、陈窦之谋

灵帝刘宏继位,但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朝廷当然依照惯例,由窦太后临朝称制。前面说过,本来桓帝刘志是想立田圣为后的,但在前太尉陈蕃的极力劝阻下,“不得已”立了窦太后,也就是说陈蕃算是窦家上位的恩人。对恩人,当然要有回报。永康二年春正月壬午,灵帝还在从解渎县往京城赶,城门校尉槐里侯窦武就被拜为大将军,时年八十的陈蕃则被拜为太傅,与窦武、司徒胡广参录尚书事——皇帝还没到位,年号都没变,皇帝陛下的领导班子已经建起来了……

总之在窦太后的眼里,陈蕃这位老臣就有种“足智多谋”、“朝堂顶梁柱”的感觉,因此刚开始时,事无大小,皆拜托陈蕃;同时窦武也不像传统的外戚做派,和陈蕃精诚合作。陈蕃宦海沉浮数十年,终于等来了毫无束缚一展拳脚的机会,遂立刻解除桓帝搞的禁锢党人令,把党人的大佬——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人,又都招了回来。

桓帝改变了东汉朝廷。

他陈蕃又改了回去。

当然,这在和陈蕃同一立场的士大夫们看来,妥妥的是“拨乱反正”,于是大家“莫不延颈想望太平”。

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而且剧情也是无比相似的——灵帝乳母赵娆和诸位女尚书(尚书本来就是宫廷服务机构,服务宫廷贵妇的女官,自然就是女尚书),以及中常侍曹节、王甫等,很快就巴结上了窦太后,于是窦太后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绕过陈蕃等人,发布一些人事任命。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原因前面早已说烂了——对于一个处于深宫的青年女子,你说她天天能见到、接触到的,是陈蕃这样的老头子?还是那些宦官宫女们?那么她又更会相信谁呢?

这立刻引起了陈蕃的警觉——他和宦官斗了几十年,太晓得事情会怎么发展了。别看现在窦太后还很尊重他,但这种尊重,是对恩人的尊重、对老师的尊重、对老人的尊重。这并不代表,窦太后从心底里最信任他。窦太后在宦官们的影响下,一开始可能只是做一些她觉得“无关大局”的决定;但若陈蕃们对此毫无反应,宦官们必然得寸进尺,最终发展到“宦官乱政”的剧情。

当然,宦官要发展到“乱政”的程度,也不是必然的——前提是窦太后的手腕更高,能够镇得住他们,如当年的和熹皇后邓绥那样。

但这就要赌了,赌窦太后有没有这个政治才能。

然而,经历了太多次宦官乱政的陈蕃,已经不想再忍下去了!

他直接找到窦武,说“曹节、王甫等,自先帝时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今不诛之,后必难图。”

其实,说完这话后,陈蕃也是很紧张的,毕竟窦武现在是外戚,和宦官们一样天然偏向皇权一边——而现在的皇权中心,显然不是毛还没长全的灵帝,而是窦太后。宦官宫女,那是窦太后的爪牙,所以陈蕃这话,就是在对爹说,我要和你一起,翦除你女儿的爪牙!

但是陈蕃还是说了,因为他已经了解到,窦武虽然是外戚,但也不是单纯的外戚——在此之前,窦家这个以军功起家的豪门,也已经以士大夫自居了!窦武本人当上皇帝的老丈人参与朝政后,各种提拔名士,而且自己也是名士做派,有点闲钱就资助太学生、赈济贫民,完全是士大夫们眼中理想的外戚——所以陈蕃才敢赌这一把。

然后,陈蕃还真赌对了。

窦武同意了!

陈蕃听后,大喜,一拍坐席就跳了起来。

多少年了,士大夫们和外戚一直是针尖对麦芒,终于,终于有个外戚被忽悠——啊不,决定站到正义的一方了!

于是,窦武、陈蕃联合尚书令尹勋等,商议倒阉对策。时为建宁元年秋八月,之前的夏五月丁未曾发生日食,陈蕃就劝窦武,说昔年萧望之被区区一个石显活活玩死,如今有数十个石显,咱们得快刀斩乱麻,不如以日食为名,尽罢宦官!

窦武虽然同意,但真要执行下去,必须还要得到名义上的朝廷最高领导者——窦太后的同意。本来陈蕃等人刚开始不觉得这是个事——女儿哪能不听父亲的?结果没想到,事情还就卡在了这里!

窦武对女儿说,如今天下汹汹,都是在针对宦官,应将此辈悉数废黜,以清朝廷!

然而窦太后却不同意——宦官自古以来就有,杀几个有罪的就得了,全废掉是几个意思?

当然,真正的原因窦太后没明说出来——咱个未亡人,在深宫里就靠着这些太监宫女们为咱做事,没了他们,咱不就成光杆司令了吗?那这朝临的还有什么意思?

顶撞老子,窦太后这女儿莫不是要翻天?

——然而,为什么不呢?这可是关系到天下一人的位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啊!儿子和父亲、哥哥和弟弟都能斗得死去活来,大家对这种剧情看得多了,都不以为意。那凭什么男的这么搞是常规操作,女的为什么就应该有区别?

说到底,陈蕃还是太着急了,老想着一步到位。

不过,他已经八十了,确实等不下去了。

那么,他到底能不能把这事办成呢?
剑魔烨煌2021-02-28 19:37:2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四百二十九、当断不断

太傅陈蕃等人可能心底里还是轻视了窦太后,觉得小丫头片子能有啥想法,结果偏偏却卡在了这里。这下事情就麻烦了,毕竟窦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宫之主,而宦官们又多在皇宫中,你想绕开主人处理她的家奴,那还是颇为麻烦的。

没奈何,大将军槐里侯窦武,只好先收拾了中常侍管霸、苏康等几个大宦官——因为窦太后毕竟没有完全驳她爹的面子,还是退了一步,说可以处理掉“有罪”的宦官。至于这“罪过”,宦官普遍的毛病是贪财(可能是出于一种代偿心理),经济问题普遍都是有的,一查一个准。至于为什么选中这两个开刀,更主要的原因是管霸是宦官中少数有理政才能的,窦武觉得有这种人在对立阵营里当然是个阻碍,所以要先灭掉。

另外这管霸能爬到这个位子上,更多的也是靠给皇帝办差,而不是靠服侍主子,面对新上位的窦太后,心理上有些托大。之前窦太后杀采女田圣时,本来还想尽杀桓帝刘志的得宠嫔妃,就是被管霸和苏康给摁住了,这就埋下了嫌隙。因此窦武干掉他俩,窦太后并没有说什么。

然后,窦武继续做女儿的工作,要把中常侍曹节等人也干掉——这窦太后就坚决不干了,当初窦太后和父亲商量好皇位人选后,就是派的曹节去接的灵帝刘宏,可见这曹节八成是在当时就抱上了窦太后的大腿(而不是像管霸那样矜持托大),所以才讨得这种好差事——这怎么说也算是“拥立”之功。也因此,窦太后将其视为心腹,当然不愿父亲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事情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岔子,于是陈蕃继续上疏,要求处理掉曹节等人——当然,窦太后连她爹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陈老师的呢?

如果搁以前,陈蕃们会做的,就是继续上疏,指望用唾沫星子淹死君主。

但这次不同了,前面说过,士大夫们对这种把戏已经失去了耐性,况且,这回窦武这个外戚头子也站在了他们这边,此真千载难逢之机,他们这把准备玩个大的了!

建宁元年秋八月,金星“犯”房宿之上将星,又进入太微垣。所谓“犯”,是说行星违背了“正常”的运行轨迹,跑到别的星宿区域了——当时的中国虽也有类似“日心说”的说法,但天文学主流还是以“地心说”为观测基础的,因此五大行星的轨迹经常会与“理论”的轨迹不同;不过古人也有解释的办法,既然天上的星辰被看作对应地上的人事,那么星辰像人一样拥有人格意识,进而偶尔“犯”一“犯”别的星辰,也是很正常的嘛!

侍中刘瑜对天文术数颇有研究,一看这天相,就算出是大凶之兆,于是上书窦太后,说这是“将相不利,奸人在主傍”之占,得多加防备——因为上将星对应将相,太微垣对应皇宫,而金星代表杀伐,金星“犯”了他们,可不就表示对他们有杀身之祸吗?

同时,他又给窦武、陈蕃去信,也说了“不利大臣”云云,应早做决断。

——由此可见事情拖久了的问题,窦、陈的谋划,至少士大夫们之间都或多或少感觉到了。

窦、陈两人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首先他们换上自己人朱寓为司隶校尉,刘祐为河南尹,虞祁为雒阳县令,将首都力量控制住;然后窦武又劝服窦太后罢免了黄门令魏彪,代之以与窦武交好的小黄门山冰,授意山冰将长乐尚书郑飒逮捕,押送北寺狱拷问——当年桓帝搞党锢就是把党人们关到这里的,属于宦官系统的监狱。

这就引起了陈蕃的不满——这些阉货逮起来直接杀了就好,有啥可拷问的?再说又推个宦官上位,那咱们这么麻烦图个啥?

但这回窦武没有再听陈蕃的——毕竟他才是首席辅政,而且毕竟还是有外戚属性的,因此还要考虑社会影响。他可能觉得,毫无理由就杀人,会让人联想到“跋扈将军”比景都乡侯梁冀吧?所以即使要杀,也要走程序,明正典刑地杀。同时先抓一个宦官中的中层,以之为突破口,攀连上更高层的,这本也是官场整人的常规操作。

总之,窦武的想法,就是要按“正常程序”来办。

而对于陈蕃来说,虽说窦武是被他劝服而倒阉的,然而毕竟他陈蕃并不是明面上的倒阉主导者;如果真的随便杀人,“肆意跋扈”这口锅也是窦武这个外戚来背的——宦官挂了,外戚名声臭了,对士大夫来说,可不就是“双赢”吗?所以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拱火了!

当然,陈老师也并不是单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和宦官们斗了这么些年,他也感觉到了,对付宦官,你不能拘泥于常规思路,总之以最快速度把他们物理消灭,才是最保险的!

但窦武就是不听,陈蕃也没有办法,就不再劝说,而且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窦武按照“常规”程序,令山冰与尚书令尹勋、侍御史祝瑨联合审讯郑飒,顺利从其口中得到了中常侍曹节、王甫的“犯罪证据”,随后尹勋、山冰写好了请求逮捕曹节等的奏章,令刘瑜奏报窦太后。

然后,刘瑜就按“正常”程序,把奏疏送到了中书。

——“中书”,就是“中尚书”。本来“尚书”就是宫廷内部机构,但如今的尚书台已经变成了处理政务的机构,虽然还在皇宫范围里,但不像以前一样紧挨皇帝了。所以皇帝就建立了“中书”这个新结构,行使尚书的原始功能。

这个所谓的“原始功能”,顾名思义,就是传递文书的。

由于看起来只是一个快递员,因此很多人的眼里,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但问题是,他们毕竟离权力很近。

——那可不,给皇帝的上书由他们拿给皇帝,皇帝的下诏由他们拿到外边,这权力可不就“握”在他们手里嘛!

而且,此时皇帝不管事,中书是为太后服务的。

而太后,是女的。

所以她的中书,必然全是宦官!

刘瑜这边,按“正常”程序走,那么窦武呢?

时为九月辛亥,他轮休。

然后,他就回家睡觉去了!

说到底,窦将军、陈老师,虽然对他们要做什么有了些思想准备,但明显对宦官们还是过于轻视了啊!

而这种轻视,将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剑魔烨煌2021-03-03 19:56:03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