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一十八)

楼主:泠沐森森 字数:5314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刘衍文一气呵成讲完堂兄的结局。他惊讶地看见李先生和神父神似凝重,彼此沉默。大立钟不紧不慢滴嗒响,李先生倏地眉梢一扬,一扫脸上的阴霾,开朗说道:“来,喝酒,喝酒,一醉一陶然。”
大门外有人在敲门,敲门声很响。
“是谁呢?”阿香咕哝一句,其余三人颇感错愕,大立钟的时针恰恰指向凌晨二点正。
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去把李敬儒叫醒。”有人对阿香下命令,说话的人鼻音很重,一听就知道感冒所致。
“李先生在餐厅。”
“吃夜宵?”
“正陪着一位客人。”
“客人,哪一号的客人,深更半夜还有人登门造访?不怕打扰主人的休息。”依然是那个鼻音的腔调,他故意拖长尾音,很明显带着几分讥讽,几分警戒,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这时,响起另一个声音,却使李敬儒感到特别意外的声音:“是埃德华神父。”
“周勤生。”李敬儒差一点失声喊道。
“没错,是他。”神父也暗吃一惊。
外面阿香连忙附和着:“对,你认识他。”
说话间这一伙人走上台阶,穿过大客厅,沿着回廊向餐厅走来,一眨眼,这帮不速之客乱哄哄涌进餐厅,他们摸约十二、三人。领头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较短小,稍稍发胖,灯光下,刚刮过鬓胡子的下颌微微泛青,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珠子阴沉沉,他盯了李敬儒一眼,又眯缝起眼睛从头到脚把神父打量一下。
一个穿公安制服的年青女人站在他身边,腰间束着一把款式很旧,很重的手枪,和她纤细的腰部显得格格不入,她的脸型也很俊,可惜挂着咄咄逼人的傲气,她到底年轻,少女的俏丽和娇柔如同一园关不住的春色,静悄悄地洋溢开来。
其余的人,举止也好,衣着也好,明摆着就是地地道道进城的农民,他们这一拨人占据了半个餐厅,探头探脑地瞧着神父,胆子大一些的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胆子小一点的不敢与神父的目光相碰,心里发怵,畏畏缩缩往外退。
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互相推挤着靠近大餐桌。今夜,这一顿预备了好些日子的丰盛晚餐,身为主人的李敬儒自始至终只吃了几小口菜,蜻蜓点水,做了一夜应景文章。踏入餐厅之前,神父的的确确饿了一整天,可谓饥肠辘辘,即使不顾脸面,不掩饰食相,大块肉大碗酒,充当一回绿林好汉,狼吞虎咽,或是风扫残云,终归是读书人,胸腔底下安的是一个文人肚,容量有限。所以,满满一桌菜,大盘小碗杂烩汤等等六、七样菜原封不动,完整无缺,摆在李敬儒面前的一小碗雪白鱼翅,他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这些主菜,冷盘、甜品的诱惑力实在无穷,对于这群背朝天的农民来讲,难以抵挡,不会无动于衷。他们目不转睛,定定盯住桌面每一样菜肴,嘴巴不由自主在嚼动,踏着月色赶了将近二个多钟头的路,这一会腿酸腹空,还不趋之若鹜,被挤到人群后面的一个小个子的老兄,虽不至于衣不遮体,一件肮脏的棉袄,露出里面的棉絮,使他显得更加蓬头垢面,他的脸皮特别粗糙,而且布满坑坑洼洼,他拼命踮起脚尖,扒开前头的肩膀,盯大双眼,往里张望,口水从他那裂开的嘴角沿着下巴向下滴。
领头的人急忙用严厉的目光加以制止,免得出丑。小个子的老兄立即消停下去了,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候调遣。
李敬儒从内心发出一阵窃笑,周勤生站在这群农民的背后,一言不发,沉默望着李敬儒,一仆一主的目光终于交织在一起,李敬儒的脸部肌肉仿佛顷刻之间被冻僵而扭曲,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划出一道很生硬的嘲笑讥讽神气,在他眼里周勤生不仅仅是一个买主求荣的奸诈小人,并且是一块淹没在潮汐底下的暗礁,专门等候过往的船只,一旦潮水退尽,很自然就要露出狰狞的面目。
退租退押,搜刮浮财的事他早已有所耳闻,这翻架势,再懵懵懂懂混沌的人也会明白几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算是劫数难逃,他认命了,假如不是这个周勤生横插在中间,他反而坦荡许多,不外乎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人生一世,有啥可图,细论起来他往日对这个周勤生不薄,树倒猢狲散,各自逃生,情有可原,万万料不到他竟不念旧情,充当杀手,真真是可恶至极,不知人世间还有羞耻两字。
给堵在墙角的阿香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家主人,可怜的神父却呆若木鸡,这班人的来路,他或多或少心中有数,今夜的瑞庐恐怕凶多吉少,居平路口他还庆幸上了方舟,殊不知请君入瓮,后悔莫及,他惶惶不安地看了看李敬儒,又看了看周勤生,一筹莫展,尤其想到楼上睡熟的李尔平,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好像明晃晃一把利剑,插进他的胸口。“神父,料想不到吧。你我又见面了。”周勤生轻松一笑,算是打破僵局。“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汕头市城乡土改协调小组的石同志。”周勤生所提的是那位胖干部。“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是派出所的肖丽虹同志,其他人我就不必再介绍。李先生肯定比我熟悉,都是先生家乡的人,潮州东凤农民兄弟,那位李叔细论起来,还是先生的本家。”被称做李叔的人,恰恰是外表邋遢,一脸馋相的矮个子农民,他不仅如此,而且脸皮粗糙,额门上刻着几道被犁翻过的深深皱纹。他不好意思咧一咧嘴,挤到李敬儒跟前,带着几分卑谦口气说道:“我属猴,论年龄,足足比你少八岁,论辈分,长你一层,你是大房四代曾孙,我是四房第三代,运气差,生辰八字样样单薄,命苦命劫,这身不三不四的穷酸样实在辱没祖先名声。”李敬儒宽慰道:“话不能这么讲,你我都是本家亲人,平时少走动,全怪我这个当下辈的不是,阿香还不添多一副碗筷。”阿香应了一声,刚挪步,石同志不轻不重干咳一下,说:“就免了,要添碗筷,何止一副,你忙得来吗?我们这一群人,半夜三更擅自闯进贵府,你不见怪,已经够情分了,再扰席,实在过意不去了。”
原先一言不发的肖丽虹这时也开口了:“你这位洋朋友就是英国神父,埃德华。”李敬儒答道:“没错,他明晨就要离境回国,朋友一场,今夜给他辞行,小酌一番。”肖丽虹笑着往餐桌一指又讥嘲说道:“你说和神父辞行,小酌一番,如果换上大酌,满山遍野还不是你们瑞庐的盘盘碗碗。”李敬儒语塞,片刻之后,才没好气地顶回一句:“你有所不知,小酌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肖丽虹话锋一转:“听说你在上海有许多地产,其中最值得一提是建在徐汇区的一处,豪华公馆,同样取名瑞庐,瑞,吉祥,瑞雪兆丰年,瑞物无种,其义取之论衡,讲瑞。”李敬儒暗吃一惊,眼前这个秀气可餐的女人知道的还不少,便道:“你提到的地产一年多前已经变卖掉了。”肖丽虹毫不含糊打断李敬儒的话头:“这一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变卖所有资金,已由李夫人带往国外。”李敬儒一声不吭,算是默认,对方正步步为营,朝他逼近。
门铃又响了,几分钟后勤快的阿香又带进另一拨人,准确地说是二男一女,女的二十二、三岁,还很年轻,发育成熟的身体非常丰满,一件半新半旧的花格子束腰上衣,又将她一对高耸的乳房明白无误烘托出来。她怔怔看着刘衍文,万万想不到会在瑞庐碰上他,那一天,在东凤村头处决地主刘德平的时候她见到他,她相信他一定目睹她被民兵队长陈金贵纠缠的情形,禁不住埋下眼瞟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脸上迅速的浮上一层红晕。其实,刘衍文的眼光早就从她身上挪开,他发觉刚刚走进餐厅的陈金贵死死地盯住他,顿时他感到胸口沉闷,心虚气短,不知所措,他好似荒野上的一只孤单的兔子,被一只饿狼追赶得无路可逃,等待着束手就擒。随同阿香进来的还有东凤土改工作组组长袁文彬。他一眼认出刘衍文便问道:“刘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刘衍文认识他,残渣余孽教诲者,心里更慌张,支支吾吾道:“朋友家有一场小酌,我过来帮做几样菜。”袁文彬爽朗一笑:“汕头埠大户人家的红白事,迎客送朋,打理掌勺,非你莫属,往后我们办大食堂,也许会请你关照,用你的真本领为工农大众服务。”刘衍文诚惶诚恐,点头应道;“一定,一定。”目睹刘衍文这付表情,李敬儒的心中已经猜测几分,他撇开嗓子喊道:“阿香,重新摆碗筷,刘师傅,不好意思,再让你辛苦一回,下厨帮我炒几样好菜,做几口好汤水,体体面面招待各位领导,各位乡亲,李叔,你是本家长辈,千万别见外,快快入席。”石同志不冷不热发话:“且慢,我们这帮农民兄弟穷惯了,也苦惯,夜求一宿日求三餐,能有几口粥,几根野菜,填肚充饥,心满意足,不像你李先生,福如东海,食不厌精,消化力特别好,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中游的,通通都能够品尝几口鲜,你这一桌东西,别论吃,他们连见都没能见上一眼,话也得说回来,若有这些好食品塞入肚,你四房的李叔保证红光满面,细皮嫩肉。”李敬儒听得直咬牙,可是,不好发作,强忍在心里,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倒退几年,偌大汕头埠没人敢沾惹他,经境过时迁,今夜正是刀砧上的肉,任凭千刀万剐。阿香看见先生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深知他内心的怨恚,心疼地低下头,眼窝里噙着泪珠。
这时半晌没言声袁文彬轻咳一声,语气平静开口道:“李先生出洋留学,见过大世面,心里头泾渭分明,这样的场面心知肚明,无需拖泥带水故作修饰。”短短几句话,夹棒带枪,果然来者不善,一身儒气,却深藏杀气。李敬儒沉下脸,一声冷笑,回应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而复始。”袁文彬淡然笑道:“昨日论谁主沉浮,今日大局已定,江山一片红。李先生喝过洋墨水,大英帝国图书馆马克思的脚印想必李先生已经见过。”李敬儒非蠢非笨,一眼看透袁文彬另有一门心思,无需急于捧杀,而是用软索绑之困之,教他脸颜扫地,让他亵渎祖宗辱没门楣,使他狂躁不安,乃至狗急跳墙,正好下套。
李敬儒的确去过大英帝国图书馆,厚厚地毡上看到马克思磨出来的一道脚印。那时他年少轻狂,幻想着乌托邦才是天下大同的必由之路。事与愿违,他经商得道,富甲一方,无形中证实马氏剩余价值的谶语。
至此,李敬儒也有不服之处,他转过头,睥睨一眼袁文彬,咬牙切齿地顶上一句:“一个幽灵。”袁文彬听出李敬儒故意曲解《共产党宣言》,此人傲骨傲性,自视高人一等,压下他的气焰相比没收他的财产更具意义。他反对土改中采用的极端手段,认为得天下者重在得人心,战场上不杀俘虏,何况李先生说不准可以改造,可以利用,当然要凭李先生的造化,万一他作乱,蛇咬一口,入骨三分,那就另当别论了。
袁文彬掏出一份红头公文,语气一转,正言厉色地宣读:“潮安县土改工作办公室联合汕头市城乡土改协调办公室,宣布李敬儒定性工商地主,实行财产清查没收。”
没容袁文彬照本宣科完毕,李敬儒暴出一阵哈哈大笑:“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何必费尽心思写一页公文,你们乐意那就请便,抄个底朝天我也无妨。说句实在话,我早正等待你们大驾光临。”几句赌气话倒显示李敬儒与其退一步死,不如进一步死。人生如赌场,即使赔个精光,至少还保住自己的气节。袁文彬一旁听了,暗自佩服地看了一眼李敬儒,能将身外之物搁置一边,才是读过大书的人。
“既然李先生对自己的工商地主成份有所认识。那是件好事,我们就不必绕圈子,更不必客气。其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用不着温良恭俭让,它是一场暴风骤雨。”
“温良恭俭让绝妙的句子,从孔夫子的论语里头翻出来,原以为袁同志一介武夫,不屑于文绉绉的词汇,料不到还装了一肚子孔孟之道,阿香,你领他们去搜,去抄,一个不漏,连同厨房侧旁储藏室的门也要打开,凡是值上几个钱的家什,任由他们去拿,尽他们的兴。”
阿香反而犹豫着,举目张望,前后左右的眼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的脸涨红,太像摄服威逼上花轿的新娘子,不知不觉拽在手心的一串钥匙握得更紧。李敬儒明白她的心思,禁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们不掏空瑞庐,决不罢休,这般时局,谁能何耐。再说了,他和她总归两条道上的人,他是榜上钉钉的人,不治个死罪,也得扒下一层皮,她是下人,与生俱来伺候人的人,一无资产,二无名份,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寻个籍口,将她撵走嫁人,好歹有个归宿,也好使他免去许多牵挂。
袁文彬走过枪林弹雨,看透生死,却非铁石心肠,一见阿香的眼角垂下泪珠,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土改抄家,政策大事,有关党的事业,由不得他擅作主张。阿香就差掩面颤声哭泣,她是陪嫁丫鬟,焉能草木,寡情薄义,瑞庐被抄,于心不甘。
此时,阿香求救似的向周勤生投去一眼,周勤生看她泪眼张惶,紧紧绷住的心又是一缩,知道她的内心阵阵抽搐地疼痛,无意间,他反觉肖丽虹定定地盯住他,像只猎狗企图嗅出异味,只要在他脸上露出对阿香的情感,不但于事无补,还犯下大忌,不得横下心,转过头去。
“你还愣着干啥?快领他们去呀!”李敬儒发急催促道:“别害怕,照我的话去做保险他们不会为难你。”
“论阶级成份,阿香姑娘同属劳动人民,只要她肯跟你划清界线,主动积极协助我们开展工作,当然不会为难她。”
阿香一听袁同志的划清界线,更加惶恐。卖主求荣,早先旧戏里一句诅咒人的戏文,她自幼承受李家的恩赐,夫人对她宠爱有加,今夜瑞庐遭劫,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夫人。她哀声道:“袁同志,求求你们行行好,放李先生一马。唐僧西天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关,李先生积下这份家业,也要七七四十九关呐。”肖丽虹不顾阿香的哀求,一手夺过捏在阿香手心里一串房门钥匙,气冲冲往外走,随口又甩下另外一句话:“抄家的事由我们安排,用不着你费心张罗。”阿香“哇”一声摊倒在地上,痛哭起来,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她整个连同瑞庐一道坠入深渊,还是袁文彬态度友善,他轻声细语规劝着阿香:“你别着急,是非曲直总该有个头,静静心,前前后后好好想一想,打今之后,兴师问罪的事还多着呢,你哭得来?”接着,转过脸颇有几分绅士风度对李敬儒讲:“你们继续小酌,打扰了。”李敬儒也相当客气作出一个手势:“请便。”
泠沐森森2023-03-13 07:51:27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