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故乡的年

楼主:程晓枫 字数:3882字 评论数: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许多年前,我背着一个帆布包,过了村前的大桥,去五里外的公路等候往周口的汽车,再从周口搭乘长途车去北京。在公路上上车的时候我还没有离乡的感觉,即便在周口车站我也没有伤感。车行千里,在踏上大都市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乡村在我身后了。
在疫情之前,我一直准备在故土的乡村去呆上一段时间。期待能够自由行走时,我想卷起裤管,像少年时那样,在田野上仰望天空。
故乡是我写作中的一粒种子,也是这粒种子最初的土壤。
我们其实有两种乡愁,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对故土的感情,一种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对前现代文化的缅怀。我的写作当然有前一种乡愁,但我一直警惕后一种的弥散。后一种所谓乡愁,并不能解决现代化的问题,也不能解决乡村的发展问题,乡村和城市都纳入到现代化进程中了,我们不可能以一种价值替代另一种价值,而是要整合,重建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和人文。
今年在村里过年。我们家在村子南边。在外的游子们大都回到了农村。
村里也多是老人。我算年轻人,看着七十岁、八九十岁的老人,还在地里、院子里干活。在生命的长路上,老人都是老师,我们跟着学习衰老,学习生老病死。
虽在过年,村庄也是安静的。半下午路上进来几辆小车,走到各自要回的院子里,没声息了。这个村庄,到冬天人更少,一些人家在城里有房子,夏天回村里种地,冬天去城里住。个别老人也被儿女接到城里过冬。老人不喜欢住城里,儿女家的楼房哪有村里院子宽展。但冬天村里院子都是冷的,只有住人的一两间屋子烧着火。老人能耐住村里的寂寞。关键是有事做。母亲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在乡下过日子。母亲身体不是很好,种地,大都是机械耕作。机械干不了的,人动手干。母亲除了种地,还喂了狗和猫。年前我们买猪肉,听到的也是说这个后腿留给儿子,那块前胸留给女儿。圈里的羊也为在外谋生的儿女长养着,鸡也为儿女下着蛋。一到年跟前,我们就买不到土鸡蛋,都说留给儿女过年回来吃。年年如此。父母养大儿女,又给儿女养猪喂鸡。儿女过年回来住两天走了,留下老人过漫长日子。
年三十晚上,我们大多数放了鞭炮和烟花,把院里的狗吓住了。狗对过年放鞭炮的传统文化习俗已经陌生了。村里人家稀疏,邻居也远。鞭炮声过后,村庄更加的寂静,像昏昏欲睡的老人。
我小时候,村庄是破旧的,路坑坑洼洼,少有新房子,但人都年轻,遍地是孩子、年轻人。如今村里路修好了,盖了新房子,泥泞难走的巷子都铺了柏油,啥都好了,就是人老了。没有年轻人,更没有孩子。村里每年出生几个孩子,走掉几个老人。今年走的更多。多少年后,村子就变成“一个人的村庄”了。
这些年我在村里看到乡村环境确实在变,国家对乡村的投入一年比一年多,乡村振兴已经不是口号,而是具体的项目落实下来。村庄正在改变。但是,唯独不能改变的现实是,村里人都老了。一代劳动者老在村里。以后谁是种地人?地还是按人口分到每家每户的那些,上世纪80年代“包产到户”时规定承包地30年不变,现在又加了一个30年不变。前一个30年,农民老老实实在土地上耕作,爷爷、父亲、儿子在一块承包地里劳忙,忙了个吃饱肚子。这一个30年,温饱已经不成问题,问题是谁还会种地。我在村里住了十年,没见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种地的。家里那几十亩地,种啥都不够过上好生活。前年一户人家的女婿,跟女儿回村收拾老院子开了半年农家乐,没挣上钱原回城里打工了。
守着村子的依然是老人。
他们是中国最后的农民,吃了一辈子苦,人都苦老了。
一个全是老人的乡村,给谁振兴?以前喊了多少年“造福子孙”的口号,现在村庄没子孙了。那就造福老人呗,让这一代老去的种地人,过好老年日子。这才是最紧要务实的。
乡村振兴每年都有大笔的项目资金下来,村庄像曾经的城市一样在变成工地。只是,会有一些资金给村民养老吗,一代农民老成了我们的父亲、祖父。我们可否从乡村振兴的大量资金中,分出一笔钱来,现金,递到这些老人手里,也算是我们这个有悠久孝道文化传统的国家,对劳苦一生的父老乡亲的一点孝敬,和尊敬。
农民曾经养活过我们。
建国以来的前几十年,中国是落后的农业大国,农民交公粮、低价卖余粮养活着全中国人。我们曾经吃的商品粮,就是他们无偿交的公粮。让这些劳累成疾的老农民,能够像国家职工一样享受到退休待遇,这才是中国农民期待的幸福年。不知道村里老人还能不能等到。农民一辈子都在交社保,他们当年免费交给国家的公粮,无偿参加的一场场大建设,都是给国家未来交的社保。他们相信国家的未来,如今已经到来的“未来”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
过年,在童年记忆中是一个重大节日,没有什么比过年更让人期盼的。期盼什么?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过年有好吃的。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乡下人吃的食物很单调,以杂粮为主,能吃上一碗饭已经很难,更难得吃上一顿肉了。好吃的东西都集中在过年。那时只有几岁,因为肚子里没油水,身体单薄,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要帮父母干农活,总是四处寻找能果腹的食物,嫩豌豆、杨槐花、玉米、萝卜、红芋(红薯)等都是“猎食”对象。我的家乡在淮阳县,当地人的红芋是主食,可蒸着吃,做红芋粥、晒红芋干等,上学时,经常抓一把红芋干放在书包里当零食吃,红芋养活了多少农家人啊!
每家过年要准备的除瓜子、花生、糖果外,最重要的就是蒸馒头、炸肉圆了。先说蒸馒头。蒸馒头是过年忙人的一件事。周口人日常以面食为主,大部分人掌握了发面技巧。
那时候,馒头种类单一。面发好后,各有分工,有揉面、擀皮的,有包馒头的,有烧火的,那时每家的锅屋都不大,当馒头快要蒸熟时,屋内热气弥漫,煤油灯放在高高的灶台上,仍看不清人。母亲将蒸好的馒头一屉屉端出来,倒扣在早就准备好的芦苇席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带着面香扑面而来。长辈们经过一年的辛苦劳作,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改善生活,馒头蒸得好,寓意来年生活蒸蒸日上。
炸肉圆的方法容易一些。那个年代不是谁家都能买得起猪肉吃,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对于一般家庭来说,过年买肉欠账是常有的事。当年我才几岁,热切期盼新年的到来,可我家有七八口人,炸肉圆需要更多的猪肉。
腊月二十九是炸肉圆的日子。这时候最忙碌的就是母亲了。猪肉剁糊,肉皮煮熟刮净油后晒干做膘,骨头做汤。那时没有绞肉机,肉糊与葱姜全靠菜刀斩碎,然后加入配料,直到肉糊粘合。过去,庄户人家用的大多是柴火灶,姐姐烧火,母亲炸肉圆。我们兄弟姐妹尚小,在外面玩耍,但不忘跑进锅屋一探究竟,眼睛瞅着锅里上下翻滚的肉圆,鼻子闻到香气,嘴里不停咽着口水,那馋涎欲滴的样子早就被母亲看在眼里。此时,母亲便会先将几个肉圆炸熟到焦黄,用碗盛上让我们品尝。
过年时,母亲用自家收的黄豆加工成豆腐,然后将豆腐存放在水缸里。早上用咸菜煎豆腐,然后在汤锅里放上竹屉蒸馒头。在寒冷的冬季喝着热汤、吃着馒头,感到很有口福!肉圆烩膘是一道美食,母亲总是把碗里最好的夹给我们,她自己只挑白菜吃。我们心疼她,挑些瘦肉夹到她碗里时,她总会又夹给我们。平时难得吃肉,过年了,母亲尽可能的让正长身体的儿女多吃点。
过年穿新衣服是孩子们最期盼的。我家兄弟姐妹多,奉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基本上是哥哥、姐姐衣服穿小了,又给弟弟、妹妹穿,衣服打补丁不稀奇。盼到过年能有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可别提多高兴了!为了不让我们失望,父母总会早早扯好布料,领着我们到裁缝店量尺寸。母亲裁缝活很好,她一边熟练地给我量着尺寸,用粉笔在布料上画着符号。母亲从农闲就做准备,“糊骨子”(碎布头一层层粘连)纳鞋底,黑条绒布做鞋面,絮上最好的棉花,给每个家人做一双新棉鞋。记忆里,母亲白天干农活、干家务,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我们脱下来的衣服,这个场景成为童年中的温馨记忆。
腊月二十左右放寒假,来到集镇明显感觉人多了起来,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上街买年画和门神对联。年画的题材丰富,神仙与吉祥物、娃娃美人、故事传说等,如《天仙配》《白蛇传》《沙家浜》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取材于电影明星题材的年画也有很多,因为自己没有多少钱,所以每次都要把卖年画的摊位转遍了,才会将最喜欢的年画挑出来,小心翼翼卷好带回家,用面粉兑开水冲成浆糊,把年画粘贴到堂屋的墙上,原本有些破旧的土墙经过装饰后焕然一新。除了年画,剪纸、对联也是必不可少的装饰品。那时的手艺人真不少,剪纸其实是用雕刻刀制作的,方言叫“挂廊”,以“福禄寿喜财”为题材,买回后粘贴在门框和窗户上沿。
大年三十晚,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母亲发压岁钱。她掏出平时专门用来包钱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的都是一角、二角、伍角面额的崭新钞票,这些零钱是她年前留意积攒的,压岁钱虽不多,但当我们攥着带着母亲体温和浓浓爱意的压岁钱时,高兴劲就别提了。
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母亲早早就叫我们起床,嘱咐不要乱说话。伴随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穿上母亲给我们做的新衣服、新棉鞋,出门拜年。先要去几个亲人家拜年,进门后,给长辈磕头,长辈们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抓起瓜子、花生夹杂着糖果放到我们手里,长辈们还会给些压岁钱。一个村子走下来,口袋满满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过年,承载着父母和儿女之间的多少情感啊!如今,时代在进步,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相对丰富,生活在当下年代的孩子是幸福的,年味对他们来说似乎越来越淡了,对我们来说,童年的年味就是一首动听的歌谣、一张清晰的相片、一段难忘的回忆。
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乡村,记住,乡村永远是你最温暖和稳定的家。
为什么所有的写作者一旦写到父母亲在与不在的故乡都会让人感动,因为这个记忆是疼痛的。疼痛的记忆才能转换成感人的文字……每个人都是带着疼痛离开村庄的,但疼痛并不是村庄对你的伤害。如果疼痛中流着鲜血,那么疼痛中总是散发着暖意。
程晓枫2023-01-27 11:55:21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