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一十四)

楼主:泠沐森森 字数:2692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神父怔怔听着孩子远去的哭声,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敬儒看他一张怅然若失的脸,宽慰道:“你既然要带他远走高飞,就不必太心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神父却伤感地说:“虽说如此,总觉得心酸,毕竟背井离乡。”
“唉,我原本准备背井离乡,一家子漂洋过海去美国,谁想临走时候却遭绑架,独我一个人走不成。”他叹息一声说:“人算不如天算,天意难劫,绑架我的人一不图命,二不图财,那几天夫人在外头四处奔波,求东求西,明明知道桑浦山贼人所干,就是没人敢接这一单,警察局的头头忙着揭竿而起,迎接解放军进城,谁会管这等闲杂事,先前撒在这班人身上的钱还不如打水漂。”
李敬儒说着给自己和神父各倒小半杯陈年红酒,他慢慢呷了一小口又往下说:“绑架我的人瞄准我去银行的路上蒙住我的眼睛,塞进汽车,一直开到桑浦山下,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大石洞,奇怪,没为难我,大鱼大肉伺候我吃,贼头对我讲,李先生委屈您几天,您还有一段孽债没还清,我前后琢磨不像冤家仇人所干,解放军前脚进城,他们后脚放了我,毫发未损,莫名其妙,我苦思冥想,就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你今天完璧归赵,我似乎恍然大悟,难道她从中作梗。”
“她是谁?”
李敬儒苦笑一下:“你画的她活过来。”
神父瞥他一眼:“天方夜谭。”
“解放军是下午进城,他们傍晚放了我,打此之后,我和夫人女儿天各一方。”李敬儒说着把剩下的大半杯酒一气喝完,他突然岔开话题,说:“不知你留意过没,近日英国的金融时报有篇文章,讲到海德公园的雪景,真美丽,真令人向往,毫不逊色北京北海琼华岛,雪花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寻食的麻雀在树林之间展翅,跳跃,太富于诗意,当年我在伦敦留学去过两回,今天回忆起来,还真的近在咫尺。”神父默默一笑,明白李敬儒的用意,主人原先苍白的脸色,现在有了几分酒气垫底,再加上兴奋,开始泛起血气,可惜他演技太蹩脚,就像三流演员,登台前没有背好台词,所以特别拗口。金融时报这篇文章并非近日之事,而是前年冬天就有了,再说大陆解放了,连神父都被撵走,你李敬儒何来能耐看到近日的英国报纸,瞎嚷嚷一番。
然而,回过头来一看,可谓用心良苦,他胡说一通,无非想排解心中的郁闷,借此冲淡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悲伤,既然如此,神父也就作罢,他不仅不愿捅破这一层纸,更不会在内心窃笑,反是产生深深的敬意,坠入深渊的主人,还强装欢颜去安慰客人,可怜的骑士,多不容易,投桃报李,神父挤出一副笑脸,还装作热切和急迫的样子,等待主人下文,李敬儒来劲了,他意犹未尽,却信口开河,大讲特讲,他刚讲完了海德公园的雪景,接着又讲英国的气候,伦敦的雾气如何如何,阳光如何冲破低沉的气层,射到地面,随后是英国的新闻、经济,一环扣一环,滔滔不绝,最末轮到英国的体育,分明是一场平庸的足球赛,一旦上了他的嘴,立即被吹得天花乱坠,虽是口若悬河,其实脑子空空然,不知所云。
李敬儒突然住口,取而代之是一张冷冰冰的表情,神父放下筷子,拿起酒瓶,向李敬儒轻声说:“讲下去嘛。”李敬儒脸上已有几分酒意,他一手盖住杯口,挡住神父伸过来的酒瓶,道:“我知道瞒不住你的眼睛,又让你笑话,我心里闷,但是没有醉,也不想喝。”眉头一扬,又道:“一个人,不怨天尤人,不愤愤然,需要多大的定力。”神父点头称是:“这话不假。”李敬儒站起身,踱了几步,突然转回头又问道:“神父,你是学识渊博的人,你说说看,定力从何而来?”神父思忖了一下,答道:“不大好讲。”其实,他心中有数,李敬儒有备而来,冲他发问,只不过是为自己借题发挥作铺垫,他趁势回避,让出一条路给李敬儒横刀跃马,岂料,李敬儒并不认账,他斜了神父一眼,冷冷笑道:“你是不愿讲,还是怕碍着天主的脸面,我不为难你,信西教的人,往往对命运有另外一种解释。”
李敬儒的语气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讥嘲。他拔开瓶塞,往肚子里灌下一大口红酒,嘴唇一抹,顺带咽下几分凄然说道:“实话对你说,前些日子,我度日如年,好几回我想自杀,上吊、跳楼、服毒,一死了之,静下心来,又觉得这样白白死掉,明明太冤,太窝囊,不坐以待毙,我又能怎样,我也不止一次产生逃跑的念头,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汕头三面临海,一面靠山,我游不了水,爬不了山,手无缚鸡之力,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奇怪,不知不觉中我慢慢习惯,细想一下,人要学会认命,再好强的人到头来也得认命,认命并非是一件坏事,人认了命,什么东西都可以解脱,人生苦短,何必顶真,三餐一宿,凡夫俗子,还不是照样活下去。”神父听了一笑:“你这几句话值得玩味,颇有几分哲理。”
李敬儒欠起身子,挟了一块石斑鱼又说道:“它是海中上等珍品,圆肥、条纹黑白分明,肉质爽而鲜美,唯一缺点,非常难伺候,刚刚上水石斑活蹦乱跳,耐不了几日,便一命呜呼,虽说不至于一落千丈,可惜口感大不一样,远远比不起活鱼鲜甜,经验老道渔民,一朝钓上石斑鱼,二话没说,随即拿起一根四、五寸长铁针,对准鱼鳃下端一片鳞甲,小心翼翼插进去,轻轻扎破鱼肚里的气囊,直到听见一声兹响,才一点一点拔出铁针,顺手抚平周围的鱼鳞,这般折腾之后,养上七、八天就不成问题了,上砧前,依然鲜活水灵,精神着,不过,细想一下,实在怪可怜,临死前,穿肠破肚挣扎好几天,只不过是为了迎合有钱人的口福,再说了,越是上等珍贵的鱼,死得越惨烈,一条三、四斤重的石斑可以风风光光做成五、六道菜,蒸着、煎着、炒着,味道各异,多姿多彩。单单一个鱼头还能够煮出两样汤水。石斑鱼,地道海中珍品,堂皇冠冕,但是,又能有几个人知道它的苦命,远不如那些下三烂小鱼小虾保住个全尸,痛快,痛快。” 说到这里,李敬儒的脸颊急剧地抽搐一下,神父吃惊注视着他,这位仁兄怕是情绪渲泻过头,瑞庐虽然深宅大院,毕竟此一时彼一时,菩萨心肠的人,也晓得谨言慎行,提防隔壁有耳。李敬儒斜眼瞧一瞧神父的神色,便明白他的心思,既然开口信命,闭口认命,无始亦无终,又何苦耿耿于怀,满腹牢骚。他稍稍沉默一下,收敛情绪,岔开话题问道:“你猜得出这一桌的掌勺人是谁。"神父是精细人,完全揣摩出李先生内心的痛楚,和蓄积的怒气,对往日怀旧之情,当李敬儒话锋一转的时候,颇感意外,顿时语塞,却生几分宽慰,他不必一片慈心相劝。面前的李先生经商之道,石头里也会榨出几滴油来,自然出得了世也入得了世。于是一笑道:“刘师傅,陶芳酒楼的刘衍文,衍,诗经,小雅,意为满溢,好名字,他的近况怎样?"
李敬儒苦笑一下:“陶芳酒楼失业了,闲在家中,听说你要来,喜出外望。"神父赶忙问:“他人在哪里?”李敬儒答道:“正在厨房候你的圣旨,晋见。”神父一听高兴喊道:“快快,请他进来见一面。”李敬儒一面吩咐阿香带刘厨师上来,一面招呼多备一副碗筷。
泠沐森森2023-01-08 16:20:20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