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楼主:旅行的瓶子3 字数:444990字 评论数:771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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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叔有些意外,这摊主说的什么人那么厉害,是有本事的兽医,又或者是乡村里经验丰富的土郎中?

可是老农却连连摇头,说兽医和土郎中都比不上她。

柯叔似乎看到了希望,连忙抓住问那人是谁。

老农似乎为自己能认识不一般的人物而有些自得。

“那人是个老太太,在我村子那住。”

一个农村的老太太!柯叔心里一下凉了半截,这有什么特别的,估计就是那种乡村里常见的神婆巫妇,阿白病那么重她怎么可能治得了,只会瞎折腾罢了。

老农看出了柯叔脸上神色的变化,怕他又走,也不敢卖关子了,连忙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是个大学教授,有文化着哪。”

“大学教授” 这几个字,彻底把柯叔震住了,“她为什么会住你村里面,又怎么会治狗?”

“哎,这说来就话长了。”老农见也没多少生意,就把柯叔让到旁边坐下,两人点上水烟,你一口我一口,在缭绕氤氲的烟雾中闲聊起来。

“这老太太姓吴,原来是省城一所大学里的教授,教那个什么生物什么学,总之就是研究药啊,治病什么的。她丈夫本来也是教授,不知教什么的,但也是很有学问的人。”

省城教授和这个偏远的三、四线城市,似乎一下子很难扯到一块,柯叔听着有些糊涂。

“本来啊,吴老太夫妇都是有地位有知识文化的人,可是后来却遭了大难。”

什么大难?!柯叔等不及,连忙追问。

“咳,人心啊,老哥你说这世界上什么最可怕,不是豺狼猛兽,不是天塌地陷,那些都是明的,最可怕的是暗地里的害人心!”老农这话带着愤恨,有些夸张,可细细咀嚼,却似乎又不无道理。

“吴老太的丈夫原本教书好好的,受人尊敬。可是不知为什么上头选中他,到地方去任副市长。如果说学校是个清水池,那当官可就是陷进了大泥潭里。”

嘿嘿,柯叔心里暗自有些称奇,别看这老农一身土气,竟也能说出些道道来。

“谁都知道官场有多污浊,可吴老太的丈夫有读书人的清高气,觉得自己可以象莲与藕一样,在烂泥里洁身自爱,干一番事儿。可是上了任,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不懂官场的事,可柯叔平日里道听耳闻不少,知道吴老太的丈夫接下来必定不会遇到好事,心里不由得一沉。

“老哥,一只鸡如果生活在一群鸡里,那没什么事。如果把它扔在一堆鸭子里面,你觉得会怎样?”

这个土得冒烟的比方挺有意思,没想到初看起来笨嘴拙舌的老农,说起吴老太的事,竟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还能怎样,咬它,排斥它啊,毕竟不是同类。”这是很常识的事。

“对啊,除非这只鸡也能变成一只鸭子,否则就只有被咬,被孤立,被赶走的份……唉,吴老太的丈夫就是一只倔强的鸡,他不肯变成鸭子,后来就出了事。”

“啥事?”柯叔一惊,却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具体我不清楚,但听说就是牵扯到一个什么大工程,他不同意签字,不肯给人发财的方便,没多久之后,就被人栽个罪名抓了。”

“这怎么行!他没去申冤告状吗?”

“告啊,吴老太四处奔走,到处去上访告状,吃了不知多少苦头,还受过骗,才把丈夫弄出来。可是工作没了,名声没了,身体也垮了,几年后就死了。”

听到这,柯叔心里觉得沉甸而悲哀,为吴老太和他丈夫遭受到的不公命运。

可是,这和她来到这,和她会治狗有什么关系?

“她的姑姑嫁在我们村。吴老太小时候家里困难,上学的地方远,就来姑姑家里寄住,读了小学、中学,一直到考上大学。姑姑一家待她就如亲生女儿一样……丈夫死后,她还跑了好多年,想给他恢复清白,可是都没有结果。慢慢年纪大了,告不动了,就回我村子边租了个小院子住了下来。”

“为啥要回你们村子里住,她没有儿女吗?”

“有一个女儿,在国外,一年都难回来一次。她不想拖累女儿,退休后就回来从小长大的,熟悉的地方养老。还在不远的山上买了块地,把丈夫的骨灰移过来安葬了。”

柯叔发现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吴老太会治狗的事上,就着急地直接问。

“你咋这么清楚她的事,还有她怎么会治狗的?”

老农变得有些腼腆:“我和她是一辈人,小学还同班过,她读书可好了,那时在学校是个小名人,后来工作了也是。我们村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她……至于治狗,有一年冬天她家烤火取暖,结果全家都被熏倒了。幸好家养的一只黄狗扒门大声吠叫,邻居才发现救了他们,所以她把狗视作救命恩人。”

咕噜噜地吸了几口水烟,老农顿了顿又说:“特别是她经过丈夫那劫难后,觉得人心险恶,性情变得孤僻,很少与外人往来。只呆在她那院子里种菜栽花什么的,还有就是收留和治狗……我家那只母狗曾经难产,憋了一天都生不下来,奄奄一息快要死了,只有求她帮忙。哎呀,你没见到,那可真神奇。她拿把锋利的刀子划开狗肚子,将狗崽子一只只掏出来,然后又给缝上,后来全都活了……因为我养狗卖狗,又做过小学的同学,她经常劝我不要将狗卖给贪吃心恶的人,不要虐待它们。嘿嘿……我口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她虽然有知识文化,却有些迂,农村人哪讲究这些呢。她看出我的心思,又说几千年来狗是最亲近人的动物,已经沾染了人的灵性,很多无法正常进入轮回道的人,就会投到狗身上中转,还给我讲了个古代寒山和尚的故事。嗐,她讲大道理我不懂,可这么一说我觉得挺是那么回事,你说那狗多通人性啊,那眼睛、眼神、心思,有时活脱脱就象个人一样……哎,老哥,你说是不是?”

老农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注意到柯叔已没耐心听了,他急急地说:“你是哪条村子的,吴老太住哪?我有事找她。”

旅行的瓶子32019-10-23 00:26:19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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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柯叔这么着急地问,老农回过神来了,疑惑地问:“老哥,这狗你还没买,为啥就急着去找吴老太?”

这回到柯叔不好意思了,这事的确是他不厚道,耍了小心机,欺骗了憨厚的老农。他赶紧掏出大半包不舍得抽的香烟塞过去,带着歉意说:“实在对不住,其实我是有只狗病得很重,实在没办法了,才来这里找能人治的。”

老农是个敦厚人,看他这么诚恳也就没再责怪, 详细地说了村名,具体怎么走,末了还叮嘱一句:“吴老太对陌生人戒心很重,你可得小心说话,做好遇冷脸的准备。”

柯叔谢了他,连忙骑上车往吴老太住的村子赶去。

那村子其实不远,离市区大概五、六里地。但路并不好走,有许多地方是泥路,坑坑洼洼的。柯叔顾不了那么多,拼命地踩去,心里暗暗祷告阿白千万要撑住,千万要等到他请吴老太回去。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终于到了村子。柯叔一打听,吴老太在村外一座小山脚下,自己单门独院居住。

村里的人听说他是找吴老太的,都很热情。一个老头闲着没事,还主动给他带路。

“你是来找老太太看病的吧,她可真是个善心人哪,我们村老老少少有啥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找她看。药到病除,而且不收费,她说自己有退休金,不缺这个钱……但她脾气古怪,特爱养狗,只和村里的人来往,不喜欢外人……你是啥病?恐怕老太太不好说话,一般陌生人去她不理睬的。但她是个心善的人,就看你造化了……”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 柯叔却没心应答他,嗯嗯啊啊的敷衍着。远远的看到吴老太的房子了,那老头指给他看,就回去了。

渐渐走近,柯叔看清这是一幢很简朴的两层小楼房。外墙连灰都没刮,裸露着红砖。从那老式的瓦房顶、砖柱,还有斑驳黯淡的陈色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了。楼房后面紧挨着山坡,靠山修了一圈半人多高的砖墙,围成一个小院子。

乍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但当柯叔走到院门口往里打望,马上感觉到了不同。因为房子和院墙虽然都很陈旧,但里里外外都十分干净整洁。院外顺着围墙种了一排的“黄鸡子”矮灌木,上面结满了明黄色的长果子,柯叔知道这是一种中药。一丛挂满鲜红小浆果的枝叶从围墙上探出头来,似乎是枸杞。再从院门的铁栏里看进去,里面两边有几畦错落有致的地,种了些时令蔬果,有叶子肥大的油麦菜,纤巧碧绿的通心菜,绿中染红的西红柿……再加上屋檐下,架子上,围墙角的盆花,使整个院子充满了生机和雅致。

柯叔站在院门前,正踌躇该怎么叫比较礼貌而不显得冒失唐突时,没发觉一只小身影从两盆花中间钻出来, 喉咙里发出了滚动的低吼声,对这个不速之客表示出不欢迎的戒意。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身长腿短耳尖的小狗,在广场上见过,好象叫柯基犬。听狗主人说这种狗是英国皇家的宠物,性格非常温顺。再细看,似乎可以大概明白它脾气暴躁的原因。这小狗的左耳缺了一大块,像片残破的树叶。右边脸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应该是被重物砸过,连眼睛都受到损害不成模样。

面对着这残疾的小生灵,柯叔没有害怕,而是怜悯地弯下腰挥手想嘘它走开。没想到从旁边不知哪又钻出两三条犬,毛色大小品种各异,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有残疾。有只是瘸了后腿,走路时不得不蹦跳着。有只仅有半截尾巴,身上还有一大块好象是被烧伤留下的瘢痕。还有只更加令人心惊,似乎短了舌头,只能发出含含混混的呜呜声。

柯叔有些慌乱, 正想开口叫时,里面的一间房门忽然开了,一个满头银色短发,身材中等,打扮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阿丁、阿木、阿才……回来。”

听到主人发声,几只狗很听话地敛声散开了。老太太却并没有走到门前,而是站在房檐下,隔着院里的空地问:“你找谁,有什么事!”语气中透着淡然和冷漠。

柯叔之前想了几种称呼:吴教授、吴姨、吴大姐,可是急乱之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吴医生,我,我,我是来找你治病的。”

“我不是医生,也不会治病,你去医院吧。” 说着也不给柯叔答话的机会,转身就走回房里。

眼看着吴老太的背影就要消失了,柯叔想到了危重的阿白还在等他回去,情急之下嘴也不拙了,连声说:“吴医生,吴医生,不是我治病,是有只狗要治,它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它!”

吴老太本来已冷冰冰地走进屋里了,但应该是“狗” 这个字,钻进心里,刺着神经,她马上又转身出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柯叔:“什么!哪里的狗,是怎么回事?”

旅行的瓶子32019-10-23 19:02:13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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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心广场,是被人丢弃的,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只剩半口气了……”

柯叔连忙把阿白身世和病情简略说了。

吴老太却并不完全相信,又问了两个问题:

“别人丢弃的,而且有病,你为什么还要?”

“它可怜啊,我不忍心。” 柯叔嗫嚅着小心回答。

“你说病得这么重了,只是一只狗,你为什么还要救它?”

“怎么也是一条命,能来这世上走一遭都不易,怎么着也应该救一下。” 这是柯叔心里一直的想法,他也只会这么朴拙地回答。

听完眼前这个陌生老头的答语,吴老太脸上的表情就如冰山遇到暖流,渐渐开始融化。她又问了一个问题,神色语气却明显缓和多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谁叫你找到这?”

柯叔把在花鸟市场见到卖狗老农的事说了。

“唉,这人,又给我找事。” 这么说着,就急急转身进房里去了。

柯叔一时怔住,这老太太怎么回事,是生气拒绝了?可从刚才的话语琢磨又不象。她这一进屋还出来不,自己该怎么办?

正在纠结不安中,老太太的身影又出现了,她手上拿着个小塑料瓶子,走到铁门前对柯叔说:“你快回去,把这瓶子里的水滴到那狗的嘴里。记住!只能五滴,千万不能多……”接着又谆谆叮嘱了些要注意的事,“你先走,我稍后就去。”

柯叔接了塑料瓶,感激得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先不要想别的,这狗能不能救过来还说不定,得抓紧,你快些回去照我说的做!”

回去的路程一样,柯叔却觉得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希望。他仍是在心里默祷着阿白挺住,没多久就回到了广场。

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了,炙热的太阳下广场里没什么人。他放好自行车,浑身大汗也顾不得擦一下,急步跑到铁皮房旁的灌木丛里,蹲下身子轻轻托起阿白的头,心颤地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当阿白眼睛无力地缓缓睁开一条缝时,柯叔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狗虽然也会得病,但乡村传说它们的命分外硬,不那么容易死是真的。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拿出小塑料瓶,左手撬开阿白的嘴巴,右手小心地挤了几下,五滴暗黄色的液体落到了舌面上。

轻轻放好阿白,柯叔拿张矮凳坐到铁皮房子前,等吴老太太。这时他觉得安心了很多,虽然不知道那瓶子里是什么东西,但大约可以想到,应该是给阿白急救续命的药。只有悬着它的一口气,吴老太来了才能继续救治。至于她来了之后究竟能不能完全救活,心里却没有底。毕竟阿白病得太重了,就如一根细细的丝在牵着命魂,随时都会繃断飘走。即使吴老太是教授,即使她很爱狗,但这样的危重的情况,她真的能救过来吗?

正在忐忑间,柯叔忽然看到一辆摩托车从广场一头的路边开了过来,是个年轻人,后面还搭着个人。等近了,才发现是吴老太太。

柯叔连忙迎上去,老太太也不多说话,跟着他赶紧到阿白卧的地方。

自见到这位有知识文化的老太太,柯叔就觉得她身上有种凛然自威,不能随便冒犯亵渎的气质。从一方面来看,是高贵高雅的。可从另一方面,又是冷如冰霜而难以接近。但在她看到阿白的那一刻,表现出来却是一种令人惊异的,与对人完全不同的神情与态度。

“哎呀,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呢!”那眼神中充满了慈祥与怜爱,“别怕,有婆婆在,很快会好起来的。”

她一边轻轻抚摸着阿白的身子,一边更详细地询问柯叔阿白生病前后的情况,慢慢地眉头拧了起来,神色变得凝重。她打开随身挎包,从里面拿出来了好几件对柯叔来说是新奇的东西:有连着两条胶管子的听诊器,有亮闪闪的压舌匙和镊子,有针筒和试纸,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药水和药粉。

吴老太把听筒按在阿白的肚子上下听了好一会,打开嘴巴仔细观察,又看了它留下没清理的呕吐和排泄的东西。然后手脚利索地拿出一瓶药水调好,连好管子,从阿白前腿肋下把针打进去,挂起了吊瓶。做完这些,又叫同来的年轻人,给钱吩咐他去买些药。

柯叔看着吴老太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妻子曾得过重病住院,医院里的大夫就是这么专注和专业。而且狗还可以打吊瓶,和人一样,这真让他觉得不敢相信。

“吴医生,这个……要我做什么吗?要不我去给你买瓶水。”看着她忙完些了,柯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吴老太太没看他,仍然观察着狗:“不用,它有名字吗?”

“它原来的主人叫它小白,我叫它阿白。”

“阿白……阿白……多好的名字。古代神话故事里说,白色的生物是从天神身边落难到凡间的精灵,它应该是命中遭此一劫,希望能跨过去吧。”

“吴医生,以前有人说阿白的病是血里有虫子,真是这样吗?”

“哎,如果血里真有虫子,那怎么还可能活,那是病毒。阿白应该就是吃脏东西感染了病毒,又没及时治,才拖成这样。”

“那要怎样治,能治好吗?”即使吴老太太用了药,柯叔还是不完全有信心。

“之前我给你的瓶子,里面的药水是滋补身体的,因为我想阿白身体肯定十分虚弱了,但又不能用多,它会受不了……刚才我挂的针水,是消炎药,先减轻些病毒引起的炎症,往下还要用杀病毒的药……能不能救活,还不好说,要看今天晚上,如果有好转,就很有希望。如果还是没什么起色,就不好说了,因为阿白实在是太虚弱了,要它自己能熬过去才行。”

柯叔一时没有话了,他看出吴老太太是真正有医术有善心,而且非常爱狗的人,如果她尽力都治不了,那就是阿白的命数使然。它命定如此,自己也没有什么愧疚和遗憾了。
旅行的瓶子32019-10-24 10:35:27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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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塑料吊瓶挂在大红花灌木的一根小枝上,里面的药水顺着管子缓慢地滴下,流进阿白的身子里。

这等待的时间有些沉闷。吴老太太脸色虽然和善了许多,但显然是个不喜欢主动说话和唠叨的人。柯叔为了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小心地说出了心底的一个疑问。

“吴医生,为什么我在你院子里看到的那些狗都是有毛病的?” 他说的“毛病”,是指残疾。

“别叫我医生,我只不过教过生物医学,懂些医理,才能给村里的人看些小病小痛而已。我年纪应该比你大,就叫我吴大姐吧。”柯叔的问题让吴老太平淡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看到的那几只狗,阿丁、阿木、阿才它们,都是我从外面收养回来的。哎!都有很悲惨的遭际,很可怜。”

“是谁把它们弄成那样的?” 柯叔心里隐隐觉得背后可能会是些残忍的故事,可还是忍不住问。

“阿丁,就是耳朵缺损、右眼坏的那只,是我去年救的。那一天早上我到大桥市场买些生活日用品,听到那杂货店的老板娘和一个人闲聊发牢骚,说昨晚住的地方有个人打狗,那狗惨叫了一晚上,吵死了。旁边的人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狗。那老板娘就愤愤地说,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市场边小区租了间房子同居,两个人养了只狗。刚开始的时候,这情侣如胶似漆,甜蜜恩爱得不得了,还经常一起遛狗。可是过了没多久,听说那男的不上班,脾气差,还老出去胡混喝酒。一醉就发酒疯打那女的,她受不了就偷偷跑了。那男的找不到女的,就更不象样,每天晚上喝得烂醉,一回到家就把气撒在那狗身上。哎呀!打得可惨,又踢又打又摔。虽然是只狗,可那惨叫声可瘆人了。周围的人受不了,也是可怜那狗,就上门去劝,没想到他红着眼睛,拿把刀出来,说自己的狗谁也管不着,杀了也没事。看他这凶恶样,谁还敢管闲事呢。可是昨晚不知他又受啥刺激了,打狗特别厉害。一开始还是又打又踹的,后来哐当一声闷响,那狗不停地惨叫,我们都想糟了,这狗肯定完了。后来也不知是那人扔的,还是狗自己躲到了阳台,哼哼叫着呻吟了一个晚上。到早上声音越来越小,估计现在已经没了。”

听到这里,柯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愤:“这还是人吗?自己不顺,关狗什么事!哎……这狗真可怜,跟错了主人……后来呢,后来那阿丁,怎么救回来的?”

“后来,我听了也是象你一样又气又急,心想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如果那狗还活着,一定要救下来。”

“可是,那人那么凶,吴大姐你去怎么行!”柯叔想象到那人的凶相,不由得很担心。

“我一个老太婆,什么都见过了,没什么好怕的。”吴老太淡淡地说。

“不过也幸好有村里的人帮我。大桥市场里卖菜的,开店的,拉车的,都有我住那村的。因为我从小在姑姑家读书寄住长大,他们都认识我。后来又给村里老老少少看病,都很尊重我。听说我要去一个很凶的人家里救狗,怕我吃亏,传来传去来了五、六个乡亲,有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的是很会吵架的阿婶……。”

说到这里,吴老太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当我们去到那小区的时候,听说是救狗的,好多人都气愤得不得了,跟着一起去找那男的。敲开门的时候,那男的醉酒刚醒,还是很凶。可是我村里那小伙子啊,脾气更暴,加上那会吵架的大婶指着鼻子骂,左邻右舍没一个帮他的,后来他便服软了。当我把阿丁抱出来的时候,那情形可惨了,头血肉模糊的,眼珠都砸破了,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我给了点钱那男人,就赶紧把阿丁带回去救,治了一个多月才治好。”

听到这里,柯叔心里觉得宽慰了些,阿丁幸好遇到了吴老太这个好心人。他又想,人被打被虐待还可以报警,还有可以说理的地方,这狗什么也没做错,却只能成为恶人撒气的对象,即使丢了命也和踩死只蚂蚁一样。虽然这世界人的权位最大,可这样欺压别的生灵,总感觉不厚道。

“那被烧伤的那只狗呢,又是怎么回事?”听完了阿丁的故事,柯叔接着问。

“那是阿木,也是非常可怜。那天我正在家里,忽然村里有个小孩急急地跑过来,说看到那边山上有几个人在烤活狗。”

“什么!烤活狗!”柯叔听了吓一跳,光听这几个字就能感觉到背后的残忍。

“是,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爱狗、救狗,所以那小孩看到了就跑过来告诉我。放下手头的事,我赶紧跟着小孩往山上跑去。这村子离市区不远,城里人有时候到山上河边烧烤野炊什么的也不少见,但烤活狗从没听说过。走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一个劲问那小孩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看错了,可小孩很认真地说保证没看错。等到了山上,我看到几个看起来十几岁,头发又黄又绿的男孩女孩正在嘻哈打闹,再看地上有个火坑,上面有个架子,正绑着一只小狗在烤。那狗明显是活的,只是四肢和嘴巴都捆扎得牢实,无法挣脱,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一看到这一幕,简直要气疯了,人要多狠毒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呀,何况他们还只有十几岁。我连忙大声喝止,把狗从火堆上抢下来,责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唉!这些小年青竟然骂我多管闲事,说有道菜的叫割活驴,还有什么生吃猴脑,他们是在学着试验做菜。做了错事还振振有辞狡辩,我气得浑身发抖。后来幸好当时森林公安有警察在山上办案,听到争吵声过来看,又见林子里有人生火,就严厉训斥了一顿把他们赶跑,我才把阿木救了下来。”

没想到这只狗经历的事更惨,更让人气愤,柯叔一时心塞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同类,怎么能做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还有阿才,我是听人说有个地方的垃圾堆里扔了条狗,也不知哪受伤,快要死了。我赶紧找去,在一个路口找到了它。哎……那时阿木已经不能动了,躺在地上只能喘气。我连忙给它检查,却发现它没什么外伤,也不是有病,是营养不良,活活饿成这样子的。我很奇怪它都这么饿了,为什么不吃东西。拿些食物递到嘴边,它的求生欲很强,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使劲张开了一点嘴巴,我才发现它的舌头不知被什么人割掉了一截……”

柯叔再也听不下去了,心里一抓一抓的难受得不得了。他本以为阿白已经够惨的了,没想到比起吴老太收养的那些狗,还算是好的。人有人的命运,动物同样有动物的命运,细想一下,它们不知要比人类悲惨多少。

“可是,吴大姐,有人说人对人有爱就行了,对这些猫狗没必要那么在意,这对吗?”柯叔是想起了胡兽医骂他的话。

“老柯,作家史铁生写过一个故事,是说文革中学校停课了,有几个孩子天天跑到楼上玩,把抓到的小猫小狗从高处扔下去,看着它们痛苦地死去,以此为乐。后来他们长大参加了造反派,有一天就把自己的老师押到楼顶推了下去。不敬畏生命的人,慢慢会变成魔鬼,因为生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得爱惜,不论异类还是同类。”

这时,阿白吊的第一瓶药水滴完了,吴老太太又挂上了第二瓶。
旅行的瓶子32019-10-25 09:58:3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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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两个吊瓶,吴老太又坐着和柯叔闲聊,同时观察着阿白,慢慢就到了下午四点多日影西斜的时分。搭吴老太同来的那个年轻人按她吩咐买回来了药,吴老太拣出来一些,教柯叔晚上要用几片,要怎么碾碎,怎么喂服,还叮嘱他找些破衣服或旧报纸,把阿白卧的纸箱铺好,别让它再受寒。临走前,还拿起扫帚畚箕把阿白周围仔仔细细地打扫清理了一遍,原来有些污秽杂乱的所在,一下子变得整洁清爽起来。

柯叔心里充满了感激。在找到吴老太之前,他就象只栖惶无依的麻雀,慌乱地东碰西撞。空有一片善心,却身微力弱,遭人嘲笑、唾骂、冷眼,毫无用处,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阿白可怜死去。但没想到柳暗花明,老天终究没有寒了善良人的心,让他找到了吴老太。自从她出现以后,原本笼罩着哀怜、绝望、愁苦等种种阴晦气息,上空盘旋着死神黑色羽翅的广场,一下子回复了生机和希望,变得阳光灿然起来。

“她有菩萨心肠,真是个好人呀。”柯叔心里不由得溢满了这种感动的想法。

天色将晚,吴老太必须要回去了,她又谆谆叮咛了一些要注意的事,就转身走向在等着她的小伙子。柯叔忽然很不安,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他连忙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向着吴老太追了上去。

“吴大姐,你真的太好心了,谢谢你救了阿白!今天你坐车、用药花了不少钱,这点钱你收下吧。”他手里攥着二十块钱,要硬塞给吴老太。

没想到她一下子变了脸色,生了气。

“老柯,不是你要谢我,是我要谢你,让我能够有治阿白的机会。凡事都讲缘分,我和阿白有缘,都是注定的……说到好心,其实是你救了它呀。阿白是被人遗弃的,又病得这么重,你不懂治,经济又困难,你还能这样到处奔走为它求治,真的让我又佩服又感动……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你的,经过丈夫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这世间的人呀,太过险恶和叵测。有的披着文明外衣的人,比最凶恶的虫豸猛兽还要可怕。除了村子里认识的人,我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因为人和人之间会防着、算着、度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虚浮,带着功利,那多累呀。但你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质朴纯善的人,能够对阿白——一只狗这么用心,这太难得了!现今这个社会没几个人能做到。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退休金,女儿也会给我寄钱,能把阿白救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柯叔说不出话了,所有的感激感动都一齐涌到心上,堵在喉咙里无法表达出来。

“老柯,我认真看了,阿白是只漂亮的,很有灵性的狗,治好了要好好待它,以后会报答你的。”

阿白,报答?柯叔没想到吴老太会忽然说到这个,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一只狗,能报答他什么呢,他也从来不图这个。

“人世都是有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你救了今生的阿白,来世它会报答你的。狗身上往往也寄着人的魂呀。”

听到这里,柯叔吓了一跳。他想到在花鸟市场和那卖狗老农的闲聊,吴老太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吴大姐,这是真的吗,这世间真有轮回来世?”其实柯叔话底的心思是,吴老太一个大学教授,教科学文化知识的,怎么也相信这个呢。

“唉!信就有,不信就无吧。但心善积德肯定是没错的。”看看天色已晚,吴老太也不多说了,告诉柯叔她第二天一早再来,就回去了。



看着吴老太坐着摩托车的背影消失在广场的拐角处,柯叔走回到阿白的旁边。可能是药水里有镇定安眠成分的缘故,它正闭着眼睛在昏睡。但用手试探一下鼻翼,似乎呼吸的气息粗些了,胸腹的起伏也能明显看见了。吴老太不愧是教授,用的药分明就见到了效果。柯叔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连忙回家吃了饭,再找了些旧衣服,照吴老太叮嘱地将阿白围好保暖。然后就坐在铁皮房子前,一边履行着管理广场的职责,一边小心地不让那些好事来探询阿白生死的人,还有顽皮的小孩靠近。到了午夜时分,就把吴老太留下来的药拿出来,细心地用玻璃瓶子碾成粉末,用温水调匀,拿个吸管一点点地滴进阿白的嘴巴里。

做完这些,他觉得很安心。在铁皮房子的小铁床上,这么多天的疲惫、困乏、劳累似乎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很快沉沉睡去。在那无际的黑暗中,似乎还悠悠飘起了一个梦,看到阿白在一群大狗小狗中开心地奔跑、嬉闹,那一身的纯白分外引人注目。

旅行的瓶子32019-10-26 12:42:0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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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树梢,城市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仍然弥漫着朦胧睡意的时候,吴老太就来了。

一到广场,她顾不上和柯叔打招呼, 就直接走到阿白卧的地方,伸手向它的鼻子探去。与柯叔测阿白的鼻息不同,她只是用指尖揩了下鼻翼,脸上马上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嘴里轻轻喃喃地说:“好转了,好转了,小姑娘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呀!”

一旁的柯叔有些奇怪:“吴大姐,怎么看出阿白好转了?”

“狗和人一样,从胸腔呼出带着体温的气息。昨天我刚看到阿白的时候,它已经气若游丝,鼻子干燥发白。现在鼻翼润湿些,也变回原来的颜色,说明生命力在恢复……唉!可怜的阿白,就吊着一口气,看来还是想等它原来的主人回来,狗的心思就是这么单纯。”

听她这么说,柯叔心里不禁又浮起另一个疑问。

“吴大姐,我看狗也是挺聪明的,听话乖巧,为什么有的人打狗虐狗,还狠心抛弃它们,都这么残忍无情了,怎么还那么忠心?”

这个问题看起来普普通通,认真想一下却不好回答,狗为何那么忠诚于主人,为何与人类的亲近度那么高,为什么别的动物不这样,这是它们内里的事,似乎从来没人认真去探究过。但吴老太是教生物医学的教授,这个问题难不倒她,只是踌躇该怎么把深奥的科学道理向柯叔说明白。

“老柯,这和物种的进化有关……”刚一出口,她发现这么说太学术了,又转了种说法,“天地间刚有人的时候,与飞禽走兽,鱼虫虾蟹都是一样的,只为了吃食活着,繁衍后代,并不比那些狮子老虎高明多少,反而非常弱小。可是经过漫长的几十万年的时间,人渐渐学会了使用工具,一个重要的器官开始比别的动物发达起来。”

“是手吗?”会使用工具,柯叔觉得肯定是手。

“不是,是脑子。”吴老太说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头。

脑子!柯叔恍然大悟,觉得也有道理,人的脑子的确比别的动物聪明得多。

“刚开始的时候,人和动物的脑子都是一样的,只有本能脑。”她怕柯叔不明白,“本能脑就是控制人饿了找吃,冻了烤暖,有危险赶紧跑。还有那些小老虎会猎食、小鸭子会游泳、小鸟会飞……这些都是天生遗传,不用教就已储藏在脑里的本领。”

对于这个本能脑,柯叔听着有些愣,但后面的明白了,吴老太说的那是动物的天性,与生俱来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进化,有的高级动物就出现了情感脑,也就是能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这个主要是哺乳类动物有,冷血动物没有。”虽然吴老太竭力想说得平直些,但还是避免不了冒出些科学术语。

那就是说,动物也会高兴伤心沮丧发怒,这其实不难理解。

“在所有的生物里面,人的情感脑是最发达的,后来还进化出了其它生物缺少的智慧脑,就在这里。”吴老太指了指前额。“才会这么聪明,会思想和逻辑思维,才能主宰这个世界。”

“在所有生物中,狗因为经过人类的长时间驯化,受到影响和熏染,所以情感脑比别的动物要发达。它们的情感与智商,就如四、五岁的小孩一样。你说,这么小的孩子,那么稚气单纯,只会爱和依赖,怎么会恨呢?它们缺乏智慧脑,分辨不出复杂的人类情感关系,所以只是认准养育它们的主人,就象个忠诚的奴仆。”

听完吴老太深入浅出的说道,柯叔大概明白了——它们就象个质朴而可爱可怜的孩子,忠实地依附着人类,低眉顺首无怨无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与摆弄。

“吴大姐,那照这样情况,阿白是不是只要再打几天针就可以好了?” 柯叔更添敬佩,满心欢喜地问。

可没想到她摇了摇头。

“这才恢复了点精气,离完全好还远着。如果把阿白比作人,它现在应该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一大堆医生护士在围着抢救。可现在我们没那条件,只能慢慢来。”

这一天,吴老太还是给阿白吊瓶,用药。 空闲的时候就和柯叔悠悠地聊过去的事、社会的事,聊人的事、狗的事。后来几天,她把阿丁也带来了,它好奇地凑近阿白闻嗅着,还伸出长舌头亲昵地舔舔。这时阿白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眼睛可以完全睁开了,但还站不起来,只能蜷卧着,回以亲近的眼神和虚弱地晃动几下尾巴。

“这两个小家伙,还是同病相怜呢。”柯叔看着它们不禁感叹。

“阿白已经恢复许多了,但要根除它身上的病毒,还要用些复杂的法子,我想把它带回去治好,再送回来行吗?”吴老太带着征询的眼光问。

柯叔却有些慌乱, 因为她这样问,明显是把他当成了阿白的主人,可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它而已,心里从没有那种占为己有的想法。

“可以,可以……能治好它就行。”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吴老太能收留阿白更好,可是又觉得不是说的时候。

旅行的瓶子32019-10-27 08:39:57 发布在 莲蓬鬼话
(16)
吴老太把阿白带走后,过去五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柯叔几乎都想不起来了,阿白也渐渐从他心里淡忘,能够受到吴老太——一个真正有善心,真正爱犬的人救治,最好还能收留它,与阿丁它们生活在一起,这应该就是阿白最好的归宿。

但有时他也会不期然地想起它,那是看到广场一角遛狗的人们牵着 小犬,欢腾地追逐跑闹的时候。尤其是看到萨摩、比熊这些和阿白挺象的狗,他就会欣慰地想,那个曾经被人抛弃,重病缠身的小家伙,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好了吧,应该也会和阿丁、阿才它们顽皮地嬉闹,享受生命重回的难得喜悦。

仍有人知道阿白的事,还惦记着它,不敢问柯叔,只是走到它原来卧的地方看看,发现已经不在了,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头一声叹气走开了。

阿白就象一朵云,曾短暂地飘过广场上空,停驻片刻,又随风飘去。

广场上的人、物、事,如河水一样日夜不息地从柯叔眼前流过,他无瑕顾及太多,因为自己也只是这水中的一分子,在岁月中随波逐流。



这天早上,柯叔拿着个大剪子,在修剪围墙边大红花的枝叶。这种灌木易种好活,长得也快,开的花又大又红艳,煞是好看,缺点就是要经常剪掉旁逸斜出的枝叶,不然会影响整体的美感。

他一枝又一枝细心地铰着,不时眯起眼打量一下够不够平整。他很享受这工作,觉得花草也是有生命的,会成长会绽放会笑,当然也会老去会伤心会枯萎。古人不是喜欢把树啊,竹啊,花啊,比作人吗?老树奇花不是还会成精变仙吗?它们只是无言而已,比起忙忙碌碌、你争我斗的浮躁众生来说,无言与不争才是大智慧,才是与天地自然精气相通,与日月星辰同辉的智者。

柯叔工作是如此的专心,没注意到广场一角的马路边有辆摩托车停下,一个白色的小身影从后座人怀中放下,飞快地跑到广场上。它高兴地绕着花圃转圈,在景观树底用鼻子贪婪地闻嗅,在遛狗人常聚的那块地方跑跑停停望望,似乎在找着什么。后来,应该是累了,它跑到离柯叔不远处的一棵大皇椰树旁趴下,吐着舌头呼哧喘气,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这个正在忙碌的老人。

或许是早上的广场太安静了,尽管已是残冬,还有和煦的阳光,市民却很少。柯叔很容易就发觉到了背后的响动,转头一看,不禁有些惊讶。

“这么早就会有只狗在这儿?遛狗的人一般都是晚上才出来,白天是见不到的。”柯叔心里嘀咕着,感觉有点奇怪,就转头去寻找这狗的主人。

当他往右边看去时,马上愣住了,柯叔看到了吴老太正在向他走来,脸上笑吟吟的。

“老柯,它是阿白呀,你不认得了吗?”

阿白!

柯叔转过脸,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只狗,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吴大姐,它真的是阿白?”

“是啊,就是它,没错。”

“它的病完全好了?”

“好了,全好了,你放心吧。它现在和别的狗一样,是一个健康的阿白了。”

“这,这,它变化这么大,我都不敢认了”,柯叔嗫嚅着,他说的“变化”,是指阿白变得壮实漂亮了。以前的阿白,即使原来主人没抛弃的时候,也是营养不良、瘦弱不堪、病病恹恹的。重病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只剩下一副几乎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在苦苦对抗着病魔与死神。而现在眼前的阿白,身体如注入了神奇的能量剂,变得充盈而有活力。那四肢、身躯、眼睛,都流溢着春天万物舒展般的张力与生机。还有那一身纯白的毛,很显然吴老太精心帮它洗涮梳剪过,显得干净、素洁、得体,正如吴老太刚见到时所叫的,阿白就象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

“好了,好了,那就好……”激动欣喜之下,柯叔又有些笨嘴拙舌,“阿白,它还会记得我吗?”

“会的,狗是会记恩的,你叫它试试看?”

在吴老太的鼓励下,柯叔蹲下来,朝着几米外趴着的阿白:“还认得我吗?阿白,你要好好感谢吴医生,是她救了你,她是你的贵人呀。”

柯声叫声刚落,阿白好象听明白似的站了起来,低首贴耳,毛绒的尾巴使劲摆动着,走近柯叔,用头使劲挨他蹭他,又伸出红润的舌头,亲昵地舔他的手。

柯叔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不停抚着阿白的头:“好,好,好阿白,还记得我。你这条命能捡回来不容易,以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吴老太在一旁看着,也有些感动:“老柯,再纠正你一次,不是我救了阿白,是你救了它。就好比我是医院,如果不是你好心送它来,再好的医生也没用,你才是阿白真正的恩人呀。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把阿白好好地交还给你了。”

听到吴老太后面这句话,柯叔心里有些着急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说:“不,吴大姐,还是你收留阿白吧,看你照顾得多好,让阿白和阿丁它们作伴。”

吴老太的神色一下变得有些黯然:“老柯,我年纪大了,实在没精力照顾这么多,只能救治一些很可怜的,生存能力弱的狗。”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而且,我女儿女婿为了照顾我,很快要回国内做生意,叫我去上海。他们还在那买了公墓,要把我丈夫的灵迁过去。起初我是不肯的,因为在这住习惯了一切都挺好。可是我女儿说,要是你年老有个病痛怎么办,假如你归老了和父亲合葬在这,每年要我跑几千公里到这陌生荒僻的乡下祭扫吗?这孩子呀学的法律,几句话就戳中了我的心窝子,所以就答应了她,等她在上海的生意安定了我就过去。”

“那阿丁它们怎么办?” 柯叔忘了自己的事,却担心起那些残疾可怜的生灵来。

“我女儿那不方便养狗,阿丁它们只能拜托村里的人收养了。我会给些钱他们,看在曾经为村民看过病的份上,应该会善待它们的。”

柯叔不再说话,知道吴老太是不可能收留阿白了,可心下又实在是为难,因为他是个广场管理员,怎么好收养一只狗呢,家里也没地方养。

吴老太看出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老柯,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阿白很有灵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段时间我还训练了一下它,你看?”

说着, 她招了招手:“阿白,过来。”

在一旁嗅着草地的阿白听到了,马上跑到她身旁,端端正正地蹲下。

“好姑娘,握握手。”

柯叔惊讶地看到,阿白真的抬起了右爪子,吴老太和它握了握,挺象那么回事。

“去吧,到那边呆着,不许乱跑”,阿白就跑到一个花圃边卧下,乖乖地摇着尾巴。

柯叔看了,有些感动。如果他不收留阿白,难道要再一次抛弃它吗?这可怜的小家伙,已经转过两个主人了。

他心想了想,决定先收留阿白,以后的事看情况再想办法。
旅行的瓶子32019-10-28 11:37:46 发布在 莲蓬鬼话
(17)
柯叔找来些废旧木板、塑料布,在阿白原来卧的地方重新钉了个不大好看,却简单结实能遮风挡雨的小屋。它掩映在大红花灌木里面,被浓密的枝叶挡盖着,不留心不容易看见。加上他经常就在铁皮房子门口坐着,不让顽皮的小孩靠近,所以一时不用太担心会被人发现。

每天中午,柯叔在家吃完了饭,就带多一份到广场。老伴也是个心软的人,知道他收养了一只狗,刚开始有些埋怨——不是责怪他的善心,而是担心阿白是宠物犬,会很娇贵难以喂养,要是再生病就更麻烦了。但还是周到地准备了饭食,叮嘱柯叔先养着,留心哪里有好人家再送走。

柯叔虽然喜欢狗,却从没养过宠物犬,所以心里很忐忑纠结。他即担心自己布衣蔬食,阿白跟着会受苦过不习惯。又担心阿白毕竟是一条犬,会不会有时烦躁不安,狂吠大叫什么的,吓到小孩子,或吵到广场上的人还有周边的住户,那是自己的管理失职,要是引起别人的投诉,更会内心惭惶羞愧。

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种种担心和忧虑完全是多余的。

——阿白是一只出奇懂事的狗。

它丝毫不挑剔吃的东西。每次柯叔只能带来些清淡的粥饭,最多加点有些小油花的汤,它总是用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他,轻轻摇晃着尾巴,慢慢走上前吃掉。柯叔还惊讶地发现,阿白吃东西十分地“优雅”,这个词本来是应该用在人身上的,可用在阿白身上似乎也很恰当。它吃东西的时候,一点也不急,用舌尖轻而缓地扫卷饭食,不会弄出米粒残渣,也不会把嘴巴弄脏。有时,柯叔家里难得加菜有肉吃,他把吃剩的骨头用食指和拇指尖捏着,阿白便会走上来,用一点点嘴角和牙齿尖小心翼翼地咬去,完全不会担心碰着手。

阿白还格外地安静。没有柯叔的召唤,它可以一整天都呆在狗房子里,即不乱跑,也不乱叫。就那么安卧着,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广场上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柯叔不由会有心疼的感觉,他认为这是阿白在委屈顺首、谨慎畏缩地以求存活。就象一个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不得不象只惶恐不安的小兔子般,处处小心翼翼,局束惴惴,生怕会做出一点错事而受到呵骂与责罚。

每到深夜,当广场上的灯都关了,人群都散去,只剩下满地淡白的月光与黑墙般的树影,冷静寂静重回这方小小的天地空间时,柯叔便会把阿白放出去,让它透透气撒撒欢。这时,他才会发现阿白的“安静”并不是天性,更确定那是因为它的灵性与懂事。

困囿了一天的阿白,在广场上撒开四腿飞奔。眼力不好柯叔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白色的影子,在沉沉黑夜中飞快地划过。那精灵般的身影时而在草坪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跑,使柯科根本无法将它与白天的安静联系起来。时而又跃上一米高的花坛,端端正正地蹲踞,定定地看着远处马路上不时驶过的汽车和夜空下星点黯淡的楼房灯火。它似乎在想着什么,应该在想着什么,柯叔无从猜测,但能感觉到一种孤单落寞的孤单与怆然,在天地间、星空下、夜色里,缓缓四溢飘散。

阿白有时也会突然很“疯”,那时因为看到了同是晚上出来觅食活动的动物。有一次,柯叔突然看到它在草坪上狺狺低吼,围着一个不明东西转圈。他赶紧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小草鼠,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在草叶中蹒跚地爬着。阿白虽然很兴奋,却没有什么恶意。用鼻子嗅嗅,又爪子拔弄一下,然后就看着它笨拙地爬进一丛三角花里。阿白还遇过一只流浪的小野猫,两只大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幽幽的绿光,蹑手蹑脚地在灌木丛边潜行觅食。一发现阿白过来,马上嗖地爬上了树,抱着树枝,目光炯炯地看着下面。猫狗之间默默对视了一会,阿白就转头走开了。

柯叔看着这些,心里很欣慰。 他觉得这广场里,所有生物都应该是平等共存的,无论是花草,还是动物。他不想看到有恃强凌弱那样的情景出现,更不希望有弱肉强食的事情发生,而阿白的厚朴善良,正是符合了这广场宽大包容的气质。(瓶子灵异故事公众号:bottle0038)

旅行的瓶子32019-10-30 13:23:37 发布在 莲蓬鬼话
(18)
柯叔想把阿白暂时藏着,担心让人知道了会惹来飞短流长。可它就如草地里的一株小白花,那么努力顽强地迎风生长,很快还是让人发现了。

那天晚上,一个遛狗的胖阿姨走到柯叔的铁皮房前,想借钥匙开旁边锁着的水龙头洗一下手,可是他刚好不在,到广场上巡视去了,便只好站着等。她牵的巴哥犬和主人一样有着圆滚滚的身子,皱着苦相耷拉的脸,耸着鼻子不停地到处嗅,不一会儿就把牵绳绷紧,整个扎入到大红花丛里。胖阿姨看到自己的狗使劲地扯,只剩个屁股露在树丛外面,以为它看到了老鼠、蛤蟆什么的不卫生东西,就大声地训斥:“小虎,不要去里面,出来。”边说就用力地扯了下狗绳,没想到巴哥犬一点也不听,反而又拼力扎进去了点。

胖阿姨觉得奇怪,就拔开大红花的叶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却惊讶地看到小虎正亲昵地凑近一只白色的狗,兴奋地又嗅又舔。

这里怎么会有只狗,是谁养的?当她看到那个用心搭成的狗房子,马上就明白了,只有这广场的管理人,也就是柯叔,才能这么做。

不一会儿,柯叔回来了。他看到胖阿姨蹲在地上抚摸着阿白,巴哥犬在一旁绕圈。

“柯叔,你这怎么藏着只狗狗呀,应该放它出来跑跑……多安静可怜的小家伙……”胖阿姨快人快语地说。

柯叔被发现了秘密,一时间有些窘,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看这狗狗有些眼熟,难道它是小白……你救活了它?!”当初阿白刚病的时候,胖阿姨曾买过火腿肠来喂它,但也是她被众人推举,向柯叔提出处理掉它的建议。

“嗯,是阿白,它现在已经好了。”无奈之下,柯叔只好承认了。

“哎呀!阿白,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那时病得那么重。”胖阿姨激动中夹着羞愧,一只手抱着阿白,另一只手使劲抚捋它的头、耳朵、脊背、爪子。“阿白,你可得好好报答柯叔,当初我们都叫扔了你,是他坚持救了你呀。”



经由胖阿姨的广播,经常来广场遛狗的圈子里很快就知道了阿白被救活的事。它被热心人带到了东北角的草地,众人围着发出各种感叹。

“得那么重的病还能够死里逃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怜的阿白,真幸亏遇到了好心的柯叔……”

“以前那小姑娘根本不用心,养得又脏又弱,不象样子,现在长大壮实了,可真漂亮……”

“柯叔怎么一直把它藏着呢,窝在那个阴暗简陋的小木房里怎么行,吃得也不好,最好能找个人收养……”

各种话语七嘴八舌,象树上的叶子般纷纷落下,飘到阿白的身上。它安静地蹲着,晃动尾巴不解地看着周围这些怀着善意的人,他们有的上来摸摸它,拿出小梳子捋顺一下打结的毛。有的掏出零食,热情地塞到嘴边让它吃。有的把自己的宠物犬拉过来,想和它交朋友。这似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弥补,为他们曾经自私的无情,也为人类对另一种生命的轻慢与伤害。

大家都以为这时的阿白是幸福的,如果是一个人,肯定会受宠若惊,激动不已。可是正当众人一片热忱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阿白缓缓站了起来,从人圈子的缝隙钻出去,从容施然地走向不远处柯叔的铁皮房,一侧身在门口卧下,昂起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广场。那时柯叔刚好去劝阻几个骑自行车进广场的学生,没在房子里。可从阿白身上,人们却分明感觉到它也有了主人的气质与禀性,还有一种历经劫难之后的沧桑与淡然。

“这阿白,感觉象个人儿似的,心里装着不少事呢。”胖阿姨轻声地嘟囔。

旅行的瓶子32019-10-31 15:59:0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19)
既然已经藏不住了,柯叔也就不再遮掩,用根细绳把阿白拴在铁皮房旁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刚开始,他还是有些担心广场上的人来来往往,阿白会妨碍别人,吓到老人孩子,因此让人对他有看法。所以把阿白看得紧紧的,尽量不让它接触到人群。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阿白老老实实的很听话,仅是安静地呆在柯叔的脚边,却无端招来了许多注意。

紧挨着广场有个教育学院,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有很多学生到广场上休憩玩乐,或仅仅是路过。一些女学生看到阿白,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惊呼着说好漂亮的小白狗,便不顾柯叔在旁边,围着又逗又抱。其实阿白已比那姑娘养的时候长大了许多,可是身型还是比那些大型犬小了一圈。它的个头大小适中,让人看起来觉得温厚可爱而又不会有危险。加上一身雪白漂亮的毛,无论谁接近都憨态可掬咧嘴顺耳,晃着尾巴的友好神态,很容易就招人喜欢。

慢慢地,阿白受到了学生们的宠爱。有时他们围着一圈坐在草地上,买来吃的喝的,喧闹地庆祝某个同学的生日。问过柯叔允许后,阿白便会参加进去,被这个抱抱,那个摸摸,还围在中间让它玩认人的游戏,阿白歪着脑袋看看,晃着尾巴走向其中一个女孩嗅嗅舔舔,竟就是过生日的寿星,不禁引起惊讶的赞叹和快乐的哄笑。有时学生们办文艺沙龙,阿白又成了模特,静静地蹲着被人素描,画里面的阿白,少了些生气,却多了灵气。知道阿白的身世后,有个中文专业的学生还写了篇文章,题目是“那一道生命的亮白”,发表在城市的晚报上。在广场边的阅报栏前,柯叔一字一句费劲读完,并不大明白学生表达的生命意义、人与自然之类的深奥内涵,内心却不由得涌起欣喜——阿白正在被广场所接纳,它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避难者,这些单纯善良的学生们给它打开了一道充满善意的门。

不仅学生,阿白还意外地受到了孩子们的青睐。经常会有蹒跚学步的幼孩,好奇地走近阿白,想伸手去触摸这白色的奇怪生物,家长也总会紧张地阻止。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只狗根本就没有丁点危险,一有小孩靠近,它就俯首贴耳,用晃动的尾巴示好。喂它东西,就用嘴角,一点点牙齿尖小心翼翼地叼去,生怕会吓着孩子似的。也因为这样,有的胆子大的顽童就会揪耳朵,扯尾巴,或者骑上去,把它折腾得够呛。可即使这样,阿白也不会生气,顶多吃疼了跑开而已。

阿白就如广场上花草间长出的一株白天星,当人们发现它无害,不破坏整体的和谐,还有一点身世飘零的可怜之后,也就逐渐接受和习惯了它的存在。

于是,熟悉广场的人就会经常发现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当孩子们玩球的时候它会跟着追逐奔跑,总是能飞快地跑在前面及时把球扑住,不让滚到广场边的马路上。当广场舞大妈阿姨们跟着激荡人心的节奏翩翩起舞,它会蹲在一旁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尾巴不停地摇晃,细看竟然似乎也能合上拍子。还有一些初次约会的情侣,那么拘谨、忐忑、无措,空气仿佛都凝固一般。可是当阿白施然走过来,微笑似地眯眼看着两人时,这一切马上冰雪迎春般消解。它就象一个不会说话的红娘,给两颗热烈却生份的心牵起一条破除障碍隔阂的线。

但阿白去得最多的还是广场的东南角,那有一排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参天大树。从那两人合抱不过来的树身,如耄耋老人般发暗皴裂的树皮,还有巨伞般伸展铺张的树冠,很容易会猜想出它们的年龄比这广场还要大许多。就在当中一株最大、最老的树下面,有人摆了香案香炉,供上佛像,小收录机里传出悠扬的梵呗,十多名虔诚的信徒盘坐跟着吟诵《心经》、《华严经》、《大悲经》……这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就是倡议在广场重建几百年前那座香火鼎盛佛寺的热心者之一。他们渐渐发现那个心愿实现的可能已经十分渺茫,便转为在大树下——据说就是昔日佛堂所在的地方,礼佛诵经以表达虔诚。城管部门的态度是,只要他们的声音不是太大,人数不是太多,不影响广场秩序,就不会有人去干涉。

柯叔发现,只要在别的地方找不到阿白,它肯定就是去了那棵大树底下,趴在诵经的人们身旁,眼睛炯炯发亮地盯着佛像,好长时间都不动一下。有时他找过去了,会和信徒们闲聊几句。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人们都叫她张姨,是这群人的组织者。一边抚摸着阿白,一边欣喜地说:“柯叔,你的阿白看来和佛很有缘,很有佛性呢。”

狗也有佛性?柯叔不以为然,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佛家信徒们想重建寺庙的心情可以理解,可也不能信口胡说啊。

张姨见他不信,就很认真地说:“柯叔,万物生死都有轮回。佛家经义上说,积德行善的人会投胎为人,或是狗。”

“为什么是狗,不是牛马猪羊?”

“牛马猪羊都受苦啊,都是前世做了错事今生来赎罪的。狗就不同,最亲近人,受信任宠爱。遇到好的主人,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

柯叔琢磨着似乎有点道理,可是后面一句话又让他心里不是滋味,阿白就是没遇到好的主人,照张姨说的既然它前世行了善,那么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受那么多的苦?

对于生死轮回如此深奥难明的事,柯叔将信将疑,并没有想太多。站了一会,就走了。



旅行的瓶子32019-11-01 11:02:2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0)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而机械地重复,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可事实上,时间如细沙般缓缓流动,虽然很微小,却片刻不息,淘蚀改变着世间的一切。

柯叔就象一尊雕像,在广场上站着、坐着、蹲着,以各种单调古板的姿态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在他的身边周围,则都是变动着的,四季交替,花开叶落,云卷云舒。来来去去的人们,就如潮水般不断地起落冲涮,使这个有着古旧底蕴的广场,镀上一层越来越厚的时光黯色。

本来他已阅透世事,历经沧桑,觉得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出生、长大、结婚、抚幼、赡老,除了小时候凭着脑瓜的单纯能有一些无忧的快乐,之后几乎就没有。即使有一点,也象苦碱地里长出的瓜秧子,蔫蔫地长不了多久多大。眼前烦心的是老伴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经常会气喘发冷汗,吃了许多药不见好。两个孩子没读什么书,老实本分。女儿嫁了个普通人家,摆水果摊,日子紧紧巴巴。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快三十了对象还没着落。贫贱的家庭同样事事哀,各种烦恼就如头上的白发一样不断冒出来,沉沉压在心头身上。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拧紧眉头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水烟。那吞吐迷漫的白烟在身边氤氲笼罩,似乎是心里的愁苦在排解飘散,却又象在膨胀扩大,溢满天地四处。柯叔心里眼里的生活已如黑白胶片一样,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又如一块焚炼焦黑的铁陨石,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收留阿白后,似乎让这一切有了变化。

每当日暮晚饭时分,太阳西斜,广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的时候。柯叔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粗茶淡饭,阿白也在一旁舔着碗里的饭食——只是些普通的粥饭剩菜,油荤星都没几点。吃完之后,就安静地趴在他身旁,看着夕阳散尽,远近灯光逐渐亮起。虽然它是犬,可柯叔慢慢地却越来越觉得,阿白就象个人儿一样,默默地陪着他,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它不会说话,可是除了这个之外,似乎什么都懂,无言甚至比毫无作用的喋喋不休更要好。

有时候,柯叔心里会浓浓地涌起一种歉疚的感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贫寒了,阿白跟着只能受苦,就象乡下轻贱的田园犬。而它其实本该和广场上别的宠物狗一样。

“给你找个好主人吧,阿白!刘老师很喜欢你,我看出他有收养你的意思。”他说的是经常和老伴到广场散步的一个退休老教师,儿女都在外面工作。两夫妇已经养了一只小比熊,但看到阿白还是很喜欢,说它就象个文静、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细细地问柯叔它几岁了、吃什么、习性怎样,一到广场都来看看它。

阿白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柯叔,轻轻晃了下绒尾巴。

看着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柯叔又不忍继续说下去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这样,狗其实也是如此。初见阿白时,它的眼睛是清澈、纯净、无染的,就象个欢快的孩子一样。后来病重,那种眼神是悲凄和绝望,等待着无情命运的降临。而现在,那双眼眸里,是经历过生死的沧桑和淡淡的哀伤。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柯叔却仿佛读懂了意思:我一直很听话,没做过错事,也不挑剔食物,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为什么?

其实柯叔一直有把阿白送人的念头,也有许多人表达过想收养的意思。但吴老太那番谆谆叮嘱的话让他犹豫,下不了决心。特别是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更加动摇不定。

一件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天气由春入夏,渐渐转暖,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非常多。柯叔坐在铁皮屋子前,不时得跑去劝阻一下摆摊的、骑车的、踢球的、爬树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怕碰到吓到小孩子,他把阿白拴着,顾不上管它。正当他又阻止了一伙准备在广场上搭台子卖药酒的人,唇干舌燥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忽然发现阿白有点不对劲。以往,它都是安安静静地或趴或蹲,即使有人来抚逗也都是一幅沉稳娴静的模样,可是现在却四肢挺直站了起来,耷拉的耳朵也竖起,定定地看起广场的东南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柯叔奇怪地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除了密密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歌舞乐声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然而阿白却焦躁起来,前脚不断抬起,把绳子绷得笔直,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阿白,听话,不许乱动!”

柯叔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烦躁不安,心想是不是天气热和人多的缘故,等晚点人少了就放它去遛遛。

可是阿白却丝毫不听,扭头看看柯叔,又看看那个方向,呜呜地明显是万分焦急想求柯叔放开让它跑出去。

他不禁有些生气。因为实在是无暇管阿白,担心它会影响到别人,就上去解开绳子,想把它拴到房子后面浓密的大红花丛中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他刚松开绳子攥在手上,阿白拼命一挣,那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柯叔一下子没抓牢,它立即箭一般拖着绳子冲出去,瞬间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喧闹挨挤的人群之中。

这下可把柯叔吓得够呛。在他眼里,这时的阿白已不是安静温驯,而是暴躁危险,广场上人这么多,要是它伤人怎么办,绳子绊倒小孩怎么办,一去不回找不到怎么办……这种种可怕的后果让柯叔心寒脚软,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他顾不得礼貌和脸面,直接穿过两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又绕过一群嘻哈玩笑的孩子,拼尽全力跑了四、五十米,终于隐约看到一百多米开外阿白那迅速奔跑的身影——它已经跑到广场边上,越过那圈人行绿道,再出去就是川流不息的马路了。

情急之下,柯叔大喊了几声阿白,却因为离得远,广场上声音大,没半点作用。反而恐惧地看到,阿白一跃飞扑到一个正在散步的行人身上。这下柯叔的魂几乎都要吓掉了,心里连喊糟了糟了,这下惹大祸了,腿脚发软地赶紧跑过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行人是个年轻女孩。阿白扑在她身上又抓又拱,她被吓得连连躲避尖叫。周围的人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大人小孩都四散躲开不及。

柯叔面如土色,额头上还不停地冒着冷汗,喘着气连声呵斥:“阿白,停下,回来……”可是没有用,阿白就象疯了一样,全然不听,绕着追着女孩扑上去。

“快管好你的狗……救救我”女孩带着哭腔喊。

这时,旁边看的人里面有个声音说:“柯叔别慌,阿白好象不是咬人,它象是喜欢这姑娘的哩。”那是个经常来广场遛狗的人,认识柯叔,也认识阿白。

柯叔停下来气喘匀了些,也镇定些了,听到这话,认真一看,还真象是这么回事。

阿白虽然扑到那女孩身上,尾巴却是十分殷勤摇动着的。嘴巴虽然凑上去,却是伸出长舌头在热情地舔舐……这都是狗狗善意示好的表现啊。

他正想说些话,安慰女孩不要害怕惊慌,可看清她脸的时候,却一下子怔住了。

“姑娘,你不认得它了?它是阿白呀。不,是小白,你养过它的。”
旅行的瓶子32019-11-04 11:37:2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1)
或许是听到了柯叔的话,又或许是发现这只突然出现扑过来的狗虽然看起来吓人,可是它既没撕又没咬,只是很亲热的往身上凑,那女孩也镇定下来,没那么惊慌了。
“姑娘,它是你的狗啊,小白。”柯叔又大声点说了一遍,怕她没听清楚。
“小白……”女孩怔住,变了脸色,慢慢蹲下来抚住跟前无比欢欣热情的狗。
“小白,你真是小白……你没死?!”她嗫嚅着,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端详着它。
阿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也安静下来,用舌头不断舔女孩的手。
“是它,就是阿白。”柯叔担心女孩认不出,因为毕竟有一年多了,昔日那只病恹恹的小毛狗,现在已经长大了两倍,匀称健壮,浑身披着雪白的长毛,还有条弯翘的漂亮大绒尾巴。
女孩脸上的神色又变了,开始是惊讶,现在是高兴夹杂着许多的羞惭。
“小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那时不是快要死了吗?”说这话时,女孩的眼睛一直都是看着狗,躲闪着不敢面对旁边的柯叔。
柯叔没有计较,在旁边热心地把阿白被吴老太救治好的过程说了,末了语重心长地叹气说:“姑娘,阿白很可怜,病得都快不行了,还跑来广场这里眼巴巴地等你。狗的心思就那么简单,你是它的主人,养过它,就永远不会忘!”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阿白,不断地抚摸它的头、背。阿白眼睛炯炯发亮,咧嘴看着这失散重逢的主人,尾巴使劲晃。
“姑娘,你回来就好。我把阿白交给你了,它很懂事,以后好好对它。”柯叔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把阿白交还给它原来的主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也不会违背对吴老太的承诺。
可没想到的是,女孩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缓缓地站起来,柯叔发觉她的身体有些异样。
“柯叔,谢谢你!那时小白生病,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家人给我在广州找了工作,催我去。小白又病得那么厉害,要花那么多钱,送又没人要,实在没办法才把它扔了。”女孩扶了下腰,阿白蹲下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说话,尾巴仍在晃。“这一年来,我一想起小白,就很内疚,觉得自己害了它。特别是怀孕之后,更觉得虽然是狗,可它也是一条命,来到这世上多么不易啊,先是被油校的大学生玩乐抛弃,又落在我这样没心肺的主人手里,最后还那么惨。”
柯叔已经看出来了,女孩微微挺着肚子,是一位准妈妈了。
“幸好你救活了它,要不我真觉得自己害了一条命,像根刺永远扎在心上。现在我心安了,不用再纠结这事了。”说着她掏出一百块钱,要塞给柯叔。
柯叔听来听去,却发现女孩并没有带阿白走的意思,连忙推辞了:“姑娘,不是我救了阿白,是一位好心的老太太,你该谢谢她。以后你好好对阿白就行了。”
女孩脸上惭愧与为难交集:“柯叔,我结婚嫁在广州了,这次是回来办点事,明天就要走,实在养不了它。”


女孩走了。看着她渐远的背影,阿白着急地想跟上去,却让柯叔的大手牢牢抓住了脖子。
它呜呜地叫着,使劲挣扎,看看前方,又看看柯叔,乌黑闪亮的眼睛里满是哀伤和疑惑,似乎在问数不清的为什么。
一直等女孩走出广场,看不见身影了,柯叔还不放心,把阿白拉回铁皮屋旁,用绳子拴起来,然后坐在一旁,吸着水烟,闷声呆看着喧闹的广场。
阿白眼神里装满了落寞,不甘心地走动着往远处张望,希望昔日的主人还会出现。可是直到夜深广场上的人几乎走光了,它才慢慢绝望,呆滞地趴着,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柯叔转头看看,摸了摸它的脑袋。他越来越觉得,阿白虽然不像人那样高等,却同样有灵性。它除了长的模样,不会说话之外,别的和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单纯的小孩没什么两样。不是吗?孩子亲昵地粘父母,它忠诚地恋主人。孩子的心里爱就是爱,纯得没一点杂质。伤心就是伤心,没一点伪饰,阿白同样是这样。孩子听命于父母,它依附于主人,命运都无法由自己决定。
“阿白,你的主人又走啦。她真的不方便带走你,也不能勉强,以后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阿白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它虽然听不懂,却看明白他脸上叹息无奈的表情,呜呜地站起来,舔了下柯叔握着水烟筒的手,卧在了他的脚边。


旅行的瓶子32019-11-06 10:16:09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2)
自那次重遇前主人的事以后,柯叔的心更加不忍了,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阿白,这么聪明、漂亮、懂事的宠物狗不应该跟着他受罪,总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人收养。但到那时阿白认准他是主人了,不是又要受一次抛弃的苦吗?所以他抓紧找人打听,想尽快把它送出去。

本来对阿白很喜欢的刘老师夫妇却受到子女的强烈反对,担心他们受累,只能养一只狗,所以收养阿白的事只能作罢。
有个常到广场遛狗的人对阿白很感兴趣,可是柯叔却不满意。因为这人脖子上挂根大金链,说话粗俗,常见叼着根烟,大言不惭地和别人吹嘘他的生意有多大,其实干的是偷采白泥矿的营生。他养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雄性大黑犬,与主人一样相貌猥琐,经常从嘴里垂下满是唾液的大长舌头。柯叔问为什么要收养阿白,他竟然说是给他的黑狗找个媳妇。
还有个女人也想收养阿白,可是当柯叔想到她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脾气暴烈地拿鞭子把自己的娃子抽得哇哇哭叫的时候,马上回绝了她。
柯叔没发觉,他已隐隐把阿白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总是挑剔地担心别人会对它不好,总想给它找个最好的归宿。可是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完全改变了想法。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上,天还没亮,广场还笼罩在惺忪的黑暗里。不过城市的睡意正渐渐退去,马路上已有了学生、清洁工、肉菜贩子,还有晨起锻炼的人忙碌穿梭的身影。这个时候柯叔还没醒,他通常要天已经完全放亮了才起来,然后去逛逛菜市场或花鸟市场。
可是这天,还在睡梦中的柯叔被门外一阵刺耳的划拉声惊醒了。他坐起来,判断出那是阿白在扒铁门,还在呜呜地低叫。
每天晚上广场上的人散尽,柯叔会把阿白拴起来,它也安安静静的,从来不会闹什么别扭,可今天是怎么了?他正穿衣服,手脚慢了些,门外阿白忽然汪汪大叫起来。这下睡意全没有了,柯叔急忙打开门,刚照面,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往铁皮房的右边冲去,可是很快被绳子牢牢地限住了。
“阿白,你做什么!”在这漆黑寂静的清晨,广场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旁边路灯投过来昏黄庸倦的光。他实在弄不懂阿白为什么这样,心里有些恼火,就大声呵斥。
然而没想到的是,阿白竟然也以大叫回应,低沉急促的吠声蓦然划破了广场的宁静。柯叔发现了不对劲,它的吠叫并不是因为暴躁生气,而是焦急,还不停地看着铁皮房子右侧的广场小路,似乎要那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柯叔凝目看了看,可是那边昏暗一片,实在见不到什么。他看到阿白这么焦躁不安,心想它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于是拿起手电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他到处都仔细看了一遍,连树底下花圃间的阴暗角落,草丛里都搜索了,却什么也没发现。回到铁皮房前,阿白依然是一脸焦急,呜呜望着那个方向,把绳子绷得紧紧的,急不可耐地要冲出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柯叔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一解开阿白的绳子,它马上使劲向前冲,倒象牵着他跑似的。
柯叔加快脚步,紧跟阿白小跑了四、五十米,到了一个垃圾箱旁边。这是广场新添置的,外观漂亮大方。为了不散发臭味,做成了封闭式,推开盖把垃圾扔进去,又会自己合上。刚才他也走过这里,并没发现什么。可是阿白却在这停下来,使劲地边嗅边扒拉,还回头瞧柯叔,眼神里的意思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柯叔狐疑地蹲下来,想打开盖看看。可是刚靠近垃圾箱,不禁心里一颤,他听到一股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哭声——一非常微弱,小得必须足够近才能听得到。
难道是只小猫?广场上偶尔可以见到流浪猫,每到夜深人静发情叫春的时候,那声音就象个小孩啼哭哀号似的,十分瘆人。
一想到是猫,柯叔顿时释然了,拉着阿白就打算走。人都说猫有九条命,它自己会从垃圾箱里出来的。
可是没想到阿白却梗住脖子,抵挡住不让柯叔拉走。他不禁又气又可笑,心里嘟囔着狗和猫不是冤家吗?阿白太多管闲事了吧。但他又不忍心硬拽它走,心想打开盖子让猫跑出来就好了。
垃圾箱盖一打开,柯叔不禁捂住鼻子,皱起眉头。在各种难闻的浓浓酸臭味里,还夹着一股令人惊异的血腥味。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蹦出一只猫,那哭声却听得更明显了,是从一团皱巴巴的广告纸里面传出来的。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拔开纸,里面赫然是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满身血污,瘦小伶仃,还拖着长长的脐带。眼睛紧闭着,发出十分微弱的,有气无力的哭声。
柯叔的心瞬间颤抖了。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把刚出生的小孩扔在这密闭的,充满腐臭味的垃圾箱里!如果不是灵敏的阿白及时发现,这条小生命很可能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混在垃圾里被拉走扔掉。
柯叔报了警,医院的人也来了。其实婴儿的身世不难查清,因为包着他的那张纸,就是附近那所石油学院的一张海报。警察一看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一对偷尝禁果,却又惊慌失措不负责任的大学生干的好事。摇头感慨一番就走了,婴儿被送去了医院。


柯叔和阿白又回到了铁皮房前。阿白悠然趴着,乌黑闪亮的眼睛看向广场的远处,不时扭头用嘴巴拱拱痒或晃晃尾巴扑打小虫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柯叔此时的心境却正好相反,尤如大海波涛翻滚。他疑惑,阿白是怎么知道那垃圾箱里有个弃婴的?其实细想不难明白,应该是守在门外的它看到有人把东西扔了进去。可是,它为什么那么焦急和坚持,要救助那危在旦夕的小生命?如果是人这样做完全没问题,一点不奇怪,可它只是一条狗啊。他不由得想起了大树下那虔诚信佛老太太的话,阿白很有灵性,它与广场有冥冥中的宿缘,这里就是它最好的归宿。
旅行的瓶子32019-11-08 09:22:49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3)
广场发现弃婴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当人们知道是阿白的功劳时,更是惊诧不已。它一下子成了明星,特别是那些想重建佛寺的老头老太,硬是说佛祖显灵,指派白狗去救人危难,添油加醋把事情传得越来越玄乎。还有人打趣说那小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肯定会回来感谢柯叔和阿白。

柯叔听到这些,都只是付诸一笑而已。但他心里眼里,对阿白的看法却起了很大变化。以前无论多么乖巧懂事,都觉得它只是一条犬,与别的愚钝低等的动物是一类的,仅具有一些生物的本能而已,和灵长的人类是无法相比的。可是经过那两件事,他心里固有的想法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阿白除了那个皮囊不同,除了不会说话,别的活脱脱就是个人似的。它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远处上来往的车流人群,眼睛里充满哀伤,仿佛很多心事。它会在和小孩玩耍时眯眼顺耳,低首晃尾,那种善良慈和连人都会受到感染。它会在柯叔生活不顺,心情郁闷时默默地趴在一边,虽然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奇怪地能让他感到一点踏实的安慰。还有每当柯叔有事出去回到广场,远远地看到阿白在树底下焦急雀跃地等他回来时,总感到心底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人与狗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甚至把阿白看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当有情欲勃发的雄性犬想接近它时,总会毫不客气地赶跑,怕它受到“坏小子”的伤害。

儿女都长大成人离家了,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却始终有人类特有的嫉妒、小心眼、猜疑、不满等各种心理情绪铸成的墙在堵着,不时发生些烦心伤神的龃龉。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已经老了,人生已是日暮时分。而阿白有十几年的寿命,有它陪着终老也挺好的。至少它不会在要不到钱的时候埋怨投错了胎,不顾感受地说他这个父亲没用。至少它不会喋喋不休,像根绳索把他紧紧勒得胸闷气憋。忠诚的陪伴有时比现实疏离的亲情更宝贵,更何况这种陪伴是一种完全无条件,无杂质的生死相依。



柯叔以为,日子会象列旧而慢的绿皮火车一样,沿着命运的铁轨,一直安安稳稳驶向终点。可他没想到的是,生活根本就不会象轨道那样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总是会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这个城市开创了“创文明”行动——因为有太多的不文明,所以政府要用行政强力推动去创造出文明。这种由权力发起的汹涌浪潮,迅速席卷了城市的里里外外,大街小巷。

首先是街上警察查车多了,经常能看到一车又一车的摩托、三轮、电车被拖走,受罚的人满脸沮丧,垂头丧气。接着是城管的身影四处晃动,小摊小贩没了踪影。大搞清洁卫生行动开始了,干部们走出舒服的办公室,成群结队在街头巷尾扫垃圾、铲小广告……

柯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从心里是赞成政府的“创文明”行动的,因为广场上就经常看到不文明的举动,乱扔垃圾、乱摆卖、随地大小便、攀树折花、踢球、喷小广告……这对他的工作是好事。可是有天晚上见到的一幕,让他的心沉了下来。

那天晚上,广场已关灯了。他巡视了一遍正准备回铁皮屋睡觉,忽然看到广场东头有辆车悄悄停了下来,下来几个人。他觉得奇怪,凝神看这些人要做什么。接下来所看到的,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那几个人走到一棵大树底下,那有张长石凳,从那上边拖起个人,粗暴地推搡到车上。然后又走到一个花圃边,揪起一个躺着的人,关到了车里。这人可能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路上抵抗号叫,挨了几脚板。柯叔知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精神有问题的中年人,经常在广场上翻垃圾找东西吃。一个则是智力低的十几岁小孩,也不知从哪流浪来的,每天晚上蜷缩在花圃边。他知道他们大都是被家人嫌累赘抛弃的,觉得很可怜,同样是人却无家可归,活得猫狗不如。别的地方都会打骂驱赶,而他却容忍他们在广场有个栖身之地。

柯叔赶忙走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可是刚一搭话就愣住了,那几个人他认识,都是广场的上头部门城管局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好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那两个人,关去哪。一个人故作神秘,笑嘻嘻地说:“不关,我们可没钱养这些废物,送他们到别的地方过好日子去。”

听到这样的话,柯叔刷地明白了:因为城市要文明,当然容不下这些有碍“文明”的人,又不可能在这些麻烦上花钱,所以就想出省事的办法,拉到别的城市去丢弃。有的本来仅仅是走失的,就这样被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回不了家。

在城市的黑夜里,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却干着违背人类文明良心的事,柯叔心寒而愤懑,却又毫无办法。看着这一幕,他心底乌云般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对待同类尚且如此,对阿白这些低等的生灵,会不会有更残暴的手段?

旅行的瓶子32019-11-10 12:49:59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4)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柯叔的预感。不久,上头就发通知下来,要广场管理人员劝阻遛狗的人。柯叔不得不收起宽容和蔼的脸孔,板起脸公事公办地把那些狗主人拦在了广场外。而阿白又回复了刚到广场时的状态——被深藏在大红花灌木丛里,夜深人静时才能出来放放风。
很快,又传出要办养犬证的消息,条件严苛,手续繁琐,费用高得吓人。那些无辜的毛孩子们不仅在人类狭缝中生存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有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渐渐收紧。
柯叔紧锁着眉头,看着很晚才敢放出来透口气跑跑的阿白,忧心忡忡。但他又抱着一点侥幸,觉得政府的运动都是一阵风轰轰烈烈,过后就风平浪静。创文明城市不会搞很久,把阿白藏好挨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然而阿皮的出现,让他发现这回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阿皮是一只泰迪犬。柯叔在广场上看多了,也认得八九不离十,而且它不是串串,从毛色看应该血统纯正。所以当那天他在广场的垃圾箱旁发现它时,不禁吃了一惊。那时阿皮抱着一根小孩子吃不完扔的烤玉米棒子,正贪婪地啃着,看样子肯定是饿坏了。当柯叔走近的时候,它竟然吓得浑身颤了一下,扔下玉米棒哧溜钻进了浓密的大红花丛里。左后腿一瘸一拐的,显然是受了伤。
怎么泰迪都不要了?柯叔心里发凉,直嘀咕。这段时间街上被遗弃的狗明显多了,但大多是“串串”,象阿皮这种价格昂贵的纯种犬还是第一次见。他又想会不会是走失的?可泰迪犬通常是很粘人,自来熟胆子大,这只如此害怕人,还受了伤,很可能是被人打骂嫌弃后扔的。柯叔可怜这小家伙,便留心观察。发现它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的,从枝叶间往外瞅,发现没有人了,飞快地跑出来叼起那根玉米棒又钻了回去。因为毛剃得很光,两只耷拉的耳朵显得特别大,一晃一晃的,让人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皮。
阿皮开始时总是在广场周边晃荡,但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人走。有时会在大树底下盘桓,左嗅嗅右嗅嗅。有时又趴在花圃边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小孩玩。而大多数时候,它都看起来饥肠辘辘,在地上搜寻到小骨头、碎面包、果核什么的,便马上贪婪地咯吧咯吧嚼一下吞进肚子里。
柯叔关注阿皮,却无法靠近它。因为它总是那么警觉,无论站着、卧着、趴着,甚至正在吃着东西,那双滴溜的小眼珠总是斜觑着四周,一发现不对就马上撒腿晃着大耳朵跑。可是不久他欣喜地发现,阿皮不知什么时候和阿白成了好朋友。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听到铁皮屋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随意探头看一下,却惊讶地看到一个深棕色的小身影正埋头在阿白的食碗里吧嗒吧嗒地吃东西。
这不是阿皮吗?他屏住呼吸,怕它发现。也幸好有浓密的枝叶遮挡,也可能是有同类的陪伴放松了警惕,阿皮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看它。
阿皮把碗里的残汁剩饭吃了个一干二净,还用舌头细细舔了一遍。阿白在一旁安然看着,象个大人在看贪吃的小孩。阿皮吃完后,注意力转移到了阿白身上,走上去舔它的嘴巴,又顽皮地抱着它的脖子想往身上爬。阿白甩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那只是在佯装生气,阿皮毫不收敛,又凑了上去,阿白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它……两只狗就这样玩闹起来。
柯叔悄悄地走开了,心里有种莫名的情感在涌动。阿白的食量他是知道的,一向节俭的他拿捏得很准,不会多给一点食物浪费。可它把吃的让给阿皮,就意味着自己要饿肚子。阿白竟然能这么善良悲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等他忙完事再回来,发现两个小家伙都睡着了。阿皮的睡相很难看,脚蹬狗屋的板壁,头枕在阿白的脖子上。而阿白蜷成一团,也紧紧靠着阿皮。那景象,就象一对命运如风中飘萍的姐妹,在大难来临之际生死相依。
旅行的瓶子32019-11-11 16:14:22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5)
城市里创文明运动的风越刮越烈。据说省里要来暗访,交警的违停罚单开始贴到了内街小巷里,有小汽车的人如同被围猎的兔子般惶悚不安。垃圾管理也更严格了,每个垃圾点都有街道和居委干部在守着,满了不许再扔,还禁止跨区乱扔。如果谁把家里的垃圾带出来,不按规定顺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就有被罚款的危险。许多市民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提垃圾出门。

阿白和它的同类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可以撒欢活动的地方,广场、公园、河堤边……一个接一个被禁止,直至这城市里再没有它们的立锥之地。特别是那些被抛弃的流浪犬,因为没了主人这唯一的蔽护,更是背上了会肮脏、攻击人、有病毒等诸多罪名,柯叔已听到了一些上头要治理无主犬的风声。

那日,他大半天都没见到阿皮,觉得有点奇怪。这小家伙能吃上饱饭后安分了很多,经常粘着阿白嬉闹,累了就挨着它呼呼大睡。有时也会跑出去不见踪影,但没过多久又出现在广场上,象这样长时间没回来还是第一次。想到那个针对流浪犬的传闻,柯叔心里不禁惴惴不安。

下午,他要到城管局里领些用具,顺便到综合管理大队的办公室转转。还没到门口,隐约看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放着一堆东西,黑的白的黄的都有。柯叔眼力不大好,待走近看清楚,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是好几只被打死的流浪狗,横七竖八地乱堆叠在一起。在这堆杂陈的毛色里,它看到了一只深棕色的小腿,连忙扒拉开,正是阿皮。它小蒲扇样的耳朵上满是已经凝固的血块,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翻白的眼仁,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是柯叔啊,这是我们今天打的流浪狗,等会就叫阿兵拉去大排档,今晚好好吃一顿大锅狗,喝几盅,到时你也来哦。”

一个满脸堆笑的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吟吟的。柯叔当然明白不是因为见到他而笑,而是因为晚上可以有一顿攫取来的美食。

“刘队长,这……今天就开始打狗了?”柯叔心里气闷,却要强挤出笑脸。

“是啊,省里马上要来检查验收了,又明查又暗访的,可严了。局里还下了任务,一天要打十几只。不过也好,这下全单位都有狗肉吃了,也算是个福利,哈哈。”

“嗯嗯……这差事不容易干……辛苦刘队了”

柯叔对这样的“福利”并不感兴趣,但不得不勉强应付几句。

“是不容易干呀,这些扁毛玩意不去撩它们还没什么,可一旦有危险了,就又凶又狡猾。据说它们的祖先是狼……柯叔,你知道狼有多机警吧。”

无论谁,即使是人被逼到绝路了也会本能地反抗呀。你说它们是狼,可你们不是更凶暴的恶虎吗?柯叔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

“这家伙你别看它小,可机灵得跟兔子一样。”刘队瞥到了柯叔脚旁边阿皮的尸体。“我们费了好大劲,几次围住,都让它哧溜一下跑了,有次还是从阿兵的两腿间钻了过去。后来还是他想了个办法,用火腿肠把它引到一间空房子里,才堵住打死。到底还是人更聪明啊,哈哈!”

是的,人很聪明,不仅赶尽杀绝动物,还发明了许多残暴的武器来自相残杀。柯叔不想再听他得意洋洋的吹嘘,想找个借口快点离开。

“哎,柯叔,听说你在广场养了一条狗?那可不好啊,要赶快处理掉……有多大多重了?要不我们去帮忙,肉全留给你,我们完成个任务就行。”



柯叔回到广场上,心里被一股浓重的恐慌不安给紧紧抓住了,即使在阿白病重快不行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可怜阿白的身世遭遇,只是觉得染上了那么重的病都是它的命,在暴虐无比的病魔面前,就算治不好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躲过那一劫之后,以为只要跟对主人,它从此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再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从阿皮身上,他悲哀地看清楚了一个无情的现实——对于这些小生灵来说,饥饿、恶疾,还有被主人抛弃都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它们卑微如泥,生命似墙头衰草般丁零飘摇,不由自己掌控。只要一点风来雨来,就能轻描淡写地被夺去微不足道的性命,象折断一株小草那么容易。
旅行的瓶子32019-11-15 14:13:35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6)
柯叔想赶紧把阿白送出去安顿好,远离严冬般逐渐迫近的危险。他本以为这不是太难的事情——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只小而无辜的狗吗?可当他真的去实施时才发现,这种满怀希望的“以为”,绝大多数都会被现实浇上一盆无情的冷水。

他去找了原先想收养阿白的人,可他们都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严苛的养犬规定如一道冰冷的铁闸门,将这条路牢牢地堵死了。城里不行,那只有送去农村,那里虽然条件没城里好,但对各种不同的生命显然要宽容很多,至少能活下来。然而他问了乡下的亲戚,得到的消息却是心寒——农村也开始了打狗运动,而且更加简单粗暴。乡镇里以防控狂犬病为名,组织队伍到处逡巡,一见到室外的狗就直接打死带走,也不管有主无主。有贪婪的干部胆大妄为,看到农户没人在家,竟直接闯进院子里把狗夺走。柯叔大姨家养了一只看门大黄狗,听话又忠心,可她出门下地干活回来就不见了。后来听邻居说才知道去向,去找村干部讨说法,反而被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乡下人怕麻烦都不敢再养,农村里鸡鸣依然,狗叫声却死一般沉寂下来。

柯叔不由想起了当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因为缺粮食,城乡也掀起了打狗运动。许多可怜的田园犬虽然什么过错也没有,有的甚至能自己找食养活自己,却无端地被残忍打死。都说狗是人类几千年的忠诚伙伴,可是却常常向这些“伙伴”举起无情的屠刀。两相比较,那可真是巨大的反差与讽刺。

阿白还能去哪呢?天地虽大,属于它和同类们的祖先领地却早已荡然无存,只能温驯地做征服者的俘虏,在夹缝中求得苟延残喘。可现在,即使是这立锥之地也在悲哀地收窄、变小,直至没有。

柯叔想尽办法,还是给阿白找到一个安顿的地方。他有个发小老陈,在离城十几公里一座偏僻的大山上种果养鸡。进那的山路窄小崎岖,很不好走,离附近的乡镇村庄都远,送去那应该会安全。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柯叔把阿白抱进了老陈带来一个卖鸡用的铁笼子里,看着他用胶带牢牢地捆扎在摩托车后座上。奇怪的是,自始自终阿白都非常的安静,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叫。阿皮突然不见后,它好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动物感知危险的天性,又可能是它看出了老主人满脸的忧虑焦灼,所以顺从地听任命运的安排。

在老陈发动摩托车的那一刻,柯叔想说些话,却象有块石头堵在了心里。从铁笼和胶带交叉分隔成的缝隙间,他看到阿白正用一种哀伤绝望的眼神漠然地看着外面。直到摩托车驶远快要转过路口不见了,才听到传来几下沉闷的吠叫声,柯叔心里瞬间充满了落寞。



广场上终于纯净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人——匆忙的、悠闲的……高兴的、忧愁的……年老的、青春的……天真单纯的、心思复杂的……柯叔每天静静地看着他们,就仿佛一条河水永不停息地在眼前流过。只是,这条河里仅剩下一种鱼,一种生命,别的全被霸道地驱逐了。那些失去祖先领地,失去自由,试图以温驯、讨巧、忠心换取苟活的小生灵,又一次遭到了嫌弃与杀戮。文化不高的柯叔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都是生命为什么就不能相容,为什么要用那么残暴的手段,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吗?可是这些都没有答案,或许上头的一纸又一纸严苛的命令就已经明确给出了答案。

虽然阿白有了安顿的地方,但柯叔知道那的条件并不好。老陈的果园在深山密林里,本来就有两只看门的土狗。更糟糕的是,他还有三个顽劣的孩子,经常追鸡赶狗被气得冒烟。在送阿白走的时候,柯叔把它的身世经历和救过一个小娃娃的事都和老陈说了,谆谆叮嘱要好好待它。老陈也看出柯叔很疼爱这只白狗,唯唯的满口答应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柯叔挂念着阿白过得怎样,终于忍不住抽个空,骑上车去了老陈的果园。

踩了半个多小时的村道,又走了一段满是碎石子,坑坑洼洼,两边长满浓密杂草的山路,满头大汗的柯叔终于来到了老陈果园里的几间平房前。先是两只大黑犬猛地扑了出来,对着这个不速之客呲牙咧嘴地大叫。接着两三个衣裳破旧,蓬头垢面,还赤着脚的小娃娃争先恐后跑出门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抓着只拼命挣扎的小鸡。

“你们爸呢,我来找他有事。”柯叔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到处扫视,想看看阿白在哪。可是却失望地一无所获,连点声音都没有。

“我妈去买药了。”一个娃娃鼓囔着说,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我找你们爸。”柯叔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老陈挺会种果养鸡,几个孩子却怎么教成这样!

“陈光明在那边剪枝子。”说完这句话,几个娃娃对这个光着手的来客再没有一点兴趣,转身哧溜跑没了影,只剩下那两只黑狗还在敌视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柯叔农村里见得多了,对这两只色厉内荏的土狗毫不在意。他顺着娃娃们指的方向往果林深处走去,没多远就看到戴着草帽在树上忙活的老陈。他有点奇怪,这么点距离应该会听到狗叫声和人的说话声,老陈怎么就不出来接一下?

一见到柯叔,老陈脸上就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两人寒喧了几句,柯叔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阿白呢,怎么没见它?”

“阿白……它……老柯你先吸口烟……”

一见到老陈支支吾吾的,柯叔心里感觉顿时不好了:“先不抽烟,我今天来是想看看阿白!”

看到他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老陈知道瞒不住了:“唉!老柯,我对不住你。阿白它跑了,不见了。”

旅行的瓶子32019-11-19 15:18:23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7)
听到老陈的话,柯叔心颤了一下。

“怎么会跑的!我不是叫你好好待它吗?”语气中有愠怒。

“老柯,你知道我这条件不好,但我们从小玩到大,既然你嘱托了,我就放在心上,尽量照顾好它。”老陈怀着歉疚,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老陈把阿白接回后,真的是用了心。他专门辟了间小房子给它,喂食也和那两只土狗不同,更精细些,还多点荤腥。然而正因为这样,却给阿白惹来了祸端。

老陈的婆娘是个邋里邋遢而又极小气的女人。开始见丈夫拉只狗回来还挺高兴的,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而见他区别对待它和另外两只狗后,竟陡然生起了炽烈的嫉妒心。她先是猜疑阿白的来历,对老陈的解释根本不信,硬说是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这是替她照料的狗,然后哭天抢地的又吵又闹。

可怜老陈一个年过半百的穷酸糟老头,被蛮不讲理的婆娘折腾得毫无办法,不得不同样喂阿白那些发馊变质的饭食。可没想到的是,他婆娘魔怔似的从心里恨上了阿白。看它有一身雪白漂亮的绒毛,便故意往那房子里倒了很多炉灰,很快阿白就变得灰头土脸,毛色脏乱。还拿根又长又尖的竹竿,骂骂咧咧的又捅又打,仿佛它就是臆想中老陈外面女人的化身。在母亲的怂恿下,三个小娃娃也不遑多让,故意抓蛇、老鼠、蛤蟆扔进去,看阿白的笑话。更顽劣的是还扔鞭炮,猛地一炸响,把阿白吓得瑟瑟发抖。

在轮番的恶意折腾下,阿白很快憔悴消瘦,与刚送来时判若两样。憨厚懦弱的老陈也劝阻过,可越这样他剽悍的婆娘越来劲,更加咬定这只狗有问题,折磨也变本加厉。

一个小娃娃想出主意,把黑色的雄土狗放进阿白的屋子里,看它怀孕后会生下白小狗还是黑小狗。为了这,三个娃娃还你黑我白地吵了起来。而老陈的婆娘也很感兴趣,觉得这是个出气的好办法。

那天,她趁老陈去给果树打药,把两只黑狗都放进了关阿白的房子里。不一会,就传来了剧烈的撕打和吠叫声。这女人心里一阵快意,伸头进去瞧瞧情况,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阿白身上沾了血迹,站在房子一角仰头大叫,那出离愤怒的样子就象个被逼到绝路以死相拼的弱女子。而两只黑狗则凶相毕露地在互相撕咬,难解难分。她一看气坏了,放两只黑狗是为了欺负阿白的,没想到为了争抢竟自己打起来了。她操起扫把打开门,咒骂着使劲抽打两只黑狗,却没留意到阿白悄悄从门缝里跑了出去,很快钻进浓密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老陈回来,从娃娃口中知道婆娘的所为和阿白跑的事,心里竟舒了一口气。心想它即使跑到荒山树林里做一只野狗,也比受这恶毒女人的摧残好。何况好的狗恋主人,阿白可能会跑回广场去。可是当柯叔找上门来,才明白它并没有回去,于是羞惭得都不敢出来,不知如何面对老朋友的询问。

听老陈说完事情的经过,柯叔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悲哀。阿白太可怜了,原以为躲过了一次死神的风暴,没想到又遭遇一个生死的劫难。人总是哀叹自己活得艰难,可对于它们这些孤弱的生灵,却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阿白会去哪呢?这周围都是莽莽大山和密林,也许逃离人类的囚笼,回归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它早已习惯依附主人的生活,丧失了祖先猎食的本能,在荒郊野外怎么活下去?也可能它真的会回到广场去,被上一个主人丢弃时,不就自己跑回去了吗?可是老陈这离广场实在太远了,这一路还要经过许多乡镇、市集、村庄,有许多贪婪的眼睛手握棍棒在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虚弱的阿白能闯过去吗?

柯叔想不下去了,就象一位老人在忧心自己走失的孩子,各种不好的猜测泉涌般出现。但他毫无办法,无处寻找,对老陈也不能过多责怪。他绝望地感觉,阿白已消失在苍茫天地间,也从此消失在他日渐衰老的生命里。



旅行的瓶子32019-11-21 10:01:5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29)
柯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象沙漠里的旅人不相信眼前突然出现的湖一样。

其实对于这些犬类来说,这座城市也与严酷的沙漠一样,经过严苛的限制,残忍的棒杀,它们的生存条件十分危险和恶劣。柯叔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狗了,不仅有主人带的没有,连流浪的也不见踪影。常见的倒是刘队长带着手下,骑着摩托车大街小巷到处搜寻,却常常脸色沮丧,一无所获。

然而在这样一个秋的深夜,竟然能见到一只毛绒绒,显然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怎么能不让他万分惊讶呢。可是更没想到的是,当他走得更近些,发现还不止一只,只是被垃圾箱挡住了,后面还有两只。

三只小狗浑身披着浅灰色的绒毛,眼珠子乌溜溜的,在垃圾箱周围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跑着。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不那么壮实,却非常憨气可爱。

柯叔觉得自己因白天的事而郁闷的心瞬间变得软而暖。多么难得!单调沉闷的广场上已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机了。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它们的母亲呢?

很快,隐在黑暗处一个摇晃着翘绒尾巴身影的出现,让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阿白!

如果不是担心深夜的大叫会惊扰广场旁边的住户,柯叔几乎要惊喜得叫出来。

他快步走上前,阿白也晃着尾巴迎上来,亲昵地用头蹭老主人的腿,用舌头舔他的手。

“阿白,这段时间你跑去哪啦,怎么又跑回这里,危险呐,哎……”柯叔一边抚摸着它的头,象对个人说话似的,各种疑问接踵而出。“你做狗娘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小家伙的爹是哪个,你们的窝在哪?”

阿白只是使劲晃着尾巴,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柯叔。它不会说话,可喉咙里的低鸣声和眼神里的沧桑和哀伤似乎又已经作了回答。

“你们肯定饿了吧。”柯叔不再想那些疑问了,这么晚阿白带孩子们出来,应该是饿坏了。他连忙回到铁皮屋,把晚饭吃剩下的一点饭倒给它们。小狗们风卷残云般津津有味地吃完,阿白站在一旁充满母性慈爱地看着。柯叔想了想,摸头叫阿白等着,然后一路小跑到离广场不远处的一个夜宵档,买了些米饭,又叫老板斩了些便宜的鸡头鸭脖,拿回来让阿白带孩子们吃。

看着小狗们吃饱后的欢欣雀跃,柯叔心里也充满欢喜。一只顽皮的小狗爬到卧着的阿白身上,另两只看到生了嫉妒,也过来爬着争宠。这位母亲一点也不生气,用舌头把每个孩子都温情地舔了一遍。

“阿白,你不应该回来呀!哎……”短暂的欢欣消褪,冰凉无情的现实又露出了狰狞的嘴脸。“这个广场,已不是以前那个广场啦,它不能收留你了。”其实不止这个广场,这整座城市,都已不能容下它们。柯叔不忍心说,似乎阿白能听懂明白,会伤了它的心。

阿白一直摇着尾巴,任孩子在身上爬着闹着,眼睛却看着柯叔,在专注地听。

“你们能去哪,怎么安排才好呢。”柯叔费了踌躇,十分为难。从内心深处,他已经把阿白看作失散回家的孩子,又当成是落难带着幼儿回娘家的女儿,不禁操心起来。

可是阿白似乎明白了老主人的为难,它站起来带着三个狗娃,慢慢走向广场黑暗的一角,然后又站住回头看看他。

柯叔想了一下,恍然明白了,阿白的意思是它们有落脚的地方。他赶紧打开手电筒跟了上去。

阿白在前面走着,狗娃们紧粘着跟在脚旁。它们先是穿过一道残破的围墙,又走过一小块附近居民的菜地——里面种满了肥绿的小白菜。在越过一道小沟,绕过一片竹篱笆后,柯叔看到了一片黑黢黢的影子。这里离广场已经有三四百米远了,柯叔凭印象判断,那是一个烂尾多年的商品房工地,只盖了两层,因为没人管理,长满了各种各样茂盛浓密的杂草和藤蔓。

它们原来住这里。

柯叔有些欣慰。这片地方很少有人来,因为发生过有人被蛇咬伤的事,连最顽劣的小孩也不敢随便进去。

阿白在一个水泥柱子和残墙间形成的小缝隙前站住了——那只有它们才能钻过去。柯叔知道阿白的住处应该就在附近了,他摆了摆手轻声说:“快进去吧,白天可千万不要出来,饿了晚上就回广场,爷爷给你们找吃的。”

阿白摇晃着尾巴,站着呆看了一会柯叔,眼睛里满是眷恋和感激。在老主人又一次催促下,它扭头带着孩子们钻进去,消失了踪影。



旅行的瓶子32019-12-03 13:40:0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30)
阿白带着它的孩子们,象逃避战乱屠杀的难民般偷偷摸摸地活着。

白天,柯叔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也不敢去废弃的楼盘那去看它们,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晚上,到了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阿白带着三个孩子就会施然出现,小家伙们吃饱后在草坪上打滚伸展,绕着花圃追逐跑闹,使初秋寒意渐浓的广场飘溢了一点生命喧嚣的暖意。

柯叔在一旁看着,欣喜与担忧杂陈,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番感慨。他听有文化的人闲聊时说过,这人世社会就象一座庄严气派的金字塔,宽而厚的底层是碌碌求生活的平民百姓,越往上就是数量越少,却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权贵。认真想想,反过来不也是一样吗?权贵们拥有宽而厚的天地,而越往下的市井小民,拥有的立足之地越来越逼仄。自己就算最底层那一类吧,有一点点落脚的地方,有一份生活的保障。可阿白呢,它也是个母亲,却连这世间底层最卑微的泥土都不算,要养活自己和孩子是那么的艰难。

对于阿白和狗娃们的命运,柯叔不敢去想,或逃避去想。即使他预料到什么,也无法改变。所能做的,只是晚上把饭食带足些,让它们不必因饥饿而犯险。也祈愿上天能够垂怜开恩,放这几个可怜的母子一条生路。

阿白还是那么的懂事,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它似乎什么都明白,知道身处险境,知道老主人的忧心,所以行动小心翼翼,管束好自己的孩子,每晚准时来到广场,吃完就离去,从不出差错。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会岁月安好,显得这世界是那么的慈和从容。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太久,阿白终要迎来它无法逾越的最后劫难。



那天晚上,柯叔把带来的饭食放在垃圾箱旁,等阿白带着孩子们来吃。初秋第一场真正的寒流终于来了,以一种很霸道的方式把残夏驱走,气温一天之间陡然下降了十多度,许多人措不及防,染上了风寒感冒。年纪渐大的柯叔也不能幸免,鼻涕、喷嚏、喉咙痛、发烧、头疼的症状都齐了。虽然吃了药,还是提不起一点精神。他裹紧衣服坐在离那垃圾箱不远处,心想今天家里有客人来,开了荤。有点残菜剩肉,小家伙们肯定喜欢得不得了。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狗娃们就长大了一圈,更壮实,也更调皮了。阿白常常要装出发脾气的样子,才能唬住它们,不到处乱跑到危险的地方。

夜越深,越感觉冷,身体不适加困意一阵阵袭来,柯叔顶不住了。他把装饭食的盘子往靠路灯的方向移移,好让阿白能容易看见。心想它们来了会自己吃好,明早来收拾盘子就行,然后就回铁皮屋睡了。

第二天一早,柯叔象往常一样六点多就起来了,他来到那垃圾箱旁,想看看阿白它们是不是吃完了饭食。可是走近看清楚,心里却猛的一沉——那些饭食好好的纹丝未动,昨晚咋样放的就咋样。

怎么回事!饿了一天,它们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呢?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柯叔的心顿时惶然慌乱起来,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办好。

想了一会,他拔脚就走,往那个烂尾楼盘的方向。凭着那天晚上的记忆,努力寻找着阿白带孩子们钻进去的那个洞口。可是费了好大的劲他才发现,白天和黑夜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晚上看到的东西,到天亮就慢慢模糊变样,成了另一番景象。好几个地方看起好象都是,可又难以确定是不是。这个烂尾楼盘的面积很大,柯叔很快失去了耐心,也顾不得会引起人注意,大声喊了起来。

“阿白……阿白……”

然而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寒气中那茂密的野蓖麻叶子在微微颤抖,似乎它们看到了什么可怕不详的事,却不能说出来。

只有去那个地方了!

就象人不见了要去警察局一样,他要去的地方是城管局。所不同的是,前者可以救助生命,后者却截然相反。

柯叔到城管局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他走近综合执法队那间办公室前,先是心情忐忑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办公室门口桌子上有个出勤记录的本子,上面会记着执法队每天出勤的人数、姓名,去哪执法,收了什么东西等。他打开翻看了一下,昨天记的是刘队长带几个队员在官楼片区搜寻清除流浪狗,下面的收获栏是空白。

柯叔长舒了口气,担忧减少了大半,心想阿白它们可能是贪玩或找吃的跑去别的地方了,晚些会自己回来的。

正这样想着,一个执法队员阿兵从外面走进办公室,与柯叔打了个照面。他和柯叔有点隔着七大姑八大姨的远房亲戚关系,平时两人也比较多话说。

“柯叔,你来啦。刘队长这两天心情不好,火气大,你可要小心。”阿兵小声地提醒。

“是吗,他咋的了?”柯叔放下了忧虑,轻松地随口问。

“唉!说来也怪,不知队长哪根筋被触着了。昨天下午他带我们去巡街,到双荔街的时候——就是有烂尾楼那,忽然看到路边蹿出一只小狗崽。”

柯叔听到这心里猛然一惊,阿兵眼里闪出发现猎物贪婪的光。

“那小崽子估计有两斤多重,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打到狗了。你知道,现在正是打狗肉火锅的好时候,大家都馋坏了。我跳下车,一个箭步上去挥棍就把那狗崽子打死了,只哼唧了一下。”

柯叔象被什么猛击一下,心底弥漫开刺痛。

“打死那狗崽子后,我们就琢磨,有娃必有娘。那母狗肯定在这附近,会来找,于是就把狗崽子的尸体吊在一棵行道树上,我们找地方埋伏起来。”

阿兵说到这,语气忽然变了。

“哎呀!柯叔,你说狗这么笨的低级玩意儿,不是应该很容易上钩吗?可我们完全想错啦,真没想到狗还能这么聪明……不,是狡猾……正当刘队带着我们埋伏的时候,忽然附近传来几声狗叫,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又传来几声,却没见狗影出现。我们心里嘀咕,看来今天赚大了,不仅这母狗,应该还有别的狗,于是分出一半人去找。不一会,忽然见人行道远远的出现一只白狗,背对着我们慢悠悠地在走。这下没人想着埋伏了,一起去赶那白狗,可是它忽然跑得飞快,一会就不见了……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狗崽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截咬断的绳头。一琢磨,原来是这母狗在使调虎离山计哪。

这下刘队发狠了,他可是干过侦察兵出身的,竟让只狗给耍弄,觉得真是太丢脸了。他仔细琢磨了下,说这只狗非比寻常的聪明机灵,但既然有崽子,这就是最大的软肋。它刚才应该是没发现那只狗崽子已经死了,现在救回去发觉后,必定会性情大躁,方寸大乱的。

嘿嘿,柯叔,你说刘队不愧是当过兵的,连狗的心思都能揣摩,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我们认为这狗的窝应该不远,就在附近,而且肯定不止一只狗崽子。要抓住它们,还得从崽子上下手。”

柯叔脸色发白僵硬,心焦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用上了各种手段,有人装狗叫诱惑,有人点炮仗吓唬,有人打草搜寻……没多久,果然在烂尾楼盘那,又一只狗崽子跑了出来。它应该是被吓坏了,埋头乱跑,不一会就给抓住了。

有人建议这回还是用崽子作饵埋伏,可是刘队说不用,对这么聪明的狗,直戳它死穴就行了。我们把狗崽子绑起来,先打断腿,让它发出凄惨的叫声,然后又敲头、割耳朵——总之把那母狗逼出来为止。开始我们没把握,觉得那狗不会犯那么大的险自投罗网。可是刘队很镇定,说爱崽子是所有母性动物的天性,它肯定会来的。”

阿白不要去,阿白不会去的!柯叔在心里大喊,对这种残暴血腥肮脏所为的愤恨已无以复加。

“嘿,没想到的是,那母狗真的出来了。只是它出现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包括刘队。它没有狂暴地冲上来撕咬,而是慢慢地很从容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就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盯着我们。

柯叔,接下来的事你肯定想不到,我长这么大也第一次看到。那白色母狗喉咙里呜呜的,眼睛里全是那种悲痛欲绝的哀求眼神。忽然,是真的,它前膝跪了下来,这是在求我们放过它的崽子呐。”

阿兵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送上门来的美食怎么可能放过呢,我冲上前去,一棍子敲那白狗头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涌了出来。可没想到它拼命爬起来,一下冲到那在叫唤的狗崽子旁,不停地用舌头舔它受伤的地方。我跟上又在它身上狠敲了一棍,心想这回应该完蛋了,晚上的火锅肉也有着落了。可没想到的是,忽然有人大吼一声,一把把棍子夺过去扔了,还把我推了个趔趄。

没错,是刘队长。你说是他叫我们设的套抓狗,现在又脸色难看地不让我打,这算咋回事?刘队让我们都不许再碰那狗,自己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唉呀!都说狗命硬,我这回真见识了。那白母狗眼看活不成了,竟然还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上淌着血,用嘴巴叼起奄奄一息的狗崽子,转身踉跄往草丛里走去。我们都惊呆了,刘队在拦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它跑掉了。”

那么说阿白还没死,只是受伤了!柯叔悲喜交集,转身就想走,可是却看到了迎面走来,脸色阴沉的刘队长。

“柯叔,你来了,进来吧,我正好有事想请教你。”

虽然柯叔很心急,这下也不能说走就走。

进到办公室,刘队给他倒了杯水,踌躇了一下才开口:“柯叔,你是长辈,见识的事情多,我想问问你,这世界上真的会有报应吗?”

柯叔愤恨他们的所为,故意脸色凝重地说:“三界有轮回,人世存报应。真的有呐!刘队,你怎么问这个。”

“唉!刚才阿兵把昨天的事都和你说了吧。以前打狗杀狗,觉得这世界弱肉强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昨天那白狗,象把刀狠戳了我一下。都说万物有灵,我本来不信,可那狗……咳……看它那拼死护崽的样子,我一下子想起我妈。”说到这,语气竟哽咽了。“小时候我家穷,兄弟少,经常被人欺负。有次村长家的几个儿子抓住我打,我妈就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过后抱着我边擦伤口边哭。昨天那白狗也是一样,可是反过来了,我成了恶人。真是作孽呀!柯叔,我真的怕有报应,不能再干这事了。”说完,颓然低下了头。

柯叔再没心思听下去了,搪塞几句,出门就急忙奔往那烂尾楼所在的地方。他想阿白母子受了伤,要赶紧治。甚至想好了,如果伤得重,还要去找吴老太帮忙。

他到了那杂草丛生的地方,拼命地使劲喊到处找,可是草窠子太密了,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正在焦急丧气的时候,他看到有丛草轻轻晃动,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是阿白没受伤那个孩子。柯叔连忙走上去摸摸,它懂事地转身往一堵墙后面走去。

柯叔必须使劲地把草踏倒,拉开缠绕的藤蔓,还要搬开一些挡路的杂物才能前进。那个洞口也看到了,他想办法绕了过去。在一个两面墙夹成的角落里,终于看到了狗窝,阿白和它的两个孩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白……”柯叔蹲下来,声音发颤。阿白的两个狗娃子紧挨着母亲,显然已经死了。而它头上身上满是凝固的血迹,嘴巴半张着,一动不动。

还活着的狗娃子应该是又怕又饿,在罹难的母亲和兄弟身上爬着,呜呜哀叫着,那情景凄惨无比。

柯叔把狗娃抱在了怀里,轻轻安抚它,心里的悲愤汹涌澎湃。可怜的阿白,这条卑贱之极的生命,它仅仅是想活着,好好养育自己的孩子,这是上天给予的权利呀!可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要受那么多的劫难,为什么要被无情地剥夺呢!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猎杀,对万物,甚至对自己的同类同胞。

或许是身旁的声音惊扰了,阿白忽然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缝,已失去光泽的眸子哀伤地看着老主人。尾巴想抬起来致意,可仅仅轻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柯叔连忙把狗娃子放下去,爬到阿白的旁边。它虚弱地伸出舌头,最后舔了舔自己的孩子。

“阿白,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娃子。无论多难,我都让它好好长大。”

应该是老主人的话宽慰了心,阿白缓缓闭上眼睛,断了气。

阿白死后,柯叔原想就地挖个坑埋葬好它们。可是悲恸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等到晚上,把阿白的尸体带回广场,埋在老头老太经常面对念经诵佛那棵大树旁边的一块花圃里。既然信徒们说古时这里是往生道场,就让他们为阿白超渡吧。假如狗真的也有来世,希望它别再那么苦了。



说到这,柯叔停了下来,脸上满是悲伤,眼中有泪光闪动,他的故事应该也基本讲完了。这时广场上的雨小了很多,如果不怕淋雨,硬顶着跑回家去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没有走的想法,因为心里还有个疑问没解开。柯叔不是说这是个奇异的故事吗?刚才说的虽然很伤感,令人深思,可并没显现出很特别的地方。

柯叔似乎明白我的心思,顿了顿,他又开口继续说:“老板,我看你是个有知识文化的人。后来发生一件事,我怎么也琢磨不准,你帮我参详下。”

他叫“老板”,让我浑身不自在。不过这是卑微普通人对所有不认识的人随口而出的尊称,所以我也没在意。

“好,你说吧,是什么事?”

柯叔又咕噜噜地深深吸了一大口水烟,似乎要把那件事情从隐藏的内心深处抽出来。

阿白死后,大概过了一年多。柯叔经历了这些事后,更感觉自己老了,心里寒凉寒凉的,总感觉这一辈子已走到冬天,很快就要车到站船到岸了。还有,这文明城市到底没创成。因为城管局又一次拉流浪汉到别的城市扔时出车祸死了人,事情露了馅,听说那吴书记和局长都受了处分。广场上遛狗的身影又历冬逢春般渐渐多了,可是这些欢腾的小生灵里,再也没有了那只纯白懂事善良的身影,柯叔也再没兴致走进它们。他最常做的,就是沉沉地坐在铁皮房前,眉头微蹙看着广场上的一切。

这天晚上,正是初夏时分,广场上人很多,很喧闹。柯叔坐在那张老旧的沙滩椅上,用目光巡视着广场,打量着来往的人,不时吸口水烟。忽然,他听到了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象是叫“爷爷”,可由于咬字不清,又象是“叶叶”。紧接着,一个小身影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小腿。

哟,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呀。看起来刚会走路,圆圆透红的脸庞,乌黑忽闪的大眼睛,穿着碎花小裙子。很快,又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一个老人,口里急叫着。

“哎呀,你这顽皮的丫头,刚会走路就跑那么快,奶奶都追不上了。”说着就要把小姑娘抱起来。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姑娘竟哭闹起来,大声叫着爷爷,爷爷……小手向柯叔伸过来。

“欸,这丫头可真奇怪了,她刚会走路,还不怎么会说话。今晚是第一次到广场,就直奔你这,还那么清晰地叫爷爷。”这位奶奶惊讶地说。

“小孩子嘛,看什么都新鲜的,玩一会就好了。”柯叔温和地回答。

然而奶奶终究没拗过宝贝孙女,小姑娘就蹲在柯叔不远处玩,不时用黑亮的眼睛看一下他。

刚开始时,柯叔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喜欢老大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后来,小姑娘只要一来广场,都会直接跑来他这,声音响亮地叫爷爷,还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玩意送给他。

她奶奶更感惊讶了:“这小丫头,看来真和这位爷爷有缘哩。这种糖是家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她很喜欢吃,却不知什么时悄悄藏了几颗拿来给你,真有心呀。”

柯叔有些手足无措。从攀谈中得知,小姑娘名叫小琴,家境非常好,父母都是附近学院的教授,爷爷奶奶是退休的处级干部,连外祖父外祖母,都有很体面的身份,一家人待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般。

小琴天资聪颖,家教又极好,很快学会唱歌跳舞画画,咿呀咿呀地唱给柯叔听,逗得他心都要化了,难得的展开了笑颜。

只是后来有一点,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小琴画的一幅儿童画,上面是一只白色的大狗,身边围绕着三只可爱的小狗。奶奶直夸她画得好,可柯叔看到,却怔住了。

“那画上的大狗,从眼睛、嘴巴、耳朵、尾巴上看,太象阿白了。再看那三只小狗,分明是阿白母子们啊。”

从那以后,柯叔开始上了心,仔细观察起小琴来。他发现她虽然偶尔会到处跑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铁皮屋不远处。有时会静静地坐着,用一种哀伤而安然的眼神看着广场的远处。

如果仅仅从眼神里所包含的情感来看,阿白以前不也常常这样吗?

可是,这种想法太离奇了,怎么可能把小琴和一只逝去的狗联系在一起呢。柯叔责怪自己荒唐,可是那天发生的又一件事,让他彻底不淡定了。

那天晚上他正在广场上值守,小琴正好在不远处兴奋地玩小滑轮车。家里老伴忽然来电话,说阿旺不见了。阿旺就是阿白幸存下来的那只狗娃,柯叔一直偷偷养着,这时已长成一条肩宽体壮的 了。

柯叔着急了,正想去找,却发现阿旺正在广场上兴奋地跑来跑去,那硕大的体形可吓着不少人。他赶紧走上去想把它逮住,这时却看到了万分惊异的一幕。

阿旺忽然飞快地跑起来,冲向了小琴,而小琴的个子还没有阿旺竖起的耳朵高。正当旁人连声惊叫时,阿旺却忽然趴在小琴身前,摇头晃尾地十分亲昵。而小琴一把抱住它的脖子,人和狗的脸贴在一起亲热地摩挲。

一旁的人啧啧称奇,说有的人就是天生不怕狗,而狗也不会咬这种人。柯叔没理会这种说法,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心里因似有所悟而轻轻发颤。

心里的情感积压得浓厚,就会象雪山一样,因轻微的震动而发生巨大的倾泻与崩塌。在一个晚上,小琴在柯叔旁边的树下玩,捡一些小树叶,她奶奶在不远处和熟人聊天。这天的小琴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小连衣裙,头发上扎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柯叔呆呆地凝目看着,在眼前白色身影的站起蹲落间,他突然产生了幻象,觉得她就是阿白,仍象以前那样在旁边陪着他。终于,一句在心里积压已久的话喃喃说了出来。

“阿白,是你吗?真的是你投胎回来了吗?”

小琴正蹲在地上摆弄树叶,听到后面柯叔的声音,顿了一下,忽然就转过身跑到他跟前,举着一把叶子大声说:“爷爷,给你。”

柯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潸然而下。接过树叶,抚着小琴的头连连颤声说:“好……好……这辈子,不用那么苦了,一定要好好地活。乖……乖……。”



“老板,你相信我讲的事吗?你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投胎这回事?”柯叔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可以给个权威的定论。我想了想,说:“柯叔,我相信,这人世是有投胎的。小琴的前世很可能就是阿白。”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位老人可怜而诳言安慰他,而是因为想起了看过季羡林大师写过的一本书。那里面说他曾经养过一只非常喜爱的猫,后来死了。若干年后他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位小姑娘,无缘无故地十分亲近他,还默默地因分别而流泪。大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和这小姑娘上辈子肯定有某种宿缘,今生才会这样。

时针指向十点多,夜已深了。我问了柯叔最后一个问题:“小琴现在怎样了,还经常来看你吗?”

“来呀,这丫头可孝顺了。也非常出众,演讲、书法、主持,经常得奖,在市里是个小名人呐。这段时间听说她准备要到北京参加一个什么比赛,正忙着训练,又说今晚要送家里煮的银耳糖水给我。现在这么晚了又下雨,应该不会来了吧。”

告辞了柯叔,我走进濛濛细雨中,小心地避着地上的水洼,往家里走去。一路上,我被柯叔刚才那个悲凄的故事,那个关于生、死、轮回的谜团压得心里沉沉的。在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打着伞的小姑娘,身穿淡白色的裙子,整齐的短发,手上提个小保温筒,在专注地走着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心里一动,站定看着她纤秀的背影经过转角,向广场那所铁皮屋走去。

(本故事完结)



旅行的瓶子32019-12-16 16:55:54 发布在 莲蓬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