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楼主:旅行的瓶子3 字数:444990字 评论数:771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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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只是随意哼着一支没有词的调子,那应该是他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在旁人听起来,除了感觉腔调有些悲凉,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当它钻进小桃的耳朵里,却如滚石入水般掀起了阵阵巨大的波澜。

这调子小桃太熟悉了,她在晋北一个小县城里苦苦寻找儿子的时候,到圩集庙会、街头巷尾、大村小屯里,就经常会听到这个调子。这是山西梆子戏的一种,而且因为那个县城的文化和方言与别的地方不同,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流派,只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才会喜欢和哼唱这种有些怪异的曲调。而眼前这个犯人顺口可以哼吟出来,就说明他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他就是山西人——他所说的之前认识一个山西人贩子老吴,其实就是说的他自己,他是在刻意伪饰、狡辩,戏弄眼前这个无辜柔弱的女子。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知道我丢了儿子已经家破人亡了吗?你知道我找儿子找得多苦吗?

当小桃气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含泪说出这句话时,旁边的警察,还有二舅娘,却都听不懂,因为她是用山西那个县城的土话说出来的。可是犯人听了,却象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上般,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小桃。刚才的狡狯滑舌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惊慌和结巴:“你,你是山西人?你怎么会说我们那的话。”

“我在你家那呆了整整两年,哪条村子、哪个山旮旯我都去过了。”

“你到过延平寨吗?”

“去过。那里离县城很偏远,只有几十户人家。”

听到这里,犯人竟有些激动,眼角还泛起了泪光:“你知道寨子里有一户姓牛的人家吗?整条村只有这一姓。”

“知道。”小桃踌躇了一下,这条村她的确去过。那户牛姓人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叫牛婆婆。牛婆婆仅有一个儿子,在一次和邻居的争拗中冲动打死了人,离家逃走了,二十多年杳无音讯。儿子逃走后媳妇很快也改了嫁,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孙子成年后跟人下井挖煤,出事故没了。一个孙女长大后嫁到了晋南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剩下牛婆婆自己一个人。

小桃之所以对牛婆婆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在那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敌视她,把她当外来的搅事者或人贩子看待,只有牛婆婆对她表示了善意,给她水喝,还顶着村里人的指责让她住了一晚。小桃看牛婆婆这么可怜,也帮她干了不少家务活。

现在犯人为什么要问起这户人家?往深一想,小桃若有所悟。

犯人在细细问过牛婆婆家的情况后,跌坐在铁椅上,仿佛被忽然抽去了精气神一样,呆滞地一言不发。

刚才小桃和犯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用晋北的方言土话说的,二舅娘听不懂,但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见那犯人不说话了,连忙从包里掏出几张相片,紧贴在会见室的窗玻璃上,大声说:“你看看,这是三年前的她,年轻漂亮幸福……你看看,这是她一家子,这是她儿子……现在都没了……她才不到三十岁,可为了找儿子,生活全毁了……”

犯人被二舅娘的话惊动,呆滞地把眼光转过来,看到相片上的人,尤其是刚一触及小杰那天真可爱的脸庞,马上被炙烫到似的转开了,不敢再看。

警察把犯人带回了监室。当天晚上,监狱里就传来消息,犯人全部招供了拐卖小杰的犯罪事实和去向,狱方会将线索移交到地方警方,叫小桃回去等消息。

出乎警方意料的是,小桃提出要求再见一次那犯人,因为她想知道小杰被拐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心就象一片沙漠,饥渴万分地想了解关于儿子的每一点消息。


第二天,还是在那间会见室里,犯人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一簇花白的头发。

“牛大哥,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你知道牛婆婆想念你、担心你,眼都要哭瞎了吗?”小桃自从知道这犯人就是牛婆婆那离家逃亡多年的儿子,还有他如实招供之后,恨意已消褪了许多。

犯人抖索着微微抬起头,脸上满是悔恨和愧意:“大妹子,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

原来,这犯人牛大哥原也是个本份的庄稼人,夫妻俩辛辛苦苦种着几亩薄地,奉养母亲,抚育儿女,虽然生活清贫,却也苦中有甜,悠然安稳。可是有一点不好,由于他们家是逃荒来的外来户,也就是那里整条村子都是同姓同宗,只有他家是异姓,所以受到许多歧视排挤。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在分田到户,宅基地安排,邻里纠纷等方面,牛大哥更是觉得处处低人一等,不受待见。终于,在一次儿子被村里几个小混混污辱殴打,而又得不到公正处理后,他多年积压的怒火暴发,持刀杀伤几个人后逃跑了。起初,他躲得远远的,隐瞒身份到处打黑工。后来流浪到东北,他花了一笔钱,竟然就上了户口,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有了新的身份,却再难回归正常的生活。牛大哥无时不牵念着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也偷偷往家里寄过钱物,却不敢留下姓名地址,更不敢回山西。他一个人游游荡荡,身无长物,觉得到处都充满不公平,老实会受欺负,便放纵起自己,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牛大哥,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小桃知道他昨天说的话大部分是假的,但她很想知道小杰被拐走后的遭遇那段是不是真的。

“不不不,大妹子,那是编的,我不是真的人贩子。” 牛大哥的回答很慌乱。

他的回忆倒回了三年前。那年他到福建那个县城,是听说那里走私很热火,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倒卖生意可做。那天,他正在一家小旅社里发愁这趟白跑了,旅费都倒贴了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小孩低声的啜泣。一开始他不在意,后来觉得心烦,就找来服务员——恰好是他的山西老乡,问怎么回事。服务员说这小孩的父亲丢下他在这里就出去了,一天没回来,应该是饿了。牛大哥起了恻隐之心,就带小孩去吃了饭。这小孩说他叫小杰,长得帅气伶俐,聪明可爱,牛大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起初,他真的只想做件好事。可是又一天过去,孩子父亲仍然没有回来,他就知道应该是出事情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大意丢下不回来找的。他想把小孩送回家,可一问是在深圳,就踌躇了。因为他没有边防证,而且听说那边对身份的核查格外严,他不敢去。想送去派出所,自己身上背着案子,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到第三天,当有一个男人死于非命的消息在小县城里传开时,牛大哥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猜测那死者肯定是这小孩的父亲,现在他父亲死了,这似乎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是给他这次行程损失的补偿。终于,在犹豫再三后,他心里善恶的天秤倾斜了。带着小杰,哄说是带他回家,踏上驶向东北的列车。

“他有哭吗?有说过想妈妈吗?你打骂过他吗?”小桃的声音微微发抖。

“有哭……我告诉他爸爸出事了,骗他说去找妈妈,开始的时候哭得厉害……” 牛大哥又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吓过他,可是真没有打过他。这孩子很聪明,他似乎明白遇到了坏人,变得很顺从,甚至是处处讨好我……用那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哀求说叔叔,我听话,你就带我回家找妈妈,好吗?我马上要开学了,妈妈肯定等我等急了。”

听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着脸恸哭失声。

“后来呢,后来呢……北方天气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小桃哽咽着追问。

牛大哥的眼晴更不敢与小桃对视了,躲闪着望向别处,嗫嚅着说:“是的,他到东北水土不服,生了病。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脸上、手上都黢裂了口子,长满了冻疮……”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小桃已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二舅娘后来从警察的口中得知,牛大哥拐走小杰的动机,只是想收养他作个伴。后来他看照顾不好,就让一个认识的女人把小杰领走了,警方正循着这条线索追查。

旅行的瓶子32019-01-20 09:32:42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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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样,小桃又看到了希望。 比起那老道长的测言,这个希望更加近,更真切,似乎触手可及——拐走小杰的人已找到,他已经交待了孩子的去向,只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

就这样,小桃回到深圳,每天沉浸在警方找到小杰,母子重聚的浓浓期盼之中,焦心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个残酷无情的玩笑。那个希望看起来很美丽,闪着五色的幻彩,在眼前的空中飘飘悠悠,却是个脆弱无比的大肥皂泡。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半年多后,警方的“正在查……等消息……”再也搪塞不下去,小桃才知道,领走小杰那女人动了邪念,将他卖给一户人家,但那家人嫌他年龄大,经常哭吵着找妈妈,退了回去。又转卖到一家无子的农户,当警察追查到这农户时,却说小杰已于一年前逃离失踪,不知去向。警方又多方寻找,却再无结果。

一年前,也就是小杰八岁多的时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那么寒冷,他会跑去哪?会经历什么,怎么活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些问题如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将小桃的的心搅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二舅娘寸步不离地陪着小桃。她同样的无比心痛流泪,小杰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漂亮、聪明、懂事的一个孩子,在小桃夫妇和周围的人眼中,就如一块晶莹生辉的宝玉,爱护备至,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可是这块宝玉,父母心里无价的宝贝,却被歹人窃去,象一头小牲畜般被低贱地买来卖去,从天堂到地狱受尽屈辱折磨,现在还生死未卜,这怎能不叫人心痛欲绝呢。

那一段时间,小桃每天都泪流不止。周老板和二舅娘费尽苦心帮助她竖立起来的,颤巍巍的柔弱人生支柱,在那洪水泛滥般悲痛的冲袭下,瞬间崩圮殆尽,只遗下一片死寂与荒凉。

二舅娘十分担心小桃。如果没有这次发现人贩子和得知小杰去向的事,小桃依靠着等儿子回来那细若游丝的虚无希望,或许还可以勉强撑下去。可是经历了这次鼓起巨大的希望,又瞬间破灭的过程,小桃就如在人生的大海中被恶浪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这残酷之极的打击有谁能够承受?

小桃几次收拾行李想去东北寻找儿子,都被二舅娘死死拦住了。她明白,以小桃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可能再经受得起到异地他乡煎熬寻子的摧折。她紧紧抱着小桃,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悲声恸哭。小桃哭的是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受尽流离折磨,觉得作为母亲愧对他。二舅娘哭的是小桃这么善良好心,命运却如此悲凄多舛,她今后的人生前路,将会布满了荆棘、坎坷和乌云。

周老板叫二舅娘多陪伴小桃, 尽量让她做些别的事情分分心。她们心里都沉沉压着一个忧虑,担心小桃这样下去,会出现别的什么状况。

然而尽管二舅娘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劝慰和陪伴,她还是揪心地看到,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一天天地变坏。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通常只吃几口饭就再也没有胃口,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东西。睡眠不好,晚上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脸庞消瘦得厉害,面无血色,象纸一样苍白。在梳头时还大把的掉头发。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更令二舅娘痛心和忧虑的是,小桃的精神开始出现了问题。

旅行的瓶子32019-01-21 10:05:2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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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陷入呆滞木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是用空洞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又或是一个人,一件东西,僵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塑像。

以往,只要二舅娘稍提醒一下, 小桃就会从沉滞中惊转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可现在她往往叫或动小桃好几次,都得不到反应。有几次二舅娘急了,抱着小桃哭喊,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眼神游离茫然,竟然好一会认不出眼前的人。她的精神和意识,已不堪残酷现实的重压与打击,渐渐沉浸到另外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能再继续在厂里上班了。她回深圳后有一点工作的薪水积蓄,二舅娘便帮她在外面租了个小房间,让小桃好好看病调理身体。

白天,二舅娘在厂里上班,晚上去陪小桃。她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寄希望于时间发挥它抹平创口、冲淡一切的神奇作用,使小桃慢慢地恢复。

这几年,二舅娘也经历了很多,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因病走了,父亲在帮人盖房时不慎摔成了残疾。一个妹妹十分叛逆,不顾家里极力反对,年纪小小就跟人私奔去了外地。婆家也不省心,为了和邻居家争土地打官司两败俱伤,欠下一大笔债。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对她和孩子又打又骂。烦心的事如此多,可是她慢慢在生活的磨炼中明白一个道理,无论遇到或发生多倒霉的事,只要咬牙坚持,一切困苦都会过去。时间就如村前那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既会不停地带来,也会不断地淘去。生活继续下去,就有希望。

她也想小桃这样,让时间的河流,把她身上的悲苦都冲涮掉。在经历了希望、失望,到至痛的绝望后,可以如蝉子脱壳般获得新生。

可是, 二舅娘却忽视——或者说是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深刻体验,这世上万般事,千种情,都可以让时光岁月磨蚀消淡。但唯有母子的舐犊之情,却会随着时间愈浓愈深,那份骨血心魂相系的思念与牵挂,甚至可以穿越生死两界,任凭什么力量都无法割断。

二舅娘发现,小桃经常不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她早上去厂里上班前,谆谆叮嘱小桃安心休息,不要出去。可是等她晚上下班回来,房子里总是令人心焦的空荡,没有小桃的身影。她着急地到处去找,其实也不难找到——小桃去的都是有儿子回忆的地方——厂子的旧址,虽然已经拆掉起了别的建筑,但那条路没变,路口没变,厂子门口那株高大的盘架子树还在。以前小杰还小的时候,小桃、阿成或二舅娘会抱着哭闹的小家伙来到亭亭如盖的树下玩,听蝉鸣和鸟语啁啾,捡掉下来的小花小果。街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晚上厂里不加班,或周末休息,小桃就会带儿子来这里,满脸疼爱幸福地看着他在小滑梯爬上滑下,和认识的街坊小朋友满头大汗地追逐嘻闹,或是几个小脑袋聚在一起好奇地研究小昆虫。还有镇上的广场,那里繁华热闹,经常有儿童剧演出,旁边有大商场、书店、儿童乐园、麦当劳,小杰最喜欢去那。

每当二舅娘去找,就会在这其中的一个地方,或是树荫下的围墙边,或是小公园一个角落的花坛边,或是广场边的一条长椅上,看见小桃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沉沉暮色中呆坐着。那双曾经美丽清澈的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长时间一动不动。周围不断有人路过,有欢声笑语,也有嘈杂喧闹,可这些都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身体的躯壳留在这欢脱的人世间,可意识和精魂已破碎飘散。

“小桃,你怎么又来这了……吃饭了吗……我们快回去吧,天黑了。” 二舅娘心疼地想赶快把她带回租的房子里。

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小桃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努力将散成云絮似的思绪收拢回来,用一种陌生而带着些畏怯的眼神看着二舅娘:“我在等我儿子,他去玩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小桃,我是玉姐啊,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二舅娘哽咽了,没想到小桃的精神已差到这个程度,连她这个最好的姐妹都认不出了。

“玉姐,玉姐……” 小桃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遗失了很久的东西,要从记忆的最深处去努力搜寻辨认。

“是啊,我是玉姐。走吧,我们快回去,你肯定没吃饭,会饿坏的。” 说着,二舅娘拉起小桃的手,想赶紧回住处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桃一下子用力甩掉了她的手,语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儿子还没回来,我要等他,不能走。”

二舅娘又伤心又急,几乎要掉下眼泪,无奈之下,只好哄着说:“小杰已经回家了,他爸爸带他回去了。”

“真的吗?”小桃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

“真的,听话,我们快回去。”

二舅娘牵着小桃,象带着个孩子,两人踽踽而行的悲凉身影,渐渐湮没于夜幕下璀璨闪耀的万家灯火中。

旅行的瓶子32019-01-22 10:58:53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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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娘很揪心小桃的身体,却不知怎么给她治。按照乡下的观念,她觉得小桃应该是太思念忧虑儿子,急火攻心,才会出现那些身体状况,包括一时认不出她来。她带着小桃到村社区的卫生站、街上的诊所,或仅是道听途说哪的老中医好,就和她去看,安神的、镇静的、补身体的药吃了许多,却没见好转。

直到在镇上的卫生院里,一个从医学院来的实习医生有些犹疑地说小桃这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病,必须要去大医院看,而且要有监护人陪着。二舅娘瞪大了眼睛,她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根本听不明白这医生指的是什么病。但听说要去大医院,还要“监护人”——也就是亲人陪着,心里涌起了悲慽不安——小桃的病竟有这么严重吗?

小桃却怎么也不肯再去看。 她并不是完全被那个迷蒙的世界吸进去,有时还会游离回到清醒里。她觉得拖累了二舅娘,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要上班,有自己家里的事,挣一份微薄的薪水,却待她象亲妹妹一样,一直陪伴着忙前忙后地操心,她心里再也过意不去。

“玉姐,你已请好多假了,要扣工资的。我没事,我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你不用管我了。”

听了小桃的话,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痛得不行。从刚到深圳找工作遇到劫难,被小桃搭救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把这个正直善良的妹妹看作比亲人还亲的人,从心底里祈愿她能够生活美满幸福,有一个五彩的未来。可没想到,无情的厄运会遽然降临,短短几年间,将一个原本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子摧残折磨得不成人样。在她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小桃曾救过和帮过她。现在小桃遭了难,正是她回报的时候,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那有背做人的良心。

“小桃,你不要乱想。夜再黑,总有天亮的时候。咱们好好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早已当你是亲妹妹,不许再说那种话。”二舅娘佯装有些生气。

“可是玉姐,你要上班,要挣钱养家,还要顾着我,太难了。”小桃眼里涌出了泪。

二舅娘紧紧抱着小桃,也流了泪:“不难,只要你能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姐姐做什么都值得……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小杰回来,知道吗?”

小桃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使劲点头。


最终小桃没有去大医院看,因为那可能高昂的治疗费让她和二舅娘望而生畏,而且也找不到那医生说的“监护人”。小桃央求二舅娘给她接了些零散的手工活,就是些装饰的珠花、小灯饰之类的,串一千个或一大把有几毛钱——这通常是工厂附近的家庭妇女接回家做赚些油盐钱的活。然后叫二舅娘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把门从外面反锁上。

可是这个要求二舅娘却怎么也不答应。把门锁上,不就是把小桃像犯人一样关起来了吗?失去了基本的活动自由,那太残忍了!再说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连出去寻找儿子回忆这一点凭藉都没有了,她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二舅娘不答应,只是叮嘱小桃一定不要走远到别的地方去,天气不好了赶紧回来。她也知道小桃发病的时候,这些话毫无用处,但还是想着小桃有时会清醒,跑不远,不会有太大意外。

就这样,生活艰辛而苦涩,却仍然蹒跚前行。出于对二舅娘的负疚,不想太拖累这位姐姐,小桃只要在身体好些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忙着,把一粒粒小珠子,一颗颗小灯泡那尖尖细细的铁丝插进底座,再串起来。几个手指都扎出血泡,眼睛酸出眼泪,腰累得直不起来,一天能赚二、三十块,堪堪够房租和生活费。

二舅娘晚上也帮着小桃做这些手工活。她逐渐摸清了小桃发病的规律,如果是天气晴好,云高风轻,小桃的心情也会轻快些,这样的日子大多数时候比较清醒,很少会跑出去。但如果是沉沉压抑的阴天或雨天,小桃的精神就会起伏波动,她便叫租房处相熟的邻居帮忙看着——叫住小桃,或看她去了哪里。

如果照佛家说的人生实苦,那二舅娘觉得小桃已经吃了这世间最苦的苦。又按照佛家的说法“吃苦了苦,苦尽甘来”,那小桃总应该会慢慢地变好,不会一直让不幸与悲苦笼罩。这是她有些赌气的想法,小桃的已如此悲惨,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贫病交加,那可怕可恨的厄运总该放过她了吧。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呢?

可是,人的命运就是那么的难测。有时它温驯良善得象一只小鹿,在花草芳香,小溪潺潺的森林里徜徉,让你觉得这世界充满了美好,几乎不可能存在黑暗与凶险。然而蓦地一团乌云飘来,又或是一阵狂风刮起,眼前会立即变了样,毒豸猛兽横行,遍地泥潭陷阱,饥渴地摧毁和吞噬一切。

磕磕绊绊地又一年来到了。那是非常特别的一年,天仿佛被捅了个大漏子,整个中国大地都溢满了水气,到处在下雨——中雨、大雨、暴雨。电视新闻上每天滚动播放的是长江、松花江、嫩江......水位告急,堤坝危险,数百万群众和士兵日夜奋战筑堤抗洪,防范暴怒的江河巨龙失去控制,祸害百姓生灵。

深圳没有傍着大的江河, 没有洪水泛滥之虞,但也遭遇了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二舅娘很清楚地记得,整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太阳仿佛被雨水浇灭了,失去了踪影,天地间一片阴沉湿漉。农村的稻谷成熟了没人收割,就在地里淋雨腐烂。即使收割一点回去,因为无处晾晒也沤发了芽,鸡鸭都不吃。普通人家最麻烦的是衣服洗了之后,很多天都无法晾干,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湿腻腻的。城市的道路、街巷、河汊经常在暴雨后积涝,出行不便而且危险。

这种阴郁的天气,正常人都会觉得心情压抑沉闷。而小桃精神方面的病情更受影响,愈发加重。她的情绪很低落,总是看着外面淅沥哗啦的雨,还有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下雨了,小杰肯定没带伞……会不会玩水,弄湿衣服……衣服都没干,没衣服换了……外面很多大水坑,危险……”说着说着,就急了,扔下手上的活,伞也不带,走进外面的雨里。

有好几次二舅娘下班回来,听邻居说拦不住小桃,冒雨跑出去了,便心急火燎连忙去找。找到时小桃的全身上下被淋得透湿,在雨中走着坐着浑然不觉,还哭着不肯回去。每次二舅娘都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直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即使回到房间里,小桃的情绪也不好,意识陷入混乱迷糊,说些漫无边际的话,一直闹到很晚才睡去。

二舅娘心力交瘁, 心里充满悲伤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连天气都这样折磨小桃,不给她一点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还能为这个可怜孤苦的妹妹做什么,只有在每次小桃发病时使劲抱着她,无奈无助地恸哭流泪。

那时的二舅娘没有想到,自己与小桃生死离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更没有想到,有一段长达漫漫二十年的承诺与守候,在前方等着她。

旅行的瓶子32019-01-23 11:56:1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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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二舅娘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准备上班。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意外地发现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竟然呈现出鱼肚白的亮色。连着几个星期的阴雨天,使人麻木地习惯了乌云与黑沉,忽然看到天色转好,不禁有些难以置信的惊喜——难道阴郁的天气退去了,今天会是个晴天吗?

二舅娘转头看了看,小桃还在睡着,那苍白消瘦的脸上即使在梦中,也微蹙着眉头,布面淡淡的愁容。她刚因天气而涌起的一丝喜悦马上又被昨晚的事冲淡了,心里隐隐地不安与作痛。

昨天晚上,二舅娘又冒着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桃从附近的小公园里拉回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小桃虽然身体虚弱,但意识模糊,把她看作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的时候,抗拒的力气却非常大。因为阴雨天气的影响,小桃的病情已连续发作好几天,一点也认不出身边的人。

二舅娘叫了一位热心的邻居大妈帮忙,把小桃带回房里的时候,已是晚上近九点了。她连忙张罗着帮小桃洗澡换掉淋湿的衣服——连日的阴雨使许多衣服都还没晾干,只好把新发的一件工衣给小桃穿上,然后哄喂她吃饭。忙完这些后,她才自己去吃饭洗澡、洗衣服、搞卫生、收拾东西…….停下来时,已是十一点多了。二舅娘看见小桃象往常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长发披散着,看着床头一面梳妆的镜子一动不动,便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地说:“小桃,晚了,快睡吧。”

小桃没有反应,仍在呆呆地看着镜中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当二舅娘第二次催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幽幽的:“玉姐,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天还会晴吗?”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二舅娘惊喜不已——精神混沌的小桃,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思维清晰地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会的,会的,我在厂里看到电视的天气预报,说不用多久坏天气就会过去,天就会晴起来。”这其实是二舅娘情急之下又一句善良的谎言,事实上是电视里天天在播放在抗洪的新闻,还有暴雨的预警。

“这天上的雨,怎么总也下不完,就没有个头吗?”小桃似乎听出了这位姐姐的敷衍。“这天,怎么就那么喜怒无常,就像它给人安排的命一样。”

二舅娘听出了不对,小桃话里含着浓浓的哀凉:“小桃,你怎么想这些,这都由不得我们的。你好好养好身体,天气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桃摇了摇头,并没有顺着二舅娘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玉姐,人来到这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出生,长大,变老,离世,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如叶子掉到河水里,转眼就没了踪迹……那天我在公园的亭子里坐着,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打着伞,淌着水从路边走过,不知怎的就忽然倒下了,也不叫喊挣扎,浸泡在水里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上去救,才知道水里有电。后来警察来了,却因为耽误时间没救回来。还这么壮年的一个人,家属哭得死去活来……”

“小桃,不要说这些了,人的生死有命,那人命定这样的。” 二舅娘想赶紧止住话头,不让这种悲凉哀沉的气氛继续下去。

“是的,都是命定的,阿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到这里,两行泪从小桃的眼里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二舅娘连忙抱紧小桃,也涌出了泪,哭着说:“小桃,你这么好,这么善良,老天肯定是一时眼花弄错了,他一定会发现改过来,把一切还给你的。”

“还……能还得了吗……”小桃苦笑着呢喃,忽然说出了一句让二舅娘猛然一惊的话。

“玉姐,我可能等不了小杰了。”

“不要说傻话,你一定要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二舅娘抓住小桃的手臂,大声地喝止她这可怕的念头。

“玉姐……” 小桃的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放声大哭:“我实在撑不住了……每天都好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怪人在拉扯着我,把我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天地是黑沉的,颠倒的,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怕东西,绑着我,撕扯我,咬我……在远远的黑暗的一座山上,我似乎听到小杰在不停地哭喊妈妈,我却救不了他,我没用……我真的没用……小杰如果不做我的孩子,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我对不起他……”

言拙的二舅娘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抱着小桃和她一起恸哭,让悲伤如江河倾泻的洪水般肆意泛滥。

等情绪终于稍平复了些,小桃拿出一个小包,里面就是那个笔盒、脚镯子、一些相片,还有几套小杰的衣服和丢失前喜欢的小玩具。

“玉姐,小杰以后如果回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叫他一定要记住妈妈教的话,做人要正直善良,千万不能学坏……我没用,叫他不要怪妈妈。”

二舅娘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小桃今晚说的这些话,竟象是在生死决别。

“小桃,你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不了你,这些东西你要亲手交给小杰……这么多苦都吃了,你们母子俩一定要团聚,好好过生活。”

小桃不再说话了,刚才还凝聚眼神又开始变得游离飘散,那个青面獠牙的“怪人”追逐过来,又把她拖回到那黑暗痛苦的世界中去。


二舅娘收回思绪,赶着去上班。她想着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小桃的精神应该也可以好些,所以就放心地把门掩上,叮嘱邻居大妈帮忙照看一下,去了厂里。

一直到中午,天气还是好好的。虽然没出太阳,但云层背后的阳光驱散了黑沉,天空一片淡白,比起连续几星期阴郁的天气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二舅娘正在厂子的食堂里吃午饭,盘算着晚上给小桃带点什么吃的回去,忽然发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旁边的人咒骂起来:“这鬼天气,才好半天又变脸啊!”

二舅娘忧心地往外面看出去,发觉刚才亮晃晃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天地变得象晚上一样,远处还隐隐传来阵阵的滚雷声——看来一场很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她不禁又担心起了小桃,不知她怎样了,会不会被雷声吓着,可是上班走不开,只有干着急。

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天上泼水一样,雨哗地一声就落了下来,雨点又粗又密,将远近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雷声一声比一声响,还夹着长长的闪电,不断地撕裂着天际。这是一场可怕的雨,厂里一些低洼的地方排水不及,很快被水淹了,高处也在不断上涨的积水中岌岌可危。管理层组织工人们赶紧把货物转移上二楼,有机器设备的厂房就手忙脚乱地装沙土袋阻挡水漫灌。一直忙到晚上六、七点,雨势渐渐变小了些,筋疲力尽的工人们才歇了口气。

一下班,二舅娘就赶紧往住处跑,焦急地想知道小桃怎样了。当她回到租的房间,发现小桃不在,脸色刷地变了。这时邻居大妈走过来说,上午小桃还好好的,可是中午一下大雨,打起雷,她就惊慌不安,后来一下子跑了出去,怎么也拦不住。

二舅娘的心瞬间让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小桃跑出去时,正是雨最大,积涝最严重的时候,许多地方都让水淹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跑出去找。可是找遍小桃的常去的地方,连村里和街上的角角落落都疲惫地转遍了,却不见小桃的踪影。到晚上近十二点,二舅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租的房子里——想着小桃会不会自己回来了,可是空荡荡的房间只给了她更大的焦心与失望。小桃去哪了,会遇到危险吗?自己该怎么办?这几个问题搅扰得二舅娘五内如焚,她抱着膝把脸埋在双臂里,嘤嘤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二舅娘天刚亮马上又出门去找。几个小时过去了,又饿又累,却没一点小桃的消息。眼看上班的时间到了,她只好先回厂里请假,再想办法去找。

刚回到厂里, 疲惫的二舅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请假,却看到主管在心急火燎地清点人员,往常都没有这样。她奇怪地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工友回答说早上村子里的联防队打来电话,说在河涌里发现一具溺水的女尸,身上穿着厂里的工服,便想尽快确定身份,好派人去处理。

二舅娘一听,如遭遇了晴天霹雳, 脸色煞白,身体如狂风中的树叶般发抖——昨晚她不是给小桃换上了自己的工衣吗?难道那会是小桃!

旅行的瓶子32019-01-24 09:49:55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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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二舅娘觉得浑身发冷,腿脚发软,心阵阵发颤,但她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往厂门口跑去。在那叫了辆摩的,赶往联防队打电话来所说的那个地方。

十多分钟后,摩的在一条河涌旁停下。二舅娘看见那围了一圈人,里面有村联防队制服的身影。她付了车资,拖着软绵绵的步子,扑进了人群里。

扒开围着的人,她看见一个身着厂里的工衣,身型瘦弱,长发披散着遮住半张脸,浑身濡湿的女子平躺在地上,与周围交头接耳的嘈杂比起来,静静的就如睡着了一般。二舅娘一下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左手托着她的头,右手轻轻撩去遮住脸的湿发,颤着声说:“小桃,快醒醒!玉姐来了,我们回去……你快醒醒……”

二舅娘没有得到回答,但她怎么也不相信,昨天还和她说着话的小桃妹妹,怎么可能忽然就失去了生命。她明明好好的,只是双眼紧闭,别的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求求你们,快救救她……肯定还有救的……快帮我打医院的电话……”二舅娘流着泪,苦苦哀求周围的人们。

“没救啦,我们把她从河涌里捞起来就没有气息了。”一个联防队的年轻仔大声说。“我们已经通知了派出所和殡仪馆,很快就过来了,你是她家人吗?”

急剧的悲痛如巨大的洪水一样,将二舅娘吞噬淹没,她心里回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和小桃马上就要生死离别,永远不能再相见。这辈子最亲密的好姐妹,从此就要阴阳两隔,音容相绝。她死死地抱着小桃冰冷的躯体,哀痛欲绝,泣不成声。

厂里的人来了,认出小桃已不是厂的员工,很快又走了。派出所的人来了,调查后确定不是刑事案件,又走了。最后来的是殡仪馆的车,两个人问清情况后,叫开二舅娘,把小桃的遗体抬上车,然后冷冰冰面无表情地抛下一句:“叫她亲人三天内来殡仪馆,不然作无主处理。”

无主会怎么处理!二舅娘心痛而懵然,连忙追上去问,却再也得不到理睬,车很快开走了。

这时旁边有个同情的人开了腔:“你去殡仪馆交了钱,就可以领回骨灰。如果没人交钱,就会和那些冻死病死的流浪汉、乞丐一样处理,骨灰不知给扔到哪去,唉……”说完,就和刚才围观的人一起散去了。

二舅娘瘫坐在地上好一会,才慢慢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要去哪里找小桃的亲人。如果找不到,真的让人卑贱如土的处置小桃的骨灰吗?怔怔地想着,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先把小桃的骨灰领出来,然后帮她寻找亲人,送回去入土为安。



第二天,二舅娘辗转坐车来到了位于郊区的殡仪馆。交了几百块钱,领到了一个用薄木板钉成的,简朴的木匣子——里面是小桃的骨灰。她用随身带来的一个旅行包装好,抱着坐上公交车,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出去,回来却变成了一抔轻飘飘的灰。二舅娘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流泪啜泣,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二舅娘想尽各种办法寻找小桃的亲人。她湖南的家里,那酗酒暴戾的父亲已经过世,别的亲戚毫无情分,避之唯恐不及。婆家只剩下阿成的弟弟,还在监狱里服刑。二舅娘想起小桃说过她在江南的外婆和舅舅,却无详细地址无从找起。

就在二舅娘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件更麻烦的事降临在她面前。

旅行的瓶子32019-01-25 13:37:0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1)
小桃逝去那几天,二舅娘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白天,她要上班、请假,想尽办法去找小桃的亲人。晚上,回到空荡阴寂的租住房,里面显得毫无生气,冷冷冰冰。看到放在桌子上小桃那小小的骨灰盒,她又不禁难抑悲伤,嘤嘤低泣。总是到很晚,才能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天清晨, 二舅娘还在睡着。她梦见自己刚到深圳,在街上恓惶无依的走着,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熙攘人群,一刹间都变成了张着血口的怪物,蜂拥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就在她痛苦挣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人冲出来急声说:“姐姐,快走!”拉着她就跑。

两个人拼命地跑,躲进一间阴暗的房子里。二舅娘仔细一看,是小桃。不由得抱住放声大哭:“小桃,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能死,要好好活着等小杰回来。”小桃也流了眼泪,哽咽着说:“玉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下辈子我们再做好姐妹。”说完,就倏地不见了。二舅娘急了,四处望去找小桃,却听到房子一角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巨大敲击声。

这声音大而无礼,充满着霸道与不客气,一下把二舅娘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茫然地坐起身,费劲地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慢慢才辨别出那声音是有人在敲门,而且是很用力地,连续不停地敲,那架势是一定要把房子里的人叫起来才罢休。二舅娘看看钟,才是早上七点,晨曦薄薄的,淡淡的,会是谁这么早来敲门呢。她狐疑地赶紧穿好衣服,一打开门,仿佛就象开了泄洪闸,一顿夹着暴怒的斥责扑面而来:“你怎么敢把晦气的东西带进来……坏了我家的风水你赔得起吗……房子不租给你了,现在马上搬走……押金扣了作赔偿……我还不知道要做多少法事来去晦气……”

二舅娘虽然有些愚钝,但还是很快从房东的怒气与骂骂咧咧中知道,应该是有人向他报了信,说了她把小桃骨灰带回租住房的事。

“可以再等两天吗?我会尽快处理好。”二舅娘知道自己理亏,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便只有哀求。

“不行,立即搬走!这楼里的人都投诉你了,快点!” 房东的口气没有半点商量余气,恨不得象清扫一样拿个扫帚把这个惹人嫌的租客马上扫地出门。

二舅娘没有办法 ,只好噙着眼泪,在房东的监视下收拾东西。

其实物品不多,都是些衣物和生活用具, 但一下子不能全带走。她就挎起装着小桃骨灰匣子的旅行袋,提着一个大行李,在房东当天必须搬完所有东西的限令下,步履沉重蹒跚地离开了租住的地方。

走到街上, 天气依然阴沉,在酝酿着随时又下一场雨。上班的、摆摊的、开店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根本没人多看满脸悲戚的二舅娘一眼。

她走到一家工厂墙外的花坛边坐下,把旅行袋抱在怀里,忍不住又哀伤流泪:小桃生前已够苦了,为什么死后仍不得安生,没有个容身之所呢。以前无论多苦多难,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有一点点路可以走。可是现在,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在深圳,在广东,人们的传统意识里都把生死看得泾渭分明,荣枯殊异。生,就能不断拥有,就有权利与地位。死,则是毁灭。一旦丧失了生命的气息,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视为晦气,就更别说阴冷的骨灰了。她无论把小桃的骨灰带到哪里,被发现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只能被无情地赶走。而且她心里也愧疚,觉得真会损害了别人的风水,觉得良心不安。可是,让她随随便便地把小桃的骨灰处置掉,二舅娘又做不到。她不忍心,这毕竟是她最亲最好的姐妹。又不甘心,因为小桃至死都没能和儿子重聚。

这一连串如乱麻般的愁绪在二舅娘心里搅扰,使她越来越惶然无措,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这时正是工人上班的时间,许多年轻的女工三三两两匆匆而过。她们都象二舅娘和小桃当年那样只有十八、九岁,用奇怪的眼光瞥着这位大姐,不知她在哭什么。她们充满了欢快与憧憬,即使阴暗的天气也无法遮盖。

哭了好一会,眼看上班到厂打卡的时间要过了,二舅娘决定先打电话回厂里请假,然后再想办法。就在拿起公用电话的一瞬,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能帮她。可是她又摇摆不确定。犹豫了一会,还是忐忑着按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二舅娘想到的,就是周老板,这也许是唯一能帮她的人了。可是小桃已不在了,周老板又是个极信风水的香港人,她会理这晦气的闲事吗?

其实在小桃离开工厂,租房养病这段时间,周老板断断续续也给过不少帮助。有时她从香港带些药过来,叮嘱二舅娘给小桃服用。二舅娘请假有些多,她吩咐生产部不能刁难,还会经常问一下小桃的情况。可是二舅娘和小桃都有同样的感觉——不能再麻烦周老板了。她已经给予了非常多的帮助,还有一大盘厂子经营的生意要忙,所以无论有什么困难,她们都决定自己解决,不能再给她添烦心事。连小桃离世了,二舅娘都还没直接和周老板说。

但现在,二舅娘已经毫无办法,走投无路,她只有试着去找周老板。

电话接通,嘟嘟响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一个干练温厚的声音:“喂,你好!”

二舅娘一听到,情绪立即控制不住了,呜咽着说:“周老板,是我,阿玉……小桃没了……”就如孤弱无助的人终于遇到靠山一般,二舅娘的委屈化成了涟涟不断的泪水。

“阿玉,你不要哭,小桃的事我都知道了,难为你了。”应该是厂里有人向周老板报告了小桃溺亡的事。

二舅娘哭着把小桃临死前那晚说的话,走那天的情形,还有把骨灰取回来的事都详细说了。

“阿玉,你准备怎么办呢?” 周老板的语气淡淡的。

“我想帮小桃找到亲人,接骨灰回去,可是我找不到……现在租处的房东又赶我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玉,你和小桃因打工而萍水相逢。她遭了那么多难,你一直不离不弃,象亲姐姐一样陪着她,照顾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无论怎么做,都对得起小桃,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没人会说你的。”

二舅娘听出了周老板话里的意思,她可以自己决定处理掉小桃的骨灰,从道德上、道义上,都没什么错,自己也不用那么苦。

“可是,小桃临死前有个托咐,要我把一些东西和话给小杰,我想把小桃的骨灰一起保管着给他。小桃太惨了,活着等不回来儿子,死后能重聚也好啊。”

“阿玉……”周老板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杰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可能那个测言不准,永远都不会回来,你要等多久。再说,保管着一个工友的骨灰盒,你的家人、亲人、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以后的生活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二舅娘喃喃地说:“能等多久就多久吧,只要我还在深圳打工……实在撑不下去了,再作打算……”话语声不大,却透着一种坚定。

周老板那边沉默了。其实她刚才是在试探二舅娘,故意劝她选一条最简单省事的路子走。可是没想到,这两位毫无亲缘关系的姐妹之间,竟然有那么深厚的情感,这已超出了她对人性的估量,不禁深深为之动容。

“阿玉,这些年,我看着小桃经历劫难,看着你对她情同金兰的付出。我很想帮你们走出苦境,可是刘大师已给小桃测过,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遭际,我们凡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这是周老板的心底话,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但是,为善总是没错的,既然你有决心,我就再帮你,也是帮小桃最后一次……你把她带回厂里吧。”

“什么?!”二舅娘很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话也结结巴巴。“周老板……这这……怎么行……会影响你厂里的风水的……不行不行……”

“阿玉,你不明白,其实最大的风水,不是一块地,一处宅,而是一颗善心。香港的富豪每年都捐建学校,帮弱扶困,热心慈善,就是在给自己积德。帮助小桃母子重聚,这是一件有大德的善事,对我厂子只会有好处。”

“但是……” 周老板顿了顿,又说:“我这样想,但其它股东不一定会这样想。你带小桃回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有件事我要做出安排,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做到。”

“什么事?” 二舅娘问。

“你不能再做生产线的拉长,因为那样你就要和工友吃住一起,很容易发现小桃骨灰的事。我要调你去做杂务,负责打扫卫生,做饭,自己住一个房间,但工资也要降低,你能答应吗?”

二舅娘完全明白周老板的苦心。做杂务是在食堂旁边有个单独的小房子,远离工人们的宿舍,避免了人多嘈杂,只是薪水要比做拉长少三分之一左右。可是为了小桃的嘱托,这算什么呢?她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答应了。

就这样,二舅娘被厂里以不遵守工作纪律,请假多为由,调去做杂务,成为一名做清洁和煮饭的阿姨。食堂旁那间阴暗的小房子,就成为了她和小桃骨灰的安顿之所。

旅行的瓶子32019-01-26 10:34:4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2)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底浮起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二舅娘,你不害怕吗?听我妈说,你自幼就非常胆小,尤其是怕黑怕鬼什么的,怎么敢把工友的骨灰藏在身边?”

我之所以这样冒失地问,是因为从小就听妈妈,还有周围的人说过许多诡邪可怕的事,对那个阴晦的世界有种油然而生的畏惧,所以对二舅娘这么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

二舅娘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蹦出这样一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仿佛答案已湮没于岁月的深潭里,要沉浸进去细细搜寻。

“是,我一直都非常胆小。小时候家里穷,一到晚上四周大山漆黑一片,全家人吃了饭就早早睡觉。可是一时睡不着,弟妹又哭闹,妈妈就讲些鬼魅精怪的传说来吓我们。远处树林里夜枭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啼号,妈妈说那是屈死鬼变的,在叫冤。房顶上有沙沙的响动,她就说是阎王爷派小鬼出来巡夜抓人。窗上有月影树枝晃动,是房鬼在偷看小孩听不听话。吓得我们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长大之后,我还是很害怕。那时在田头地角,竹林里,树阴下,经常会摆放着许多装殓先人骨殖的‘金缸’,要过个一年半载村民才拿去重新下葬。每当我家的田地附近有这些东西,我都怕得要命,不敢走近,为这没少挨爸妈的责骂。”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怕了?”我追问。

“后来……经历得多了,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大舅、一个表妹……还有邻居、同学……如树上落叶般纷纷离开人世。特别是我妈走的时候,这是第一次面对最亲的人离去。那个晚上我守灵,就睡在她的棺木旁,昏黄如豆的煤油灯被屋外漏进来的风吹得一闪一闪的。我想起了妈妈小时候说的那些事,就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那也好,那些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那不是很好吗?或许在那个世界,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不用受这么多罪和苦。”

“可是,有的鬼很可怕的呀,会找替身,会缠人害人。”我把自己都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不会的,不会的,你说我妈即使变成了鬼,她会害自己的女儿吗?还有小桃,这么善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劫难,也绝对不会害我这个姐姐。所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好怕的。到了一定的年纪,见惯了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二舅娘的神情语气平淡得如窗外夜空中悬荡的轻云。

“那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就没有动摇过,没有想过放弃吗?”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有,怎么没有,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太难了,怎么也撑不下去了。可是每到那时候,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让我又熬了过去。”

“什么事情?”我觉得很惊异。

旅行的瓶子32019-01-27 11:32:19 发布在 莲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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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娘说,她决定保藏小桃骨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小桃这么惨,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帮助她和儿子重聚。可是当她真正开始去做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条看起来简简单单,走起来却无比艰难辛酸,而且看不到头的路。

首先她要面对的,是工资降低带来的压力。二舅娘家里困难,老人有病,孩子读书。二舅脾气急躁,干什么都不顺心,不长久。每个月一大家子就等着二舅娘打工寄钱回去应付各种开销。可是从拉长降做杂务,薪水少了一截,二舅娘又不敢和家里说真正的原因,便只有瞒着,想方设法去挣补。她唯一能额外挣点钱的办法,就是捡废品。厂里大件的废包装、边角料、残次品,这些根本轮不到她,都是生产部统一收拢去卖。她能捡的,只是些漏下的纸壳子,工人们扔的废瓶子,烂鞋子之类,有空了还到街上去捡。

二舅娘年纪才三十多点,本来是个体面的小主管,如今却和那些拾荒的老头老太一样,提着个编织袋,眼睛往地面上、垃圾箱里四处扫视搜寻,受尽了各种嘲笑与冷眼。厂里还渐渐起了个传言,说她被贬低了工作和薪水,却仍不离开厂,是因为小偷小摸受到的惩罚。

对于这些,二舅娘都不在乎, 因为她觉得只要能和小桃一起有个安身之所,那些冷眼流言比起经历过的苦难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有周老板理解和支持,这让她感到安心。

最让二舅娘受不了的,是岁月的流蚀。在时间河水的淘沥下,厂里的老员工越来越少。当初和二舅娘、小桃她们一批的工友,已没剩几个。当一天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二舅娘忙完所有的活,就会坐在她那间小房子门口,喃喃地说:“小桃,阿琴今天也辞工了,她在重庆的家乡开发了一个景区,家人叫她回去开特产店,再也不出来了……你还记得小丹吗?广西的,以前和我们一条生产线。她今天和我说,做到年底,就辞工回家和老公办养殖场……她们走了,厂里的老员工就剩下我了……那时我们一群姐妹多热闹啊,阿香、小萍、小霞……你办小杰周岁酒席的时候她们都去了,可现在全都走了,回家嫁人生娃、或改行做别的,或做小生意,再也见不到了。我们打工的就象天上的云一样,一阵风来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四散不知飘到哪里……”

每想到这些,二舅娘就黯然神伤。虽然厂子还是那个厂子,可是却如老树换新叶一样,一批又一批的新员工招进来,一批又一批的老员工被替代离去。她和她那间藏着小桃骨灰的小房子,就如人海中的一座孤岛,渐渐被人们淡忘。流言没有了,异样的眼光没有了,甚至认识二舅娘的,知道她真正名字的都已没几个人。

二舅娘就如古代被幽闭隔绝的宫女一样,没什么朋友,没人能说说知心话。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工,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欢快来打饭、打水,脆甜地叫她阿姨,二舅娘心里就会泛起心酸——自己和小桃当初也是这样的,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与憧憬,可是谁能想到,命运会把她们残酷地揉捏成这样呢!

“小桃,厂里又招了批新的工人,有个湖南的小妹子长得清秀标致,聪明伶俐,总是乖巧地叫我玉阿姨,还会勤快地帮我干些活。她多象你年轻那时候啊,你见到了肯定也会喜欢的……我们原来那个车间搬了,又盖了一幢新厂房,听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生产线,做电脑那些键盘、机壳、线路板。如果你的厂子做到现在,肯定也很大了……”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片刻不缓地悄悄从愁眉处,指缝里,天地间流过。在小桃逝去第五年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二舅娘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那就是周老板要退出在厂里的股份,回香港去了。

周老板走的前一天,特意去到食堂边的小房子里看二舅娘。

“阿玉,我年纪大了,家里人都不让我再操劳经营工厂。我儿子已在加拿大定居,我回香港办好移民,也跟着过去了。”

“周老板,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二舅娘湿了眼眶。周老板是自始至终给她和小桃荫护,真心善良地关爱和帮助她们的人,是二舅娘的安心的后盾和支撑。现在连她都要走了,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空了,乱了。

“是的,阿玉,去了那边之后,就很难回来一次了。我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旅途奔波。” 周老板看了看屋里,黑漆一片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小桃的骨灰盒在里面。“阿玉,你不用担心,虽然我退出了股份,但现在的股东和新的股东都是我的朋友。我已特别吩咐他们,除非厂子经营不下去,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炒你。还有我家族的影响还在,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的,你放心。”

二舅娘心里溢满了感激,却不知表达更多什么,只是哽咽着说:“谢谢你!周老板,我替小桃谢谢你……”

“阿玉,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非常苦。我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很对得起小桃了,就算随时放弃,都没人会说你,你也于心无愧。继续坚持下去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明白吗?”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是为自己好。 她只是小桃的好姐妹,好朋友,完全没有责任和义务来继续这份坚守。况且,这可能还是一份虚妄的,没有任何结果的坚守。

“周老板,我知道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二舅娘含泪点点头。


周老板走后那一年, 二舅娘的心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漂荡无依,摇摆不定。她听人说,死去的人如果不做法事超渡,就不能投胎轮回,会成为无主孤魂游荡受苦。如果这样,她不是害了小桃吗?一想到这,二舅娘的心不由得发颤。可是如果投胎,在那个奈何桥上,小桃就要断绝忘掉这一世所有的事,开始新的一生,那不就是和儿子永远无法团聚了吗?那样小桃的魂灵会甘心,会同意吗?这些古怪的念头不断地在二舅娘心里搅扰、纠结、冲突,使她心神俱疲,憔悴苍老。

终于,二舅娘觉得小桃太苦了,心里的天平还是滑向了让她投入轮回解脱的一边。她去不远的邻近村子里找了一个做白事的道公,谈好了做斋超渡的价钱。由那道公出面,找了间已经废弃的房子作为道场,看好了做法事的时间。又到离镇上不远的一座小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做完法事就准备将小桃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一切准备停当,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说:“小桃,不要怪姐姐,你这辈子过得太悲苦了。你这么好这么善良,不应该死了还继续遭罪。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一定要好好的。”

定好做超渡法事这天很快就到了,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多。二舅娘忙完手上的事,天还没黑,夕阳顽强地不肯退去,在天边布下了一片亮晃晃的火烧云。她回到小房间里,用个袋子细心地把小桃的骨灰盒装好,还塞了几件衣服,确保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就用一只手轻轻夹抱着,准备往厂门外走去。可就在她掩上门,转身要迈开步子的时候,一下子愣了——刚才明明还满目夕照,怎么天突然就黑了!可是路灯又没亮起,显然是还没到时候,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二舅娘疑惑地想继续往厂门口走去的时候,天际隐隐响起的雷声,还有迎面疾扑而来,夹着雨滴的冷风,使她明白了这“天黑”,原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二舅娘很急很懊恼,却毫无办法,因为这雨是那么的急,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又那么的大,瞬间天地就白茫茫一片,还不断打雷闪电。她坐在房子里,愁眉不展地看着外面,心里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雨一直下到深夜, 才渐渐停了下来,可二舅娘定好的法事也泡了汤。

第二天,二舅娘抽个空,连忙去找那道公,想重新定个时间。 可刚到他家里,就得到一顿责骂。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那道公久候她不来,就手痒跑到一个地下赌场赌博,却刚好遇到派出所收网抓赌,被关了进去。

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对,却有些诧异,昨晚下这么大的雨,这道公怎么还能去到那道场里等,后来还跑去赌钱呢。谁知她说出昨晚下雨的事后,那道公的家人更是火冒三丈,说那一点点雨,怎么能成为失约的理由,指责她不讲信用还狡辩,以后都不接她的法事。

无端地受到斥责,二舅娘一脸懵然和郁结。从道公家里出来,她问了那村里的人,才惊讶万分地知道这里昨晚只是下了一点稀落小雨,就更别说电闪雷鸣了。从二舅娘的厂子到那条村子,也就四、五公里远,怎么会这边大雨滂沱,那边和风细雨呢!

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暴雨,一下子彻底破坏了二舅娘超渡小桃魂灵的安排。她心里郁闷着觉得哪里不对,呆呆地坐在房子里苦想。雨后的天空放晴,阳光明媚,白云团团,可仍不时有一两朵带着雨色的乌云飘过,使四周一下暗下来。当天上又一次飘来黑云,还吹起一阵凉凉的风,二舅娘忽然打了个激灵——昨晚那一场雨,不是和小桃死那天的骤然暴雨很象吗?是的,都是那么急、那么大,就象个悲伤至极的人在放声大哭一样。

二舅娘又想起小桃临死前的嘱托,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难道是她的在天之灵,不同意这么做吗?小桃即使已化为一缕魂魄,仍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不舍得归去。想到这,二舅娘悲伤得难以自抑。

旅行的瓶子32019-01-28 09:52:2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4)
二舅娘放弃了为小桃亡灵超渡的想法,继续默默地守候着,就如戈壁滩上一株孤零零的胡杨树,在风沙冰雪中苦苦等待着天边沙漠尽头处的驼铃声。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觉得自己就象在做一道加减式子。加,就是年岁增长,满头乌发逐渐渗入了丝丝亮白。眼角额际,刀刻锛凿般,有了条条伸展的皱纹。还有就是保藏小桃骨灰遇到的困阻越来越多。二舅在家里呆不住,也出来打工,而且他想来二舅娘这里。那时在深圳夫妻俩租房住一起打工的不少,也是解决分居之苦的人之常情。可二舅娘很紧张,丈夫来了,小桃的骨灰怎么办呢,肯定藏不住了。所以她拖着不帮二舅找工,不肯让他来,夫妻间由此产生了龃龉。那一年,美国发生了次贷金融危机,二舅娘那厂子代工国外电子产品,一下受到沉重打击。股东们决定转型做高端玩具,要裁掉许多人。那段时间里,厂子人心惶惶,员工大批离职,二舅娘也觉得风雨飘摇,忐忑不安,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厂里呆下去,如果被裁了要怎么办。但幸好的是,周老板临走时给的那道“护身符”起了作用,她并没有在被裁之列。虽然没被裁,但原有的一些工资福利却削减了。二舅娘的两个孩子正在读书,开支增大,这时有老乡介绍她去做保姆,照顾一位行动不便的富家老人,给的工资要比厂里高一倍。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却也因此埋下了风言冷语的种子。

减法,就是等待小杰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直至近乎没有。二舅娘每年都会去镇上的派出所问问,小杰的案件有什么消息。那的民警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问她是丢失孩子的什么人。二舅娘知道自己与小杰没亲缘关系,不能实话实说,就说是大姨。民警又问,孩子父母为什么不自己来问?起初她推脱说他们忙,后来有一年民警说正在建立全国打拐数据库,叫父母过来录DNA,二舅娘实在瞒不住,才把小杰父母双亡的情况说了。民警一听很同情,却只能无奈地说,象这种丢失了那么久的孩子,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验亲子DNA。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寻找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双亲监护人都不在了,找回来的意义何在呢?二舅娘语结了,派出所的人说得不无道理,依靠警方找回小杰,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那唯一还可以期待的,就是小杰能够记着他小时候住过的、玩过的地方,还有她跟妈妈去过的工厂,会自己回来找。可是,深圳就如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变化实在太快了。小桃以前厂子那又重拆重建了一遍,她经常带儿子去玩那小公园,已被开发成一个商住小区。街道、广场、商店……都被时间的巨手,片刻不停地一一抹去旧有的痕迹。连二舅娘所在的厂子,都为了风水改建了大门,名字也从深圳顺泰电子厂,改成了恒昌玩具厂。

二舅娘觉得要绝望了。

按岁数来算,小杰如果没事,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真的还能记住深圳,记住他妈妈,还会冲破时间与现实的重重阻障,回来找他母亲吗?如果要找,他这么大了,是不是该找来了,可是为什么一直没出现。但即使找,深圳变化已这么大,又怎么找。一切的一切,都使二舅娘的心越来越寒凉。于她,小杰就象杳如烟海的夜空中,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小星星。于小杰,他的母亲就如茫茫人海中的一滴水珠,融化在万顷波涛之中。

“小桃,我还应该等下去吗?我等下去还有用吗?我该怎么办!”

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问着,心绪就象寒冬中的一株衰草,在呼呼冷风中凄然摇动。

那一年,二舅娘觉得自己整个人空荡荡的。她已经年届不惑,苍老的感觉藤蔓般渐渐爬满心头。家里的事,工作的事,还有小桃的事,让她心力交瘁,难以撑下去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周老板临走前那番话,不时回响在脑际,是不是要放弃了,放弃了真的对得起小桃吗?如果不放弃,这样的坚持又有什么用……这些问题没人能给她答案,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二舅娘从厂里得到消息,因为经营有起色,股东老板们高兴,计划组织全厂员工到邻近深圳的一个海滩景区游玩。厂里一片欢腾,二舅娘心里也非常高兴。她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从没见过大海。虽然深圳也有海滩,但离她打工那地方很远,一直没去过。这次公司出钱组织包车包吃的一日游,可以看看壮阔无垠的南海,心里不由得也象小孩般雀跃和期待。

“小桃,听说大海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那浪头比房子还高,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厂里的人还说海风非常的大,能把人吹得站不住,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还有人说海浪能把那些蟹啊,虾啊,蚌啊什么的,都冲到岸上来,人们只要去捡就行了……”二舅娘难得心情高兴,絮絮叨叨地在房子里说了许多。

出行这一天很快到了,是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二舅娘早早起来梳洗好,收拾了些简单的用品,就等着时间到了去厂门口集中坐车。

她坐在房子门口,看着蔚蓝一片的天,想象着去玩的情景,充满了憧憬。可是,就在出发的时间快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二舅娘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慌慌惶惶,坐立不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去喝了几口水,又往额头上抹了些风油精,可是都没有用,心反而跳得一阵紧似一阵。是要生病了吗?二舅娘觉得一阵害怕。惶恐中,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她心底细细缕缕地升起,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要去……姐姐,千万不要去……”

可是出发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厂里已经订好了门票、饭餐,车上留了位子,不去怎么行呢。二舅娘强压住心里的不安,想着坐上车过一会就好了。可是等她上了车,厂里的后勤主管看到她吓了一跳:“玉大姐,你的脸色不对啊,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二舅娘想说没事,可是心里猛然一阵悸动,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又出现了,她不由得按了一下胸口。主管一看这样,马上说:“玉大姐,身体要紧,你还是不要去了,以后还有机会的。”二舅娘还想分辨,可主管却坚决不同意她去了,怕出麻烦。

二舅娘只好怏怏地下了车,回到了房子里。她不禁怨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竟在这时候出毛病。还奇怪那个隐约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郁结地过了一天。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载着员工的大巴结束一天的旅程陆续回到了厂里。二舅娘满怀羡慕地看着工人们从车里下来,却看到她们的神色有些不对,有的人连声说吓死了,吓死了。她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得到了一个大吃一惊的消息。

原来,工人们一天玩得很高兴,但在回程的时候却出了事。快到深圳的时候,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辆疾驰失控的泥土车,拦腰撞上了车队中的一辆大巴。造成一个工人当场死亡,五、六个人重伤,二十多个轻伤。而这辆车,就是二舅娘原本要坐的那辆。

旅行的瓶子32019-01-29 11:33:22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5)
听到厂里出去旅游的大巴遭遇车祸,二舅娘一下子惊呆了, 浓浓的后怕感从背脊升起,凉遍全身。如果她今天去了,坐在那大巴上,很可能也会成为死伤者的一员,遭遇人生大难。而正是早上那忽如其来的不适,和隐隐约约的声音,让她逃过生死一劫。

“是小桃,一定是小桃,她在天上保佑了我……”二舅娘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痛哭流泪,并不仅仅是因为小桃又一次救了她。而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虽然这位妹妹人已不在世上了,但她的魂灵——如果真的是有的话,似乎从没远去,就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小桃在另一个世界里,仍在望眼欲穿地苦等儿子回来。她仍期盼着这位姐姐,能帮助完成自己的遗愿。

“小桃,你放心,姐姐会坚持下去的,一直等到小杰回来。”

当二舅娘在心里暗暗地说,下这个决心的时候, 却没想到人生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雨,会不断无情地迎面袭来。


二舅首先开始发难,因为他对自己妻子的古怪行径已积蓄了一肚子的不满。他先是叫二舅娘回家乡的城市找工作,得到拒绝后更觉得有问题,开始找各种借口一定要妻子回家。有时过年过节的重要日子,二舅娘不得不回去,则免不了震天动地的吵闹。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占理,只有含泪吞声地忍着。实在忍受不了了,才将这事告诉我妈,得到了一些支援,能够勉强撑了下来。

而比起丈夫暴怒蛮横的不理解, 更让二舅娘觉得可怕的是村子里那无端的猜测和侫语。有的人说她贪图外面的荣华富贵,做了不正当的行业,不想回穷乡村里。有的人甚至把握十足地说她肯定是在外面做了别人的二奶,还煞有介事地说已经生了孩子,所以才执意不肯回来。最为糟心的是,有人向婆家的人谗言说她嫌弃二舅,有了异心,很可能会抛家弃孩跟别的男人跑。

人的舌头柔软无骨,嚼起的恶毒流言却象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把二舅娘割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村里的人,认识的人,亲人,甚至自己的孩子,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用言语讥刺,甚至指责她。二舅娘淹没在漫天的唾沫星子里,有苦难言,无法申辩,煎熬难受得就快要窒息。

然而这时候,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在悄然伸展,支持着二舅娘,让她觉得再累再难,遭受再多的非议屈辱,都值得坚守下去。

那年,二舅娘的儿子阿添以县城里总分前五名的成绩,考上了省里首屈一指的著名高等学府——中山大学。

这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在二舅娘家里,更象是引发了一场大地震。 因为二舅,还有二舅娘的家族,不知从多少代起就世代相袭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来没出过读书人,更别说官员或商人。他们从根子里就觉得自己只能做农民,只配做农民,只有做农民,都是命中注定,无法也无力改变。所以二舅娘夫妇对儿子的教育丝毫不上心,八岁才送阿添上了村小学。而且都是让老人带的多,学得咋样也从没过问过。可是这个读在农村学校,父母长时间不在身边,更不用说参加辅导培训什么的孩子,却在初中突然发力,成绩跳跃上升,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县一中,再考上重点大学。这怎么能不让二舅娘夫妻俩喜出望外呢。

村里人一片赞扬和恭喜的声音,说得最多的就是二舅家祖坟冒烟了,能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娃,以后肯定会光耀门庭。说者可能是随口,二舅却上了心。他琢磨,的确是祖宗保佑,要不他们这对愚笨的夫妻,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呢。于是二舅兴奋了,寻思着应该是哪座祖坟的风水转运了,便咬牙花了高价请附近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来勘看一下,想把这风水保持住,能再发扬大更好。

刚好那段时间二舅娘有事请假回了家。虽然她和二舅的关系很僵,可想法却和他一样,高兴的同时觉得应该也是祖上风水荫护。

那算命先生一早来了,二舅陪着他翻山爬岭跑了一整天,把祖上的十多座祖坟都踏勘了个遍,却没发现有那个是特别好冒青烟的。迎着二舅那殷切期待的目光,这算命先生皱着眉头,直白地说:“你家这些祖坟我都看过了,乱葬一气,毫无章法,能确保家里平安就不错了。”二舅愣了下,不过却无力反驳,因为家里祖祖辈辈都穷困不堪,根本没有钱去请好的先生勘风水,所以算命先生说的应该也不会错。

“那,您再帮我看家宅怎样。” 二舅不死心,觉得也可能是房子的风水影响。

可那先生拿着罗盘转了一圈,连连摇头,你这房子,要山没山,要水没水,要气没气,不是吉宅。

二舅懵了,这两样都不是,那怎么可能出个这么聪明的读书种子?

“说你儿子的生辰八字我算算。”

二舅连忙说了。

那算命先生掐指算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你儿子的命在十四岁之前都平淡无奇,十五岁之后,却突然转了运,以后还一直会行好运。”

“为什么会这样?”二舅很惊讶,坐在一旁的二舅娘也觉得这先生说得有点奇怪。

“坟和宅都没风水,那就只可能是你祖上积了德,或家里有人做善事积了德……不过从你儿子忽然转运来看,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二舅蒙圈了,家里有人做了善事!一个农村人家,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能做什么善事?他和二舅娘正闹僵冷战,根本没想着问她,也想着胆小怯懦的妻子做不了什么善事,便只是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做过什么善事。

忽然,他一拍大腿:“好多年前,邻居曾老头的猪跑出来,掉到鱼塘陷在淤泥里,是我帮忙捞上来的。猪也是一条命啊,这是件善事吧,难道是它变成猪仙来报答我?”

算命先生听了哭笑不得:“救头猪就能转风水,那让你救头牛,救个人,不是要上天了?”

“这件善事,必定是常人难以做到,经历过重重险阻和劫难……说白点,就是能感动上天特别垂怜的,除此不足以影响风水。”

二舅很沮丧,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家里有谁能做出这样的善事。而在一旁的二舅娘则暗自惊诧。她太了解二舅了,他就是一个典型的自私自利的庄稼汉,没那个胆子去坑人害人,可却也绝不会主动去做什么好事,除非有真金白银的大便宜赚。那这算命先生说的善事,会是什么?两个孩子都还小,长辈本分老实,都没那个能力做善事——那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保藏着小桃的骨灰,帮助母子俩重聚这件事情!

再认真回想一下,这些年来,二舅娘无论什么事情都十分顺利。工作还是那份工作,却因为是多年的老员工,从没出过差错,得到了尊重和加薪,还领了老员工贡献奖。有一次厂里爆发流感,二舅娘周围的人几乎全都感冒发烧,有的还住了院,可她却神奇的一点事都没有。女儿阿玲虽然没读到什么书,人也不漂亮,却嫁了个好人家,老公帅气厚道,直让村里的人羡慕。还有干啥啥不成的二舅,那些年跑起运输拉建材出奇地顺利,很快赚了钱盖起房子,成了村里的小康之家。

所有这一切,在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后,二舅娘忽然豁然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不是徒然的,上天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了她眷顾与回报。

旅行的瓶子32019-01-30 11:54:5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6)
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二舅娘忙完了手上的活,呆呆地坐在食堂门口的一株黄桷树下。

润湿的春风掠过她的发际,掀扬起丝丝颤动的白发。头上的黄桷树像一把张开的大伞,浓密的枝叶洒下一片浓荫,却又如下雨般,静悄悄地落了一地的黄叶。

又一片叶子脱离了树母的牵系,飘飘悠悠地掉下,正好落在二舅娘花白的头发上。那小小的坠落撞击,将她从沉思中惊转过来,微仰起头,心绪茫然地看着那粗壮的树干和伸展的枝叶。

“这树,竟然长这么大了……”

二十年前,她刚调到后勤做杂务的时候, 看到食堂前面空荡荡的,便到小公园里挖了一株小树苗,种在花圃里。那时她不知这是什么树,只是觉得挺好看。直到它长高大了,才知道是会在春天落叶的黄桷树。那地毯般铺满的黄色,冲淡了春的生机,扬起了漫天的悲凉,陪伴着二舅娘度过一年又一年。

“黄桷树,我们很快要分别了……我要走了,回家去了……” 二舅娘呢喃着,仿佛这树能听得懂。

是的,家里已经给二舅娘下了最后通碟。经过我爸妈的调停,二舅给了妻子一年的时间,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否则离婚。二舅娘已再无办法,她已经年近五十,承受不了那家庭破碎的后果,只能回去,也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她就一直在想着怎么处置小桃骨灰的事。

“小桃,已经二十年了,姐姐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小杰回来……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你不要怪我……”

“小杰,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在,怎么不来找你妈妈,你难道忘了这么疼爱你的妈妈了吗?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呀……如果你不在了,也要去找你妈妈,让她的鬼魂可以安息,不再飘荡孤苦。”

“小桃,我已打听到公明那边有个佛寺,可以免费为无主的亡灵超渡。但是分一批批的,和别的人一起,我已报了你的名过去了,你同意吗?我在莲花山上看好了一处地方,那里可以俯看深圳市景,就葬在一棵凤凰树下,你觉得怎样?”

二舅娘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连天上的白云都凝滞了般,一动不动。忽然一阵风吹过,黄桷树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又纷纷扬扬地抛洒下许多黄叶。

“是该走了,该回去了……”深圳还是那么的年轻而有活力,就象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可当初带着青春与梦想来投奔和建设它的人,却已经变老了。老得就像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们,摇头不解地看着新潮的年轻人,在跳动作怪异的霹雳舞。

时间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将深圳的过往淤埋得严严实实。这里发生过的无数人和事,都如大河上的浮物一般,飘逝得毫无踪迹。二舅娘就象时间洪流涌过后,残留的一块断碑,字迹模糊地记载着一段早已无人记起的陈年往事。


这天,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工人们罢工了。

这些新一代的工人,已大多是打工二代,或者叫农二代。比起忍辱负重的父母辈,他们已经有了更广的见识,更强的个性,更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次罢工,就是因为厂里换了新的股东,实行严苛超时的上下班制度,还有动辄扣减工资的管理手段,引起了工人们的不满。在二舅娘年轻那个时代,因为工作太难找,工人们要么忍着,要么辞工,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新生代的工人却完全不同,他们会站出来用激进的行动进行抗争。

二舅娘没去参加罢工,因为年纪大了,觉得那是年轻人的事。而一方面,她觉得做老板也不容易,工人们罢工会给厂里造成损失。另一方面,又觉得厂的管理方式也的确不对,太不近人情,难怪工人们反对。所以她就心情纠结地和几个阿姨忙碌做饭,等工人们中午回来吃。

可是饭菜都做好了,左等右等,却没见工人们回来。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工人和厂方没谈拢,矛盾升级,拒绝回食堂吃饭。

除了二舅娘,其余两三个阿姨都是厂里从附近村子雇的兼职临时工,只帮忙做饭。她们见工人们不回来吃饭,便都走了,只留下二舅娘在食堂里。

眼见中午十二点半已经过了,还是没一个工人回来。二舅娘不禁有些发愁,这么多的饭菜怎么办,工人们罢工也要吃饭的呀,为什么就要那么过激,不吃厂里的饭呢。

二舅娘正在愁叹着,忽然看到厂宿舍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走近了一看,是个肤色黝黑,个子瘦高的年轻工人。他到食堂窗口打了份饭菜,也不到里面的桌椅旁坐下——因为那里空荡冷清没有一个人。捧着饭盘,坐到外面黄桷树下的一张石凳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埋头闷吃。

这个工人之后,再没别的人来了,二舅娘有点奇怪。她走出食堂,来到黄桷树下,发现这工人吃得心不在焉。有一片黄叶掉到了饭盘边,他也不用手拂一下。仿佛人在吃饭,心思却已飘去了别的地方。

“小伙子,你怎么不去参加罢工?”二舅娘忍不住问了,因为太冷清安静,她想找人说说话。

那工人抬起头,看到是食堂阿姨问他,踌躇了一下,似乎觉得对这位慈祥温和的长辈隐瞒不礼貌,就用浓浓的北方口音低低地说:“阿姨,我来这里打工不是为了挣钱的,是为了找人。”

旅行的瓶子32019-01-31 10:42:2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7)
找人!

二舅娘更觉得奇怪了,是什么人这么重要,让这小伙子不为挣钱而辛苦打工寻找。是兄弟姐妹,知交好友,又或是刻骨难舍的恋人?

“不是,我是来找我妈的。” 这工人摇摇头,浓重的北方口音让二舅娘听起来有些费劲,要半听半猜。

“找你妈?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在哪个部?”二舅娘心里一颤,她看这小伙子的年龄,应该有二十多,三十左右了,那么他的妈妈至少也有四、五十岁。厂里这般年纪的员工,就只有后勤部做杂务的几个阿姨,还有看守厂大门的一个保安——那是个大叔。

“我妈的姓名……小时候我听到人叫她……”小伙子说了个名字,却因为难懂的口音,听起来象是“小瑶”、又或是“小赵”。

“年纪我不知道,应该和阿姨你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在哪个部,我是做梦见到这里,才找来的。”他顿了顿,埋下头,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沮丧,还带着点哭腔。“可是我都来两个多月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二舅娘的心原本就象一片死海,沉沉的没有波澜和生气。现在却象海底深处的地壳里发生了地震,那强烈的震感四处蔓延攀爬,使她的整个身体,乃至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微微地颤抖。

“小伙子,你好好给我说说,是怎么和你妈失散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年轻小伙子抬起头,看了看二舅娘,确定这位面目慈和的阿姨是真的关心他,或许可以帮他,想了一下,便开口缓缓说出了自己悲凄的身世。

“我记得七、八岁之前,我家是在深圳的。家里有一个厂子,有机器,有工人。我妈年轻好看,我爸个子不高。还有一个阿姨,经常抱我,逗我,给我做好玩的东西……我上的幼儿园很漂亮,那里有许多老师和小朋友……可是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我被人带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爸去找我,接我回家……他把我放在一个小房间里,就出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很害怕,很饿,哇哇大哭。后来有一个叔叔来带我去吃饭,说帮我找爸爸。可是不久后他说我爸爸死了,要带我坐车去找妈妈。”

“我记得在那列火车上坐了很久,越走越冷,那叔叔把他的衣服胡乱裹在我身上,吃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北方一个城市后,我跟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可能是我经常吵着找我妈,那叔叔又叫个女人把我带走了,卖到了农村一户人家。那家人的媳妇没有生养,收买我是当地的风俗,就是为了能招引生儿子。一开始对我还好,可是后来他们生了个娃后,就变差了,把我当成个小奴仆使唤,什么脏活重活都干。我受不了,又很想妈妈,有一天就逃走了。那时我想着是坐火车来的,沿着铁路一定可以走回去。就跑到一条铁路上,不停地走,饿了就到附近的村镇里流浪捡东西吃。”

“那天,我又累又饿还发着烧,走到一个菜园里偷了几根黄瓜,躲到一个涵洞里吃。没想到被一个老爷子跟着找了过来……”

“你怎么不去找警察,让他们帮你找妈妈”,二舅娘努力忍着涌上眼眶的泪,颤着声问。

“我那时才八、九岁,很害怕,在一个寒冷陌生的地方,当地的话又不通,觉得周围全是坏人,只想自己赶快走回家去找妈妈。”

“后来,那个老爷子看着我可怜,也没责怪,把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细细问了情况。他告诉我,深圳在南方很远的地方,我一个孩子这样走几年也回不了家,而且路上不知有多少的危险。他叫我先留下来,慢慢再帮我想办法。我见这老爷子这么慈祥好心,就相信了他。

渐渐地我才知道,这老爷子是山东人,原来在东北的国企上班,后来企业破产下岗,他家里又出了变故,只剩下他一个人,凭着一点维修自行车的手艺艰难过活。老爷子很同情我,当成亲儿子看待。也可能是有私心吧,他一直哄着拖着不让我去找妈妈,说外面很多拐卖小孩的,一被抓去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叫我长大再去。就这样,老爷子成为我的养父,还帮我改了名字,我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日子清贫艰辛。我十六岁那年,养父生了一场病,住的地方也要被拆了,他就带着我回了山东老家,住在一条偏僻的山村里,租种了十几亩地……”

说到这里,二舅娘忍不住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长大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你妈……怎么不早点来?”

小伙子有点诧异,因为他看到这位阿姨的神色不对,眼眶里转动着泪光,浑身如风中的叶子般轻轻发抖,语气中含着责怪。

“回山东那些年里,养父一直体衰多病,我要干农活,要照顾他治病……我一直很想我妈,特别是十五月圆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帮我收拾小书包,说开学读书的事。想起她带我去小公园、广场,还有工厂里玩。想起她教我一定要诚实善良,做一个好孩子。摩挲着她小时候戴我脚上的一个小银镯子,看着月亮恸哭流泪,想着我妈肯定也在找我,肯定也吃了许多苦……养父见到我这样,心里很愧疚,就叫我不要管他了,去找我妈。可是无论怎样,养父收留了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能那么狠心无义呢。一直到给养父送了终,我才开始南下深圳找我妈。”

“这些年,我来了好几次深圳。这么大一座城市,毫无头绪的瞎跑,一点用也没有。开始我去找过警察,他们要我提供我妈的身份证号码和相片,可我没有。后来我又凭着记忆去找,可是就象大海捞针一样,什么也找不到……我快要绝望了,后来有人和我说,泰山上的神仙很灵验,叫我去求一下,可以得到保佑。于是我备了香烛,那天一到泰山就开始拜。也是我太心急昏了头,拜的第一个庙,叫蒿里祠。拜完出来,看了墙上的壁画,才知道那是人死后魂灵聚集的地方,我妈又没死,怎么能去拜这种祠堂呢,我真是不孝……可奇怪的是,那晚我就做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大门,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深圳鸿兴印务有限公司。之后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梦见这场景。我想,难道是神明报梦,我妈就在那里吗?于是就上网搜到了地址,找了过来。可是我应聘进这厂里这么久,却还是找不到。”说完,小伙子的声音变得哽咽了。

二舅娘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小伙子。起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时间已过去太久了,她心里已经固化觉得,小杰不可能回来了,不会回来了。而且这小伙子,怎么能和当年才7岁,粉雕玉琢般的小杰联系起来呢。他皮肤呈古铜的深色,身体瘦削结实,双手骨节粗大还有些小伤痕,一看就是个经常日晒雨淋,吃苦耐劳的庄稼人。可是细细地看,那眉眼轮廓,透出的英气,分明又是小桃的啊。

是小杰,是小杰……是小桃的魂灵还在那祠里,给他托了梦。厂子虽然又改了名,一切都变了。可那道长的测言真的灵验了,小杰真的回来了!

二舅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下捂脸大哭起来。那是一种积压已久的,忽然渲泄而出,能使天地变色的嚎啕痛哭:“小桃……小桃……是小杰……他终于回来了……”

这哭是那么的突然,倾泻的情绪又是那么的猛烈,小伙子一下子手足无措:“阿姨,你怎么了……怎么了……”

二舅娘稍缓了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呜咽着问:“你那银镯子上,是不是刻着‘平安健康’这几个字。”

小伙子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是啊,阿姨,你又没看到,怎么知道的?”

二舅娘没有回答,继续问:“你的左腿内侧,是不是有块勺子状的胎记。”

小伙子怔住了,用不可思议,又惊又疑的目光看着二舅娘。

“你是不是有颗右边的下槽牙没长出来。”

“你是……”小伙子完全被巨大的震惊给笼罩了,脸上颤动着,眼泪奔涌而出。

“不是,我不是你妈妈,我就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抱你,逗你的玉阿姨啊……那银镯子有一对,是你周岁生日时我送的。”

听到这里,小杰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下跪在二舅娘面前,扶着她的膝盖连声哭问:“玉阿姨,那我妈在哪……在哪……你快带我去找她……”

二舅娘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妈……她就在这厂里,她等了你二十年了……呜呜呜……你妈太苦了……”

“快,玉阿姨,我妈在哪,你快带我去,我绝不再让她受苦了,快点。”小杰也是哭喊着说。

二舅娘缓缓站了起来,仿佛双腿压着千钧的重量。她走在前面,打开房门。房子的一角有张矮条桌,上面放着一只黑色的旅行箱。她把盖在上面的罩布拿下来,用眼睛示意小杰把箱子打开。

小杰很疑惑,又看了看二舅娘,但还是走上前,蹲下慢慢打开了箱子。

借着窗外晴好天气透进的亮光,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布包。解开它,里面是一个小银镯子、一个笔盒、几张照片、两三个小玩具,还有两套孩童的冬衣。因为被漫长的时光浸染,它们都镀上了一层暗哑色,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仍然散发着一种母爱温情的气息。

小杰抖索着拿起银镯子,这对镯子因为人世的变故也已经分离了二十多年。拿起那个笔盒,款式早已陈旧,却仍在忠实地等待小主人开学使用的那一天。拿起照片,一张是小杰在幼儿园做小主持的留影,溢满天真烂漫。一张是小桃和小杰的合影,那是在小公园的凉亭里,儿子亲昵地抱着妈妈的脖子,笑容幸福璀璨。一张是小桃、阿成和周岁小杰的全家福。玩具是一个小塑料老虎,一艘小木船,一个脚上有磁石的小人偶。两套小冬衣叠得平平整整,就如昨天刚收拾好的一样。

这每一样掩着厚厚岁月陈迹,带着母性气息的遗物,如重锤般让小杰浑身颤栗,泪流满面。当他移开布包,看到下面有个小木匣子,上面印着殡仪馆的字样,还贴着个标签,潦草发黄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吴小桃,1998年8月6日。

一阵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从房子里迸出来,在空寂的工厂里四处飘散,直传到树梢云端。二舅娘无力地倚墙瘫坐在房子门口,眼泪如缺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呜呜地哭。一旁的黄桷树似乎也不忍心看到这悲凄无比的一幕,纷纷扬扬地落下更多的黄叶。



二舅娘讲完了她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还有这秘密背后的故事。讲的过程中她几次哭得不能自已,沉浸在由回忆勾起的浓稠哀伤之中。我不知该怎样劝解她,因为这悲伤之极的故事也使我泪水盈眶,不得不悄悄转过脸或走开去掩饰拭掉,以免失态。听完故事的结局,我难抑心里汹涌起伏的悲悯,走到阳台。夜风凉沁地从脸上拂过,天上的月亮不知躲去了哪里,如水的夜空中,只有几缕轻云和数颗寒星在冷冷地眨眼。楼下的院子里,糖胶树、夹竹桃、鸡蛋花在散发着淡淡的夏夜香气。忽然我听到传来说话声,似乎是一对母子在树丛中玩抓迷藏的游戏。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了?”不一会,那妈妈回答:“乖宝贝,我在这呢。”然后母亲抱起孩子,欢笑声伴随着花香在夜空中飘散得很远很远。

(本故事完结)

旅行的瓶子32019-02-01 09:44:47 发布在 莲蓬鬼话
广场的故事(1)
在一座城市里, 总会有一个或几个这样的地方,它没有坚固仄逼的围墙,没有浓浓的金钱利益气息,也不会有各种因权力等级而抛掷过来不耐烦的目光,人们在这里可以轻松自在地跑、跳、卧,如果足够率真自然,不在乎旁人怪异的眼神,在地上打打滚也没关系。这里是世界上最平等的地方,无论多么富有高贵,又或是多么卑贱贫穷;无论是身体健康,又或是疾病缠身;无论是耄耋老人,又或是咿呀稚童,在这里受到的待遇,得到快乐舒然都是相同的,并不因为身份地位而有特殊的待遇。如果说城市是一个大家族,那它就象一个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子女们为了生计、欲求而日夜奔忙不息。直到晚上,高速运转的喧嚣忙碌终于慢了下来,它就会连忙张开自己的怀抱,接纳那些疲惫的孩子们,让他们可以抛弃白天的各种烦闷琐事,好好的休憩一下。

朋友们猜得没错,这个地方就是广场。在我家附近,步行十多分钟的距离,就有一个广场。在二十多年前,它只是一块铺满草的椭圆形绿地,所以那时不叫广场,人们都叫他大草坪。那时这块草坪是这城市里少得可怜的公共休闲的地方之一,每到夏夜的晚上,里面都挤满了人——人们花一块钱租张草席,几个人坐在上面谈笑、打牌、吃东西,说事情,谈恋爱,磨时间,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后来,我离家在外工作,每次回来,都发现大草坪有了很大变化。先是面积拓宽了,还是如一个足球场般大小,但已不是椭圆形,而是改成了标准的长方形。里面也不再是简单的铺些草皮,建了音乐喷泉,有了大小不一的花圃,里面种了各种漂亮雅致的景观树。还有广场的四侧各处,都种了艳丽别致的花草,配上行道树和供游人休憩的石条凳,俨然已是一个小而精致的广场。

再后来,这城市的规划建设渐渐东移,又建起几个新的,更大更气派的广场,到这个广场的人渐渐少了。但人们却没忘掉昔日的记忆与情怀,一直叫它中心广场。

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九点多了,我换上短装和运动鞋,又来到中心广场夜跑。人生就是这么矛盾和戏剧,冬天积蓄起脂肪和能量的坚固城堡,夏天就要发起进攻想尽办法消灭它们。

当我来到广场的时候,发现人还是很多。跳舞的阿姨大妈们跟随着震耳的音乐节奏翩翩起舞,精神十足,不知疲倦。一个精神矍铄长髯老者,带着一支身穿白色绸衣的队伍,在慢悠悠地打太极,那种闹中取静的闲淡从容令人羡慕。东北角的草地上,几个年轻人在呼呼生风地练甩着三截棍,引来了一群同龄人的围观。音乐喷泉旁边的平台上,几个大人半围在一个婴孩后面,兴奋地拍掌鼓励他奋力向前爬......还有许多散步的、闲坐的、玩乐的,整个广场显得热腾而又安宁。

我决定先慢走几圈,等人少些再开始跑。

天上碧空如洗,夜云轻飘,闷热的空气中不时拂过一阵令人惬意的凉风。广场上各种花儿被人类的喧嚷所感染,木樨、紫薇、糖胶、白玉兰……如赴约的少女般散发着浓淡相宜的清新香气。当我想着事,沐浴在馥郁的花香中绕广场走到第五圈的时候,时间渐过十点,人们慢慢退潮般减少,不多会便只剩下三三两两、零零星星的人,广场上顿时显得空旷起来。

我终于可以开始慢跑。可才跑了十多分钟,正当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又感觉舒畅惬意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天上飘起了小雨点。我没有停下来,想着夏夜的雨有时就喜欢恶作剧,洒下几滴吓唬一下人们,一会儿就过去了,便没有太在意。可是又急又密落下的雨点,却分明地显示了我的判断失误。广场上的人纷纷找地方避雨,无奈之下我也就近躲进了广场边上的一间简易房里。

这间房子不大, 约六、七个平方米,里面有一张简陋的单人床,墙角放着打扫卫生的用具,墙上挂着几件制服和几个塑料袋子。我进去的时候,一位上年纪的大叔正在门口坐着。见有人进来躲雨,马上热心地给我拿了张凳子。不大的空间里,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我心里充满了被困住的郁闷感。

“这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让你运动不了啦……”大叔开口说话,语气中竟然有些歉意,似乎这雨是他不小心碰到开关而造成的。

“没事没事,刚才我已经跑了几圈,出汗了……这天气太闷热,下场雨也好。”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我还是礼貌地回答着。

“是啊,这气温太高了,地上都腾腾冒热气,下场雨广场上的花草树木也可以凉快下……”说这话的时候,大叔看着不远处一片浸润在雨中的蓝猪耳花,眼睛中透出慈爱的喜色。

我心里一动,这位大叔是个十分厚道善良的人。其实我算早就“认识”他,自从十几年前这里正式从一块草坪升格为广场,这位左腿残疾微跛的大叔就是这的管理员,住在这简易的铁皮房里,每天的工作是劝阻不让小摊贩在广场里摆卖、不让小孩子骑车追逐打闹、不让人乱摘乱踩破坏花草……还兼着一点巡查保安的职责。这附近的人,只要一来广场,都会见到这位面目和蔼的大叔。但我一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也没说过话,只是觉得他和那些花草树木、石阶石凳路灯一样普通平常,是这广场的一个组成部分。可是此刻,我想到了一些事,忽然有了和这位大叔好好聊聊的欲望。

“柯叔,你在这里做管理员很长时间了吧。”我看到了房门口的墙上有个岗位牌,贴着大叔的相片,下面还有他的名字。

“是呀,有十几年了……我原来是在市氮肥厂上班的,后来下岗了,因为家庭困难,腿又有残疾,居委会就照顾我来这做管理员。”

“这广场变化可真大,越来越漂亮了。”我发了一下感慨。

“对,它以前就象个土里土气的黄毛丫头,现在女大十八变,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啦。”我感觉柯叔象是在说着自己的孩子。

“柯叔,你还记得以前那个老阿姨吗?经常在广场上捡废品,还带着个小女孩。”我终于把心底想问的事说了出来。

旅行的瓶子32019-04-22 15:14:38 发布在 莲蓬鬼话
(3)
雨势小了些,却仍是绵绵密密,淅淅沥沥。雨点打在远近的树叶上,房子的铁皮顶上,地面上,那大小不一的撞击声汇成一片轰响,就如大自然在合奏着仲夏夜交响曲。

柯叔有点出神地看着穿过广场灯光的晶亮雨线,用力地深抽了几口水烟,团团烟雾飘散开来,由浓变淡,将他整个人笼罩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氤氲里。从他变得凝重的神情,还有忽然缓下来的语速,我能感觉到他要讲的应该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那时的社会啊,发展变化太快了。城里到处都是盖高楼大厦的工地,马路上跑的小汽车、摩托车越来越多,商业街一条比一条繁华热闹,人们身上的穿着打扮就如由冬入春的树木花草,鲜明艳丽,充满洋气。”

柯叔说,即使他每天都呆在广场哪里也不去,也能分明地感觉到这城市和人们生活的巨大变化。市政府不再穷酸小气,舍得花钱对广场进行了阔气的改造。来广场上休闲玩乐的人多了,而且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以前显得木然沉重,大都是为了打发压抑无聊的时间或有谈事的目的来。而如今慢慢地健身养生,悠然消遣的人开始增多,整个广场的气氛变得轻松和谐,悠然安宁。

这么多的变化中,最令柯叔印象深刻的,就是到广场休闲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另一种生灵也慢慢多了起来——那就是宠物犬。以往人们生活条件不好,城里没什么人养犬,有也只是普普通通,土里土气的本地犬。到广场上遛的各种各样的犬,一下子让柯叔开了眼界。他没想到狗还有那么多的品种,有体型庞大,象警犬一样的。有个子小巧玲珑,比猫大不了多少的。有四足短短,嘴巴尖尖,长得象狐狸的……那时广场还没有对遛宠物犬的管理规定,所以柯叔也就不用怎么管,反而喜欢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犬欢脱地跑来跑去,好奇地和犬主人聊天,了解了不少关于宠物犬的知识。

柯叔说,他从小住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狗看门护院,狗几乎就是家里的一分子。一个农户没养狗,就象家里的门没有锁一样。柯叔家也养了,是一只白色的土狗。

回忆到这狗时,柯叔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温情与不舍,他说那狗实在是太懂事了。那时他读小学,要走好几里的路去学校,还要穿过两个林木茂密的山坳。一大早,妈妈收拾准备好东西,就对着大门口说:“阿狗,好好送阿辉去学校就回来。”白狗便低眼顺首,摇晃着尾巴,表示听明白了,跑出门走在前面,护送着柯叔去上学。一路上人很少,林草很密,白狗就在前驱赶蛇虫,一直把小主人送到大队的小学,才转头回家。到晚上放学的时候,柯叔一出学校门口,就会看到不远处的土包上,白狗正趴卧着,目光炯炯地等他放学。这狗不会说话,却很懂人性。那几年天灾人祸粮食紧缺,柯叔一家人都吃不饱,清汤寡水饿得两眼发绿,更不用说顾得上狗了。妈妈实在没办法,又舍不得杀狗,就把它赶出门去,哀哀地说:“阿狗,家里没吃的了,养不了你,你自己去找吃的吧。”白狗呜呜地象是听明白了,就每天山上田里到处地跑,也不知是抓老鼠还是抓鸟,吃的什么填肚子,到了晚上才跑回到大门口静静地卧着。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狗真的做得比有些人还好啊!”柯叔感叹着,语气中透出看穿世事的悲凉。

“那狗后来怎样了?”虽然知道这问题有些啰嗦,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它老了,毛色变得灰白,两眼浑浊,消瘦虚弱,再也接送不了我了。可是每见到我回家,都会艰难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蹒跚走出门接我。有人劝我爸妈趁狗还没老死赶紧卖了,能赚几个钱。可我们全家都不同意,因为对它的感情就象亲人一样了,怎么可能忍心卖了让人剥皮吃肉呢?后来有一天回来,我发现狗不见了,便赶紧想出去找。我妈叫住了我,说阿狗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出去过了,这天一大早颤巍巍地跑出去,肯定是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找个地方静静地走,有灵性的狗都是这样的。那时全家人都很伤心,我还偷偷去找过,都没找到。直到一年多后,家人上山打油茶子,才在一棵老黄榄树底下的草窝中发现了它,已经只剩下一些皮毛和骨头。”

正是因为从小对狗有这么一种深厚的感情,所以当小白出现的时候,柯叔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它。

旅行的瓶子32019-05-20 13:33:4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4)
柯叔说其实到广场上遛狗的人也不固定,来来去去的。有的人一段时间来得多些,看着有点脸熟。有的人偶尔来一下,或许不是住在附近。还不时出现一些新面孔,带着形态各异的宠物犬,因为共同所好聚到一块,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小圈子。

每天晚上十点过后,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当健身休闲的人们渐渐离开,喧嚣浮躁的气息随夜风飘散,广场的东北角便会闪现出许多欢脱的小身影。那些大的,小的;长毛的,短毛的;健壮的,瘦弱的;好看的,古怪的……各种犬,从白日牢笼里放出来,在夜晚短暂的自由中奔跑追逐、打滚撒欢、恣意玩闹。使这广场免于人类独占的霸道沉闷,显示出一点点对弱小生灵的接纳与宽容。

只要主人们管束好自己的犬,仅在东北角那一个“特区”活动,加上夜深广场上人少了,柯叔都不会干涉。闲来无事,还会在一旁看着,不时和犬主人们闲聊几句。也是这样,他认识了很多宠物犬的品种。有看起来块头很大,浑身灰白厚毛,却性格温顺得象个姑娘的阿拉斯加犬;有样子吓人,却憨厚有趣的哈士奇;但更多的是博美、比熊、泰迪、贵宾……这种乖巧可爱的小型犬。这些大大小小的犬聚在一起,仿佛也成了一个小的社会。它们互相交头接耳,用鼻子嗅着、用软舌头舔着、用小爪子挠着,就象一群蒙昧未开的天真孩童,用成年人不明白的语言在交流。当然也有调皮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几只犬就追逐打闹起来,大的阿拉斯加犬象个憨大哥,被两三只小比熊、博美和泰迪围着追着,扑咬着滚成一团。但这种玩闹完全是善意的, 轻轻甩头,用爪子拔开顽皮的小犬,实在过分了就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唬一下,象是大哥在训诫小弟妹。不一会,犬主人发一声喊,它们马上就四散开来,欢快地嗅着地上的草,撒开四条腿奔跑,在主人身旁跳跃邀宠,没有遗留下一丝纠结不快。

柯叔看着这一幕,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软而暖的感觉。在这世界上,人类是至高无上的,对别的所有物种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小时候,柯叔家里的周围的山上、田里、小溪,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生灵——野猪、麂、獾、草龟、斑鸠、长尾鸡、章公鱼,还有随处可见的青蛙、泥鳅、螃蟹……可就在这几十年里,它们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柯叔曾亲眼目睹了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围捕一只黄猄,它还是那么的小,同类早已被猎杀殆尽,独自惊慌失措地在越来越稀薄的山林里游荡苟存。当村里的猎手把它的尸体抬下山,还恨恨地叹气说太小值不了啥钱的时候,他从黄猄的眼里看到了一点点生命的光,在慢慢熄灭。从那以后,柯叔村子那一带再也没见过这种生灵的身影,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房屋和翻倍增长的人口。再后来,连青蛙、小鱼虾、飞鸟都难觅踪迹,山林田野一片死寂,曾经喧嚷热闹、生机盎然的天地间,显示出了唯余强大的胜利者夹杂着残忍的孤寂。

但在广场这一角,柯叔却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奇异感。这里的人与犬之间,不再是生物界猎捕嗜杀的血腥关系;不再是为了美味而圈养,生命吞噬生命的弱肉强食;不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看着困锁笼中囚徒的得意与嬉笑。尽管还是一种不完全自由平等的依附,但在这个对它们而言冷酷无情的世界里,能够乞怜生存已殊不容易。

所以,对这些主人称为“毛孩子”的生灵,柯叔的确是带着怜爱的心情,象看着一群活泼蹦跳的孩子。

那些主人们给自己的犬起了五花八门的名字,有叫妙妙的,一听就知道是只雌犬;有叫鲁班的,让人觉得有些奇妙莫名;有叫豆芽的,其实犬却并不瘦弱;还有叫哈皮的,名字有些洋气。柯叔看得多了,也大致象人脸熟一样能认出个七八分来。

广场上不时有人带着新的犬加入遛狗圈子。这天晚上,柯叔看到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牵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出现在广场上。

“你这是什么狗呢,真可爱。”新来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比熊。”女孩回答,“石油学院一对大学生情侣养的,毕业了带不走,我花两百块买下了。”语气中透着捡了便宜的自得。

大学里养宠物又遗弃的确不少见。许多大学生们把小猫小狗当成恋爱拍拖的道具,在学校时情浓似蜜,它们自然也倍受宠爱。然而主人一毕业,便难免被无情抛弃的命运。

一个阿姨把小狗抱起来,喜爱地捋了捋毛,又拿起小爪子看了看,忽然有些犹疑地说:“你这小狗粗一看象比熊,但细看又不对。比熊的毛短而有点卷,腿也没那么长。”

说着,她叫旁边的人拉了一只小狗过来:“你看,这只是纯种的比熊。”

一对比,细微的差别立即出来了。那只比熊虽然也是白色,但有些偏暗,毛短。而女孩的小狗则是披着雪一样纯白色的长毛,四肢比例修长。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这不象是比熊,象是博美。”马上有人反驳:“它才两个月,就有这么大了,博美要小巧得多,肯定不是。”旁边又有个人插嘴,“会不会是柯基?”立即引起一阵笑话,因为柯基犬没有纯白色的,而且身长腿短,根本不搭边。

终于,一个中年人似乎很有把握地下了最后的鉴定决论:“这是一只比熊串串。”

“串串”,在宠物犬圈子里是指杂配的狗,价格要比纯种血统的低很多。

“应该是,那些大学生没什么钱,怎么会买得起真的比熊。”旁边又有人补充。

几乎没人注意到,女孩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布满了愠怒不快。她明显是那种喜欢却又不怎么懂狗的人,原以为精明地捡了个大便宜,可以炫耀满足一下虚荣心,没想到却被这么多人当面揭了底。

这时那小白狗早已按捺不住,扯直了绳子想奔去和别的同类玩耍。

“回来,不许去!”女孩使劲一扯绳,把小白狗拉得翻了个跟头。

旁人这才发现女孩情绪不对,马上纷纷转为劝解,说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什么狗都没关系。还有人大方地说自己的也是“串串”。

女孩的神情缓和了些,却丢下自己的狗,万分羡慕地专心抱弄那只纯种比熊去了。

懵懂的小白狗不明白人类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原来疼爱它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淡,它自顾自地扎到狗堆里撒欢戏耍,又低着黑色的小鼻子一耸一耸贪婪地嗅着泥土和草香。

在它走近的时候,柯叔忍不住蹲下来想轻轻摸一下,小白狗却警觉地抬起头,一扭身走开了。


旅行的瓶子32019-05-21 16:06:51 发布在 莲蓬鬼话
(5)
从此以后, 广场上开始多了一个纯白的小身影。

柯叔从别的犬主人那里听到,那女孩刚工作不久,是一家商行的业务员,租近在附近。她来广场的时间并没有什么规律,有时隔几天来一下,有时又好长时间都不见人影。

但每次她带着小白到广场,程序却都是一样的:扔开自己的狗,热烈地去抱弄别人的狗。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神色:“唉呀!你的金毛好可爱,又听话又聪明,要是我有一只就好了。”“哎哟,妙妙毛又长了,多漂亮,象个小姑娘。”

这时,受赞的狗主人就会谦虚而带着提醒说:“哪有,你的小白也很漂亮呀,全身纯白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小眼睛乌黑闪亮,就象那个白雪公主一样,嘻嘻。”

一听提到自己的狗,女孩立即收起了绽开的神情:“它呀,又不是纯种的,笨死了。人家的狗都会给主人叼鞋子、叼毛巾或转着圈玩啥的,它就只会我回家时摇摇尾巴,整天安安静静地卧着,眼神还很忧郁的样子。”

“唉!这不挺好吗?比我家的哈士奇整天又吵又闹,乱咬东西翻垃圾桶好多了。”

“一点也不好,我倒希望它疯些。还有那一身白毛,很容易沾灰尘弄脏,太难打理了。”

听了这充满嫌弃的话,周围的人更加明白了,这女孩大约是喜欢宠物狗,可事实上却是喜欢不用照顾付出,就可以随意玩乐的那种。就如有的小年轻父母看着别人的孩子聪明漂亮,自己养起来却焦头烂额,牢骚满腹一样。

跟着这样的主人,这狗恐怕不会好过。柯叔看着难得放风,欢脱飞跑着和同类戏耍的小白狗,不由得揪心地想。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小白跑累了,卧在离柯叔不远处,吐着鲜红的软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阿白!”

柯叔试着小声叫了一下,心里实在是喜欢这白色的小生灵。乡下农村有这样的说法,凡是纯白的动物都会特别有灵性,白马、白牛、白乌鸦、白公鸡、白龟,还有自己家曾养过的白狗。

小白听到叫声,把吐出散发热量的舌头收起来,扭头看着柯叔,似乎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叫它。

“阿白,快来,喝点水。”

其实柯叔早看出来那女孩粗心马虎,也可能是根本不上心,遛狗时从来不带水。 小白狗都是在别人遛狗时,好心地让它蹭点喝。有时别人带的水不够,或者遛狗的人很少,小白狗渴得受不了,就跑到雨后的脏水洼,或管子漏水处舔水,而女孩也不管不顾。看着它可怜,柯叔便用小纸杯装些水,招呼它来喝。

小白那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珠子定定地看了眼前这老人一会,觉得没什么恶意,加上应该真的渴得不行了,就站起身,摇晃着绒尾巴向柯叔走过来,低下头吧嗒吧嗒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柯叔又给它倒了些,小白喝足了,抬起头看着他,尾巴晃得更快了些,两只耳朵也向后顺着。

“阿白,以后渴了就来我这喝水。”

柯叔像是在叮嘱一个孩子。他心疼地看到,这狗虽然是比初见时长大了些,可却很瘦。而且毛色发黄,脖颈、背脊上的几个地方,还一绺绺地打着结,明显就是很久没有清洗整理过。心里不禁又叹着气嘀咕,这样养怎么行呢?

小白狗似乎听明白了,温顺地任由柯叔抚摸着头,又用鼻子在他手上嗅嗅,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了一下。

“小白,你跑哪去了,你这笨狗!”

女孩要回去了,终于梦醒般叫喊着找自己的狗。它便转过身,箭一般向声音的方向飞跑过去。

旅行的瓶子32019-05-25 16:18:55 发布在 莲蓬鬼话
(7)
那天晚上,柯叔有事回乡下老家一趟,快十一点了才回到广场。远远的,看见东北角围了一小圈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宠物犬在一旁散乱追逐跑闹。他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这些狗主人们大都是盯着自己的小家伙,三三两两地在谈笑聊天,今晚为什么聚拢在一块,在做什么?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在围着看一条狗,再细看那毛色,似乎是阿白!

柯叔走进人圈前,眼光已扫了一遍,并没有见到那女孩。阿白为什么会自己在这里,它不是病得很重吗?带着疑惑走到近前,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瞬间揪紧了。

只见阿白蜷缩在花坛一角下面,毛色晦暗凌乱,两只眼睛呆滞而畏怯地看着周围的人。虽然近半年过去,它的骨骼身型已比初到广场时长大了一圈,却看起来单薄瘦削,孱弱不堪。

“唉,真可怜啊!竟然这么扔下就走了。”

“是啊,太狠心了,把狗养成这样就一走了事。”又一个愤愤的声音。

“刚才它又吐了,这病可真不轻。”

……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里, 柯叔大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女孩没有钱给小白治,又要离开这里去广州工作,就到处找人收养它,可是没有人答应。她便一狠心在走的那天把小白丢弃到城郊的一片荒地上,自己骑上车飞快地走了。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染了重疾的小白竟然跑了几里地,两天后又寻路回到了女孩租住的地方,就趴在门口等主人回来。那女孩已经退租走了,当然不会再出现。没多久房东看到了病恹恹的小白,知道女孩不要了,就拿棍子又骂又打地把它赶走,还把楼门锁上。小白无家可归,就只有到女孩经常带它来遛的广场,继续等主人来找它。

女孩这么恶劣地对待,阿白还这么忠心,既使是人也没几个能做得到啊。柯叔心颤了,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了下它的背。阿白微微抬头,似乎认出了眼前这位老人,吃力地抬起尾巴摇晃了几下。

“它一点东西都不吃,怎么办呢!”一位阿姨焦灼地说,手上拿着一根从附近商场买来的火腿肠。

“都吐了,病得这么重,肠胃肯定不行,要不喂点水。”马上有人拿来水杯子放到阿白跟前,可它只伸舌头舔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看样子恐怕不行了,熬不过多久了。”

“这种病可难治了,以前我朋友一只萨摩也是这样,花了好大一笔钱,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这可怎么办,小白太可怜了。”

……

虽然众人对奄奄一息的阿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却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有的说要不先找个人家收养,可具体到谁时,却没人吱声了。又有的说送去宠物医院,可治疗的费用怎么解决?有人建议找动物救助组织,可这城市里根本没有……一筹莫展之中,有不好的声音开始冒了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皱着眉头说,小白的病会不会传染,躺在这里影响到其它的犬怎么办。大家一听,有些道理。“死在这里也不吉利呀,以后我都不敢来遛狗了。”有个小伙子面带忧虑地补充。

最终,他们私下商讨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一个胖阿姨期期艾艾地说:“柯叔,我们凑点钱,你把小白送走吧。”

柯叔一时没听明白:“什么,送去哪里?”

胖阿姨犹豫了一下:“送去石岗岭吧。”

听到这个地名,柯叔完全明白了。石岗岭在城郊几公里远的一座山脚,以前是个乱葬岗,现在也是荒芜一片,人迹罕至。送去那,意思就是小白活不成了,让它去那自生自灭。

“不行,它又没死,怎么能送去那!”柯叔心底忽然不由得冒起一股怒气。

“可是它眼看没救了啊……如果死在这里,我们怕会影响广场……”那个姑娘嘟囔着插话。柯叔是这广场的管理员,他们遛狗都要顾忌着他,所以也不敢怎么大声说话。

“农村俗话说,狗命贱也最硬,它能扛过去的。”柯叔并不是随口说说。小时候他家里那只大白狗,邻居小孩打死了条金环毒蛇,顽皮恶作剧烧烤了逗引它吃。白狗吃了之后大口地咳血,在地上抽搐躺了几天,家人都以为它肯定要死了,可最终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柯叔,那是农村的土狗啊,抵抗力强没事,小白是宠物狗,熬不过去的。”胖阿姨尽量用委婉的口气小心说。

“什么狗不都一样,都是一条命。你们都养狗,怎么能这么狠心!”柯叔话里的火气很大。

狗主人们沉默了。他们第一次见这位慈祥的老人发这么大的火,心里的确也受到了鞭挞与触动。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和尴尬。

柯叔的火头过去,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些狗主人们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都是普通人,干着收入低微的工作,家境不富裕。要花许多钱和精力来安顿救治这只染了重病的狗,对谁来说都是一件难事。

“我想想办法吧,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条命!”柯叔看着卧在地上气息奄奄的阿白,沉沉地说。



旅行的瓶子32019-10-20 21:50:14 发布在 莲蓬鬼话
(8)
柯叔说“想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他的收入更加微薄,生活也很困窘,还比不上那些狗主人们。但出于心底的善念,也是对阿白的喜爱和可怜,他坚执地觉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样孤苦悲凉地死掉,只要坚持一下,或许会有奇迹,能救过来也不定。

可是等他准备去想办法的时候,才发现情况比估计要严重得多。

阿白病重没有得到救治,本来就已很虚弱,再加上这几天为了寻找主人而疲惫奔跑,更是雪上加霜。当柯叔在广场上见到它时,已经孱弱发抖如一片残叶,随时有可能在秋风中飘落。

柯叔把它移到铁皮房子旁边,那里靠着广场围墙有一排长势茂盛的大红花灌树丛。在浓密黛绿的叶子下,他放了一个剪了门洞的纸壳箱子,里面铺了些旧的报纸,暂时做阿白的栖身之地。这时正是干燥的深冬,雨水少,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天气。

在做这些的时候, 柯叔感觉阿白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如天上的云,似乎一阵轻风就能让它荡散无迹。但最令他心颤的还是阿白的眼睛——那是一种与人十分相似,却又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看起来蕴含更加丰富复杂的眼神。相比高贵的人类,狗虽然是低微的动物,但也有智商,会有心绪与想法吧。阿白此刻在想什么,柯叔无从知道。然而从它那对乌黑的眼珠里,他看到了期待、哀伤、痛楚、绝望——各种糅杂,还有平静——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命运最终的结局,就那么悲凉安然地蜷缩着,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柯叔给阿白灌了几片土霉素,这是乡下常用的家禽药,可以治痢疾。他不知道对狗有没有用,但觉得无论怎样都要试一试。

喂药的时候阿白毫无反抗——它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只是轻抬了下尾巴,用一种风中残烛般的眼光,忧郁地看着这位善良的老人。柯叔受不了,安慰孩子一样低声说:“阿白,吃了药就好了,就可以又跑又跳,和你那些狗朋友玩了……唉!别再想你那主人了,她走了,不要你了,没有主人你也要好好地活……我们乡下有说法,阎王爷不屑理你们这些低贱的猫狗,牛头马面又是大马虎,所以你熬一下就过去了……”

柯叔满怀希望那几粒廉价的药片能起作用,又真的认为那说法是可靠的,索命的小鬼都只专注去抓人,会粗心地放过这无辜可怜的生灵。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善良想法而已。吃药才过了一会,阿白忽然就弓起背,咕噜噜地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伴着还有许多黄白的黏液。似乎这一吐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它的鼻翼翕动着,看起来喘不上气。柯叔赶紧用手抚了抚,又拍了拍背,才慢慢顺过来。

白天晚上,都不时有狗主人走过来看看。有的是路过,特意拐个弯过来。有的是晚上遛狗心里记挂着,带些食物过来。还有的没见过阿白,只是听说,也好奇地过来看看。

可是所有人看了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可怜叹息,心里暗暗嘀咕:这狗就象人已经病入膏肓,怎么还可能救得活?老头虽然心善,可脾气也太倔了。那个胖阿姨看了之后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柯叔那不容分说的表情,只好摇摇头离开了。

其实不说柯叔也知道,来看的狗主人们都认定阿白已经不可能救活了,还是有劝他快点处理掉的想法。但越是这样,他心里反而越激起了不忍——阿白太可怜了,连被两个不负责任的主人抛弃,现在又身染重病人人嫌弃,还要象破烂无用的垃圾一样处理掉。想想自己,其实命运不也和阿白差不多吗?人到中年从干了二十多年的氮肥厂下岗,身体残疾找工作到处遇冷碰壁,只靠着一点补助金艰难维持一家老小生活,最苦的是妻子又生了病,女儿不得不初中就辍学出去打工。那时候,他就有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没有人管,谁都瞧不起,生活辛酸得几乎无以为计。虽然后来慢慢好了,苦日子已经过去,但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段绝望无助的生活。由己及眼前的阿白,就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有共同遭际的深深怜悯。

柯叔去找了医生。

当然,他没那个经济能力去找宠物医院的医生,更不可能去找治人的医生。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城郊的村子,里面有个小有名气的兽医老胡,会治猪牛鸡鸭,附近养有禽畜的人有事都去找他。柯叔想着,狗是六畜之一,老胡是兽医,应该也会治狗,就赶忙抽空骑上自行车去找他。到老胡家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帮村里的人看猪喘病回来,连忙把来意说了。胡兽医一愣,狗?他还真没看过,虽然在农专里学过一些,可农村哪有人治狗啊。一来狗的身子皮实,不容易生病。还有就是狗命贱,不值钱,没了等村里或亲友谁家的母狗产了崽,再去要一只回来养就是了,所以他对这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叫他去治狗觉得很奇怪。

柯叔救阿白心切,连忙说病的不是农村的狗,是城里的宠物狗。老胡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那种狗金贵又娇气,我可不敢治,坏了赔不起。”柯叔急了,又辩解说那不是纯种的宠物狗,不值什么钱。“不值钱花这钱治什么?我村里有人家刚下了窝狗崽,你去要一只就行了。”老胡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无奈之下,柯叔只好把阿白的来历原原本本地说了,老胡听了有些动容,却还是不大理解:“这是一只别人养坏扔掉的狗,又无财无利,你惹这累赘麻烦事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命,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死啊!”笨嘴拙舌的柯叔只会说这个理由——心底认定的唯一理由,救活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它很低微。

老胡踌躇了一下,显然被柯叔的善心和执着打动了:“好吧,我去看看,但我没治过狗,不一定能治好。”



老胡背着个兽医箱子和柯叔来到了广场。当他看到阿白那一刻,眉头马上拧成了一团,摇头带着责怪:“唉呀!老哥,这狗都病得不成样了,怎么还能救?别白费钱了。”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只毛色暗白发黄还草窝般脏乱打结,肚子瘦得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狗。更严重的是,有人走到近前,它仍是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那半睁无神的眼和弓起一点又无力垂下去的尾巴,显示还保留着一点生气。

“胡兽医,就是因为它病得重,我才找你呀!你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兽医,人家都说无论生了什么病的禽畜,到你手都能治好,所以我才去请你,也只有你才能救得了它了。”柯叔虽然憨厚拙舌,但也知道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所以捧着高帽子哀求他。

或许是镶着赞誉金边的帽子起了作用,胡兽医有些自得。他俯下身去翻开阿白的身子,打开箱子拿出兽用听诊器在肚子上下按着听了一会,又掰开嘴巴看了看口舌,仔细问柯叔它的病状。末了收拾好东西,语气不容置疑:“没救了,快处理掉吧,挖坑要深点。”

柯叔有点急:“你要不开点药,或者给它打一针什么的,可能还有救。”

老胡有些生气了:“我一开药打针,就说明我治过它,没能治好。我不干这自己打脸丢面的事……老哥,一条狗而已,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病了都没钱治无人管呀,你别再操这心了。”大声说完,扭头就要走。

柯叔说不出话了,老胡不象那些狗主人,话里藏着掖着,小心顾忌,而是毫不客气就骂了出来。他说的也是代表这世界绝大部分人的看法,虽然它也是一条生命,也活在这世上,也可以呼吸,可以哺乳,可以蹦可以跳,可它只是一条狗而已,死了就和树上掉片叶子没什么两样。

将离开的时候,老胡斜觑到柯叔呆呆地站在狗的旁边,眼睛里装满了掺杂着悲哀的失望,知道这老人也是一片善心,不由得有些不忍。

“你到东江桥下的花鸟市场去看看吧,听说那里卖狗的人也很会治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阿白,“不过它这样子,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就骑上车走了。
旅行的瓶子32019-10-21 10:37:50 发布在 莲蓬鬼话
(9)
连兽医都没办法治,去找那些卖狗的人有用吗?这应该是老胡为了安慰,又或是怕他再继续纠缠而随口说的托辞吧。

在胡兽医离开的那一刻,柯叔觉得心灰意冷。本来他可以不管这闲事,自己的职责只是管理广场,无论人、宠物,还有花草,都只是这一方晴空和土地间的如水过客而已。正如老胡责骂时所说的,每天这世上生老病死的人那么多尚且无法全都顾及,更何况一只卑微至极的狗呢?他的善心是不是过于泛滥了,是不是没考虑自己的条件而不自量力,是不是脾气太执拗倔强……这些自疑与否定一下子涌出来,如凛冽逼人的寒流,让他觉得浑身透凉。

可是,扪心认真想想事情的根源,他又觉得没有错。阿白是无辜的,天造万物生灵,都有父母兄弟姊妹,都是一条生命,都沐浴阳光呼吸空气,都会生老病死……虽然悲哀地做了人类的俘虏,可也应该有活着的权利。更何况柯叔是看着它出现在广场,看着它生病,又看着它被抛弃,在自己管理的“领地”上发生这样的事。他说不出大的道理,只是心里隐隐地觉得,广场应该就象城市的良心,不分贫富贵贱,温情慈祥地对待每一个到来者,无论是流浪汉、失意者,还是别的生灵。

纠结无奈之下,柯叔最终还是作了决定。

他已经没有办法给阿白治病,接受了它无药可救的现实。但要他在阿白还没死的时候,就去处理、掩埋掉,却怎么也不可能做到——那太过于无情和残忍。可能今晚,最多明天,它应该就会去了。柯叔这样哀哀地想着,转过身去不忍心再去看命若游丝的阿白那可怜绝望的眼神,想着等它完全断气了再作处置。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柯叔拿着个编织袋来到阿白卧的地方,想趁着广场上还没有什么人,赶紧拉到郊外埋掉。

他看到它安安静静地蜷卧在那,眼睛紧闭一动不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凌乱的白毛在晨曦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不由得一阵心酸:“阿白,到了阴间你怎么也想法子讨好一下阎王小鬼,下辈子可别再投胎做狗了……如果做不了人,做株花草也好,就来广场这,我一定把你照顾好,不受人糟践……”他心里念叨着,伸出手去想把它的尸体抱起来,装进袋子里。

柯叔的心里觉得阿白肯定已经死了,触到的时候手里没有觉得一点的热度,一点的生气,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只剩下病痛摧残折磨的躯壳,魂魄已经飘散飞走了。

可是当他的双手伸到阿白的脖子和肚子下,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心却咯噔地一颤——阿白竟然又微微睁开了眼睛,痛苦无神地看着眼前这位好心的,准备将它埋葬的老人。

阿白还没死!还有一点点游丝般的气息。

面对着这可怜的狗,柯叔又纠结不忍心了。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与阿白几乎是四目相对。它那双有着白色长睫毛和乌黑瞳仁的楚楚眼睛,就和一个真的人——一个垂死的女子一样。柯叔的左手臂挨着阿白的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润湿——是阿白伸出软软的舌头,无力地在舔他,这不仅仅是一种示好,柯叔分明感觉到了感激。就如一个命运凄惨的女孩在哀哀地说:“爷爷,谢谢你把我送走,离开这个苦痛的世界,谢谢你!”

善良与不忍,让柯叔无法再继续他的计划。轻轻放下阿白,他转身骑上自行车,去了东江桥下的花鸟市场。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天已经几乎完全亮了,里面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其实这不是一个正规的市场,只不过是东江桥下有一段江边路走的人不多,小摊贩们开始的时候在路边摆卖些鱼虫花草之类,慢慢地聚了些名气,就变得兴旺起来。这里卖的宠物不仅有常见的猫、狗、鱼、鸟,还有稀罕的龟、蛇、蜥蜴。不仅有普通的景观苗木,也有高雅的水仙兰草。甚至有些倒腾古物文玩的,也凑了人气在这出摊。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满着悠闲气息与“玩”味的地方。

柯叔没事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逛逛,不一定买什么,他喜欢那份可以东瞧西看的新奇,还有无拘无束凑热闹的闲适。但这时候他没心思看别的,把自行车找个地方放好锁上,就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急步向市场的深处走去——他知道那有几个出售狗崽的摊子。

很快到了第一个摊,那摆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铁笼子,里面装着十几只小狗。有的看起来大些,有一两个月了。有的应该是刚出生没几天,在笨拙地哼着爬着,那憨态看起来又可爱又怜。每次柯叔逛市场见到这些小狗娃,心底总不由升起一股怜悯:这些小狗的娘在哪,自己的娃被夺走拿去卖,它会不会心痛?肯定会的,母爱是动物的天性,无论人或狗都是一样。那多残忍哪,这一卖就根本没相认的可能了。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旧社会闹饥荒的时候,穷人家也卖孩子。好一点的贱卖给人做童养媳,还能知道在哪。坏的卖给路过的军官做童仆,就不知被带去哪永难相见。都是生灵,怎么要遭受那么多苦难呢。

柯叔在摊子边蹲了下来,那正有个中年人在挑,抓住一只小奶狗的脖子,提起来上下左右认真地看。摊主是个年轻人,显然很想做成这宗生意,在一旁热情地说个不停:“老板,你真有眼光,这只金毛崽子毛色好,牙口好,四腿又长又有劲,买去送人肯定满意,不会掉脸。”

那中年人看起来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你可别瞎吹糊弄,我这是买来搞关系的,那管事的官儿喜欢狗,而且他女儿特别喜欢金毛。要是弄只差的把我事搞砸了,我饶不了你。”

摊主堆着笑脸又自夸又起誓地说了许多好话,可那中年人看着挺喜欢那只小金毛,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末了扔下一句“再看看”,就走了。

瞅着这空档,柯叔赶紧想把心里的事说了,可毕竟他不是正经的主顾,又瞧着那摊主因失了笔交易而脸上愠怒,就吭憋着说不出来。倒是那年轻人看到他先开口了,大声说:“老头,你要买狗吗?”同是对待主顾,脸上却充满了轻慢不屑,因为柯叔相貌衣着都十分寒酸,一看就不是个有钱的主。

“不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来问问,你会治狗不?”柯叔觉得气短了一截,吞吞吐吐地问。

“什么?你来捣什么乱,去去去,别碍着我做生意……” 摊主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就把这不识趣的老头轰走了。

柯叔沮丧而羞愧,人家是做生意的,自己这样问的确有些古怪而添乱。但他没有完全放弃,来回逡巡了好一会,发现那些卖纯种犬,甚至串串犬的摊主都不搭理他,正眼都不瞧一下。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个穷酸打扮的老头只是闲逛看热闹的而已,根本买不起那些狗。然而柯叔还是找到了一个可以鼓起勇气的目标——那是个与他一样寒酸之极的简陋摊子,并不与那些卖贵重犬的挨在一块,自己趷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档主是个土气的老农,年纪和柯叔相仿,满脸的愁苦皱纹间透着庄稼人的忠厚。与别人丰盈大气的档口相比,他的面前只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笼,里面装着五只小土狗,三黑两白,在低声呜呜地挤着叫着。

柯叔装作要买狗的样子,蹲在笼子前看。那老农见他感兴趣,就笨嘴拙舌地说:“刚生没多久的,个个都很壮实,只要二十块钱……买回去看家划算……好养。”

“这么小,生病了咋办?”柯叔吸取了教训,故意绕着说。

那老农连忙说:“不会,不会,它们身板都壮实着呢,不会生病的。”仿佛为了证明,他打开笼子拎出一只不停扭动挣扎的小黑狗,递到柯叔面前,“你认真看看,这狗多好。”

“人身体好的都会生病啊,何况狗,要是它病了咋办,你能不能包治?”

摊主脸上现出了难色,他没想到难得等来个主顾,却又有这么苛刻的要求。可是认真想一下,到商店买东西都有“三包”,买狗要这样似乎也合情理。

“我只会养狗卖狗,哪会治呀,要不病了你拿回来我换一只给你。”

这并不是柯叔想要的回答。他很失望,心想胡兽医的确是随口乱说的,这些狗贩子只为赚钱,怎么可能会医治呢?

他站了起来,准备回广场去,阿白命定如此,他再也做不了什么。

正当柯叔失落地转身要走时,那老农眼见交易要黄,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声说:“老哥等一下,别走……狗病了也没事,可以治,可以治。”

刚才说不会,现在又说可以,柯叔想这肯定是老农为了做成生意耍的小花招,他回头随口回了句:“别诓人了,刚你还说不会。”

“我是不会,可我认识个人会呀。她可厉害了,病多重的狗都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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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瓶子32019-10-22 09:35:26 发布在 莲蓬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