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

楼主:__水默含声 字数:199515字 评论数:1552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二九。落落年少意孤行
急促的马蹄踏在长安积水的路面上,扬起一路四溅的水花,一直行到含耀门前才堪堪停下。不待马车停稳,苏子澈便跳下车来,靴子踏进水中,登时便湿了,他却不觉得湿冷,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是内朝,位于宣政殿以北,朝臣若要在此朝见至尊,须得经过宣政殿左右的上阁门,故此又称为“入阁”,而尚德殿位于紫宸殿西,有时也会作为皇帝接见百官、听政议事之处。苏子澈原本住的长乐殿在紫宸殿以东的内廷之中,若见皇帝并不需要经过上阁门,可而今他已在外开衙建府,再见皇帝便与一般臣子无异了。
苏子澈进得子紫宸殿,见宰臣官员许多都在,正不知为何事而争得不可开交。皇帝最先看到苏子澈进来,抬手止住了舌枪唇战的臣子们,见苏子澈衣裳尽湿,诧异问道:“麟儿不在骁骑营,怎地回来了?”不待回答,又转头对宁福海道,“让人上碗姜汤,你先带秦王去更衣。”苏子澈跪地行礼,却未起身,也未分给宁福海丝毫的目光,毅然道:“陛下,奉先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臣请带兵前往,救济受灾百姓,望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子澈话音未落,殿中已是风云际会,朝臣们莫不暗里交换着眼神,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苏子澈不知,谢玄刚染上春瘟之际,皇帝便已下旨要将此事瞒住骁骑营全军,尤其不能让苏子澈得知。奉先去长安不远,若是瘟疫蔓延到京师,后果不堪设想,为治疗春瘟,皇帝派了太医署数名医正前往,却是许进不许出。春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抽丝,医正们带着一众民间医者日夜操劳,等到春瘟被控制住,患者也慢慢康复之际,可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竟忽起暴雨,引得渭水决堤。朝中上下早已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无人关注骁骑营的动向,哪知就这么一个疏忽,就被苏子澈得知了消息,眼下连请命之言都已当众道出。
皇帝轻叹一声,像是看见了去岁闲坐抚琴时,苏子澈得知谢玄已在离京途中的消息,立时便惊慌起来,指下接连弹错几个音,又忽地按住琴弦,起身向皇帝道失陪,打马便向城外追去,过午方回。此时此刻,他望着少年隐忍着焦急与慌乱的脸庞,与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无言相视,在他来之前,朝臣正为此事争执不休,此时诸般声音似乎已变得遥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唯余兄弟二人,为各自的重视之人僵持不下。
皇帝怎肯让小弟冒此等大险,可他面色过于冷厉,有两位大臣分明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迟疑着不敢开口。
不知过去多久,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哦?麟儿可有万无一失的良策?”苏子澈不理会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朗声道:“臣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臣定会让奉先的损失降到最低。陛下,”他侧眼看了下身旁的大臣,“此时此刻,臣等在此多讨论一刻,奉先百姓就多一分危难!请陛下当机立决,派臣前往奉先,臣向陛下保证,洪水不退,绝不回京!”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时之间殿内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只有皇帝的声音似重锤击落,狠狠地呵斥道:“你既无良策,又无经验,在诸位卿家面前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如此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简直贻笑大方,还不退下?”宁福海站在皇帝身后,悄悄地对苏子澈使了个眼色,他却理也不理,毫不示弱道:“臣不是大言不惭,只是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也给奉先百姓一份希望,让臣可以……”
“放肆!”皇帝怒斥一声,目光在苏子澈面上转过,落到他湿透的靴子上,“宁福海,秦王衣裳淋湿了,带他下去更衣。”
“陛下!奉先百姓正处于洪流之中无家可归,而我朝向来太平无事,朝中诸臣年岁轻者皆无救灾经验,年岁长者又不便前往,不如让臣前去,臣代奉先百姓,谢陛下恩典!”苏子澈扬声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未再起身。
这种激烈的顶撞和无声的示威让皇帝怒不可遏,他额上青筋直跳,手中御笔险些折断,冷然道:“秦王真是爱民如子,为了奉先百姓的安康,连朕都不惜顶撞。”苏子澈口中发苦,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顶撞兄长,这世间生杀予夺尽由至尊掌握,谢玄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还等着他去相救,此时惹得至尊不快,若是迁怒于奉先,只会令事情更艰难。苏子澈抿了抿唇,恭顺道:“臣知错了,臣一时冲动才会出口不逊,下次定然不敢了。”
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并未换得皇帝恩典,只觉这番为谢玄而低头的做法更令人生厌,冷冷道:“你既知错,来人,将秦王笞责二十,给他立立规矩。”殿中诸人皆是一惊,旋即听到有内侍大声应道:“喏!”
苏子澈决定去奉先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俯身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雕龙画凤的静谧大殿中格外分明:“谢陛下恩典。”若是一顿笞责就能换得亲去奉先救灾,那也算值得。诸大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其求情。
内侍很快就将刑床刑具等物拿来,恭敬地对苏子澈道:“请殿下宽衣免冠。”苏子澈向来不把内侍当人看,此时倒也难得配合,他摘下玉冠,褪去一身戎装,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因湿透而贴在身上。不同于以往皇帝责打他时的哭闹不休,苏子澈一言不发地趴到刑凳上,任由内侍上来按住他的肩和脚,只在内侍解开他的汗巾褪去下衣时才轻轻地闭了下眼。
当众责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耻辱。
内侍从桶里拎出一根藤条,凌空甩了两下,冰凉的水滴落在苏子澈赤果的臀上,被雨水浸湿的冰凉肌肤竟觉不出温度来,他沉默地看着这张刑床,顶端已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像是被许多人的指甲用力的抠过,又像是浸了太多了眼泪,才使无知无觉的木头也脆弱起来。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一阵剧痛,从身后直抵头顶,让他忍不住挣扎起来,内侍忙用力将他按住,狠狠地扣住他的肩膀,使他丝毫动弹不得。藤条又落下,苏子澈猛然抬头,不期然对上皇帝深邃的视线,一触即分,呼吸间已带上了哽咽。这是他从未承受过、从未看到过、从未想象过的痛楚,直到此时方知,原来此前皇帝看似下了狠手的戒尺亦是留了情的,刑具一旦落入他人手中,纵这执刑之人仍忌惮他是皇帝的心尖儿,下手之时未尽全力,这撕皮裂肉般的疼痛依旧令他承受不住。
所有的勇气几乎被这狠辣的藤条打碎,他疼得昏昏沉沉又无比清醒,痛极之时发不出一丝声音,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就放弃吧,纵他不往,也有人救谢玄于危难之间。可这念头才冒出来,瞬间就被疼痛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张疼到极处无从思量的苍白容颜。
那两个内侍是操惯了荆楚之人,知道这藤条虽是痛极,却不会伤及筋骨,并不担心打坏了这位被皇帝娇宠惯了的小王爷。他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刑凳两侧,有条不紊地将藤条甩落,一鞭下去,苏子澈臀上便现出一道惨白的痕迹,横贯整个臀面,一直到髋骨处方止,待下一记荆楚打完,前一条痕迹才会慢慢浮现,肿起一道触目惊心红肿不堪的楞子来。苏子澈痛不过,全身颤栗不已,哀求之声几欲出口,又生生止在唇齿间。他以额头抵着刑凳,面容早已疼得扭曲。
难怪有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笞刑已是各类刑罚中最轻的一种,仍教他承受不住,不知真正的酷刑又是何等模样,是否真的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衣服先时被雨水淋透,而今又被他的汗水打湿,黏在身上极是难受,他却觉得惊奇,原来冷成这般,也能出这么多的汗。
那两个内侍终于停下了笞打,苏子澈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疼痛愈发难忍,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他的臀上布满了鲜红的楞子,有几道已凝成青紫之色,瞧来甚是可怖。按着他的内侍没有松手,苏子澈轻轻地挣了一下,旋即被更紧地按住,不待他诧异,藤条又落在了他臀上,这一次,竟是抽在了之前的伤痕之上,一鞭就打破了肿胀的肌肤,渗出细小晶莹的血珠来。
原来方才片刻的喘息,是那两个执刑的内侍换了新的荆条过来,他以为漫无尽头的鞭打,其实连盏茶时间都不到,他以为痛极的刑罚已经结束,其实堪堪过半。
纵他极力隐忍,也忍不住一声痛呼,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细嫩的薄唇很快渗出血来,他稍一松口,将唇上的血腥卷入口中,喃喃地叫了声“哥哥”。他疼得眼前发黑,不知这痛入心腑的荆条几时才能结束,他也从来不曾预料到,不过区区二十荆条,竟能让他疼到这种地步。
他暗自猜测是太久不挨打才会受不住疼痛,还是疼他宠他的兄长从来没舍得真正地罚过他,刻意的分神丝毫不能减弱身后割肉一般的痛楚,他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不时被扔到岸上,大口大口徒劳地呼吸,又倏尔被扔回了水里,将周身的冷汗都淹没了。一记荆条抽下,便是如一条火舌舔过,苏子澈喉中一声痛呼,发出一半又生生遏住,又唤了一声:“哥哥!……”
皇帝从御案后走过来,那行刑的内侍已抽完最后一记,将他的下衣轻轻掩上,按住苏子澈手脚的也松了手,他体内气力耗了许多,一时松懈下来险些从刑床上滚落。
内侍忙将他从刑床上扶起,荆条不伤筋骨,他挨了这么重的打也只是皮肉痛得受不住,勉强还可以走路,内侍扶他到皇帝身前跪下,苏子澈喘息着道:“谢陛下恩典。”皇帝俯身轻触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庞抬起,那细嫩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汗渍狼藉,却是没有一丝泪痕。皇帝方才听他呼吸哽咽,以为他定是忍不住疼才哭了起来,谁知他竟倔强至此,心里又气又疼,声音愈发冷厉:“你现在,还想去奉先吗?”
苏子澈抓住皇帝的手,乌黑的眼睛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痛得厉害,说话不似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但还是利落又坚决:“臣一定要去,求陛下恩准。”
皇帝到底是心疼了,把弟弟打伤都改变不了他的一意孤行,若是再打再罚,就算苏子澈受得了,他也舍不得。
可一想到苏子澈要带着伤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更加舍不得,温声道:“你有此心,奉先百姓必会感念你的恩义,只是你现在受了伤,贸然前往只会徒增意外,奉先之事,朕另做打算。”
苏子澈摇头不肯,声音哀切道:“陛下,麟儿求你了,你就当是疼疼麟儿吧!”皇帝深邃的目光落在苏子澈微红的眼眶上,良久未发一语,时间在两人交织的目光中无限拉长,谁也望不到尽头。倒是宰相陈安长打破了宁静:“臣有一下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目光未移动半分,苏子澈得不到皇帝首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听到旁人的聒噪声,顿时想起这群人都是看着自己挨打的,心情顿时更差,不耐烦道:“兜什么圈子,快说!”
陈安长年逾花甲,见多识广,自有一股老人家特有的气度,他知道这小王爷是被皇帝惯坏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秦王有心,是百姓之福,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乃是古训,不可不遵。臣以为,骁骑营将士个个皆是骁勇之士,若是殿下肯运筹于帷幄之中,让将士们合力救灾,那就既不违背古训,也能尽此为民之心。”
苏子澈听到宰相之言顿时眼睛一亮,满脸期冀地看向皇帝,小心询问道:“陛下?”皇帝不答反问,声音带着无奈与疼惜,道:“真的非去不可?”苏子澈轻轻地点了下头。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惟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苏子澈鼻头一酸,忽然低下头去,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皇帝无声地一叹,“准了。”
苏子澈惊喜交加地抬起头,皇帝轻抚他的面颊,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__水默含声2015-04-02 14:01: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十。满城风雨满城尘
漫天的倾盆大雨,使这个桃花漫野的季节不再安宁。
洪水冲垮了堤坝,骁骑营的将士们如人墙一般立于洪水中,将泥沙袋子一袋袋扛过去,去堵堤坝的缺口。百姓们也自发地将泥沙袋子扛到堤坝上去,吆喝着号子在洪水中艰难行进。
一个身形单薄的小衙役卖力地往竹筐里装着石头,一个浪头打来,他未曾注意,竟险些一头栽进洪水里,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使他幸免于难。小衙役感谢不已,那人却看也未看他一眼,摆了摆手便步履匆匆地朝堤坝上行去。
堤坝之上,一人穿蓑衣戴斗笠,在风雨之中指挥着将士行进,陆离快步朝他走去,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为他遮雨,一个浪头打来,那人却不避不躲,陆离一个转身护在他身前,两人被浪头打得身形一晃,衣衫尽湿。
苏子澈眉头紧蹙,“你怎么来了?他们呢?”雨疾风大,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被吹散,只余了一地的冷意。
陆离道:“洪水冲垮了一个庄子,谢知县正在那救人,董良同他在一起,奉先城南的一座桥被冲垮了,齐坎李巽都在那,应该能应付得来。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这,臣实在放心不下。”
苏子澈摇头道:“我倒是无妨,可有人守着粮仓?暴雨过后定是饥馑,务必要将粮食看好。”苏子澈来奉先时怕雨水打湿粮食,留了一队士兵看守粮饷,命他们一旦雨停即刻送来,此时他提及的,是奉先县的粮仓。奉先古来富庶,少有天灾,此时洪水来的突然,虽说是良田尽毁,只要县内存粮不受雨水侵袭,倒也能支撑百姓度过这段时间。
“殿下放心,主簿在那里。”陆离见他脸色冻得青白,身体不知是冷得发颤还是被暴雨砸得站立不稳,心中十分不忍,不由地出声劝道,“殿下回去吧,这里交给臣守着。”
和着风雨声,陆离的声音飘进苏子澈的耳中,模糊又清晰。他摇摇头,道:“我在这里,他们才会拼尽全力。”皇亲贵胄亲自坐镇,又是骁骑营人人拜服的上将军,他所言不差,只要他站在这里,即便不言不语,也能让士兵百姓们拼上性命去堵堤坝的缺口。
他过了许久,见陆离仍是立于他身旁,无奈道:“你不必管我,去忙你的事吧。”说话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陆离仍护在他身前,手中的纸伞却险些被浪头冲走。苏子澈早已冷透,即便是陆离护过来时仍感受不到丝毫温暖,暴雨落在身上,依旧是砸得身体发疼。
这一次浪头太大,刚刚堵到一半的缺口转眼就被冲垮。
一个千夫长艰难地跑过来,道:“将军,回去吧!有标下在,定然会让堤坝堵上的!这边浪大风急,您再待下去会生病的!”他看了眼再度被冲垮的堤坝,无奈又焦急,“只可惜兄弟们方才的心血,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辛苦堵上的缺口瞬息间被冲开,士兵百姓们都非常失落,仿佛暴雨连绵的天气,阴沉沉地望不到尽头。苏子澈几步向前,扛起一袋泥沙堆在缺口处,引得身旁将士一阵慌乱,“将军是千金之躯,怎能做这些事情!”他们俱是骁骑营的士兵,见过他在帅台上挥鞭发令的凌然气概,见过他轻裘骏马的王贵之气,见过他一袭长衫宛若谪仙的出尘模样,见过他受至尊封赏一笑置之的淡然坦然,纵然同在骁骑营,却都知道那是同他们有着云泥之别的人。他们从未曾想过会有一日,这金为裳玉为体的王孙公子会在这暴雨的砸落中,弯腰去扛那污浊的泥袋。
“将军!”一些士兵喉头哽咽,被洪水冲垮的信念又无声地凝起,转身又去扛泥沙袋子,将残破的缺口重又一点点地堵住。苏子澈苦涩一笑,又要去扛泥沙袋子,却被陆离拦住:“殿下能为百姓付出至此,却丝毫不考虑一下皇城中的至尊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陛下怎么办?”
漫天的雨帘中,陆离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子澈心中。手上力气一泄,再扛不起沉重的泥沙袋子,苏子澈茫然的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奉先之前,皇帝对他是百般劝阻,可棰楚加身也未能打消他来奉先的念头,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又让他保证绝不让自己处于危难之中,这才准他带兵来受灾之地。可他既然来了,若只是独坐高楼指点旁人,又与他在长安隔岸相观有何不同?他想为百姓尽心尽力,想为兄长分忧解难,想为知交遮风挡雨,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他惟有尽自己之所能,才有机会换得他所关心之人尽皆平安无虞。
苏子澈不再言语,沉默地转过身,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劳碌的身影,不时出言鼓励。头顶的伞像是一方屋檐,纵不能让他与大雨彻底避开,也能给他片刻的安心。
将士百姓们不吃不休地扛了数个时辰的沙袋与石头,方将堤坝的缺口堵上,不管将士还是百姓,一个个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心里却皆兴奋不已,更有人忍不住雀跃欢呼起来。苏子澈终于微微一笑,心中那根绷紧了的弦也终于放松,发出叮的一声愉悦脆响,余音也宛转。待回到奉先县衙,早有侍女备好了姜汤热水,他衣衫湿透,在风雨中待了整整一日,早已冷入骨髓,在热水中泡了许久,僵硬的身体方缓缓恢复了知觉。
叩门声轻响,苏子澈背对着房门,低低地应了一声。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苏子澈疲累乏力,辨不出是艮坎离巽中的哪位,懒懒地问道:“谁进来了?”
“是我。”是谢玄。
暌违已久的嗓音再次听到,苏子澈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像是这情景早已经历过许多次,多到他们都已习以为常。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尚且年幼,在长乐殿的花园中向先帝背诵新学的篇章,李贵妃送来几碟亲手做的点心,他忍着不去吃,将一整个篇章背完方嬉笑着钻进李贵妃怀里。他不记得自己生母的模样,每当别人提及娘亲的时候,他想的念的,都是视他如亲儿的李贵妃。
窗外风雨未歇,铁马不停地作响,苏子澈神思恍惚地想着等着,不知道这泼天的大雨何时能停,何时重见太阳。晋明帝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但他一定未感受过,举目不见日,回首不见长安的仓皇。
谢玄伸手探了下水温:“水有些温,我让人进来加些热水。”他唤了侍女进来加水,见苏子澈始终一动不动地趴在一旁,不由问道:“累了?”刚问出口,他自己却先笑了,“麟郎亲临前线,身先士卒,我这话问的多余了。”
侍女往浴桶里加完水,谢玄再试水温,恰是热而不烫,最舒适的热度。苏子澈闭目不语,面上隐隐有几分痛楚之色,谢玄灯下瞧去,只觉得他面色嫣红,当真是俊美不可方物,张口欲赞,又忽觉不对劲,探手轻覆他的额头,手心下的热度惊人,他惊诧道:“麟郎,你生病了?”苏子澈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不在意道:“不妨事,你唤陆离进来。”

__水默含声2015-04-02 14:3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苏子澈今日一直在堤坝上为士兵百姓们鼓劲,疾风暴雨中喊了半日,声音有些哑,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谢玄未听从他,温声劝道:“陆离也累了一天,你要什么,吩咐我就好。”
氤氲的水汽中,苏子澈斜睨了他一眼,又懒懒地转过眼来:“把我衣服拿来。”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尽湿,谢玄拿了干净的过来,苏子澈又道:“放在那,你转过身去。”谢玄噗嗤一笑,道:“都是男人,还怕我看到不成?”话虽如此,他仍是背过身去,苏子澈出浴后披上衣服,他身上伤势未愈,又淋了一整日的雨,入浴之前就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此时更是头重脚轻,几乎是摔在榻上。
身上伤处被撞到,痛得他险些漏出一声痛吟,谢玄虽是背转身,耳朵却一直听着,觉出不对立时回身,正撞见苏子澈一脸痛色,忙上前扶他在榻上躺下,关切道:“眼下洪水未退,百姓流离失所,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担当不起。正巧供奉们都还没走,我去叫他们来给你把脉。”
苏子澈也知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他身为骁骑营主将不能出事,若是将士百姓知道他生病一事,恐怕会给后面的救灾事宜带来很多麻烦,摇头道:“不必,我睡一觉就好。”
“也好,”谢玄最是了解他的性子,知道有些事情劝不得,便想着找艮坎离巽商量一下,于是顺着他道,“我这就去让人熬些姜汤,给将士们都分一些,你也喝一碗再睡。”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谢玄便转身出去,房门刚一打开,却见陆离带着一位医正走了过来,与谢玄相互见过礼,问道:“殿下歇息了?”
“尚未,”谢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殿下烧得厉害,又怕旁人知道他生病之事不肯请供奉,好在你带了供奉来,快进来看看他。”
陆离略一点头,同医正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苏子澈听得房内动静,疲累伤病之下却连眼皮都懒得动,陆离见他面色极差,顾不得行礼,告了声罪便去锦被中拿出苏子澈的一只手臂,露出手腕来,催促着医正给他把脉。
苏子澈任由他摆布,并无丝毫抗拒之意,声音低哑道:“不要声张。”他白日里喊哑了嗓子,其后一直得不到休息,声音远异平时,陆离乍听之下猛然一惊,竟以为自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他瞧苏子澈面上看去,见少年面色平静,略略放下心来,低声答道:“殿下宽心,臣晓得。”
苏子澈平时若有不适,素来是太医为其诊断,这医正虽在宫中时日不短,却是头一次为秦王请脉,听多了这个小王爷乖戾无常的说辞,此时请完脉,竟不知是否要在此将病情道出。幸而谢玄看出端倪,对陆离使了个眼色,带着医正退出了房间。苏子澈翻身向内,背对陆离道:“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若是药熬好了叫醒我便是。”
陆离应了声“喏”,他记挂着苏子澈身上的伤,到底放心不下,趁着苏子澈未睡着问道:“殿下的伤还没上药,现在上药可好?”苏子澈良久未答,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竟是入了梦乡,陆离迟疑片刻,小心地揭开了他身上的锦被。深陷在床榻中的苏子澈只穿了一件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陆离掌灯近前,轻轻掀起衣角,触目惊心的伤痕赫然出现,原本开裂的伤口被雨水泡了一天,已是黑紫中泛着惨白,脓血聚在皮下,比之刚挨完打时更为可怖。陆离强忍心疼,将药膏在掌心化开,小心地涂在伤处。
屋外风雨声不息,屋内熟睡的少年却无知无觉,在他黑暗无垠的梦境里,狰狞的伤痛渐渐消失不见,他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疲累的眼睛,霎时又陷入了静谧的沉睡之中。
卯初之时,洪水冲垮了一个村庄,有几家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家中物什已被洪水浸没,顿时睡意全消,哭声震天。骁骑营士兵来报时,先是惊动了守在苏子澈外间的陆离,陆离不欲打扰苏子澈休息,自带了人马要去相救,刚出县衙,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苏子澈穿着蓑衣疾步走来,只听他吩咐道:“是哪个村子?带我过去。”
一个士兵道:“是南头村,他们村子比别处地势低,村东头又比西头低,本来他们村没下几滴雨,又有堤坝守着没什么事,谁知道昨晚突然下了起来,把半个村子都淹啦!”苏子澈略一点头,道:“带路,我们尽快赶过去。”他面色不见丝毫的病容,可眼底青色的痕迹却昭示他近来的疲累,陆离知道此行凶险,劝道:“殿下安心等候就是,陆离定会处理好此事。”
苏子澈冷笑一声,道:“孤王来此,正是为了使奉先百姓免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苦难,孤王的士兵都在为百姓的安危不眠不休,凭什么我就要安坐于金屋之中袖手旁观?”他说罢翻身上马,命先前答他话的士兵前面带路,手中缰绳一扬,顿时跑出去好远。陆离摇头轻叹,吩咐左右道:“你们保护好殿下,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左右道了声“喏”,同陆离一起打马跟了上去。
到了南头村,迎接他的是谢玄,此时的谢玄仍是一脸温和的笑,让苏子澈看到后感到些许的心安。
“殿下怎地来了?”谢玄笑着问道,他将苏子澈等人带上一处高地,“这里雨刚停,可上游还在下雨,若是再发水,村子就只能淹了。”
苏子澈看着又涨了几分的河水,蹙眉道:“百姓呢?”
“都安置好了,暂时没有危险。骁骑营和村里的男劳力都在砌石方,还是照着你给的图纸,只是怕还没砌好就要发水了。”
谢玄与苏子澈的书信之中曾说起奉先县的地形,提及了奉先的治水问题,苏子澈便让长于此道的门客画了简单的图纸出来,交于谢玄手中,让他着手为奉先县筑堤,若此事做成,定是一桩造福于民的丰功伟绩。那图纸凝聚了数名门客的心血,不但可以在丰年筑堤,还可以在灾年防洪。谢玄毕竟赴任不久,筑堤之事仅仅开了个头,此时遇上洪水,只得依着图纸让士兵们简易地砌石防洪,等到太平无事的时候,再继续将其完善,形成一个治水的工程。
“要是有水闸就好了,最起码能挡上一挡。”陆离叹息。
苏子澈点头道:“若是有水闸、斗门、堰来调节水势,还可以阻水疏浚河流。若真是建成,河堤之上可以跑马,景色也定然怡人得紧,不过这一番功夫颇为耗时,还需要大量人力,须得有至尊旨意方可进行。”
说话之间,又开始下起雨来。苏子澈接过陆离手中的伞,一行人没有去村里人家中避雨,眼看着雨水顷刻间又涨了几分,着急道:“这样下去不行,水涨得太快,势必会湮没整个村子,得快将村民转移出去!”
谢玄苦笑着摇头,“且不说能否让村民们无故转移,就是说服他们放弃村子也不容易。”苏子澈道:“不放弃也得放弃,先让老人孩子和妇女进城,一会儿你带着村民从这离开,好好安置他们,这里我来处理。”
“那你呢?”陆离扬声问道。
天空中一个闷雷,轰隆隆地在头顶响起来。
苏子澈笑道:“这点雨水,还奈何不了我。”他瞅了谢玄一眼,“快去!”谢玄点点头:“麟郎保重。”说着就急匆匆地跨进雨里,朝着村庄跑去。
雨越下越大,来时的路上雨水已汇成了浅浅的小河,一群人相互扶携地在泥水里艰难行进,中间还有几辆板车,上面坐着几位耄耋老人和年龄很小的孩子。谢玄高声喊道:“大家走快些,到了城里就安全了。”
“谢大人,我的儿子、我的家还在村里头!”一个老人家忍不住说道。
“大家不用担心,”谢玄扶了他一把,对着进城的队伍道,“一会儿村里的男劳力会和骁骑营的士兵们一起进城,村子也会尽力为大家保住,大家只要安心进城就可以,在城里等着自己的亲人!”
通往奉先城的官道,在漫天的大雨之中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又走了多久,一行人已是筋疲力尽,每一步踏进泥水里仿佛都没有力气拔出来,身上的蓑衣也越来越沉,雨水如碎石一般砸在身上,天色也渐渐地沉了下来。雨势不见小,谢玄心里愈发地不安,又一个闷雷落下,他搀起一个陷在泥里的妇人,将她交给旁人手中,高声喊道:“大家再坚持一下,往前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里。”他解下腰间令牌,交予保正手中道,“这是我的令牌,进城时会用到,你带着大家走,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就是。”
“大人不进城吗?”那保正疑惑道。
“路上小心,带着大家尽快出去,城里一切已经安排好了。”谢玄匆匆说完这句,转身逆着人群走了。

__水默含声2015-04-02 14:35: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发太多竟然被百度禁言了几分钟。
两章,一万字。
清明期间不更文。

__水默含声2015-04-02 14:35: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一。云消雾散终见月
苏子澈指挥着士兵百姓将粮食被褥等物运送到村头的堤坝之上,董良齐坎等人也赶了过来,此时村里的男人们也都被安排进了城,只留了骁骑营的士兵各个筋疲力尽地运送着粮食。
天色已经黑透,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禀将军,已经挨家挨户检查过,村里没有一个人了。”一个士兵跑过来道。
苏子澈不置可否,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那里好像有人。”那士兵看了一眼,挠了挠头道:“那里都是水,怎么会有人,将军莫不是看错了吧。”
四处一片漆黑,惟有苏子澈等人所在的高地处燃着一些灯笼火把,他侧耳细听,轻声道:“你听,好像是……谢县令的声音。”
陆离走过来道:“谢县令早就回去了,殿下许是听错了吧。”
苏子澈摇摇头,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突然迈步向前走去,扬声道:“船!快把船划过来!”
士兵们不知所以,只听令将船划过来,苏子澈一下就跳了上去,手朝着一处漆黑指去,命令道:“划到那去!”陆离急忙乘了叶小船跟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在水中行进,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不定。行了不久,船下的水浅了许多,苏子澈忽然叫了一声:“清之!”
不远之处立时有人喘息着回应:“麟郎!……我在这里!”
待两艘船靠近那声音,陆离这才看到,雨水几乎没到了谢玄腰际,他脸色发青,身体也像是到了极限,苏子澈同士兵抖着手把他拉到船上,谢玄整个人都冷透了,身体上下无一丝暖意,冰冷僵硬地几乎不能动弹。
苏子澈忍不住冲他吼道:“谁让你回来的?你犯的什么傻?活得不耐烦吗?”谢玄的声音疲惫而僵硬:“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苏子澈厉声打断:“我不用你担心!”他眼中已经有了湿意,赌气转过脸去不看谢玄,可紧握着谢玄的左手始终不曾放开。
谢玄无奈地一笑,顺着他的话道:“好,好……是我让你担心了,你别生气。”苏子澈右手握成拳,望着漆黑的水面沉默不语,眼中几乎落下泪来。
船靠岸后,董良过来禀道:“殿下,村里的事都已经安置好了,可以回去了。”谢玄好在浸在水里的时间不久,他身体又向来康健,这会儿已经稍有缓和,对董良道:“这段路雨水较多,很难出去,不如沿着堤坝走,虽然远了些,路却好走许多。”董良听闻之后点点头,转而询问苏子澈的意见。
苏子澈哼了一声,看也未看谢玄一眼:“既然谢县令如此说,那便依他吧。”不同于妇孺老人,骁骑营的士兵们虽是走了远路,回程速度却比前面两个队伍快上许多。苏子澈等人骑马先行,一路奔回城中,县令府中早有下人烧好了姜汤和热水,分别送到各个房中。
苏子澈折腾了一整日,加上旧伤未愈新病在身,沐浴过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陆离端了汤药来,却怎么也叫不醒他,索性由他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恍惚觉得仍在深夜之中,窗外天未泛白,屋内安静无比,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莲花香薰,安息香的味道漫了满室。他挣扎地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逾千钧,神台只得片刻清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梦见了满城的风雨。雨水砸得他浑身发疼,他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看着堤坝被冲垮,庄子被淹没,桥梁也倒塌,漫天雨帘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茫然无措,欲张口唤人,声音卡在喉头,却不知该叫谁的名字,他仿佛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与他同行,在他无知无觉地十余年岁月里,一直都是他独自活在这世上。他开始惊慌起来,想要从这孤独的风雨之中逃离,却见一个浪头打来使得他脚底一滑,没入了湍急的洪流之中……
苏子澈蓦然睁开眼,几缕晨光透过窗洒在罗衾之上,他看着鎏金莲花香薰里冒出的袅袅轻烟,愣神了许久。他忽然揽衣而起,径直向香几走去,打开莲花香薰的盖子,用细香灰将原来燃着的安息香压灭,拿香匙在香灰上拨几个小孔,又取了几片云母覆在上面隔火,再拈起几颗苏合香球丢进去,将莲花香薰的盖子盖上。不多时,浓郁的苏合香味随几缕轻烟缓缓从莲花香薰中四散开来,他才露出微微的一笑,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除却鱼贯而入的侍女,进来的还有一个谢玄,苏子澈来奉先赈灾的这几天,劳累过度,谢玄为了让他能休息得好些,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住到了客房。他二人昨日去到同一个村子救灾,谢玄半路折回的做法又令苏子澈火冒三丈,一路上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未想到今早醒来,谢玄竟随侍女一同入内,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谢玄倒了杯茶递给他漱口,问道:“昨晚休息得可好?”苏子澈不冷不热地道:“不劳奉先令挂心。”谢玄忍俊不禁,故意问道:“梦见了什么?”苏子澈不愿理他,哼了一声随口敷衍道:“梦见洪水未退,暴雨不休……”他话音忽止,不顾跪于地上为他系汗巾的侍女,疾步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一把推开,暌违已久的阳光铺陈下来,映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苏子澈既惊且喜,顿时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扬声叫道:“清之,晴天了!”他的肌肤细腻如瓷,眼底的两抹青晕便衬得格外分明,像是被风雨侵袭过的花瓣,显出几分不堪摧折的憔悴来,可此时晨光洒落,仿若在他身周镀上一层光晕,让那几分憔悴霎时消弭无踪,唯余一片灿若晨光的朗朗笑声。谢玄笑着低下头,只觉这样的意气风发才适合他,那个在风雨里屹立如山的将军,原不过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少年。
“寅初时便停了雨,乌云褪去后唯余一片清光,美得出奇,本想早点告诉你,又怕扰了你好梦。你是不知,昨晚奉先城里一片欢呼声,震得我耳朵都疼了,你倒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丝毫未听到。”
“这几日太累,一睡着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苏子澈笑答,转而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你来,快帮我把衣服穿上。来人——”他忽地高喊一声,门外的士兵进得屋里来,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开仓放粮!再着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看赈灾粮饷运送到哪了!”苏子澈一声令下,那士兵高声应罢,转身便去。
谢玄见那人急急出去,不由笑道:“麟郎不必着急,我已命人开棚施粥,各处冲垮的桥梁房屋也都开始修葺,只要不再下雨,不消数日,就可将此事告一段落,你也可以回京好好休息了。”
苏子澈斜他一眼,哼道:“这么着急赶我走?”
谢玄哑然失笑,暗道苏子澈当真是被惯坏了,言行举止毫无顾忌,他这等性子,真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谢玄确是喜爱他的率性坦然,有时却也恨其口无遮拦,分别近一载,他当然想留下苏子澈,待得诸事安定,好生把盏言欢一番。只是他处于仕途之中身不由己,苏子澈仗着皇帝的偏爱行事随性,他却要恪守为臣的本分,国事为先,私事须得放一放。
“麟郎若是愿意留下,我自然是欢迎之至,可你从未离京这么久,来的又是如此危险之地,陛下定然会挂心。你早些回去,也好让陛下放心些。”
他这一番话,不免让苏子澈想起来此之前的冲突来,谢玄忙于治水,不晓得他此前被皇帝棰楚之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旧事重提,恰如冷水浇顶,令他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顿时沉寂下来,黯然垂眸低语:“他不会担心的。”
谢玄既能凭琴曲探得苏子澈心意,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此刻的不对劲,心思一转便讲事情起末猜中了大半,温声问道:“怎么,跟陛下闹了别扭?”苏子澈迟疑地摇摇头,不耐烦道:“不提这事,走,我们去粥棚看看。”他说着便往外走去,靴子狠狠踏入未干的积水之中,扬起一串的水花。谢玄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蹙眉,吩咐随从道:“悄悄打听一下,秦王在来奉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随从道:“县令放心,小人保管给您打听得清清楚楚!”谢玄叹道:“可惜九叶病了,不然也能让他去问一问四位校尉。”那随从笑道:“县令如此说,可是嫌小人办事不力了!县令尽管宽心,日落之前,小人一定将事情起末告知于您!”谢玄笑着摇头道:“怎么,你也来曲解我的意思?少说几句,去忙你的吧。”
暴雨虽停,洪水未退。苏谢二人一边救济灾民,一边修堤治水,受灾之地不独奉先一县,白水、澄城也尽数遭殃,苏子澈少不得四处奔波,如此过了几日,才将城中积水引出,百姓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诸事落定的那晚,苏子澈于奉先县衙设宴犒劳军民,因着洪水刚去,百废待兴,苏子澈吩咐一切从简,饶是如此,奉先有点名气的厨子都赶了过来,在厨房中大展手艺,等到菜肴端上案,连苏子澈都忍不住赞了几声。
其实,这些厨子虽有两把刷子,可万不能跟宫中的御厨相比,不说手艺,但是选的材料和下的功夫就相去甚远,苏子澈觉得味美,是因为他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晚宴过半,苏子澈借更衣离席,走之前对谢玄使了个眼色,不过半盏茶功夫,谢玄也借故离开了。
柔和的月色映着盈盈的灯笼,偶有微风拂过,亦是吹面不寒。后院的花圃旁传来一曲琴声,愉悦似春莺,轻柔如春风,谢玄从未听过此曲,料是苏子澈信手而弹,他并未靠近,吩咐侍从取他的长笛来。
清亮的笛音由远至近,和着琴声奏起,苏子澈勾勾嘴角,笑意溢出眼底,手指故意使坏一般,将琴音一转,霎时天地变色,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笛音不疾不徐,随风而转,似山雨倾泻之前风满小楼,又如天地间的风沙走石。琴声再转,风雨交加,雷鸣不已,笛音却未随琴声转,倒像暴雨倾盆时,昏暗的天地间孑然而立的一盏灯,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想要握住那唯一的光明。
苏子澈低眉垂眼,琴弦却是约拨越快,似是雨水越来越大,在某一刻竟连成了一片,以致洪水暴发。笛音仍是孤灯一盏,微弱却从不妥协,在与琴声的纠缠之中愈发清亮,终于风雨渐低渐无声,雨水褪出,初阳升起。
一曲结束,案上的琴弦还微微颤着。

__水默含声2015-04-07 04:06: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二。一舞剑器动四方
据宁史记载,昭元二年春末,白水、奉先、澄城三县遭遇大水,良田尽毁,漂庐舍千余间,没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秦王奉帝令亲往救灾,安顿百姓。
一时之间,长安市坊的百姓莫不在谈论此事。受灾之县离京不远,长安亦是连日雨水,秦王等人连夜赶去奉先等地,平粜*1之余,又以王府之资设粥棚施粥,秦王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秦王身先士卒,与骁骑将士一起,在大雨之中足足守了十五日,直至洪水退去,仍亲自指挥灾后事宜,妥善安顿难民。事毕清点伤亡时,三个县竟无一人溺亡,以至于苏子澈回京那日,奉先、白水及澄城的百姓送了万民伞,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犹伫立不散。
长安城的巷子里,说书人道尽秦王赈灾事,再落惊堂木,竟讲起了武德十九年天降祥瑞,孝贤皇后梦麒麟入怀,随即诞下十七皇子之事。陈年旧事,因着书中人为国为民的举动而再次成为美谈佳话,不出一月,秦王贤名传遍九州。朝堂之上,百官皆道秦王当居赈灾头功,尽数秦王英勇事迹,皇帝含笑而听,问秦王想要什么赏赐,初露锋芒的少年亲王稳步出班,启口便为受灾县求恩典,清越的声音响起在端庄肃穆的朝堂上,恰似清风徐来,一扫连日来因天灾而弥漫的沉闷阴霾。皇帝龙颜大悦,赞秦王果然仁厚爱民,不负“贤王”之名,当即下令免了受灾几县三年的赋税。
苏子澈小试牛刀便立此功绩,心中自是得意非常,可他毕竟从未经受过这等劳累,如今回了自己家中,更觉应该好好睡一觉恢复下元气。他这般想着,散朝后径直去长乐殿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睡了数个时辰,直到申初犹未醒。陆离守在榻边,忽听得外间低语声,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苏子澈,蹑足走到门外。
那些内侍见他出来,面上一喜,为首一人道:“陆校尉胜常,殿下可醒了?陛下打发了臣来请殿下到尚德殿叙话。”陆离见是御前的郑德,笑道:“中贵人有所不知,殿下自昨日回京至今,连阖眼的功夫都没有,前些时候赈灾又颇为耗费心力,这会儿难得睡得酣,谁敢打扰?”郑德面露难色道:“这……圣命难违,还望陆校尉通禀一声。”陆离还待拒绝,已听得里面低唤之声,忙告罪进得屋里,苏子澈将醒未醒,双眼尽是迷蒙之色,倚在床头道:“叫人送碗酥山来。”
陆离笑道:“殿下热了?这才方入夏,天气尚凉爽,殿下这一个多月又不在府中,料来厨房未必备着这些东西,不如先喝杯茶缓一缓,才睡醒不要吃这些寒凉之物,免得伤胃。”陆离摆了个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又道,“陛下刚遣了人来,请殿下去一趟尚德殿。”苏子澈甩了下脑袋,略略清醒了些,疑惑道:“现在什么时辰?”陆离道:“刚到申时。”苏子澈赧然一笑:“我竟睡了这么久……”他自榻上坐起,犹带着朦胧的睡意,自语道,“奉先一行,真像一场梦啊。”陆离唤了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
这是苏子澈头次离开皇帝,自是忍不住将种种见闻尽数分享,此行危险重重,即便时过境迁,说到险要处仍令他心有余悸,尤其是谢玄那日回程找他之事,更是凶险无比。皇帝知他吃了不少苦头,虽是一言带过只道趣事,仍可从只言片语中窥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苏子澈经历了这等大事,心境已与去时不同,早将此前跟皇帝的不快抛诸脑后,分别这么久,只剩下满心的想念和依恋。两人本是各坐一边,苏子澈说着说着就偎到了皇帝身边,搂着兄长的腰不肯放手。
他的这等变化皇帝岂会不知,心中自是又爱又怜,笑问道:“麟儿此去辛苦,想要朕怎么赏你?”苏子澈惊讶道:“陛下不是已经赏过了?”皇帝笑道:“那是陛下赏的,这是哥哥赏的。”苏子澈粲然一笑,丝毫不掩面上惊喜,毫不迟疑地问:“可以要两个么?”皇帝笑骂:“你倒是不贪心!此前朕在朝中问你时,怎不是这般说辞?”苏子澈理直气壮地道:“那是对陛下,这是对哥哥!这一趟赈灾活生生地让我脱了层皮,受了这么大委屈若还坐不实‘贤王’之名,那我才是亏了呢!现下没有外人,三哥既然有心要赏,我总要为自己讨点好处吧?”
皇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好,就许你两个愿望。”他蹭着皇帝的下巴,撒赖道:“三哥赏几天假吧,自从三哥把骁骑营给我,我连一日好睡都没有过,每天都是闻鸡而起。”皇帝笑骂道:“说的好似多委屈,你瞧瞧朝中众人,哪个不是每日闻鸡而起?朕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日日卯时便起,怎么到了你这,就跟旁人不同?”苏子澈不依,抱住皇帝的腰轻轻摇了摇,他一去二十余日,操劳疲累之下清减不少,皇帝抱在怀中,只觉较之前单薄了许多,不由心疼道:“要休息也可以,不过只许待在宫中,不准去寻花问柳。”苏子澈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三哥为麟儿选妃也就罢了,怎可以连这个也管……”皇帝哈的一笑:“三哥管不得?”苏子澈哼了一声,道:“三哥是君,麟儿是臣,三哥要管,麟儿哪敢说不。”皇帝故作冷言道:“你抗旨不遵的时候还少?”苏子澈自是不承认,却不敢说,只撇撇嘴把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赤金龙纹香薰球上,那里面散发出的香味与皇帝身上的一般无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龙涎香。
他出神地望了许久,丝毫未注意皇帝的目光宠溺地落在他身上,他只闻得这香味令他安心无比,仿佛只要闻到这香,便知自己身在固若金汤的宫城之中,再没有倾盆不止的大雨,没有摧墙倒壁的洪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没有妻离子散的仓惶,这一刻的安稳,是他的兄长独力撑起的天下。他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长安,那个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奉先,终于凝在了记忆里,连同洪水一起,来势虽汹汹,退时却也温顺。
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词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他看过了无家可归只得寄居布蓬里的难民,看过了天灾当前人力的微不足道,更觉此时此刻,懒懒地赖在兄长怀中,闻着久违的龙涎香,不时撒赖邀宠,竟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幸福。
苏子澈忽道:“三哥,南苑的牡丹开了。”长安一带原本并无牡丹,南苑的几株还是先帝年轻时,在一个曹州才子的画作中看到牡丹倾国之姿,忍不住连连赞叹,有臣属揣测圣意,暗中命人从曹州运了十几株珍稀品种来献给先帝。先帝喜爱得紧,命人种在了南苑行宫之中,又钦点了几个花匠专门照看,几十年过去,原本只有十来株,而今却成了牡丹园。当时京城里的勋贵听闻此事,争相从曹州连根带土地将牡丹运过来,时日久了,原本只在皇家园林中的牡丹,竟也在长安城里随处可见。
他提起南苑牡丹,皇帝亦想起了这段旧事,那牡丹原是先帝的心头好,眼前的儿郎更是先帝的心尖,只不过短短一载时间,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景象丝毫未变,北辰殿的御座上接受万国来朝之人却成了自己。
皇帝问道:“麟儿想看牡丹?”苏子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与皇帝四目相望,一本正经道:“三哥许麟儿两个愿望,这第二个愿望,就请三哥跟我一起看牡丹吧!”皇帝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低声道:“好,都依你。”

注*1:平粜(tiao,四声):指荒年用平价出售积粟。

__水默含声2015-04-10 14:42: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今天生病了,不更文了

__水默含声2015-04-11 13:52: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五月初九,皇帝带着几位年岁稍长的皇子去南苑消暑,命大皇子苏贤留下监国,秦王照例伴驾随行。南苑不比大明宫太极宫,却也是内三重外三重的严密守卫,围得铁桶一般。可行宫的规矩毕竟不及宫中细谨,某日苏子澈兴起,竟在花园里舞起剑来,他本是俊美少年,有龙渊宝剑在手,剑术本就习自名家,又得皇帝悉心教导,再加上近一年的军旅生涯,招式大开大阖,沉稳凌厉,一时起舞竟是英姿逼人,教人血也沸腾。
皇帝与三皇子苏逸路过此地,不由驻足观看,苏子澈虽养于深宫之中,但此时一招一式,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起落之间直如三军铁甲兵临城下。皇帝为这气氛感染,命人将春雷琴取来,在旁抚琴相和,苏逸虽是温润儒雅之人,此时却也能张口歌来《白马篇》。
春雷是“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在皇帝指下尽显王者之风,并有千军万马直捣黄龙之声,待苏逸吟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时,当真是令人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投笔从戎报国去。
苏子澈还剑入鞘,将宝剑扔给了一旁的侍卫,笑道:“今日真是尽兴,多谢三哥成全!”皇帝笑道:“麟儿功夫进步不少,招式也较之前沉稳,有大将之风。”皇帝素来严谨,吝于夸奖,此时赞得一句,使得苏子澈欢喜不已,佯作不信道:“三哥休要哄我,麟儿会当真的。”皇帝大笑,道:“再口无遮拦,就给朕回到崇文殿重新学规矩去。”苏子澈脸色一白,急道:“可别,麟儿说笑呢!”
皇帝轻斥道:“都该大婚的人了,成日里还像个孩子。”近来皇帝时不时便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个中用意,苏子澈岂会不知,可他从来不接口,此刻也只装作被皇帝当着侄儿的面训斥而尴尬,故作赧然哀求道:“苏逸还在呢,三哥给麟儿留些脸面吧。”皇帝淡淡一笑,不再作声。苏子澈见皇帝不再训他,伸手在春雷琴上轻轻拨了一下,只听琴音雅和,似君子温润,一时竟想起谢玄,他眼底精芒一闪,旋即叹道:“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三哥,若有一日麟儿不在了,你是否还会奏起方才的曲子?”
俞伯牙钟子期二人,相知不过寥寥数次,未几便是死生相隔,苏子澈以此做比,原是大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皇帝登时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何谓‘不在’?麟儿想去哪?”
苏子澈摇头道:“麟儿不过是随口一说,三哥不必在意。”他跽坐于皇帝身边,将春雷琴搁置膝前,抬头笑问:“麟儿为三哥抚琴一曲吧?”皇帝一时还想着他那句“不在”,面色未见和缓,语气也稍显僵硬:“高山流水?”苏子澈凝眸不语,手落音起,竟是一曲《阳春》。
《阳春》一曲,自宋玉之后多为文人推崇,以曲高和寡示自身高洁,苏子澈性格倨傲,又素无耐性,本不该喜欢才对,今日却偏生挑了此曲。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他刻意要告诉皇帝,曲高和寡知音稀,他想念那个出任奉先令的知音。一曲收音,苏子澈笑问皇帝:“麟儿琴艺,比之李彦年何如?”御用琴师李彦年,是皇帝最为青睐的太常寺乐工,琴艺无双,人也是俊美非常,去岁苏子澈在上元节顽闹,便自称是李彦年的弟弟李俊年,事后李彦年得知此事,也只一笑道:“臣微末技艺,哪敢与殿下相比。”皇帝听他提及李彦年,自是想起了去岁上元节的那段公案,又怎会不知小弟处处的别有用心,皇帝笑道:“李彦年以此为生,麟儿以此消遣,这如何比得?”
苏子澈见皇帝丝毫不提谢玄之事,心中有些冷,佯怒道:“三哥直言麟儿琴艺不佳就好,何必绕这个圈子。”他拂衣欲去,被苏逸拖住了衣袖,“陛下不舍得将叔父与教坊之人做比,叔父可别误会,下里巴人如何能与阳春白雪做比,叔父认为呢?”苏逸口中虽句句在劝,实则心里不屑之至,觉得苏子澈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也亏得在骁骑营带了这么久的兵,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浑不知轻重礼仪,真不晓得皇帝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这般视他如宝,令他这亲子都靠后了。
皇帝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苏子澈哼道:“琴曲不堪入耳,不敢妄称曲高和寡,也不求得遇知音懂。”皇帝心里微微一涩,终是软了下来,将小弟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你的知音,就快回来了。”
苏子澈惊喜地笑起来:“君无戏言?”皇帝伸手抚了下他细腻如白瓷的脸庞,丝缎般的细滑不由让皇帝心生疑惑,明明在骁骑营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呢?
苏子澈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解释道:“古来知音难求,而今麟儿不求而遇,自是喜不自胜。不愿忍受离别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玄任奉先县令已满一年,这次治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趁此机会嘉奖一番,调他回京自是合情合理。三哥钦点的状元,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吧?”苏逸站在一旁,听他如此直白地为谢玄谋求官运,不由眉头紧蹙,只觉这等国事,是不容他一个纨绔王爷置喙的。
皇帝微一抬眼,恰好将苏逸的表情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我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朕让谢玄去奉先,本就是固其根本之意,他毕竟年轻,理应先沉淀一番。也罢,既然麟儿开口,朕又怎能让你失望而归?朕这就拟旨,把他召回长安来。”
苏子澈听到前半段,只觉谢玄归来无望,谁知皇帝忽地来一个转折,他脸上表情还没来及换过来,犹带着残留的失落,耳边已响起苏逸的声音:“陛下,还请三思!治水是谢玄分内之事,若因此而提拔他,怕是有失公允。”

__水默含声2015-04-14 12:3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三。意气凌霄不知愁
苏子澈要做什么,从未敢有人说一个不字,只有皇帝相劝时,苏子澈才会沉下来思量一番,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错,苏逸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出皇子,且是个晚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开口。此时这晚辈竟当着他的面出言反驳,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不提拔他,难不成还提拔你?”
“麟儿,怎么说话呢!”皇帝轻斥一声,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三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陛下金口玉言,方才已经答应了的!”苏子澈怒目而视。
皇帝睨他一眼,面上未见不快,继续方才的话道:“……可这谢清之原本就是朕钦点的状元,有这一年的历练已经足矣,况且,今日这朝中,也该有几分年轻的声音了。三郎,你觉得呢?”皇帝之意已然明了,苏子澈得意地笑了笑,“陛下圣明!”苏逸敛了神色,俯身拜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陛下!边关六百里加急文书——”一声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苏逸的话,三人俱是一惊,但见郑德一路小跑疾奔而至,在皇帝身前五六步之处跪下,双手捧着一封书信。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上前接过书信展开,目光在纸上一掠而过,眉头随即紧紧皱起,附耳低言道:“陛下,北黎军队压境,守将刘思诚已于今晨同他们交战。”
皇帝微微点头,道:“他们终是按捺不住了。宁福海,去把陈安长、梁博、穆钦贤他们叫来,你们随朕来。”如此大事,皇帝竟似成竹在胸,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知此事跟嫁去黎国的姐姐有无关系,若是没关系,北黎的国母是宁国公主,黎国不顾两国间的姻亲关系兵戈相向,姐姐在黎国定然不好过;若是有关系,静和公主身为皇族嫡系,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可若非如此……苏子澈蓦然想起此前曾听谢玄提及北黎国事,国君昏聩无能,大将军只手遮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疾步追了过去。
偌大的金殿之中不足十人,御前之人只有宁福海尚留在殿内,苏子澈朗声将信上内容念出,殿中人人面色凝重,皇帝环视一周,最后落于兵部尚书穆钦贤身上,问道:“穆卿可有良策?”穆钦贤稍作迟疑,道:“禀陛下,北黎大将徐天阁狼子野心,怕是谋划已久,那国君区至泰资质平平,定不会有开疆拓土的想法,说到底还是徐天阁在操纵此事。我朝边防虽固若金汤,但戍边之将刘思诚勇大于谋,与北黎交战,恐怕胜算只有五成。臣以为,为今之计,要先派出一名智勇双全的武将,令其率兵赴北疆,杀退黎国。”
皇帝转眸看向陈安长:“陈卿,你怎么看?”陈安长道:“老臣许是岁数大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杀戮,臣闻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况且我朝静和公主为黎国王后,投鼠忌器,若是有一日,我朝与黎国交战之中,黎国蛮夷以公主性命为要挟,陛下当如何?”
苏子澈看向皇帝,心里暗骂陈安长这老头好生狡猾,明着说什么兵家之道,可句句只言谋攻篇,北黎军队已经兵临城下,现在说什么上兵伐谋都为时已晚,他讲这么多,不过是要皇帝金口玉言给一句承诺,若是北黎的蛮夷打不过以公主做要挟时,宁舍公主也绝不能妥协。
静和公主是皇帝胞妹,若是真有一日,黎国以静和公主的性命作为要挟,皇帝势必陷入两难之境,救与不救,都是不义。皇帝想起幼时经常缠着自己玩闹的小女孩,想起她娇弱温和的性子,心底泛起几分怜惜。黎国从来不甘臣下,纵然向大宁俯首称臣亦不免年年进犯,可自从静和嫁过去,这战事却是多年来的头一次……皇帝忽觉一道视线望着自己,循而看去,恰见苏子澈欲言又止,道:“麟儿可是有话要说?”
苏子澈站起身来,豪气干云道:“若我大宁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将进犯之人屠戮殆尽,血祭青天,料来北黎也不敢耍什么花样。”皇帝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大宁的将士,岂会打不过那区区蛮夷!”他到底还是回答了陈安长的问题,声若金戈,掷地有声,“陈卿无须担心,无论何时,朕定会以大宁为先,不会让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诸卿家,对于此次出征之人,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中书侍郎梁博禀道:“启奏陛下,北黎以游牧为主,骑兵之力不可小觑,臣举荐定军侯陆佑,陆将军一生戎马,有勇有谋,定能胜任这远征北黎之帅!”
“陛下!”不待皇帝应答,苏子澈忽道,“臣以为远征北黎之帅,非陆将军莫属,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答应。”
皇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苏子澈清透的眼睛里泛着熠熠光彩,他霎时想起方才苏子澈气吞山河的剑法,以及苏逸在旁所歌的诗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心底的犹豫一闪而过,温声道:“是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苏子澈原本同其他大臣一般跽坐殿中,此时却起身跪于大殿中央,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了皇帝的视线,却又迫着自己直视皇帝,清越的声音异常坚定:“臣自幼随太傅研习兵法,又得陛下亲授武功,虽比之陛下仍望尘莫及,但是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佑身经百战,武功谋略在朝中无人出其右,臣愿率领骁骑营随陆将军左右,征讨北黎,驱逐蛮夷,守我大宁江山!”
偌大的殿中落针可闻,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沉,殿中诸人皆是惊诧不已,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北黎大将军徐天阁以而立之年叱咤朝堂,在黎国境内言出如圣旨,莫说什么一手遮天,就连北黎皇帝区至泰对他也是言听计从,必定是一个智谋无双之人。苏子澈深得圣宠,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弟,若教徐天阁得知他亲赴战场,定是九死一生。皇帝淡淡地看了梁博一眼,梁相立时领会圣意,禀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那黎国俱皆蛮夷,行事不择手段,秦王殿下虽然天赋异禀,到底无征伐经验,况且此役变数极多,危险重重,殿下年不过十六,实不宜冒此大险。”
“梁卿所言甚是,麟儿,你听到了,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容你儿戏?此事,朕权作未听过,你也休要再提!”皇帝沉声训斥,又道,“传旨,任命定军侯陆佑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即日率军赴西州,讨伐黎国,肃清边境。”
皇帝与梁相话里话外,只当他是个孩子,苏子澈薄唇一颤,心底如盐渍滚过,他手中有天机阁,若用于战场之上获取敌情,则会事半功倍,此事他不能言明,只想着亲去疆场为大宁尽一份薄力,也不枉兄长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哪知皇帝宰相都当他是年少无知,一味阻拦,苏子澈别无他法,只得盼望兄长给他几分信任,相信他这个弟弟不会成为陆佑的累赘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俯首再拜道,“陛下,骁骑营将士日夜操练,骑术精湛,阵法娴熟,定不比黎国骑兵逊色。何况骁骑营本身便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威名,如此也算重回战场,他们经验丰富,骁勇善战,定能让陆将军如虎添翼。陛下,臣一片丹心为家国,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地,苏子澈叩首未起,殿内刹那间一片死寂,皇帝目如刀锋,划过少年戴着玉冠的发顶,令他越发心跳如鼓,若有芒刺在背。蓦地,皇帝嗤笑一声,苏子澈正全神贯注,恰将皇帝的嘲弄丝毫不漏地听入耳中,他还叩拜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刹那间羞愤欲死,面色涨得通红,不待他再说什么,便听到皇帝不屑一顾地声音,冷冽又轻蔑:“朕若不成全呢?行了,莫要胡闹,诸卿家若无他事,都退下吧。”
皇帝既下逐客令,几位大臣自然不会再留,片刻间殿中只余皇帝、苏子澈、苏逸及宁福海四人,一时间竟如浮华退去,剥开功名利禄的外壳,只剩下一个倔强的少年无助地跪在原地。
“麟儿,起来吧,朕不会答应你的。”
苏子澈想也未想,张口便道:“陛下不答应,麟儿就不起了。”皇帝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此时之言:“如此,那你便跪着吧!”苏子澈猛然直起身来,怒气横生地瞪着皇帝,薄唇气得微颤:“三哥!为什么?”
为何?皇帝怜惜地望着他,嘴角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朕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如此沉不住气,若是到得战场,生死都是一念间,任何弱点都可致命。”苏子澈偏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沉不住气,只因为面对的是三哥,换作他人才不会这样,不信你去问问,我平日在骁骑营时是什么样子!”
苏子澈每日行踪自有人向皇帝汇报,哪里用得着去问,皇帝本就了如指掌,此时听他提起也只淡淡一笑:“麟儿不要以为自己在洪灾中立了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战场残酷不啻三途地狱,你扪心自问,若亲眼看着自己亲近之人被敌人杀死,会不会失了方寸?”
答案不必说,苏子澈默然不语,沉吟了许久。皇帝未再说什么,只对他伸出了右手,苏子澈并不是钻牛角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便不会再做纠缠,他借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许的黯淡:“三哥若无其他吩咐,麟儿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苏子澈离去,直到单薄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渐无踪,才将目光转向苏逸,问道:“逸儿可是有话要跟朕说?”
“臣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明示。”苏逸道,“小叔父素有拿云志,论智谋、论武功,放眼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纵有弱点,也远不至于致命,此次北黎进犯,小叔父只是希望跟随陆佑出征,而非做为主帅迎战北黎。小叔父锋利霸气,陆将军沉稳豪迈,二人若联手,定所向披靡,陛下为何不准了叔父?”
皇帝看着儿子,淡然道:“朕方才已经作过解释了。”苏逸摇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只是为了让叔父打消出征的念头,而非真正的原因。”皇帝眼中有了笑意,问道:“你以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苏逸躬身拜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皇帝负手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未有一丝情绪,缓缓道:“哪有什么缘由,朕不过念他年少,不想他涉险。麟儿虽然只是朕的兄弟,毕竟跟着朕长大,于朕而言,他与你们并无分别。”
皇帝之言犹如惊雷,震得苏逸心神欲裂,他此时所思所想,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空悬的储君之位,一句“并无分别”,难道竟是要传位于弟?苏子澈是皇帝亲手带大,三岁那年选伴读之事也是皇帝向先帝奏请,亲自考校入选的孩童选出艮坎离巽,去岁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中便有人议论说皇帝欲传位于秦王,当时听到只觉荒唐,不想此刻……苏逸猛然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皇帝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宁福海也跟着皇帝一同离开,只剩下满地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处照进来,落于大殿的金砖之上。
这个夏天还这样长,他却觉得结束了。

__水默含声2015-04-15 15:01: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四。白龙鱼服为一笑
当皇帝对苏逸所言之语传到京兆尹谢景安的耳朵里时,谢玄已经奉诏回京,官拜四品任吏部侍郎。恰逢谢景安五十大寿,谢府双喜临门,自是热闹非常。
谢家是簪缨世家,门风廉谨,少有宴饮之事,大宁又一向尊崇这些诗礼世家,连皇族亦曾与之结姻,因而寿宴帖子一出,连梁相等权臣都亲自到场为谢景安贺寿,三皇子苏逸自然也是在场的。他是谢妃的儿子,谢景安的亲外甥,奉了母命亲自来为舅父贺寿,行止之间俨然是此间的半个主人。
酒过三巡,歌舞俱佳,席上诸人酒兴正浓。一个看起来伶俐秀气的小厮悄悄跑到谢景安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谢景安面上笑容更深,连忙起身道:“快请,快请——”
众人不明所以,问是何人到来,谢景安看了谢玄一眼,笑道:“是秦王。”苏逸正被一群儿郎围着劝酒,忽见众人纷纷起身,停杯笑问:“发生了何事?”一个儿郎笑道:“听说是秦王来给谢大人贺寿了。”苏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假作醺然笑:“既是小叔父纡尊而来,万不可怠慢了他。”席上正是喧嚣,他醉里一句话也无人放在心上,惟有谢玄在旁听得清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洒出一滴酒来,他搁下杯盏,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父亲出门迎客。
谢景安等人才出宴厅,但听得一阵靴声槖槖,一群侍从护卫如众星捧月,拥簇着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苏子澈身着月白夏裳,手执一柄折扇,边走边附在一个玄色衣衫的人耳边低语。那目色柔和含笑而听、不时颔首应和的玄衣之人——不是皇帝是谁?谢景安今日兴致极好,多喝了几杯,出来之时本带着三分醉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震惊之色犹未褪去,见二人已然走近,慌乱之中忙行了见驾的大礼,口中道:“陛下驾临寒舍,臣未及远迎,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随着他迎出来的几个谢家子弟莫不震惊非常,席上之人也听得动静,俱停了杯盏歌舞,忙不迭地向皇帝跪拜行礼。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命苏子澈搀他起来,笑道:“朕路过此处,听得里面热闹非常,问过麟儿方知今天原是谢卿寿辰。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来得仓促不曾备礼,谢卿莫怪。”皇帝近来一直在南苑,从未听闻有回宫的打算,此时只道是“路过”,众臣子心里莫不各有所思,暗暗揣摩圣意。
谢景安又叩拜谢恩,方才起身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与秦王大驾光临,已经是老臣的莫大荣幸了。”
皇帝笑道:“也怪麟儿这孩子,明知今日是谢卿寿辰,偏生不告诉朕,非等到朕问时才肯说。”他睨了苏子澈一眼,一面说一面朝宴厅走去,见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道,“都平身罢。”
厅中不少人是从未见过皇帝的,今日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得见天颜,个个紧张地垂手侍立,不敢稍动。皇帝是极聪明之人,见厅中歌舞俱歇,鸦雀无声,不由笑道:“朕一来倒不见方才的热闹了,常听麟儿讲,谢府修葺得极为别致,与长安一般宅院大是不同。景安、梁博,你们陪朕走一走。”
两人一齐应了一声,苏子澈对谢府并无什么兴致,叫了一声:“陛下!”皇帝见他立在原地,心知肚明道:“麟儿留在这儿吧,朕过会儿便回。”众侍卫便拥簇着皇帝出了宴厅,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全无白日的干燥炎热,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停在一处水榭中,谢府四处皆挂着红彤彤的福寿灯笼,此时天色尚不须点灯,夕阳的余晖铺了满湖,映着湖中半开的荷花,煞是静美夺目。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却敛了笑意,问道:“梁卿,北疆可有消息?”梁博躬身禀道:“回陛下,陆将军甚是骁勇,甫一交战便歼灭北黎三千骑兵,给了他们一个重创!”皇帝道:“陆佑是宝刀未老,可惜,朕已经数月未收到静和的消息了。”
“陛下是担心……”
皇帝抬手止住了谢景安未说完的话,道:“朕听闻,那个徐天阁把持北黎朝政多年,那国君区至泰对他是言听计从,你说,为何北黎皇帝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权势都要拱手交予他人?”梁博站在皇帝侧后方,抬眼看去,竟见皇帝额上青筋都已现出,显然是怒极了。他与皇帝少年相识,又助皇帝素清异己顺利登基,二者虽名为君臣,私下却如密友,此时见皇帝如此,也未多有顾忌,坦然直言道:“陛下此言差矣,世有百工,缺一不可,文有百家,各显其长。陛下是明君圣主,不单是因为陛下有过人智谋,还在于陛下心系苍生。区至泰虽为国君,然志不在此,未亵玩国事已经足矣,焉能指望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黎的徐天阁未出身皇家,却心怀远志,不甘居于人下,他身为人臣虽是逾矩,可也因为君主无能,他是一心为北黎,其心可嘉。若能将其收为我用,定能助陛下开疆拓土,名垂万世;若是不能为我用,还是尽早除去为好。”
皇帝负手而立,问道:“试问当今朝中,有谁能将其收服?”
皇帝一语问出,良久不见有人回答,心情重又平静下来。夏天日头长,可到了此时天色也慢慢转暗,因着是微服出行,谢景安总有些忐忑不安,皇帝看破他的心思,笑道:“朕回去,不叫你们总担着心,也省得麟儿玩过头,喝醉了胡闹。”
回到厅中,果然苏子澈已经微醺,与一干五陵年少行起了酒令,皇帝进来时,恰听到他说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皇帝莞尔一笑,问道:“此话当真?”苏子澈回首一笑道:“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陛下若有什么尽管吩咐,麟儿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大笑,点着他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口。跟朕回去。”苏子澈嬉笑着靠近,衣袖间已经染上了酒香,虽是微服不宜声张,谢景安等人仍将皇帝送出了正门,服侍皇帝上马。苏子澈刻意落后几步,人群中握了一下谢玄的手,微微一笑,方才翻身上马,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向长街尽头行去。
月白夏裳的少年未再回头,随着队伍的转向消失在街头,谢玄松开紧握的手掌,趁着无人注意将一个纸团藏入袖间。

__水默含声2015-04-18 15:12: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五。醉将心事道三千
皇帝回京之事并未声张,也未打算知会宫里,他与苏子澈从谢府出来便一路前行,悄悄去了秦王府。长史一早接到消息就开始准备,此时正在王府门口候着,皇帝的御驾到得秦王府时,夕阳整个都落了下去,王府四处正开始上灯。
苏子澈是空腹吃酒,这会子酒气上头,一张脸粉中透红,下了马便命人传酒膳,又指明到湖心亭中用膳,端的是一副主人派头,得意洋洋地为皇帝斟酒布菜,一双黑亮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湖心亭静谧清雅,景色怡人,皇帝虽有心事,也被小弟逗得捧腹,用过晚膳,皇帝双颊微热,带着高醺的小弟去了寝殿。苏子澈醉后总是格外粘人,皇帝欲就寝,他却偎在皇帝身边不肯走:“哥哥,你给麟儿讲个故事听。”
皇帝没好气道:“你还小?”苏子澈笑嘻嘻地点点头,道:“麟儿跟哥哥比,自然是小的。”皇帝看着他,白瓷般的肌肤因吃了酒而透出粉色,更显得怀中的小弟如粉雕玉琢一般,眉眼亦是说不出的精致俊美,皇帝轻抚着他的脖颈,轻声叹道:“麟儿,快些长大罢。”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麟儿不想长大,一点都不想。”他格外坚定地看着皇帝,哼了一声道,“虽然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可是我什么都知道。”皇帝被他的模样逗笑,问道:“哦,你知道什么?”苏子澈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说。我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知不知道没多少分别,索性就让哥哥以为我不知道,这样哥哥就不会担心了。”他醉里总觉得自己清醒无比,说出的话却迥异平时,又语无伦次,皇帝目色一沉,倒是分毫不差地听懂了,心中微微一涩,面上笑容未减,温声问道:“麟儿,你是薄情寡义之人么?”
苏子澈重重地点头,又迟疑地摇了几下,伸出一只手来,岔开五指道:“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的清!这只手之外的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关心。”苏子澈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左右四顾,不知在找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的扳指呢?”皇帝记得他平时并不常戴扳指,倒是皇帝自己,因着少时爱弯弓射箭,落下了习惯,扳指是从不离手的。皇帝见小弟眉头纠结成一团,便褪下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递到他眼前,笑道:“可是在找这个?”苏子澈侧头一看,一个通体浓翠的扳指躺在皇帝手中,如一汪碧泉,直欲滴下水来。
“这不是我的,这是哥哥的。”苏子澈摇了摇头,轻声道,“哥哥的东西,我都认得。”皇帝淡淡一笑,将扳指套在他的手上道:“现在,哥哥把它给你,以后这个扳指就是你的了。”苏子澈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道:“甚好!以后见不到哥哥时,我还有个念想。”
皇帝无奈笑道:“净是胡白!你又不出长安,怎么会见不到我?”苏子澈像是受了惊,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齐王蜀王俱在长安,照样几个月见不到哥哥一次,我以后若是成婚,就会变得同他们一样,肯定会很难过。去岁哥哥不怎么理我,我一个人在骁骑营好生无趣,总想着哥哥会想我,谁知到底也没想,就那么把我扔在一堆蛮兵中,一待就是大半年……”他越说声越低,皇帝凝神细听也听不清,只见苏子澈眼眶发红,竟是将哭未哭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疼,口中哄道:“麟儿不喜欢骁骑营的话,以后就不去了。”苏子澈用力摇头,道:“我喜欢骁骑营,可我更喜欢哥哥。”
他听着小弟温软的声音,想起自己成婚的第二年冬天,孝贤皇后又诞下一子,正是麟儿。他彼时已为人父,碍着皇家的规矩甚少与幼子亲近,见到刚降临的弟弟心生欢喜,便拿着小鼓逗他。麟儿咯咯直笑,一脸天真无邪,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指,乌黑若琉璃的纯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那时孝贤皇后瞧着他们两兄弟道:“你小时候又乖又懂事,哪像这个小魔王,令人没半点安生时候!方才嬷嬷哄了他许久方止了哭,任谁逗他都不理,我还想着这孩子长大后脾气定然不好,哪知他一见到你便笑。瞧这小模样,好像方才哭那么凶的人不是他。”苏子卿只微微一笑,小指上的柔软触感令他不敢稍动,轻声道:“弟弟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呢,母亲如此说岂非冤枉了弟弟。小孩子爱闹是好事,您瞧,他现在多乖。”
屋中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皇帝低头一瞧,苏子澈正埋头在他怀中,不知何时睡着了。屋子里放了冰盆,可夏天的夜里仍是有些闷热,苏子澈额上点点晶莹,皇帝拿出帕子来给他拭汗,一缕异香钻入苏子澈鼻中,又悄悄混入了他幽深的梦里。
宁福海在屋外等了许久,左右不见皇帝通传,又早过了皇帝歇息的时辰,大着胆子蹑足进屋,只见屋里四下明烛摇曳,俱都燃了大半。屋内寂静无声,床榻的帷幔全部放了下来,帷幔下面的长长流苏委在地上。宁福海屏气凝神地按灭了几支烛火,使得屋内暗了一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因着皇帝去了南苑,宫里之人也变得清闲起来,皇后坐于妆台前让女官服侍梳头,欲要更衣就寝,忽听得宫女来报,说是谢妃求见,正在廊下侯着。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十几年的岁月几乎未在她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连皇帝都曾赞她“柔情绰态,艳冠后宫”,她看着女官将头上的金步摇取下,方闲闲问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那宫女道:“谢妃说有要紧事,才来打扰娘娘。”
皇后神色微动,一旁梳头的女官便道:“娘娘,要不让谢妃稍候,奴婢先帮您……”皇后抬手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话,道:“让她进来。”一阵珠帘动,身着碧色襦裙的谢妃走了进来,她下午才刚来过,衣着也未变,此时只行了个常礼,皇后笑道:“妹妹不必拘礼,快请坐吧。”谢妃并未坐下,微微笑道:“妾深夜而来,是有事要告知姐姐。”她欲语还休,轻轻抬眼看了下皇后身边的女官,皇后会意,摆手令一干宫女都退下,方才问道:“妹妹究竟是何事?”谢妃面上笑意退去,起身行至皇后身旁,低声道:“陛下回长安了。”
皇后吃了一惊,面上神色变了几变,轻轻咳了一声道:“行宫那边并无消息说陛下要回长安,妹妹是哪里听到了消息?”谢妃仍是柔声低语,声音如往常般沉静,道:“今日是家父寿辰,逸儿去给外公贺寿,酒过三巡,有小厮报说秦王驾到,家父便出去迎接,到得厅外,却见秦王是随着陛下一同进来的——在场数十人,皆是有目共睹。”皇后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陛下并未回宫,妹妹可知他现下在何处?”谢妃手中执着团扇轻轻一摇,道:“妾并不知陛下去向,只听说……秦王回府了。”

__水默含声2015-04-19 12:1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六。一生漫漫有几人
仲夏天亮得早,卯初时分天色已经大白,皇帝只觉有温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处,又热又痒,睁开眼睛见苏子澈挨着他睡得正酣,呼吸均匀悠长,像是无知无觉,又像是好梦留人。宁福海带着一众侍女进来,轻声问道:“陛下醒了?可是要洗漱更衣?”
皇帝轻轻地挪动了下身子,苏子澈“嗯”得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睡意霎时褪去,眼底一片清明。
“三哥?”苏子澈又闭上了眼睛,“我昨晚喝多了,头有些痛。”他伸手抱住皇帝,依恋之情溢于言表。皇帝轻抚他的脊背,有些自责道:“是朕不好,昨晚应该让你喝过醒酒汤再睡的。”
苏子澈闻言扯了扯嘴角,道:“幸好没喝。”他头痛欲裂,只得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忽觉手指有异,放到眼前一看,一只苍翠欲滴的扳指正套在他拇指上,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昨晚的言行,不由心生疑惑,道:“这不是……三哥的扳指么?怎地到了我手上?”他坐起身来倚在床头,褪下了扳指对着晨光看去,扳指内壁银钩铁画的两个字,正是今上的名讳。
“怎么,不记得了?”皇帝也揽衣起身,笑道,“朕已经把它送你了。”
苏子澈未露出多少欢喜的模样,只将扳指重又戴回手上,道:“那麟儿就却之不恭了。”他垂眸揉了揉额头,余光却见宁福海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之间,他不知为何生起气来,转身又躺回榻上,翻身向内动也不动。皇帝见他如此,知道宁福海遮遮掩掩的行为惹他不痛快,笑道:“朕不过才回长安,他们竟也不让朕安生。麟儿——”皇帝走过来坐到榻边,拍了拍小弟道,“可是头痛得紧?朕让人熬了醒酒汤,你且休息着,过会儿把它喝了就好。”说着探了下他的额头,压低声音道:“贤儿来了,在偏厅侯了一夜,怕是朕微服回京的消息,整个宫中都知晓了。”
皇帝掌心干燥温热,反倒是苏子澈额头冰凉,他转过身来望着皇帝,有些歉疚地道:“谏官又要上疏念叨你了么?”皇帝笑道:“怕是如此。”苏子澈忽地心疼起来,只觉兄长好生辛苦,平日里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有半点私心,做的好了是理所当然,做的不好便是失德。他贴在皇帝耳边小声建议道:“我们不理苏贤,悄悄回南苑去,好不好?”
一个内侍进来通报道:“陛下,陈安长大人求见。”皇帝闻言略一蹙眉,又冲着苏子澈微微笑道:“这下可好,引来了丞相,朕可有得受了。”
苏子澈不解问道:“昨日在谢家,三哥已经见过了梁相,还让梁相陪你逛园子,那般坦然自若!为何今天陈相来,你会担心呢?”皇帝道:“梁博同朕一起长大,如董良与你一般关系亲密;陈相于朕而言是师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苏子澈轻轻点了下头,推了推皇帝的手,道:“三哥快去快回。”
皇帝笑着答应了,带着一众侍从离去,在王府正厅见了陈安长和苏贤。陈安长劝谏许久,字字句句皆暗暗指责皇帝此等行径的不该,皇帝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思绪不由地飘远。
许是因为静和公主长久地失了消息,近来皇帝愈发宠爱身边的小弟,任何无理的要求只要苏子澈开口,没有一件不应允的——他若要,他就给,便是一时心血来潮,三千里外的荔枝送到眼前也是新鲜如初。苏子澈惯会恃宠而骄,见兄长如此偏爱,自然是变本加厉,长安一行,由此而生。皇帝想起苏子澈这几日的神采飞扬,心底一片柔软。
他回过神来,陈安长仍在谆谆教诲着,皇帝知道他是一片忠心,着实用心敷衍了一番,这位重臣又向皇帝秉了其他一些事,俱不是什么大事,这才起身告退,离了秦王府。他一走,便只有被皇帝留下监国的苏贤还待在厅中,皇帝问了他长安消息,又问了问战况,苏贤道:“陆佑已与徐天阁正式交战,那徐天阁确有些本事,与陆佑打了个平手。北黎人野蛮惯了,时有战事,又长期生活在大漠,我军虽骁勇,然于大漠地形不熟,若不能速战速决,恐于我方不利……陛下,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说无妨。”苏贤道:“臣闻陛下此次回长安,是因为小叔父,臣知陛下对小叔父喜爱非常,但如此宠爱,难免会让御史侧目……”皇帝打断道:“正说着国事,怎扯到了麟儿身上?私事先放一放,且说边疆战事。”
苏贤一撩衣袍下摆,长跪于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皇帝有些不悦,淡淡道:“怎么,朕想做什么事,还得先向你禀报,得你首肯才行?”苏贤连忙叩首,额头贴着地面,惶恐起誓道:“陛下明鉴,臣若胆敢生此大逆不道之心,必入三途地狱!只是近来坊间时有流言,说是小叔父……小叔父……”
皇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说。”
苏贤喉头微微一动,滚出几个字来:“以色媚上。”
厅中霎时陷入冷寂,苏贤只觉冷汗慢慢浸透了衣衫,他知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却不知父亲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弟弟,而背上这“昏聩残暴”之名。时间仿佛凝住了,一点一滴都变得十分难熬,忽地,一声轻笑自厅后响起,苏子澈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抱臂倚在柱子上,漫不经心道:“史书说,以色媚上者,非独有女也,而士宦亦有之。我从前总是不解,既为男儿,提刀跨骑便是,何须以色事主,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流言如刀,可斩忠良。”
苏贤面色一白,急切道:“叔父,贤绝无此意!贤……”
“闭嘴!”苏子澈一声怒斥,胸膛快速地起伏数下,冷声道,“陛下,臣有一计,可兵不血刃,拿下北黎。”
皇帝眼中难掩心疼之意,放软了声音道:“是何计谋,说来听听。”苏子澈怒气未平,声音如浸了冰水一般,在三伏天里让人平白觉出了寒意,只听他道:“臣请带一队亲卫,乔装成商人前往北黎,私下接近徐天阁,取其首级。只要徐天阁一死,北黎灭亡指日可待。望陛下恩准,并派人保护臣的安危。”他走到皇帝身边,屈膝跪下,“昔日陛下宠幸赵美人,臣怀疑赵氏是徐天阁的眼线,曾安排人安插在徐天阁身边。那徐天阁好音律、好美人、好美酒、好刀剑、好佳肴、好诗词,听此形容,若非异族,倒也不失为一知交。只是此行诸事须得陛下安排,臣是贪生怕死之辈,愿陛下多派些人手保护臣。”
皇帝万万没料到他会有此想法,只道是盛怒之下行为过激,忙安抚道:“麟儿既然怕,便留在朕的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朕这便下旨,若是再有人敢以‘莫须有’之事妄言议论,辱蔑于你,朕,定斩不饶!”
“陛下杀得了一个两个以儆效尤,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么?”苏子澈冷笑一声,“此事,定然有人在背后作祟,陛下只需查出此人是谁,麟儿定要亲手了结了他!”
“贤儿,你起来。”皇帝道,“此事便由贤儿来处理,查出之后立即将此人交给你,可好?”苏子澈坚定地摇头道:“三哥,此前陆佑征讨北黎,麟儿欲随军前往,你不许。此次麟儿胜券在握,你若仍是不许,那麟儿真要怀疑,你是怕麟儿有危险,还是想要捧杀麟儿了……”
皇帝心里苦笑,面色冷了几分:“麟儿,朕看这段时间,当真是太宠你了,竟让你说出这番话来!”苏子澈低头不语,过了会儿道:“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少年心性,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皇帝接了他的话,又故意将他心底从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不待他反驳,皇帝又道,“麟儿,你可知长安城外有多危险?你好好地,何必搅到这些事里来,若是真出了事,这相隔天涯的,朕要怎么护着你?”
苏子澈目光微微下垂,不去看皇帝,状似毫不在意地道:“三哥放心,麟儿自有分寸。”
这要如何放心?皇帝眉心拢到一起,心里隐约地有些担心。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似是感慨道:“我虽年少,却也美人曾拥,美酒曾饮,美景曾赏,真堪求者,寥寥无几。今有三愿,一并道来,陛下且听着罢。”
他松开皇帝的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方启口道:“一愿陛下万年,福寿永享;二愿横枪立马,戍守山河;三愿河清海晏,一世清欢。”
若是太平盛世,他多想做那长安斗鸡走狗轻薄儿,沉迷笙歌美人了此一生,可他不能,有些东西即便不说,即便皇帝不许,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他生在帝王家,纵有肆意妄为之行亦如昙花一现,褪去了撒娇邀宠的刹那玩乐心,他仍是那个胸有万千沟壑,欲指点千军万马平天下的秦王。
皇帝倒是没说错,他的确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他怕有一日圣宠不再,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许久,皇帝轻叹了口气道:“也罢,随你便是。”苏子澈有些惊诧,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多谢三哥成全!”
皇帝沉默下来,他想这一生匆匆不过数十年,入心者能有几人?他已年逾而立,也不过只得眼前一个。他想告诉苏子澈,这世间的风霜刀剑,我都会替你一一挡下,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可他到底也没说,只揽住苏子澈的肩膀,低声道:“你若去了北黎,便是真的前路未卜了……”皇帝想问他,昨日还说见不到哥哥会难过,为何今日却要独去他乡?此一去不知几载不相见,你不会想念么?皇帝沉吟片刻,问的却是:“昨日你喝醉后说的话,可还记得?”苏子澈明显一怔,摇头道:“我说了什么?”
这便是不记得了。
“没什么。”皇帝微微笑道,“你这一去不知多久——”
苏子澈又恢复了往常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待他说完便道:“三哥,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无论事成与否,麟儿都会回来。”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道:“等到来年,朕再陪你去南苑看牡丹。”
这话一入耳,倒教苏子澈听出几分离别的意味,刚生出的豪情顿时委顿大半,心中莫名生出丝丝不舍,他低垂了视线,浅浅一笑道:“说不定等长安桃花开时,麟儿就回来了……不,还是不说归期了。免得届时不能如约归来,令三哥徒生担忧。”
他的眼睛清透无暇,几分心事便如一滴浓墨入水,让人一望便知,眼见苏子澈一向风流的眼睛染了忧伤,皇帝觉得有些心疼,视线一落,却看到了他蹀躞上的如意龙纹白玉佩,他含笑看着小弟的眉眼,几句话分明滚到了舌尖,沉默许久,到底没有说出来。
等以后远离长安颠沛流离,还有没有人听你醉后的心事?
我的麟儿。




【第一卷·完】

__水默含声2015-04-24 04:07: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卷二。一剑霜寒十四州


三七。灯下私语几分真
击钲声渐歇,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也不复再闻,西州城外遍地残骸,鲜血把草木染成了暗红色,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这是黎国自攻打西州以来首次告捷,三日前,宁黎两国在厮杀了两日两夜后,各自退兵三十里休整,端的是两败俱伤,惨烈无比。昨日戌时,摄政大臣徐天阁悄然而至,聚集一众将领彻夜商讨战术,帅帐里的灯亮了整夜,天未亮,军令已在各个营帐中无声地传开,三军在一刻钟内全部集合完毕,击鼓而进,杀得西州城措手不及,徐天阁一人斩杀宁兵二百余人,退兵之时甲胄已被鲜血浸透。
虽未攻克,也是大捷。
天色渐暗,一簇火光在暮色中燃起,映出周遭将士鏖战之后的血色豪情。没过多久,一个身形健硕的人从军帐中走出,众将士一见他便欢呼起来——大将军徐天阁,在黎国军民眼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照例,今晚是要犒赏三军的。
徐天阁素来厚待麾下,今次也不例外,众将士领了赏,俱都围着篝火舞蹈歌唱,一条条羊腿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浓烈的草原白入喉如刀割,再加上儿郎们豪迈的舞蹈,当真是快意!徐天阁就在一处篝火旁盘膝而坐,指骨分明的大手直接拿过一个酒坛饮起来,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见他如此豪饮,众将士更是兴奋欢呼,许久以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战败与死亡似乎一夕之间远去了,只要有大将军在,必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乱!”徐天阁耳力极好,众人不明所以中,一个精瘦的士兵跑过来,朝徐天阁行了个军礼,“报!将军!赵兴手下的新兵跟老兵打起来了,还抄了家伙,李穆的脑袋都被那新兵给开瓢了!”
行伍之间,最忌殴斗,因而几个士兵打架之事也直接报给了徐天阁,顿时令他怒气横生,一把掼碎酒坛,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把他们给我带过来!”那士兵高声应了,立刻跑去传令。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要服侍老兵的,又因着军队里没有女人,若是碰上相貌清秀的新人,难保不受欺凌。可人人皆是这么过来的,时日一久,几乎成了铁打的规则,偶尔有个心善地同情新人,也不过是不参与其中,为新人出头之事,早多少年便没人做了。众人个个心知肚明,这是李穆那厮倒霉,碰上难搞的新人了。
过会儿几人被带上来,果然其中一个俊美非常,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身形刚刚长成,并不壮硕,一抬眼一低眸,清澈的眼神带着分明的怒气,像是被欺负了的小豹子,火气虽大,爪牙却不甚尖利。
“怎么回事?”徐天阁厉声问道,凌厉的眼神令人莫敢逼视。
“将军,这厮拿匕首打我!您看!”一个被人架着的士兵指着自己仍在微微流血的头大叫,“我上战场都没被人打破头,却栽到了这小东西手里!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那少年嫌恶地扫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了旁处。
倒是,有点意思。徐天阁不由地多看了少年一眼,剑眉星眸,气质清贵,的确难得一见,也幸而性子这么烈,否则……他看了看正满口脏话辱骂少年的李穆,暗暗庆幸,若是被这种人糟蹋,岂非暴殄天物?
徐天阁看向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眼皮抬也未抬,冷哼了一声未答话。
“嗬!脾气不小,你算什么东西,连将军问话都敢不答!”先前那精瘦汉子摩拳擦掌地走过去,抡圆了手臂,看架势像是要狠狠地给少年一个耳光。少年凌厉地瞪着他,一霎的胆怯之后,那汉子几乎是咬着牙朝他脸上甩去——
少年不避不让,直到徐天阁伸手制止那汉子打下来时眼神才微微一变,继而又垂眸不语。
徐天阁将那精瘦汉子扔到一边,伸手挑起少年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少年置若未闻,投向别处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来人!”徐天阁厉声一吼,指了少年和李穆道,“这二人不遵军纪,私下斗殴,各打二十军棍,就在这打。”
“将军,是这小子用匕首打破了我的头,您打他就行了,怎么连我也打?”李穆不服气地叫起来。
“他用匕首打你,若不是手下留情,恐怕这会儿你就死了,哪还有命挨军棍。”徐天阁冷冷答道,说完又看了少年一眼,不知是因为火光太盛,还是少年本就皮肤白皙,此时看去,竟觉得少年面色惨白,然而眼中尽是倔强,又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很快就有士兵拿了军棍来,将两人的战袍扒下留一件中衣,并排按倒在地,军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五一十地落了下来。军棍并不是好挨的,一棍下去就是一片淤紫高肿,李穆疼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爬了满脸。
那少年却是有骨气得很,冷汗如雨下,面容疼得扭曲,可连半声痛哼也无,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到打得究竟多狠,但那迅速肿起来的臀型暴露了伤势的惨重。少年疼得全身痉挛,好几次都似要张开口痛呼,可只有微弱的气息徘徊唇边——痛到极处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二十下军棍很快打完,徐天阁看着少年狼狈的形容,挥了下手道:“带下去,若有再犯,定斩不饶!”少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一颤,像是有话要说,徐天阁不眨眼地看着他,终是没听到少年的声音。
莫非是个哑巴?徐天阁困惑地想了下,旋即转身而去,招呼将士们继续喝酒。
帅帐前的这场官司,前后不足一炷香时间,在整场庆功晚宴中似乎微不足道,可却如春风润物般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庆功宴结束时,黎军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饶是你长得貌若潘安,违反军纪一样要挨罚挨打,大将军果然是刚正不阿。

__水默含声2015-05-02 06:06: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入夜,打更的鼓敲过三下,尽兴而散的将士们带着一身酒气入了梦乡。惟有一处军帐仍有微微的光亮漏出来,徐天阁站在军帐外,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了出来。
“……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好好地待在……何必来受这个罪?还被平白无故地打了一顿……无妄之灾……”徐天阁听了一阵,悄无声音地进入军帐中,新兵的军帐里睡满了人,条件又极是艰苦,角落里两个士兵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照顾着今晚挨打的那个少年。
“谁?!”方一抬脚,两人便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临,低喝了一声。
徐天阁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知道这二人功夫不俗,面上却是冷笑一下,倨傲地走了过去。
那挨打的少年趴在床上,缓缓地握住了发问之人的手,轻轻地摇了下头,薄唇一动,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那照顾他的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徐天阁,起身行了个军礼,徐天阁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免了,别把人都吵醒。”
徐天阁坐到床边,轻轻掀开他身上覆着的薄被,少年的中衣干净整洁,显然已经换过了,他本想看一下少年的伤势,没想到少年挨了这么重的打还会更衣,迟疑片刻,又将薄被掩上,问道:“我今天打了你,你可怨我?”
少年半闭着眼睛,烛光下面如金纸,闻言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道:“属下不敢。”少年的声音清澈低柔,像是山间清凉的甘露,皮肤细腻娇嫩,像商人从中原运来的上好白瓷,又像是曼陀罗初绽的花瓣,是漠北被风霜浸透了的儿郎们所不能比的,徐天阁心中有疑,不由问道:“你是哪里人?”
“连城。”少年道出北黎的国都名,“家里从商,我大半时间都随兄长在宁国,若不是将军要攻打他们,我也不至于参军。”
徐天阁笑道:“你既然是商家子,想来家境殷实,又何必来参军?”黎国疆域虽辽阔,但因处于北方苦寒之地,百姓生产困难,每年都需要花费大量财力人力从邻国买入大量粮食、茶叶、丝绸等物,商人的地位反倒比普通百姓要高,从军者多数是家中贫困的牧民,因着家中饥饱不定,就到军中讨口饭吃,还能补贴家用,若是立了军功,封侯拜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是有着难言之隐,少年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徐天阁,帅帐前匆匆一见,光线暗淡,又是那种情形之下,不曾细看,此时灯下一望,只见两道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深邃的眼睛似一方深潭,配上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唇线,形成一个刀削斧凿般的硬朗面孔。少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合上了眼,道:“两国交战,商路难行,我又不想发什么战争财,与其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还不如投身报国。”
徐天阁不以为然,若是自己家中有这么个娇嫩的儿郎,莫说从军杀敌,便是放他在战场里走一圈都不放心,他笑道:“瞧你的模样也没吃过苦,定是被父兄捧在掌心里的小太阳,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被问及姓名,少年轻轻地抿了下唇,道:“苏子澈。”徐天阁蹙了下眉,旋即又展颜一笑,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庞,道:“听说那大宁国君的弟弟,也叫苏子澈。”少年厌恶地转开了眼,不耐道:“关我何事。”
徐天阁哈的一笑,大手在他头上一抚,安抚道:“好好养伤,这几日不必集合了。”少年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敷衍道:“如此,多谢将军了。”
直待徐天阁出军帐后许久,原先照顾少年的两个人才重又靠过来,低声道:“郎君,用不用臣去……”那人比了个“杀”的手势,少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切不可急功近利。”他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微弱的气流声,纵是此时有人醒了,也决计料不到他们此时正在说话。
另一人点了点头,也道:“若是操之过急,只会令我们身陷囹圄,如今麟郎已得将军青眼,我们应从长计议。”少年埋头在臂弯,道:“你们回去吧,当心被人看到,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麟郎。”
“嗯?”
“保重。”
军帐里的烛火摇曳了数下,忽地有人伸出一只手,直接将灯芯暗灭了。

__水默含声2015-05-03 13:19: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八。更无人处试锋芒
这是个比想象中更漫长的夜。
军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磨牙声掺杂其中,令人心生烦躁,难以入眠。苏子澈忍着身后的疼痛,莫名想起了长安城里玉枕罗衾、倚柳探花的日子来,这二者的云泥之别,令来此不足半月的他感到无比难熬,只疑心世间为何会此种艰苦之境,且有人对此甘之如饴。
“小贼,纳命来!”
军帐里突然爆出一声喊叫,苏子澈心下一惊,看了那个梦呓的士兵一眼,那士兵睡得正酣,旁人亦是深陷梦里无知无觉,他叹了口气,又埋头进了臂弯。
既来之,则安之罢。
次日,果真有军令下来,让他静思己过,待诚心悔悟之后方可参与操练。黎国士兵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却毫无阵法可言,苏子澈自入伍以来不过操练了数日,便已十分厌烦了,不去操练是正中下怀。他百无聊赖地趴在床头,早晨的馒头和稀粥还一动未动地放在旁边,众士兵皆去操练,连个可以说话解闷之人都没有。
他是六月十二到达连城,以黎国富商之子的身份报名参军。这身份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从籍贯到乡亲皆是真实无误,任他徐天阁纵有天大的本事,哪怕掘地三尺也决计找不出半分疑点来。唯独苏子澈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这点,令皇帝平白多了三分担心,几番劝阻无果后,便命谢玄与他同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是苏子澈的好友,自然比旁人更为妥帖。
相较于苏子澈的任性果敢,谢玄明显多了几分沉稳谨慎,不但将苏子澈的计划一再推敲完善,又与他一起参军,为防万一,他们与二十名秦王亲兵分散入不同的队伍之中,又以同乡之名巧妙地保持着联系。
昨日庆功宴上的冲突,是在几人计划之外,夜半引来徐天阁亲至,更是不曾预料。相比于谢玄的谨小慎微,苏子澈颇是不以为意,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入黎国军营少有能入睡的时候,此时帐中既无鼾声梦呓,又无人声纷杂,不多时,苏子澈已是半梦半醒间了。
军帐内光影一暗一明,苏子澈猛然睁开眼睛,抬头便看到徐天阁朝着他走过来,他身形魁梧,走路却无声无息。
“你倒是警觉。”徐天阁昨夜才来,今早又至,苏子澈猜不透他所为何事,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徐天阁呼吸之间已到床前,看了床头未曾动过的馒头稀饭一眼,奚落道,“娇生惯养的小郎君,怕是吃不了军营的苦吧!”
苏子澈最恨别人说他娇生惯养,才聚起的一点谨慎小心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耐烦地顶撞道:“不劳将军挂心。”
徐天阁不以为忤,反而揉了揉苏子澈的脑袋,问他道:“我昨天打了你,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我?”他这么一问,苏子澈不由想起昨晚的事来,那李穆是色胆包天,竟将歪主意打到了他头上,苏子澈不愿节外生枝,用随身的匕首去拍他,连鞘也未出,只当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孰料这点小事竟也惊动了徐天阁本人。
他原计划是通过军功或献策来引起徐天阁注意,再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昨日之事一出,虽是同样引来了徐天阁的视线,性质却全然不同。苏子澈自己带过兵,知道将士内殴是大忌,若是犯在他手里,凡是参与者皆要处以腰斩,断不会像徐天阁这般不痛不痒地打几下屁股。他从来都是重赏重罚,不喜温吞吞的治兵方式,董良曾劝他放宽赏罚制度,几度进言皆不予采纳,经昨日一事,他方觉出宽厚治下的好处来。苏子澈笑了下,问道:“有很多人在心里恨你么?”
“我杀过很多人,治下又严苛,定然很多人在心里记恨于我。若非我手握重兵,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徐天阁答罢,眉目间似有不悦,两道黑森森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盯着他,许久,硬朗的薄唇微微一动,吐出几个字来:“苏子澈,你还未回答我。”
被点到名字的人微微一怔,随即快速地摇了下头,笑道:“莫说恨一个人,便是不喜欢谁,我也没法对他笑语相向。不过将军,我有一事要问,你来这里看我之后,是不是要去李穆那里?”
他的小心思徐天阁岂会不知?故意逗他道:“你怎不知,我是看过他才来看你的呢?”
苏子澈果然沉下了脸,不快道:“那将军可真是好脾气,李穆是百夫长,您看他是关心属下,我不过最末等的兵士,何敢劳烦将军挂念?您的大恩我铭记了,您请回吧。”
正是不知愁的年纪,他心里的几分喜怒全挂在脸上,徐天阁看在眼里,竟感到一种久违的适意放松,他欺身靠近,沉声道:“从未有人敢将我赶出去。”
魁梧的身躯包裹在战袍之中,行止之间不难看出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苏子澈目光又冷了几分,言语半分不让:“现在有了。”两人互相瞪视,苏子澈已是薄怒,徐天阁却忽地大笑起来,大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方止了笑声,道:“有意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苏子澈轻哼一声未理他。
见他不答,徐天阁也未执着,换了个问题道:“你今年几岁?”这次苏子澈答得爽利,朗声道:“十六,和你当年参军时是一样的年纪。”
徐天阁道:“我十六岁参军时,可不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苏子澈冷冷一笑:“你从未与我交手,又怎知我不如你?”徐天阁嘴角弯起一点笑意,道:“那待你伤好,我与你讨教一番,可好?”
原本病怏怏趴在床上的苏子澈听了这话,眉头一皱,随即一跃而起落于地上,一掌平平推出直击徐天阁膻中,口中道:“两军交战,有人会顾忌你受没受伤么?”
徐天阁足下纹丝不动,长臂一伸扣向苏子澈肩头,不待他招式用老,苏子澈已变掌为拳,仍是直取膻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两人一上手,徐天阁眼里就露出一丝赞叹,觉得这少年的功夫还是有些底子的,悟性也是极高,一点就透,凡是被徐天阁攻过的破绽绝不会出现第二次,而且招式磅礴大气,出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无穷后招,一看便知学自名家,只是不曾下功夫。军营里单打独斗,没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就成了花拳绣腿,只剩下被欺负的份。徐天阁派人探过苏子澈的底,知道他确如昨晚所言,出身于商贾之家,又是惟一嫡子,想来这不成气候的功夫便是被家里人给宠出来的。
漠北的夏天是干燥炎热,三两招交手就让人汗流浃背,苏子澈身上有伤,一招一式都牵扯到身后伤处,痛得冷汗都落了下来。徐天阁猛然上前一步,左手一拂化解苏子澈的攻势,右手迅速扣住了他的咽喉,欺身靠近,硬朗的唇线形成一个微笑,道:“不错,还是有两下子的。”
苏子澈别开眼,许久才低声说道:“我输了,以后任君差遣,绝无怨言。”他虽汗水涔涔,说话仍是冷静平稳,似夏日山谷里的泠泠清泉。
北黎人天生崇尚强者,苏子澈这话放到宁国军中,怕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可对方是黎国的徐天阁,则另当别论了。徐天阁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也好。三日之后,到我帐中来报道。”
苏子澈猛然抬起头,郑重道:“我迟早会赢了你的。”
徐天阁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道:“我等着。”

__水默含声2015-05-08 12:59: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九。一曲琴音动此情(上)
三军的营帐连绵数里,营中火炬明亮如昼,蝉鸣一歇,四下无声,惟有当值的士兵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逡巡,发出叮叮的兵甲撞击声。帅帐里灯火通明,一个个深黑的影子打在帐幕之上,不知在商讨些什么。
一轮皓月当空,营帐附近的溪边映出一片斑驳树影。
徐天阁治军严厉,偌大军营之中,竟连半声咳嗽也没有。帅帐中人人面色严肃,冷目注视着行军图,忽听一声琴音破空而来,在辽阔的夏夜里听来格外动人。徐天阁侧耳听了一会儿,琴音激越澎湃,铮铮然有金戈之声,似是抚琴之人胸怀万千沟壑,信手一拨便是千军万马。一曲奏罢,音犹在耳,不绝如缕,帅帐众人意犹未尽,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好一首《破阵曲》!”徐天阁赞道,“抚琴者何人?”
不待有人回答,又闻得悠悠箫声起,正是截得琴曲中的一段奏之。箫声本呜咽,吹奏这样的曲子却无丝毫悲戚之声,三分沉稳更带七分激壮。这段双调小令倒是颇为耳熟能详,名为《破阵子》,又叫《十拍子》,因曲调颇有气势,常常作为军营歌舞出现。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鸣镝长怀激志,金铗揽断衣冠。苍关血海心如铁,寒光依约旧春衫。琴歌莫等闲。
此乃武曲,箫声一遍奏罢,从头又奏起,这一次却是琴箫相和,一琴一箫丝丝入扣,似是双剑合璧般威力大增,原本打算入睡的将士们竟一个个竖耳细听,听到激越处,竟是恨不得枕戈待旦,与宁军再战一场了!
一曲方罢,苏子澈利落收音,朝谢玄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再次合奏,不但时隔一年,更去长安三千里。之前还约好去南山竹楼喝酒,可后来遇上那么多的事,到底是没喝成。等我们回去,定要好好醉一场!”
谢玄四下一望,低声道:“麟郎,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可得改改了。”
苏子澈闻言匆匆四顾,见周遭静谧无声,笑道:“这周围别无他人,我只说与你听。”他说的欢快轻松,像是从前他们俱在长安时的某天,醉后似嗔似怪地说今上总是责罚他,让他好生难过。谢玄便会温言宽慰,并且告诫他不能妄议至尊,他也是像此时这般展颜一笑,辩白道:“我只说与你听。”
一句“只说与你听”,多少心事都可倾诉,多少年华都愿共度。甚至在这异国他乡的军营中,明知是设诱饵,前路坎坷又波折,他也愿意合奏一曲,愿意和苏子澈一起面对这将来的风刀霜剑。
谢玄笑了笑,道:“等以后,你想说什么我乐意听,但此时你得答应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虽是笑语相向,态度却不容置疑,苏子澈笑着点点头,道:“好了,都听你的。”
借着月光,他又低头凝视着琴弦,这一琴一箫皆是徐天阁之物,不知为何被他带到了战场上。琴是桐木为材,名为余音,箫是紫竹所制,名为绕梁。苏子澈曾询问徐天阁近卫,为何将军会带它们来军营,答是徐天阁能以乐声御人心,此琴与箫皆是武器。苏谢二人仔细检查过,知道琴中并无玄机,他们并不信徐天阁当真能以乐御人,料这琴箫是旧物,令他格外牵念。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苏子澈手按琴弦,又低声唱起《破阵子》,忽听得树叶声响,歌声顿止,立时警觉起来,喝道:“来者何人?”皎皎月光下,一个魁梧的人影从树林中闪现出来,只听那人道:“你不在我帐里候着便罢,为何还带了我的琴与箫出来?”
是徐天阁。

__水默含声2015-05-12 14:50: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三九。一曲琴音动此情(下)
苏子澈二人深夜做此大戏,为的就是引徐天阁上钩。
徐天阁善音律,好音律,是北黎尽人皆知之事。传言他曾因一首琴曲爱上一个宫廷乐师,那乐师虽相貌平平,可琴艺无双,北黎境内无人能比。徐天阁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那人讨回家中,极尽宠爱,甚至要娶他为妻,连请柬都发了出去。可惜好景不长,婚礼还未至,乐师便病逝于将军府。徐天阁以正室之礼葬了他,哀痛数月不能平,原本宽和喜乐的一个人,自他去后连笑容都消失不见。
时人以为徐天阁好男色,为讨他欢心,一个个的美貌公子送进将军府,又一个个地被赶了出来。偌大的将军府,一手遮天的大将军,家中竟连一个妾室都没有。倒是在一次寿宴中,一个色艺双绝的倡女奏了一曲《春莺啭》,徐天阁竟当场掩面痛哭,众人面面相觑,事后才知那是乐师为徐天阁弹奏的最后一支曲。此后每月初一十五,徐天阁都派人送那倡女许多缠头,并且亲自做主为她指派了一段好姻缘。
苏子澈特意与谢玄琴箫和鸣,正是因为得知了这段往事。他看着徐天阁从树影中走出,一步步走进月光里,英武的面容被月光照出几分柔和。北黎人凶残狂暴,在宁人眼中向来是罗刹般的存在,苏子澈到徐天阁帐中当值的几日里无一时不提心吊胆,无一刻不悉心算计,他分明感到徐天阁是真心相待,却不得不更加防备小心。
他从来不喜玩弄权术,此时却身在敌国步步为营,恍然回首,想起长安喜乐无虞的日子总觉触手可及,这等风雨如晦的日子必然回头见晴天,可他当真伸出手又觉无比遥远。流言可畏,他如今真是信了。若是没有那莫须有的传言,他何至于奔波流离到此,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昔日一支琴曲名动长安,而今却共知音做此圈套,此等落差,让他不由怀疑这世间之事皆无常,不变的,只有头顶这一片月色,无论长安或西州,始终相随不离。
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懒懒一笑,反问道:“若无知音,徒有琴来何用?”他坦然起身,与谢玄一同行了个军礼,徐天阁看向谢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竹箫上,道:“适才是你在吹箫?”谢玄答道:“是属下,属下未经准许擅自动了将军之物,请将军治罪。”
徐天阁道:“我瞧你有些面生,是新兵?”苏子澈低头沉吟,不知徐天阁是真有这么好的记性,军中诸人尽皆识得,还是听谢玄箫吹得好,想要一问姓名。谢玄看了苏子澈一眼,答道:“属下是与苏郎一同报名入伍的,来此不足一月,况且我是末等士兵,将军自然不曾见过。”徐天阁点头道:“适才琴箫和鸣,丝丝入扣,不像是初次合奏——你们私下关系不错?”
苏子澈噗得一笑道:“我们是同乡,关系自然不错。今天如此好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与将军合奏一曲?”徐天阁并不推脱,坦坦荡荡地一伸手道:“如你所愿,箫来。”苏子澈抱琴而坐,笑道:“那我便献丑了。”
他想了一想,与谢玄对视一眼,细细奏起了《阳关曲》,徐天阁竖箫相和。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一别长安路三千,此身长做尘劳客,不知今夜的尚德殿是否有人临窗对月,听取相隔天涯的一曲《阳关》。从前相守只觉日头长,乐趣少,日晷一圈圈从不知休,更漏也似乎滴不到尽头,而今参商不得见,方知天涯远。此等路程,再不是信步一走便能抵达,此时离别,也不是赌气之下数日不见。苏子澈新到此处,虽是艰苦忐忑亦不减壮志豪情,直到奏起这首《阳关》才觉出丝丝入骨的想念来。
一曲结束,徐天阁道:“为何选了这个曲子?”
苏子澈豪迈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将两句不相关的诗拼在一起,却是意外的对仗工整,徐天阁哈得一笑道:“如此,当浮三大白!”他双掌击了两下,树林里便转出几名士兵,徐天阁吩咐道:“去拿酒来。”士兵应声而去,苏子澈脸色却变得甚是难看,转头喝道:“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他语气过于凌厉,才道出便觉不妥,立时佯作发怒,“我们方才谈话弹琴,他们就在林子里听着?”
徐天阁以为他是生气被人偷听了去,缓缓道:“不妨事,都是我的人,以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要与他们好好相处。”苏子澈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徐天阁笑道:“好了,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以后你弹琴时,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苏子澈这才满意一笑。不多时士兵送来了几坛酒,尚未走近,醉人酒香先已散开。三人席地而坐,徐天阁果然如他所言自罚三杯,苏子澈赞道:“能屈能伸,不愧为大丈夫!”他拍开酒坛泥封,却没有倒入杯中,朗声笑道:“一杯复一杯,岂不小气?”说罢将酒坛提起,一饮而尽。
谢玄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由也开怀起来,拍开酒坛亦是一口饮尽。酒是庆功宴上的草原白,浓烈至极,入喉辛辣,谢玄拭去嘴边酒渍,不由赞道:“好酒!我等儿郎就当饮此美酒!”徐天阁被他们挑起了兴致,又见他们酒量如此好,心内也是十分欢喜,便弃了酒杯,将手中的半坛美酒一气饮尽。
谈笑之间,已是数坛酒见底,士兵见将军在兴头上,便殷勤地又送了几坛酒来。
苏子澈又放空一坛酒,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一张琴,一坛酒,二三好友,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将军,你不会怪我高攀吧?”烈酒易醉,醉意袭人,徐天阁道:“高攀?当年我欲娶他时,便有术士说他命里福薄,高攀不起,我偏不信,我偏不信!哪知礼还未成,他便命丧黄泉……你可知,这琴箫是我亲手做成,原本打算结婚当日赠他,以后琴箫合奏,诗酒与共,哪怕不要这倾天权势,弃了这富贵荣华……”他声音愈低,语调若泣,忽又悲慨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苏子澈一怔,不知徐天阁是因为醉了才将心事往事随意道出,还是因为今晚的琴曲勾起了他心内的柔软。谢玄醉若玉山倾,扶着他的肩膀叹道:“竟是将军亲手所做,没想到,他如此痴情……”
苏子澈不由也有些感慨:“琴短尚有长箫和,一生知己再难得。”他忽然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六郎……”他欲言又止,踌躇之意尽数写在脸上。谢玄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
徐天阁看着他二人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世上之人,纵然弹琴再好听,也都比不上他,都不是他!”言罢竟拂衣而去,踉跄几步,一旁士兵急急忙忙扶住他,片刻转入树林中不复见。

__水默含声2015-05-13 13:1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难觅清欢》首发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738888
等不及可以去晋江看,优点是可以看到最近的更新,缺点是从此踏入曲折漫长的等文路。
还有就是,有留言就有更新。
以上。

__水默含声2015-05-13 13:18: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四十。杜鹃声里最思君(上)
夜交三鼓,尚德殿内犹然亮如白昼,御案上奏折如山,朱笔欲批还停,笔尖一转伸向砚台吸饱了墨汁,又转回来悬于摊开的奏折之上,良久不曾落笔。笔头似乎濡得墨多了些,一滴朱砂落在奏折上,如一朵未开的梅花。
宁福海蹑足走近,轻声唤道:“陛下。”皇帝一动未动,从鼻内发出“嗯”的一声,宁福海笑着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道:“陛下,是秦王的手书。”
空气中似有刹那的停滞,皇帝蓦然抬起头道:“呈上来!”宁福海忙打开竹筒将纸条取出,皇帝接过那薄薄的纸片,宁福海侍立在旁,见那纸条十分小,几乎不盈寸,上面虽写满蝇头小楷,可因着纸片太小,到底也没有写个几行。
可皇帝看了许久,几乎将那薄薄的纸片看穿。
不言军中事,不言将来计,苏子澈寄来的是一首单调小令,令中也不说他现今如何,只道别后相思。皇帝的目光轻轻摩挲着纸上字迹,一笔一画极是工整有力,几乎能窥见写字之人当时的认真,这认真翻山越岭,穿越千里万里来到他手中,直抵他心底。皇帝长长一叹,将纸片仔细收起,没有继续批奏章,起身去了窗前。
白日里下过一场雨,戌时方停,此刻无星亦无月,倒是窗外燃着的千百盏八角琉璃宫灯,远远瞧来似星辰点点。
宁福海偷眼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原以为皇帝见了信必然高兴,哪知竟瞧不出一点端倪,他端来了几碟点心,劝道:“陛下,用些宵夜吧!”
皇帝摇头,终究是一言未发。宁福海又劝了劝,见皇帝着实不肯用点心,才将它们端了出去。他刚退到殿外,一个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内侍看到他出来,立时一脸焦急地进前行了个礼道:“公公胜常!”
宁福海认出是董昭仪身边的内侍许礼,问道:“这么晚,是有什么要紧事?”那许礼道:“原不该深夜叨扰公公,可四殿下突然染病,没奈何,才来求公公,望公公通禀一声!”宁福海蹙眉:“四殿下病了有太医,你冒冒失失地跑到尚德殿来做什么!”
许礼噗通跪下,哀求道:“赵美人 染了风寒,当值的太医全都在她那,四殿下他……”
“月奴怎么了?”皇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冷然一问,殿外诸人皆是一惊,那许礼还未作答,便听皇帝道,“当值太医呢?让他们全都去给月奴看病,再把王太医宣入宫。月奴身子一向好,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皇帝与四皇子一向亲近,得知他抱恙,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伺候之人,许礼不敢辩白半句,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再说什么,回身进了寝殿。宁福海忙跟上去,伺候皇帝入寝。
这夜是宁福海当值,将近四更天,他侍候在御榻前丈许之地昏昏欲睡,恍惚之间仿佛听到皇帝翻了个身,他强打起精神,可没多久又点头如捣蒜,半睡半醒时,忽听得皇帝问道:“他走了多久了?”宁福海犹然以为皇帝梦呓,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在问秦王,立时一个激灵,忙答道:“这会子已过子时,秦王去了二十三日了。”皇帝“唔”了一声,只觉心中焦虑非常,缓缓翻了个身。
苏子澈走时流言已得到控制,因而走得没有任何不痛快,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长安,马上回望时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珊瑚手柄的金马鞭,扬鞭催马向西行,像是被困了许久的鹰终于放出笼中,满心满眼都是搏击长空的欢喜,不见丝毫留恋意。
“杜鹃声里最思君,更忆昔年笑抚琴。九曲阑干万里心。欲黄昏,不见长安陌上尘。”
原来他并不是毫不留恋,他心中亦是舍不得自己的,只是这思念太过清浅,只有在一声声的“不如归去”中才会登高凭栏,想要望一眼长安。
一别两地长思君,独向黄昏懒弄琴。且借鸿雁诉此心。灯烛昏,不见儿郎逐轻尘。
麟儿,几句流言,当真能令你离家三千里?大漠孤烟,值得你深入虎穴去么?
“宁福海,给朕更衣。”皇帝坐起身道,“朕去一趟长乐殿,不要传銮仪,清清静静就好。”

__水默含声2015-05-14 11:24: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四十。杜鹃声里最思君(下)
过几日是皇后生辰,边关战事未休,尚德殿早有命令传出,今年的宴会一律从简。每年皇后生辰,皇帝照例是要参加的,若是宴上瞧见可意的人,过几日便会临幸。有此先例,后宫妃嫔哪个不想着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一展风华,虽是不得铺张,一个个也是用尽心思。
眼瞧着生辰将近,皇后越发不得闲,歪在榻上听赵司乐汇报宴上的歌舞,流水价的名目报上来,不像贺寿,倒像选秀。这边赵司乐还未回完话,那边又有宫女进来,屈膝行礼道:“娘娘。”皇后道:“不是让你去董昭仪宫里瞧瞧月奴么,怎地回来后一句话都不说?”那宫女欲言又止,摆手让赵司乐等人先退下,这才附到皇后耳边道:“娘娘,四殿下恐怕不是生病,是被人下了毒。”
皇后吃了一惊,道:“月奴现在怎样?官家怎么说?”那宫女低声道:“御医说四殿下中的是慢性毒,好在发现得早,眼下已无大碍,以后好生调理便可。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对了娘娘,陛下昨天夜里去了长乐殿。”她听到末句,并无任何意外之色,道:“麟儿初次离家,又是去了这么远的地方,陛下自然会想他。走,我们去看看月奴。”还未走到门口,便有内侍跑过来回道:“娘娘,陛下来了!”皇后也顾不得去看月奴之事,忙出去迎驾。
皇帝面色极是沉静,并不见丝毫为月奴忧心的模样,可皇后偏生觉得不对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伺候茶水的宫娥进来,皇帝接过茶便往地上砸去,登时茶杯碎了一地,殿内之人也立时跪了一地。
“梓童,朕有些头痛,你来给朕按一按。”他放松了身体,在皇后轻柔的按压中缓缓舒了口气,道,“方才,吓到你了?”皇后娴静一笑,道:“妾身嫁与官家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官家发这么大火。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不妨说是妾听。”
皇帝道:“月奴中毒一事,你可听说了?”皇后点头道:“妾也是刚才知道月奴这孩子被人下了毒,正打算去看看他,可巧陛下就来了。”
皇帝闭目不语,许久才低声道:“月奴中的毒,跟当年麟儿小时被人下的毒一模一样。”皇帝猛地睁开眼,声音陡然冷厉,“一模一样,连下毒手法都相同!”苏子澈七岁时曾有一次高烧不止,多少汤药喝下去也不见好,太医诊了多日才发现他原是中了毒,是一种名为千日红的慢性毒药,那药无色无味,被人放在了香熏炉中,常人若是服用少量也不会有什么症状,但长期食用则轻者失明,重则脑部衰竭而死。苏子澈因是母亲孝贤皇后身子不好,先天有些不足,刚一沾毒便反应剧烈,这才使得御医看出了端倪。
那时先帝处置了一屋子的人,到底也没能查出来下毒之人,谁知九年之后,这毒重又出现在了宫里,重又出现在最得宠的皇子身上。
皇后低垂着眉眼,细致地为皇帝按着头上穴位,她仔细瞧着皇帝的面色,忽地吩咐侍女道:“绿腰,去将我那对红玉如意给月奴送去,再告诉董昭仪,这几日不必来甘泉殿问安了。”绿腰应声去了,皇帝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低声道:“这档口出了这种事,想来你最不好过,放心,你的生辰,朕一定不让旁人给搅了。”皇后苦笑着摇摇头,道:“陛下,妾要的不是这个,月奴为何会被人下毒,诸皇子之中,惟月奴最得圣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获益最深?自然是……嫡长子,苏贤。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当真是高明!陛下,贤儿从来温良恭顺,却被人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若非储君之位久悬,何至于此?皇后的话戛然而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屈膝跪了下去,“妾僭越了,不该妄议朝堂事,望陛下恕罪。”
“怜子之心最苦,梓童请起。”皇帝淡淡一笑,“贤儿是怎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这一次,朕不会让下毒之人逃脱,也会还贤儿一个清白。”
若他当真不是下毒之人,谁又舍得让自家孩儿蒙冤。皇帝轻叹了口气,在榻上缓缓躺下。

__水默含声2015-05-15 14:4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