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一个人的童年

楼主:程晓枫 字数:18497字 评论数: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我又看到了那个夜晚,它仿佛一下子从地下涌了上来。一场很大的东风拼命往村子里刮,像在躲避什么东西,风也害怕黑暗中的旷野。村里的树木开始张牙舞爪,呜呜声像人痛苦地呼喊。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想用坚壁清野来对抗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人在屋里听着风,羊在圈里听着风,机警敏捷的狗在墙角变成了一块白色的石头。大多数的院子空空荡荡,没有留下多余的东西让风来逞威风,风开始拍打窗户,窗里偶尔冒出一声婴儿哭泣。
入夜之前,母亲与风做了短时间的角力,将院门合上,风又试着晃荡了几下院门,之后便翻过院墙灌满我们的院子。矮矮的院墙并没有什么用,挡不住风,遮不住雨,我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地翻过去,我甚至见过一条狗,情急之下从院里跳出了院墙。
每个院子都有院墙,稍微懒点的人家也会用一圈玉米秸将院子围住,院里养条狗或者一群鹅来放哨。他们想把自己与村庄隔开,但风可不管这些,它随便一刮,村东人说的话便被村西的人听到,村南的麦香一下子飘到了村北。所有人都处在同一场风里,风在说着一些只有少数人能听懂的话,我远没到他们的年纪。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场风刮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我正坐在村东的一棵树下打盹儿,梦着一些遥远、不着边际的事情。一只山羊在草滩悠闲地吃草,远处夕阳下静卧着我出生并在那里长大的村庄。一场大风毫无征兆地从平地涌来,迅速将我包围。杂草乱飞,尘土四起,许多人慌乱地从庄稼地里钻出,仰头看着天空发呆。我甩开鞭杆开始驱赶我的山羊,心里慌里慌张,总害怕风会像吹一片叶子一样将我吹远。许多年后,每当有风的日子,我总会想起那幅我初次与风相遇的画面,还能记起村里人在那场风中低头使劲前行的模样。
本来慢悠悠的村庄,在一场风到来后跑了起来,风在举着鞭子赶着村庄往前跑,村外大片的庄稼呼呼啦啦乱响。风闯入了一个孩子的生活,我第一次被风驱赶着跑了起来,我的山羊像忠诚的士兵一样紧紧护卫着我,护卫了我需要被保护的那些年月。
那场风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没了重量,走路总是轻飘飘的,仿佛伸开双臂就能像鸟一样飞走。我开始在另一场风中闲坐,不再慌里慌张;风并没有将我吹远,我没了重量,它们便将我当作同类。我与它们一起由东面飞入村庄,一起飞过树梢和杂乱屋顶。我在高处看到了许多人家的院子和院墙,看到了他们晚上留在屋顶的梦。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着刚收来的麦子,偶尔迎风扬上一木锨,旁边烟囱里的炊烟正袅袅上升,空气中弥散着新蒸馍馍的香味。没人发现我,别人都通过羊群的位置来判断我的位置,没人觉得我的羊群在村东草滩吃草,而我正在头顶看着他们。村子里许多大人不知道的秘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一场风过后,院子里会发生很多细微的变化。旧的尘土和树叶被吹走,新的尘土和树叶被送来,院墙旧了一些,树木老了一些。每刮一场风,我都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子,许多年以后,我的身体会在另一场遥远的风里停止生长。我再也长不动的时候,留给风的就是那么一副空空的皮囊。
院子里新来的一片叶子遮住了柿子树旁蚂蚁的窝,它们正合力将其搬开。一片叶子对蚂蚁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件遮天蔽日的巨物。它们一觉醒来,爬出洞口,发现天空突然低了,原来的路不见了,他们遇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我没有大事去做,于是我将它们的大事做了。我将叶子挪开,放到一块空旷的地上。蚂蚁们开始惊慌失措,赶紧从叶子上跑下,相互顶着头窃窃私语,然后四散逃去。我在原地望了一会儿,随便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村里人还像以前那样看我,没人主动向我说一句话,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替蚂蚁们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在村里闲逛,看看谁家的院墙被刮掉了一层泥皮,看看谁家的篱笆被推倒。几个粗心人走出院子,发现昨晚忘记收走的衣服已被刮走。她跺几下脚,叹几声气,原地转上几圈,接着去忙别的事情了,并没有去西面的村子寻找丢失的衣服的意思。我在院子里捡过从东面村子飞来的衣服,我能想象出东面村子里同样会有一个跺脚叹气的粗心人。我尝试过等一个来找衣服的人,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这个人依然没有到来。这些事情都太小了,不值得他们单独跑一趟,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似乎远隔千里,除了我以外没人会把这些细微的事情放在心上。
六岁那一年,我终于等来了一件自己的大事。在一个一场大风过后的早晨,我家院子里多了一只羊。我打着哈欠走出屋门时吓了一跳;羊显然也吓了一跳,身体下伏,准备随时从院门跑出去。我怕惊吓到它,赶紧转身回屋,从窗户里面偷窥它。它渐渐放松了警惕,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后,缓缓走向了我的羊圈,小心翼翼地挤在角落里,故意将头低下。我开始假装糊涂,出门放羊的时候故意不正眼瞧混在羊群中的它,我将羊群带到村东的草滩上,自己坐在路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胡乱张望。我确定能等来一个寻找羊的人,这是东面村子来我们村子的唯一道路。
清晨,我早早地出门,看着许多人打着哈欠走出村庄;夜晚来临,他们又扛着农具走向自家的炊烟。走了无数遍的路,人们再也走不出新意,闭着眼也能原路返回。几天过去,我依然没能等到东面村子那个丢羊的人,那只羊已经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它已不再回避我的目光,开始大摇大摆地在我面前走动。我突然觉得它有点面熟,像极了父亲去年卖掉的一只小羊羔。我清晰地记着,父亲卖掉羊羔那天我躲在屋里不肯出门;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捆了四蹄的羊羔被扔在院子中间,不住地哀嚎;父亲和羊贩子在一旁讨价还价。我第一次感到无助,一个孩子的力量和蚂蚁相比大不了多少。我在村后的路上,看着羊羔被那个瘦弱的羊贩子驮走,它使劲仰头叫唤,叫唤声越来越远。
“东面村子的一个人刚把羊领走了。”几天后,父亲对刚午睡起来的我说。我刚想再问一些细节,父亲却转身拿着镰刀走出了院门。
我急忙跑到村后的路上,那个人转身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蓄满了胡须,扛着鞭杆,走路一瘸一拐。风吹坏了他的羊圈门,吹散了他的羊群。他寻遍了周围的羊村子,将丢失的羊一只一只寻回。一场风几乎已经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看着他牵着一步一步走远。我不敢追他太近,我害怕浑身轻飘飘的自己一不小心便追上了他,我不能将我们之间相差的岁月一瞬间过掉,岁月总要一点点去消磨。
风给人带来麻烦,似乎无孔不入,它甚至会侵入我的梦中。我经常梦见自己被无边无际的麦田包围,它们海浪一样层层向我涌来,我便分不清方向。或许梦里根本不存在方向,风从各个角度吹向我,无论我将头转向何处,都会面对它的直击。在我绝望的时候,父亲从远处拍马而来,挥舞的镰刀割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到我近前,他一提马缰,马前蹄高高腾起,一声长长的嘶鸣听得真真切切。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枣红色的骏马,村里最高的马也不过只有它的一半。父亲像提一捆干草一样将我提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我们便伏低身子,在麦田里驰骋,耳边的风就变得更加强烈。
我记不清梦里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四周全是一样的景色,一望无际的麦田翻着波浪,又是一个丰收之年。跑累的马终于被父亲勒住,在原地秃噜噜打着响鼻,父亲显得异常平静,长途奔袭后他并未气喘吁吁,呼吸依然轻柔而匀称。我刚想与他说一句话,梦突然结束了,另一半梦已经被窗外的大风刮走。风又刮了一夜,我躺在窗边,听着风将整个村子的鼾声送来。没人知道此刻的我正醒着,我也不知道此刻村里到底醒着多少人。
几团云被夜里的大风从远处刮了过来,在村庄和田野上下了一场透雨。草木生机勃勃,夜里能听到庄稼咯吱咯吱猛长的声音,一晚上能长一拃多长。庄稼渐渐将村庄包围,长成了厚厚的一堵墙,没过了人的头顶。风被挡在了墙外,一连几个月没有光顾村子。没了风,村子像被冻住一样没了活力:落下的树叶在原地朽掉,灶台上的尘土越积越厚,村东的狗叫声已飘不到村西了。整个村子的人都慌了,整天抬头张望,没了风所有人似乎都不会生活了。
买粮食的外乡人赶车经过我们村时,所有人都围了上去,不住地打听远处的情况。外乡人说,东面的村子正在刮着一场大风,更东面的村子刮着一场更大的风,风在进入我们村子前,突然停住了,像被刀切断一样。外乡人说完,整整自己的皮帽,拍拍身上的尘土,仿佛自己刚从一场大风中走出。
那个外乡人长得贼眉鼠眼,村里人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父亲说要去东面村子看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风被他们拦下了。到东面的村子不过就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人聚在村口的大树下等着父亲回来。一天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人们慢慢失去了耐心,说他可能已经走在远处的一场风里,把自己的村庄扔给了荒芜的岁月。
父亲出走的那天早晨,我正在草滩放羊,我看到他背着包袱,急匆匆地穿过齐头高的玉米地向东走去,走几步一回头。
从此以后,每当有风刮起,我都会跑到村东的草滩上,等着父亲背着包袱回来。每场风里都有一些急匆匆赶路的人,有许多迷路的人会向我打听路的去向。曾经有一个问路的老人,我觉得长得像极了父亲,可是他要去的是远处的另一个村庄。那个老人一步步走远,逐渐嵌进落日的余晖中,他浑身似乎散发着抖动的热气,咔吧一声就不见了。
到了年底,父亲在另一场风里回来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和母亲都已睡下,街门被轻轻拍响,我家的狗站在门里不停地摇着尾巴。踩着月光走来的行为让村里的人觉得父亲背了一包袱闪亮的珠宝,他们来家里和父亲闲扯的时候眼神四处游荡,话语飘忽不定,笑声明显谄媚。我总是漫不经心地在旁边偷听他们谈话,我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那的夜晚灯火通明,那的街道笔直宽敞,那是一个只能在风里到达的地方。
每刮一场风,村子便轻一点,开始有更多的人在一场风过后消失。昨天还在一起闲聊的人,今天突然就不见了,像是临时起意,又像预谋已久。村里开始有一间屋子的房门紧锁,开始有一块田地渐渐荒芜,没人知道它们的主人去了哪里。阳光再次照来时,故意多在院墙上停留了一会儿;风再次刮来时,故意抖落身上的尘土;云再次飘来时,故意在无人的院里下了一场雨。无人的院子比其他院子衰老得更快。许多年以后,人们再谈起那个破烂的院子时,都说它的主人被一场风刮没了。
我经常造访那些破烂的院子。多年的风雨使房屋坍塌,檩子腐朽,杂草长满了屋顶;院墙只剩了半截,仿佛稍一用力,剩下的半截也会应声而倒。那家人似乎走得有些匆忙,未来得及收拾的瓷碗被檩子压碎,灶膛里依稀可见未燃尽的劈柴。他们将本该在这个院子中的时光过在了别处,这里已经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蜘蛛拉紧了网,家雀在矮墙上巡逻,偶尔也有几只晕头转向的羊胡乱撞进来。我站在本来属于他们的时光里,成了一名不速之客。
连风都抵挡不了的破烂院子,在夜晚成了一处绝佳的藏身之地,我经常在捉迷藏的游戏里藏匿其中。没有人相信这里能藏住一个人,站在稍微远点的地方,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没人知道我正藏在半截斑驳的院墙后面,我的身子紧贴着墙,像多年雨水冲刷后留下的一层黑影。许多脚步声匆匆跑过来,又渐渐跑远,没有一声试探的呼叫,我故意制造的响动被他们一一忽略。
有一次,我在墙后隐藏得太久,不小心睡着了,被风刮醒时月亮高挂在我的头顶。我再也藏不住了,暴露在一片清辉之中,脚下出现了自己长长的、孤独的影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月亮,我几乎能看清远处篱笆院子的轮廓。那群孩子已经离开了,他们忘了招呼我一声,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村庄的夜里。我第一次在村庄的夜里独行,从村南走向村北的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几条认识我的狗远远地望着我,我走几步,它们便退几步,在我的影子即将碰到它们时,它们迅速转身跑去。夜晚的村子是属于它们的。
我趟过一村子人的梦,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一只夜猫在屋顶上伸了一下头后迅速消失,羊透过圈门直直地盯着我。我蹑手蹑脚地行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点轻微的声响在别人的梦里都会变成火车的轰鸣。那时的我还没见过火车,听别人说过火车的轰鸣像一头巨大的牛在吼叫。牛我是很熟悉的,我在梦里无数次看到爷爷跑丢的那头牛,它站在广阔的田野里,变得和村庄一样大,一口吃掉了田野里大片的庄稼,一步从村西迈到了村东,我感到了强烈的地震。
我从村西走到村东要花上半顿饭的工夫,跑几步的话会更快一些。我经常扛着一根从灶膛里捡来的、稍微直点的木棍在街上行走,像扛着一件趁手的兵器巡逻。我不知道我在保护什么,一个村庄有很多壮劳力,不需要一个孩子去保护。我的许多行为都被他们忽略,他们似乎都看不到我,狗都离我远远的,我的长大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村庄站在岁月的不远处,等着我慢慢追上来,当我快追上时它又跑到了更远的地方等我。村里只剩下了我一个孩子,我再也不用藏了,已经没人在黑夜里费力地寻找我了,我开始像植物一样慢慢长大。
我有种预感,村外的植物总有一天会成群结队侵入村庄,疯了一样生长,长满院子,长满屋顶,最终,长满村里人荒芜的岁月。那些离开村庄的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的亲人都在远方,没理由在多年后回到一个长满植物的村庄。即使有些人回来,他们也会在接近村庄前迷路,村庄已经完全变了样。
我开始担心自家的院子一点点破败荒芜。在我长到刚能使动扫帚和铁锨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扫去一场风后留在院中的尘土,铲除一场雨后破土而出的杂草。有时候,我也装模作样地拿一把镰刀去田里望上一眼,甚至在地头蹲上一会儿。一些眼花的老人开始把我错认成我的父亲。我长成了父亲的模样,消磨掉父亲一生的麦田已经消磨掉了母亲的半生,如今又无可避免地走入了我的生活。
生活中总有许多准备去做的事情,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耽误掉,许久后再想起时,觉得也不是那么非做不可。事情永远做不完,它们排满了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偶尔跳过一件也没人发现。母亲从来不会跳过排在他人生中的每件事。寒风来临时,未来得及收回家中的白菜被大雪压在田里。她把白菜背回家,站在屋门外像一头牛一样抖落身上的雪,接着使劲跺了几下地面。我递过去一双干布鞋,姐姐端上早就准备好的晚饭。天慢慢黑了下来,我们不再关心雪还能下多大,悄无声息的雪,开始落在悄无声息的村庄里。随它去吧。
我不知道,雪中的风是不是多年前我放羊时的那场风。风在不停地四处奔波,风有许多个模样。它吹旧一个院子时,整个院子都是风的模样;它吹进一个人的骨头时,这个人满脸都是风的模样。
羊已经不在那片草地上了,我从家中走过去的时候,木橛子已被它从地里拽出,草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土坑。它的力气变大了,使劲一仰头,木橛子便从地里跳了出来。木橛子拖过草地留下的痕迹延伸到路上,我便想象出木橛子呼啦啦在路上响起的情形。
它一直没有名字,我想喊它的时候不知道喊什么。我平时很少对它乱喊,经常摇晃着树枝或木棍轰赶它。它走到别人家的庄稼地边时会停住脚步抬头看我一眼,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依然会猛咬一口庄稼,继续快步向前走去。有时它会走上歧路,带我进入一片陌生的草地。它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地方站住,茫然四望,像在听风声,像有一场永不停歇的风刮在草地上空。
我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沿哪条路去寻找它。我在村庄周围乱走,见人便问有没有看到我的白羊——它拖着长长的绳子,绳头捆着一根长长的木橛子,走起来哗啦哗啦响。有人说看到它往东面去了,有人说往南边去了。我开始担心天黑,太阳落山后,我便彻底丢失了它。但我确实不知道去哪里找它啊,我手足无措啊,我不知道喊什么啊,它没有名字啊。
我已经过了随意哭泣的年龄,着急的时候只能跺脚。我向更多的村人询问,有没有看到一只拖着绳子的白羊。嘲笑的声音从他们嘴里炊烟一样汩汩冒出,我便偷偷捡起一块砖头,在他们走远后奋力掷向他们模糊的背影。那些纸片一样的背影,被由远而近的夜色缓慢浸透,沉入村庄敞开的巷子。我继续在村庄周围徘徊,直到再遇不到一个晚归的村人,便觉得束手无策了。
我很晚才回到家里,我终究还是要回家,准备面对母亲的埋怨。我一路都在想,如何向母亲解释,它是我们养了许久的希望啊。推开院门的一瞬间,我彻底松了一口气,羊从圈门伸出头,我看到一片模糊的白。我走进来,它咩咩叫了两声,叫声很是焦急,好像迷路的是我。它没有等我,自己拔出木橛子,从一条我们偶尔才走一次的羊肠小路返回了家中。
父亲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在村庄里长待,他从不教我在村庄里生存的本领。我越长越高,比同龄人至少高出一头,但我不会干田里的农活儿,只会在荒草滩割草。我尝试过在田里收割麦子,毒辣的太阳晒到我的脖子,脖子便一层一层蜕皮。母亲看着心疼,经常将我独自留在家中读书。庄稼一茬茬成熟,变得与我无关。我长到与父亲一样高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彻底成为一个闲散的人。
每年的粮食都刚好吃到下年粮收的时候,日子循环往复。
我开始觉得我只是临时在村庄里居住,村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做好了将我送出村庄的准备。他在年轻时无数次地外出,只是为我探路。
小时候,房前屋后都栽满槐树、泡桐树(老家河南叫桐树)。一到春天,花香满院,那串串的槐树花顺手扯下来,塞到嘴里,甜滋滋、凉飕飕的。而那似小喇叭的桐花,带着它特有的色彩,在树上迎着风儿吹起唢呐来。紫粉色的样子不停舞动着,令人痴迷。阳光明媚,我爬上树儿去折一段树枝下来,然后,扛起树枝在院内外疯跑着,香味跟在我身后像一缕轻烟,四处飘散着。
夜深人静,醒来发现,被我拥入怀中的桐花已是面目全非,蔫的不成样子。有时候,母亲会趁我睡熟的时候,从被窝中把这些花儿掏出来顺手扔到地上,似乎母亲晓得,桐花香是带不到梦里的。可是,母亲哪里懂得我的心里装满着五光十色的梦幻!
父亲愈发喜欢栽种桐树了。其实他内心很明白,桐树在农村没有什么使用价值,木材不结实,砍伐下来的梧桐树搁置两年不使用,保准作废的,它哪里经得起狂风暴雨和炎热酷暑。父亲是想用桐花装饰房屋外墙的光秃,同时又满足了我天真烂漫的爱好。
只是,这么多的桐树,终归没有引来什么金凤凰。
父亲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凤凰,而我,刚读了小学,放学后就会在梧桐树下就着梧桐花香,静等凤凰。
春天,桐树抽出新芽。那芽绿得那么清香,那么鲜,那么可爱,它无声的向我传递春的信息。在甘甜的春雨滋润下,嫩芽渐渐长出叶片,叶片绿得像翡翠一样,一阵春风吹过,满树的小叶片晃动起来,非常好看。
紧接着,那紫粉色的花儿就慢慢的冒出来,很神奇,一夜就会占满整个枝头。远远望去,就像放大了的喇叭。我不知揪了多少朵梧桐树花当做唢呐吹奏,却从没有奏出一首动听的音乐来,倒是花尾那种说不出的甜味,让我恋恋不舍,有时候吸出蜜蜂来,倒是个意外收获。
开满花的梧桐树是最美的,但春天好像不会给它太多的机会去绽放。挂满枝头的紫粉色的花儿竭力去争取春天的全部色彩,太阳升起斜射在梧桐树上,花儿一边闪亮着,一边喷洒芳香。远远的满树上紧凑分列在凸凸树干上的那些花儿,就好似守卫边疆的战士,星罗棋布,煞是好看!
桐树的高度早已超过院墙,无论怎样的掩门闭窗,桐花的香味都会不停歇地从门缝中、窗隙间钻进屋子,整个房间都是花香,且又不断地向外溢出,好似要穿过房梁上的芦苇,要把屋顶上的瓦片顶开。
香味早已挤满了院子。伴随着风儿吹落在院内地上的花朵,更是显得被桐花香“折腾”的不成样子。我抱着院内的小槐树疯狂的转圈,不一会儿,又搬来梯子上了院内另一棵大树,低头,让芳香直灌鼻腔。
金凤凰没有招来,而我们却一个个飞走了。
父亲好似觉得花儿再美,没有儿女在身旁嗅着,显得没有一丝生机。慢慢的,梧桐树有的枯死,有的被父亲砍伐,有的送给需要的人家。
父亲深知,梧桐树花开的再美,香味再浓,已经毫无意义。不如断了念想,免得花开之际,看着花儿怒放着,儿女们又在他乡,伤感万分。
后来,那些被父亲亲手栽种的桐树,都不见了踪影。
后来,父亲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曾伴随他十多年时光的桐树,再也闻不见桐花香。
想念桐花,想要去嗅嗅它。桐花,它代表我对过往岁月的一种怀念,更是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桐树下,父亲抱着儿子,指着满树的梧桐花,搜肠刮肚,用尽所有的词语来描述给儿子听。父亲盼望着怀中的儿子像梧桐花那样盛开着。
我要离开村庄了,去一个大城市读大学。我还没做好离开的准备,总觉得许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仔细一想,自己生活多年的村庄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多年前我踢过一脚的狗已经老死了,放过的羊也全部卖给了别人,用尿水浇灌过的小树在我的窗前将根越扎越深,我在村里度过的时光远远躺在村庄的岁月里。我能带走什么呢?我的离开并不会对村庄造成多大影响,村庄不会在乎少一个夜里不爱睡觉的人。
离开村庄的前一天,我拿起自己的镰刀,去草滩上转了转,我知道,我离开后再不会有人使用那把镰刀。我有点恍惚,大风一直推着我的后背,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天快黑时,风在村子东面的排水沟边停住了。它跟我一样已经筋疲力尽,它跑了一整天,终于在夜晚来临前追到了我,从我的身体里猛地穿过。
人生越来越像是一场梦,我没有走路的意愿,却被一场风使劲推着后背,人是无法躲避一场风的。父亲返回村庄以后,我经常会横穿一条铁路,在海边坐上一下午。海水麦浪一样向我层层涌来,海风打乱我的头发,我仿佛总能看到自家的麦田。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独自扛住来自旷野的风,他将我推进一场风里,自己留在另一场风里。
毕业后,我在家乡小城生活了许多年,渐渐忽略了身边的风。
我仔细回忆,我生活的小城下了一场雪。我看到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海面降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它们被一场风吹斜,快速坠进大海,没有一点坠落的声音。
海边的风太常见,我常常忽略它们,或者忘记它们。半夜醒来,偶尔能听到远方响起鸡鸣,这令我惊奇,原来城市也有鸡鸣。我趴在窗边张望,远处的路灯熄灭了,有几个人在走动,没多久那几个人也消失了。街道陷入了一片宁静,没有一条我认识的狗。我在村庄生活的那些年里,能分清每户人家狗的叫声。我曾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靠着一串狗叫声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远离村庄的我,总在梦里回去,那条羊肠小路的尽头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树后是成片的红薯地……
我已经停不下脚步,选择离开了家乡那个小城,去往一个更大的城市。我开始频繁出差,在不同城市间辗转。我走过很多地方,却再也回不到我的村庄开始一段无忧的生活。
如今,父亲已去世多年。村庄有我的田地,我却一直没有耕种,我全部交给了母亲。土地依然肥沃,母亲却再也直不起腰杆儿。
在我多次劝说下,母亲只留下早年的自留地用来种小麦。
疫情期间,我一年没回过村庄。城市没有我的家,我时常感到脚底空虚。疫情稳定后,我抽时间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故乡。那天起了一场风,我开始喜欢风,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场风,从出生时刮起,死亡时停止。我的风正值壮年,母亲的风已经衰老。我被层层庄稼挡在了村外,在我难过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我家菜地里的母亲。她从菜地里走出,背了一筐新鲜的蔬菜;我像多年前的孩子一样静静尾随她。
我们一前一后走回院子,相距几步面对面站着,她没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我没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仿佛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再次在一场风里降临。我们依旧相互低着头,话语变得像金子一样贵重。
“回来啦?”
“回来啦。”
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一觉醒来,城市窗外的雨声正稠。似乎有两场雨,一场在远处沙沙坠落,一场在近处啪嗒啪嗒打着窗台与地面。从窗户吹进来的阵阵凉意使我不由得伸开双手,我大口呼吸,全是泥土的味道。睡眠离我远去,整个世界开始变得陌生。
许多年前的阴雨天里,我总莫名地兴奋,阴暗的天气使我心安理得地睡去。大雨总在夜里潜入一个孩子的梦,一定想告诉我一些道理。我没在出生的村庄长到明白它们的年龄,开始长久地远离村庄,在一场场梦里越走越远。如今,我只能想象着一场场雨使村外的庄稼迅猛生长,想象着它们粗壮的根系再一次伸长,紧紧抓住夜色下的大地。
我已许久没在一场大雨中漫行或奔跑。我开始躲避它们,我以遗忘为由,变得心安理得,这往往令我进入另一个无尽的梦境。我只剩一个意念游走,意念源自一个成年人在城市的深夜里丢失的睡眠。梦将遥远的距离缩短,行路变得简单,一步就能走过多年曲折的路。路的尽头在下一场雨,雨中的村庄看不到一个人。
我推开院门,叫了一声,没人回应我,我便默默走进屋子。那张小小的木床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太久,眼前的一切还是想象中的模样。
我躺在多年前的床上,听着窗外又开始下雨。我没理会,觉得那是一场象征性的雨,仿佛只为制造氛围。但雨声越来越大,噼噼啪啪地在窗外聒噪,我又不得不相信那是一场真正的滂沱大雨。雨声有些陈旧,像是特意响给我一个人听,竖起耳朵的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声音。我像要找一些东西,又像是无所事事,只是单纯地存在着;雨为我演奏一首音乐,这是对我长途跋涉后的褒奖。
我不知道这场雨下多久,于是我决定睡去,我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时总爱睡去,时间终究能将所有的问题解决。我相信一场梦长不过一场雨。接下来,我将开始另一场梦。
总是在雨后,一团亮光出现在院子的上空,有时候这团亮光出现在乌云之上,不仔细看便不易察觉。村庄周围的田野里升腾起薄雾,让人感到一丝神秘,那里一定沉睡着另一种生活。许多生命开始在雨后活跃起来。我并不厌恶阴雨连绵的日子,只需要躲在一把伞下就可以。雨中的昆虫没有雨伞,它们躲在叶子底下,从不会被雨点打得晕头转向。
我早预感到大雨要来,一早便将尘封已久的雨伞取出,在屋檐下仰头驻足,像等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很久没下一场像样的雨了,整个大地正在口渴。我总能预感到一些在生活中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从没声张过有这项本领,一个孩子不能表现得比大人更加懂得生活,生活还远未来到一个七八岁孩子的世界中。母亲仿佛也预感到了大雨的到来,她已经好几次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到院子中仰头张望。
天空一下子灰暗下来,雨开始肆无忌惮地落下,雨水在院中汇聚,又从院门下流进巷子。我吃完早饭,从院门走了出去,风随后关上了门。我出门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雨打在上面“啪啪”直响,撞上去的雨滴反溅成许多更小的雨滴——他仿佛被一层雨雾包围。
我举着伞来到村西,看到了一棵站在雨中的柳树。我曾经爬上过那棵柳树,在柳枝的掩映中窥视脚下毫无察觉的路人。还是孩子的我总把自己隐藏起来,以另一种视角观察村庄的一切,这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处在另一个时空。
几只我不认识的鸟占据了那棵柳树横生的枝杈。鸟是聪明的,从不在下雨天鸣叫,它们也明白自己的声音穿不透层层雨帘。它们正在雨中打盹儿,身子随着树枝晃动,偶尔会扇下翅膀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雨越来越大,远处的路和田野一片模糊。我不敢走得太远,不敢走到自己摔折腿的那座废弃的石桥上。在更早的一个清早,我在那个长满青苔的石桥上滑过一跤,跛着脚走过了很长一段摇摇晃晃的时光。没人光顾的石桥,从此成了父母口中的禁忌之地。
我听过老人抱怨雨天的漫长,连绵阴雨使他们唉声叹气,他们的残腿已患多年风湿,雨天他们绝不出门。他们更需要阳光,年轻时走在无数场雨中集来的寒气,到了晚年要靠阳光来一一驱逐。雨天里大多数人都不会出门,大多数院子都院门紧闭,雨天更适合临窗阅读。
雨还在下,村庄对它敞开胸怀,我脚下被雨伞遮蔽的一小块儿地皮成了一处显眼的漏洞。我在村庄随意行走,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光里,很多潜伏的事情出现在我和母亲的面前。日子开始变得漫长,麦子乘机生长,热风一吹,金黄的麦浪便开始翻滚。
母亲拿出去年的镰刀,在夜晚将它磨亮,对着月亮可以晃出一道光。一块年久的磨镰石中间夸张地凹下去,宛如老者在岁月中弯下的脊背。我握着自己磨亮的小镰刀,在风中削出一串倏倏声,我跳动的脚步发出不规则的紧促的声响,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耀武扬威。
夜里,我梦到了我的父亲,他开始教我收割麦田。他弯下腰,用一只手将麦子攥住,另一只手握紧镰刀在地上一拖,刺啦一声,一把麦子应声倒地。我正准备用心学的时候,父亲扔下镰刀,跑向了一片广阔的水面。鱼不停从水面跳出来,他不停扭头转身,下手去抓时总是慢一点,鱼总能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他不急不慢,换到另一个地方,重复刚才的动作。我想喊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声音,我只能静静地看。
天亮后,我跑向一片广阔的麦田,母亲远远地嘱咐我不要撞到路人。我左右扭动脑袋,心中疑惑,哪有一个路人?整个野外看不到一个村里的人,曲折的小路空空荡荡,只有几棵树远远站在路旁。那些树让人感到奇怪,它们明明不高,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迷人的麦香闻一口就可饱腹,我感到了丰收的喜悦。所有的麦子都长得一样,连成一片金黄的波浪。我分不清哪里是我家的麦田,只能站在小路上等待我的母亲,然后跟在她身后趟进一片齐腰深热浪。
面对翻滚的麦浪,母亲开始挥舞镰刀,一捆捆麦子散落在她的身后。我原本用来割草的镰刀有点小,使不出全力,便远远落在她身后。年轻力盛的母亲,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只能看到她深弓的脊背。她越来越小,在麦田中开出一条窄窄的路,一会又越来越大,从远处重回我的身边。
那是太阳吗?那更像一个火盆,倒扣在当空,开始炙烤凝固的空气。一只蚂蚱受不了了,突然跳上我的脖子上,我没来得及挥手,它又一蹬腿向着远处跳走。一群孩子的欢笑声突然传来,我在麦田里直起腰,像山羊一样警觉地转头,寻找笑声的来源。远处的树荫里,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做着游戏。我开始长久地看,但我看不清那群孩子的模样,他们故意转着身子,将脸小心地隐藏。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用眼神告诉我可以去那棵树下休息。我跑过去的时候他们全部散开了,他们跑动的时候手向前伸着,抵挡迎面而来的庄稼的敲打,留下一串串得意的笑声。我没有去追他们,我知道他们钻进庄稼地就会变成一群鱼,使劲甩着尾巴,吐着泡泡,相互追逐。我追不上他们,便躺在树荫下,在内心中开始长久地哼唱。
我开始不停地默念,祈求一场滂沱大雨来驱赶炎热。我的眼前一黑,看到了大片乌云贴着地面飞过来,它们飞过时带起的风使庄稼全部低下头。满天的乌云乱飞,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场梦。母亲喊醒我的时候,日头已快要落山,我浑身无力,头脑昏沉,仿佛沉睡了多年。我们往家走的时候,野外广阔的麦田没有一个人来收割,我家的麦田变成了大地上的一个缺口。
半夜醒来,闷热的空气使我烦躁。我能感觉到一场滂沱大雨即将到来,我在树下的祈求,似乎真的起了作用。窗外,天空开始不停地轻微闪动,像在慢慢积蓄力量。一道倏忽亮起的闪电将远处房屋的轮廓勾出,树木变成黑色的剪影。雷声从野外诞生,贴着村子头顶迅速滚到院子上空。诞生时的雷声很小,它们在前进的路上越滚越大,滚到院子上空时猛地炸响。惊坐起的我眼里闪烁着窗口明灭产生的残影,一个残影即将消失时,另一个残影接踵到来。院里的黑狗仰起脖子乱吠,吠一声退一步,几声过后便钻入院墙下的矮窝。
透过窗户,我看到母亲慌乱地将一些怕淋的东西从院中搬进屋内。我祈求来的一场大雨,使她在黑夜继续忙碌,一股深深的自责感向我袭来。不久,她穿上雨衣,怀抱一卷厚厚的塑料布,打亮手电筒,要去麦田拯救白天割倒的麦子。我开始慌乱,从床底下抽出自己的雨伞,急忙跑到院中,问她要去哪里。
她看到我左手拎了一把雨伞,便把一支手电筒交到我的右手。我们一起走出院子,走进一段明暗交替的乡间小路。一路无话,我们低着头走在一盏年久的老灯下,看着天空被一道道随机的折线撕裂,短暂的瞬间,我能看清周围的景色,手电筒的一柱光明也被冲淡,转眼间黑暗又重新聚拢,那一柱光明便又显得弥足珍贵。
在闪电的帮助下,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村外麦场上起了许多高高的麦垛。我只睡了半夜,村里的人已将麦子收完。白天无人收割的广阔麦田变成了一片整齐的麦茬地。我们从几个麦场中间穿过,没有看到一个看场的人,那些麦垛好像已经站了许多年。麦场里新麦的味道一直尾随着我们,最后被一股泥土的味道俘获。
母亲带着我走了一条捷径,我们斜穿过一片麦茬地。每踩一脚,我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母亲的“咔嚓”声踩着我的“咔嚓”声,我的“咔嚓”声变成没有规律的主旋律。
来到麦田边上,母亲低头钻进远处的黑暗,我站在地头,用手电筒为她打开一柱光明。手电筒的光柱很短,她刚走几步便脱离了光柱的范围。她大部分时间处在黑暗里,只有大点的闪电亮起时,那瘦小的身形才与黑暗分开。当她处于黑暗中时,我突然觉得整个野外只剩下了我自己,由于心中恐惧,我便大声地呼喊她。我的光柱胡乱晃着,像一个小型灯塔,为她指引着方向。她怀抱着几捆麦子重新走进我的光柱,她长长的影子越来越短,最后被几捆麦子砸在脚下。一个麦垛在我面前一层层长高,快要高过我时,她将我扶上垛顶,我在她的指引下跟随麦垛继续长高。我四面转动,迎接她扔上来的麦捆儿。麦捆儿有时会散开,从里面飞出几只蛾子,它们在光柱里轻轻一闪,飞进远处的黑暗。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升到了半空,我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顶。我抖开那块厚厚的塑料布,与她合力将麦垛盖住,然后趴着从麦垛上滑溜下来,落地时她伸手接住了我。
我感到风正从远处赶来,那是大雨来临的先兆。广阔的大地没了阻挡,风可以任意驰骋。整夜的闷热被突然来到的风吹散,我听到了四面的唰唰声,它们由远处的地面升起,一齐在我们头顶汇聚,转眼间重重的雨滴便劈头而下。我使劲撑起那把攥了许久的雨伞,撞下来的雨滴让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雨滴撞碎的声音,纷纷落在我的身后,我像拖着一张渔网。一道巨大的闪电将天地照亮,我清晰地看到雨滴一串串珍珠一样斜停在空中。风在身后推着我的背,母亲在身前拉着我的手,雨中匆匆穿行的两人,向着那个时明时暗的村庄前进。那里没有一盏灯火,街道空空荡荡,人们早在梦中将自家的麦子收回麦场。
在一个瞬间,我突然看不清周围的景象,我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过渡,明暗交替变得频繁且顺畅,所有的东西开始旋转并融合。我们越走越快,到后来母亲几乎带着我跑起来,我感到泥水在身后飞溅,每跑一步便在路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坑。
我们从那座废弃多年的石桥旁跑过,桥下原本干涸的河道焕发出勃勃生机。我突然想象出一幅美丽的画面:雨水涨满河道,一群野鱼在黄昏来临时浮出水面,裸露黑黑的脊背,它们被惊吓后,瞬间钻回水底,只剩下一圈圈逐渐长大的波纹。
我又睡在了那张小小的木床上,一想到天明时我将走在一个清晨的院子,便开始心潮澎湃。清晨即将到来了吧?窗外已经微明,雨声逐渐变小,我猜想瓦口下的那口缸已经水满自溢。院子里响起有规律的滴落声,雨滴从瓦口落在缸里,“啪嗒”一声打乱刚刚平静的倒影。
我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于是我向大自然虚心学习。时光就这样展开在眼底,迎来送往间,那些风景便落满无法掸去的灰尘。我长久地记住了那晚的雨,每个细节都能随时想起。那晚的雨声与今晚的雨声迥异,那晚的雨声有些发闷,像被蒙在一面鼓里,今晚的雨声饱满、清脆,来自一场真实的雨。
再次醒来时,城市里的雨依然在下。我分辨不出夜晚的时间,只能耐心地等待。落雨声让人记不清归路,清晨使人放下抵挡。敞开紧闭的心扉,我发现不会走路的人,日行千里,并不是那么无法理喻。
夜很深了,城市的窗外难得有一轮巨大的月亮。树枝搭在路的上方,路灯光亮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斑斑点点的路面,像铺了一张渔网。再没人从那条小路上走过,树影一动不动,只有树下低矮的花坛里传出的虫鸣彻夜不歇。我坐在窗前,胡乱想起了村庄里满是虫鸣的院子。
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我对夜晚好奇。我躺在一张小小的榆木床上,每到夜晚都睡不着觉,感觉自己在村庄的夜里潜伏了许多年。我的听力早早变得灵敏,听到的全是莫名的响动。那些细微的响动让我的思想开始摇晃,那是夜晚不易被人察觉的神奇现象。你不知道,我躺着就能走遍村庄的角角落落,我知道每个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甚至觉得村庄正站起来,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行进,路看不到尽头,景色不断重复。
一场风又开始刮起,那是一个爱刮风的季节,经常会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在后半夜响起,大风可能来自村后的柳树,也可能来自院中的榆树或梧桐。风将满院的宁静带走,我的思想变得跳动,也跟着它东奔西走。我总被一些简单的事物吸引,经常脱离生活的正轨。我看到村里人从未注意过的细枝末节,听到村里人从未听过的奇怪声音,我以为自己了解了整个村庄的秘密,那是一种混合多种叙事手法的奇怪文章。
风声不请自来,那是最美的音乐,它仿佛一直住在我的内心中,只在夜深人静时呼啸着穿过村庄。空气中弥漫着青麦香味,味道从野外一路飘进咱家院子,让我的梦中总是充满沙沙的麦浪声。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声音,忘不了一种即将丰收的喜悦心情。我远远地站着,没有参与过收割麦子的劳动,父亲从没打算让我分担他的劳动。我有了一种错觉,麦子不需要我的插手,每年都自己跑进咱家的粮仓。那个隐蔽的粮仓,在一间小屋的墙角,我要踩在一个木凳上才能与它一样高。我掀开尘土的味道,伸手去抓陈年的麦粒,它们像一把清水从我的指缝流走。没有水流的声响,夜晚瞬间来临,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叫声,依然没有一个人来招呼我一声。
我在努力长大,等我身体长大便可以像父亲一样在夜晚的村庄闲逛。那时候,父亲总在夜晚向街上走去,黑暗在他身后迅速合拢,整条巷子只留下他轻微的脚步声。那群孩子胡乱在村庄跑动,我无法通过脚步声判断他们的具体方位,他们在漫无目的地跑动,跑着跑着似乎都跑出了村庄,跑进星光下的广阔黑暗里。
街道是一个热闹的场所,那里聚了很多人,父亲夹在他们中间,高出众人一头。他们在黑暗中默不作声,有时也高声说笑。那群孩子在小心翼翼地玩着捉迷藏游戏,我应该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可我没有长到他们的年龄,我幼小的身体无法在夜晚跑动。我只能做一个远远的观察者、倾听者,我在等着自己长大,村庄似乎也在等待我的长大。
我等来了一个冬天,整个村庄被寒冷拥围。另一个夜里,村子的上空被火光照亮,我壮着胆独自走向街道。那里正燃着一堆火,许多人围着火堆取暖,墙上晃动着他们巨大的身影。柴禾燃烧产生的噼啪声遮住了他们谈话的声音。刺鼻的烟味使我无法继续靠前。阵阵的火星向天空窜去,升到一房多高时又慢慢隐入群星之间。天空更加璀璨,黑暗在高处被照亮,我仰头望见的是亘古不变的浅浅的银河。
我不敢走近火堆,只好远远地望着他们。我在人群中寻找着父亲,我无法分辨他们的模样,但我知道父亲就混在人群中间。那是一群陌生的影子,他们的面容在火光映衬下不断地变化,说出的声音瞬间被火堆吞没,他们可能在用另一种方式交流,那是村庄的另一个秘密。
他们仿佛想整夜都在街上烤火,但我不敢在街上长留。我往家中走的时候,听到背后有另一个脚步声,它随着我的脚步声响起和消失,似乎是夜里的回声。我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回了家中,身后便响起了哗啦啦的插门声。我一转头,看到父亲正在插门。
他咳嗽了两声,在院子里晃了一圈,整个院子便显得更加安静。
越长大越想远离村庄,陌生的地方一直在吸引着我。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午后向大雪覆盖的野外走去,我担心村里人看到我,走一段路便偷偷回头张望。野外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我听到的全是自己踩在雪上的轻微脚步声。我开始想象前一天大雪纷飞的情形,那是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
我觉得自己是在去办一件大事的路上,那些大事早早地全部跑出了村庄。村庄越来越小,陌生的景色不断闯入我的双眼。荒野是纯粹的白色,起伏的沟壑勾画着荒野原本的容貌。阳光照着低头的树林,树林背后的蓝天显得清澈遥远。一阵风吹过,树头落下阵阵雪雨。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依然感到冷气正从脚下一点点钻入身体。多少年来我的性格一直有了那天的温度,那如梦境般的虚幻,在很久的年月内都使我记得那天刺骨的寒冷。
沿路而来的一串脚印表明了我的行进方向,整个野外的景色都属于我。可我终于慢了下来,想找一处短暂休息之地。白天渐渐离去,夜晚缓缓到来,一个新的轮回已然开始。我久久不回村庄,假装自己走丢了,我想将人们骗出村庄,看看他们在月光下着急忙慌的模样。
我站在村口,看着村庄慢慢进入一片黑暗。村中本来人就不多,丢失一个孩子肯定算一件大事。黑暗的村庄渐渐有了亮光,那是一根根火把上跳跃火焰的光。我看到了父亲,他举着火把站在更多的火把前面,火苗噌噌地向着天空生长,噼噼啪啪响着,不时有细小的火焰掉在他们脚下的雪地上,响起嗤嗤的熄灭声。那是一个壮观的队伍,整个村庄的人似乎全部到齐了。
父亲一声号令,队伍便整齐地向着村外进发,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在更远的路口慌乱地向不同方向远去。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我在那个夜晚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于是,我开始喊,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喊叫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看着远去的火把,我突然有了一种他们连夜逃离村庄的错觉。父亲高举着火把在更远处的夜晚呼唤我,我大声地回应着,在路上追他们,火把越来越少,一条火龙慢慢被黑夜吞噬。我只得自己返回村庄,从此我便时常在梦里回到一个无人的村庄。
无人的村庄里,一年四季的景色会在一天内出现。上午的院子被野草侵占,变得荒芜;中午的田野麦浪翻滚,一层层从远处压向村庄;下午的蝉鸣引起一场狂风;夜晚大雪纷飞,飘飘扬扬的雪花没有一丝声音,不时响起树干被雪压断的咔嚓声。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场梦的开端。我将他们骗进了深夜的野外,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多年来便一直在我的梦中回响。他们走进了一个漫长冬夜,那是村里人集体丢失睡眠的一个漫长冬夜。
那一晚,我回到院子,喊了一声父亲,没有人回答。院子里静悄悄的,牲口与家禽全部躲进黑暗,一动不动。屋里的窗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焰噗噗地向上窜着,屋子里忽明忽暗。我急忙跑进屋子,吹灭了那盏油灯,刺鼻的烟味瞬间充满了屋子。整个村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夜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瓮,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被放大。我平躺在床上,伸展手脚,压抑自己的心跳,尽量使呼吸的声音变得微弱。孤独和恐惧变成一种内心的独白。我知道自己闯了一个大祸,我把他们骗出村庄以后,只能一个人躺在村庄里。
我打了一个寒颤,感到纷纷的雪花在寂静中飘落,那是我内心中的一次季节更替。思绪是一阵不可捉摸的冷风,所到之处都是冬天的荒凉。我裹紧棉被,将身子侧向一边,面对一堵墙。我的目光穿透那堵墙,看到巷子里小心翼翼走路的老黑狗。它走了几步便停下来,转着头听周围细小的响动,突然头一低轻轻地跑向远处,远处便响起几声狗吠。
老鼠结队在院子中溜过,它们沿着墙根儿哗啦啦地钻进一个柴垛,在柴垛里站着打架。整个柴垛都在摇晃,柴垛边的院墙上掉落了一个土块,一声沉闷的响动传来,使我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随后,整个院子又一次陷入长久的宁静。
我转过身来,看向窗户,榆树的轮廓一直高过窗户。月亮还未转到院中,它正在我的屋顶上,照着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仿佛有人在叫我,声音忽远忽近,我不敢出声,只能裹紧棉被。我无法入睡,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醒来,我想象不出天亮后该做的事情。整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收起的农具都已经生锈,被遗忘在院子的角落。院墙边上的柴垛一天天变矮,柴垛耗尽春天就会到来。
他们的脚步声重新在村外响起,越来越大,他们好像结束了寻找,正集体从野外飘回村庄。村庄不再安静,呼呼啦啦的插门声没有规律地响起,一阵嘈杂后,插门声被四面响起的鼾声驱赶。月亮突然转到了院中,将一片白光斜斜洒进我的屋子。
我不想睡去,我要迎接即将走进院子的父亲和母亲。我想打起精神,却意外地睡着了。我不知道他们何时返回了院中,何时在屋里重新睡下。我一点都没觉察到。
当我再次醒来时,整个村庄再次回来。他们仿佛忘记了昨晚的夜行,活在崭新的一天。我早早地站在街上的家庙前,期待着有个人过来问我昨夜的行程。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说话,他们明明看到了我却假装看不到,将我当成一截干枯的木头。
又是一个夜晚,他们又燃起那堆柴火,我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陌生、奇怪的村庄。我再也看不到父亲,他好像突然在村庄里消失。我不敢上前去询问那群烤火的人影,我知道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变幻成各种随意的形态。
人就开始变得寒冷。我真实地感到了一阵寒冷,我开始想象那座北方的城市。宽宽的街道,月亮像一盏路灯,月朗星就稀,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汽车,我看见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的轮廓。那不就是今晚的夜色吗?
村庄再没一个人和我说话,再没一个人对我约束,所有人对我视若不见。我开始远离人群,在白天向村外走去。那是他们举着火把走过的路。路两旁是光秃秃的田野,铺满雪后,整个田野显得更加宽广。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沉沉睡去的黎明,在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开始看清那条去往城市的路。我知道村庄不属于我,村庄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它有一条自己的路。它从开始走向结尾,同样在慢慢地变老。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村庄里生活着一群影子,它们飘飘忽忽,无法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一阵风刮飞一个影子,一场雨浇灭一个影子,我长成一个疲惫的人,那群影子全部开始驼背。
夜已深沉,周围一片寂静。
城市里,我开始与黑暗做朋友。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梦中。我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哄你入眠,每个故事里的村庄都不一样。你在睡梦中会不会时常走到一个陌生的麦浪翻滚的地方?你是否看见了那个永不疲倦的挥舞镰刀的人?
城市里,我只欣赏黑夜,白天我躲进高高的建筑里。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呢?我曾经看到的都成了虚幻,唯有一个黑夜长久永存。那里有一条通往以前的路,我不敢轻易走上那条路,我知道在路上我会越走越小,到达一个月下的村庄时,我会变成一个孩子——我会变成你的样子。很少有人认识我了,村庄里那群夜里乱跑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着他们父母的模样。
我又看到了那个破旧的院子。一茬一茬的麦子躺倒又站起,我们的粮仓干瘪又充盈。院子里的矮墙突然变高了,母亲有了白发和皱纹。许多年的时光,一个瞌睡间全部溜走了。
我又看到了一丝光,那是多年前的一根火把发出的亮,它穿过黑暗再一次照亮我,却不见一个举火把的人。我渐渐对那场大雪产生了怀疑。村里的人真的集体寻找过一个走失的孩子吗?那个故意躲藏的孩子,夜里独自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村庄时,真的毫无恐惧吗?
夜又静了一层,屋子开始变得狭小。我依然不愿进入睡眠,甚至想永远沉在一个城市的夜里。城市喧闹的早晨里全是奔跑的人,他们从我的身后超越我,在我的面前迎面冲来。不习惯跑步的我,总被波浪裹挟。村庄再也没有一片广阔的草地,可以让我离群索居。我不可避免地走进城市的人群。远离人群就会寂寥,走进人群就会孤独。
我急忙关了灯,假装酣睡。夜很静,我的鼾声如雷。我知道你在做梦,同时,我也在做梦,我们做着不一样的梦,你在梦里的城市开飞机,我在梦里的村庄走路。
程晓枫2022-08-08 22:20:48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