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笏剑曲》期待支持、出版合作,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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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天道》:
天道自古不曾变,世事万年只循环。
今朝英雄又聚义,复拜当年瓦岗山。

词《浮云》:
浮云遮却望眼,世人喜逐轩辕。狼烟滚滚扰人间。龙虎又闹江山。
江山从来不变,英雄老了容颜。清风明月抚秦汉。回首已过千年。
王惟福2022-05-14 18:37:0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序言

有道是,万物轮回生又死,世事循环去复来。圣人云,天下事毫无新意,人间情往来反转。诸君不信,且听一曲笏剑,便知所言不虚也。
话说昊昊神州,自炎黄开基以来,屡有群雄争霸之乱,常存四夷侵扰之祸,天下九州时分时合,人间沧桑若离若即。所幸国家虽乱,强虏虎视,然神器代代相传,九鼎不移外族,先经尧舜禹,后历夏商周,再传秦汉晋,终至隋唐宋。可惜赵宋天下,文武德衰,年年遭辽金扰乱,岁岁受鞑虏凌辱。公元1279年,崖山一役,宋王跳海,中原大地竟属蒙元,三山五岳横遭践踏,堂堂华夏千万人,屈于胡人几铁骑。
自此以后,百姓水深火热,黔首九死一生,悲哉!痛哉!哀哉!
万幸的是,上苍慈悲降英杰,百载之后出奇才。
布衣朱元璋揭竿而起,引来八方豪杰咸聚麾下,东征西讨十五年,南灭诸雄,北逐鞑虏,元帝落荒而逃,九州无不欢欣。
于是开创基业,复立汉国,号为大明。
大明开国之初,国泰民安,仓廪殷实,万国来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为保江山永固,乃定《大明律》锄奸导善,制《大诰》惩恶除凶,令后世子孙守之,不可稍有更改,一时天下清平,四海咸服。
自古以来,凡开国君王皆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国治而法明,而守国子孙俱贪图福乐,不思社稷,邦乱而律废。
正所谓功成而德衰,能善始而不能克终也。
太祖皇帝薨后,朱氏后代君王多贪享乐,导致天威日衰,奸佞滋生,强臣颠倒铨政,数番掉弄机权,奸佞祸乱朝纲,几度危及江山。
朱明王朝传至十三代君王神宗皇帝朱翊钧时,已是危机四伏,内有阉党专权,官吏贪腐,民不聊生之忧,外有大金虎视,鞑虏袭边,倭寇侵扰之患。神宗皇帝少年英武,推行新政,励精图治,虽有新气象,然终究难挽危局,一时气馁。后因不喜皇太子朱常洛,欲改立三子朱常洵为太子,遭内阁群臣反对,堂堂天子,竟然亦学小儿之气,一怒之下,宴处深宫三十年不上朝,纲纪废弛,君臣否隔,政事荒芜,国运益衰。后又大肆征税,差役浩繁,更兼天灾频繁,稼穑不长,致使儿女啼饥号寒,父母吞声饮泣,民间易子相食,九州惨不忍睹。
老牛病恹恹,必遭豺狼顾。
眼见大明朝如此光景,辽东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率众反叛,建国立宗,屡侵疆域。神宗皇帝闻之大怒,点将兵部侍郎杨镐发兵征讨。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大明朝四十七万大军与大金国六万大军战于辽东萨尔浒,明军虽众,却大败而归,神宗皇帝忧郁成疾,一病不起,于次年七月二十一日驾崩于乾清宫,皇太子朱常洛继位,是为光宗,年号“泰昌”。
光宗皇帝三十有八,年富力强,不忍朱明江山废秃,志匡杌陧。继位当日,大赦天下,整顿吏治、澄清铨政,废除矿税,发银两百万犒赏三边将士,复召忠贞之士满朝荐、叶向高、邹元标、冯从吾、王德完、孟养号、钟羽正等人入朝为官,一时朝政清明,气象日新,天下翕然称圣,好一代贤明君王。
入夜之后,光宗皇帝仍旧臬兀不安,又召老师公鼐入见,拜为国子监祭酒,嘱道:“先帝在日,税赋繁重,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今朕登大宝,日夜思盼大贤,早晚渴求奇才。可惜朝中大臣数百,多为酒肉纨绔之辈,不可以图大业,盼望先生多荐国子监中清廉贤才,朕量才录用,使为国家效力。”
公鼐道:“皇上有志图新,乃天下之幸,万民之喜,老臣万分欣慰。然朝中少有忠贞之士,民间多有贤达之人,昔日姜子牙垂钓渭水,百里奚乞食郊野,皆旷世奇才也。皇上可往民间寻找贤才,假以恩威,授以官职,定不逊于朝中碌碌之辈。”
光宗求贤若渴,急问道:“先生可有人选?”
公鼐回道:“刑部郎中满朝荐向来忠贞,因得罪奸佞,被贬民间七年,听闻他周游四海,足踏九州,必知天下贤才,皇上可召而问之。”
光宗大喜,传旨召见,满朝荐奏道:“当今天下有四大贤才:大儒方青,精通诸子百家,熟诵四书五经,在杭州宣说儒学,吴越士人皆知,尊为东儒;高僧罗空,博览群经,今世活佛,居衡山宣扬佛法,教民为善,百姓爱之,奉为南佛;真人王常月,全真掌门,持天仙大戒,据鹤鸣山开坛讲法,规人向道,民心皆附,敬为西道;法痴曹印,通晓历代律令,倡导法能治国,律能安邦,畅游晋冀,博学广闻,号为北法。臣以为皇上可降旨招四贤入朝,若得相助,定可成就万世基业。”
光宗抚掌大喜,连夜传旨,速召四人火速入京面圣。
半月之后,四贤进京,光宗急于乾清宫召见之。四贤跪拜,山呼万岁,光宗细观,见四人举止儒雅,各具风流。与之畅谈,知四人仁、悲、善、正,果是大贤。又问志向,俱言甘愿舍身成仁,匡扶大明。光宗大喜,传旨赐方青、罗空、王常月每人度罪金牌一块,着三人即日起广游天下,劝善除恶,天下百官,各衙各府,各寺各庙,见金牌者,如见圣令,供宿飨食,不可怠慢,天下罪人,除谋逆外,愿改恶从善皈依金牌之下者,既往不咎。又赐曹印玉笏一块,号曰“通天”,可上谏天子,下察百官,再拜曹印为刑部郎中,许他持通天笏,庙堂参奏奸佞,侍卫不能阻,村野捕获贼寇,公差任调遣。
四贤受了皇恩,拜谢顿首,一齐退下。光宗对满朝荐道:“爱卿荐贤有功,朕赐你玉如意一柄,聊为赏赐。”满朝荐慌忙谢恩,受领而去。出了皇宫,行至前门外繁华大街,正一边走一边把玩如意,忽闻背后有人叹息:“为了一柄玉如意,害了四个痴贤人,何其愚也……”
满朝荐大惊,蓦地转身四望,但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你喧我闹纷纷扰扰,哪里寻得到说话之人?正惊疑间,又听歌声渐渐远去,歌曰:
名利场上求名利,风波海里踏风波。
生死途中悟生死,逍遥歌内唱逍遥。
满朝荐急忙分开人群,循声追去,却一直未见歌者身影。正疑虑间,忽听有人喊道:“满郎中。”举头一看,却是皇上身边的传旨太监李宁。李宁近前道:“皇上今日兴致盎然,欲登煤山赏花,料想你还未回府,着奴才来传你前去陪驾。”
满朝荐不敢怠慢,随李宁急匆匆地赶至煤山脚下,正遇着龙辇,光宗下了车,与满朝荐及众多太监、宫娥步行登山。众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唯满朝荐因念念不忘那无影人的话,心中闷闷,满脸狐疑。
光宗问道:“爱卿为何不乐?”
满朝荐本是正直忠良,见皇帝垂问,有意进谏,遂回话道:“臣为四贤前途担忧。”
光宗怪道:“爱卿力荐四贤,朕已重用之,赐以度罪牌、通天笏,命四人为国尽忠,卿有何忧?”
满朝荐道:“先帝在位四十八年,以先帝之英明,尚且不能使寰宇清宁,区区四贤又能有何作为?臣担忧他们辜负了皇上厚爱,因此忧虑。”
光宗笑道:“先帝英明,但众臣碌碌,今日气象大不相同,朕自信不是庸君,又有诸位贤臣辅助,何愁天下不宁?”
众人闻言,齐声贺道:“皇上英明,必能抚定四海。”光宗兴致勃勃,走到一棵槐树前转身又对满朝荐道:“先帝四十八年未能完成夙愿,朕虽不才,愿用先帝在位一半的时日,二十四年内复兴大明,务要让四海来朝,八方来拜,百姓安康,天下咸服。”
众人皆喜,齐道:“皇上宏志,大明之幸,百姓之福,天下之喜。”
一行人喜气洋洋,唯有满朝荐平静如水。光宗走了两步来到槐树下,暗自思虑:朕原本不受先帝善待,常遭郑贵妃和三弟朱常洵暗算,与古之先王虞舜相仿,舜帝遭受父、弟毒害,几番遇难侥幸逃脱,后终成千古圣贤君王,朕也当励精图治,发愤图强,做一个复兴大明王朝的圣主。想到这里,光宗豪情壮志,即兴赋诗曰:
遥慕虞舜莫敢闲,躬行仁义敬苍天。
天假春秋二十四,兴我大明泰昌年。
诗作已成,众皆称赞,史官记下,传遍天下。一时之间,朝野腾腾兴奋奋,万民欣欣喜然然。
光宗皇帝煤山赋诗的喜讯传至湖广辰州府雄山脚下,此处乃是满朝荐的故乡,百姓闻听皇上励精图治,满朝荐复官深受重用,众皆欢喜,独有雄山脚下一闲散先生姓马名笑者,闻之哈哈大笑,人问何故,马笑道:“他想做二十四年的君王,我看能做二十四天就不错了。他想二十四年复兴大明,我看二十四年大明不亡就谢天谢地了。”闻者都笑他痴狂,骂他忤逆,马笑也不辩驳,只是大笑不止,提着一根钓鱼竿儿,骑着马朝着辰水河方向高歌而去:
世人营营拜公卿,我自悠悠戏红尘。
辰水河里下弯钩,一杆一线钓功名。
此后数日无事,谁知十天后传来噩耗,光宗皇帝忽发疾病,饮恨以崩,辰州知府张光奎惊骇之余,突然想起马笑,此人疯疯癫癫,妄言成真,定为妖人,遂亲带全县快手急急赶往捉拿,不料到了雄山脚下,只见人去屋空,大门上留诗一首,诗曰:
江河逢枯水不流,兴亡能有几度秋?
可笑痴儿未及悟,泰昌不昌命先休。
王惟福2022-05-14 18:38:2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一回:凶兵捕奸屈死九命,儒将立誓不枉一人

西道王常月受了皇命,离京城直奔四川而来。行了数月,到了重庆城外,只见路边稼穑荒芜,行者匆匆,人人神情惵惵,惶惶不安。
王常月眉头紧锁,拦住一人问道:“善主,这路边田地里的庄稼为什么无人打理,你们行色匆忙却为何事?”
那人摇头叹息道:“道长有所不知,这重庆府出大事了,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奢寅父子叛乱,派部将飞天将军樊龙、震地将军樊虎率军三万攻陷重庆,夺了城池,自立为王,建国大梁。如今又派兵攻下遵义、庐州、新都、内江等地,正要杀向成都呢!百姓遭此兵乱,生死难卜,谁还有心情去料理庄稼?”
王常月道:“永宁宣抚使不是朝廷敕封的吗?为何要反叛?”
那人道:“还不是嫌官小,唉,人心不足呀!”
那人说完就走了,王常月叹息道:“永宁从此不宁矣!”又想:“世人贪名图利,追权逐色,你争我夺,以致生乱,此皆大道不行之故也,我既受先皇厚恩,当替朝廷分忧,重庆、成都兵火起于永宁,永宁为判贼巢穴,我当往永宁传道,教化百姓,但愿化干戈为玉帛,还大明一个太平天下。”王常月志向已定,当即掉头南下,一路上传教化众,治病救人,参禅讲道,行走月余方到遵义。
这日来到先天观,参拜完毕后,先天观主持陈庆道长久闻王常月大名,执意挽留,王常月见他意诚,遂随他入后堂用茶。
陈庆道:“王真人受皇上重托,来贵州传道育人,真乃贵州百姓之幸。”
王常月道:“贫道道行浅薄,虽然尽心竭力,也怕上负皇恩,下辜百姓,因而时时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陈道长道:“真人意欲何往?”
王常月道:“永宁。”
陈道长道:“永宁乃逆首奢崇明老巢,祸乱之源,真人为何要去这动乱之地?”
王常月道:“正因为永宁民心不安,贫道才决意前往传道,但愿百姓闻吾教化,能够弃恶从善。”
陈道长喜道:“真人果真是以天下苍生为念,贫道好生敬仰。”
王常月合掌道:“陈道长过奖了,贫道只是微尽绵力而已。”
陈道长道:“可是,真人有所不知,水西安邦彦也忤逆了,他自立为罗甸王,率四十八土目反明,众贼鼓噪攻下毕节、安顺,如今正在围困贵阳,真人如何能去得了永宁?”
王常月大惊,此去永宁,必经贵阳,贵阳正在混战,永宁之路受阻,如何是好?
正在王常月进退两难之极,陈道长道:“敝观有一弟子,姓薛名云,亦有济世救人之志,仰慕真人已久,正是永宁人,平日听他说有一条小路可通往永宁,真人如果不嫌弃,可收薛云为弟子,由他带你前往。”
王常月闻言大喜,可又有所顾虑,道:“贫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道长高徒,贫道怎好横刀夺爱。”
陈道长道:“哪里话,我们向道之人本来都是一家,何分你我?”
王常月道:“那贫道就多谢了。”
陈道长随即着小道士朱杞去呼唤薛云前来拜师,良久不见回来,陈道长道:“或是薛云出了道观一时难以回来,不如先请真人参观敝观如何?”
王常月喜道:“贫道正有此意。”
陈庆道长即请王常月到先天观各处参观,来到吕祖殿外,但见石壁上有词一首:
山后风光何处好。上谷灵踪,自古轩辕庙。涌出清流方曲绕。森森绿桧知多少。云水闲游今日到。信笔狂吟,自在开怀笑。万景难侵心合道。
王常月赞道:“好一句‘万景难侵心合道’,妙哉、妙哉。”陈道长道:“真人随我来,这里还有一首无名氏的题词,意境绝佳。”说着带王常月来到三清殿后,只见墙壁上果然有词一首:
先天欲别意沉吟。就清阴,散幽襟。酷暑全无,蚊蚋不相侵。清静安居堪久计,住一日,胜千金。
此方道友果坚心。日相寻,演清音。访道崇真,通古更明今。九夏待予无以报,临去也,赠荒吟。
王常月喜道:“‘住一日,胜千金’,真是意境惟肖,贫道今日一定要在宝观住上一日了。”陈道长道:“真人肯在敝观留宿,乃敝观荣幸,休说一日,住上三年五载最好。”王常月谢道:“多谢道长美意。”
二人边走边聊,陈庆细细打量了一番王常月,赞道:“听闻真人已有百岁,今观容貌,神采奕奕,健走如飞,一副仙风道骨,好生让人羡慕。”顿了一下,又道:“说来惭愧,贫道修行四十四年,至今未能了达生死,求教真人,我们修道之人可得长生乎?”王常月呵呵一笑道:“谁曾不死?哪见长生?不死者,岂是凡身?长生者,非关秽质。彭祖至今何在,颜回万劫还存。不死者,我之法身,长生者,吾之元气也。”陈庆听了拜服不已,赞道:“贫道受教了。”
二人来至三清殿,陈庆手指三清殿大门道:“先天观历经千年,乃我道家之圣地,可惜这主殿上缺一楹联,今日真人仙驾到此,贫道斗胆请真人提笔撰联,以补此憾,不知意下如何。”王常月见大门两边果然无联,心想这么一个大殿,没有楹联确是美中不足,可我乃远道而来之人,岂可喧宾夺主?正要推辞,却不料陈庆道:“大道不分你和我,三清弟子一家亲,真人休要推辞。”
陈庆转身又命弟子摆上笔墨,王常月见推不过,遂道:“既如此,贫道试做一联。”铺开纸,握着笔,稍思片刻后写道:
芸芸万物,法天象地,无不阴阳所生。
役役众生,含阴吐阳,全然天地造化。
陈庆大喜,即命收藏起来,明日找人刻于大门两边,又道:“数月前,叛军从遵义过境,先天观闯来几个贼寇,他们妄言世上无神无鬼,一把火要烧吕祖殿,幸被众香客劝住,后来他们走时,将大门外的楹联一刀砍下,丢弃于阴沟之内,望真人休惜墨宝,再赐一联。”王常月叹息一声,又书一联道:
一心清净即为神。
六欲不起便是仙。
陈庆欢天喜地,受了墨宝,又请王真人后堂用茶。正欲走,只见朱杞带着五六个道士慌里慌张地跑来禀告:“师父,薛师弟进城购置香油,被巡抚王三善麾下军士诬为叛贼奸细抓去军营了。”
陈庆大惊失色,怒道:“这些官军自从攻占遵义一来,虽说是前往贵阳平乱的,却惧怕叛贼,畏敌如虎,停在遵义迟迟不敢前进,反而在此祸害百姓,真是岂有此理!”
王常月怪问朱杞:“我们修行人与世无争,官军怎会把薛云当奸细抓捕?”
朱杞回道:“听说是官军要去清香茶楼抓一个安邦彦派来的奸细,薛师弟正好口渴也在里面喝茶,官军一时分不出谁是恶人谁是良善,遂将在里面喝茶的十个人全部抓了去。”
“荒唐,荒唐,为了抓一个恶人,难不成要冤枉九个好人?”陈庆大怒。
王常月道:“道长莫急,贫道有先皇御赐金牌,各级官员见牌磕拜,如圣亲临,贫道这就去军营向他们要人回来。”
陈道长大喜,作揖道:“有劳真人。”
朱杞带着王常月直奔官军大营,行至乌江边时,忽见河里靠岸处有一浮尸,二人急忙捞起拖入岸边草地,细看此人,见他一身道士装束,身上、脸上全是伤痕,朱杞哭喊道:“薛云师弟……”王常月见果是薛云,心中酸楚,眼睛湿润,良久不语。朱杞怒火中烧,道:“这帮军士太可恶了,我们找他们长官去。”王常月擦了擦眼泪道:“罢了,你快回去禀告陈道长,我留在此地为薛云超度。”
朱杞答应一声走了,王常月盘腿坐于地下,两眼微闭,双掌合十,念经超度,只听真人诵道:
十方救苦放禅光,照破铜城铁壁墙。
亡者随光旋转动,出离幽冥赴道场。
临幡飘荡本无月,风动幡飞瞬息中。
幡若风来魂魄附,魂随幡引上南宫。
太乙慈尊大宝莲,仙童接引下三天。
仙风吹散人间事,拔度亡魂出九泉。
千山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此夜好乘功德力,当来果报善因缘。
超度完毕,真人睁开眼睛,见一少年静静地站在五六步外微笑着目视自己,王常月正要起来,那少年赶忙过来搀扶,道:“道长宅心仁厚,不顾地上泥土肮脏,为野外亡灵超度,令晚辈敬佩。”
王常月问道:“善主怎知这是野外亡灵?他可是我的弟子。”
那少年再才注意到死者也是道士打扮,说道:“哦,原来是道长徒弟,如今兵荒马乱,路边无主尸身往往无人收敛,以致被野兽吞吃,白骨散露,都已数见不鲜。敢问道长高徒为何死于此荒野之中,莫不是遇到了强盗?”
王常月道:“强盗?我道家弟子清心寡欲,并无钱财,强盗怎会为难我们?我徒弟乃被官军诬为奸细杀死,真乃天下奇冤!天下奇冤呀!”王常月说着又掉下许多眼泪。
那少年大惊,忙问道:“道长可知冤杀你徒弟的军士姓名?晚辈定然替你讨回公道。”
王常月见这少年脸露怒容,语透霸气,再才细细审视,但见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英俊中透露出千分睿智;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举手间暗含有万般沉稳。王常月不禁暗暗吃惊,说道:“善主英才年少,又有这般慈悲心怀,难能可贵,只是这官军凶悍,只怕你一懵懂少年,纵然有心为我徒儿讨公道,也是无能为力。”
正说着,远处一队官军纵马而来,其中几个手中还抓着几只鸡鸭,王常月愤而拦住,呵斥道:“你等身为国家兵士,当除暴安良,爱民如亲,怎能如此抢掠百姓鸡鸭?”
其中为首大汉一脸横肉,鞭指王常月骂道:“臭道士快给爷爷闪开,要不然,你身后的尸体就是你的榜样!”
王常月冷冷问道:“这么说,我这徒儿是被你们打死的了?”
那大汉道:“是左营军士干的,管老子屁事,你快快让开,不然爷爷一皮鞭下来,你这把老骨头就要散架了。”
王常月从怀中取出金牌高举手中,喝道:“先皇御赐金牌在此,你等还不快快下马!”
见了金牌,为首大汉顿时唬得浑身发抖,差点掉下马来。后面军士大多也吓得不知所措,倒是有一个机灵的小卒纵马上前悄悄对那大汉说道:“臭道士竟然有度罪金牌,想必来头不小,我们下马必受其辱,若被他问出姓名,然后到长官那里去告上一状,搞不好还落个脑袋搬家的下场,不如策马逃去,他又不知道我们是那个军营的,也不晓得我等姓名,即使上告,亦不知道告谁,巡抚大人也无从查起。”
那大汉点点头,脸露诡异阴笑,突然一本正经地呵斥道:“大胆,你这道士竟敢用假金牌诓骗老子,本待将你治罪,看在道祖面上饶你一次,下次胆敢再犯,本大爷绝不姑息。”
说完,那汉子纵马就从侧路逃走,其他军士也丢了鸡鸭跟在后面,王常月已是百岁老人,如何拦挡?眼看那队军士就要逍遥法外了,只听旁边那少年大喝一声道:“你们好大的胆,竟然漠视先皇金牌,不怕诛九族吗?”
那大汉大怒,正要发作,忽然看清少年面庞,不禁大惊失色,慌忙跳下马来单膝跪地行礼,其他军士也认出少年来,一个个乖乖下马,惊颤颤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少年手指薛云尸身,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实说来。”
为首大汉道:“属下不知详情,只知道是左营总旗陈资、王万二人为抓捕一个潜藏在茶楼里的奸细,一共捕了十人,因分不出真假良善,不得已将此十人全杀了弃在城外乌江各处。”
那少年大怒:“为斩一个奸细,枉杀九个好人,是何道理?”
那帮军汉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少年也不再追问,返身恭恭敬敬地在王常月面前跪下拜道:“原来是先皇敕封的西道王常月王真人,下官唐海,乃贵州巡抚王三善麾下指挥佥事,下官治军不严,冤死了真人高徒,罪该万死。”
王常月大惊, 想不到眼前这位温尔文雅的少年竟然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且不傲不野,恭敬有礼,实在弥足可贵。王常月赶紧扶起唐海道:“将军年轻有为,贫道敬佩,眼下叛贼残害生灵,将军既然奉命讨贼,当严律部下,不可扰民,更不可纵容军士践踏人命,苟有一百姓冤死,纵然除贼千万,功德也算不上完美。”
唐海道:“真人教诲的是,下官向真人保证三件事,一是严惩凶手,还道长徒儿一个公道;二是大军所到之处,破邪立正,绝不枉杀一人;三是日后为真人剃度一名弟子,以弥补今日律军不严之过。”
王常月道:“但愿将军恪守信言,尤其是:‘破邪立正,绝不枉杀一人。’”
“破邪立正,不枉一人。唐海不唯诺于真人,亦诺于天下人,”唐海誓言道。
王常月大喜:“将军果能如此,我徒在天之灵可得慰藉了。请将军带众军士回营去吧,万望早兴仁义之师平定叛乱,复给百姓一份安稳日子,还我圣王一个清平世界。”
唐海三拜王常月,又跪于小道士尸身前,面对乌江发誓道:“唐海起誓:日后行军打仗,定要严律部下,杀贼千万,绝不枉屈一个无辜百姓,若违誓言,愿弱水亡。”
唐海起誓完毕,留下随身携带的几两银子交付于王真人道:“此区区银两权当安葬费用,请真人一定收下。”王常月见唐海意诚,也就收下银两道:“如今贵阳百姓水深火热,盼望将军早早发兵解救。”唐海道:“下官这就去见巡抚大人,请求发兵。”
唐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帮依旧跪在地上的军士,转身甩袖而去,众军士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去了。朱杞带着陈庆等十几位道长匆忙赶来,大家一见薛云惨状,无不大骂官军草菅人命。王常月摇头叹息道:“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也!但愿这位仁义儒将能践行誓言,率天下义兵除贼,破邪立正,不枉一人。”

王惟福2022-05-14 18:39:5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二回:反间计成擒敌将,军令状败走江湖
1
入夜时分,贵州巡抚王三善帅帐中众将云集。王三善道:“贵阳已被十万叛贼围了十月之久,朝廷命本官与徐时逢、范仲仁三路大军前去解围,可如今徐、范二军败逃,只剩本官一万二千人马,如何救得了贵阳?众将可有良策?”
参军常辉道:“禀大人,如今叛贼势大,我等贸然进取无异于自取灭亡,以末将愚见,不如固守遵义,奏闻朝廷,再派大军来援。”
王三善心中惧怕,听了常辉之言,微微点头。
唐海道:“不可,军情紧急,岂可延误,叛贼看似强大,却是乌合之众,且安邦彦有勇无谋,何足畏惧?”
王三善叹气道:“敌我势力悬殊,何去何从,容我细虑。”
这时传令官来报:“贵州巡抚李橒派来信使郭言求见大人。”
王三善忙传信使入见,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军士进帐跪拜道:“末将乃李大人手下副将郭言,奉我家大人之命送密信与王大人。”
王三善接过书信一看,对众将道:“李大人约我内外夹击叛贼。”
唐海从郭言背后出列,拱手拜道:“禀大人,我等正商议率十万大军内外夹攻,不想李大人竟然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大人,莫若让信使稍作休息,大人这就修书一封让他带回,约李大人三天后子时同时进击,给逆贼一个措手不及,全歼叛军,活捉安邦彦。”
唐海一边说一边向王三善使眼色,王三善素知唐海多谋,遂道:“好,请郭将军暂且休息,我立即修书一封与你带回。”
郭言退出营帐,众将纷纷议论,王三善问道:“唐海,我们仅有一万二千人马,你为何说有十万大军?莫不是想安慰李橒,促使他坚守不降?”
其他众将也都不解唐海深意,纷纷询问。
唐海笑道:“大人,众位将军,贵阳之围可解矣。”
王三善大喜,急急问道:“唐将军有何妙计?”
唐海道: “贵阳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大人怎可能派出一员副将冲出来报信?且十月围城,城内官军、百姓早已缺衣少食,人马困乏,这位副将郭言如真是李橒派来求救的,出了贵阳城外一定是马不停蹄,昼夜狂奔,到了遵义必然汗流浃背,气踹吁吁,而此人军服崭新,精神饱满,跑了两百里路却毫无倦意,难道不奇怪吗?”
众人大悟,王三善道:“莫非这是安邦彦之计,故意诱我?”
“唐海敢以人头担保,必是。”
王三善道:“唐海,你既然识破诡计,又不当面揭穿,莫非另有良策?”
唐海脸色一沉,肃然道:“末将以为,以我等目前兵力,即便与李大人内外夹攻也不能取胜。不过,如果我们号称十万雄兵,再虚张声势,安邦彦定然胆寒,必会深夜撤退,那时,我们趁机追击,不仅可解贵阳之围,而且必定小有斩获。”
王三善抚掌大笑:“好,妙计,妙计,有唐将军在,何惧叛贼!来呀,笔墨伺候,本官亲自给李大人写信。”
王三善写完密信封好,欲传郭言进帐,唐海道:“大人且慢。”唐海来到帅台前,取了一本书放置于帅案上,低声言道:“大人让那郭言来帅案领取密信,唐海自有计策诓他。”
王三善点点头,传令郭言进帐,手拿密信嘱咐道:“郭将军辛苦了,烦请转告李大人,本官三日后子时定率十万大军击破叛贼,望李大人到时出城相助,我们内外夹击,生擒逆首。”
王三善说完,将密信放于帅案上,郭言见并无军士转递,只得自行走上帅台拿了信复又退回立定,问道:“末将来时,李大人只说请王大人率精兵一万来攻,李大人自带兵五千出城追击,内外夹攻,必定能大破贼军,未曾想王大人却有十万雄兵在此。”
唐海笑道:“郭将军有所不知,我们本来只有一万精兵,朝廷为了彻底消灭逆贼,从庐州调来精兵一万,辰州调来精兵二万,永州调来精兵二万,柳州调来精兵一万,思南调精兵两万,另拨付白银十五万两在湖广就近征兵一万,我等之所以在遵义驻扎不前,就为等待各地援军,如今援军已到,天罗地网已经布下,三日后正是收网捉鱼之时。”
王三善哈哈大笑道:“是呀是呀,你就回去转告李大人,切莫着急,三日后贵阳城外一战定乾坤。”
唐海又对郭言道:“少詹事徐光启大人、光禄寺少卿李之藻大人、监察御史杨廷筠大人已从澳门购得西洋大炮四门,半月前已运至遵义,此炮威力无穷,又加徐大人在京城办练火器队十五营,每营四千人,配备双轮车、炮车各一百二十辆,西洋火炮十六门,中炮八十门,鹰铳一百枝,鸟铳一千二百枝,朝廷为检验火器队战力,已调遣一营兵力秘密前来助战,明日即可抵达。总之,三日后子时内外夹攻,必要全歼逆贼,请李大人这两日务必周密调度,切勿延误战机。”
其余众将都哈哈大笑,故作轻松状,那郭言吓得满头大汗,只得强装欢颜,告别众将匆忙离去。
郭言走后,唐海道:“大人,请即刻调兵遣将,兵发贵阳。”王三善正要发令,又有点犹豫,问道:“唐海,我们就一万余人,真要去解贵阳之围?万一安邦彦不上当,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唐海道:“末将敢以人头担保,此战必胜。”
王三善大喜道:“好,唐海,我令你率精兵三千为先锋,马上启程,秘密进军贵阳,如果贼军撤腿,击鼓追击,本官带大军随后赶到。”
唐海领命而去,刚走到门口,又折身返回道:“大人,末将有一事请求。”
王三善道:“什么事?”
唐海道:“军纪严明,方可称仁义之师,我军在遵义驻扎数月,不少军士滋事扰民,甚至滥杀无辜,百姓愤恨不已。今日唐海入城回来,见一道士被杀,尸浮乌江,经查,此事系军士陈资、王万所为,末将请求大人将此二人斩首示众,以正军纪,取信于民。”
唐海话音方落,旁边一将怒道:“唐海,你这是何意?我手下军士何时轮到你来管教?”
王三善见是千总刘毅,对唐海道:“如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不可自斩军士。”又对刘毅道:“刘将军日后当严肃军纪,切不可纵容属下为非作歹。”
唐海道:“大人,末将并非有意与刘将军过意不去,乃是为胜败大计着想,此二人不斩,民心不附,于战不利。”
王三善见唐海坚持要斩此二人,一时犹豫不决。刘毅担心王三善经不住唐海劝说会斩了自己爱将,乃申辩道:“禀大人,陈资、王万二人抓住一安邦彦奸细,经严刑拷打,供出今日他将与潜藏在遵义城内的另一奸细‘小虾米’接头,据奸细说,他并不认识‘小虾米’,但他穿绿衣上楼饮茶,‘小虾米’自会将一佛珠置于茶桌之上,依此为记。今日中午,陈资带兵把守在茶楼外,王万着绿衣上楼喝茶,不料刚一进去,却碰到一个熟识的小二,那小二道了声:‘军爷也来喝茶’,想必是此话让‘小虾米’识破了王万身份,随即将佛珠弃在地上。王万在茶楼里见地上有佛珠滚动,却不知是谁丢在地上的,顿时大怒,叫来陈资等人,将楼上喝茶的十个客人全部抓了起来。后来经过拷打,十人中无一人承认自己是奸细,二人无奈,只好将十人全部杀死,分别丢弃在城外各处。大人,陈资、王万为捉奸而杀人,使命使然,何罪之有?”
王三善默默点头。
唐海怒道:“明知奸细只有一人,却要连同其他无辜九人殴死,还敢说无罪?”
王三善见唐海不依不饶,颇为不快,不耐烦地对众将道:“大战在即,众将速速回营备战,此事日后再议。”
主帅一锤定音,众将遵命而退,唐海见状,知道多言无意,也只好默然退出。
2
郭言真名安宣,是安邦彦堂侄,现为帐中偏将。安邦彦围贵阳十月不下,又闻王三善领兵驻守在遵义,遂阴遣奸细化名‘小米虾’前往遵义打探军情,十日后不见音讯,又派奸细再去查看,也是一去不返,于是心中焦虑,寝食不安。安宣道:“大王勿忧,王三善胆小如鼠,不敢前来解围,不如设计诱其南下,将其歼灭。”安邦彦道:“贤侄有何妙计?”安宣道:“我乔扮成贵阳城内李橒的信使去遵义,定能赚他入彀。”安邦彦大喜,遂命安宣假扮成李橒手下的副将郭言,仿照李橒手迹书信一封前往遵义拜见王三善。
得知安宣从遵义回来,安邦彦召众将聚于军帐,安宣慌忙禀告:“大王不好了,那王三善老奸巨猾,原以为他胆怯惧战,却不知其人暗藏阴谋,我已探知他三日后率十万雄兵和四千火器营偷袭我军,特星夜赶来禀告,望大王早定良策。”
安邦彦与众将大惊失色,安宣递上王三善写给李橒的书信,安邦彦接过一看,立即瘫坐在帅位上,良久才道:“幸好贤侄探得此天大的消息,不然孤命休矣!”
众将问道:“该如何是好?”
安邦彦道:“火速传令,全军西撤。”
安邦彦话音刚落,只见一人出列道:“且慢。”
安邦彦一看,只见此人身高八尺,脸色黝黑,孔武有力,乃是自己手下第一大将,苗疆第一勇士山勇,安邦彦道:“山将军另有对策?”
山勇道:“一月前探子回报,王三善仅有一万人马,如何突然变成了十万? 其中定然有诈。”
安宣道:“官军素来奸狡,善用计谋,王三善聚众谋划偷袭我军,帅案上放着一本《海外火攻神器图说》兵书,这些都是末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岂能有假?”
山勇道:“正因为官军奸狡,我们才需万般小心,不能仅凭一封书信就撤军了。”转身又对安邦彦道:“大王,末将听说王三善手下儒将,指挥佥事唐海足智多谋,神鬼不测,我们千万不可上了他的当。山勇愿领一万精兵北伐遵义,一探虚实。”
安邦彦见说,亦觉有理,心中不禁犹豫起来。
安宣怒道:“山勇,你是何意?莫不是说王三善、唐海是诸葛亮、周瑜,大王和我是曹操、蒋干?”
山勇道:“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贵阳旦夕可破,此时撤退,功败垂成,实在可惜。”
安邦彦踌躇难决,不得已目视军师陈其愚,陈其愚道:“大王起兵,得四十八土目追随,这四十八土目乃大王立社稷之根本,争天下之利剑,不可贸然赌在此地。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们可暂回大方,多留探子探听官军虚实,如果官军确实只有一万余人,那时再来争胜不迟,如果他们真有十万之众,又有火器营助战,我们退至大方,官军也奈何不了我们。”
安邦彦大喜道:“军师谋划周全,乃上上之策。众将听令:大军撤退百里,避敌锋芒,再留下五百精灵探子化为百姓模样隐伏在贵阳城外,随时打探王三善军情,孤日后再来与他争个雌雄。”
山勇本想再争,却不料安邦彦早已离座而去,无奈之下,只好摇头叹息地回到本部军营。
3
安邦彦八万大军连夜撤离,唯有山勇所部一万人迟迟不动,安邦彦得知后连下三道军令催促,山勇无奈,只得拔寨起营。刚走不到五里,只听后面鼓声大作,杀声一片,山勇即下令停止撤退,布阵迎敌。谁料军士见大军早已撤走,又闻西洋大炮威力无穷,个个心中惊慌,哪有心思迎战,一万人马不仅没有一个停住脚步的,反而一窝蜂似地加速逃跑,乱做一团,山勇虽厉声辱骂亦不能止。
正在慌乱间,数千官军掩杀过来,将山勇与数百士兵团团围住。山勇大怒,挺枪冲杀,所向披靡,枪到处血溅甲胄,人过后横尸塞道,官军众将无人能敌。
厮杀半个时辰后,山勇麾下士兵全被剿灭殆尽,战马也在刀光剑影中被砍断一腿,自己连人带枪掉下马来。官军一拥而上要擒,不料山勇一跃而起,大喝一声挺枪又战,复杀数十人,唬得众官兵困住山勇,战战兢兢地不敢近前。
唐海听闻有贼寇凶悍,众官兵不敢近前,不禁勃然大怒,亲率精兵赶来,见敌将已显疲态,遂令众将轮番出战,二三十回合下来,累得山勇精疲力竭,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兵绊倒在地绑缚起来。
众军将山勇推至唐海跟前,唐海喝问道:“降不?”
山勇冷冷回道:“爷爷岂是投降的将军?”
唐海挥了挥手道:“斩了。”
众军士边推边打,山勇只是不做声,军士骂道:“你杀了我多少兄弟,我就给你多少刀,替每个兄弟报仇。”另一个军士骂道:“说的是,一百零四刀,够他好受的了。”
唐海听了军士们的辱骂,不禁大吃一惊,赶忙叫住众人问道:“此贼杀了我们多少人?”
军士回答:“此贼凶悍,一人杀了我们一百零四个兄弟,一刀结果他太便宜他了,我要从他身上割下一百零四块肉来替兄弟们报仇。”
唐海思忖,此人骁勇,一刀斩了怪可惜的,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山勇冷冷道:“老爷山勇。”
唐海暗自一惊,问道:“莫不是号称苗疆第一勇士的?”
山勇道:“怎么,你也知道爷爷大名。”
唐海道:“安邦彦不知天高地厚,背叛朝廷,妄称罗甸王,将军乃苗疆第一勇士,为何如此不明道理,助纣为虐?”
山勇怒道:“匹夫休要多言,杀剐随便。”
唐海见山勇誓死不降,暗思道:“这样又勇又忠的好汉,须好好劝降,使他为国家效力。”遂命军士道:“关入囚笼严加看守,待我追敌回来再交巡抚大人发落。”
王惟福2022-05-14 18:42:0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4
唐海领兵乘胜追击,王三善也与贵阳城内的李橒合兵一处掩杀过来,安邦彦叛军逃窜不及时的,全被斩杀在山野荒郊,一时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唐海回到城郊,得知王三善与李橒大军已经进城庆功,遂令偏将胡权带领大军入城,自己仅带五人来见山勇。
“山勇,我念你乃苗疆第一勇士,不忍害你性命,今带你进城见巡抚王大人,望你弃暗投明,归顺朝廷。”
唐海爱才心切,热切希望山勇归降,山勇却骂道:“你们这些狗官欺压百姓,鱼肉苗民,我恨不得食你肉,剥你皮,岂能归降于你?”唐海听了沉然不语。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将,见山勇嚣张,怒骂道:“你这泼贼休要猖狂,你杀了我们总旗周弘,他可是王大人外甥,你想食肉剥皮,好,等入了城,看王大人如何剥你的皮,食你的肉。”
唐海大惊,忙问道:“周弘战死了?”
那将道:“此贼将周弘左眼刺瞎后,又一枪刺穿胸膛,惨不忍睹。”
周弘是王三善亲外甥,山勇杀了周弘,王三善岂肯轻饶?即便山勇愿意归降朝廷,以王三善的心胸,山勇也必死无疑。唐海权衡再三,令那将先回城去,待他走远后,唐海从军士手中拿来军刀,打开囚车,挑断山勇身上的绳索。众军士大惊,忙抽出刀来抵住山勇,众人提醒唐海道:“将军,此贼凶悍,小心!”
唐海朝山勇拱手道:“唐海久仰将军威名,甚为敬佩,既然将军不愿归顺,唐海岂敢强求?将军请速回营去吧。”
山勇大感意外,做梦也想不到站在眼前的儒将就是大名鼎鼎的唐海,更想不到唐海竟然要放了自己。
“原来你就是唐将军,失敬!”山勇拱手道:“只是,唐将军今日放我,只怕日后要后悔。”
唐海笑道:“唐海敬重苗疆第一勇士,即便日后被勇士擒拿,也绝不后悔。”
“好,山勇告辞,”山勇说完,纵身跃上附近的一匹黑马,双腿一夹,飞驰而去。
唐海望着路尽头发呆,军士道:“此贼凶狠,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唐海道:“苗人反叛,一受安邦彦蛊惑,二遭贪官污吏欺压,今大军征讨,当以攻心为主,方能事半功倍。况且唐海为人,善人恶我我亦善之,恶人善我我亦恶之,此人有勇有谋,亦是仁义之士,唐海岂能杀之,由他去吧。”
5
贵阳府衙内,众将正在庆功欢腾,见唐海进来,一齐围了过去,一个个赞叹唐海妙计。王三善见众将围着唐海转,将自己和李橒凉在一边,心中已有七分的不快,于是干咳几声,众将再才发觉失礼,都不做声了,一个个静静地散开了去。
王三善道:“唐海,还不快来参见李大人。”唐海听了,忙向李橒行礼道:“李大人。”李橒笑道:“唐将军如此年轻,了不起,了不起。”唐海谦卑言道:“李大人过奖了。”
王三善道:“听说你将叛贼山勇抓获,快将此贼押上来,本官今日要为我外甥报仇雪恨。”
唐海道:“禀大人,末将罪该万死,本想亲自押送此贼来见大人,不料让他中途逃走了。”
此语一出,王三善勃然大怒,骂道:“唐海,纵放贼寇,军法当斩,你休怪本官无情,来人,推出去斩首。”
众将大惊,除了千总刘毅外,其余众将一齐跪地求情,李橒也道:“唐海年少有为,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大人暂且饶他一次,许他戴罪立功吧。”
王三善也深爱唐海之才,不忍杀他,但又恨其走失了囚犯,因而游移难定。唐海暗思:“我此时不自救更待何时!”遂拜道:“改日再战,唐海愿再擒敌酋,如不能,愿受军法。”
王三善这才道:“既如此,暂且饶你,他日立功赎罪,莫要辜负了众位将军美意。”唐海跪拜谢道:“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刘毅忌恨唐海,见王三善不处罚他,心生一计,建言道:“今日大捷,全赖大人神勇,我等才得以率区区一万余人打退叛贼九万大军,可喜可贺。以末将愚见,大人当一面派人将贵阳大捷奏闻朝廷,一面派军尾随叛贼,一举击溃,建不世之功。”
王三善大喜,道:“刘将军所言极是,大丈夫当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今日正当其时。”
刘毅又道:“唐将军足智多谋,当继续为先锋,末将不才,愿领偏师三千为继,如今贼寇若惊弓之鸟,我等只要乘势追击,必能全胜。”
王三善大喜,正要发令,却不料唐海道:“此计万万不可,叛军虽然败走,但仅折数千人马,安邦彦尚有七八万人。况且他现已退至老巢,依山傍水安营防守,我军轻进,必为叛军所歼。”
王三善怒道:“前几日叛军有九万,你尚且不惧,今日我军大胜,叛军溃散,你却畏惧不前了,却是为何?”
刘毅也阴阳怪气地道:“唐将军刚才还说改日再战,愿立军令状生擒敌酋,难道现在又不想立功赎罪了?”
唐海见王三善发怒,知道多言无益,只得道:“唐海愿遵大人将令。”
王三善道:“众将听令,唐海率三千人马为前军,直捣贼巢大方。刘毅率三千人马为中军,随后二十里跟进,前军遇敌,中军迅速驰援。本官及众将率大军随后赶来。”众将领命,王三善又道:“大军过处,有百姓不降者,格杀勿论。”
唐海道:“大人,滥杀百姓必会激起更大民变,于剿贼不利,还望三思。”
王三善冷笑一声道:“此处百姓都是刁民,我今日不杀他,难道让他们明日来杀我?”唐海还要争辩,王三善摆手止住,冷冷地道:“唐将军,此番追击,是本官特意给你的机会,你可愿立下军令状?”
唐海一惊,见王三善那毋容置疑的神色,知道争辩无益,只得硬着头皮道:“末将愿立军令状,如不能胜,甘受军法!”
6
山勇纵马西去,在大方追上溃逃至此的大军,有人飞报安邦彦,安邦彦又惊又喜,忙招山勇来见,问道:“听闻你被官军抓获,为何又逃了回来?”
山勇道:“我斩杀了官军一百零四人,其中包括王三善外甥周弘,不想被唐海抓获,那唐海敬佩末将,将我放了回来。”
山勇这话一出口,安邦彦和手下十余员大将都惊讶地相互望望,显然没有一个相信的。安宣一脸轻蔑神色,冷言道:“唐海乃王三善手下名将,既已将你擒拿,正好邀功请赏,岂有放你回来之理?况且你已杀王三善外甥周弘,唐海即便敬重你,怎可能为了你一位素未谋面的敌将而冒犯上司?此等小儿之言,谁人能信?”
山勇回到军营,本是满心欢喜,听了安宣之言,又见安邦彦与众将眼神异样,心中惊骇,忙跪地发誓道:“大王,山勇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词,神人不佑。”
安邦彦素知山勇忠义,正要扶起,安宣又发言了:“众军撤退,山将军为何违抗大王军令迟迟不动,一直等到王三善、唐海率十万大军杀来才退?”
其他众将闻言,也都纷纷指责山勇延误撤退,以致被官军围困。
山勇道:“末将并非不遵大王军令,只是心中怀疑王三善号称十万大军有诈,想一探虚实。后来末将见到官军,估摸也就一万人,并无什么十万大军。”
山勇刚刚说完,先锋吴权进帐禀告:“大王,据留在贵阳城外和混进贵阳城内的探子密报,王三善仅率一万余人来援,现在他和李橒合兵一处驻扎在贵阳城内。”
“啊?”安邦彦大惊,众将也都面面相觑,安邦彦懊悔地道:“孤上当了。”说罢,又赶紧扶起山勇道:“悔不听山将军忠言。”
军师陈其愚道:“官军诡计得逞,必然得意忘形,我军趁夜杀回,给他一个突然袭击,必能大胜。”
又有探马来报:“官军前军出了贵阳城朝大方开来,似有进攻迹象。”安邦彦心头一震,问道:“多少人马?”探子道:“大约三千。”安邦彦大怒:“就三千人马也敢来讨伐孤,真是欺人太甚,哪位将军愿意迎敌?”
山勇道:“末将愿率一千人马迎战,定要生擒来敌主将,如若不能,愿受军法。”
安邦彦大喜道:“将军被俘回来,众将生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山将军莫要见怪,此战若能擒住来犯将领,表明忠心,以后谁还敢乱说?不过,官军三千来犯,孤岂能让你只带一千人马前去冒险,孤给你五千精兵,此战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以解孤心头之恨。”
山勇自持英勇,根本不把官军放在眼里,辞道:“多谢大王,无须五千精兵,一千足矣,末将愿立军令状,如不能生擒敌将来见,甘受军法。”
安邦彦抚掌大喜道:“好,就让王三善见识见识我苗疆第一勇士的本领。”
7
山勇领了一千精兵直扑唐海而来,唐海深知深入安邦彦老巢必有危险,因此处处谨慎,不敢冒进,忽闻有一千叛军杀来,料定有诈,命探子再探,探子回报确实只有一千人马。唐海还是不敢相信,又派出数波探子,不久后均回报叛贼只有一千,方圆数十里外并无其他伏兵。
唐海不禁大感意外,自己有精兵三千,叛军为何只派一千人马来白白送死?
唐海虽然年轻,却素来沉稳,颇有谋略,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今日军情有违常规,不可不防。唐海即刻下令:停止前进,布阵迎敌。又派传令官飞报中军,请刘毅将军火速驰援。
安顿完毕,唐海还是心神不疑,再派出十路探子全力打探敌情。副将曾军早就想杀个痛快,笑道:“将军太谨慎了,叛贼有勇无谋,不懂兵法,故而才会如此鲁莽,这正是天赐良机让我等立功,将军何必迟疑。”唐海道:“为将者,万事小心为好。”
唐海布好阵势,带领曾军等十余人骑马前行两三里探查,只见远处一队人马杀来,举目一望,约有一千人左右,唐海道:“果真才这么点人马,是我多疑了。”曾军狠狠地道:“贼寇既然不知死活,那就成全他。”
唐海、曾军回到阵前,严阵以待。
唐海举头一看,天色苍然,遂双目一闭,静听敌军马蹄声由远而近轰轰而来。
曾军道:“将军,贼寇离我们仅有三里了……”
唐海不做声。
曾军催道:“将军,贼寇离我们仅有两里了……”
唐海依旧不言。
曾军急道:“将军,一里了……”
唐海缓缓吟道:“天色惨白,风声凄切,大兵起兮……”
吟罢,唐海睁开双眼,目视前方,见贼寇来势汹汹,心中微微一惊,抽出宝剑一挥:“杀!”
曾军得令,领三千兵士掩杀过去,与山勇一千人混战在一起,一时间喊声震天,血洒遍野。
唐海带着五十骑卫兵退到阵后一小高地上观战,但见山勇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地,所到之处,官军倒地一片,唐海大骇,叹道:“世间竟有如此英勇之人!”混战半个时辰后,官军人数虽多,竟然渐落下风,唐海惊愕不已,忙令人飞报中军,再催刘毅加速驰援。
不料刘毅接到军情后,心中暗喜,对传令官道:“你速回禀唐将军,就说中军随后增援,切莫着急。”传令官走后,刘毅有意让唐海难堪,虽然下令前进,却故意行动迟缓,一个时辰仅走了五里路,只盼着唐海早点兵败被俘。
唐海见救兵未到,而自己的军队已经溃败,将士们虚怯怯四处逃命,胆惊惊八方求生,乱串乱踩,死伤无数,唐海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更为不妙的是,混战中的山勇也看到官军阵营后的山坡上有一队人马,料想是领军将军,想起在安邦彦面前夸下海口,立下军令状誓要擒获官军将军,遂拈矛纵马急奔而来。
唐海周围五十卫兵上前迎战,被山勇杀得人仰马翻,唐海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被自己释放的苗疆第一勇士山勇,心中大骇,急忙纵马奔逃。山勇紧紧追赶,追了四五里路赶上唐海,一枪刺中马屁股,那马受惊一跳,将唐海摔下地来。
山勇大喜,随即跳下马来要活捉敌酋,双手拎起一看,发现竟是前几日释放自己的唐海,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人放下。
唐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山将军今日得胜,你们必然君臣和睦,前嫌尽弃,可喜可贺。”
山勇道:“唐将军此话怎讲?”
唐海道:“将军被俘回去,安邦彦必然猜疑,将军为表忠义无二,故领兵一千来战,为的就是证明自己并未投降官军。”
山勇道:“不错,我还在大王面前立下军令状,要生擒朝廷领军大将,不然军法处置。”
唐海哀叹道:“唐海命薄!唐海有福呀!”
山勇问道:“何出此言?”
唐海道:“唐海忠心报国,志在千里,却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命薄?将军英雄,堪比今世关公,能为将军所擒,让将军立功领赏,唐海死有所值,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一提到关公,不禁让人想起美髯公义释曹操的故事来。唐海前几日才释放自己,如果自己将唐海捉去领赏,岂不让天下豪杰笑话?山勇道:“唐海,今日你我恩义两清,日后疆场再见,休怪山勇无情。”
唐海道:“将军果真有情有义,只是,今后你我不会再见了。”
山勇问道:“为何这样说?”
唐海叹了口气,悲伤地道:“唐海因放了将军,差点被王三善军法斩首,今日出征前已立下军令状,本想打个胜仗以赎前罪,不想非但不胜,反倒自己被将军所擒,带来的三千人马也损失殆尽,我如此回去还有活路吗?”
山勇听了,心情悲伤,喃喃叹道:“想不到朝廷军法亦如此无情!”
唐海见山勇神态黯然,早已猜出八九分,挑逗道:“我回去后当然会死,难道将军回营就会有生路?”
山勇大惊,问道:“你怎知我不能生?”
唐海道:“将军本已遭安邦彦猜疑,今日虽然获胜,却又释放了我,回去之后,他岂能容你?”
山勇的忧虑被唐海点破,不禁低下头来,唐海又道:“安邦彦不顾百姓死活,贪图王位,叛乱朝廷,今日即使侥幸得胜,日后岂能与朝廷长久对抗?我断定他迟早会身败名裂,为苗疆罪人。将军如此英勇,却寄生于此等贪婪无谋之辈,恰似凤凰栖于灌木,惜哉!惜哉!”
山勇并不言语,默默走向自己的战马。唐海喊道:“将军硬要回去送死,莫若随我闯荡江湖,杀富济贫,做个铮铮男儿。”
山勇回头道:“你要败走江湖?”
唐海疾步上前抓住山勇双手道:“不是败走,而是进击。”
山勇惊疑:“进击?”
唐海道:“对,进击。如今世道混乱,民不聊生,你我虽为将军,又能有何作为?连年杀伐,不仅不能救民于水火,反而将百姓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今日百姓之苦难,皆你我为将者之祸也。唐海以为,你我不如脱离疆场,进击江湖,召集一批有志男儿,破邪立正,不枉一人,待日后天下有变,你我再执干戈,纵马驰骋,重返沙场,打他一个太平盛世来,也不辱没了你我一番通天本领。”
山勇又惊又喜:“你一个堂堂朝廷指挥佥使,前途无量,甘愿弃官而去,行走江湖?”
唐海道:“莫要贪恋这无来头的官位,祸害百姓的,正是我们这些当官的。兄弟,你扪心自问, 你这个苗疆第一勇士至今为止,可为苗疆百姓做过什么善事?”
山勇一听顿时汗流浃背,自己跟随安邦彦,除了杀伐就是享乐,几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善事?再想想安邦彦及手下诸将所作所为,哪一个不是鱼肉百姓之辈?今日回去必遭责罚,与其白白丢了性命,不如跟随唐海浪迹江湖,日后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山勇主意已定,下跪拜道:“大哥,山勇愿随你进击江湖。”
唐海大喜,忙扶起道:“好兄弟,有你这苗疆第一勇士跟随,胜过做那指挥佥使百倍。”
二人当即上马,避开大道,纵马逍遥而去。

王惟福2022-05-14 18:42:1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三回:唐海月夜喜结义,叶阳辰州怒杀人
1
唐海携山勇奔至贵定县界,为了不被官差发现,一路上专捡崎岖山路行走。贵定县人烟稀少,民多贫寒,即便遇到人家,也只有少许稀粥青菜施与二人充饥。这天行了一日未遇人家,实在饥渴,遂下马入丛林里寻找食物,在山中空阔坡地上挖得百姓的萝卜、红薯少许,二人用手搓了搓泥土,囫囵地吃了起来。
唐海见山勇吞咽时的苦相,问道:“兄弟,是否后悔?”
山勇笑道:“山勇自幼家贫,过习惯了清贫日子,后遇安邦彦募兵,贪慕荣华才随他反叛,不想此人凶残,欺压苗民,滥杀无辜,这样的荣华不要也罢。今日的萝卜、红薯以前是我的家常饭,有什么后悔的。”
唐海道:“你我人在江湖,难免困顿,但只要心在庙堂,日后定能困龙升天。我意,我们可招揽一些志同道合的兄弟,专劫贪官豪强,一来替天行道,二来筹措银两,三来积累江湖声望,方便日后东山再起,如何?”
山勇道:“但凭大哥定夺。”
二人又走了几个时辰,忽见前面山脚下有一户人家,一看就是大户,遂跳下马,疾步过去敲门,一青衣汉子开门问道:“二位何事?”
唐海拱手道:“我兄弟二人连日赶路,饥渴难耐,举目四处无人,只有贵府一户在此,万般无奈,只得厚脸乞求多少赠些饭菜充饥。”
那汉子呵呵怪笑几声,骂道:“亏你两个大男人好意思开口,你二人虽有难处,我家的粮食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给你们吃。”
山勇站在唐海背后十来步远,见此人无礼,忽的一下冲了过来,唐海转身拦住道:“兄弟,不可。”
那青衣汉子见山勇脸有怒色,撸袖子道:“怎的,还要打人?老爷今日拳头正好痒痒的。”说着窜出门外要打山勇。
唐海刚推走山勇,又闻身后汉子追来,遂想回身拦住他,不想刚一转身正被那青衣汉一拳打在脸上。
山勇大怒道:“不给饭还打人?”唐海赶紧拉住山勇往外走,不许他争斗,那汉子也不追赶,只是立在后面破口大骂。
走了一程,山勇叹了口气,埋怨道:“大哥何不让我狠揍他一顿?”
唐海苦笑一声道:“人家不与我们饭吃有何过错?”
山勇道:“不给吃也就罢了,为何这般羞辱人!”
唐海道:“兄弟,你我行走江湖,切不可与其他豪强一样乱杀人,切记,义士杀人,论善恶不论恩仇,论是非不论利害,人家既非恶人,又无过错,你我怎能杀他。”
唐海信步前行,边走边吟:
一心求志志难求,弱冠少年恨悠悠。
他年化得龙入海,狠洗今日一面羞。
山勇听了,明白唐海之志,遂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牵着马跟在后面。忽见路边山坡上有一茅屋,二人下马钻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仅有一把镰刀和锄头,唐海道:“这地里似有红薯,我们且挖一些来吃。”二人一人舞锄头一人拿镰刀在地里这儿挖一下,那儿撬几刀,找了许久没有找到可以用来充饥的,反倒累得满头大汗,唐海丢了镰刀,甩了一把汗,叹息吟道:
深沟古道荒山,锄头镰刀热汗。
日日庸庸碌碌,胸内豪气冲天。
身处南夷楚地,志在千里吴越。
谁与煮酒曹刘,共饮秋雨春风。
方吟毕,忽听背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匆匆传来,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那青衣汉子领着四个壮汉持刀赶来。
唐海道:“诸位有何见教。”
那青衣汉子道:“我看你二人虽然猥琐,坐骑却是少见的良驹,你二人要是饿死了,浪费了这两匹好马甚为可惜,不如将马送与我家主人,我家主人赏你几两银子活命去,岂不两全其美?”
唐海笑道:“好主意,只是不知道你家主人能出多少银子。”
另一大汉满脸横肉,喝道:“还跟老子讨价还价,老子分文不给也要夺你的马,怎的?”
唐海闻言大喜,呵呵笑道:“甚好,唐海破邪立正不枉一人,先前以为你们是好人,故而不忍诛杀,既然诸位不是善类,那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山勇听出大哥话中之意,不禁大喜,吼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尔等自寻死路,休怪爷爷狠毒。”
山勇冲上前一拳打翻青衣汉子,又强夺了另一汉子的刀,几刀下去砍翻其余三人。五人见状,方知遇了高手,吓得跪地求饶,山勇冷笑一声,举刀乱剁,眨眼功夫将这五个恶人剁得血肉模糊。
“怎么办?”见五人已死,山勇将刀往地上一甩问道。
唐海整了整衣冠,淡淡言道:“先回去吃饱了再说。”
二人折身回去,山勇一脚踢开大门闯了进去,五六个女眷见二人凶狠,个个惊叫起来。一个胖女人听了响声,拿着菜刀奔出来,见了唐海和山勇,怒骂道:“你两个什么东西,敢闯到老娘的家里来,找死?”说着就朝山勇砍去,山勇也不搭话,轻轻挡开菜刀,一掌拍在胖女人脑顶上,胖女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胖女人死了,屋里又转出三个拿刀壮汉,与山勇斗了五六招,亦被砍死在院子里。
二人闯进厨房,抓了酒肉就吃,吃饱后,又去厢房内搜寻,掠了一大包金银扬长而去,唬得那帮女眷躲在屋角落里不敢出来。
2
唐海与山勇辗转大江南北,结交各地豪杰,专靠劫杀贪官污吏和豪强恶霸谋生,官府震动,江湖告急,纷纷传言有神秘“盗跖”扰乱天下,自此以后,唐海落了个“盗跖”的恶名。后来地方官吏纷纷上奏朝廷,天启皇帝亲批锦衣卫擒贼,于是又得了个“天下第一寇”的诨名。
这日来到湖南辰州府,闻得此地有个恶霸号称九爷,是辰州府捕头的堂弟,在城内开了个赌场,手下兄弟二三十人,堪称一方豪杰。唐海与山勇商议着灭了此恶,为民除害,顺手劫取赌场钱财作为盘缠,因而在辰州城内住下。
为了摸清猎物的底细,天黑以后,唐海乔装成富商,独自来到赌场玩耍,但见赌场内喧闹如市,唐海也摸出十两银子与众人欢喜下注,嬉笑玩乐。
大家正在兴头上,忽听有人哀求声道:“大哥再宽限几日,小弟有钱了一定如数奉还。”另一人道:“没钱,没钱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否则今天就别想走。”赌场里众人听了狂妄大笑,有人大声嚷嚷:“能从九爷胯下爬过去也是你的福气,哈哈哈哈!”
唐海一听“九爷”,细细打量,见“九爷”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却精悍强壮。此时的“九爷”趾高气昂,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凳子上,不顾那个欠钱人的苦苦哀求,非得让他要不还钱,要不从自己胯下钻过去,毫无协商之余地。
那欠钱的人也是一条七尺男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哪肯去钻人家的胯下?九爷身后的几个打手见他犹豫不动,上前就是几个耳光,喝道:“跪下,快钻。”
那汉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正欲抬头求情,却见九爷脸色铁青,顿时吓得不敢再言,只得极不情愿地跪下去,哭哭啼啼地就要朝九爷胯下钻去。
“慢,他娘的欠你多少钱呀?大爷替他还。”
接着,一大堆铜钱、碎银丢在九爷面前的桌子上。
“够不够?这是大爷今天赢的,替他还账。”
众赌徒一看,丢铜钱、银子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虽算不上高大,却精壮彪悍,背后另有一人,脸带微笑,看似柔和,却暗中透出一股杀气。
这二人原本是湖北恩施人,丢银子的叫叶阳,身后这位叫林源,二人的家相隔五六里地,自小都爱打架,出手凶狠,几番交往过后结为生死兄弟。叶阳因吃西瓜不送钱,被瓜农抓住不放,一怒之下对着瓜农脑袋就打,不想出手太狠,竟然将六十岁的瓜农给打死了。为逃追捕,叶阳跑到林源家躲避,林源心想,在恩施躲避也不是办法,不如到江湖上去闯荡一番,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遂与叶阳逃来辰州。二人白天下赌场,睡觉,晚上携刀出门,守候在黑暗角落里,见到有钱的主儿就尾随过去,伺机劫财,依此谋生。
今日本来在赌场赢了,心中高兴,不料正碰到九爷耍威风,叶阳看不下去,因此跳了出来打抱不平。
林源知道九爷不是等闲之辈,忙出来打圆场,拱手笑道:“九爷,我兄弟今天赢了,高兴,这钱就算替这位跪在地上的弟兄还你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林源拉着叶阳就要往外面走,可是转身一看,赌场门口早已围了五六个大汉,二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出去。林源正在暗思主意,叶阳却朝跪在地上那汉子喊道:“莫怕,你今日遇着我叶阳,被遇着包青天还管用,你说,你欠他多少银子,这些不够,老爷明天再取些还他。”
九爷在自己的赌场内被叶阳和林源扫了兴致,顿时大怒,喝道:“打死这两个王八蛋。”
得了九爷的命令,十几个大汉冲向二人。林源和叶阳见前后都有人围堵,操起板凳就朝外冲,堵在门口那五六个大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板凳砸到两个,接着林源和叶阳又迅速出拳打倒两个,强行冲出了赌场。
到了大街上,九爷的一帮打手冲上来再次围住二人,二人徒手与众打手恶斗,又掀翻好几个,再次冲出围困,飞速消失在黑夜当中。
二人狂跑了一阵,回头不见追赶的人,再才踹着粗气停下来歇气。
此时已经身无分文,正垂头丧气之际,忽见一个中等身材,衣着光艳的斯文汉子从身边走过,叶阳久久盯着此人,林源会意,笑道:“兄弟意欲何为?”叶阳嘿嘿一笑道:“看样子是只肥羊。”林源道:“那就开荤。”
二人一前一后跟上,到了一个巷子口时,那汉子突然转入巷中,叶阳担心跟丢了,几步跑上前去,恰好巷子内又黑暗又无人,叶阳大喜,跳到那人跟前笑嘻嘻地道:“大哥,借点银子。”
那汉子抬头一看,认出了叶阳,再回头一瞧,见林源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守在巷子口上,满脸阴笑地盯着自己。
那汉子见了这情景并不害怕,反而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只听他 呵呵一笑,对叶阳道:“二位小兄弟在赌场上甚是豪爽,让人好生敬佩,唐海正想结识这样的豪杰,既然二位缺钱,唐海理当资助。”
原来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唐海。唐海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掏出一小布包来交给叶阳道:“深夜出来没带多少,还望兄弟不要嫌少,先拿着用去,不够再来找我就是。”
叶阳被唐海给弄蒙了,犹犹豫豫地伸手接过小布包,轻轻掂了掂,打开一看,里面约有五六两碎银子,心中大喜。但是,见唐海如此客客气气的,叶阳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抢他的银子了。
林源走过来在唐海身上乱搜了一通,发现确实没有其他钱财了,笑道:“干了许多趟,第一次遇到你这么懂事的人,谢了。”
林源收了尖刀,拉起叶阳就走。
可是,二人没走多远,就闻一声怒吼:“好大的胆,敢抢我大哥!”
二人回头一看,一条黑影疾驰而至。
山勇踏步如飞,直扑林源和叶阳。
“兄弟回来,是我自愿给他们的,”唐海在后面呼喊着。
“好家伙,大哥识相,小弟却这般不知高低深浅,那就别怪我了,”林源抽出尖刀在手上转了几圈,叶阳却早已拿着短刀迎着黑影杀了过去。
这时唐海匆忙跑过来拦住林源和叶阳道:“二位兄弟切莫动手,我这兄弟不知缘由。”又转身责怪山勇道:“兄弟,这钱是我情愿给的,你又要夺回来,却是为何?”
山勇莫名其妙:“大哥,此二人仗势行劫,你还给他们银子?”
唐海道:“兄弟有所不知,这两位好汉虽然武艺平平,但是仗义疏财,唐海甚是喜欢,故而自愿交结,你切莫误会了。”
山勇听唐海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林源和叶阳不干了,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什么?我兄弟俩武艺平平?”叶阳被唐海的这句话惹恼了:“大爷今天非得揍你一顿让你见识见识。”林源听了这话也憋屈得很,冷冷地道:“我兄弟两个,你兄弟也是两个,我们比试比试。”
唐海拱手笑道:“失言,失言,唐海手无缚鸡之力,行走江湖,以仁待人,以义交友,从来不忒看重武艺,刚才失言,二位不必计较。”
“胡说,你若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敢小觑我兄弟俩的本领?”叶阳嚷道。
唐海叫苦道: “我真无小觑二位之意,这位山勇兄弟,颇有武艺,人称苗疆第一勇士,唐海在江湖上飘荡自如,全靠他一人支撑,若论唐海手段,还不及一妇人呢。”
“你兄弟既然号称苗疆第一勇士,那我二人就更要领教领教了,”林源冷笑道。
唐海见林源和叶阳硬要比试,只好道:“我刚也在赌场玩乐,看到二位好汉仗义执言,内心里甚为敬仰,渴望与二位结交,不料闹出误会来了。也罢,既然二位一定要比试,那就点到为止,如何?”
“好,如果我们输了,我们就给你下跪,呼你为哥,”林源道。
“此话当真?”唐海喜道。
“当真当真。如果你这位山勇被我打趴,你们俩就给我磕头,也叫声哥哥,”叶阳回道。
“好,一言为定,”唐海大喜。
此时大街上寂静无声,淡淡的月光照在青石板上,又多增了几分沉闷。
叶阳将林源往后一拉,争着要与山勇斗一斗,只见他摆好架势,一步步逼向山勇。山勇则冷眼斜视,似乎并不打算要与他比武,这番模样更加激怒了叶阳。
叶阳对着山勇的脸猛地一拳打去,冷不防被山勇一把抓住手腕,轻轻一扭,叶阳顿时感觉手臂一阵剧痛,不得不松开五指,接着又被山勇一掌,人被轻松地推倒在一丈外的石板上。
林源正被眼前的变化惊呆,突然发现山勇竟然站在自己跟前,林源手中正好拿着尖刀,本能的猛刺,连刺几下都被山勇轻松闪过。林源大怒,朝山勇飞起一脚,却被山勇抓住脚轻轻一抬,也哐当一声被摔倒在地。
叶阳又爬了起来扑向山勇,林源也迅速跳起来围着山勇打,但任凭二人拳脚纷飞,就是挨不着山勇的身。
如此斗了一阵,林源深知遇到高手了,停手喊住叶阳道:“兄弟住手。”叶阳停下来问道:“哥,咋了?”林源拉住叶阳来到唐海跟前跪下拜道:“大哥,我兄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望大哥恕罪。”
唐海大喜,忙扶起二人道: “二位兄弟如不嫌疑,我们四人结为生日兄弟如何?”林源和叶阳大喜,忙点头道:“承蒙大哥不弃,我兄弟二人求之不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长空孤月轮。
是夜,月明星稀,辰水边码头上,四人跪月拜道:“明明上天,灿烂星辰,皓月姣姣,江水涛涛,唐海、山勇、林源、叶阳今日结为生死兄弟,永不背弃。”拜完之后,四人各捧一口江水喝下,唐海为大哥,山勇次之,林源是老三,叶阳做了四弟。
3
唐海其人, 仗义疏才,重情如命,知道林源、叶阳没有钱用,常让山勇取银两给二人,这让林源和叶阳既感激又惭愧。
一日深夜,林源对叶阳说:“想不到大哥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寇盗跖’,能拜在他的名下,也是你我兄弟的福分。”
叶阳道:“是呀,且大哥如此照顾你我,果真是至仁至义的好人。”
林源道:“可是,长此以往下去,你我岂不羞愧?”
叶阳道:“三哥说的是,改日我们有钱了,定当好好报答大哥才是。”
林源道: “你我兄弟身强力壮,本事不比别人差,这世道强者称霸,勇者为王,你我兄弟今夜出去弄点银子来,无论如何也要请大哥二哥好好乐上一乐。”
叶阳大喜道:“如此甚好,三哥,我全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林源说:“我们这就出去看看有没有好买卖。”
叶阳双掌一拍喜道:“好,也让大哥、二哥看看你我兄弟的手段。”
当晚,天寒月不明,城阙夜千重。
二个急于发财的恶煞揣着短刀悄悄溜出客栈,来到大街上搜寻目标,可走了几条街都未遇到合适的机会。林源道:“要不回去吧,明日我们到城外去探查探查,找个过路的远乡客人下手,谅他被抢了也不敢报官。”叶阳道:“何必等明天,干脆现在就走,既然出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二人说走就走,来到城外驿道边村庄里游荡。二人搜寻了一圈,忽闻前面一户人家里传来哭泣之声,叶阳骂道:“深更半夜的瞎哭什么?”林源笑道:“人家在自己家里哭,管你屁事?”叶阳道:“好像是两个女人吵架。”林源细细一听,果然有一个女人在辱骂着什么,又听见一阵打骂声,林源道:“不是吵架,是打架,想不到女人也这般争强。”
这时二人走到那家门口,只听里面传来辱骂和厮打声,一女子厉声骂道:“你若不从,老娘将你卖入青楼,任天凭南地北的野男人践踏,叫你今生难翻身,来世羞见人。”另一女子边哭边求道:“姐姐饶了我罢,放我回去,妹妹永远记住姐姐恩德。”那骂人的女子怒道:“放你回去?休想,老娘已收了刘老汉三十两银子的定金,岂能容你回去?”接着又传来一阵掌嘴的声音,另一女子只是不断求饶,其声哀怜,让人听了痛彻心扉。
林源走在前面正要过了那房子,忽听背后传来“碰”的一声,回头一看,已经不见了后面的叶阳。原来叶阳听了屋内两个女人的说话,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踹开大门,大步进屋去了。
林源大惊,知道叶阳又要管闲事了,急忙折身回去,钻进屋里喊道:“兄弟,你要作甚。”
“谁呀?谁半夜三更的砸老娘的大门,找死?”屋里传来女子的叫骂,语气甚为嚣张。
叶阳进屋后见堂屋里无人,又去推那侧房的门,还未触到房门,房门猛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脸露凶光的女人手拿菜刀正要出来,见到叶阳,那女人一刀劈下,叶阳躲过,一拳打在她脸上,那女人“哎哟”一声翻到在地上。
叶阳骂道: “你这恶女人贩卖良家女子,还敢拿刀砍人,老爷今日非宰了你不可。”
这时林源也跟进来了,那恶女人见二人凶狠,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忙赔笑道:“二位爷,看你说的,这是我自家妹妹,怎么说贩卖良家女子呢。”
旁边一女子坐在地上哭泣,叶阳指着那恶女人问道:“姑娘,她是你何人?”
那女子斜眼看了一眼恶女人,打了个寒颤不敢回话,林源见那恶女人凶狠地盯着在地上哭泣的女子,说道:“你在,她如何敢说?”说着就掂起恶女人奔出了房门。
叶阳关上门又问:“姑娘,你有何冤情只管对我说来,我叶阳替你做主。”那女子看了看叶阳,依然犹豫不决,叶阳哈哈笑道:“你别看我粗鲁,你遇着我叶阳,比遇着包青天还管用。”那女子听了此话,一时放声痛哭起来,叶阳顿足道:“你这人真麻烦,有冤不说,叫我如何帮你。”
那女子听了,再才止住哭声,擦干泪道:“小女姓杨名洁,本是贵州永宁人,因战乱弄得家破人亡,只身逃来此地。小女本在辰州城内旅馆里做帮工谋生,不料前几日遇到这恶女人自称杨慧,因是同姓,故而姐妹相称。她对我言讲,城外刘员外颇有家资,为人和善,好乐助人,人称刘善人。刘善人家中正缺一女仆,可给工钱高于旅馆三倍。小女一时心动,就打算辞工来刘善人家做女仆,杨慧说如果辞工,旅馆店主未必应允,不如借外出买菜的机会偷偷溜走。我听信了她的蛊惑,趁买菜时偷偷跟着她出了城,来到这破屋子里后才知道刘善人其实就是一个六十岁的糟老头,家里贫困,至今无妻,前些日子赌博赢了些银子,遂生取个妻子传宗接代的念头,杨慧财迷心窍,设计骗我至此,欲将我买与此老头,见我不从,遂又打又骂,小女真想一死了之。”
伤心女说伤心事,泪水涟涟,凶恶汉起凶恶意,杀气腾腾。
见杨洁泣不成声,叶阳大怒,二话不说,握着拳头折身出了房间。此时林源正在堂屋里看押着杨慧,叶阳指着她骂道:“你这恶女人为了银子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看我如何收拾你。”
杨慧见事情败露,也不再装骗,索性骂道:“我自给他寻个好婆家,管你屁事?”
叶阳见她嚣张,更加恼怒了,抓起衣领挥拳就打,边打边说:“你行恶时,可曽想过善人自有善人助,恶人必遭恶人诛么?告诉你,爷爷正是那诛恶人的恶人。”杨慧挨了几拳,顿时鼻血喷溅,嗷嗷直叫,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又哀哀求饶,叶阳也不听她,将她摔在地上只顾痛打,直待她不动了才住手。
林源用手一探杨慧鼻孔,道:“死了,兄弟,我们快走,待天亮后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今日虽没弄到银子,杀了这个恶女人,倒也痛快,”叶阳将满手的血迹放在衣服上往复擦了几擦,开心地笑了笑。
二人正欲离去,杨洁从侧房里出来道:“二位大哥,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叶阳道:“杨姑娘,你还回旅馆里去做帮工吧。”
杨洁道:“我已偷偷溜走,如何还敢回去?”
叶阳道:“那你回家去。”
杨洁又说:“我已家破人亡,哪里还有家?”
叶阳左右为难,无奈地道:“姑娘,我给你些银两,你到别处谋生去吧。”
杨洁茫然道:“经历此番劫难,杨洁哪里也不想去,真想找一深山做个女尼道姑了此一生。”
叶阳道:“如此最好,你想去哪个寺庙道观?我给你银两做盘缠,”叶阳说着就在身上摸来摸去,发现身无分文,遂对林源道:“三哥,你在此等候,我回城找大哥要点银两来。”
叶阳匆忙出了大门,林源坐在那里心想,我们都走后,这恶女人尸体倘若被人发现,官府必定追究,说不定会连累这附近的无辜百姓,不如将尸体砍成小块丢到辰水河里去,免得她生前害人,死后还要连累无辜。
林源主意打定,摸出刀来将杨慧尸体砍成几十块,用布袋装起来,背起就往外走。到了辰水河边,林源这里扔几坨肉,那儿丢几块骨,分散到好几个地方一阵乱甩,一会儿工夫就将一条人丢进了孱孱河水之中。待回到小屋时,唐海、山勇、叶阳已在屋内了,原来叶阳去找唐海讨要银两,唐海见叶阳衣袖上满是血迹,追问之下才知道事情经过,于是急忙带着山勇、叶阳赶了过来。
“杨姑娘,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去他处谋生吧,”唐海和蔼地将几锭纹银送至杨洁手上。
杨洁战战兢兢地接过银子道:“多谢大哥。”
唐海又问:“杨姑娘打算去哪里?”
杨洁道:“小女只想找个清静之地了此一声。”
唐海道:“杨姑娘主意已定么?”
杨洁道:“世道险恶,哪有我等弱女子立身之地,小女只求托身山林,皈依佛、道,早日解脱。”
唐海道:“你若决心已定,我倒有一个去处。”
杨洁喜道:“请大哥指点。”
唐海道:“当今世上有一得道真人,姓王名平,法号常月,先皇光宗赐予他御制度罪金牌一块,我曾欠下他一份人情债,许诺为他度一道人,你若愿意,我休书一封,你带信找他,他定能收你为徒。”
杨洁大喜:“我亦曾闻得王真人大名,如能拜在他的门下,小女子求之不得。”
唐海当即写信一封给杨洁道:“上月听人说,王真人如今正在思南讲道,离此数百里远,你可前去寻他。”
杨洁拜道:“大哥活命之恩,小女永世不忘。”
送走杨洁,唐海道:“原本打算灭了‘九爷’,现在三弟、四弟做下此杀人大案,辰州已非久留之地。”四人当即出门,趁夜向东朝潭州而去。

王惟福2022-05-14 19:04:5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四回:穷秀才屈陷囵圄,富囚徒诚拜道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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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源若是将尸块尽数抛入河里倒也无事,可偏偏心大意,一路上掉下几块血淋淋的人肉,惹出一桩天大的冤案。
次日一早,一大堆人围着尸块议论纷纷,早有好心人报与县衙,衙役熊有才慌忙禀告给典吏赵远,赵远大惊,召集捕头、捕役、仵作一班人马,在好心人地带领下匆忙赶往现场勘查。
见惯不怪的捕役们忙着勘查、取证、寻访周边百姓,破案程序有条不紊,天亮后,在沿河附近又陆续发现十几块尸肉。消息传开,整个辰州沸腾了,一时人心惶惶,百姓议论纷纷。
当天未时,知府刘略与同知程宛、判官余乔在二堂端坐,焦急地听取典吏赵远、捕头曾兴、捕役江涛、熊有才、何晔、王冲、仵作张玄等人汇报案情。
仵作张玄首先介绍:“根据拼凑起来的尸块推断,死者二十五六岁,女子,短发长脸,系被人暴打头、胸、腹等部位而死,死亡时间是昨夜子时,尸体被利器分成几十块,分别抛弃在沿河路边、竹林和河水中。”
捕役熊有才道:“据百姓反应,昨晚未发现可疑之人出现在抛尸现场,城内城外亦无百姓失踪。”
王冲道:“山林中一处抛尸现场有一酒罐,另一个抛尸点提取男鞋一只。”
王冲刚说完,捕役刘瞻急忙闯了进来:“各位大人,春风客栈掌柜刘国正报告,他雇佣的女仆杨洁昨日上午外去买菜未归,我已经将刘掌柜带来……”
问毕刘国正后,得知杨洁二十五岁,从贵州逃难而来,平日里与住店客人勾三搭四,讨些小钱零花,昨日一早上街买菜未归。
捕头曾兴道:“虽然尸身不全,难以辨认,但死者应是杨洁无疑。杨洁孤身一人在辰州谋生,常与那些浪荡公子眉来眼去,故而嫖客作案嫌疑最大。又因案发地点在江边偏僻的竹林附近,料想凶手应该是老嫖客了,且与死者极熟,不然死者怎可能深夜跟随凶手去如此偏僻之地?凶手对州城附近很熟,应是本地人。另外,凶手肢解尸体的手法利索,应为杀人惯犯或屠夫之类的粗人……”
曾兴在辰州做捕头近三十年,他的一番分析迎来一片喝彩,程宛、余乔等人无不称善。程宛赞许道:“曾捕头言之有理。”余乔点头附和:“有曾捕头在,何愁破不了此案。”
刘略道:“今日早晨发现凶案,仅半天时间,案情就已明朗,皆赖诸位之力。诸位当遍查本府那些浪荡公子、无籍恶棍、惯常嫖客、凶恶屠夫等可疑之人,本官定要在一月内破此凶案,还辰州百姓一片安宁青天。”
2
经过十余天的明察暗访,没有找到杀人惯犯,亦无发现无籍恶棍,更未捉到惯常嫖客和浪荡公子,倒是依法擒获了秀才王善。因为,有百姓密告王善曾经在春风客栈门口辱骂过杨洁,并且威胁要杀掉她。
王善,辰州莲村人,四十八岁,原为本府秀才,后屡次参加乡试不中,为了谋生,刻苦攻读之余,偶尔也跟做屠夫的岳父外去杀猪赚点儿小钱,如今已有十五年持刀经验,也算是半个屠夫了。
审讯开始!
王善被木枷拷住,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直打哆嗦。衙役一进来,王善像见到救星一般急切辩解:“小人没杀人,大人怎么把小人抓起来了?”
曾兴笑而不语,平和言道:“王善,你有话跟县太爷说去。”
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将王善夹起就往外拖,到了公堂上,但见两边衙役威风凛凛,知州刘略猛拍惊堂木,大声喝道:“王善,你可知罪?”
王善辩解道:“大人,小人无罪呀。”
刘略冷笑道:“说说你跟杨洁吵架的事吧!”
王善顿了一下:“哦,这个呀,小人那天路过客栈,有个女子桃红柳绿,一看就知不是良人,她在客栈门口妖里妖气地招呼小人,小人秀才出身,熟读圣贤文章,岂肯与她勾搭,故而没有理她。谁料走出没多远,就听到她在背后骂我‘穷鬼’,我一时气恼,回头就骂了句‘贱人,休要狗眼看人低!’。小人当时并不知道她叫杨洁。”
刘略问道:“你威胁要杀了她?”
王善答:“她骂人的话刁钻刻薄,小人一时气愤,因此说了‘贱女人休要张狂,惹我太急,我杀了你。’但这是气话,王善堂堂秀才,怎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杀人?”
刘略闻言大怒,桌子一拍,喝道:“王善,我看你也是本地人,乡里乡亲的,又有功名在身,有意给你一个自首坦白的机会,你别不知好歹了!”
这一怒,把王善吓着了,惊得半响不语……
刘略见王善拒不交代,遂命大刑伺候,怎奈王善宁死不招,刘略无奈,只得吩咐将遍体鳞伤的王善押入牢房,又命曾兴带人去王善家中细细搜查。
傍晚时分,刘略等人正在二堂研讨杀人案情,曾兴回报:“从王善家里搜出菜刀一把、斧头一柄、衣服几件、鞋两双、小册子三本。经检测,刀、斧头、衣服和鞋上均未有血迹,亦未发现衣服上附有妇女头发、丝线等物,小册子上除了几首诗文草稿外,记载的都是些买肉赊账的账目,未见有行凶杀人的蛛丝马迹。”
曾兴接过小册子随手翻了翻,确实没有什么破案价值,倒是第一页上有一首《西江月》词填得不错,词曰:
红红绿绿酒肉,
独独孤孤空愁。
四十人生不出头,
枉读千年春秋。

攘攘熙熙人间,
匆匆忙忙万年。
木楼佳人浅溪边,
胜过昆仑神仙。
曾兴不解其意,将词交予赵远,赵远读摆,也琢磨不透,交与知府大人刘略。
刘略探花出身,颇通文采,读完词后暗想:“死者杨洁是客栈妓女,平时出入灯红酒绿场所,正应“红红绿绿酒肉”。王善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妄自尊大,自诩读了“千年春秋”也不为过。案发现场在溪边竹林里,竹林里正好有破木屋一间,岂不正应“木楼佳人浅溪边?”
想到这里,刘略不禁抚掌大笑:“常言道,邪不胜正,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杀人凶器、衣服、鞋上的血迹可以洗掉,然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有此贼亲书的自供状在此,罪证如山,看他如何抵赖?”
其他几人不知何意,都问:“大人,这词怎么是自供状了?”
刘略得意洋洋地道:“各位大人一会儿就知道了,赵典使,将此贼押上公堂,本官自有妙计着其招供。”
赵远领命,赶紧命人擂鼓升堂,知府刘略见曾兴等人带来人犯,大喝道:“王善,你可知罪?”
王善有气无力地申辩:“大人明察,小人无罪。”
刘略将小册子往地下一丢,怒道:“罪证在此,如何抵赖?”
王善拾起一看,正是自己记账和草写诗词的小册子,但不知为何成了杀人罪证,茫然问道:“请大人明示。”
刘略冷笑:“小册子中的《西江月》为你所作?”
王善答道:“小人虽为屠夫,但乃秀才出身,能做诗词,此词确为小人闲暇时所填。”
“此词何意?”刘略冷笑着问。
“小人有一同窗,姓黄名胜,我二人常饮酒为乐,那日酒后回家,想我年近五旬仍无功名官职,一时伤感,生了退隐之意,遂填了这首《西江月》。”
刘略又是一声冷笑:“好你个王善,本官面前还要狡辩。你道我不知?杨洁本是一风尘女子,常出入灯红酒绿风月场所,此乃‘红红绿绿’也。其人颇有姿色,你虽心中有意,岂奈她芳心无情,故而你愁闷不堪,此乃‘独独孤孤空愁’也。你设计将杨洁骗入城外溪边竹林内强行奸污,快活惬意,此乃‘木楼佳人浅溪边,胜过昆仑神仙’也。你虽得杨洁之香体,终不得她佳人之芳心,不得已而杀之。凶案情景,尽在词中,如何抵赖?”
王善听了知府大人一番揭穿,一时莫名其妙,意欲再辩,刘略怒道:“我看你这刁蛮小人,不动重刑定然不招,来人,大刑伺候。”
王善大声申辩,但一班捕役早已将人按倒在地,任你呼天抢地,我只抡棒狠打。见王善被打得皮开肉绽,刘略只是冷笑不止。
几番用刑过后,王善誓死不认,刘略无奈,只得命将王善再次押下,改日再审。
赵远赞道:“大人火眼金睛,仅凭一首词就发现真凶,下官佩服。只是此贼虽是秀才,却做了十几年的屠夫,身体硬朗,死不招认,如何是好?”
刘略笑道:“不妨,大凡歹人都顽固刁蛮,做下弥天大罪后,多有侥幸躲过的心思,只要多动刑几次,慢慢击溃其防卫之心,自然而然也就招供,我敢断定,不出五天,此贼必招。”
果不其然,连续动刑后,王善第四天就招供了。
刘略大喜,当即写下判词:
恶徒王善,家有娇妻,虽读圣贤之书,不守君子之道,寻花问柳,有辱斯文。善与杨洁,常有金银之交,偶有苟且之欢,然终究同床异梦,虽有周公之礼,何来龙凤之情?古往今来,大凡鱼水之欢,欢尽必分,酒肉之交,利散必绝。善与杨洁,风月之情尽,金钱利益现,二人争吵,相互辱骂,以致情尽生仇,爱绝起恨。王善恶念一生,早忘仁义,持刀杀人,碎尸弃野,神人共怒,天理不容。本州遵照大明律法,昭彰正义,遵循天理,判处王善斩首,昭示天下为鉴。
3
王善之罪,残酷暴戾,民愤极大,以律当杀,判词既出,百姓欢呼,只盼早日正法,昭示天理。
然而,偏偏王善命大,走到鬼门关前,又被黑白无常一脚给踢了回来。
原来,在拘押期间,狱卒李崇半夜查房,查到王善所在的牢房时,因听到屋内有响声,遂开门进屋查看,发现斗殴犯人鲁四捂着肚子在被子里呻吟,李崇暗想:“鲁四家乃当地大户,白天刚收了他父亲送来的二十两纹银,鲁父拜托我照顾好他的宝贝儿子,以后还得靠这棵摇钱树发财呢,如今这小子生病,我何不好生照顾,改日也好再向其父索取钱财。”想到这里,李崇心中大喜,立即将鲁四带出,送往当值房休息,此时另一值班狱卒已经呼呼大睡,李崇道:“你在此休息片刻,我给你倒一碗玄胡热汤来吃,此药最能止痛。今日你算走运,遇我当值,要是换了别人,痛死了也没人管你。”
李崇满以为这一片善意定会让鲁四对自己感恩戴德,怎奈鲁四乃蛇蝎心肠之人,他见夜深人静,又无他人在场,一时起了歹心,突然从背后扑上去用力掐着李崇的脖子死死不放,意图杀人越狱。
李崇背后被抱,脖子被掐,一时挣脱不得,生命危在旦夕。
碰巧王善因冤情不申,心中烦恼,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听到外面有响动,又见牢门开着,就小心翼翼地走出牢室来到当值房外,恰好看到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
王善见鲁四行凶,赶紧跑过去施救,继而大呼救命。熟睡的当值狱卒一跃而起,赶忙跑过来与王善一道将鲁四瓣开,救了李崇一命。闻讯而来的数十狱卒则持棒将鲁四一顿狠揍,只打得脑浆四溢,鲜血直流,一命呜呼。
巧的是,李崇的舅父正是湖广布政使右参政徐靖,徐靖为了报恩,授意刘略免除王善死刑。刘略不敢违抗,连夜与同知、判官等人商议,反正杨洁家中无有亲属,王善杀人一案没有苦主告状,遂以误杀妓女在先,救人立功在后为由,将王善改判流放衡州监牢。
就这样,王善死里逃生,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来。
4
李崇乃三代单传的根苗,李父感恩王善救了儿子性命,于发配当日亲自送行,反复叮嘱押解的衙役一路小心照顾王善,不可为难他。到了衡阳,衙役道:“王善,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李员外给你的三十两银子,此财我兄弟几个不沾你半文,可大牢里藏垢纳污,你这个富囚徒好自为之。”
刚入衡阳大牢,王善心里憋屈,不服监管,常与狱卒大吵大闹,口称冤枉。狱卒大怒,将王善拖出暴打,差点要了这含冤囚徒的性命,如此反复几次之后,王善终于安静下来。
这日大牢驱赶五十名犯人前往回雁峰回雁观内铺设石板,王善也是其中之一。众犯人正在三清殿外的院内干活时,带队狱吏刘铭闲话中问道士回雁峰回雁观的来历,道士回道:“此峰乃南岳七十二峰之首,每年冬天,北雁南来,飞到这座山峰后即不再南下,全在此处过冬,你再看此山形,颇像一只鸿雁伸颈仰头,展翅欲飞,故而山名‘回雁峰’,庙称‘回雁观’。”
张铭听毕,转身对正在忙碌的众囚犯说:“听到没有?北雁南飞,就此回头,尔等不管犯多大的罪,自今日始理当改过自新,回头是岸。大家努力干活,收工时都到三清殿里给三清祖师磕个头悔个罪,争取早日归正做人。”
收工后,刘铭当真让每个犯人进殿磕拜,众囚犯磕完后出殿排队等候点名,张铭清了清嗓门,拉长声音一一点名,众人俱在,唯独不见王善,于是厉声喊道:“王善……”良久不见回应,王铭大怒,又喊两声“王善。”依旧不见回答。
王铭急忙闯进大殿,只见王善呆呆地立在殿内,仰望着殿中央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神像,目光虔诚,纹丝不动。
张铭见此情景,心中微微颤动,刚才火爆的怒气顿时消失于无形,步入大殿,亦恭恭敬敬地朝三清神像拜了三拜,而后轻声提醒道:“王善,该回去了。”
这声音柔和中带着三份的敬意,让众囚犯很是奇怪,这完全不是刘铭平时对犯人说话的语气。
王善默默地再拜了三拜,然后默默地走出大殿与众囚犯排在一起。
当晚,王善寄信与哥哥王德,嘱咐哥哥速送几本道教经书来大牢里。
王善皈依道祖了。
此后王善除了劳作、吃饭和睡觉外,其余时间与书为伴,监牢狱吏见他沉迷于道书,不再胡闹了,也乐观其成。从此以后,王善成了狱中道士,时时打坐,常助他人。
但是狱吏和其他囚犯常在私下窃笑:犯了这天大的恶罪,就算念三辈子的经,死后也免不得地狱受刑。
林源将杨慧弃尸河中,本意是想她生前害人,死后不要再连累他人,却不晓得命运天定,人力难抗,这恶女人活着磨人不少,死了也要害得他人家破人亡,正合古语:
善人行善善常在,恶人死后恶犹存。
善恶无常神不测,冥冥有数人难违。

王惟福2022-05-15 09:27:1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五回:王德赴京拜青天,杨涟上疏参奸奸佞
1
村子里的人三五一群的聚在一起,大伙儿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王善杀人的恐怖故事。王善的妻子马兰也常常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时而低声抽泣,时而长声叹息,时而哀怨自己命苦,时而痛骂丈夫负情。唯有兄长王德深信弟弟是个心慈之人,乃拜父母道:“爹、娘,我弟至善,此事必有蹊跷,为兄者不能替弟伸冤,生有何意?儿听人讲,我大明天下有一个执法公允的好官,姓曹名印,为刑部郎中,先皇赐予通天笏,当今皇上下旨着他行法。儿想,弟弟冤情昭雪全赖此人了,今儿决意北上京城求曹大人伸冤,望爹娘恩准。”
爹娘大喜,连夜为王德备了干粮衣物。次日清晨,一家三人村口相别,爹娘千叮万嘱过后,又将多年积攒的十三两银子送与儿子做盘缠,王德含泪受了,跪地拜别二老。
深冬时,冰霜日,古曲径,独行叟。
王德一路北上,餐风宿水万般苦,卧月眠霜愁对天。为了省点银两孝敬曹大人曹青天,这个可怜的告状人舍不得乱花钱,行在山间摘野果,步踏村庄乞剩饭,不知忍了多少屈辱,受了多少苦累,走了四月有余,终于来到北京城下。
其时已是初夏,北京天气微暖,王德换上衣服入得城来,只见酒肆茶坊人喧喧,米街油巷闹嚷嚷。王德生于山水之见,长在茂林之中,何曾见过这般繁华?一时愁眉顿失嘴露齿,苦脸呈欢展笑颜。
几番打听来到刑部衙门前,见飞檐斗拱,鳞次栉比,甚为庄严,王德整了整衣服,壮胆上前询问道:“官爷,小人王德,有冤情上诉,特来求见曹大人,万望青天曹大人为民做主。”
几个门子见了,一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道:“滚边去,滚边去。”另一个对其他人道:“又是一个找他的人,这衙门里好像独有他一个大人了。”
王德慌忙退了几步,解释道:“小民确有奇冤,千里迢迢赶来求见曹大人,还望几位官爷通融。”
那个挥手驱赶王德的门子骂道:“来我们这里的人个个都说有奇冤有奇冤,曹大人他是三头六臂?怎管得了你们这么多事?告诉你,你再胡搅,先定你个越诉之罪,打一百大板,叫你两条腿欢天喜地跳着来,四条腿哭天抢地爬着归。”
几个门子一番驱赶,王德哪敢争辩,只得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一个白须老者近前叫道:“那汉子,那汉子,随我来!”
王德不知何事,懵懵地跟着老者到了一小巷中,老者道:“你这外乡人好不晓事!”
王德道:“老丈,我弟蒙冤入狱,闻得曹大人手持通天笏,主持天下公义,特来求见,有何不妥?”
老者摇摇头叹道:“唉!也怪不得,朝中之事,你一个小小百姓焉能知晓!”
王德拜道:“请老丈教我。”
老者道:“这刑部衙门专管天下刑狱,内有尚书一人,乃正二品大官,左右侍郎各一人,也是穿孔雀紫服的正三品,其下才是郎中、员外郎、主事、照磨、检校、司狱、司务等官职,刑部内又有总部、比部、都官、司门各衙,曹大人仅是一个司门郎中,他虽有先皇通天笏,却也只是一个穿白鹇的五品官而已,你们这些告状的刁民出口曹大人、闭口曹青天,眼中可有尚书和侍郎?”
王德道:“小人乡野粗汉不懂朝中规矩,还望老丈教我如何做。”
老者笑道:“依大明律法,越级上诉乃是重罪,你若在衙门外纠缠,把他们闹烦了,真给你定个越诉之罪那就麻烦了。莫若我给你写一诉状,你回去在本地州府呈告,准能开堂复审。”
王德将信将疑,问道:“我拿你的诉状呈给曹大人如何?”
老者道:“你若非要找他也行,我先给你写了诉状,或许哪日曹大人出来被你碰到,你可拦轿告状,成与不成,要看你的造化了。”
王德大喜,当即请老者动笔,写完后,王德又问道:“这状子能行?”
老者微怒道:“看你说的,我乃京城第一状师,替人写了几千状子,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王德大喜,小心翼翼地收了状子,付了百文铜钱给老者,千恩万谢而去。
2
守了三天,每出一顶轿子,王德都要上前打听一下是哪位大人出行,全被开路的衙役给骂了回来。
王德苦闷极了,暗自思忖:见了曹大人,总得买些礼物孝敬孝敬吧,家里带来的银子,数月来零零碎碎用了一些,如今仅剩十一两了,王德思虑再三,觉得不能坐吃山空,不如先找个活儿谋生,闲暇时再去打听曹大人的行踪。
主意已定,王德找了一家酒坊做了个烧火工,这日向刘掌柜请教伸冤之策,刘掌柜道:“京城里除了刑部外,都察院和大理寺也是受理天下刑狱的衙门,不过,每年从各地奔赴京城告状的不少,但鲜有成功者,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王德低头默然,待酒坊打了烊,独自一人上街买了纸笔,将状子抄了几份藏好,次日告假一天,带着状子来到都察院告状。
都察院守门门子笑道:“都察院之职乃是复核各省职官犯罪案件,无官无职的小民纵有天大的冤案,也没有资格到我们这里来,念你山高路远一路不易,也不追究你骚扰公门之罪了,速速离去吧!”
王德垂头丧气,只得再去大理寺衙门外碰运气,又被门子呵斥一顿道:“你这刁民好大胆,大理寺虽然审录天下刑名,推情辨明,不陷无辜,但只收刑部和都察院呈送来的案子,你一个百姓来此搅闹什么,真有冤情,速回原籍,逐级报来。”
王德无奈,疲敝不堪地回到酒坊,刘掌柜见他这般模样,早已猜知结果了,复劝道:“自古以来有几个告御状成功的?衙署不可测,官家不可靠,古人说人有祸福悲欢,月有阴晴缺圆,老哥你就认了吧!”
王德愤愤不平,道:“不,我要等曹大人,我相信曹青天能还我弟清白。”
刘掌柜叹息道:“我乃京城本地人,如今三十多岁了,从未见过五品以上的官员,你才来几天,就想在大街上遇到曹大人?”
王德道:“天子脚下,皇家门前,难道就没有一个能为我弟伸冤的清官?”
刘掌柜叹道:“你们这些来京城告状的,总抱怨自个儿家乡有多少不公,个个想望着来京城求个公义,岂不知你那家乡的不公,根源恰恰就在这京城里,你觉得梧桐种子会长出满是刺儿的枣树么?”
王德大为沮丧,喃喃自语道:“兄弟者,手足也,我弟正在大牢里受屈,哪怕伸冤再难,我这做哥哥的也要拼上一拼。”
过了几日,听说大官们早晨都会入宫朝见皇帝,王德盼着曹印也能在这些大臣之中,即便遇不到他,相信这么多早朝的大官中总有一个青天吧,只要遇到一个,那弟弟就算有救了。
这日王德又告假伸冤,一大早就来到紫禁城外,不料皇城外大街上到处都有持刀军士护卫着,王德根本无法近前。见到一队又一队人马过来,一顶又一顶轿子近前,王德壮胆隔空呼唤:“曹大人,曹大人,曹大人……”
那些官爷们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依旧优哉游哉地前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瞟上王德一眼的都没有。倒是几个护路的军士大声呵斥着奔向王德,骂道:“吵什么吵,滚开!”军士们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打,王德五十多岁的人,哪里经得起这顿拳脚,挨了三五拳,就疼得滚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军士走了,后面一轿驰来,轿中官员听到外面呻吟声,掀帘问道:“何人?”卫士回道:“想必又是告状的刁民。”官员喝道:“护路军士怎么搞的,也不将这刁民拖远些,放在路边搅扰众大臣兴致。”卫士听了抓起王德就往远处拖,丢下后,又猛踢一脚骂道:“叫你还来告状!”
王德悲愤交加,欲哭无泪,背后忽有一人问道:“你这汉子为何一大早在此啼哭?”
回头一看,见是一中年汉子,相貌虽不凶狠,却也是一身青色官袍,唬得王德连忙摆手道:“小人误闯诸位大人大驾,该死,该死!”王德边说边费力地爬起,一步一拐地逃了回来。
王德浑身疼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日下不了床。刘掌柜劝道:“钱乃身外之物,你伤得不轻,如舍不得花费银两请大夫治疗,万一落下个伤残,下半辈子如何度过?”王德闻听大惊,细想一下,爹娘尚在家中期盼着我回去呢,果真落下伤残回不了家,岂不活活苦死了二老?于是央求刘掌柜请来大夫,敷了草药,三天后又请大夫前来换药,如此一月功夫,花光了所有的银两,好歹也换来一个身体无恙。
3
眼见告状无望,伸冤无门,王德心灰意泠,决意认命,回家侍奉父母去。悲痛之下,撕了所有的状子,受了刘掌柜赠送的五张饼,含泪辞谢而去。
走到永定门内,见街边有两个汉子敞开衣衫席地而坐,身边有一牌子写着:“山东德州”四字,举目再看,前面还有好几人都是如此,只是牌上所写的字不同,有“河南开封”的,有“江南扬州”的。
王德怪问道:“二位老弟,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道:“你看不懂么?”
王德摇摇头,那人道:“我兄弟俩是来京城贩卖毛衣的,如今准备回德州老家,凡是有官员富户要去德州的,往往都会来这里寻找挑夫,一路上包吃包住,还有每天五十文钱的酬劳,我二人立此牌子,就是等候要去德州,又需要挑夫的大官富户。”
王德大喜,也立一牌,上写“湖广辰州”,与那兄弟二人并排坐下。等了半天,那去德州的兄弟俩被人雇走,王德心急,又在牌子上加上五字:“每日三十文”。王德暗想,只要包吃包住,即便每日少些报酬又有何妨,总比我一个人沿路乞讨回去的强。
王德刚刚落笔,正准备坐下,却看到三个汉子站在后面看着自己,为首的笑问:“这位老哥,这里的挑夫每天都是五十文的报酬,你为何只要三十文。”
王德见三人穿着不像大官大户,遂随口回道:“我想早些回家去,因此自愿少要些报酬。”
那人道:“我要去真定,与你回湖广顺路,你可愿意帮我挑些衣物同行?”
王德大喜,虽然不知道真定在什么地方,但只要顺路,自己也能赚点盘缠,当即点头应承下来。
四人一路往南到了大兴,又从大兴往西赶到房县,再又转向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行了十天才到真定城下。王德所挑的衣物不重,每顿饭都是有酒有肉,真如神仙般的日子。抬头看到“真定城”三字时,王德不禁暗暗叫苦,想不到真定城这么快就到了,十天时间也只有三百文钱,接下来的数月还得靠自己孤苦伶仃地乞讨回去了。
“老哥哥,这就是真定,多谢你一路为我挑担,这八两银子你拿去,一路上多多保重。”那为首的汉子将八两碎银交到王德手中,而后转身朝城中走去,另一汉子紧紧跟随,留下一个接过王德肩上的胆子挑起就走。
王德拿着银子感激不已,复又觉得自己仅挑了十天,怎可收人家八两银子,于是抓住后面这挑担的汉子道:“不可,小人虽然穷困,但无功不受禄,怎能收你们这么多好处。”
那汉子笑道:“你就安心收下,我家大人本就不需要挑夫,因别人都是要五十文钱,独你一人只要三十文,见你心善,又识得你就是一月前在皇城外误闯诸位大臣车驾而被打的流浪汉,知你可怜,所以这才雇请你。这八两银子大人也是算好了的,你回家估摸要四个月,每天报酬按五十文算,四个月可得六两银子,再加上一路吃喝,所以总共给你八两。”
王德听了大惊,问道:“小人无功无德,怎敢受你家大人如此厚爱?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那汉子道:“我家大人姓曹名印,乃刑部司门郎中,天下人称北法曹印的便是。”
听了这话,王德的眼泪夺眶而出,想不到苦找了数月的青天大人,寻寻觅觅人不见,恨恨怨怨在跟前。王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腔悲愤泪横流,一肚冤屈拜青天,一边磕头,一边哭喊:“曹大人,小民冤屈……”
4
真定驿馆。
“红红绿绿酒肉,独独孤孤空愁。四十人生不出头,枉读千年春秋。攘攘熙熙人间,匆匆忙忙万年。木楼佳人浅溪边,胜过昆仑神仙。”曹印反复吟诵后问道:“县令刘略就凭这首《西江月》定了你弟杀人之罪?”
王德道:“正是”
“没有人证物证?”
“没有。”
“荒唐!”曹印大怒,这岂不是草菅人命?
“我弟良善,遇此冤案,今生休矣,还望曹大人为我弟雪冤,”王德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给曹印跪下。
曹印慌忙扶起道:“你弟之案,依律不当定罪,可惜我虽在刑部,却只是一个司门郎中,不宜直接过问此案,我虽有通天笏,可全国捕盗,却无审案之权,不过老哥哥放心,我在真定办完事回京,即将此案通告湖广清吏司员外郎、主事等人,他们定会复核你弟之案,万一他们还是不公,我即奏闻皇上申明你弟的冤屈。只是,只是你擅自来京告状,属越诉,《大明律》明文规定: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诉者,笞五十……”
王德一喜一惊,疑惑问道:“怎么,你们刑部哪些看门狗都只是将我哄了出来,不曾打过我,曹大人莫非要责罚我?”
曹印劝慰道:“太祖君临天下,明礼法以导善民,定律令以绳顽愚,天下百姓见法而喜,君臣上下遵律而行,你弟弟的冤情,就是因为官吏不遵守律法所致,既如此,你身为当事之人,难道不应该首先遵法守律吗?”
王德道:“曹大人之意,我当受笞五十,方有权为弟伸冤?”
曹印道:“我亦不忍你受罚,只是律法威严,不容丝毫猥亵,你既越诉,我身为刑部司门郎中,岂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王德暗想,早就听说曹印执法一丝不苟,如今看来果真不假,也罢,只要能为弟弟伸冤,挨打就挨打吧,乃坚定言道:“好,我随大人回京,大人将我送有司责罚就是,但求千万眷念我弟之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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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印在真定公干三天,带着王德回到北京,刚入衙门,曹印叫来主事吩咐道:“这位王德老哥,湖广辰州人氏,来京城告状,依律当治越诉之罪,你将他带到西城兵马司依律处罚,老哥哥年龄大了,定然吃不了那五十大板,受刑后你带他去医馆敷药。”
主事一惊,正想说话,又素知曹印执法威严,只好将未出之言强行咽下。
曹印又取来二十两银子交与王德道:“老哥哥,莫要怪罪曹印,曹印尊崇律法,不敢有丝毫懈怠,你受笞刑后先养好伤,伤好后,早早回家等候消息,曹印必不负你。”
王德大喜,受了银两,谢了曹印,随那主事离开刑部。
二人刚走,有下人来报,左副都御史杨涟求见。曹印素知杨涟正直,赶忙迎到门外,二人寒暄一番,入堂坐定。杨涟道:“曹大人一向正直无邪,又受先帝御赐通天笏,杨涟拜服。”
曹印道:“提起往事,曹印不胜羞愧,先帝驾西三年多了,曹印仍旧一事无成,上负先皇,下负天下百姓。”
杨涟笑道:“此事不能怪曹大人,三年多来,大人提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善谏良策,杨涟极为钦佩。百姓也都知道朝中有个曹印,执法如鼎,忠贞不贰,是个难得地好官呀!”
曹印苦笑道:“杨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事实本来如此嘛,”杨涟倾身向前,低声道:“曹大人大志难展,才难伸,可知为何?”曹印茫然摇头,杨涟复道:“如今阉党蒙蔽圣聪,弄权专政,祸国殃民,魏忠贤网罗奸邪之徒结成死党,投靠其门下者,文有崔呈秀、吴淳夫、田吉、倪文焕、李夔龙,此五奸号称‘五虎’。武有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孙云鹤、杨衰,此五贼号称‘五彪’。另外还有周应秋等‘十狗’,魏良卿等‘十孩儿’,李蕃等‘四十孙’。这帮奸人盘踞朝中上下,遍布京城内外,手握权柄,大有欺主之势。曹大人三年多来提了不少奏折,怎奈都被魏阉党羽压下,大人多次持通天笏求见皇上,也被阉党无理挡在门外。正是这帮奸贼胡作非为,才使曹大人志向难伸,大翅难飞。”
曹印听了脸露怒色。
杨涟又道:“可喜的是,大明自有忠臣在,不容奸佞乱朝纲,我与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左大人、御史黄尊素黄大人、李应升李大人、袁化中袁大人,吏科给事中魏大中魏大人、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陈大人、抚宁候朱国弼等朝中直臣收集了魏阉不少罪证,譬如:大臣刘一燝、周嘉谟,同受先帝之命辅政,魏忠贤勾结孙杰论剪除异己,设计陷害,逼走二大臣,其罪一也。先帝年富力强,然而登极一月宾天,着实让人生疑。礼臣孙慎行、宪臣邹元标拨乱反正,追查阴谋,功莫大焉,而魏忠贤却逼走二人,其罪二也。满朝荐、文震孟、郑鄤、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侯震旸、贾继春等九人都是我大明忠贞不贰的大臣,皆因不依附魏忠贤,他即恼怒成羞,假传圣旨降斥,天下人都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如此欺主,其罪三也。魏阉之罪馨竹难书,多不可数,曹大人素来正直,难道忍心眼睛睛看着魏阉祸国?”
曹印一捶桌子,怒道:“我直道魏阉结党营私,未曾想他如此可恶。太祖当年定下宦官干政杀无赦的祖训,可如今这一祖制却被阉党肆意践踏,我当上奏皇帝揭发魏阉乱法度,废祖制之罪。”
杨涟大喜,起而拜道:“实不相瞒,自从魏阉将忠臣满朝荐贬往边疆后,杨涟就发誓要为国除奸。杨涟不才,明日冒死弹劾奸佞,若能得到曹大人鼎力相助,大事必成。”
6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杨涟呈上《二十四罪疏》,痛责魏忠贤累累罪行。时天启皇帝正在亭中品茶,命尚膳太监王体乾陪坐,王体乾本是魏忠贤心腹,斜眼瞟见案桌上的《二十四罪疏》,乃趁皇帝如厕之机展疏偷看,见第一大罪乃是:
太祖高皇帝祖训,宦官太监不许干预朝政,违者杀无赦,魏忠贤浊乱朝常,罔上行私,倾害善类,损皇上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此不赦之罪也。
王体乾吓得冷汗直冒,赶紧将此疏放置于最底下,稍许天启帝回来道:“近日众臣呈来不少奏折,朕不胜其烦,王体乾,你捡紧要的给朕念念。”王体乾领命,从最上面拿了一本读,读了几本就停下了。天启帝不知何故,责问道:“怎么不读?”王体乾擦了擦冷汗,请罪道:“天气炎热,臣害怕汗湿疏折,请容臣擦汗后再读。”
天启帝见他果真大汗淋漓,笑道:“是了是了,朕坐在凉处品茶尚且感到炎热,你站在那儿自然会出大汗,也难为你了,也罢,晚上再读与朕听。”
王体乾大喜,跪拜谢恩:“皇上体谅贱臣,古来圣君未有能及者也。”
天启帝颇爱木工,在宫内专门设了木工房,自己时常在里面玩弄木匠活计,听了王体乾的话,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别拍朕马屁了,起来吧,陪朕去木工房走走。”
魏忠贤得报大惊,召集心腹商议对策。尚宝少卿刘志选道:“杨涟上二十四罪疏,非其一人之谋,乃东林党众贼之计也,以下官之见,我等亦上疏揭东林党徒之罪,反戈一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王体乾笑道:“皇上不喜党争,他们越是一并上疏诋毁魏公公,越是证明他们死党一派,如此方可为我所用。”
魏忠贤道:“体乾有何妙计?”
王体乾道:“公公暂且无须动作,静观其变就是,过几日待那帮东林党人都跳出来弹劾公公时,公公只需假装委屈,到皇帝那儿哭求辞官,言语间挑逗几句,暗示所有上疏的大臣都是东林党徒即可。”
魏忠贤大喜道:“妙,皇上只要明白他们弹劾我乃是出于私心,必定不会听他们的。”沉吟一会,又对王体乾道:“皇上颇爱木工,常常迷恋那私活儿,你今晚可在皇上做木工时读疏,那时皇上无心听你,随你怎么念都行。”
王体乾、赵志选会意一笑,俱称妙计。
王体乾依计而行,在天启皇帝做木工时奏请宣读杨涟的《二十四罪疏》,天启帝果然无心听他,王体乾遂避重就轻胡乱读了一遍,皇帝微微点头道:“嗯,知道了。”
数日后,众大臣依次弹劾魏忠贤,先后上疏者不下百人,曹印也上疏弹劾魏忠贤违祖制,乱法度,阻忠言,塞天听。一时之间,朝堂上下掀起了一股倒魏狂风,唬得魏忠贤慌慌不可终日。
魏忠贤见众大臣果真都来弹劾自己了,遂依计到皇帝面前哭诉道:“臣一心为国,鞠躬尽瘁,不想为杨涟、左光斗、曹印等人所不容。臣为国家计,请辞官为民,如能因此而平息东林党人之怒,使朝堂安定,文武同心,臣所愿也。”魏忠贤特意将“东林党”三字说得特重,说完后微微抬头,斜眼偷觑皇帝,见皇帝龙颜微怒,不禁窃喜。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痛哭流涕,言语肺腑,果然反怪杨涟、左光斗、曹印等人结党营私,不容区区一太监,一怒之下,传旨所有弹劾奏疏一概不允。
老奸巨猾的魏忠贤阴阴地笑了。
过了数月,此事逐渐平息,众大臣见皇上无意铲除魏党,个个无可奈何。魏忠贤大喜,对爪牙们道:“轮到咱家出招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道:“东林党刚刚发难,皇上已经责备他们了,我们此时反击,皇上反过来指责咱们也结党营私,岂不弄巧成拙。”
魏忠贤笑道:“不妨,咱家暂不动东林党徒,先拿曹印开刀。”
锦衣卫指挥佥师许显纯道:“曹印一心想着行法图强,从不结党,与东林党也无深交,此番弹劾公公也是受了杨涟的蛊惑,依我看,他也算不上恶人,拿他开刀,不足以威慑杨涟等人。”
魏忠贤阴笑道:“天下哪有什么善恶是非?善我者善人,恶我者恶人。”
吏部主事李夔龙道:“公公既要拿曹印开刀,下官倒有一策。”
魏忠贤喜道:“夔龙有何妙计?”
李夔龙徐徐道出计策来,大家听了齐声叫好。
王惟福2022-05-15 09:42:5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六回:阴人施阴毒毒害忠良,巧臣设巧计计救曹印
1
乾清宫内的宫女们正在忙碌着为皇帝端茶供斋,魏忠贤急急忙忙跑来奏道:“不好了,皇上,今个儿贵州传来恶讯,巡抚王三善孤军深入被叛贼安邦彦围困,参将王建中、副总兵秦民屏、千总刘毅力战而死,王巡抚也被俘殉国啦。”
天启帝闻言一惊,问道:“魏爱卿有何对策?”
魏忠贤道:“逆贼猖獗,当着兵部调兵遣将再剿。”
天启帝道:“此事爱卿好生办理,千万不要再出差错。”
魏忠贤道:“皇上圣明,臣这就让崔呈秀调度此事,但愿早降叛军,还我大明太平江山。”
天启帝叹道:“太平什么,不要说边疆战乱纷纷了,就连朝中也是烟雾弥漫。”
魏忠贤明白皇上所指就是众大臣弹劾自己的事,遂道:“都怪臣处事不周,致使众大臣误解,给皇上添忧了。”
天启帝道:“也不全怪你,他们结党营私,朕早已知之。”
魏忠贤道:“皇上圣明,但刑部郎中曹印深受先帝器重,此人一心行法,从不结党,他虽然也弹劾贱臣,贱臣却对他敬佩有加。”
天启帝赞道:“难为你有这般胸襟,杨涟、左光斗他们这些人有你一半度量就好了。”
魏忠贤又道:“曹大人精通历代律法,日夜专注变法图强,至今未娶,臣听说曹印为官极清极廉,家中虽有七旬老母,却并无一婢一奴,母子二人生活极为清贫。”
天启帝听了大为感动,道:“难得,难得,怪不得先帝赐他通天笏,看来此人确是忠贞之臣,朕当重用之。”
魏忠贤道:“皇上英明,臣让刑部尚书乔允升择日带他进宫,这样的清廉之臣当为我等榜样,臣斗胆恳请皇上赐婢女于曹大人,一来显示皇上仁德,二来也让曹大人早成人伦,三来使曹母老有所养。”
天启帝道:“嗯,魏爱卿深明大义,不计较个人恩怨,难得,你和曹爱卿都是忠臣,此事你去办吧。”
魏忠贤得了旨意,即令人选美女四人送入曹府,曹印受宠若惊,伏地拜道:“臣无功,怎敢受此厚恩。”太监俯身近前,笑道:“皇上固然知道曹大人不是好色之徒,然闻曹大人家有老母无人照料,故赐婢女以养人伦,曹大人还不快快谢恩,咱家还等着回去交旨呢。”曹印听了,这才安心收下,拜谢皇恩,送走太监后,安置美女服伺老母。
过了半月,刑部尚书乔允升召见曹印:“左侍郎周迎秋周大人今日在殿上举荐你,皇上下旨,召你明日进宫面圣,曹大人务要做好周全准备,莫让皇上失望。”
曹印大喜,急冲冲回家做准备,刚到门口,见周应秋愁眉苦脸地走在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哀声叹息,曹印拜道:“多谢周大人荐举之恩。”
周应秋抬头见是曹印,忙拱手回礼:“哦,原来是曹大人,皇上求贤,我何功之有?曹大人满腹才华,却受屈四年,有若鸟困铁笼,龙屈沟渠,明日金殿面圣,从此以后可以大展宏图了,可喜,可贺呀。”
曹印道:“行法度,兴大明,是下官毕生夙愿,然真要实现行法图强,安定社稷,还得依靠朝中各位贤臣共同努力才是。”见周应秋愁眉莫展,因问道:”周大人为何愁苦?”
周应秋摆手道:“唉,难以启齿,难以启齿,说出来让曹大人笑话了。周某年近五旬,至今无子,前几日老父为此去算了一卦,说八月十五之前寻一个后脖有黑痣的女子成婚方能有后,不然,今生绝祀矣。”说到这里,周应秋声音哽塞,啼啼哭哭地道:“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老父为此愁闷成疾,怕是要不行了。”
周应秋悲悲戚戚拭老泪,惨惨切切长叹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曹印劝慰道:“算卦之事岂可轻信?”
周应秋道:“我固然知道那都是些无稽之谈,然老父深信不疑,要是明日还寻不到这样的女子,绝后是小,老父忧郁而死,叫周某如何独生?”周应秋说着竟然俯身下去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曹印赶紧扶起道:“周大人不必忧伤,也是巧合,半月前皇上赐曹印婢女四人,其中就有一女后脖上有黒痣 一颗,既然如此,曹印将她送与大人为妾就是。”
周应秋突然止住哭声,站起来抓住曹印之手问道:“当真?曹大人莫要诓我。”见曹印笑着点头,周应秋摇摇头道:“不可,周某岂可为一己之私而夺曹大人之所爱,此事万万不可。”
曹印道:“不妨,此女仅是下官母亲的婢女,送予周大人又有何妨?况且周大人官高位显,事父极孝,此女得陪周大人,也不埋没了她。”
周应秋大喜,鞠躬拜道:“如此,老父有救了!”
2
曹印随乔允升进了宫,被一太监单独领入内书堂等候。曹印暗思:皇上召见臣僚都是在保和殿或乾清宫,有时也会在养心殿或者后花园,内书堂乃宦官学习之所,归司礼监管辖,皇上为何在此地召见我?
正狐疑间,只闻爽笑声从远处传来,曹印起身迎接,见魏忠贤带三个太监大步而入,不禁暗自吃惊。
魏忠贤笑道:“让曹大人久等了!”
曹印拱手道:“魏公公有何见教?”
魏忠贤乐呵呵地道:“曹大人请坐。”
曹印甚为纳闷,饿狼从来要食肉,哪有善心待羔羊?也不坐,直问道:“请问魏公公,皇上何时召见我。”
魏忠贤见曹印拒坐,顿时由欢转温,脸色一沉,自个儿一屁股坐下,冷道:“皇上政事繁忙,哪有工夫与人闲话。”魏忠贤喝了口茶,慢慢道:“曹大人屡次请求觐见皇上,不知有何高论,先说来让咱家听听,果真有治国良方,咱家再奏闻皇上召你。”
曹印大怒:“这么说,此番是你召我来,非皇上?”
魏忠贤嘿嘿笑道:“咱家哪有权召曹大人来,咱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是听皇上的。”
曹印怒道:“太祖法度,宦官不得干预政事……”
见曹印指责自己干政,魏忠贤大怒,冷冷道:“曹大人如无良策进献,咱家就去复旨了,”魏忠贤蓦然立起而去,走到门口停住,吩咐身边太监道:“回复皇上,就说曹印乃碌碌之辈,并无甚么大才,哈哈哈哈。”
曹印大怒,跟着出了内书房大门,对走远的魏忠贤吼道:“我有通天笏,有权直接去见皇上,何须阉人代为通报。”
怀着满肚子的火气,曹印匆匆来到乾清宫前想要求见皇上,远远看见带刀侍卫守卫在门口,回想起自己数番求见均被挡回的经历,不禁又心灰意冷起来。
曹印驻足良久,远远凝视着巍峨高大的乾清宫,思虑许久,最终还是无奈地哀叹而回。
回到家里,曹印拖着疲敝的身躯推门而入,忽见一帮锦衣卫缇骑端坐在家中,曹印大惊,怒喝:“大胆,你们竟敢擅闯本官私宅?”
为首旗尉道:“曹印,你擅杀皇上所赐婢女,下官奉命逮你。”话音未落,早有三个缇骑猛扑上来将人捆了。
曹印辩解道:“胡说,我杀哪一个了。”
旗尉怒道:“今日城外发现一女尸,经辨认乃皇上赐予你的婢女姚玉,你有何话可说。”
曹印大惊,姚玉正是自己送给周应秋为妾的婢女,她怎么死了?
3
曹印知法犯法,残杀婢女的事震惊朝野,消息传至湖广山塘驿,有一囚徒闻之大叹:“我之罪也!”
此囚不是别人,正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力荐四贤给光宗皇帝的满朝荐。满朝荐就任刑部侍郎后,因看不惯魏忠贤祸乱朝纲,上疏天启帝,揭露朝政“十可忧,八可怪”,得罪阉党,被削职为民,千里充军来到此偏远之地山塘驿。
满朝荐为人耿直,机警异常,得闻消息,暗自思忖:“曹印杀人,必是魏忠贤毒计,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人因我举荐入朝,今遭奸贼毒手,我当救之。”
满朝荐深知东厂、锦衣卫爪牙遍布全国,自己虽然充军千里之外,但阉党仍不放松对自己的监视,于是故意与友人对饮,醉后大笑道:“曹印杀人了,我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来,今日一醉方休。”
友人问道:“满进士的话让人糊涂,曹印是你推举给先帝的,他犯了重罪你有荐人失察之过,你不为此惶恐怎么反而高兴?”
满朝荐笑道:“你是不知道,曹印此人徒有虚名,并无真才实学,我误信民间传言,将他视为当今之商鞅、吴起,一时失察推荐给先帝,后来我与他朝堂相见,才发现他实乃平庸碌碌之辈。”
友人道:“幸好 没有重用他,如果重用,发现他并无才干,你的罪过就大了,所以曹印今番入狱,你才这么高兴,是么?”
满朝荐笑道:“正是,正是。不过也好,曹印虚名在外,魏忠贤杀了他,定会留下个杀贤之恶名,天下文人对他必会口诛笔伐,好事,好事,哈哈。”
果不出满朝荐所料,监视满朝荐的番子报给档头,档头飞马报至京城,魏忠贤听了,对手下爪牙道:“我一直不相信几纸狗屁律令就能治理天下,曹印沽名钓誉,以李悝、管仲、商鞅、韩非自比,欺了先帝,骗了天下人,我若杀之,还真如满朝荐所言,留下个杀贤的骂名。”
王体乾道:“我听说,曹印实乃万历年间御史曹希明之孙,曹御史死后,曹家家道衰落,一贫如洗。曹印自小颇爱律法,喜读历代法家著述,万历三十一年考中秀才,此后再无功名。他本一介平民,只因一日上山砍柴,伐了一木回家,三日后复又上山,发现前日所伐之木是他人坟地内的树木,按大明律规定:‘盗他人坟茔内树木者,杖八十’,为此特意跑到县衙大堂自请受刑,此事传扬开来,百姓有道他傻的,有赞他守法的,一传十,十传百,竟然成就了他的名气。其实呀,他就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穷秀才而已。”
崔呈秀道:“不能杀,难道要放了他?”
魏忠贤阴笑道:“曹印到处吹嘘法兴大明,律治天下,咱家求贤若渴,怎舍得杀贤,咱家将他送到边荒之地,让他放手行法去,就让天下人看清他曹印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王体乾喜道:“妙,妙,就贬他做个小小县令,着他行法,令他自证其丑,那时我们再名正言顺地给他治罪。”
计议已定,魏忠贤令王体乾拟旨,王体乾慌了,忙推迟道:“圣旨当由内阁大学士草拟,小人哪敢。”
魏忠贤笑了笑:“写几个字而已,还要请别人帮忙?”
王体乾若有所悟,喜道:“小人遵旨!”
矫诏已成,王体乾带一帮太监闯进监牢,命曹印跪地听旨,随即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刑部郎中曹印,擅杀御赐婢女,依律不赦,然厂臣不忍杀贤,泣血求情,朕亦怜才惜能,法外施恩,贬曹印为桐庐县令,愿卿替天牧民,好生为之,勿失朕望。钦此!
在狱中待了五个月,曹印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听了圣旨后喜极而泣,山呼万岁,九拜谢恩。回到家里,曹印与老母说了缘由,母子二人整理好行礼,准备次日离京赴任。
曹母道:“我儿蒙冤期间,为娘无依无靠,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朱国祯大人深夜派人送来纹银一百两接济,我儿离京前不可不亲往谢恩。”
曹印道:“朱大人乃三朝元老,一身正气,处逆境时从不阿迎权贵,如今他正在潜心撰写史书,令人敬佩,即便未有赠银之恩,作为晚辈,我也应该前去辞行。”
当晚来到朱府,仆人带入书房候见,但见房内东侧挂有一联:
不争在朝堂
胜隐山林间
曹印暗思:“人言朱国祯身处高位,一不争利,二不争名,三不争权,是个庙堂隐者,看来果然不假。”转身又见西侧也有一联:
功名耀眼亦刺眼,追它作甚
权色迷人也害人,求来何用
曹印摇头,心想:“朱大人过于谨慎了,大丈夫坐得直行得正,求功名以扬后世,掌权柄以泽万民,有何不可?”踱步来到案前,见案桌上尚有一联,细看墨迹未干,似为半个时辰前所书,曹印边看边吟:
满堂是非,闭眼一无所有
一墙荆棘,低头啥也不见
“唉,朝中像朱大人这样明哲保身的大臣太多了,致使奸佞为所欲为,可悲!”曹印想起魏忠贤阉人得志,不禁长叹起来。
不一会儿,朱国祯缓步而来,曹印拜谢赠银之恩,朱国祯扶起曹印道:“你这人颇有志向,可惜生不逢时,老朽为政多年,也知法能治国,律能安邦,然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等朝臣,心怀忠义,尽力而为即可,苟我志不为天下人所容,何不退而求其次?”
曹印道:“不知阁老退而求其次何意?”
朱国祯道:“如今天子一双慧眼受奸人蒙蔽,朝中正直官员失势,阉党当权,忌恨新法,你若强行之,必定白白送了性命。这次魏忠贤不杀你,其中必有阴谋,下次犯在他们手上,休想再有生机。两年前,满朝荐力陈时事‘十可忧,八可怪’,被充军山塘驿。数月前,杨涟上疏魏忠贤‘二十四罪’,现在虽然平安无事,但依老朽算来,他已是墓中骷颅矣。曹大人既然胸怀经纬,何不退而不争,隐而著述,留下墨宝,赠与后世君王。”
曹印拜道:“我知阁老潜心撰写史书,此固然是不巧之功业,但身为大明之臣,岂能无视大明之病,请恕曹印不敢效仿。曹印以为,法之神在公,律之命在信,令之精在行,法公则民爱之,律信行则民守之,令行则民畏之。若我辈因畏强权而不去推行法令,即便潜心著述,给后世留下的也只是水中美月,墙上香饼,有什么用处呢?”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后果,”朱国祯最后提醒曹印。
曹印昂然道:“曹印为官,执法如鼎;曹印为民,守法如山,曹印从不违法永不背律,奸佞岂耐我何?”
朱国桢心生敬意,起而拱手道:“人言法痴曹印敬德不敬强,阿善不阿贵,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曹印,你逆而不丧志,困而不忘民,真难能可贵,不过,前路坎坷,须万般小心!”

王惟福2022-05-15 15:10:0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七回:苏州城郊父骂儿,莫干山下子别母
1
回至家中,发现母亲因寒而病,曹印暗思离上任还有些时日,不如让母亲多休养几天,不料母亲道:“我儿死里逃生,当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曹印想想也是,阉贼魏忠贤万一变了卦,自己再想离开北京就难了,遂到吏部领了官凭文书,连夜写了一份呈文,建言刑部督查湖广辰州王善因词获罪一案,次日一早,曹印交了呈文,带着母亲坐上马车,匆忙离京南下上任。
也是天佑善人,曹母虽然一路颠簸,走了几日,竟然神清气爽,先前的咳嗽、发热症状全没有了。听说东圣方青在苏杭一带传授儒学,门徒颇多,搞得有声有色,想起当年四贤同受先帝召见的情形,曹印与母商议一番,决定绕道苏杭去看看方青,然后再去桐庐上任。
走了二十多天来到苏州郊外,眼见已近晌午,遥见远处酒馆彩旗飘飘,曹印喜道:“娘,前面吃了饭再走。”曹母掀开帘子一看,见是酒馆,遂道:“娘老了,吃不了多少,早上喝了碗稀粥,也不怎么饥饿,倒是我儿一天赶路辛劳,一定饿坏了。”
曹印快马加鞭,驾车来到酒馆前,小心翼翼地扶母下车,忽见一囚车停在酒馆外两三丈远的树林里,内有一囚,脸容清瘦,目光如电,神态昂然。旁有一少年,衣衫质朴,正在给囚徒喂水。囚车附近有四名持刀锦衣卫缇骑坐在石块上吃着烧鸡。
曹印多看了几眼囚犯,那几个锦衣卫见了骂道:“滚,看什么看?”
曹印见四人无礼,本想责问几句,想想自己与老母势弱,闹起来反让老母受气,只得忍了下来,扶住母亲自往酒馆走去。
走了几步,曹母道:“儿呀,不用扶我,你去将马车栓好,娘自己能走。”
曹印道:“好,娘小心点。”说完就返身去牵马,将绳栓在附近的树干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老人家,实在对不住,你们就在外面将就将就吧。”曹印回头一看,见掌柜的将老母直往外推,忙走过去道:“生意人开四角酒店迎八方宾客,掌柜的为何将客人拒之门外?”
那掌柜的道:“不是我不容二位,只是店内已被众官爷包场,还请体谅。”
曹印伸头往店里探望,见五六个旗尉带着二三十个锦衣卫缇骑正在里面痛饮,见此情景,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拱手对掌柜的道:“你看他们人虽多,可店内尚有空位,我母年事已高,这外面风大,烦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的看了看曹母,确是风烛残年,又望了望店内众人,颇是为难。背后一缇骑端着酒碗出来,斜倚在门边笑笑地看了看曹印,又瞧了瞧曹母,手指曹印嘻嘻言道:“老不死的想进来?好呀,你,有本事打赢老子,就让你老母进来吃饭。”
曹印大怒,正要责问那无礼的缇骑,曹母熟知儿子秉性,见势头不对,赶紧回身一手捂了曹印嘴巴不让他说话,命令似地道:“我儿休得多言,娘与你就在这外面吃饭。”又对掌柜的道:“胡乱弄几个菜就行。”
曹印极孝,不敢违拗母命,掌柜的命小二搬来桌子凳椅摆在门外,曹印也只得忍气坐下。那挑衅的缇骑见了,得意地哈哈大笑,复又返回店内吃酒去了。曹母道:“我儿志比天高,心胸岂能不比天广。”曹印道:“母亲教训的是。”
小二很快上了几盘菜,母子二人盛了饭,倒了茶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魏大人……”
只见远处一大汉踏步如飞,边喊边追赶过来,身后十余个家仆各执刀剑疾速跟在后面。
这大汉来到酒馆前,左右扫视一番,见到林中囚犯,急忙迎上去喊道:“魏大人!”守卫囚车的几个锦衣卫见状,慌忙跑入酒馆喊人。
那大汉从家仆手中接过酒碗,斟了满满一碗酒送至囚徒嘴边,囚徒谢道:“多谢周大人,”随后一口饮了那碗酒。
众缇骑听说有人胆敢给囚犯敬酒,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冲出酒馆,与那大汉及众家仆吵了起来,双方各执刀剑,争斗似乎一触即发。
曹印放了筷子,走上前抓住一家仆问道:“你家主人看模样应是官宦人家,为何对荒野囚徒这般热情?”
家仆道:“此囚不是一般人,乃前吏科给事中魏大中魏大人……”家仆话未说完,就被众人闹哄哄地冲开了。
曹印大惊,自言自语道:“传言魏大中为官清廉,虽出入朝堂,却仍旧穿着朴实,从不奢华,夫人在府中亲自织布,这样清廉的好官,怎么也会犯法?”
曹印退至饭桌上静观其变,只听为首旗尉骂道:“魏大中收受贿赂,我们奉命缉捕,你是何人敢扰我执法,不怕死么?”
那汉子大怒,指着旗尉骂道:“狗奴才,告诉你,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回去告诉魏忠贤,我是三年前吏部郎中周顺昌,有种来抓我。”
曹印又是一惊,这周顺昌亦是有名的忠烈之臣,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他与魏大中同在南京任职,曹印虽然不曾见过他们,但也闻知二人大名,今日也是巧了,竟然同时同地得遇两位正直大臣。
周顺昌怒目圆睁,言语凌厉,正气冲天,那旗尉和几十锦衣卫竟然失了先前的威风,语气一下子缓和起来。另一旗尉上前打圆场,笑道:“我们亦是奉旨行事,周大人切莫动怒。”又对那为首旗尉道:“周大人既是魏大中故人,我们就容周大人与魏大中叙叙旧情。”
那为首旗尉也被周顺昌正气折服,只得点头应允。
魏大中对周顺昌道:“魏某得罪奸贼,亲友个个惧祸离我而去,周老弟不畏阉党,赠酒相送,魏某感激不尽。”
周顺昌道:“奸贼祸国殃民,天下人恨不得抽其筋,食其肉,魏贼迟早死无葬身之地。魏大人此番受屈,到了京城免不了要遭受酷刑,愿大人休要辱没了忠臣名节。”
魏大中大笑道:“我魏大中岂是区区几个阉党就能屈服了的?”又对旁边的少年道:“孩儿,快快见过周大人。”
那少年拜道:“魏学洢拜见周大人。”
周顺昌怪问道:“这是?”
魏大中回道:“犬子魏学洢不忍丢弃老朽,冒死要随我进京。”
魏学洢道:“孩儿岂忍父亲独自一人受罪,此去京城,孩儿与父生死与共。”
周顺昌竖起大拇指赞道:“好男儿,好志气。贤侄贵庚,可有婚娶?”
魏学洢道:“晚辈二十有七,父难如此,岂敢论婚娶之事。”
周顺昌对魏大中道:“令郎高义,周某有女名英,正是二八年华,魏大人如不嫌弃,周某愿将小女配与令郎。”
魏大中惊得目瞪口呆。魏学洢则慌忙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晚辈今番北上,生死难卜,岂敢耽误令爱一生。”
魏大中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嘱咐魏学洢道:“孩子,还不拜见岳父大人。”见儿子魏学洢犹豫,魏大中又令道:“儿女婚事,父母做主,怎么,竟不听为父之言?”
魏学洢跪地磕头拜道:“拜见岳父大人。”
周顺昌亦豪爽大笑,扶起魏学洢道:“贤婿快快起来。”
为首旗尉脸色一沉,暗想:周顺昌当着我们的面与囚犯结亲,这不明摆着是在嘲笑魏公公和我们锦衣卫么,哼,待我回了京城,先收拾了魏大中老贼,再来擒你周顺昌。主意已定,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和颜悦色地道:“恭喜魏大人,恭喜周大人,恭喜魏公子,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众缇骑得令,强行分开周顺昌,拉着囚车就走。魏大中在车上仰天大笑:“魏某临死前得一佳媳,痛快,痛快,痛快!”
周顺昌亦哈哈大笑,又指着众锦衣卫喊道:“休要忘了,尔等走狗回去告诉魏阉,我乃三年前吏部郎中周顺昌,天下人怕他,周顺昌不怕,哈哈哈哈……”
见囚车走远,一直踮起脚伸长脖子的周顺昌转过身来,长长叹了口气。曹印正想上前搭话,忽听人说:“不好了,老太爷来了。”
众人一看,只见一个妇人,几个丫鬟扶着一老人气踹踹地奔来,周顺昌大骇,怒问众人道:“谁走漏消息给老太爷的?”
众人惊惧回道:“我们谨遵大人之意,守口如瓶,不知道老太爷如何知晓的。”
周顺昌见躲已来不及了,只得赔笑着迎上去道:“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来,孩儿搀扶你回去。”
老者一手甩开周顺昌,怒道:“滚开,你周顺昌天不怕地不怕,连魏忠贤都敢骂,我哪敢当你爹?你不怕死,我怕,你死了也就算了,可别连累我一家老小三十一口。”
周顺昌听罢,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并非孩儿不孝,只是那魏忠贤祸乱朝纲,陷害忠良,近日京城传来噩耗,杨涟、左光斗、周起元、顾大章、周朝瑞等一班忠臣共计一百余人都遭他陷害入狱,大明朝堂为之一空,庙堂之内尽是奸邪,儿身为大明臣子,岂能坐视?”
周顺昌说完,嚎啕于地,悲伤欲绝。
老者见了,亦抱儿流泪,痛心责道:“我儿好糊涂,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你当以朱国祯朱大人为榜,身居高位,却目不见浊行,耳不闻污言,一心写史,不仅能保长生之富贵,而且能留死后之芳名,怎可学那曹印迂腐,到头来落个家破人亡惹人笑,四脚朝天臭万年。”
曹印大惊,真想上前问个明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老人家怎可凭空断定我曹印的将来?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老叟气恼,责备儿子,自然是言无好言,语无善语,何必当真?
周顺昌道:“父亲休要责备曹大人,他曾说过:‘法能治国,律能安邦,朝堂忠臣,守天子一寸之法,而治大明芸芸众生。’想我周顺昌身为大明臣子,不能守天子法兴国安邦,已是憾事,今日为忠臣送行,敞开胸怀痛骂奸臣几句有何不可。”
老者叹息道:“曹印那蠢货,一心迷恋律法,在朝中不知蛊惑了多少痴人,我若见他,必骂他个狗血淋头。”复又指着周顺昌骂道:“你这不知轻重的逆子,今日我周家全害在你手里了。”
老者生气过度,说罢晕了过去,周顺昌慌忙扶住,众人慌着一团,叫“爹”的,呼“老爷”的,叫“老太爷”的,杂声混成一片,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老者抬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曹印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吃饭,曹母见状,知道他难过,问道:“我儿可听见了周顺昌老父之言?”
曹印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儿听见了。”
曹母追问道:“我儿以为如何?”
曹印道:“君子求道,小人求利。君子忧道不优死,小人忧死不忧道。”
曹母复问道:“我儿以为魏大中如何人也?”
曹印道:“忠臣、义士、豪杰。”
曹母再问:“他为奸臣所害,为何如此坦然。”
曹印答道:“国家法度威若泰山,一丝不可变,一毫不可改。魏大人虽为阉党所害,然锦衣卫走狗手持天子驾帖抓人,他纵然冤屈,也不可抗拒。为忠臣者,宁可赴枉死城做鬼,也不立金銮殿逆旨,贤士忠君报国之志,岂是乡野百姓所能知也?”
曹母颔首而笑:“我儿鸿鹄志向,切不可为鸦叫蝉鸣所误。”
曹印慌忙跪拜道:“多谢母亲教诲。”
2
几番打听,得知方青在杭州九溪十八涧筑土墙,搭茅屋,布讲台,授圣学,搞得有声有色,曹印大喜,正想前往,复又闻方青受金华知府邀请,前往讲学未归。曹印大为遗憾,不得已,只好带着母亲转而西行,准备到德清县后再往南去桐庐任职。
这日来到莫干山下,母子二人正驾车走在山间小道上,突然风声沙沙,马声哀哀,任凭曹印鞭打,那马就是停蹄不前。曹印大奇,下车查看,走了几十步,见前方远处有一堆篝火,近前一看,唬了一跳:篝火上烤着一只人手,挂了一副心肝,篝火边摆着一把大刀,三个酒坛,酒坛附近稀稀拉拉地丢着许多骨头,草地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双目瞪着曹印,似乎正在诉说着天大的冤屈。
曹印慌忙退至马车边,见母亲熟睡,遂牵着马使劲地拉,想尽快逃离这恐怖之地,免得母亲醒来后受了惊吓。
走过篝火不远,忽闻轻微鼾声,循声望去,见草丛中躺着三个大汉,上身赤裸,满身酒气。曹印瞧瞧这三人,又望望那堆篝火,顿时大怒:“定是这三个凶徒杀人食肉,之后醉酒睡在这里了,看我擒凶送官。”
曹印正想抓人,忽又思忖:“这三人面相凶狠,定是江洋大盗,听说江湖上有个“盗跖”,领着三四个凶徒到处杀人食肉,许多官员和豪强都遭他毒手,莫非……果真是‘盗跖’,我哪是他们的敌手?何不趁他们熟睡之机,将人缚了再说,纵然他们不是“盗跖”,就凭杀人食肉这一条罪,送到本地县衙去,也该判他们一个斩刑。
曹印想好了,从车内取来长绳,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悄悄地用绳绑了两个,正待绑第三个时,忽听身后的马车上传来呼声:“我儿何在?”
原来母亲醒了,不见儿子,因而呼唤,但曹印不敢应答,生怕惊醒了强人。曹母不见儿子回话,又探头出来一瞧,见篝火上挂着人手、心肝,又见草地上放着一颗人头,顿时“啊”的一声吓昏了过去。
曹印见了,慌忙返回去大喊:“娘,娘,你醒醒。”
娘未叫醒,倒是那三个大汉被曹印给叫醒来了。
未被捆绑的大汉翻身跃起,抓起刀,先砍断两个同伙身上的绳索,再朝曹印逼去,两个同伙见曹印竟敢捆绑自己,也凶狠狠地围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暗算爷爷?”三个大汉叫嚣着。
曹印见事已至此,怕也无用,遂正气凛然地反问道:“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杀人分尸,眼中可有王法?”
那为首汉子哈哈大笑道:“你听好了,我乃常州钻天鹞,我这两个兄弟,一个是米脂县乱世王,一个是平凉县油里滑,我兄弟三个都是响当当地好汉,怎奈生不逢时,一直未能出人头地,今天见这人饿得要死,我和二位贤弟不忍他活活受罪,所以一刀杀死,烤熟了下酒,我们所为乃是天大的善事,何罪之有?”
乱世王和油里滑呵呵笑道:“大哥说的极是,我兄弟三个可都是大好人呢。”
曹印听了,气得脸色铁青,可又无可奈何。
钻天鹞问道:“你这汉子是什么人,怎敢趁我熟睡时绑我?快说,不然也将你烤了吃。”
曹印正色道:“我乃桐庐县令曹印,正要抓你三个绳之以法。”
“呵,一个小小的县令也敢抓爷爷,笑话,你以为你这个曹印是人家刑部郎中的曹印?人家有通天笏,你有啥?”油里滑冷笑一声,调侃起眼前的小县令来。
乱世王道:“我兄弟三个要是被那刑部郎中曹印抓了也不冤枉,可笑此人做个七品芝麻官,也敢来招惹爷爷,那不是找死。”
钻天鹞道:“少跟他废话,先绑了,今日爷爷已经酒足饭饱,这个县令暂且不杀,留着明日再享用。”
油里滑听了,嬉笑着要来捆人,曹印边挣扎边急切喊道:“休得放肆,我就是刑部郎中曹印,你们擅杀朝廷命官,乃诛九族的大罪。”
三个凶徒如何肯信,将曹印按住,麻利地绑了,然后往地上一丢,再去车内翻寻财物。三人发现曹母昏迷不醒,因她老迈,骨瘦如柴,想必身上也没有几块可食之肉,遂不伤害,只管找银子。翻来搜去,找到三四十两碎银,一纸官凭和一柄玉笏,钻天鹞细看,嘿,还真的是先皇御赐通天笏的曹印。
“曹大人,你不是在朝中为官吗,怎么跑这荒山野岭来?”钻天鹞奇问道,复看了看官凭,笑了,调侃道:“哦,原来你被贬官了,哈。”
曹印羞愧难当,又想,在强寇面前,我宁死也不受辱,遂怒道:“我奉命调去桐庐,此乃庙堂雅事,你这山野匹夫,无能鼠辈,不敢招惹豪强真丈夫,只配欺辱羸弱孤寡人,安可妄议朝政!”
乱世王大怒,鼓起圆眼,握起拳头,怒喝:“什么?你敢讥笑我不敢招惹豪强只配欺负弱小?告诉你,我三兄弟迟早要闹翻朱家王朝。今日先宰了你这这狗官,看你还敢小瞧爷爷不。”说罢就要行凶。
钻天鹞一把按下他的铁拳,笑道:“江湖上,我钻天鹞最佩服的就是‘盗跖’,他曾有言:善人恶我我亦善之,恶人善我我亦恶之,曹印也算是个善人,他虽恶我,我亦不杀。”又将银子交与乱世王收了,吩咐油里滑道:“将马卸下来牵走。”再将通天笏、官凭往马车上一丢,对朝印道:“不议就不议,爷爷也懒得议你们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听闻你是个清官,爷爷不杀你,不过这马和银子,嘿嘿,爷爷还是要的。”
三人哈哈大笑着走了,行了十来步远,钻天鹞回头喊道:“曹大人,让你看看我钻天鹞的本领。”说完,猛将刀飞掷过去,一道寒光直射曹印。曹印大惊,心想此番必死,遂闭眼叹息,忽觉身上蹦得紧紧地绳索突然一松,睁开眼,原来飞刀穿过手臂衣袖,刚刚斩断绳索,却又不破皮肤。
三人见曹印唬得满头大汗,复又开心大笑,牵着马乐癫乐癫地走了。曹印回过神来,边喊娘边挣脱绳子,急忙冲到车边,掀开帘子,见母亲虽然依旧昏迷,但毫发无伤,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3
母亲受惊昏去,理当速找大夫救治,可恶徒杀人劫财逍遥法外,也需及时报官擒拿,两件事都重要,先救母还是先报官呢?
曹印未及多想,先带老母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没了马,车已成废物,曹印只得背着老母走,行了五六里路,终于见到几户人家,一打听,才知这是莫干山下马庙镇。
曹印拦住一中年汉子道:“敢问大哥,镇子上可有大夫?”
那汉子道:“有,你往前走四五里,有个黄大夫。”
又问:“本镇亭长姓甚名谁?方才有三个歹人在林子里杀人食肉,又劫了我的马和银子,大哥可速报亭长捕获,那三个歹人外号叫……”
“且慢,是你被劫,又不是我,我去报什么官?再说了,亭长身边就围着一帮无恶不作的恶棍,都是本镇的凶神,万一杀人的就是他们,我去报案,岂不是自讨苦吃?你这外乡人不晓利害,休要怂恿我去惹祸。”
那汉子走了,曹印无奈,只好背着母亲先去找黄大夫,行至半途,忽然大雨磅礴,把个母子二人淋得像从河里钻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湿淋淋的。
还未找到大夫,母亲浑身打了个颤醒了,曹母在儿子的背上叫道:“我儿这是要背娘去哪里?怎么不坐车?”
曹印又惊又喜,连忙将母亲放在路边大石之下,一边擦母亲脸上的雨水,一边心痛地道:“娘,儿不孝,让娘受惊了,你没事吧?”
曹母似乎记起方才的事,满脸惊恐地问:“儿呀,刚才那死人是怎么回事?吓煞为娘了。”
“娘,那是几个歹人杀人食肉,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马和银子,儿无奈,才背娘走路,不想遇此暴雨,娘放心,天无绝人之路。”
曹母责道:“既有歹人犯法,我儿为何不去报官,反倒背着我慢慢行走,这样不是误事?”见曹印不语,曹母明白了,复责道:“我儿身为臣子,受先皇厚恩,誓要行法复兴大明,今日既遇歹人,理当维护法度威严,先去报官捕贼,怎能为了我这七旬老妪而如此迁延?法度不行,我儿如何对得起皇上?如何对得住天下百姓?”
曹印潸然泪下,痛哭不已,曹母催道:“我儿速去报官,不要管我。”
曹印止住泪道:“母亲有命,儿安敢不从,前面不远处有一黄大夫,母亲速去他家等候,儿报官后即来迎娘。”
曹母听了,方才欣慰,喜道:“好,如此才是我儿,忠孝忠孝,先忠后孝,我儿明轻知重,方能对得起你身上的通天笏。”
曹印脱下衣,披在母亲头上权当雨伞,又在路边捡了根短柳木棍交给母亲当拐杖,而后转身疾走。走了数十步复又回头,见母含笑目送自己,眼中泪珠忍不住又滚了出来。
王惟福2022-05-16 08:25:3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八回:娘亲落水随流去,孝子丁忧守空坟
1
倾盆大雨过后的德清县衙,清新素雅,比平日里更显三分威严。
曹印一路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到门口,就急不可耐地要求报案。门子见来者湿淋淋地一副落魄模样,以为是个疯子,恶狠狠地将人挡在门外。曹印急摸出通天笏道:“我乃曹印,持通天笏可自由调度衙役捕盗,今来德清县衙报案,你敢拦我?”门子大惊,但又不辨真假,只得诚惶诚恐地先将曹印引入门客堂,嘱咐其他门子陪着说话,自己则匆匆跑进二堂禀告县丞刘元。
刘元不敢怠慢,急报县令姜平,姜县令大惊失色,召集县丞、主薄、典史一帮大小官僚商议道:“先皇有旨,通天笏上谏天子,下察百官,皇宫禁院,府衙军营,日夜出入,畅通无阻,持通天笏者,庙堂参奏百官,侍卫不能阻,村野捕获贼寇,公差任调遣,曹印今日来此,不知是祸是福。”
这德清县衙是奢侈糜烂的淫窟,贪污腐化的窝点,一帮官吏各有劣迹,听了姜平之言,各各惊惧,人人惶恐。
姜平见众人不言,急得在堂内来回踱步,自语道:“难道是上个月我们挪用赈灾银的事走漏了风声?”
县丞刘元沉吟一会道:“大人且宽心,我听说,曹印跟东林党徒纠在一起,为魏公公所不容,已被贬官逐出了朝廷……”
主薄万吉道:“既如此,我等岂可留他?魏公公权势熏天,留曹印在此,你我众人丢官事小,一家老少性命难保。”
典史马树全道:“可是,他毕竟有通天笏,我们有何理由拒他?万一他闹到皇上那儿,我们可是藐视先皇遗旨,这个罪名也不小。”
姜平叹道:“我们这些小官,谁也得罪不起,我看也不能让他等候太久了,莫如先去迎接,看他为何事而来,而后再做商议。”
一行人匆忙来到客堂,见了曹印纳头便拜,口称迎接来迟,万望恕罪。曹印答礼毕,说了缘由,姜平得知曹印仅是路过德清,这才放下心来,挤出一副怒容道:“这三个盗贼是哪里来的,竟敢如此放肆,曹大人放心,本官这就派人缉捕。”见曹印浑身湿透,又吩咐下人:“快去拿身干净的衣服来给曹大人换上。”
曹印谢道:“多谢大人好意,”又道:“大明律法不容亵渎,切不可让三个盗贼逍遥法外,还望县令大人速派快手捕贼。”
姜平忙道:“那是,那是,来人,快叫捕头带足人手前往马庙捉拿钻天鹞、乱世王、油里滑三恶。”
曹印道:“我带快手前去。”
姜平道:“曹大人一路劳累,又受盗贼惊吓,挨了雨淋,不如好好休息,喝点热汤,切莫着凉了,至于捕贼,由捕头去就是了。”
提到着凉,曹印倒是想起了母亲,母亲年已七旬,今日受惊不小,又被大雨暴浇,如何受得了?遂道:“也好,此事有劳各位大人了,老母尚在乡村黄大夫家,我先去看看。”
姜平道:“好,大人既是要去桐庐上任,时日自然耽误不得,我看这样,待会儿大人换了衣服,从我德清县衙支取盘缠,骑马早去赴任,待我捉了凶徒,缴获赃物和马匹,再派人送到桐庐来。”
曹印心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点头道:“能不能追回银两倒也无所谓,只是不可放纵了恶人,坏了朝廷法度。”
姜平一边整顿人马捕盗,一边命户房送来银两,典史带曹印入后堂换上衣服出来,刘元牵来一匹黑马,呈上五十两银子,曹印接了马,只受了十两纹银,辞别姜平离了县衙,骑马匆忙寻母而去。
2
曹印打马一路狂奔,路过一木桥时,见有许多乡民围聚在桥上,有的扼腕叹息,有的摇头长吁,再看桥下河水涛涛,洪流滚滚,小河两边有人在焦急地搜索着什么。众人见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都让开桥面。曹印见木桥狭小,且大雨刚过,桥面湿滑,也不敢纵马,只得落下来牵着马徐徐走过。
过了桥,曹印又回头看了看众乡民和那急速奔腾地河水,料想是大雨磅礴,山洪暴发,有人不慎落水了,正想前去询问,可又想着老母还在等着自己呢,也只好作罢,复骑上马,扬鞭离去。
到了黄大夫家,曹印刚要入门,忽见两个人匆忙走了出来。曹印见其中一个背着药箱,急拉住问道:“可是黄大夫?”那人道:“在下就是。”另一人分开曹印道:“兄弟,你如无甚紧要的大病可改日再来,黄大夫要去救人性命,片刻耽误不得。”那人说着,拉了黄大夫就走了。
既是要去救命,曹印也不便再问,只得进屋寻找母亲,见屋内只有三个病人,并无母亲的身影。恰在此时,三个病人起身欲走,曹印忙问道:“三位,可见过一位七旬老婆婆前来医病?”三人摇头道:“未曾见过。”曹印来到门外左右张望,暗思:“怪哉,与母亲分别的地方离这而不远,她老人家应该早到了,怎会不见踪影?”
正纳闷着,见那三个病人走出门来,曹印问:“你们都不等黄大夫了?”其中一人回道:“等他?有个老人掉河里了,他这一去要救人性命,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回来都天黑了。”曹印大惊:“老人?什么样的老人?”那人回道:“不知道呢,只听方才来叫的李老二说,有一个老人过桥时不慎滑倒掉进河里,刘娃、刘老鬼他们已经下水救人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救上来了没有。”
失魂落魄的曹印踉踉跄跄地来到木桥边,见众人一脸沮丧地样子,急抓一人问道:“落水的老人长什么样子,人救上来了没有?”那人叹了口气道:“唉,无踪无影,怕是早被洪水冲远了。”曹印又急问:“她长什么样子?”另一人拿着一根柳棍走过来道:“我准备过桥时,看到老婆婆在桥中间步履蹒跚,她衣服湿透,头顶一件黑衣当伞,穿着青丝长袍,握着这根柳木棍,我正想叫她小心,不曾想她一个跟头栽倒水里去了,仅剩这柳棍落在桥上。”
曹印听了,顿觉头昏脑涨天旋地转,众人扶住问道:“你认得老婆婆?”曹印哭道:“那是我的母亲。”说罢,一边喊着娘一边发狂地沿河往下追去,众人见了只是摇头。
曹印反反复复在河边搜寻了十几里,直到天黑也不见母亲踪影,只得戴孝批麻,烧纸焚香,对着滚滚洪流九磕三拜,只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眼见东方微白,曹印方才止住哭泣,静下心来,心想母亲已葬身鱼腹,哭也无益,以大明律法,凡为官者遇父母亡故的,当辞官回乡守孝三年,名为“丁忧”,今日母亲意外归天,我当辞官回家,丁忧守陵,切不可废了法度和孝道。
想至此,曹印起身,擦了泪,带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柳棍拐杖回到县城馆驿,写了呈文申报朝廷。过了一个月,得朝廷回复,允许所请,遂回到新郑曹庄老家,买了口棺材,将那柳棍拐杖放在棺材里下葬,垒了坟,立了碑,在坟侧搭了两间茅草房,日夜守候在空坟边尽孝。
到了月底,新郑县令梁昌贵带着一干人马来曹庄拜访曹印,又依律发给曹印俸禄,曹印谢了,送走县令后,众乡邻才知道曹印丁忧守制回来了,纷纷前来吊唁。乡邻们得知曹母不慎落水身亡,一个个唏嘘不已。
3
这日和风习习,曹印露坐草地细读《韩非子》,一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扶着一老者来到山上。老者远远地喊道:“曹大人。”曹印抬头,见是曹庄亭长曹桐,以辈分论之,算是堂叔,遂放下书起身相迎,拜道:“三叔怎么来了。”曹桐指着那中年人道:“这是我们曹庄财主曹珲,乃你叔辈,你就叫珲叔吧。”未等曹印施礼,曹珲先拜道:“希明叔在朝为官清明,今曹大人蒙受祖德,满腹才华为朝廷所重用,光宗耀祖,可喜可贺。”曹印知道他口中的希明叔乃自己的祖父曹希明,摇头回道:“惭愧,曹印德薄,岂敢与祖父相提并论。”
三人在茅屋前的凳子上坐下,曹印早听说曹珲有田产两百余亩,山林五百余亩,房产三处,酒肆一座,乃新郑县出了名的大财主,只是自己小时候在曹庄时,家境贫寒,无缘与他相识,想不到这次回乡竟能见到,乃道:“珲叔事务繁忙,今抽暇来看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曹桐道:“听说你来了,你珲叔和众乡邻相约请你相聚,特着我来邀请,时间嘛,就定在今日,你看如何?”
曹印道:“多谢珲叔和众乡邻,只是曹印丁忧守制,不宜酒肉。”
曹珲道:“不妨事,大家吃素宴,饮凉茶,一来话旧,二来交心,曹大人多年在朝廷为官,今日回家乡来,乡亲们好歹也要请客一次,不然,岂不显得我们不近人情。”
曹印想,乡亲们如此热情,不答应却不冷了大家的心,不知晓的,反说我曹印瞧不起人呢,遂道:“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是日晚上,曹珲家里张灯结彩,家丁们来来往往忙碌着,一片喜气洋洋。曹印在曹桐的陪同下来到曹家,曹珲和一大帮人将二人迎入客堂,众人落座后,曹印赞道:“好大的庄园,珲叔的家堪比朝中大员的府邸,好不让人羡慕。”曹珲忙道:“曹大人谬赞了,寒舍简陋,今日能迎得曹大人前来,乃我曹珲三辈子修来的福分。”众人听了,都附和道:“是呀,是呀!”
曹桐提醒曹珲道:“是否向曹大人介绍一下各位乡邻?”
“对,对,看我一高兴都忘了,”曹珲慌忙立起,“曹大人,这位是曹忠,在县衙捕房任职。这位是秀才曹柳才,他舅舅乃都察院山东道司狱使汪年。曹有礼,禹州县衙书吏,听说曹大人回乡来了,特赶回来拜识。曹全福,我们曹庄的大财主,在县城里开有四处商铺。 曹有德,我们曹庄大地主,家有良田百亩,牛羊三百余头……对了,这位大爷叫曹四九,是我们曹庄辈分最高的长辈。”
众人一一与曹印拱手,曹印也一一还礼。
这时菜品上齐,曹印目扫餐桌,素宴不俗:
糖醋脆豆腐黑中有白,枸杞炖冬瓜白里透红。
素炒野划菇清香扑鼻,响油小白菜香气浓郁。
红烧土豆块块块红艳,椒盐南瓜条条条椒黄。
酸辣土豆丝丝丝有形,香拌白藕片片片入味。
鲜红酸罗卜酸里有辣,盐侵青苦瓜苦中带甜。
松仁拌玉米最惹人爱,红枣混汤面更引人馋。
……
一桌的红绿翠白热气腾腾,满屋的酸甜苦辣浓香阵阵。
曹印暗想,曹庄偏僻,离县城十几里路,要筹备这么一桌丰盛的晚宴谈何容易,想必他们花了不少银两,费了不少心思,如今各地灾荒,到处哀鸿遍野,如此破财费食着实浪费。
想到这里,不禁眉头一皱,但众人一片美意,又不便过多非议,只好道:“何须这般破费,如今国家正处危难之际,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与众乡邻见面,主要是叙叙旧,随便吃些粗茶淡饭就可以了。”
曹珲笑道:“曹大人满腹经纶,受通天笏在皇宫官衙畅通无阻,何等荣耀,曹庄乡亲们都以我们村出了一个紫衣大官为荣,听说大人回来了,个个欢欣,争相一睹尊容,只可惜曹大人丁忧守制,不得已以区区素宴相待,实在是怠慢了。”
众人都道:“是呀,怠慢曹大人了。”
曹珲道:“请曹大人上座。”
曹印道:“今日既是乡邻相聚,当分长幼尊卑,曹印辈分小,岂敢上座,我看在座者数四九爷爷辈分最高,年龄最大,当请他老人家坐主位。”
曹四九穿的是粗布,戴的是青巾,手脚粗糙,满脸皱纹,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听说要自己坐主位,慌忙摆手道:“老汉一个贱民,今日能与众贵人同桌共餐已是殊荣,岂敢上座!”
曹印道:“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怎可以贫富论贵贱,你老人家不上座,我们这些晚辈谁敢去坐。”
曹有礼见了,对曹珲道:“既然曹大人如此谦让,就依曹大人之意吧。”曹桐也说:“对,今日相聚的都是一家人,我看随意的好。”曹全福道:“那就以曹氏辈分排座入席?”大家都说好。
众人议定,一起请曹四九上座,曹四九惶恐不已,死也不从,大家连推带拉将他推到主位上按下。曹四九复又站起,曹珲责道:“四九叔,你可不给我曹珲面子,难不成连曹大人的面子也不给?”曹四九见曹珲七分笑意里暗藏着三分怒容,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诚惶诚恐地老实坐下。
大家以辈分落座后,曹珲起身道:“来,我们以茶代酒,共敬曹大人一杯。”
“曹印丁忧在家,已是平民百姓,况且这里又不是官衙公堂,各位长辈直呼曹印姓名就是。”曹印站起来笑了笑,又建议道:“这第一杯茶水,我们当恭祝四九爷爷健康长寿才是。”
众人惊懊,曹有礼道:“曹大人,哦,不,曹大哥所言极是,我们还是先敬四九爷爷吧。”
敬了曹四九,大家又都坐下来吃菜,相互之间以茶代酒相敬,席间格外亲睦。吃了许久,曹印放下筷子问道:“乡亲们今年收成可好?”
曹柳才见问,站起来,双手抱拳高举,朗声回道:“托万岁爷和九千岁洪福,今日我曹庄百姓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说完,曹柳才又轻声问曹有德道:“有德大伯,你今年收获的粮食少说也有两千石吧!”曹柳才摆手道:“那算什么,与曹珲老弟相比,我那点粮食还不够他塞牙呢。”曹珲道:“百姓能有今日之福,还不是全赖九千岁至圣至贤。”曹桐道:“听说全国各地百姓感恩九千岁大贤,纷纷为他建生祠祭拜,我们曹庄既有大户,何不也建一座生祠,以表我曹庄百姓之心意。”曹珲道:“亭长大哥所言极是。”曹全福道:“为九千岁建生祠,我出银三十两。”曹有德道:“我亦出银三十两。”曹珲道:“建一座生祠,约摸需银一百五十两,既然二位哥哥出了六十两,剩下的费用自当小弟承担。”曹桐大喜:“好,好,我看再调集全村百姓来做义工,两三月内必成。”曹有礼道:“我去过开封,见人家那生祠颇为讲究,宏丽相尚,瓦用琉璃,像加冕服,眼、耳、口、鼻、手、足宛如生人,肠腑内则以金玉珠宝充之,髻空一穴,簪以四时花朵。”
曹珲、曹有德、曹全福闻之大惊,三人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如此说来,要建一座生祠少说也得五六百银子。
曹桐笑道:“人家那是开封,我们小地方岂能与之相比,乡亲们建生祠以表我曹庄百姓对九千岁爱慕之意,大家尽力而为,何必攀比。”曹柳才道:“是是是,晚辈虽无三位叔叔的财力,但愿意提笔撰写对联一副挂于生祠大门两侧,以彰显九千岁功德。”众人问道:“什么对联?”曹柳才神情肃穆,葵藿之心溢于言表,高声吟道:
一代圣神临凡尘,至圣至神,掌乾坤而泽万代,
三朝文武出世间,乃文乃武,同日月而辉千秋。
众人拍掌叫好,曹有礼赞道:“九千岁能文能武,至圣至神,历经万历、光宗、天启三朝天子,掌乾坤远胜古君,耀辉光堪比日月,柳才兄这副对联秒极,秒极。”
嘭……正当大家说得热火朝天之时,忽闻一声巨响传来,直震得满桌菜肴都跳了起来,大家一看,原来是曹印猛锤了一下桌子,众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不知所以。
“阉贼沽名钓誉,祸国殃民,虽千刀万剐亦难解我心头之恨,”众人只管大赞魏忠贤,谁也没有注意到曹印的脸上早已是乌云密布。
众人大惊失色,客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沉静了片刻,曹桐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大人,你这是?”
曹印道:“三叔,各位长辈,你们有所不知,那魏忠贤本是阉人,以律不得干政,可他蒙蔽皇上,玩弄权术,无端残害忠良,恣意欺世盗名,实不相瞒,若不是此贼设计陷害,我也不会被贬出朝廷,我母亲也不会溺亡他乡。”
“啊?曹大人是被九千岁贬黜离京的?”曹桐大惊。
“我们以为你是皇上和九千岁差你巡察江南的,难道不是?”曹全福惊骇不已。
曹印怒道:“他是什么九千岁,古往今来之奸人,唯此贼最为可恶。”
其乐融融地素宴霎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曹有礼咳嗽两声,拱手对众人道:“最近禹州县衙琐事繁多,我此番回来只向县丞告了两天的假,今日须得回去,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先行一步,失陪,失陪。”曹忠道:“有礼兄此去禹州,须经新郑县城,此一节路我最熟,我送你去,路上也好有个伴。”二人刚走出大门,曹全福急追出去道:“我胆小,一个人不敢回县城,你二人既往县城去,不可丢下我。”
曹桐见走了三人,遂道:“曹大人受贬离京,又不巧失母丁忧,想必心情不畅,既如此,我们不可在此欢饮,我看这样,今日之宴到此为止,改日众乡邻再聚。”曹珲忙道:“亭长哥哥说的极是,今日之宴到此为止。”众人听了都道:“既如此,我等告辞。”
曹印正要拉住众人,曹桐一把抓住曹印道:“曹大人,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曹桐说话斩钉截铁不容商议,曹珲则显露出一副极不友好的神色,曹印见了,不禁暗自心惊。曹桐见曹印不走,脸色一沉甩袖而去,曹珲则转身进了后院,客堂里只剩下曹印一人怔怔地发呆。
直道官场上冷漠无情,想不到乡野间亦是处处冰霜。
自此以后,曹印安心丁忧守制,也不去村里寻人,偶尔有些百姓路过坟地,曹印就与他们攀几句闲话,就这样天天守着空坟,面对青山流水,昼读诸子百家,夜思法家先贤,日复一日年复年,年年日日望青天。
王惟福2022-05-16 10:34:2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九回:遇大赦王善出大狱,立宏愿真人传衣钵
1
诗《感皇恩》曰:
皇家雨露泽万物,枯草朽木望天恩。
一朝洒下无边水,唤醒天下一片春。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皇帝朱由校驾崩,因熹宗无子,群臣拥戴熹宗亲弟信王朱由俭继位,是为思宗,年号崇祯。
崇祯皇帝新登大宝,百官称贺,遵循先祖旧制,大赦天下。
新帝年方十七,锐气冲天,立志重振朝纲,中兴大明,外剿胡虏,内灭贼寇,誓要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一时之间,求贤令传遍天下,特赦恩惠泽寰宇,天下称颂,奸佞惶恐。
十二月九日午时,衡阳雁南大牢。
“新帝登基,举国同庆。上德仁慈,大赦天下。雁南牢城特赦,第一人:辰州杀人犯王善……”
黑色的监牢大门徐徐开启,五十二岁的王善身着青色道袍缓步而来,近了牢门,只见他抬腿跨过,立稳后仰天闭目,深吸数气,长吁一声叹无常,反躬自问道何在?
“喂,你这囚徒还不滚开,难不成坐牢坐上瘾了?再不走,拘你进来再呆十年八年。”听了狱吏的喝斥,王善这才大步下山走去。
此时的他,长发盘顶,长须齐胸,长脸清瘦,长耳垂肩,目光神彩喜带愁,腿脚雄健快里慢,一派仙风道骨的飘飘气度。
王善被赦了!村子里早已传开了这一特大消息。
回到村里,得知父母已亡,妻子改嫁!王善亦不悲伤,平静地来到父母坟前,烧了纸钱,拜了几拜后转身欲走。
可未走几步,见不远处有七八个村民正在瞧着自己,王善慢慢走去,只听他们悄声议论道:“真狠心,将人家姑娘碎尸了,这种人死后定会下地狱。”“别以为披上道袍就可以免罪了。”“皇帝也真是的,怎能赦免这种恶人。”“放心吧,天理昭昭,善恶必报,即使躲得了人法,谅也逃不过天理!”
王善正欲辩白,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合掌,口称“罪过!”一个人径直走开了,任由那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王善来到百余里外的大酉洞真武观,在观里住了下来,每天面对三清师尊念经,如此七七四十九日。第五十日天刚拂晓,王善登上山顶,极目远兆,顿觉心阔神怡,回头见一石碑,上书诗二首,近前一看,诗云:
几年愿作采真游,大酉幽华四望收。
紫药灶寒留虎距,丹书室浥衍龙湫。
纵横玉笋积三岛,宛委烟衢澈九丘。
坐久徘徊怀远迹,新芳桃李对岩头。
另一诗云:
未知何代辟鸿濛,旷览週遭兴不穷。
空洞蜿蜒穿地窍,玲珑黛碧透天工。
修丹羽客呼仙兔,遁世幽人驾懒龙。
日驭风衫囊胜景,狂吟端不负豪雄。
王善暗想,这也不知是哪位隐世高人所作,我虽入道,但不能学他一样消极遁世,如今天下充斥邪恶,我当力行道法,导人为善,切莫害人害己,落得个死后坠入地狱的恶果。
王善自身受了这天大的冤枉,因而发下这普世救人之宏愿,誓要游历四方,度尽天下恶人。主意已定,顿觉心身轻快,满心愉悦地朝山下走去。
行了五六里路,半山上遇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正步履艰难地登山而来,二人擦肩而过走出十来步远,忽觉彼此熟悉,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齐缓缓回头,相互细细打量起对方来。
审视良久,二人又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口:“哥!”“弟!”
来者乃兄长王德。
兄弟二人疾步上前抓住亲人的手,热泪盈眶。
“哥,你怎么来了?”
“你回家那日,我恰好外去捕鱼,因而未曾见着,回来后才知你回来了,又闻你祭拜父母后不知去向,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你来了真武观,今天特地赶来接你回家。”
王善道:“哥,谢谢你来接我,但我已入道门,跟了师尊,此生立志不离不弃,传道扬法,务必要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和嫂子一向多行善事,从不妄语欺人,必定后福不浅,我去后,你们多多保重。弟弟今日下山,北上蓬莱,先参拜仙师长春子遗迹,再学仙师西游壮举,游历天下,定要劝化世人向善。”
王德问道:“长春子是谁?你在大牢里怎么会有师尊?”
王善解释道:“长春子仙师乃前朝真人,西游万里参见成吉思汗,劝其向善,求得止杀令东归,拯救了无数性命,功莫大焉。我虽人在大牢,却心有三清,道教祖师都是我师尊。我也想仿学仙师,游历四方,单凭一己之力,广播道法……”
王德早就耳闻弟弟在大牢里潜心道法,今天上山来就是要带他下山,岂能轻易放过。王德一把抓住弟弟道:“王善,你刚出狱有所不知,如今外面已经不是之前的太平世道了,北方大金几番杀伐中原,陕北贼寇暴乱大肆抢劫,你一人弃家北上,只怕性命难保。”
王善道:“我也听闻北方战乱,但生死天定,何必在意。我意已决,兄长不必挽留。”
“不管村子里其他人怎么看你,你永远是哥的好弟弟,你难道要跟哥哥恩断义绝吗?”王德有点激动了。
“不是,哥,我心中永远不会忘记哥哥的,只是我已五十二岁了,再不抓紧时间为天下苍生做点事情,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并非消极,并非无脸见乡亲们,并非逃避,王善扪心自问,此生光明,无畏无惧。”
王德见弟弟意志坚定,知道挽留不住,只好陪同弟弟一道下山,临分别时,含泪叮嘱:“时常回来探望哥哥,切记。”
王善沉吟片刻道:“身漂千里外,心守初发地。哥哥回去吧。”兄弟二人洒泪离别,各自上路而去。
2
王善一路北上,走了一个多月到了荆州。沿途流民逃难,乞丐成群,强人公然打劫,官兵肆意掠民,王善见了哀叹不止。当年入狱之前,虽然也见过
官府作恶,歹徒行凶之事,但还不至于如此猖狂,真没想到几年之间,世道大变。一路走来,王善在各地道观讲道十三场,时常给沿途逃难流民宣讲道法,劝人安分,莫随流贼作乱。
在荆州停顿数日后,王善继续北上,到了襄阳,闻听道教圣地武当山就在襄阳城西两百余里处,于是慕名西向。这日旁晚来至武当山下,虽然疲劳,但精神抖擞,顾不上吃晚饭,一口气登到半山腰的山门处,不料天色渐暮,山门已闭,王善只好在一块大石板上放下包裹,双腿盘坐,闭目养神,守了一夜山门。
次日一早,小道士开门迎客,见王善闭目养神,问道:“道长何时到来?”
王善睁眼笑道:“贫道昨日来此,见山门已关,故在此打坐,等候开门。”
小道士惊道:“既然昨日就到,为何不敲开山门?山中凉寒,道长年岁已高,弄出个病来可不好了。”
王善一边起身一边笑道:“不妨事,心中静如水,风霜奈我何。”
小道士将王善带入山门,到了无极观,小道士道:“道长一夜疲劳,先在此休息,一会儿后堂用膳。”
王善暗想:“我虽然一心向道,却并未受戒,未免终是遗憾,听闻武当山有天仙大戒,如能见到山中主持,请他为我授戒,岂不是好。”于是对小道士道:“武当山乃道家圣地,想必主持定然是得道高人,贫道道行浅薄,一心求道,不知可否求见山中主持,请为授戒?”
小道士道:“山中主持乃王常月王真人,今日有朝廷要员到访,真人忙于接待,不知他是否有时间见你。你可报上仙观与道号来,我即刻就去禀告,真人见不见你,要看道长缘分了。”
王善喜道: “哦,原来是先皇御赐度罪金牌,着他传天下道,度天下人的王常月真人!”
小道士道:“正是。”
王善道:“多谢小道友,贫道未经受戒,也没有道观,亦无道号,你就通报说道人王善求真人开示就是。”
小道士心里直犯嘀咕,这是什么道士呀,怎么会无道观、无道号、不受戒?小道士虽然颇为稀奇,但也不便多问,径直到后堂禀告王常月真人去了。
没过多久,小道士出来回话了:“真人让道长先用早膳,后到宿房休息,真人先带贵客参观,完事了再来拜访道长。”
王善大喜,谢过小道士,随他到伙房用了膳,回到宿房打坐静休,专等真人到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小道士才带着三个道长前来,为首者身高七尺,头戴青色混元巾,身穿黄色八卦阴阳衣,脚踏黑布双脸鞋。王善听到开门声,睁眼见了,慌忙起身相迎。
为首道长作揖道:“贫道常月有事耽误,让道长久等了。”
王善还礼道:“王善无师无辈,在真人面前岂敢妄称道长?还请真人直呼我名就是。”
王常月道:“道长自言无师无辈,亦不受戒,是何缘故?”
王善道:“禀告真人,王善本乃朝廷罪囚,在牢中潜心学道,今蒙新皇大赦出狱,故而称无师无辈,不受戒律。王善虽未受戒,但虔诚向道,今斗胆求见真人,望真人开示愚顽。”
王常月道:“心中有道处处是道,心中无道无处寻道。道长只要有心,不必介意外在的形式。”
王善喜道:“多谢真人点化。”
大家坐下后,王常月指着左右二人向王善介绍道:“这两位是紫阳道长和玄元道长。”
王善与两位道长见礼毕,对真人道:“王善慕道四年,阅经至诚,有意循前辈仙师长春子西游之志,弘道教化万民,息干戈为玉帛,起诚信无诈之良俗,灭奸险残暴之毒风。然王善智质平平,又无仙师指点一二,虽有心立志却又顾虑辱没了大道,因此特来拜见真人,望真人指点。”
真人左右看了看紫阳和玄元,三人相视而笑。
真人叹息道:“难得道长有此用心,只是当今天下大乱,朝廷腐败,官兵残暴,盗贼四起,民多奸诈,莫要说向道之人稀少了,就怕离开这武当山,走不出百里,就有性命之忧呀。”
玄元也摇头叹气:“如今民不聊生,饭都吃不饱,何人信道?只怕道长雄心难以实现呀。”
紫阳亦劝王善:“正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到,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道长何必到民间去自取其辱?不如在我武当山清静自修,早成仙果。”
王善欠身向前,对真人和两位道长道:“王善以为,道者,天下之道也,非道家之道也。我等修真之人,不仅自身需要清修,亦当立志传道于万民,宏道于天下,惟如此方能真正称得上是三清弟子。早闻真人的‘三堂大戒’能修身养性,炼精聚神,是道家修真法宝,王善斗胆恳求真人赐法,之后当游走天下,践行道法,虽死无憾,万望真人成全。”
真人听了,左右看了两位道长,三抚掌大笑。真人道:“善哉善哉。”玄元对真人道:“王善道长既有此大志,与你和曹大人有缘,当为引见曹大人。”紫阳也点头道:“正是,真人、曹大人、王道长三人志同道合,今天又在武当山相遇,正是缘分,不可错过。”
真人点头微笑,对王善道:“道长既有此志,贫道当竭力成全。道长可曾听说过东儒、南佛、西道、北法?”
王善道:“早有耳闻,真人就是先皇光宗钦点的西道,王善敬佩万分。”
真人道:“七年前,还是万历皇帝在位时,朝廷腐败,奸臣当道,各地民风不古,欺诈盛行,官民对立,这些都是历朝历代天下大乱的前兆。朝中一些忠良大臣和民间有识之士发奋而起,立志拯救万民于水火。其中东方方青乃是大儒,在杭州、建康一带招徒讲学,宣扬儒家,净化民风,尊为‘东儒’。南方罗空大师是佛门高僧,见天下乱象已现,不忍生灵涂炭,也走出清净之地,投身人间浑浊之中,在湖广之地大宣佛法,以图教化万民,遏制乱象,世人尊称‘南佛’。贫道入道以来,幸遇恩师赵真嵩,在华山周边之地弘扬道法,虽功德微薄,不足一提,但也赢得虚名‘西道’,说来也是惭愧至极。再有曹印曹大人,自万历年间就在京畿之地力主行法,弘扬法主德辅,法尊儒卑,提升民权,限制官威,在北方官府与民间颇有追随者,得到东林党人推崇,被人敬称‘北法’。万历驾崩后,光宗继位,年号泰昌,光宗皇帝立志图强,将我四人召入京师,御赐金牌、通天笏,敕封东儒、南佛、西道、北法,寄以厚望。可惜大明百姓无福,光宗皇帝虽然励精图治,却在位不足一月就仙逝而去,天子宝座留给了天启帝,可天启皇帝颇爱木工,不理政事,朝纲被那奸贼魏忠贤操纵,天下如何不乱?前几年曹大人得罪阉党,遭人陷害,贬为桐庐知县,后又丁忧在家,行法之事渺然无望。幸得数月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曹大人亦丁忧期满,他正要去泰和县赴任,闻我在武当山,转道前来相会,现正在山上,道长既然有拯救万民之志,贫道理当引见相识。”
王善听了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此来武当,竟然一日之内能见两位大贤,喜得跪地拜道:“多谢真人引见。但王善此来主要目的是受戒持法,还望真人收录王善,王善受戒之后,一定不辱师命,立志弘道。”
真人大喜,扶起王善道:“你果有此志,乃我道家幸事,我岂能让你失望?今日先见曹大人,待曹大人走后,你再受戒不迟。”
王善跟常月真人,紫阳道长、玄元道长来到了武当山回龙观。早有小道士前往通报,三人还未到观门口,从里面走出一位身材魁梧,身穿青色束带长袍的男子,那男子脸露笑容,老远就拱手拜道:“这位道长莫非就是王善道长?”月常真人合掌作揖道:“正是。”王善从未见过朝廷大官,入道后虽然对尘世不再执着,但还是有点紧张,神情之间显得不太自在。走近后,王善合掌道:“贫道王善,参见曹大人。”曹印连忙请四人进宫述话。
五人落座后,曹印首先发话道:“曹印此次南下,正好可以拜见东儒、南佛、西道,也是好事一桩。今又得见王善道长,真是有幸。”
王善脸露愧色,回道:“曹大人抬举了,王善诚心向道,有意教化百姓,但是能力有限,哪敢跟曹大人和各位大贤并论?惭愧,惭愧。”
常月真人道:“王道长不要过歉,你虽未正式受戒,但道心坚牢,仅此一点,胜过无数庸庸碌碌的道家弟子。”
真人问曹印道:“京城一别,你我七年不见了,早就听闻大人七年来壮志难酬,不知是何缘故?”
曹印苦笑道:“七年前光宗皇帝任命我为刑部郎中,我本想以法图强兴我大明,岂料上天不佑,圣主驾崩,新皇天启帝宠爱阉党,朝中大臣趋炎附势,曹印苦口婆心进谏,却有若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唉,七年来曹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不仅新法难立,还落得个贬官岭南的下场。”
王善心想曹印既然在朝廷受贬而南下,必定不再热衷于行法了,于是试探着问道:“大人在朝廷行法无果?此次南下为官,有何打算?”
曹印叹道:“朝廷奸臣当道,曹印虽有良法,奈何不达天听。”忽又激昂言道:“此番泰和为官,正好大显身手,让朝廷那些碌碌之辈瞧瞧。”
王善奇问道:“曹大人乃刑部郎中,位居五品,又有通天笏,竟然不能得见圣容?”
曹印苦笑道:“皇上早朝,只召见三品以上官员,像我这五品郎中哪有资格参加?三品以下官员有政启奏皇上,须通过侍郎、尚书逐级上报,如胆敢越级上奏,违背律法,是要问罪的。至于通天笏,阉党总以皇上政务繁忙为由阻拦,通天笏亦难通天呀!”
“曹大人虽遭挫折,任然为民请命,志向不改,令人敬佩!”王善赞叹道。
“王道长将来有何打算?”曹印听了王善的称赞后摆了摆手,探询王善志向。
“贫道此来武当,就是想请真人传我三堂大戒,苦心学道,然后游走四方,淳化民风,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曹印闻言大喜:“好,好,好呀,那我就再住一日,待观礼真人的三堂大戒礼仪后再下山去。”
3
武当山太和宫,大殿内两边各列道士三十六人,王善一人跪于中间。再看台上,王常月真人头戴清冠,身穿罗袍,手捧如意端坐在三清宝座之上,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真人环视殿内,启口说道:“道门清静,非清静不能证道;法门广大,非守法无以得法。欲证无上大法,须得心地清静。今我宣读通天妙文,尔等切记。”
台下皆道:“谨遵法旨。”
真人念道:
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忠诚信,崇高嗣法兴,世景荣惟懋,希微衍自宁,未修正仁义,超升云会登,大妙中黄贵,圣体全用功,虚空乾坤秀,金木性相逢,山海龙虎交,莲花开宝心,行满丹书诏,月盈祥光生,万古续先号,三界都是亲。
念罢,真人随手拿出一个长条朱漆木板,对台下王善道:“此乃‘清规戒尺’。清者,清以洁其道;规者,规以范其众;戒者,戒以防其过;尺者,尺以量其罪。今赐与你,受我‘三堂大戒’,力行‘初真’、‘中极’、‘天仙’,皈依‘道’、‘经’、‘师’三宝,成我道家弟子。”
王善大喜,连忙伏拜,口称:“谢师尊”,起立上前,恭恭敬敬地受了“清规戒尺”。
常月真人又赐王善《清净经》一本,《仙乐集》五卷,《阴符经》三篇,《心法正言》一册,王善谢过真人,退居原位。
真人接着开示王善修真修仙要诀,分别是:皈依三宝、忏悔罪业、断除障碍、舍绝爱缘、戒行精严、忍辱降心、清净身心、求师问道、定慧等持、密行修真、报恩消灾、立志发愿、印证效验、保命延生、阐教宏道、济度众生、智慧光明、神通妙用、了悟生死、功德圆满。王善受罢大喜,再拜谢师。
远坐在观礼席上的曹印见状亦大喜,阔步前来祝贺王善道:“道长今日受戒可喜可贺。”
王善道:“贫道根基浅薄,修道之路艰难漫长,曹大人恭喜尚早。”
曹印道:“有心向道,必定能成,但愿道长跟真人潜心学道,学成之后救助天下苍生。”
王善谢道:“多谢曹大人,王善谨记”
曹印道:“我要下山了,你我他日有缘再见。”
这时众道士尽皆散去,真人也下了高台来到二人身边,曹印向真人道别,真人携玄元道长、紫阳道长、王善送曹印下山而去。
自此以后,王善暂住武当山,潜心学道,不知不觉过了三月。这日来到飞升崖打坐,直到天黑方起身回去,到了回龙观门口,正遇王常月真人带着一道姑缓步迎来。
王真人对那道姑道:“杨洁,这位是王善师兄。”
那道姑行礼道:“师兄!”
王善一听“杨洁”二字,回礼后仔细打量了此人,细看之下,越看越像,问道:“杨师妹可是去过辰州?”
杨洁奇怪地道:“是,师兄怎知?”
王善又问:“可曾在春风客栈做过帮工?”
杨洁更奇怪了,问道:“师兄认得我?”
王善道:“辰州人都道你四年前被人害了性命,不曾想你竟然来武当山皈依三清了。”
王常月道:“我在遵义时,本来要收一名弟子,不想还未见面,那弟子就被官军误杀,一个叫唐海的指挥佥使向我保证日后给我度化一名道家弟子。四年前,杨洁持唐海书信找我,说是履行承诺,我就收了她。怎么?你二人相识?”
王善叹了口气,无限感叹地道:“四年前,辰州城外辰水河边发现女子尸块若干,正好春风客栈帮工杨洁失踪,官府认定死者即是杨洁。又因我曾在客栈门口与杨洁有过口舌之争,他们将我抓获,在我家里搜出一首《西江月》,牵强附会地认定我就是凶手,我受刑不住,招认了杀人之罪,因而被流放衡州监牢。幸好遇到新皇登基大喜,我才得以赦免,不曾想原来死者竟然不是你。怪哉,那死者会是谁呢?”
“啊?”杨洁听了大惊失色,忙道:“罪过罪过,原来是我害了师兄。”杨洁又对常月真人道:“师父,弟子罪孽深重,隐瞒了过去经历,请师父责罚。”
常月真人道:“杨洁,那真正的死者是谁?你可知道真情?”
杨洁道:“禀告师父,杨洁当年遇到一女子名叫杨慧,她诓骗我说要带我到大户人家去做女仆,我随其出城后,她要将我卖与一刘老汉为妻,见我不从,遂露凶相,逼我就范。那晚正好遇到四位壮士,其中一位将杨慧打死,另一位将她分尸后丢在辰水河中,那位叫唐海的义士写信一封,让我前来投靠师父。我,我也想不到我一走了之,竟然害得他人无辜受苦。”
听了杨洁之言,王善才恍然大悟,王真人也合掌道:“罪过,罪过。王善,原来你是冤枉了。”
杨洁也道:“师兄,杨洁愿随你同去辰州,找官府为你洗清罪名,还你清白。”
王真人道:“好,事不宜迟,你们明日就下山去吧。”
“不,王善不冤,”王善淡淡言道:“真人,王善虽未杀人,但因小事与人争吵,动了‘嗔’念,犯了恶口之罪,因此而受牢狱之苦,岂不是罪有应得?如今我与师妹都皈依道教,何必在乎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可是,如此太委屈师兄了。”杨洁心犹不安,毕竟王善之冤因己而起。
王善沉吟须臾,有感作诗一首,名为《窦屈》,轻声吟道:
人道窦娥冤,窦冤犹见天。
世上多少屈,湮灭唾沫间。
常月真人心中大震,默默复念了一遍王善随口所作的诗,又细细打量他,不禁满心欢喜,赞道:“王善,你入道时间虽短,却能有此悟性,可以出师了。”
王善忙道:“惭愧,王善愚昧少智,真人缪赞了。”
常月真人道:“我虽名为西道,却年老力衰难以远游,无法教化百姓,正欲在众弟子中寻找一位有志于传道的弟子,将度罪金牌赐予他,让他继承我的志愿,游走天下,广布道法,免负皇恩。王善,你既有此志,可接我衣钵,成为西道。”
王善大惊,慌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弟子道行浅薄,如何承担得起此无极名号?”
王真人道:“王善,你当之无愧。”
杨洁也喜道:“恭喜师兄!”
王真人当即取出金牌,王善连忙跪地三拜,王真人将金牌交与王善,正色道:“你再学数月,就下山吧。四川鹤鸣山李清道长上月来信,请我前去主持鹤鸣山道观,我已虚度光阴一百零六,体弱多病,不便远行,你下山后可去鹤鸣山做个主持。记住,日后务要不辞艰辛,宏我道法,教化万民,安定社稷。”
王善又惊又喜,接过金牌,再拜真人,发下宏愿道:“王善承蒙真人仙师恩宠,定将竭尽身心弘扬道法,不负仙师厚望。”
王惟福2022-05-16 19:13:5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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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惟福2022-05-16 21:36:3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十回:叶阳公堂痛杀人,曹印黄梅喜收徒
1
离开武当山后,曹印策马直赴襄阳,从襄阳南下孝感、入武昌。一路上也不入官府驿站,晚上在民间寻找客栈住宿,时常就地走访百姓,了解民间疾苦。出了武昌城,行了数日来到黄梅县内一山村中,曹印见红日西沉,又加身体疲惫,就找了家村店住下。
曹印要了一盘牛肉,两碗青菜和半壶米酒,一个人有滋有味地享受起来。吃了一阵,只听身后一客问店家道:“你们村荆家兄弟之事如何了?难道他们真的个个都不怕死么?”
店家叹气道:“唉,他们的父亲是朝中高官,在我们黄梅县,也算是德高望重之人,可惜生了四个愚笨的儿子。”
那客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荆公在朝廷为官数载,向来清正廉洁,百姓好不称赞,听说四个儿子个个承传荆公高德,敬守朝廷律法,虽是大臣家公子,却一个个的谦逊好学,遵守法度,从不仗势欺人。”
店家道:“荆家四兄弟虽贤,却甚是愚笨,已经白白废了三个,明日这最小的荆非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曹印回头一看,那客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庄稼人,正坐在自己身后饮酒。曹印问道:“兄弟,你说的前朝高官荆公,可是万历皇帝时的大理寺承荆韬?”
庄稼汉点头道:“正是。”
曹印道:“荆公高德,人人敬仰,他的儿子遇到什么事,店家怎会说他们个个愚笨?”
那客人还未及说话,店家抢着回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荆公千古以后,荆家四兄弟安分守己,高德如水,在我们乡里颇有名声。老大荆悝憨厚忠诚,众乡邻举为亭长,前几月本地泼皮曲登仗势殴打老人符明,符明告到荆悝那儿,荆悝在申明亭召集老人、里甲等人商议,决定要定曲登定一个斗殴之罪,怎料曲登舅父乃黄州知府徐伟,县令刘瑛不敢得罪,暗示荆悝大事化小,居间调停强令原告被告和解。荆悝以国家律法不容亵渎为由断然拒绝,坚持呈上公文要定曲登斗殴重罪,刘瑛大怒,诬陷荆悝受了原告贿赂枉法裁决,将荆悝重杖五十大板押入大牢,又任命老二荆鞅为亭长重新处理此案。不料荆鞅亦是傲骨铮铮,也以斗殴伤人之罪上报,刘瑛一不做二不休,又将老二荆鞅重打五十大板押入大牢,再任老三荆斯为亭长。那荆斯不以大哥二哥为戒,坚持依律办事,呈上公文后,刘瑛见还是定的斗殴伤人重罪,顿时怒不可遏,复将老三荆斯重打五十大板后关押,又命老四荆非为亭长。”
曹印大惊,急切问道:“莫非老四也被关押了?”
店家道:“明日就是县令刘瑛给老四的最后期限,不知老四会怎样向县衙上报此案。”
曹印身后的庄稼汉道:“荆家兄弟果然是好样的,实在令人佩服,依我看,这老四定会依循三位大哥的做法,不畏强权,坚持律法。”
店家道:“那不一定,这老四荆非虽然也精通大明律法,却不似三位大哥迂腐,其人精明过人,思虑周全,比起荆悝、荆鞅、荆斯来要聪明得多,他今日为亭长,眼看三位兄长遭难,也许会屈从县令权威,来个明哲保身。”
曹印一拳锤在桌子上,怒道:“岂有此理,作为县令不但不惩罚恶人,反而三番五次欺压守法的好亭长,明日我倒要会会这位霸道的刘县令。”
店家道:“客官切莫动怒,如今天下各府各县还不都是这样,我们平头百姓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不平之事?”
2
次日一早,曹印来到申明亭外,但见数百百姓围拢在大门前,都是来看热闹的。曹印挤进人群,见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儒雅少年脸色凝重,手捧一卷文书对众人道:“众乡邻,荆非身为亭长,当本公决断邻里间的纠纷诉讼,今有恶霸曲登为黄州知府外甥,仗势欺辱老人符明,荆非与众里长、甲首、老人商议,决定要定曲登斗殴伤人之罪,现马上去县衙申报,望让开大道,放我出去。”
荆非话音一落,门前一阵欢呼之声,大家纷纷让开大道,荆非昂首阔步而去,数百人群紧随其后跟着。
曹印见了此情此景,不禁连连点头赞许,暗想这叫荆非的少年果然是个难得的忠良人才。为了试探其心,曹印上前拦住问道:“小兄弟,听闻你大哥、二哥、三哥因坚守律法而含冤入狱,你如再去必定也是在劫难逃,何不听从县令之意,保全自己性命,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荆非道:“这位大哥一番好意,荆非在此谢过,然朝廷法度乃金科玉律,岂能随意亵渎?曹公有言,法如九鼎,不可移也。荆非身为大明百姓,如不能以身守法,与那些乱臣贼子有何差别?大哥,请让我前去,纵然刀山火海,荆非此志不改。”
曹印听了满心欢喜,退开一步道:“既如此,请!”
荆非继续前行,曹印与众人一道跟在荆非后面,一心想要看看那位霸道的县令到底有多霸道,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让荆非这样的好少年遭受恶官的摧残。
到了黄梅县衙大堂,刘瑛假装不知何事,问道:“荆非,你身为亭长来公堂何干?”
荆非平静地道:“禀告大人,荆非特来呈上恶霸曲登仗势殴人一案案卷材料,望大人明镜高悬,以律处罚曲登。”
荆非高举公文呈上,谁料刘瑛脸色铁青,将荆非呈来的公文往地上一丢,大拍惊堂木喝道:“荆非,本官早就听闻你们兄弟四人收受原告符明贿赂,精心设计诬告曲登,你以为本官好欺吗?来人,将荆非捆绑起来大刑伺候。”
一帮衙差得了命令,一拥而上擒住荆非就要捆绑。曹印大怒,挺身而出道:“且慢,敢问县令大人,你说荆家四兄弟收受贿赂可有凭证?你身为县令不接受亭长上报来的公文,反倒三番五次将主持公义的亭长打入大牢是何道理?”
众百姓一直敢怒不敢言,现在见有人出头了,也都哄闹起来,大家都说:“是呀,有何凭证说荆家兄弟受了贿赂?”
刘瑛见百姓起哄,顿时也心虚起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曹印的责问。
正在刘瑛尴尬之时,只听衙门外人群中一声高呼:“荆家兄弟受贿的凭证在此!”
众人大惊,回头一看,见一青衣汉子朝着公堂昂首阔步走来,那人边走边说:“刘大人,我能为你作证。”刘瑛又惊又喜,忙问道:“壮士,你知道荆家兄弟受贿之事?”
那汉子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用力拍了三下手掌,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让开让开让开。”三个黑衣大汉大步而入,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子来到青衣汉子面前,青衣汉子道:“还不快将证据呈给刘大人。”手捧木匣的黑衣大汉嘿嘿一笑,将木匣子送到案桌前。
刘瑛大喜,心想这木匣内定有荆家兄弟受贿的证据,急切打开一看,却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刘瑛“啊”了一声跌倒在案桌后面。
那呈送木匣的黑衣大汉跳入案后将刘瑛提起来骂道:“狗官,看你还嚣张到几时!”
这时,先前那青衣汉子指着那颗人头对众人道:“乡亲们,曲登横行乡里,已被我兄弟几个正法。”又指着刘瑛对大家道:“此等狗狼之辈,顶着乌纱帽口称仁义道德,着实可恨,今日我兄弟几个破邪立正,除了此贼。”
这一变化太快,两边站班衙役刚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后一齐舞着杀威棒朝四人打来,被另外两黑衣大汉寥寥几拳打得七零八落。县衙内捕头李立闻听公堂上有变,率领二三十捕快赶来,也被两个黑衣大汉打得抱头鼠穿。
那提着刘瑛的黑衣大汉则摸出短刀麻利地割掉刘瑛一只耳朵,痛得刘瑛“啊啊啊”地喊叫。
大部分百姓吓得跑出了公堂,仅有稀疏几个胆大的站在公堂上看热闹。
曹印见此四人大闹公堂,立即出面制止道:“四位壮士,县令颠倒黑白,枉法弄权,自该受律法制裁,你们大闹公堂,私动刑罚,乃是灭族大罪。”
青衣汉子呵呵笑道:“我兄弟四人所作所为全是灭族大罪,不惧不惧。”
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唐海、山勇、林源、叶阳四人。四人游至此地,听到荆家四兄弟的故事,决意打抱不平,破邪立正,于是昨夜杀了曲登,今日来到县衙收拾狗官刘瑛。
曹印听了唐海的话大惊,原以为四人跟自己一样打抱不平,只不过手段过激了些,没想到他们竟是几个为非作歹的江湖恶人,遂义正言辞地道:“公堂乃朝廷之公堂,天子威严之所在,你等四人在公堂上大开杀戒,就不怕受律法制裁?”
这时叶阳又割掉刘瑛另一只耳朵丢在曹印脚下笑道:“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天子若断案不公,爷爷同样割他的耳朵。”
唐海也不搭理曹印,对叶阳道:“休说闲话,杀了狗官,速撤。”
叶阳答应一声“好嘞”,举刀就要朝刘瑛胸口刺去,吓得刘瑛慌忙求饶:“好汉饶命,我愿出黄金百两奉送好汉。”
唐海道:“你要活命,除了交出搜刮的黄金白银外,还得放了荆家兄弟。”
刘瑛连忙点头,匆匆对躲在桌子底下的衙役道:“快,快去后堂取金子来,再去大牢将荆家兄弟放了。”
不一会儿金子带到,荆悝、荆鞅、荆斯也被放了出来,只可惜三人遭受毒刑,双腿骨折难以行走。荆非看了三位兄长如此模样,不禁悲愤交加,嚎啕大哭。
唐海指着黄金白银和荆家四兄弟抢白曹印道:“当今朝廷昏聩,日月黯淡,此狗官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忠良贤士,你难道以为他不该死么?”
曹印正要说话,叶阳已将刘瑛刺死,唐海说了声“走”,四人匆忙往外走去。叶阳背着一大包金子走到曹印跟前笑道:“你不服?去皇帝那里报案去,爷爷姓叶名阳,随时等候他来抓,哈哈。”
曹印大怒:“你等犯了弥天大罪还想跑?”挺身上前抓住叶阳死不放手,叶阳大怒,举刀要砍,却被唐海一把抓住道:“此人虽然迂腐,却也是忠义之士,不可杀。”叶阳哼了一声,甩开曹印扬长而去。
众百姓见刘瑛死了,衙差们个个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满肚子的怨气一时爆发,冲上前对着地上的衙差拳打脚踢。解气之后,又协助荆非将三个哥哥扶起送回了家。荆非慌忙找来大夫为三位哥哥治伤,大夫敷药包扎后,复又叮嘱一番离去,荆非哪也不敢去,一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精心护理三位兄长。
3
第二日清晨,一帮衙差过来传信,叫荆非到县衙问话,荆非不敢怠慢,匆匆来到县衙,见黄州知州徐伟坐在公堂之上。荆非跪下见礼,徐伟见荆非斯文儒雅,又知荆家四兄弟在黄梅县深得民心,且外甥为恶在先,叶阳杀人在后,此事与荆非也无多大干系,眼前最紧要的是尽速捉拿叶阳等四个凶手,于是说道:“此事因你而起,本要追究你责任,念你与三位兄长也无大错,本官亦不追究了。”
荆非拱手道:“多谢大人。”
徐伟又道:“你可知杀人凶犯叶阳四人去向?”
荆非道:“小人不知。”
徐伟道:“荆非,日后如见到杀人凶犯,务要速报本官,如有隐瞒,与凶犯同罪。”
荆非道:“大人放心,此四人扰乱公堂,擅杀朝廷命官,劫取财物,罪大恶极,若有他们消息,小人断不敢隐瞒。”
徐伟昊然长叹,无奈地道:“你且退下。”
荆非退后,因挂念家中兄长,急遽回家而去。到了家中,却见一人端坐在三位兄长的床前与三位兄长攀谈。荆非走近一看是曹印,拱手谢道:“这位大哥昨日为荆非说话,荆非感激不尽,不知大哥怎的来了寒舍?”
荆悝道:“兄弟,你道这位大哥是谁?”
荆非讶然,问道:“大哥,他是谁?”
荆鞅道: “你我兄弟四人常常谈及北法曹印曹大人,如今曹大人就在眼前却为何不识。”
荆非大惊,慌忙拜道:“久闻曹大人精通古今律法,力主行法以强大明,天下百姓莫不翘首以待,我兄弟四人也是日夜仰慕。”
曹印扶起荆非道:“小兄弟谬赞了,荆家兄弟信守律法,不惧强权,曹印敬佩之至。”
荆非问道:“曹大人何故到此?”
曹印太息道:“一言难尽呀,今日之曹印乃朝廷贬官,正欲往泰和任职,路径贵地,不想得遇知音,说起来也是一件幸事。”曹印言毕,看了看荆家破旧不堪的房子,复又问道:“你们家中还有何人?”
荆非道:“家父亡故后不久,母亲也辞世而去,如今家中除了几亩薄田外别无其他家产,亦无亲人。”
曹印道:“四位兄弟如不嫌弃,可变卖田产随我到泰和去,我此去泰和定要行法图强,做一个好样给朝廷看看,正需要信法、行法的帮手。”
荆家兄弟大喜,荆悝、荆鞅、荆斯三人在床上拱手,荆非跪地相拜,四人齐道:“我兄弟四人求之不得,曹大人如不嫌弃,愿拜曹大人为师,终身追随。”
曹印大喜,扶起荆非,欣欣然道:“曹印之幸也。”
荆悝道:“请恩师先行一步,弟子养好伤,变卖了田产,大约也就十天半月,一定来泰和与恩师相聚。”
曹印道:“甚好。”
荆悝吩咐荆非道:“四弟,我和你二哥、三哥也无大恙,你抽暇去高山寺一趟,我兄弟几个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黄梅,你可代表我兄弟四人去向种菜禅师辞行。”
荆非道:“大哥,我这就去。”
曹印奇道:“种菜禅师是谁?”
荆非道:“恩师,本县大河镇有一座高山寺,寺内供奉静鉴祖师肉身佛像,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寺外有一种菜老僧,无名无号,精晓禅机,通达菩提,我兄弟四人常与他论道,时间久了,竟成莫逆。”
曹印道:“既有高僧在此,不可不访,我随你同去何如?”
荆非喜道:“恩师如不怕脚行辛苦,弟子求之不得。”
4
黄梅高山寺外,古木参天,藤缠葛绕,松稠竹密之间,却有一坦阔之地,约有五六亩,上面种着各种蔬菜,一片昂昂绿意。
“禅师满头大汗,何不休息片刻。”荆非带着曹印走近菜园,见种菜禅师一手提桶一手拿勺正在弯腰浇水,满头的汗水顺额流下,遂好意提醒:“不要累坏了身子。”
种菜禅师抬头见是荆非来了,放下桶,将木勺往桶里一丢,立起身擦了擦汗道:“今日怎么不见你大哥二哥三哥?”
荆非道:“我兄弟四人要随恩师前往泰和县行法,只因三位哥哥在家处理田产,无暇抽身,特命荆非前来向禅师辞行。”
种菜禅师听了,叹道:“你们终究还是要去俗世里趟一趟。”种菜禅师边说边请曹印和荆非来到菜园边的树荫下,在石凳上坐了,禅师指着曹印问荆非:“莫非这位贤士就是你兄弟四人的恩师?”
荆非回道:“正是,恩师受光宗皇帝御赐通天笏,立志行法强国富民,可惜时运不济,宏志不成,当今皇上圣明,恩师被派往泰和任职,我四兄弟承蒙恩师不弃相邀同往,特向禅师辞行。”
曹印双手合掌道:“禅师,你认为荆家兄弟不应该随我去么?”
种菜禅师合掌回礼道:“曹大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人在六道中轮回,事在往返中循环,世上无新事,全在转轮中呀。”
曹印道:“世上无新事,全在转轮中?禅师何意,万望赐教。”
种菜禅师道:“天下人忙忙碌碌,寻寻觅觅,所作所为皆无新意,全是前人都经历过的。今天曹大人所求,志向,成功,失败,古人也曾都有过,何曾有半点儿新意?非但曹大人如此,当今北方寇乱觊觎九州神器者,帝王将相励精图治妄图建功立业者,甚至芸芸众生风风火火追求蝇头小利者,莫不如是。你看那尧舜何等圣明,治世终不长久;汤武何等神威,国家总归大乱;儒者孔后有孟,孟后有董,董后有朱……然天下无礼者数不胜数;道者老后有庄,庄后有张,张后有葛……然天下求仕者络绎不绝;佛者释后有玄,玄后有达,达后有慧……然世间杀戮绵绵不绝;兵家武后有宾,宾后有吴,吴后有白……然天下烽火长久不衰。由此观来,今日之贤皇也罢,方青也罢,王常月也罢,罗空也罢,你曹印也罢,所为之事全是古人做过无数遍了的陈旧烂事,毫无新意,也必然不会有什么新的结果。”
曹印道:“禅师所言差矣,天下有乱也有治,尧舜天下,路不拾遗;文武立周,丰衣足食;文景治世,仓廪充实,由此看来,只要努力了,世道定会太平,百姓总归是有希望的。”
种菜禅师摇摇头,叹叹气,无奈地道:“老衲无意与曹大人争辩,曹大人一心为民,可敬可钦,但愿你将四荆生龙活虎地带去,日后又能将他们完好无恙地给送回来。阿弥陀佛!”

王惟福2022-05-17 08:09:5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十一回:施善政又振壮志,中奸计复陷囵圄(一)
1
曹印嘱咐荆家兄弟养好伤,处理好田产来泰和相聚,自己启程先行,走了十几日来到泰和县衙门口,找到门子,出示了官凭,门子见了大惊,先让另一门子飞快通报县丞蒋苑,自己毕恭毕敬地将曹印引入县衙内。
曹印与那门子正往里走,只见公堂内急匆匆跑出三人,见到曹印后慌忙整理官服鞠躬行礼道:“下官等不知县令大人来临,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曹印一看三人官服,猜想应是县丞、主薄和典史了,笑道:“你们是县丞、主薄和典史吧?”
三人齐声答道:“正是下官。”
曹印道:“本官此来匆忙,未来得及通报州府就径直来了,不怪你们,我们堂内述话。”
“大人请,”蒋苑三人恭恭敬敬地礼让曹印先行。
进了内堂,四人分主次坐下。曹印道:“本官新到任,对泰和县情一无所知,还请三位大人将泰和县官吏名册、各衙各库、钱粮马匹、人口户籍、在押囚犯、各乡各村等详情一一呈来。”
县丞蒋苑道:“不容大人操心,交接文书都已齐备。”
主薄田和勇慌忙呈上一堆文书,曹印接过来稍微翻了一下后又放到一边,问典史丁信道:“如今北方骚乱,盗贼横行,民不聊生,本县民情治安如何?”
丁信回答道:“回大人,县内去年有小股刁民为乱,被前任知县大人剿灭,如今境内并无大乱,仅有几伙盗贼时常在山区扰民,并无大碍。”
曹印脸色微沉道:“丁大人这是什么话?既在山区扰民,为父母官者当即刻消除隐患,为民除害,何谓并无大碍?”
丁信忙点头道:“是,是,下官失言。”
曹印对三人道:“本官今日看看文书,熟悉一下泰和县情,改日再议公事。”蒋苑等人忙为县令安顿好住宿、仆人等事宜后退下,留下曹印在后堂案桌上查阅文书。
虽然从刑部司门郎中降为一个七品县令,但曹印并不感到失落,反而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个泰和县令给朝廷瞧瞧,当今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治国之要无他,行法而已。
自己虽已年近不惑,这又算得了什么,姜子牙不是七十二岁才得遇文王么?为表志向,乃自书一联令人贴在衙门大门两侧:
法为帝王令,持之可安天下。
律是百姓神,求之必得甘霖。
这天,曹印带着几个随从微服走访民情,半路上见前面有二人骑马在前,随从道:“前面二位是乡长赵建明和亭长朱开敏。”
曹印听了,赶紧命人追上召见,赵建明和朱开敏回头见是县令,赶忙下马躬身相拜,曹印问道:“你们在此何干?”
赵建明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乡有百姓从广西远亲那里带来一些食草种子,这种草长速极快,可以作为猪、牛、羊食料,县衙想试种十来亩,如果行,明年就在全县推广,以后百姓用这种食草喂养家畜,能节省不少粮食呢。为了试看这种草的功效,县丞蒋大人特派教谕王寒常驻乡里,我们所需之种植费用均由县里承担,县衙如此看重,我们也不敢怠慢,因此常来督察干活的百姓,以防懈怠误了大事。”
曹印一听就来了兴趣,夸赞二人道:“这倒是个好事,二位辛苦了。”
曹印跟随乡长、亭长来到乡里办公衙署,众人在文书室坐下,曹印道:“对了,一县之教谕应为举人出生,蒋大人为何让他来打理此事?”
赵建明回道:“大人新来不知详情,我们县这位教谕虽是举人出身,但却荒唐之极,穿着邋遢,做事敷衍,前任县令安排他做什么都做不好,天天只知道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不务正业,县令见此人不堪重用,只得任其玩耍,就当县衙无此人一般。”
曹印眉头一皱道:“那怎么行,既食皇粮,当为民谋事,岂可放任?”
朱开敏道:“此人不读圣贤书,专看一些佛仙古怪的异书,整日里想着游山玩水,至于公务上的事,你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只会摇头,县衙里都叫他‘王摇头’。”
曹印叹息道:“看这些书本无可厚非,但是沉迷其中,荒废了学业,误了本职差事那就不对了,上愧圣主,下负黎民,实在不应该。”
赵建明附和道:“可不是,此人办事还不如一个普通衙役利索,真不知道他的举人功名是如何考来的。前任知县几次想提拔他,给他换了好几个差事都干得一塌糊涂,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呀!”
曹印“哦”了一声,道:“我看这位举人定是读书太多,以至于迂腐不堪,真是辱没了读书人的声誉,唉,可惜了。”
2
曹印在朝廷为官数年,虽然极力主张法治,但理念不为朝廷当权者所容,虽苦心婆口在朝廷各衙门游说自己的法治方略,一直未有动心者。后来发觉东林党人力主革新,与自己观念相近,遂主动联系了东林党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礼部员外郎顾大章、左谕德缪昌期、刑科给事中解学龙等,极力推介法能治国,律能安邦,可惜他们对此也是不肖一顾。曹印无奈,最后只得持通天笏直闯皇宫,又被阉党拒之门外。
数年来,曹印之志有若画中饼水中月,始终难成现实。
在朝廷里,一个小小的刑部司门郎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在这里,曹印却是一县之长,虽然降了两级,却正好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因此贬官来此,曹印心中窃窃欢喜。
半月后,荆家兄弟如约而来,曹印有了助手,如虎添翼。更让人振奋的是,京城传来喜讯,崇祯皇帝问罪魏忠贤,魏贼惧而自刎,阉党为恶者多遭有司查办。曹印忖度:新皇圣明,此番大变,忠良之臣必得重用,光宗皇帝登基时的新气象复又重现,我曹印重返朝堂指日可待。想到这里,满心欢喜,不禁手舞足蹈,一高兴,铺纸提笔做起诗来:
自信我血红如霞,可染江山几万里。
谁言山河日月昏,洒血酬君扭乾坤。
放下笔,曹印道:“那大闹黄梅县的四个大盗不知何方人士,此等凶徒肖遥法外,大明律法威严何存?”又叮嘱四荆道:“你兄弟几个日后须多加留意,若得他四人下落,不管多远,我都要将他们擒拿归案”荆悝道:“恩师且宽心,我兄弟四人一定明察暗访,必叫那叶阳四人归案伏法。”
曹印让四荆做了自己的幕宾,在泰和大刀阔斧的改新,剔除陋习,严惩贪腐,奖励百姓举告违法县吏,严禁地主富豪兼并百姓田地。百姓听闻光宗皇帝御赐通天笏的大清官曹印来泰和主政了,有冤屈的纷纷前来告状,忙得师徒五人通宵达旦的审冤断屈,三月间翻案二百余起。
曹印道:“治国无他,行法而已。为官者,别无他事,从早到晚,只有一样,执国法行之于民,凡有人违法,不管是大恶还是小过,我等父母官,只要不惜一切将他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如此,则奸徒畏法如虎,善辈敬法如父,境内自然太平。”
四荆称善,师徒五人在泰和县雷厉风行,执法如鼎,一时政令畅通,气象一新,减轻了百姓许多负担,大家争相称颂新任县令。
这日,荆悝禀告道:“恩师,有人举报宫女户陈七并非宫女户,每年冒领朝廷三石粮食。”
荆非不解,问道:“大哥,何谓宫女户?”
曹印道:“家有女儿被选入宫者即是宫女户,朝廷每年给宫女户三石粮食,直到父母亡故为止。”
荆悝道:“陈七曾祖父乃宫女户,曾祖父过世后,依律不当再领皇粮,但其祖父、父亲、直到陈七本人,如今还在冒领。”
曹印大怒:“都已经过了三代人,怎么还领皇粮,荆非,你去叫蒋苑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县丞是怎么当的!”
荆非去了,荆鞅道:“恩师休怒,待问明原委在做商议。”
曹印微微点头道:“嗯,此事务要查个清楚明白。”
蒋苑来后,曹印笑问道:“蒋大人,曹某在京城时,也常出入宫廷,认识一些宫女,记得有个姓陈的,听说我们泰和百姓陈七乃宫女户,不知他家女儿叫什么名字?”
蒋苑微惊,强做镇定道:“这个,下官只知道他家是宫女户,至于他女儿叫什么,下官却不记得了。”
曹印脸色一沉,愠怒道:“有人检举他家几代人冒领皇粮,此事是否属实?”
蒋苑冷汗直冒,惶恐道:“有这等事?容下官明日详查,果真如此,下官一定严加惩治陈七。”
曹印道:“嗯,你速去核查,这些年饥荒不断,边疆将士和百姓尚且缺衣少食,岂能容忍这些泼皮无赖蛀食国库?”
蒋苑退后,荆非道:“恩师让蒋大人去查怕是不会有结果。”
曹印道:“为何?”
荆非道:“刚才蒋大人的神情告诉学生,陈七冒领皇粮一事与蒋大人有关。”
曹印大惊,不敢相信蒋苑与此事有涉。荆斯道:“四弟所言极是,方才蒋县丞眼神惶恐,此事十有八九与他有染。”
曹印道:“果是如此,让他去查此事,岂不是与虎谋皮?”
荆斯道:“我明日与四弟亲去陈七家核查。”
荆非笑道:“三哥,你我马上去或许能查个结论来,待明日去怕是要竹篮打水了。”
曹印、荆悝、荆鞅相互看看,三人都点头称是。
晌午过后,荆斯、荆非回来禀告:“恩师,我们已经查实,陈七并没有女儿,嘉靖四十三年,其曾祖父陈全将女儿送入宫中,成为宫女户,至今六十四年了。”
曹印问道:“陈全哪年去世的?”荆斯道:“据里长讲,陈全过生乃万历五年。”曹印大怒:“万历五年至今已有五十年了,这厮冒领了五十年的皇粮,县衙竟没人察觉?”
荆非轻声道:“陈家乃本县大户,捕头倪景忠是陈七表哥。”
曹印一拍桌子道:“大户就能违法?捕头就能例外?此事必查。荆悝,你明日将户房历年来的卷册拿来细细查看,看看最近几年还有什么不法之事,全给我揪出来。”荆悝道:“好的。”
次日,曹印与众人正在大堂处理公务,忽有驿承送来文帖,曹印接过一看,是州府发来通知泰和县丞于农历腊月十五到州府报事的文帖。 曹印随手交与县丞蒋苑,蒋苑接过一看又递给曹印,曹印不解:“这是发给你的文帖,为何又复交与我?”
蒋苑诡异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年终进贡文帖虽是发给县丞,但是各县知县可得亲自出面呀。”
曹印奇道:“何谓进贡文帖?”
蒋苑笑道:“大人高居庙堂,不知乡野之俗规。这文帖表面上是州府招各县县丞前去上报本县一年来的政事,实在是给各县安排一个过年送礼的良机呀,因此虽名为招县丞,各县县令没有不亲自携带重礼出面的。”
田和勇、丁信也都呵呵地笑。曹印怒道:“岂有此理,如今新皇励精图治,割除阉党,重振朝纲,可谓万象更新,本官以为,此等陋习不除,官场如何能得清净?百姓何以安康乐业?”
丁信笑道:“大人耿直,下官佩服,虽然新皇英明,怎奈官场自古如此,圣君贤王亦无可奈何呀。”
田和勇道:“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此虽为陋习,我等也当遵从才是,不然州府怪罪下来,来年我们泰和县就有苦头吃了。”
曹印拂袖而起,正色道:“曹印为官执法如鼎,曹印为民守法如山,此事我偏不去,蒋大人,你腊月十五直去汇报本县政事,休给他们一分一文,看他们要怎的!”蒋苑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
曹印一时气愤,随手提笔挥毫,令道:“将此联挂于仪门两侧,以明我泰和众官之志。”衙役领命,受了楹联而去。
田和勇见场面尴尬,忙朝驿承使眼色,驿承缓慢退出,对正在门口候信的州府驿卒道:“惭愧,让兄弟久等了,烦请回报,就说泰和县腊月十五日准时前来。”接着要带驿卒到驿站吃饭,驿卒道:“谢了,天色将晚,我还要赶回向州府交差呢,饭就不吃了。”说罢转身就走,过仪门时,衙役刚贴好楹联,驿卒回头偷觑,但见联曰:
官大一级压死人
我不阿谀奈若何
王惟福2022-05-17 21:33:1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十一回:施善政又振壮志,中奸计复陷囵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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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送公文的驿卒姓张名玕,为人机灵,因急着等泰和县的回话以便早点赶回,见驿承进堂禀告后很久不出来,遂在门口悄悄张望,恰好看到曹印拍桌子直骂陋习一幕。张玕当驿卒多年,从来还没见过下级官员敢如此指桑骂槐指责上级的,因此受惊不小。
离开泰和后,张玕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到了吉安府,张玕向州府驿承王安交差后自行到舍房吃饭。王安得知事已办妥,又想安排张玕明日到永丰县送达文书,遂径来舍房,刚到门口,听到张玕与他人说话,王安细听,只听张玕说:“这泰和县令胆子够大,竟然直骂进贡文帖是陋习,不肯送一分一文给州府,还公然书联在仪门两侧,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不阿谀奈若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耿直的县令呢!”
听了此话,王安闯进去骂道:“你这个讨死的家伙,谁叫你多嘴了。”张玕等人见驿承骂人,都不敢说话,自顾吃饭。王安道:“张玕,明日你去一趟永丰送文帖,要早去早回,文帖待会到我房间来取。”张玕答道:“小人吃完饭就来拿。”
第二天,王安闲来无事,踱步来到府衙,心中琢磨着张玕的话,心想这个泰和县令确实胆大,竟敢公然诽谤历年形成的惯例,这样的事自己还是头次碰到,我何不报与知府大人知晓,也好教知府大人知我办事精明。
王安求赏心切,径入宅门旁边的门子房,对守卫门子道:“烦请通报知府大人,就说王安求见。”
平日里其他人要见知府大人,一般都得给门子打点小费,否则门子会找借口不予通报。那门子知道王安是驿承,因此也不为难,直接进去禀告。不一会门子出来道:“大人让你到二堂等候。”王安谢过门子,到二堂门口,见大门两侧挂有一联:“与百姓有缘才至此地,求内心无愧不负万民”。王安跨步进去,见那正中屏风上画着“松鹤延年图”,图上匾额上写着“思补堂”。王安未见知府大人前来,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静候。
不多久,知府姜星从二堂后的勤慎堂出来,径到“松鹤延年图”下的案台后坐下,王安连忙上前见礼。
姜星问道:“王安,你有什么事呀,非要到二堂找我?”
王安回道:“小人无事不敢惊动大人,只是昨日发现一件小事,小人担心会不会影响咱们吉安府……。”
王安欲言又止,姜星怪问道:“既是小事,如何能影响到吉安府?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王安道:“昨日我派驿卒到泰和县传递同知大人下发的文帖,驿卒无意中听到县令曹印大骂,说吉安府的‘进贡’文帖是陋习,当改之,且在仪门外贴了一副楹联,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不阿谀奈若何。小人想,曹印是朝廷下派来的官员,他会不会就这件事向朝廷……,小人不知深浅,擅自猜度,还望知州大人恕罪。”
姜星一听暗惊,沉思一会道:“你且退下,本官改日自有赏赐。切记,此事不可对他人言讲。”
王安忙道:“小人明白。”说毕徐徐退出二堂。
王安退后,姜星急招同知马福、推官何智商议对策,马福得知事情原委后道:“看来这曹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大人不可不防呀,如今皇帝初登大位,必会整治朝纲,万一他将此事奏闻朝廷,朝廷彻查起来,我们就麻烦了。”
丁信道: “各州各府都如此,吏部那些大人们谁不知晓?要查,天下岂不大乱?”
姜星道:“素闻此人敬德不敬强,阿正不阿贵,看来在他曹印眼里,我众人乃无德不正之人了。”又问马福:“马大人有何良策?”
马福道:“曹印以前名头很大,可一直不得志,郁郁寡欢多年,这次不知何故来泰和做个小小的县令,他是否还会复反朝廷,不得而知。依下官看来,可派人先到朝廷探知此事,然后再做定夺。如果此人后台过硬,我等当暂时收敛,然后徐徐图之。如果此人已是落水之狗,就设计将其挤出吉安府就是,他喜欢做伪君子,那就请他到别处做去,不要在我们吉安府碍手碍脚。”
何智冷笑道:“让他到别处去?太便宜他了。大人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赏给他一个罪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姜星道:“曹印本是一介布衣,因精通律法,故而深得光宗皇帝赏识,赐以通天笏,赋予行法特权。后光宗不幸西归,先帝将曹印冷落在一边不用,他却在朝中到处宣讲什么‘治国无他,行法而已,’后忤逆……哦不,后与东林党人一起弹劾魏阉,遭贬黜。如今新皇登基,魏阉覆灭,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竟然来到我的地盘上。唉!不知是祸是福呀……”
马福道:“大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是派人到朝中打探一番的稳妥。”
姜星叹口气道:“如今新皇登基,满朝的伪君子飞扬跋扈,我姑父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呀!我所担心的是,这曹印会不会是哪位朝中大臣与我姑父有隙,意欲扳倒我姑父,特地派来这里找突破口的。可惜我身为一州之父母官,无诏不敢擅自进京!如果写信回京询问,又恐泄露!”
马福道:“大人不必忧虑,大人离不得吉安府,卑职可以私服前往京城。”
姜星大喜道:“那就辛劳马大人了,马大人可近日动身,一来代表吉安府磕谢户部尚书郭大人,他今年多给我们拨付赈灾银一万两,不可不重谢。二来替我到姑父府上拜访,代我送上拜寿礼 来打探曹印底细。”
马福道:“大人放心,卑职速去速回,绝不让你失望。”
4
姜星的姑父施凤来乃浙江平湖人,万历皇帝时期的榜眼,虽然熟读圣贤文章,却是一个毫无圣贤气节的小人,入朝之后,附炎趋势,依附阉党,深得奸首魏忠贤信赖,入仕之后节节高升,如今已是内阁首辅,官高权重,红极一时。
马福带着四个捕快入京后,听闻施凤来辞官赋闲在家,猜想是受魏忠贤牵连之故,心中大惊。马福白天不敢公然造访,只得深夜阴往叩门。仆人将马福带到二堂坐下,马福四周张望,但见正中屏风上画的是“绿竹画眉图”,屏风上有“忠孝清廉”四字匾额,两边有一联:
千秋孝子伴君王
万古忠臣耀青史
马福正在欣赏,仆人引领施凤来缓步而来,马福慌忙跪拜道:“下官吉安府同治马福磕见首辅大人。”
施凤来六旬有六,虽红光面脸,但微露愁容。“起来吧,我侄儿可有书信带来?”施凤来在傍边椅子上坐下,同时右手朝侧面一椅子指了指道:“坐下说话。”
马福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书信交给施凤来道:“姜大人书信在此。”接着又摸出一精致盒子,放在施凤来座位边的红楠木茶几上,轻轻打开,露出“双牛犁田玉雕”。
施凤来看完姜星的信,又看了看茶几上的玉雕,问道:“这是?”
马福恭恭敬敬地道:“这是‘双牛犁田玉雕’,姜大人特意送来的祝寿贺礼,‘双牛’,谐音‘双六’,祝贺首辅大人即将迎来六十六岁大寿,‘犁田’,意为首辅大人老当益壮,年近古稀还在为国为民操劳。”
“哈哈哈哈,我侄真是用心,有如此孝心,也不枉老夫苦心栽培,”施凤来舒心大开,愁容一扫而光。
马福见施凤来正在兴头上,又进一步探道:“姜大人一直挂念阁老身体,数月前,刑部司门郎中曹印曹大人下派到泰和做县令,知州大人本想找曹印打听一下阁老的身体如何,可又不知此人的来历,因而不敢贸然相问。”
施凤来已参透马福话中之意,笑道:“你有话直说无妨,无需拐弯抹角。”
马福见说,遂道:“实不相瞒,曹印在泰和任职,大肆收买人心,还对姜大人施政指手画脚,姜大人意欲惩治他,又不知他朝中底细,不敢造次,特托下官来向阁老求教。”
施凤来听后道:“曹印尊卑不分,喜欢指责上司,他到泰和给姜星添乱也是老夫意料中的事。老夫本来想派人通知你们要慎防此人,只是魏公公遭人诬陷,我与建极殿大学士黄立极黄大人、张瑞图张大人、李国普李大人同受皇上猜忌,老夫也不得不处处谨慎,尚无暇顾及此事。你既然来了,回去转告姜星,皇上新登大宝,虽然大肆网络贤才,但我看多为东林党人,曹印似乎不在名册之中,他要想翻身,难了,对于这种落水之狗,想打就打,勿需忌讳。”
马福回到客栈,与四个捕快吃了晚饭,五人到北海、鼓楼游玩,一路漫步,闲走至东直门、朝阳门、孔庙赏景。眼看天黑了,四人才回。马福将三人留下,独自带上官凭和银票来到车公庄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府上拜访,岂料门子回报道:“我家大人因病辞官归乡了。”马福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回到吉安,马福将见施凤来的情况如实做了汇报,又谎说将二千两银银票已送给郭允厚。姜星得知姑父不得志,心中更加惶恐。
这时泰和县丞蒋苑求见,姜星召入,只见蒋苑哭着进来拜道:“曹印无礼,因陈七领取宫女户皇粮一事追究下官失察之罪,还将捕头倪景忠杖打三十大板,解职回家去了。大人千万要替下官做主。”
姜星怒火中烧,暗思:“倪景忠乃我夫人近邻,蒋苑也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放任他表弟陈七冒领皇粮的,如今蒋苑挨了打,我若不为他讨个说法,日后如何服众?乃道:“曹印欺人太甚!你暂且回去,本官自有计策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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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四荆奉命追捕江湖大盗郑芝龙,不料被几个蒙面大汉救走,一路追击出了县境,曹印得报,赶紧派了十几个捕快带着县衙公文前往协助。退堂之后,曹印暗思:当年王德替他弟弟伸冤至京城,我已将此案疑点报与刑部,建言核查,不知是否办妥,待四荆回来,须派他们去辰州走一趟。
曹印见天色已晚,已到散衙时间,遂起身欲回内室,典史丁信来请道:“今日家父大寿,恭请大人到家中喝杯寿酒。”曹印早在前几天就听闻丁信父亲即将七十大寿,因此欣然答应道:“喜事,喜事,容我先回内宅,一会就到府上拜寿。”丁信大喜道:“多谢大人,下官先回家中恭候大人。”丁信退出后,曹印将公务交与荆家兄弟处理,自己匆忙回到内宅,换了衣服,备了寿礼,带着两个仆人坐上轿子离开县衙,径到丁信家中。
县令大人亲来贺寿,丁家大喜,丁信要将曹印请到上座入座,曹印见亲朋好友中多有白发长者,因辞道:“今日长者颇多,本官岂敢上座,我在下首坐下便是。”丁信父亲亲自前来请:“老叟已是古稀,曹县令乃先皇光宗亲赐通天笏的大贤,今来贺寿,老叟受宠若惊,务必请上坐。”众人都道:“县令大人不上座,我等岂敢入席?”曹印无奈,只得顺从。筵席上杯觥交错,好不热闹,老寿星、丁信以及街坊里长个个要敬曹印,曹印盛情难却,不觉已醉。
曹印想,明日知州大人要亲临泰和督察,我不可因醉误事,乃起身拜道:“明日尚有公务,今日不可再饮,还请老寿星原谅。”丁信见曹印确实已醉,也对众人道:“曹大人向来勤政,我看这酒就到此为止吧。”众人都道:“既如此,不可误了县衙公事。”丁父这才下令撤席。
6
越日清晨,知州姜星带领马福、何智等三四十人来到泰和县衙,早有县丞蒋苑急令新任捕头黄磊速去通报曹印,自己和田和勇、丁信及泰和县一班官吏十余人匆匆出门迎接。姜星等人落下轿子,见曹印不来迎接,问道:“县令何在?”这时黄磊跑来对下跪在地的蒋苑、田和勇、丁信悄声说道:“县令大人仍在卧室,里面似有妇人嬉笑打闹之声,小人敲门不见答应,又不敢贸然闯进。”
蒋苑等人大惊,相互一顾,面面相觑。蒋苑忙支退黄磊,对姜星道:“大人,曹大人尚在内宅,请各位大人先到公堂就坐,下官马上去请曹大人出来相迎。”
马福怒道:“大胆,你们县令为何如此无礼?”
姜星也不答话,满脸怒容,大步朝衙内走去,马福、何智等人个个脸色铁青地紧随在后,蒋苑、田和勇、丁信慌忙起身跟着。
众人穿过县衙仪门,正要进大堂,只见从内宅跑出三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子,马福大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蒋苑、田和勇、丁信也不知县衙怎么会跑出三个陌生女子,且如此不雅,心中颇为惊讶。那三女子遭了喝斥,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不敢动,丁信厉声问道:“还不快回马大人的话?”
其中一个女子战战兢兢地道:“回大人,小女子三人乃翠花楼姑娘,奉县令曹大人之命前来伺寝……”
此语一出,众皆愕然。
姜星大怒:“何大人,你将此三女子拘押拷问,马大人,你速去内宅亲自迎请曹大人,就说我姜星求他出来一见。”
姜星愤然进入大堂,坐在案椅上等候曹印。蒋苑等人站立于下,一个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智得令,命人将三女子拿下,马福则带着数衙役径直闯进内宅,此时曹印尚在呼呼大睡。
没过多久,何智来报:“大人,三个女子招供是泰和翠花楼妓女,昨夜有一衙役到翠花楼花了六两银子将三人带出翠花楼送入县衙,声称县令大人春宵难耐,招来享乐,今晨县令大人尽兴之后,又赏给每人一两银子才让三人离开。”说着,何智呈上来三锭纹银。
姜星接过银子一看,上竟然刻有“吉安府”字样,原来是官银。
何智刚刚报完,马福又进来禀告道:“大人,曹大人他……”马福欲言又止,这时曹印衣冠不整地匆匆进来,见姜星稳坐公堂之上,顿时大惊,跪下拜道:“下官迎接迟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姜星一拍惊堂木,大怒道:“曹印,你好大的胆,竟然用官银招妓,公然带入县衙嫖宿?”
曹印大惊,不知所以,一时不明白姜星所言何事,征了一会,再才蒙蒙地问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姜星大怒道:“有人证、物证在此,你还抵赖?来人,先将犯官曹印拘押,待我具文奏闻有司后依律处理。”姜星说完,一帮差役早将曹印拿下,任凭曹印百般辩解,五六个衙役干净利索地绑好人,强行将曹印拖了出去。
“泰和县丞、主薄、典史、捕头何在?”姜星威严地问道。
蒋苑等人回道:“下官在。”
“尔等与今日在场大小官吏速将今天所见所闻一一写出证词呈上,不得有半句虚假之词。”
众人应道:“遵命。”
早有衙役抬来桌椅,摆上文房四宝,姜星令众人就在大堂之上撰写证词,内容为某年某月某日,县令曹印招妓至县衙内堂,三妓女离开内堂时被捕头当场抓获,搜得官银三两,此后亲见曹印衣衫不整,慌忙奔入公堂理事等等。
蒋宛、田和勇、丁信、黄磊以及在场的县衙衙役等十余人一个个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蒋宛叹道:“唉,今日之事,你我共见,如实写吧。”众人见蒋宛提了笔,也只好依此写上证词,画押按印,交与姜星。
姜星收了众人证词一看,心中甚是欢喜,对蒋苑道:“泰和县令一职暂由你代,待朝廷处置完此事,自然会有安排,代为理政期间,你要谨慎行事,休让本官失望。”
蒋苑磕头领命。
姜星衣袖一甩,怒气满脸,匆忙走下公堂,带着一班人马离开泰和返回吉安府去了。
7
姜星回到州府,当即铺开纸笔,下笔如飞,不多时一篇弹劾曹印的奏折行云流水般地落成了。马福等人一看,但见奏文如下:
吉安知州姜星谨奏:凡为臣者,忠君第一;凡为官者,廉洁当先;天下君子,仁德为首。泰和县令曹印,虽久沐皇恩,饱读诗书,但不思报效,有辱斯文。盗官银为私用,其罪一也;携娼妓入公堂,其罪二也;不敬上司,不理公事,其罪三也。有此三罪,上负皇恩,下负百姓,三罪并犯,有何面目立足于庙堂哉?臣以为,有斯恶行,以律当革功名,流千里,臣不敢自专,谨奏天闻,早盼圣裁。
“妙,妙,好文章,”马福大加赞叹。
依大明律法,六品以下官员犯罪,由各省巡按御史审问,而后报都察院复核,再呈大理寺最终裁决。姜星命马福写好申报呈文,又将证词汇编成册,再附上自己写的弹劾奏文一起交与王安,命火速报往南昌提刑按察使司和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驿承王安拿着公文出去后,姜星、马福、何智等人相互望了望,抚掌大笑起来。
王惟福2022-05-17 21:38:2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十二回:保名节曹印虎口拔牙,贪小利泼皮背信弃义
1
泰和大牢里,曹印呆呆地坐在牢房的角落里,默默无语。
与普通人犯不同的是,曹印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县之主,蒋苑特别叮嘱大牢狱吏给他安排了单独的牢房,并配备专门的狱卒照顾。
经过数月地冥思苦想,曹印终于明白了,一定是有人陷害自己。但事已至此,也无良法挽回,只能听天由命了,坐牢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遗憾的是,长翅展开正欲飞,误撞罗网恨终身。
“天成,外面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这个专门照顾曹印的狱卒名叫乐天成,是个泰和百事通,对大街小巷那些奇闻异事,他总能第一时间知晓。苦闷无聊的时候,曹印就听乐天成讲讲外面的新鲜事解闷。
乐天成本是经过牢房要去吃饭的,见曹印叫喊,停下来笑道:“曹大人,最近没什么新鲜事呀。”
曹印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默默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乐天成吃过饭后回来,笑道:“曹大人,你若是闷,我给你稍些书来如何?”
曹印睁开眼道:“不用了,多谢天成兄弟。”
乐天成走了,曹印忽然想起什么,急道:“天成兄弟,问你个事,大牢为何将我单独拘押,而且饮食起居照顾周全,难不成我们泰和大牢对犯人都是如此优待?”
乐天成笑道:“哈,那有的事,蒋大人说,曹大人勤政爱民,是个好县令,纵然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也当好生照顾,我们这才如此安排。”
曹印大怒:“岂有此理,我虽是遭人陷害,但毕竟是朝廷囚犯,自当遵照朝廷律令行事,怎能特殊?你快去告诉蒋苑,赶紧将我当成平民百姓一样囚禁,切勿坏了法度。”
乐天成大惊:“曹大人,你这是何苦!”
“曹印无罪而狱,已是不幸,若再亲坏国家法度,那就真的有罪了,一个有罪之人,有何面目持有先皇的通天笏!”
乐天成无奈,只得将曹印的请求报给大牢狱吏,狱吏报给蒋苑,蒋苑听了,冷笑道:“我如此安排,本是忧虑他将来咸鱼翻身会来追查此事,叫他日后不会怀疑我,既然他自愿受苦,那就让他尝尝坐牢的滋味。”
狱吏笑道:“大人何不将戏做得再真一些。”
蒋苑脸露阴笑,赞道:“妙!”匆匆来至牢房劝曹印道:“大人,蒋苑死也不信你会做出这等丑事,你既无罪,何必为难自己,大牢之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你这样做,叫下官如何对得起泰和百姓!”
曹印道:“蒋大人,多谢你一番好意,可朝廷法度不容亵渎,曹印不怕吃苦,就怕法之不行。”
蒋苑听了,悲愤交加:“曹大人,泰和百姓无福,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清官,却又……”话未毕,泪成涌,堂堂一个八品县丞,竟然泣不成声了。
2
“曹大人,给你讲个趣事儿,是最近发生在我们泰和县衙里的笑话,还提到了你呢。”曹印虽已调入普通牢房,与众囚犯一道喝稀饭,吃野菜,苦不堪言,但乐天成还是喜欢经常跑过来陪曹印闲聊几句,助他消遣消遣。
“是吗?怎么会提及我?说说看,县衙乃肃然之地,怎会有什么笑话,我还真有点不信。”曹印虽然受难如此,但对官场依然没有失去信心,在曹印心里,县衙乃是神圣威严之所,岂能随便拿来调侃?
其他囚犯也都无聊之极,一个个道:“快说来听听。”
乐天成手里捧着一杯茶,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脚尖轻轻点在地上,上身靠在监室门外面,透过门上的铁窗跟众人说话。
“前几天,礼部儒官赵弘猷携带府、州教谕、训导数人来泰和巡查,县丞蒋苑让县教谕王寒携秀才十余人陪坐喝茶。那赵弘猷自诩作诗八百余首,散文三百余篇,填词二百余首,曲一百多支,著述颇丰,引来蒋苑和州教谕、训导、秀才们交口称赞。”
乐天成说着停了下来,揭开茶杯盖子,喝了口刚泡的井冈山红茶。
曹印道:“官场上就是这浮华气躁,喜欢吹嘘拍马屁。”
“是呀,可是有一个人闷不做声,不要说吹捧了,连笑都不笑一下,一副不屑的样子,”乐天成笑了笑道:“好听的故事就在这个人身上。”
曹印奇怪地问:“谁?”
乐天成道:“教谕王寒。”
曹印一听笑了起来:“此人乃庸才,他那举人想来也是花钱捐出来的,他既不懂诗文,自然不知从何处吹捧了。”
乐天成道:“这你就错了,王寒的举人可是扎扎实实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
“是吗?”曹印来了精神,充满期待:“继续说。”
“县丞蒋苑见独有王寒不吹捧,一个人只顾喝茶,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感到很失礼节,就批评道:‘王教谕举人出身,熟读圣贤文章,今日赵大人来了,我们这些读书人当好好向赵大人请教才是,岂可一人独自饮茶?’那赵弘猷可是进士出身,朝廷礼部官员,来到这泰和小县,竟然有人对自己如此不屑,心中早有不满,但又不便发作,现在听到县丞这么一提,当即就想羞辱一番眼前这个不知礼节的教谕。赵弘猷道:‘既是举人,又是贵县教谕,当颇有学问了,不知王教谕做过几首诗,几首词,几篇文章几遍赋呀?’”
曹印认定王寒并无真才实学,定然做不出什么诗文,笑道:“赵大人这么一问,王寒一定无地自容了吧?”
乐天成笑道:“你又错了,你猜王寒如何回答?”
曹印道:“他这人无学无术,能如何回答?”
“王寒不笑不怒,反问道:‘赵大人作诗八百余首,散文三百余篇,填词二百余首,曲一百多支,对否?’赵弘猷自负答道:‘当然’。王寒又问:‘赵大人可闻听过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赵弘猷一惊,愠怒道:‘这是前朝诗仙李白的诗,天下孩童都能背诵,我堂堂礼部儒官岂有不知之理?’王寒道:‘卑职刚才并非有意怠慢儒官大人,卑职是在思考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哦,什么问题,说来听听。’赵弘猷不解。王寒道:‘我在想,李白这短短二十个字的诗能流传千年,如今仍然家喻户晓,童叟皆知,赵大人诗、词、曲、赋样样精通,著述洋洋洒洒千余,可以流传后世的能有几何?”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曹印兴会淋漓,数日来含冤受屈的不快一扫而尽,慨叹道:“现在的秀才、举人、进士整天咬文爵字,洋洋洒洒,华而无实,此等文章早就该骂了,想不到我们泰和还有如此有胆识的人才!”
乐天成也笑了:“确实是个人才呀,此人也真够大胆的,把那狂傲的儒官气得积羞成怒。不过,王寒事后被县令、县承、主薄、典史等人严厉责骂,你猜他怎么做,他竟然昊然长叹道:‘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逍遥南山。曹印为三寸法舍身,终陷囵圄。官场是进是退,利弊已现。宦海是沉是浮,好坏明了。我既知晓这些道理,何必留恋这区区教谕之职?’说完这话,他竟然脱下官服衣帽往地上一甩,弃官走了。”
曹印默然无语。
众囚听了,个个惊讶,大家议论纷纷:“一个好好的教谕不当就走了,多可惜呀!”“这人是不是个傻子?”“他弃官走了,妻子儿女呢?”
乐天城道:“他快四十岁的人了,孤身一人,哪有什么妻子儿女。”
“他堂堂一县之教谕,有吃有喝有功名,怎会没有妻儿?”众人大为奇怪。
“唉,说起来,又是一个故事。”
“快说来听听,”众人亟不可待。
乐天成道:“十多年前,他们王家少年俊才一二十个,每有大户人家挑选乘龙快婿时,众人都精心装扮一番,行为文静,举止适度,一副温而儒雅,谦谦有礼之态,独有王寒邋遢如故,举止随意,谈吐随心。后来,众公子一个个都取娇妻生幼子,惟王寒孑然一身。有人劝他道:‘你满腹经纶,志向非凡,却娶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娘子,岂不惜哉?何不亦学些甜言蜜语,哄来一个大家闺秀,先成家,后立业,君子之道也。’”
众囚道:“是呀,他既有才华,如能再将嘴巴学添点儿,取个妻子成个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乐天成道:“他要这么想,他就不是王寒了。你们猜他如何回答,他说:‘王寒娶妻,如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这个王寒也太有趣儿了。”
乐天成道:“可不,众人都笑他痴狂,他昊然长叹道:‘堂堂男儿,为求一妻而屈膝卑躬,世道堕落如此,国家安能不乱,我大明亡国之日不远矣!’”
大家听了都笑王寒愚不可及,杞人忧天,独曹印暗自心惊:“此人不仅是我曹印知音,还颇有见地,我堂堂大明朝,男儿们多无气节,为了官位、女色、金银,丢人格,失尊严,长此以往,如何敌得住粗野霸道的女真蛮夷?我若复官,必寻王寒助我。”
3
江西巡按御史郭文接到吉安府呈文,感到事关重大,匆忙将手上事物向下属交代了一下,自己与副使蒋槐带着一干书吏、衙役、赶赴泰和理问此案。
半个月后升堂,昔日县令审案的公堂今天用来审县令了,这咄咄怪事自然引来数百百姓前来围观,黄磊令捕快将百姓堵在县衙大门之外,不准围观。
公堂上,曹印拒不不认罪。三个妓女作证称,当晚被衙役带入县衙时,衙役说是县令寻乐,进入一房间后,由于天黑,看不清房内布局,更看不清县令容貌,只闻县令一身酒气,一龙三凤云雨通宵,次日清晨,县令付了银两让三人速速离开,未曾想还没出县衙大门就被抓住了。
郭文、蒋槐听了曹印辩解和妓女供词,一时难辨真伪。正在犹豫不决之际,陪审官姜星道:“二位大人,曹印虽然抵赖,但当时在场的大小官吏二三十人亲眼看见他衣衫不整地从内堂跑出来,且他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也是不争之事,人证物证俱全,以本官看来,可以定罪了。”
郭文也知道姜星乃当朝首辅施凤来的外甥,新皇登基,施凤来虽然辞官赋闲,但余威犹存,不可随意得罪,又见人证物证一一在案,干脆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算了。于是说道:“姜大人所言极是。”当即一拍惊堂木,怒道:“曹印,本案证据确凿,岂容你抵赖?你若自动画押认罪,尚可免受皮肉之苦,如若不然,休怪本官无情了。”
曹印争辩道:“三个证人全是诬陷于我,望大人明察。”
姜星冷笑道:“此案谁是谁非,二位御史大人明察秋毫,来人,请犯官曹印画押。”一帮衙役得令,一拥而上强按曹印,硬是抓住他的手在供状上画了押。
曹印大呼冤枉,郭文充耳不闻,对众衙役道:“犯官曹印已画押认罪,大明律文明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盗官银,徒十年,本官依律判处,明日呈送移送上司,你等速将犯人押入大牢。
4
案子已结,曹印被转入南昌大牢。
大牢职官区关押的是官犯,多是来自江西各地有身份、有地位的犯人,大家都是读书人,比较文明,一般不会斗殴生事,偶尔还吟诗作赋,叹人生之无常,虽说是坐牢,倒也洒脱。
曹印刚关进去的时候也是在职官区,但是没多久,就把大大小小的狱吏、狱卒得罪了好几遍,硬是被这帮小鬼拉出职官区送到斗杀区受罪,斗杀区是集中关押斗殴、杀人、抢劫等重犯之所,曹印到了这里自然挨了不少拳脚。
但曹印宁愿忍受侮辱和暴力,也不愿遵循牢中陋规,断然拒绝给狱吏、狱卒任何好处。
大牢里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曹印与众人一道,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几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大圈。
县承蒋苑、主薄田和勇、典史丁信三人商议一番,觉得曹县令为人不错,三人一起凑了三十两银子,托丁信前去探望,尽一尽同僚之宜。
见到丁信来了,曹印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还未等丁信开口,就急切分辩道:“丁典史,曹印冤枉。”
丁信不语,看着曹印消瘦的脸庞,心中颇为难过,心疼地道:“大人,你瘦了。”
曹印问道:“丁典史,你知道是谁陷害我的?”
丁信道:“下官不知。”
曹印颇为失望,眼神痴呆,刚刚才激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
“大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人的母亲没死,来县衙找你了,”丁信给曹印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听老太太说,她落水后,被一个隐士救了,三个月后,身体痊愈,那隐士给了她十两银子,助她桐庐寻子,老太太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到了桐庐,却不见你上任,那时又用光了银子,不得已漂泊江湖,乞讨度日。今年听闻你在泰和做县令,因此急急赶来,不想大人又蒙冤入狱,唉……”
曹印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双手紧抓铁栏杆,眼睛瞪得大大的,激越地问:“真的?我娘现在在哪里?”
丁信道:“大人放心,荆家四兄弟将老太太带黄梅去了。”
曹印这才宽心,忽又哭道:“曹印不孝,让老母受苦三年,真是禽兽不如。”
丁信道:“大人切不可悲伤,老太太现被四荆接往黄梅细心照顾,无须牵挂。”
曹印道:“丁典史回去后,帮我办三件事:第一,查查那三个妓女是谁招进县衙的,为何赖到我身上,我曹印岂能做这种盗官银招娼妓的丑事?第二,帮我去看看黄梅的老母,转告她,曹印在大牢里很好,切勿牵挂。第三,告诉荆家兄弟,曹印虽然入狱,四人务要谨守法度,不忘初志。”
曹印眼含泪花,声音梗塞。丁信安慰道:“县丞、主薄和我都相信曹大人,我回去一定查明真相,还大人清白。至于大人母亲,我们一定前去照顾,大人尽管放心。”说完,丁信摸出一定纹银道:“这次来,我们三人凑了三十两银子,刚才卑职打点狱卒花了二十两,那狱卒名叫萧肖,他答应关照大人,这里还剩下十两银子留与大人零用。”
曹印闻言大怒,呵斥道:“丁信,曹印宁死也不行贿,你如何敢瞒着我去打点狱卒?”又指着牢房其他众人道:“我们公门中人,朝廷命官,岂能跟他们一般世俗?你速速找那狱卒要回银子,莫要坏了我曹印名声。”
丁信哀求道:“大人这是何苦,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当忍辱负重,以图他日再起……”
丁信还未说完,曹印凄凉大笑:“如果没了气节,即便他日再起,曹印也无脸面对苍天。丁信,这十两银子你拿回去,曹印在大牢里用不着,那二十两银子你务必找萧肖要回来,曹印光明一生,绝不为背律之事。”
丁信见曹印如此固执,也急了,复劝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曹印冷冷一笑:“我沦落至此,已经很不幸了,如果再丢掉气节,你让曹印何以立世?丁典史,切记,要回那二十两银子,莫要让曹印背上行贿狱卒的恶名。”
丁信没办法,只得默默点头道:“好,卑职这就去找萧肖。大人,你多保重,丁信告辞。”
丁信走了,曹印躺在草席上流泪,牢房里的十几个囚犯惊讶不已,大家一起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道:“你还是个县令?”曹印不做声,默默地闭上眼睛。
另一个又说:“怪不得他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秀才。”
又一个道:“不对,做县令起码也是个举人,他哪像个举人的样子。”
再一个争辩道:“你们知道个屁,能当上县令至少也是进士出生。”
“哇,进士?”大家惊呼。
曹印任凭他们围着自己议论,一语不发。
“你莫非就是刑部郎中曹印?”牢头乃老江湖了,早闻曹印大名:“听说光宗皇帝亲自赐你通天笏?此事当真?”
曹印依旧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我看他不是做县令的。”其中一个盘腿坐在曹印左侧的年轻后生冷冷地冒出一句,只见他快速爬回到墙角边躺下后,又补充三个字:“冒牌的。”
“刀圆圆,你怎么知道?”牢头问。
曹印一听“冒牌的”三字,眼睛也睁开了。
“小兄弟,你如何说我是冒牌的县令?”
这时那帮围着曹印的囚犯又都爬到了墙角,围着刀元圆圆听他的高论。
刀圆圆爬起来坐在地上,并不搭理曹印问话,而是对那十几个人道:“如今世道,能在官场上混的,哪一个不是奸狡老道之人,岂有不知人情世故之理?你看此人如此迂腐,那像个做官的?”
大家都觉得刀圆圆说得有理,其中一人朝曹印喊道:“你既然是个县令,为何好不晓事,哪有使出去的银子还要回来的道理?”
曹印本想辩解一番,又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唉,不辨也罢,曹印叹了口气,复又闭上眼睛。
大家见曹印不言语,都道他不是县令,默认了,于是也不再搭理他,大伙自个儿睡自个儿的觉。
晚饭时间到了,大家各自领取了牢饭,轮到曹印时,曹印接过稀饭,问道:“这位兄弟,请问牢城里可有一个叫萧肖的狱吏?”
那送饭的厨子还没回答,就听远处有人说话了:“谁找我?”接着就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曹印一看,一个穿着狱卒衣服的胖高个走了过来,那人到了跟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问我名字做甚?”
曹印放下碗,拱手道:“在下曹印,原为泰和县令,遭人陷害入狱,今天我县典史前来看我,也怪他一时糊涂,给你送了二十两纹银,此乃违背法度之事,还望你退了,以免坏了你我二人名节。”
曹印这话一出,把个萧肖给气坏了,也把监室里其他囚犯给吓破了胆,就连送饭的厨子也从来没有遇到这等事,惊呀地看着萧肖。
“呸,”萧肖一口痰就吐了过来,大怒道:“好你个大胆的曹印,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县衙,那丁信自愿给我管你屁事。”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牢头、刀圆圆等人唰的一下又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你好傻,怎敢如此说话?”
“要他退银子,不是虎口拔牙么?”
“这下你完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身为县令,还吝啬那区区二十两银子?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唯独牢头对曹印恭敬有加,跪拜道:“曹大人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曹印慌忙扶起,那牢头道:“小人该死,前些日子冲撞了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曹印道:“壮士不必挂怀。”
牢头道:“曹大人铮铮铁骨,天下人莫不佩服,只是你今日得罪萧肖,他如何肯轻易罢休。”
曹印仰天冷笑道:“曹印为官,执法如鼎;曹印为民,守法如山,曹印从不违法,奸佞岂耐我何?”
牢头忧虑道:“大人纵然光明,可这黑暗的大牢内却不是讲理的地方。”
曹印笑道:“为了名节,纵然是虎口拔牙,我也在所不惜。”
果然,众人正在焦虑,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催人心魄地传来,六个狱卒闯进牢房,为首的正是萧肖,只见他一挥手,狱卒们抓起曹印拳打脚踢,曹印虽愤而反抗,可终究不是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众囚徒虽然可怜曹印,可谁敢说话?大家都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帮人行凶。
萧肖见曹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这才丢下两锭纹银,恶狠狠地道:“曹大人,还你名节,哈哈哈哈……”
5
这天,牢房里的刀圆圆就要出狱了,此人是四川高县人,因父母之前生了三个哥哥,很想再生一个女儿,所以在刀圆圆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按照算命先生的吩咐给他取了女名,期望生出来的是女娃。岂料天不遂人愿,不仅又生出个儿子,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痞子。
刀圆圆二十多岁后在高县成天游手好闲,打架闹事,父母担心他惹出是非来,就将他送到南昌跟随大姨父做水果买卖。谁知狗改不了吃屎,在南昌期间又与同行发生争斗,失手将人打伤,因此被判进了大牢。
临行前,曹印对刀圆圆道:“兄弟,托你帮个忙,烦请你出去后往黄梅一趟,我写信一封,你持信去看看我老母。”
刀圆圆不耐烦地道:“我哪有时间去帮你探母!”
牢头喝道:“刀圆圆,你小子这点忙都不肯帮,是不是想挨拳头?”
见牢头紧握拳头走了过来,刀圆圆忙道:“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曹印向狱卒讨来纸笔写了几行字,然后将萧肖退回来的二十两银子一起交到刀圆圆手上,说:“这银子烦请你交给我母亲,多谢了!”
刀圆圆见了银子,眼睛顿时放光,牢头喝道:“刀圆圆,此事务必办妥,若有半点差错,老子出来后卸了你两条腿。”
刀圆圆笑道:“大哥放心,曹大人交待的事,我一定办好。”
刀圆圆将银子和信藏好,收拾完自己的衣物,等候狱卒叫唤。
出了大牢门,刀圆圆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大喊一声道: “爷爷自由了……哈哈哈哈……”
刀圆圆本乃泼皮,离了牢城走在街上,暗想去找姨父的话肯定要挨一顿臭骂,干脆先去黄梅,待探了曹母后再说。正要往黄梅去,又寻思道:二十两银子给老太婆多可惜,我若留下自用,曹印又如何得知?不行,过几年牢头出来了,要是知道我干了这不义之事,他怎肯饶我?莫若,吞了这银子,回高县去,和以前的兄弟们一起自由自在,牢头以后即便出来了,他也无从找我,嘿嘿。
这泼皮歪主意已定,遂背信弃义,吞了曹印的二十两银子,去集市上买了匹黑马,骑上良驹,吹着口哨,意气风发地朝着高县奔去。
王惟福2022-05-18 08:56:5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十三回:梅花豹子夜袭桑园,十二兄弟大闹洪村
1
春风得意的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高县。
刀圆圆先到县城裁缝店里买了一身新圆领青布衣,又叫裁缝再做几套新的,约定三天后取。复上街买了双新的兰花皮札鞋,一块四方平定巾,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刚在床上躺下,又想:“我如今有银子在身,何不穿上新衣新鞋到县城里走走,或许能碰上一两个朋友,也好教他们知道我刀圆圆发财了。”
自古小人得志都是这般德性,刀圆圆焉能例外?只见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戴上头巾,穿了衣赏,套好皮鞋,趾高气昂地出了客栈,骑着高头大马在县城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甚是威风。
这高县虽小,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境内有一伙恶霸,号称十二兄弟:大郎独眼狼段仕、二郎笑面虎王乐、三郎潜江龙王高、四郎玉面狐金元嗣、五郎毒蜂宗雷、六郎双头鹰元义、七郎西域狮林志烈、八郎梅花豹赵义、九郎五步蛇赵礼、十郎长鼻象陈胜、十一郎北极熊杨灵祐、十二郎六耳猴江胜。这十二恶人曾插香焚纸,对天祷告,结为异性兄弟,发誓道:“兄弟有难,携刀共赴,父逝母亡,绝不回头,抛妻弃子,在所不惜。”只因大郎段仕是高县捕头王恂阳的外甥,二郎王乐是王恂阳的独子,又加十二兄弟个个狠毒无比,所以这伙强人横行无忌,黑白两道无人敢惹。
这日,十二郎江胜闲着无聊,盘算着出城到大窝乡找七郎林志烈玩耍,刚走上大街,就见到一人骑着马耀武扬威,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刀圆圆吗?臭小子这几年不知死哪里去了,今日怎么还骑上高头大马了。
“喂,圆圆,你狗日的几年不见,怎么发财了?”江胜喊道。
刀圆圆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遇见个熟识的人,总感觉自己衣锦还乡却无人欣赏实在太可惜了,不禁暗自垂头丧气。正在郁闷之际,忽闻有人呼唤,顿时来了精神,回头一瞧,原来是江胜,忙跳下马道:“大哥,怎么是你,这几年我在南昌做生意,今日才回来,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江胜道:“我准备去大窝镇找七哥林志烈喝酒去,你去不去?”
“是不是号称西域狮的那个?”刀圆圆问道。
江胜答:“正是他,如今是我的结义七哥。”
刀圆圆道:“以前我也认识,知道他是个真好汉,我与你一起去。”
林志烈皮肤黝黑,在大窝乡打架凶猛,因此落得个西域狮的名号。林志烈好酒,每天无酒不吃饭,今天见江胜和刀圆圆骑马而来,高兴地说:“十二弟和圆圆来得正好,我们喝酒去。”话未说完就拉着江胜、刀圆圆上了街,来到一家刘海狗肉馆,一进门就对迎上来的店主说“狗腿六只,宜宾酒三斤。”一边吩咐一边上了二楼,推开雅间,闯进去一屁股坐下。
刀圆圆也随着江胜跟了进去,见里面布置豪华,不禁暗自惊叹起来,想不到林志烈这个莽夫竟然混得比老子还好,真真气煞人也!
不一会,狗肉、酒上来了,三人喝了起来。江胜说:“七哥,这几天小弟手气不错,赢了点钱,找几个有风韵的女子来乐上一乐。”
林志烈嘿嘿一笑,“十二弟,七哥就爱这碗酒,对女色没有兴趣,这娘们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呀,就安心赔我喝酒,等七哥尽兴了,给你和圆圆找个小丫头玩玩。”江胜知道林志烈好酒不好色,只好打消这个念头,陪他继续吃酒。
酒毕,江胜和刀圆圆扶着醉醺醺的林志烈回家,经过一家豆腐坊时,林志烈朝屋里大喊“小李子,小李子。”
一个十六七岁的瘦个子少年飞也似的跑出来,满脸堆笑地应道:“哥哥,又吃酒了?”
林志烈指着江胜说:“认识么?”
小李子一看,是县城六耳猴:“谁不认识江哥呀,嘿嘿。”
林志烈又问:“俊不?”
“当然俊俏啦,哥哥也俊,我要有哥哥和江哥一半俊就好了。”
林志烈哈哈大笑:“俊就好,去,将你们村最漂亮的丫头找出来陪我兄弟玩,听到没?”
小李子,名叫李好强,大窝镇社学学生,不思学习,经常跟街上的恶棍混在一起,是林志烈的小弟。李好强前几日因想抄袭同窗学生洪世安的作业遭拒绝,对洪世安恨之入骨,当下听林志烈这么一说,心生一计,假装为难的样子,苦着脸道:“漂亮丫头倒是有,就怕人家不愿意呀。”
林志烈大怒:“废话,村里丫头谁不爱钱呀,叫出来好吃好喝,买点好看的衣服,再送几文钱不就搞定了?”
李好强道:“我们社学里洪世安的妹妹洪世清美轮美奂,要不我们今天就去找她?”
林志烈大喜道:“走,马上去。”
四人乐颠颠地来到洪村,打听到洪世安家,李好强让其他三人在外面等候,自己则前去敲门。
开门的正是洪世清,见了李好强,认得是哥哥洪世安的同窗,遂问道:“李大哥今日怎么不上学?”
李好强道:“小妹,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洪世清不知是计,轻轻掩上门跟着李好强走了出去,正行走间,林志烈、江胜、刀圆圆三人围了过来,李好强趁机介绍江胜给洪世清道:“这几位是我兄弟,这位江胜江大哥是县城来的,在我们高县说一不二,是数一数二的好汉。”
洪世清朝着江胜点头笑笑,并不跟他说话,只是问李好强:“李大哥叫我出来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江胜一看洪世清,小圆脸,大眼睛,嫩白皮肤,细小身材,顿时淫眼放光,笑嘻嘻地说:“小妹妹别做饭了,跟我去镇上吃酒去,我给你送个银镯子好不好呀?”
洪世清见江胜言语轻佻,早猜知他并非善类,于是扭头就走。江胜哪里甘心,跟在后面搭讪,林志烈等人则乐呵呵地大笑起来。
洪世清自小乡村长大,连集镇都很少去,哪里遇到这种场面,见到这个无赖跟着,吓得赶紧跑回家里,框的一声将门关上,江胜一直跟到门口,在门缝里瞄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返回。李志烈、刀圆圆大笑,江胜悻悻地道:“此女清纯美貌,既然让我遇着,岂有不搂在怀里乐上一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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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返回到镇上,李好强先回家了,刀圆圆也骑马返了县城,惟江胜留恋美色不肯回去。当晚,江胜虽与林志烈同榻而眠,但辗转反复难以入睡,满脑子里尽是些邪淫恶毒的主意。
此后几天,林志烈与江胜天天来到洪村,二人就像游魂野鬼似的,在村内各家各户门口游荡,后来发现全村女子中,只有洪世清最是迷人,遂天天守在门口等候美人儿。
乡民们都知道这二人的厉害,谁也不敢招惹,只是暗地里报告给里长,里长则告诫洪世清父母一定要小心提防,但谁也不敢出面阻止这两尊凶神,大家都盼着他二人在这里游荡几天后,玩腻了自个儿离去。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花无意而水痴情。
这天,趁吃晚饭的时机,林志烈、江胜又来村里,突然发现洪世清一个人从村外回来,二人马上跑去强行拦住。
洪世清怒骂道:“你们要干什么?”
林志烈一脸邪笑道:“我十二弟喜欢你,你就做我十二弟娘子吧。”
江胜听了欣喜若狂,正要伸手搂抱美人,冷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待江胜站稳回头看时,见一少年拉着洪世清跑了。
江胜大怒,拔腿就追,林志烈也随后跟着。跑了一阵追上那少年,江胜猛地从背后跳起来就是一拳,那少年没有提防,挨了这一拳后一个跄琅差点摔倒,后面的林志烈跟上补踢一脚,少年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林志烈和江胜懒得理这少年,又去追上洪世清,那倒地少年见状,爬起来疯也似的扑向二恶,二恶只顾着调戏美人,冷不防被那少年从后面扑倒,江胜的鼻子恰好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惹恼二恶的后果是严重的,林、江爬起来狠狠地拳击少年头部,出手又准又狠,少年不是对手,反抗了一会后就晕倒在地上,被二恶死命地拳打脚踢。洪世清回头见二恶心狠手辣,不得不跪地哭求道:“你们别打了,再打我哥就没命了。”二恶只顾痛打,并无半点怜悯之意,嘴里狠狠骂道:“打死了才叫痛快呢!”
也许少年命大,乡民张虹雷等十余人闻讯匆匆赶来,正好见到二恶行凶,大家怒火中烧,又依仗人多,一拥而上合力擒住二人,七手八脚地将二人捆绑起来,胆大的还打了几拳。
二恶虽然被缚,嘴里却嚷嚷着要打死那少年,甚是嚣张。大家见少年被打得血肉模糊,虽然怒火,可是谁也不敢把二恶怎么样,众人一商议,决定将他们押往亭长余青家里,请求余青主持公道。
这少年名叫洪世安,十九岁,身高体健,是洪世清哥哥,本乡社学学生。前几天听说妹妹被流氓骚扰,今天看到两个人拦住妹妹,早猜出了八九分,因此拉起妹妹就跑。兄妹二人生在田野中,长在山水间,忠厚老实,从不惹是生非,本来想躲过二恶就完事了,不想二恶穷追猛打,才闹至这种地步。
早有乡民救醒了洪世安,洪世安听说要将二恶押往亭长家论理,不禁大喜,不顾浑身伤痛,也与众人一道押解着二恶来到了亭长余青家里。一进屋,林志烈就朝余青大伯大伯地叫个不停,好似亲人一般,把个憨厚老实的洪世安弄得心里冰凉冰凉的,隐感不祥。
余青见洪世安满身是伤,也不搭理林志烈的套近乎,吩咐村民赶紧将洪世安带回去找郎中治疗,承诺会好好惩治林志烈和江胜二人。大家见亭长这样说了,也就放心地带着洪世安兄妹二人离去,大家在镇上找郎中开了些药,扶着洪世安准备回村,却又看到林志烈和江胜笑嘻嘻地钻进对面一家酒楼。
众人万般不解,相邀来找亭长讨要说法,谁知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人出来,大家无奈地叹着气,张虹雷狠狠骂道:“这世道,哪有百姓的出路?”骂归骂,但也无可奈何,眼见天色渐黑,乡亲们只好哀叹着回村去了。
3
江胜与二郎笑面虎王乐、三郎潜江龙王高、八郎梅花豹赵义、九郎五步蛇赵礼五兄弟在县城皓月山庄喝酒,话题扯到女人身上时,王乐问江胜:“十二弟,听说你看上一个村姑没弄到手,要不要二哥帮你搞定?”
王高听了:“哈哈,十二弟也太丢人了吧,连个村里丫头都搞不定,哈哈哈哈哈。”
王高一阵嘲笑,搞得江胜好不丧气,一时含羞,无话可答,只顾一个人喝闷酒。赵礼见状,拍了拍江胜肩膀,把嘴凑近江胜耳朵,轻声问:“说说长什么样子,好看不,好看的话咱兄弟们一齐帮你。”
王高听了:“屁话,好看自然要,不好看也要,我们十二兄弟看上的就必须弄到手,二哥你说是不是?”
王乐笑了笑:“十二弟你说说到底想不想一,想要咱们兄弟帮你,不想要就算了,哪里没有漂亮丫头呀。”
江胜很想得到洪世清,又对自己被洪世安扑倒摔破鼻子一事怀恨在心,因此总想着报仇。但江胜鬼主意多,心里这么想的,就是不说出来,故意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端起酒碗叹气道:“来,我敬各位哥哥一碗。”
王乐、王高、赵义、赵礼诧异地看着江胜,赵礼夺下他手中的酒碗道:“哎,喝什么酒,你倒是说呀,二哥问你呢,到底想不想要那丫头?”
江胜又叹了口气,哀怨道:“算了,哥哥们的好意小弟心领了,洪村那些乡民笨手笨脚的,不足惧,县里的捕快、乡里的亭长都是咱兄弟,也无须忧虑,倒是那小丫头有个哥哥洪世安,块头大,气力大,打斗起来不要命,小弟担心若哥哥们去,万一他发起狠来拼死拼命如何是好,小弟思来想去,唉,还是算了。”
八郎梅花豹子赵义大怒:“不要命好呀,老子成全他就是。此事休要再议,二哥,也不用哥哥们出马,明日七哥带路,我去会一会这个乡巴佬。”
王乐想了想道:“这样吧,七弟、八弟、十二弟,你三个明日去,教训教训洪世安就行,也不要伤他性命,杀一杀山村野民的威风,扬一扬我十二兄弟的志气,至于那丫头,不必强抢,待找大哥商议后再定。”
4
大窝乡洪村一共三百多户人家,村民历来有种桑养蚕的习惯,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桑园。
这天洪世安、洪世清兄妹跟随父亲洪齐林、母亲朱英在桑园干活,眼看天要黑了,一家人正准备收拾农具回家,忽见远处路上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在路边停下后,车上跳下四人,每人手拿铁棍朝自家桑园匆匆赶来。
待四人近前,洪世安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七郎西域狮林志烈、八郎梅花豹赵义、十二郎六耳猴江胜和平时跟林志烈鬼混的小弟胡老三。洪世安情知不妙,急忙叫道:“娘、世清,你们快跑去叫人。”说着忙把锄头递给父亲洪齐林,自己紧紧握着另外一根偏单,怯生生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梅花豹子赵义指着世安问林志烈和江胜:“他就是洪世安?”江胜红着眼睛道:“就是他。”赵义眼露凶光:“七哥、十二弟在此处候我,看我如何收拾他。”
赵义跳入桑园, 凶狠狠地径直扑向洪世安。那一根铁棍在他手里,如风车儿般飞转,洪齐林、朱英、洪世清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赵义手中的棍子就劈头盖脸打在了洪世安的肩膀上。洪世安一个踉跄差点儿倒地,站稳后,慌忙抡起扁担横扫,但毕竟不会武功,斗不了几回合,终究被赵义打翻了去。
赵义既已得胜,复又冲向其他三人行凶,洪齐林、朱英、洪世清相继被打翻在地。赵义见这一家四口不堪一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忽见洪世安爬起来了,又冲过去一阵乱打,洪世安抵挡不住,被打得头破血流。
桑园里哭喊不断,凄惨声惊动了整个洪村, 十来个年轻人手舞农具跑来查看究竟,见洪齐林一家遭人殴打,众皆义愤填膺,其中几个胆大的壮年人持棒跳进桑园大声呵斥凶徒。
那胡老三远远看见乡民蜂拥而来,吓得偷偷溜走了,只剩林志烈和江胜守在桑园外。林志烈见赵义仍在桑园里逞凶,而乡民越聚越多,且个个愤怒异常,担心引起众怒不好收场,因呼道:“八弟,快走。”赵义也见势头不对,遂丢了棍子,飞一般跳离桑园,三人一溜烟地跑了。
众乡民个个老实巴交,谁也不敢追赶凶徒,大家慌忙救起洪世安一家四人,急匆匆送回村里找大夫治伤。
第二天一早,洪齐林、洪世安父子找到里长,里长劝父子二人去找亭长;来到亭长家,亭长又让父子二人径去县衙告状;找到县衙,衙役命洪齐林、洪世安父子回去写了状子再来。
可是状子呈上去后,一连月余杳无音讯。
5
强盗的逻辑向来异于常人,他们被人打了,受屈,打了别人,也受屈。
七郎、八郎、十二郎满腹牢骚,三人正在向大郎独眼狼段仕、二郎笑面虎王乐诉苦:“虽说挨了打,可他还没给老子跪地求饶呢,不算不算。”“那帮百姓竟然指责我,他娘的,狗胆包天了。”“还敢去县衙告爷爷,反了?”
十二兄弟一直都是欺负别人, 哪曾被别人欺负过?而且这次竟然是被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欺负,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其他七个恶人闻讯赶来,大家吵吵闹闹,叫嚷着要踏平洪家村。
段仕对众恶道:“弟兄们,明天一齐去,每人带刀一把,铁棍一根,还是老规矩,第一,没有我允许,不准拿刀出来。第二,我和二郎、四郎、十二郎出面,其他人没有我允许不能插手,只可起哄壮威。第三,我一旦说了”打“字,就不准擅自撤退,须往死里打。”
洪世安心灰意冷地往村里走,妹妹被欺负,家人遭殴打,自己却无处伸冤,里长害怕,亭长推诿,县衙敷衍,仅凭自己一人根本不是这帮人的对手。里长洪齐山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诫世安父子,这帮人是高县有名的地痞,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忍一忍就算了,安心读书,将来考个功名混顶乌纱帽戴上,看谁还敢欺负你。
难道当官就是为了自保,对百姓的冤屈不闻不问?
洪世安一边走一边沉思,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举目远望,见很多人围在自己家门口。世安大惊,赶紧跑过去一看,原来十二兄弟齐聚自家大院。乡民们开始不知道这帮人是谁,倒也敢出来打抱不平,现在都知道是全县出名的十二兄弟了,谁还敢掺和这事,所以都远远地围观着,没有一个敢出头的。
世安细听,只听段仕、王乐正在跟父亲洪齐林、母亲朱英索要赔偿,段仕说:“老头,我兄弟跑的时候摔了一跤,受伤了,你得拿银子出来给我兄弟看病。”
王乐笑笑说:“老伯,你也这么大了,不要给自己惹事,把钱赔了,再叫你儿子给我们磕个头,我们马上就走。”
四郎玉面狐金元嗣凶巴巴地道:“不给钱也行,把你儿子交出来,让他从老子胯下钻过去。”
世安大怒,分开人群喝道:“你们打人在先,我还未找你们要钱看病,你们反倒找上门来了?”
见到洪世安,江胜和林志烈二人分外眼红,真想狠狠暴打他一顿,但是今天哥哥们全部在此,二人也不便发作,只好隐忍着。
江胜凑过去对段仕道:“大哥,此人就是洪世安。”
王乐其人面慈心狠,非常阴险,得知眼前的少年就是洪世安,当即微笑着对世安道:“小兄弟,你们也受伤了,我们也受伤了,我看这样吧,我们这几个兄弟都在,你随便选一个,一对一,要是你打赢了,我们给你们出银子,要是输了,你就给我们出银子,以后就算相互扯平了,我们再也不找岔子,如何?”
洪世安年轻气盛,当即道:“说话算数?”
这时旁边一人道:“这么麻烦干什么,你打我三拳,怎么打都行,打倒算我输。打完了我只打你一拳,打倒你算你输,如何?”说话之人正是十郎长鼻象陈胜。
陈胜肥头大耳,重二百一十六斤,体格彪悍,众恶一听哈哈大笑,都说好。世安心想,此人虽然肥大,打他身上自然不关痛痒,但只要打他头部,连续三拳下去,不怕他不昏头转向,于是当即应道:“一言为定。”
陈胜笑道:“众乡邻作证,岂敢食言 。”
众恶散开,洪世安安抚了忧心忡忡的父母,来到场中间与陈胜摆开架势。
陈胜招手笑道:“来呀,用点力气哟。”洪世安怒目圆睁,右手握拳,运足力气,照着陈胜太阳穴猛击。一拳完毕,陈胜头歪了一下,晃了一晃,细细笑道:“继续”。
这一拳,没把陈胜打倒,反而震得自己的手隐隐作痛,世安不自主的甩了几下右手,众恶看了哈哈大笑:“快打,快打,乡巴佬,继续打呀。”
喧哗之声把世安更加激怒了,只见他大喊一声,拼力又是一拳,但陈胜像是木偶一般,晃了一晃仍没倒下。陈胜“嘿嘿”一笑,众恶更加猖狂,欢呼不止。
这下世安疯了,“啊”的大喊一声,挥舞着拳头狠狠地要给恶人最后一击,可由于用力太猛,这一拳打空了,仅仅擦着陈胜的脸皮。世安非但没击中对手,自己反而摔倒在地,把众恶笑得前仰后翻。
陈胜虽说没倒,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脸被世安前面两拳打得火辣火辣的,只是忍着痛不发作而已,这下轮到自己出手了,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陈胜抓起世安,举起拳头,洪齐林、朱英二人心怕儿子经受不住,连忙向众恶求饶,愿意出钱了却此事,但是陈胜哪里肯听,牛蹄般大的拳头狠狠地打在洪世安头上,世安眼冒金花,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陈胜仍未解气,用脚乱踢世安的脑袋,洪齐林、朱英夫妇哭喊着跪下,用身子护着儿子,众恶见状,一齐上前将夫妇俩拖开,对世安一家乱踩乱打,又持棍子闯进家去一顿打砸,搜了几两银子,赵义嫌少,丢进茅房,笑道:“穷鬼,就这么点银子,不够爷爷喝口茶。”
段仕见出了气,扬了威,再才高声喊道:“兄弟们。”众恶停下后,段仕对洪齐林道:“暂且留下你们这三条狗命,日后再敢嚣张,定要将你一家碎尸万段。”说完,领着众恶,舞着砍刀,耀武扬威地从数百乡民身边扬长而去。
这一仗,把个洪村闹得人心惶惶。
王惟福2022-05-18 11:19:0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恶人终有恶人磨
王惟福2022-05-18 16:48:1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commando_lee1 2022-05-17 22: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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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惟福2022-05-18 20:13:38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