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合肥》

我行程万里，历时两月，迎送春天，看品类之盛，察各地人情，吃各方时鲜。《遇见合肥》，感触些许，遂记之。

去年上虞的冬天有点冷，我的左手背居然又生冻疮了。2月10号中午，我离开上虞，前往永康，从此近一个月时间，浙西南、闽西南、粤东、广州一路向南、向西。旅行的线路、主题可以很多，这趟算是我在迎接春天。冻疮，天冷不会好，天一暖，就会好得很快，就像春天一天一个绿法日日鲜。永康方岩号称“浙东第一名山”，永康我感觉不到气温和上虞有什么两样。丽水就暖和不少了。丽水龙泉毗邻福建浦城，丽水遂昌到龙泉一天一班汽车，龙泉到浦城一天四班汽车，很多龙泉人在浦城办厂。龙泉留槎洲柳树的柳叶，有的枯卷、有的还有点绿，特别是柳梢头的柳叶碧绿碧绿的，龙泉的柳叶能熬过严冬，进入春天。要是我们上虞严冬的柳树，那大体就是光秃秃，即便柳枝上带着枯卷的柳叶也是零星的。长汀汀江高磡的老树枝繁叶茂，横逸江中，险得铺张华丽，长汀是个不怎么下雪的地方。2月26号龙岩上杭汀江边柳树成荫，柳叶颜色有点深，好像没有冬天春天，就这么一直稳稳久久地绿着，汀江边的桃花也开了。出门穿着的皮夹克，从此再也没有穿上过。北京有“春脖子”，上杭是“冬脖子”，吉林长春没有四季，只有冬季和夏季。上杭到梅州120公里，翻蕉岭，到梅州，天气更热，好像到了初夏，穿着棉毛衫、棉毛裤的我，一身汗。梅州突然见不到柳树，多见的是酒瓶椰子树。洗好的棉毛衫、棉毛裤、裤子，下午两点开晒，五点多去看，好像早就晒干了。梅州街上有穿短袖的人了。

3月8号出广州，一路向北，我算是开始追赶春天，那种熟悉的江南的春天。一路过来，也有了一点心得：江南四季分明，春夏秋冬轮流匀着做江南季节的主人，风姿绰约。冬天来得不严肃的地方，那么春天的样子也就稀里糊涂了。出韶关，永州宁远就是这样。3月10号九嶷山上的松花已经开败，手指弹松花，也不起多大的粉烟，浙东都有清明节前后采松花粉做甜食拌料的习俗。接着桂林、柳州又向南了，在柳江江心的小洲上，我意外的看到了柳树成荫，柳州与“柳”字结缘，柳州我天天洗澡洗衣。柳州到会同，翻山越岭，高速公路上汽车少，气温下降了十多度，车还热，外面已冷，车窗起雾水，但景色和永州宁远也差不多，繁复的绿，绿到没有春天的绿。

3月24号下午，高铁怀化去合肥，座位不在窗口，到江西上饶，天黑了，车头调向。经皖南过铜陵到合肥，乘地铁，出三孝口站，已是晚上11点，看不清景色，也没留意，只是想早点寻个合适的旅馆。旅馆在城隍庙附近，那一晚入睡很晚，但自我感觉不错。

第二天早上出宾馆，过马路就到城隍庙街区路口。街道树还光秃秃的，新绿似醒非醒。旁边安庆路上的街道树，枝条枯硬，无风无色，似乎比严冬还严冬，就像黎明前的黑暗。

步行街，街道树没了，尽是五颜六色、红男绿女。有一路口，人流尤大。挤去一看，是“古逍遥津公园”。进门路正中，有张辽骑战马的雕像。游客来回涌动的直路两边，两排忙吐绿芽的高大的法国梧桐直耸蓝天，衬栽着不落叶的绿，衬铺着返青的草地。

两边和路顶头都有全是人的游乐场。右手边，有一面绿湖，围栽新柳，有大有小，或壮或弯，迎风摇曳。合肥的江南的春天似乎就在这湖面上剪开来的。它正一点点剪开来的时候，我到了。这也是我一个江南人在今年第一次看到的春天。湖沿满游人，春波溢游船，湖岸曲桥亭子相连。湖中有大小两坻，大坻有八孔虹桥相通，坻上有台，台上有亭，小径徘徊绿草、矮疏花树之间，迎来送往着游客。小坻，新绿、嫩绿、鹅黄绿、老绿、深绿拥堆，有细高树出挑，宛如绿土新芽，绿坻吃到了湖绿，密得插不进一个脚尖，孤影湖中、游船之间。湖里锦鱼湖上人，到此一游，水中人间，不知谁主谁客。湖边李花正开，香临眼见，花树团团，绿纤花美，干枕湖面，李花争相试水，复照游人。

虹桥湖边，有楼，正好将湖左拥右抱。楼下湖边有栏台一方，正得揽湖之胜。进去一瞧，底楼为茶室，二楼不准上。栏台散布茶桌茶椅，大多坐满了喝茶喝饮料的游人。我等得栏台正中的茶椅茶桌，沏上一杯黄山毛尖，在眼前美景里，等春风、等茶水慢慢地化开。午饭，我吃了半只合肥烤鸭，还没喝过水。也奇怪，平时喝茶的我，这次出门旅行竟然没喝过一次茶，喝得尽是白开水。难道就是为了在江南春天的逍遥津里喝茶吗？

春光明媚，楼影打伞。几杯茶水下肚，几番春风拂面。蓝天中，有长长直直的一条线云，像似春天剪开来的还来不及消散的春痕。湖对面，不见绿的水杉穿雪白的长靴肃卫着。若走到水杉林下绕湖，还可听见杉塔拍地打头之声，略似空谷之音。再外面，高楼围观着湖，窗户炯炯，众目睽睽。高楼大，湖小。高楼不过百年，逍遥津的湖千年了，横照古今。时过境迁，逍遥津却是不变的。高楼是合肥人的，逍遥津也是合肥人的。这是喧闹的安静，安静的喧闹。是人的需要，也是人的格局。逍遥津是合肥人的乐园，买船票须排长队，在游乐场随处可听小朋友跑着嚷：“妈妈，快！没位置了。”时空中的逍遥津就是让合肥人永久地熙熙攘攘。合肥无山，逍遥津是合肥市的唯一泉眼。

湖在逍遥津东面，逍遥津西面有桃林。我到桃林，桃花却已开走，连地上的花瓣也不见了。合肥旁边的滁州桃花节日期是3月24号到4月10号，上虞的桃花节也在四月初，可惜我都不能身临其境。江南春天将满、繁花似锦、新叶始圆的时分，4月2号，我在滁州琅琊山中，听得蝉躁虫鸣，仿佛盛夏，顿觉，脚底生风，一脚飞机，一脚高铁，万里江山，步步欣喜。

合肥地名，源于淝水。东淝水和西淝水合起来称合肥。淝水又名肥水，我认为“淝”与“肥”的变化，其实见证着合肥这方土地一点点水少了、田多了、人口多了的过程；同样也可见到，淝水时期的合肥是多水的。旁边滁州也一样，滁州地名，源于涂水。加上“肥”比“淝”好认、好写、易懂，这样的地名变化，应该是合肥人民在长期的劳作、生存、发展中自然而然的带着朴素情感与希望的感性俗化。淝去掉的水，都已经润泽到了合肥人民的田里和生命里。这是自然的变迁，更是历代合肥人民的社会、劳动、文化历史的实践发展成果；就像瓜熟蒂落，淝没了“三点水”，合肥也就“肥”了。

合肥的地名，西汉就有了，但只是扬州九江郡的一个县，现在的合肥却是省府，现在的合肥人似乎对这个合肥的由来不怎么看重。看重的倒是合肥三国时期的逍遥津。三国曹魏大将张辽曾于逍遥津以少击众大破东吴孙权大军。从此张辽威镇江东，啼哭不止的江东小儿，父母只要吓唬说：“张辽来了，张辽来了。”小儿就再也不敢哭泣了。安徽皖南人称皖北人——侉子；安徽皖北人称皖南人——蛮子。大家都有点不服对方。合肥新中国起始做省府，缺底蕴、底气。但合肥位于皖中，还有“逍遥津”，这合肥的地理自信、历史自信、军事自信，使得安徽省府的位置算是坐稳了。三国逍遥津还是个渡口，当时的合肥位于水多地少的长江水网地带，地方不大，位置重要，不然也不会在此大战。淝水，东晋还有淝水之战。

隋朝合肥县升级为庐州，州府应该就在庐阳，也就是现在合肥的庐阳区。这个庐阳的概念还是州府级别的概念、视野。如今，合肥向南往长江，双手展开，全是“阳”，地广人众，晚清自李鸿章起，出了不少人物。现在合肥的阳就是安徽省府级别了。新中国选合肥做安徽省府应该基于此吧。安徽以前省府在安庆，安庆周围山，面前长江，发展空间是不如合肥的。

庐州算是合肥文化自信的基点，合肥老字号餐饮店，好用“庐”字，名胜碑记，往往从古庐开始，最关键的是宋朝庐州出了包拯。他是民众心里的包青天、大人物，民众大多不知道哪朝哪代皇帝有几个、名号又叫啥，但都知道包青天。包拯更是合肥民众的包青天、大人物。

安徽新旧两个省府的人，都讲究位置，算是一脉相承。安庆餐饮店，一个顾客使用的碗筷钱，他们叫：一个位置2元钱。有了位置，才有了碗筷；没有位置，哪来碗筷。这是他们关于位置与碗筷的逻辑关系。我在其他地方的餐饮店碰到的都是碗筷算钱。安庆菱湖边露天黄梅戏场，看戏的位置是简易没靠背的塑料凳，围着大树阴下的戏台。你坐了位置看戏，戏文班子唱到关节的时候，演员就会微笑着给你敬烟倒茶，把钱篮子递到你眼面前，来向你收钱。若站着看戏，就不会给你敬烟倒茶和收钱，你要给钱，他们也是乐意与感谢的。假如你给了戏文班子钱，还站着，那么有位置坐着的人，也会邀请你和他们一起坐到位置上。我在逍遥津对面，看到几位干干净净的姑娘，若无其事地着地坐在店门口的街沿台阶上，坐下去就是位置，这在安庆我也未曾见识。合肥更讲究位置，而且为了位置还得排队，队伍排得越长，就越值得排队，排到位置的幸福值就越大。步行街街心肉夹馍店，烤香的牛肉条块像一根根香蕉垒成粗圆柱，悬挂店门口，一小伙专门举刀削肉，一旁等肉夹馍的队伍，排到了路边，截断了步行街，队伍排得直而不密、疏而不乱，没人加塞。直行的人流就像头发，队伍就像梳子，排队、通行两不误。做着等、等着做出来的食物，总归新鲜、热络些，与之和谐的就是合肥人愿意等。我路过步行街附近的一家桃酥店，门口排满了买桃酥的人，假如对着店门排出去，那么排到马路对面，也不够排，而马路是机动车道。大家就依着店门口的人行道折挤迂回地一道道地排。队伍方阵安静不乱，直而有序，不觉让人眼前一亮。排桃酥的队伍有点像上海世博会入口盘廊中的队伍。排桃酥的队伍是自觉、紧密的，是文明；上海世博会入口盘廊是钢栅栏，是制度。后来合肥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家桃酥店上过中央电视台，在合肥开了不少分店，是合肥茶食的品牌。步行街庐州烤鸭店正午吃饭，愁得就是吃饭没有位置，好多人揲着已经买好饭菜的盘子，沿着人家正吃着饭的一张张饭桌子转。这样转着等，是悠闲的，本身就有满足感，没见谁为此烦躁。步行街庐太太菜馆，在四楼，有两层，电梯直上。饭桌子客满，就根据顾客到菜馆的先后，依次发给顾客纸号码排队。底楼，一个排队的地方；二楼，一个排队的地方，都有专门的一位发纸号码、喊纸号码的服务员。大家有了纸号码排队，人就散坐在排队的地方，大多玩手机等。等服务员叫到你的号码，同时还会给你所坐饭桌子的号码，由另外的服务员带你找桌入座。我记得我坐的是二楼48桌，靠窗口，窗外是合肥美丽的夜景，窗缝正对着我的侧脸，那餐的春风吹得真是殷勤。庐太太菜馆，有一道首推的时令招牌菜，爆炒青壳螺蛳，属徽菜。家乡俗话“清明螺蛳抵着鹅”、“笃螺蛳过酒，强盗来了也不走”，爆炒青壳螺蛳是以前家乡平常日子起油镬炒菜中的好菜。春天里，吃螺蛳，是带着春天吃的，还价廉物美。螺蛳中，青壳螺蛳是上品。我特意点了一瓶啤酒。点好菜，接着是等菜上桌。等，等，等。等着的时候，我想到吃螺蛳也是一种排队，螺蛳依次排队，经我的筷子、嘴的检阅，成为空壳螺蛳。这庐太太菜馆也像一盘爆炒青壳螺蛳，一桌桌顾客就像一颗颗青壳螺蛳，顾客们全吃好走了，饭桌子空了，整个菜馆也就成了一盘空壳螺蛳。庐太太菜馆里，等来的爆炒青壳螺蛳，是具备合肥人文之美的，感觉合肥人都在为这道菜啧啧称赞。过着啤酒，嗍螺蛳，吃螺蛳，螺蛳们慢慢地等着被我一颗颗地吃。这就是继续实践创作合肥人文之美，一种和合肥人精致的同频共振的等的美味、等的生活、等的艺术、等的幸福。旁边合肥人吃螺蛳多是左右开弓，我吃螺蛳，筷头捡螺蛳抵到嘴唇，顺对螺蛳嘴一嗍，门齿去螺蛳尾巴，一吐，汁水多多的螺蛳肉到嘴。实在嗍不出的螺蛳，就用筷头紧塞螺蛳肉，再猛嗍。吃螺蛳我有童子功。螺蛳是骨头在外的排骨，排骨是骨头在里的螺蛳，螺蛳下油锅的时候还是活的。我觉得螺蛳壳也是有鲜气的。桂林田螺肉挑出壳，剁碎，和其他佐料酿到一起，重装田螺壳里，一蒸，才是“桂林十八酿”中最为上品的“田螺酿”。 吃净螺蛳肉，“等”没了，味也淡了，以为方便，其实未免有点粗俗的懒。吃螺蛳一定先得嗍，用牙签挑螺蛳肉吃，费时费事，味道也逊。吃螺蛳是春天里慢慢地等，春天也是慢慢的，它在慢慢的扩大。

合肥的马路，大多宽且直。李鸿章故居地面的鹅卵石是直排的。合肥随处可见的青砖铺地也是直排的。合肥人“等”的形式就是“直”。只有直了，才耐等，才不会出现歪门邪道和加塞。逍遥津大门进去是一条直道，但直道尽头公园里的路又是像水流和树根一样多而活泛。树根活而强，树干也会活而强，水流也一样，这也是诗的形式。直是合肥人行世和营造社会的形式标准，合肥人的内在也是丰富活泛有灵气的，两者是统一、相辅相成的。

合肥省会城市大，我刚下合肥高铁站，乘合肥地铁，就想找个离包公祠近点的旅馆。当年包拯奉旨为“江州义门陈氏”分家，我的祖先分到信州， 饶，南宋初年迁徙到余姚马渚，之后再进上虞。包公祠在护城河上，包公像上横匾“色正芒寒”。柳州柳公祠横匾是“芒寒色正”。包拯的色正芒寒是道德、法制、权力；柳宗元的芒寒色正是道德与诗文。我在包公像下三鞠躬。访合肥包公祠，能慰藉我内心的慎终追远。《宋史·包拯传》：拯性峭直，恶吏苛刻，务敦厚，虽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也，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包拯初仕诗头两句：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包拯的色正芒寒是“直”出来的，芒寒也一定是靠细节“直”出来的。出包公祠，去逍遥津的路口，有上题“清心直道”石坊。“清心直道”从包公祠的包拯直通合肥人的心里，从殿堂到民间，从文字到行为，合肥人的心里都有包拯的位置，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石坊只是一种形式的直通、贯通意味，更多的直通、贯通形式在于合肥人尊崇包拯所获得的方方面面的文施德化、潜移默化。合肥言必称包拯，“直”成了合肥人与城市的平常模范，“直”是合肥人的道德文化历史的自信。上个世纪70年代，合肥变大，动土，已经不知所踪的包拯墓，重见天日，合肥市人民政府将包拯墓及其家族墓群安迁至包公祠附近，与包公祠、浮庄组成包公游览纪念区。

安庆居委会宣传栏有红黑榜，好人好事上红榜，失信被执行人贴黑榜。黑榜还贴不指名道姓的贩毒吸毒、盗窃、赌博之类的坏事。合肥安庆路上的居委会也有红黑榜，专门针对环境卫生，环境卫生有个评分标准，奖罚制度。由街道数字指挥中心的“面控”、社区网络的“掌控”、商户群的“群控”共同管理。红黑榜是空的，街道整洁。一般来说，菜场是城市的脏处，就像家庭厨房间有垃圾桶。合肥城隍庙旁边的菜市场出奇的干净，不是突击检查的干净，是经年累月的平常稀松的偶有脏处又极易打扫的干净。地面见不着污垢，水泥地面透着岁月打磨的光泽。安庆居委会的红黑榜关注的是风传的大事。合肥安庆路居委会的红黑榜关注的是老百姓眼前日常的事，并把这种事上升到“红黑”是非的标准来对待。这是合肥环境卫生的“芒寒”一角，街道整洁就是“直”。包拯针对时弊，写过奏疏《七事》，其中就有“只看是非，不主先入”。

社会也在排队，大多数直的队伍，中间排得不直的人是比较明显的，社会风气就不错了。大家大多排得不直，也就乱了，看不见直，随波逐流，你抢我夺，连排得直的人也失去了直势与团结的依靠。社会需要直，直需要社会人人来维护遵循。民主，就是让人民站直做主人，并积极自觉地参与社会实践与建设，这就是人民的自由和社会的自由。合肥论坛，合肥专区第一栏，就是曝光台。有很多实名举报的帖子，甚至集体联名实名举报。碰到长帖，游客只能看到第十帖，十帖之外必须账号登陆才能看，有位置才配看。古今中外，欲望始终围猎着权力。直得起来的社会、官场，让腐败现形，总精准容易些。直不起来的社会、官场，大家私欲横流、浑水摸鱼、道德败坏，也就成了世风日下、塌方式腐败。朝气蓬勃的合肥清心直道，走在时代的前列。祝福合肥，祝福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