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后续-重生

楼主:是哆唻咪啊 字数:2812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的角落里的破屋仍是这样的寂静与空虚。在这广大的空虚与死的寂静中,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见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我仔细分辨着,倘若能听到子君对我的呼唤——愤怒或者诅咒,我也舒了心。
我呆坐着,是地狱,地狱的毒焰与孽风不会因着初春的到来对我减去半分折磨,我想放声哭一哭,好像这样能冲刷一些我的罪恶,眼泪流不出半滴,这是地狱对我的惩罚,救世主早已把我抛弃了吧,为着我的自私,为着我的懦弱。
几日的春雨停歇了,槐树和老紫藤似乎起了些绿意,一只雀儿扑棱棱飞起,这绿色闪成一片浅色的烟雾。听到打门声,我起身去开门,是不熟识的信差,恭敬地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快步回屋展开一看,写的竟然是:
奉史先生赴杂志社商议译本一事秘书处启 二月五号
写给《自由之友》总编辑的信终究是有作用了,我拿着信纸绕着屋子走了三四圈,似乎又感到自己坚韧倔强的精神,看到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恍惚间有些可悲,竟无人与我共享这片刻的喜悦,子君的笑声,子君孩子似的眼里的欣喜,如今都只是梦中的幻影,夜夜萦绕在飘忽的思绪里。
译本的事很快谈妥了,还有被定下的几篇小品。总编辑将预付的稿酬递交于我,“你知道,你们年轻人,我很佩服的,你们有胆量,敢去追求……子君?许久不见你们一起了?闹别扭了?前日春会上夫人与她见过一面,说是人瘦的不行……”
我握着稿酬的手一紧,身子向前一抖,“……分开了……冬天的时候,听一位世交说是……去了”
“哈哈,是生了场大病,送去日本养病了,说人家……去了这话也是造谣,哈哈”
我不敢去争辩,也不敢再说“去了”这话,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懦弱。等出了门,腿是软的,我就在阶前坐下,心砰砰的跳,不停地上下窜着,逼着我站起来,走起来,走到哪里去? 大道上,公园里,随着春天的到来,人们的神情都变得温和些,通俗图书馆也近了,这曾经让我躲避熟人轻蔑的冷眼的避难所,我感激它。我观察着路边的一切,一切都是真实的,商贩在街角兜售香烟,车夫拉着客人飞快的跑过,官太太们踩着高底尖头儿皮鞋从戏院出来,这让我想起子君,子君的脚步,总是带来她的微笑,她两眼里弥漫的稚气的好奇的光。
我跑起来,跑向子君家的方向,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我曾来过这里,当然是挨了骂的,后来便不常去了,是心底的怕挡住了我的脚步,是懦弱。如今我要去赎罪,这使我严肃起来,我要明确,我还爱着子君,我不愿她离开我,瞧我这个冬天过的什么日子,唉……
门开了,门房是不让进的。揪扯了一会,子君的父亲出来了,他仍是表情冷漠,不笑,我并不像之前一样畏惧,而是等着,等着他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又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子君也出来了。
我再次见到了子君,子君风韵了一些,布的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脸色却充满了生机,阳光照着子君的脸,明晃晃的很是耀眼,只是她的脸上没有笑涡,没有那惹人怜爱的稚气的光。可怜的子君,我能说些什么,我的喉咙是硬的,挡住了全部想说的话,这在我脑海里重复了千万遍的子君,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焦急,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死死地盯着子君,我说不出什么,只希望这别再是那夜夜被惊醒的梦魇。
我向子君伸出手,她没有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她没有跟我握手,她在思考,眼里闪着我不熟悉的光,我伫立着,记忆又回到那点着孤灯的暗室——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我在等着宣判。
“不……你先走吧,我得空了该找你谈谈的”,子君说话的时候我猜不透她,她的声音很轻,但又是那么的坚决。
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晃了晃僵硬的身体,退下了台阶,看着他们进屋去。
我注视着紧关着的红漆大门,生怕子君又会出来对我说些什么。从前她是这样的,趁她父亲不在偷偷出来与我谈几句,虽是隔着不短的距离,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当时的我们是多么的甜蜜,我是那么的爱她,爱得那样热烈。
我恨自己不敢早些来打听子君,这么些日子我所受的苦楚,将我变了模样,我的心也变了模样,婚姻总是要归于平淡,总是要宽容生活中的琐事,而我的自私让我把所有的过错归结到一个无辜的深爱着我的女人身上,并且狠心将她抛弃。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负担卸给了她,我又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我假装忘却了她父亲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赛过冰霜的冷眼,我的自私,我的懦弱,我用真实换来的空虚。
译本要出刊了,一些旧友开始通信,应酬也渐渐多起来,都是些小官,也有同道的文人,我却都一一推脱了,经历了低谷,看透了人情冷暖,也就心安理得的不怕遭人说道。我要日日待在会馆,子君知道我会在这里等她,就像从前一样,她随时会来吧——这一点她是任性的。
稿酬越积越多了,我期盼着能和子君继续一起生活,我有足够的积蓄去租一处宽敞的房子,再努力些,我要让子君过上体面的生活。我要告诉她我的成功,我的喜悦。她若肯听,我还要向她道歉,乞她宽容。她若肯听,我要将我的懊悔作成一首悔恨与悲哀的诗,细细读与她,如若她明白我的悔恨,我要弥补她受到的伤害,我要改变自己的自私,祈求她的原谅。
我又在寂静和空虚里度日,但又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品味着久待的焦躁的痛苦。
我好像在听到脚步声前就知道了子君的到来,也许我已在这等了半个世纪,我飞速起身,子君已经走到院子里,透过窗外的槐树,我看到子君的脸,仍是苍白的圆脸,我的子君回来了,我在心底呼唤着,又不敢叫出声,像是害怕惊走紫藤花架上停着的美丽的鸟儿。
不待我迎出去,她就已走到屋内。我们都沉默着。
为了打破这沉寂,我倒了一杯茶,“我……我以为你……我该早些去见你。”
“不……”子君抬起头,眼神是那么的坚毅,我回想起那时她分明地,坚决地,沉静的说出来的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自己的权利!”
我有些震惊了,她现在是如此的坚定,她的勇气回来了,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我静伫着。
子君顿了顿,说:“我离开……是被伤透了心,我恨我自己。我们的婚姻一点都不快活,我走出了旧家庭去追随自己的爱情,本以为自己是大胆的,但是婚后我又丧失了我自己,成为一个只懂得依附的胆小女人,我在养病期间重读了我们一起谈过的《诺拉》、《海的女人》,我敬佩她们。也许没有了爱情的干扰,我能更冷静的认清自己——我认为现在——我是自由的。”
送子君离开时,她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就如她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深深地敲在我的心底。巷子是那么的悠长,看着子君消失在傍晚的雾气中,我知道她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庆幸自己没有说出那些挽留的荒唐的话。
初春的夜就要开始了。
我想用葬式中的哭声歌唱,送走过去的子君,将她葬在遗忘,她已不再属于我,我祝福她找到真实的自己,她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
新的生路总要跨出去,远方的路是漫长的,但如果你有坚定的信念,找到灵魂的居所,石头铺的小路也会开出花儿伴着你,伴着你的重生。
我该仿着子君,向新的生路踏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的自己活出该有的模样,坚毅地前行,用鲜花和火炬做我的向导……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五日毕

是哆唻咪啊2021-04-02 09:42:00 发布在 微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