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霓裳》原著《大唐明月》真得考证历史吗?

楼主:南葶苈子sophia 字数:5989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本文原标题【评《大唐明月》及考证历史上真实的库狄御正】
作者:南葶苈子/颜如舜若

《大唐明月》宣称“严格的史实依据”,但仅限于考证生活资料,却将诸多历史人物形象塑造地完全与真实历史不符。小说中将一名敢于挑战封建社会针对女性束缚的古代政治女杰库狄氏,塑造成一名安于家宅生活、热衷女人之间内斗、任劳任怨辅佐丈夫的古代“贤妻良母”库狄琉璃。库狄御正原本非常具备女性意识的古代女性,被现代人穿越反而变成封建愚昧、畏缩不前的小女人,就像《凤囚凰》中楚玉穿越成山阴公主刘楚玉。况且,库狄御正一生功绩多集中于武周时期起草制书,而库狄琉璃于垂拱元年便与假死的裴行俭双双隐遁,就像《大漠谣》中“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去病最终与匈奴养女私奔。如此完全罔顾历史事实,扭曲历史人物真实形象,可谓极其历史虚无主义。另外《大唐明月》还对其他许多历史人物抹黑化,比如,将唐高宗李治昏聩无能化,对女皇武则天采用封建史笔下的妖魔化形象,而武则天之母荣国夫人也被塑造成一名见钱眼开、是非不分的小妇人。


然而《大唐明月》出于艺术史专业角度,宣称考据唐代生活资料的同时,仅在生活史方面仍然存在明显漏洞。例如,初唐还未出现饮茶习惯,小说中裴行俭却时常找窥基饮茶。唐代太医署作为机构,对个人没有“太医”的称谓,而且男性医官不被允许给后妃看病。唐代没有“臣妾”的自称,后妃、命妇自称应为“妾身”或“妾”。唐代对四妃、亲王不可称呼“殿下”,“殿下”只可用于皇后、太后、太子的称谓,小说中却出现“淑妃殿下”、“沛王殿下”的称谓,等等。
与古代大多数女人一样,女主的历史原型名不可考,小说为女主起名“琉璃”,可是这位库狄氏,不仅名不可考,就连姓氏究竟为“厍狄”还是“库狄”依然有争议。“厍狄”为鲜卑姓氏,源自古西羌族,后来部分改姓为“库狄”,到唐代时,“厍狄”与“库狄”姓氏都有存在。《旧唐书·裴光庭传》称库狄氏,《新唐书·裴光庭传》称厍狄氏,裴行俭墓志称库狄氏。按照历史批判法,当碑文与后来文献记录出现分歧,应以碑文记录为准。然而,书籍可能因古式印刷而错字,墓志也可能因字迹不清而错录,而“厍”字与“库”字相比是生僻字,被错录的可能性更大。所以,究竟“厍狄”还是“库狄”,这个问题依然存疑。不过,暂且全文统一称作“库狄”。


小说开篇,在库狄家,琉璃虽说还算有些小聪明,但除了争取一点婚姻自主,只将聪明全部花费在与庶母崔氏、庶妹珊瑚等人的家宅内斗,却对未来规划畏头畏尾、消极逃避。后来与裴行俭定亲以及成亲之后,琉璃继续将自己仅有的小聪明,全部用于命妇之间以及与裴氏家宅女眷的争斗。
永徽四年,琉璃通过向荣国夫人,以及之后的韩国夫人武顺示好,发掘出人生的第一桶金。而且与裴行俭定亲之后,荣国夫人带着琉璃结识命妇,并于永徽六年嫁给裴行俭。历史上,库狄氏的出生年份不可考,如果按照小说中的设定,库狄氏在永徽六年初婚嫁裴行俭,那么开元五年(717年)逝世时年纪超过七十岁,算是相当高的寿数。而在垂拱年间(684年—)库狄氏又不太可能接近退休年纪。因此,库狄氏的生年依旧存疑,但比小说中可能要晚一些。还有,裴行俭遭到贬黜是因私下议论之事被荣国夫人知晓。所以在高宗时期,库狄氏并不会与武家人交往过深。


小说中采用封建史书污蔑武则天的各种莫须有事件,对武则天形象抹黑化,将其塑造成毫无感情、处心积虑的负面形象。在后期剧情中,武则天几乎成为影响男女主美满生活的最大阻碍。而琉璃对待武则天的态度,虽然表意示好,但仅限于利用其政治资源,实则满心偏见,阳奉阴违,而且所做一切,依然全是为了给裴行俭铺路。比如,琉璃不屑与武家结亲,以及最后自认为可以通过推荐狄仁杰帮助还政李唐,等等。在高宗时期,库狄氏与武则天唯一可能的交际,只能在裴行俭再次受到重用之后,皇后武则天面见命妇时偶尔见过库狄氏。此时,华阳夫人的封号还未出现,而且也不会与武家定亲。库狄御正的职业生涯始于武则天临朝之后。而华阳夫人的称号,应该在武周结束之后。“光庭由是累迁太常丞”,原因明显是“库狄氏为御正”,但裴行俭墓志以“母以子贵,夫人旧封华阳增号晋国”之言掩盖“子以母贵”的事实。唐制三品实官已是顶级,而三品官之母、妻为郡夫人。所以,华阳夫人的品阶应该高于御正。综上,无论“华阳夫人”还是“晋国太夫人”都应该是在武周结束之后,明为升迁加尊号,实为抹除女性政治功绩。历史上,库狄御正与武则天关系交好,绝非如小说中充满矛盾。这一点,在两唐书中均有提及。“母库狄氏,则天时召入宫,甚见亲待。”(《旧唐书·裴光庭传》)“母厍狄氏,有妇德,武后召入宫,为御正,甚见亲宠。”(《新唐书·裴光庭传》)“再后来,裴光庭娶武三思之女,也侧面印证了武周时期,库狄御正与武则天以及武氏族人交好。至于“甚见亲待”的原因,在裴行俭的墓志中可以找到“夫人深戒荣满,远悟真筌,固辞羸惫,超谢尘俗,每读信行禅师集录,永期尊奉。”武则天崇信佛教,而且佛法修养极高,甚至亲自创作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所以,库狄氏与武则天由于共同的宗教境界,产生相惜与共鸣感,进而成为密友。无论是否因为裴行俭之事有过或多或少的矛盾,皆如前尘往事一般,互相谅解,不再计较。另一方面,库狄御正协助武则天起草诏书,已经成为与武则天称帝一样,身为女人,挑战男性霸权的离经叛道者。虽然仍不能称其为现代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但是两个女人携手共同对抗男权权威,也成为库狄御正“甚见亲待”的另一重要原因。而小说中的琉璃作为现代穿越女,又顶着女皇闺蜜库狄御正的壳子,却只会做一名任劳任怨辅佐丈夫的贤妻良母,并且对武则天的看法充斥着封建思想的迂腐偏见。


小说中裴行俭与琉璃育有四子:参玄、延休、庆远、光庭,但是,这样的夫妻恩爱生活真实吗?裴行俭墓志关于子嗣的记载不明,有几种版本“长子/长孙参玄,官至泾(上州,从三品)邓二州刺史......次子延休,并州潍令(县令,从六品至从七品)......次子庆远,协律郎(正八品)......季子光庭,侍中兼吏部尚书(正三品)......”不仅裴参玄的长子/长孙身份未明,而且次子还有两位(双生子不会出现这种称呼)。裴行俭子嗣官职最高者为少子裴光庭,未免有些长幼无序,可能与生母身份有关。裴行俭还有二女,一女嫁苏味道(苏味道生年为648年),一女嫁王勮(王勃次兄,生年早于王勃650年),可以推测两名女儿出生较早。而从库狄氏为御正,只提拔裴光庭一人来看,裴光庭才应该是库狄氏与裴行俭唯一的生育记录。裴行俭其他子女,生母或为陆氏,或为庶出。还有,库狄御正遗言葬于终南山信行禅师灵塔附近,不愿与丈夫裴行俭合葬。裴行俭墓志称“开元五年......八月,迁窆於终南山鸱鸣堆信行禅师灵塔之后,古不合葬,魂无不之,成遗志也。”那么是怎样的心态让一位妻子宁愿侍奉宗教,不愿与丈夫合葬?在卢向前《唐代胡化婚姻关系试论——兼论突厥世系》裴行俭结姻之分析中,表明唐代沿袭“成翁媳婚之胡化状态”,卢向前通过裴行俭与长子裴贞隐、长孙/长子身份不明的裴参玄关系,以及裴行俭墓志引用诗经“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此孟姜指春秋时期作风不检的文姜)等信息推测库狄氏先为裴行俭长子裴贞隐之妻,后嫁裴行俭,并将其视为库狄氏不愿合葬的原因。但卢向前一家之言,也不能因此定性这层关系。再有,如果妻子在辅佐丈夫方面有一番作为,那么史书传记中一般会有所提及。但在两唐书裴行俭传记中,未见库狄氏任何记载,当然这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古代写史者刻意抹除女人功绩。不过仅从传记来看,推测库狄御正在裴行俭生前,可能对裴行俭的仕途辅助处于相对透明状态,并未展露政治才能。因而可以推测,库狄御正与裴行俭的夫妻感情可能相对淡漠,乃至对归葬问题不予重视。


正如许多古言嫖男小说,穿越小说的男主,除了只爱女主这一样好,其它缺点比如思想封建、强迫女主等等,可谓一言难尽。小说中将唐高宗李治昏聩无能化,又将高宗与武则天的政治立场对立。而男主裴行俭,誓死效忠高宗而反对武则天。裴行俭作为原装古人,愚忠思想似乎无可厚非,但是真实历史情况也未必如此。唐代不似南宋乃至明清时期,对臣子还未产生忠贞不二的要求。皇帝如果想要臣子忠于自己,必须先对臣子施予恩惠。裴行俭在小说中口口声声声称“蒙受皇恩”,实际上高宗不仅贬黜过裴行俭,再加上小说中的情节,高宗试图罚跪待产的琉璃,导致琉璃在路上难产,险些一尸三命,并且几次阻挠裴行俭夫妻恩爱生活。小说中裴行俭既然深爱琉璃,又怎会像明清小说中薛刚等人那样,一门心思愚忠于高宗,坚决反对武则天当政呢?再者,如果作为高宗朝的忠臣,真的需要看不惯武则天吗?裴行俭永徽年间反对武则天立后,原因不可能是封建史官笔下“这是国家动乱的开始”。毕竟,当时武则天区区一个出身卑微的昭仪,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如果裴行俭真的可以预见未来,那么他本人就是穿越者了。历史上裴行俭反对武则天立后的原因,最有可能代表的是士族与寒门之间的斗争,河东中眷裴氏作为望族,会看不起武则天的寒门出身。因反对武则天立后,裴行俭被唐高宗贬黜至西州,但当他再次回到权力中心,也很快受到了重用。整个高宗在位时期,李治与武则天的政治利益是绝对一致的,如果不一致,李治随时有权力废掉武则天,武则天对高宗时期政局只有辅助作用,不可能出现政治利益的分歧。如果臣子只效忠李治却反对武则天,那等同于阻扰帝后恩爱生活。就像上官仪,李治也随时有权力处理这种不识时务的家伙,更不可能对裴行俭予以重用,乃至赋予兵权。况且,在唐代观念中,还未有妇女绝不可以干政的偏激认识。长孙皇后曾有多次干政记录,所作《女则》,亦是专门教导妇女如何干政以辅佐丈夫。对礼教规则最有解释权的颜回后人颜之推,作为北周至隋朝人,在《颜氏家训》中提出妇女“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可见,隋唐时期对待妇女干政问题是相当鼓励的,高宗朝不会出现臣子不满武则天干政的状况。因此,历史上裴行俭即使由于先前被贬之事,对武则天可能存有意见,那也仅仅是在心中有所怨言,不会明面反对。


小说结尾,琉璃只是为了给裴行俭复仇,才决定进入宫廷,通过借助武则天势力,清除裴行俭往日政敌,复仇完成之后,立即放弃权力,向武则天请辞离去。历史上,库狄御正在丈夫裴行俭死后,被武则天招入宫中,拜为御正,起草制书,这才是库狄御正职业生涯的开端。关于御正一职,“明帝以御正任总丝纶。”(《周书·申徽传》)其中,“丝纶”指皇帝诏书。《通典》也有以下记载:“后周 隋 正五命天官 司会、宗师、左宫伯、御正......”由此可知,在北周至隋朝,“御正”为起草诏书的外官。但在唐代之后的五代时期,“御正”也指女官。“至庄宗时,后宫之数尤多,有昭容、昭仪、昭媛、出使、御正......其餘名号,不可胜纪。”(《新五代史·唐庄宗神闵敬皇后刘氏传》)北周和隋在唐之前,唐代官制不再设有“御正”一职,而在唐之后的五代也确有作为女官官职的“御正”。武周新设的官职很多,有再次设置“御正”一职的可能性。而武周时期另一位女官李氏的丈夫司马慎微的墓志“夫人陇西李氏,载初年,皇太后临朝求诸女史......宸极一十五年,墨勅制词,多夫人所作”,可以印证,武周时期女官具体职能不是宫廷事务,而是起草诏书。所以,无论“御正”是外官还是女官,库狄御正的职能与作为外官的御正等同。裴行俭墓志记载“中宗践祚,归养私门,岁时致礼。”从“归养私门”以及中宗的谦逊态度,可以推知库狄御正在武周一朝,已经相当抛头露面,并且拥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再有,裴光庭墓志记载“母氏晋国太夫人礼为权夺,道符国桢。起自惟堂,入闻朝政。”“礼为权夺”作为封建笔法,间接指出当时这等行为多么惊世骇俗。有一种大胆的推测,对于“入闻朝政”之说,确有入仕外官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武则天任用女人为外官,必然触及男权社会核心利益。所以,“御正”一职为女官职务的可能性的确更大。不过,即便“御正”为女官官衔,历史上真实的库狄御正身为女人起草制书,可以算得上挑战男权制权威的古代政治女杰。但是,小说中的琉璃作为现代穿越女,重视家庭生活,对权力浅尝辄止,在职业生涯刚刚启程时既宣告结束,甚至,远不及古代原装版的库狄御正更具备女性意识。


不仅作为现代穿越者的库狄琉璃观念极不合理,小说中还有一名穿越女崔十三娘也活成了明清女子的模样。唐代女人拥有婚姻和离的权利,当崔十三娘被迫嫁给历史上的政斗失败者,完全有机会与裴炎和离。更何况裴炎本就是政治投机分子,其个人魅力恐怕远不及男主裴行俭。而崔十三娘的观念却像明清女子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门心思只为丈夫谋划前程,甚至不惜企图改变历史。
小说中许多热情奔放的唐代妇女们,也被塑造成为见识短浅的家宅妇人,比如临海公主、常乐公主、荣国夫人等。唐制长公主食邑六百户,拥有独立的公主府,诸位大长公主却成为宅斗文中争夺蝇头小利的恶毒女配。历史上荣国夫人笃信佛教、心性纯良。但在小说中,荣国夫人开始正式与琉璃交好,是因为琉璃卖给她很大一桩产业,并且荣国夫人只为掩盖外孙罪行,杀死许多婢女灭口,俨然一名利益至上、善恶不明的小妇人。


《大唐明月》在设定方面带有一定玄幻色彩,其中不乏李淳风和玄奘等人的预言,但对宗教文化仍是恶意涂抹。琉璃在后期虽然说自己读了一些佛经,但是肯定根本没读。如果琉璃的人物形象,能够符合历史上真实的库狄御正,拥有一定程度的佛法修养,就不会到了大慈恩寺只专注于具象的壁画,不会认为玄奘支持武则天登上后位是“这世上没有一片真正净土”的屈就行为,也不会曲解武则天给自己儿子赐名“参玄”,更不会对武则天心存深深偏见了。
总之,通过对诸多历史人物形象的丑化,以及主角观念不正和行为畏缩,使得整部小说给人严重的压抑、沉闷之感。
所谓“大唐明月”,既不“大唐”,也无“明月”。
《大唐明月》让唐代名人持着明清时期的愚忠思想,过着压抑无比的庸腐生活。一幅本应“鲜衣怒马、胡姬如花”的“大唐明月”,俨然成为一抹阴郁、沉闷的“da清暗月”。


历史上真实的库狄氏的故事,本应是一名寡妇叱咤风云的政治生涯。库狄氏在丈夫死后,拜为御正,起草诏书,登上人生巅峰,正是这一场故事的开端。
她本应在云端挥洒笔墨、傲视群雄,不应卑微到尘埃、举案齐眉。
而言情小说《大唐明月》企图用禁锢在家庭的爱情,篡改伟大的历史功绩,是对这位伟大的女性库狄氏非常残忍、可耻的行为。
写至此处本文已近尾声,我并不是有意批判某部小说,更不是凑热度发表这篇文章。在2019年秋,我听说以库狄氏为原型的穿越言情小说《大唐明月》要影视化,我带着无限的屈辱和泪水读完了这部小说。面对作者对女主的残酷打压与歪曲,我痛心疾首,深感惋惜。但这样一部歪曲历史的古言穿越小说,竟还被历史小白误以为剧情严谨,历史考究。我痛定思痛,于是决定向更多人述说历史真相。

南葶苈子sophia2021-02-03 16:36:13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