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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林打碎敲 字数:2248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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囗林丹
陈老爹是祖父的乡邻,老伴已去世多年,但在祖父的面前,他是很有些优越感的。就说打鱼吧,他清早出去,晚上回来,裤腰带上别着的鱼篓里总揣着无数的鱼虾,有些还令人眼馋地活蹦乱跳地窜了出来。
我常望见他肩上掮着一副竹竿,上面倒挂着几条鲶鱼,被柳枝穿过腮帮,张嘴朝天地断了气;或拽着一条爪子系得铁紧,脖子伸得老长,嘴里直吐白沫的王八。每当这时,他总要走到小港边的那块漂着丝草的洗衣石上,将肩上的渔具抖落在地上,一一收拾干净。然后,在田垄里不嫌其烦地兜上一大圈,头戴新刷了桐油的斗笠,手捻麻栗色的山羊胡须,趾高气扬地跨过祖父门前的麻石街,一双鼠眼总不忘往祖父的堂屋里偷偷地瞄上一眼。
若碰上祖父在打豆腐,忙得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陈老爹干脆驻足不走了,从扎在衣襟外的裤腰带上取下那根锃亮的旱烟袋,一只手托着荷包坠得直晃荡的旱烟袋,一只手搭在伸得长长的竹竿上,娴熟地用大拇指在烟锅里摁上韭黄的烟丝,将身子倚在门框上,噗的擦亮一根火柴,不紧不慢地抽上了。
“道勋,歇一下子嘛,莫太发狠了!哪天我们搭队去镇里集上,总要卖它几个钱!”陈老爹喊着祖父的名字,得意地抖了抖自己的肩膀,任那鲶鱼在竹竿下荡来荡去,说完,也不等祖父再回话,自顾自地走了。祖父用手摔着脸上豆大的汗珠子,站在自家堂屋中央,望着他的背影气个半死。
最恼人的还是农闲时节。麻石街上的人家三三两两地站在屋檐下,不咸不淡地扯着天南地北的闲话,不知不觉,就扯到了各自的崽女身上。独子在外教书、儿媳在外当医生的祖父,瞬间来了兴趣,仰着一个高高的脑袋,泡沫四溅地讲着教书如何没味、当医生如何造孽,听得众人一个劲地起哄、揶揄:“那何的不叫你儿子、儿媳回家耕田哩?净在这里讲便宜话!”
陈老爹左手端着一个饭钵,右手捏着一个酒盅,鼠眼下吊着一对浮肿的大鱼泡,慢吞吞地从自家木屋的门口踱了过来,嘴里一个劲地嘟哝:“这么热闹……你们在讲么子?”瞥见陈老爹马上要拢身来,祖父赶紧闭了嘴巴,慌里慌张地从人群里抽身出来,溜了。祖父心里清楚得很,陈老爹有四个儿子,都在外面吃国家粮:老大是市里一个国企的厂长,老二在厦门的大学里做教授,老三是市里一家报社的编辑,老四在北京的部委里当处长。
陈老爹与祖父,就像田垄里小港边挨在一起的荆棘,你缠着我,我缠着你,谁也休想甩掉谁,就那么暗地里较着劲,在麻石街上争输赢。他们不尴不尬的关系,终于在祖母患病去世的那一年出现了转机。
那段时间,祖父形单影只,不是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就是草草地打完几箱豆腐,围裙也不解下,扎着一双深筒套鞋,重重地将身子陷在“吱呀呀”的竹椅里,痴痴地望着门前无垠的田垄,一坐就是一整天。
祖父打出的豆腐的口感已远远不及从前,街坊邻居嘴上不说,买回去吃过几次后,慢慢地就不来了。陈老爹见祖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是稳不住了,在门口重重地咳嗽几声,一屁股骑坐在祖父的木门槛上,笃笃地在上面敲着旱烟袋,磕掉烟锅里的灰烬,摁上一绺新的烟丝,悠悠地朝着门外的麻石街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像是在对祖父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人死不能复生,哪个又晓得明天的事哦!都是黄土埋半截脖子的人,还是自己挂牵自己吧……”
也怪,陈老爹寥寥的几句话,竟莫名地触动了祖父脑袋中的某根神经,瞬间点燃了他藏在心底的某个希望,祖父是再也不想自己“挂牵”自己了!赶巧,后山腰上有一位寡居多年的奶奶,是一个相当精明的能干人,听说了祖父不错的家境后,竟自己托人做媒,要与祖父结为秦晋之好。祖父见过一面之后,欢喜得不行,就像在路边捡了一个金元宝。在女方家一撂下筷子,祖父就酒意微酣地踏上回家的路,大脚迈得虎虎生风,一到家就忙着张罗酒席,作势要将那个奶奶娶回家。
父亲获悉消息后,大为恼火,火烧火燎地回了一趟麻石街,脸色阴沉地二话不说,一口气爬上了后山腰。父亲气得走过头了,才想起向村里人打听女方家住在哪里,接着稳了稳神,笑眯眯地出现在女方的堂屋里。也不等人家招呼,父亲稳笃笃地坐在人家的竹椅上,耐着性子地向女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一个语文老师的口才发挥得酣畅淋漓,活生生拆散了这一对还来不及搭伙的老“鸳鸯”。不久,父亲就与母亲商量,要将祖父接回隔壁的县城生活。
祖父临走的那天晚上,鳏处多年的陈老爹准备了一桌丰盛异常的酒席,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连拖带拽地将祖父硬拉到自己的堂屋,按着祖父的肩膀坐在堂屋的四方桌前,苦口婆心地劝慰起祖父:“道勋啊,认命吧!都一个样哩,那一年我想找一个冬天暖脚的进屋来,一下子像捅了马蜂窝,这一年也难得冒头的鬼崽崽写的写信、回的回屋,一个个作死地反对啊!他们以为月月能寄来两个钱,就算心意到堂了,何晓得我们做老人的心里,还有比呷了黄连更苦的事哩……”陈老爹不劝还好,一劝祖父不禁悲从心来,鼻子一酸,脖子一仰,将一大盅米酒灌进自己的喉咙,呛得眼泪鼻涕齐刷刷地下来,对着陈老爹连连摇着脑袋:“老伙计,不讲了、不讲了!他们是只顾自己的面子,哪管我们的里子哦……”
这一夜,听村里人讲,陈老爹堂屋的灯一直亮到天亮。
祖父离开麻石街后的头几年,陈老爹还来过几次邻县,给附近岭上他老家的父母扫墓、挂青,晚上就寄宿在父母家。深夜了,陈老爹与祖父披着棉袄,倚在床头,抵足而谈,朦胧之中,不时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那是祖父一年当中最为高兴的时候。因长年累月打鱼落下的风湿病,陈老爹渐渐地走不动也爬不动了,不久,即传来陈老爹去世的消息,也隔断了祖父与故乡的精神纽带。
84岁那一年,在来邻县的第22个年头,孤寂寡欢的祖父走完了他的余生,葬在了异乡开满竹花的山岭上。



林打碎敲2021-01-22 13:18:43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