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的龙哨

楼主:江涟滟 字数:32070字 评论数:1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江涟滟2020-12-05 21:01:5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轻盈的叶脉逐渐变得薄如蝉翼。
那是一片金黄色的叶子,上面清晰地沾满大浪淘沙般的闪光咒语。我虔诚地手捧祖先的重托,走在这条回家的脉路上,身旁飘舞起蝴蝶如花似玉的身体。听到头顶银杏树耳语般的沙沙响,那些淡红色的光束轻轻摇曳,让它引领我庄严地抬头向上望,直直望,眼中无泪,却望得心神沸滚。
生命繁盛。壮丽的生命踽踽之中,我相信绝非我一人如此深沉独行。
突然,天色暗了。黑暗中,听见有人说话。
“鸽子为什么会在蓝天下记得回家的路程?……那是因为,它有一颗洁白无椵的心。紫萱草,为什么会在月光下颤如秋波?……那是因为,它的花朵里面,盛装了母亲的叮咛。蝴蝶,为什么会在暗无天日的夜空中璀璨生辉?那是因为,它一心向往的春梦,让她暗含珠泪。……大河,为什么会日夜奔流不息,那是因为,因为……”
“爷爷,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老了。所以,一切都该说了。”
江涟滟2020-12-05 21:04:52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是啊,爷爷,您总是那样神秘。可也许就是因为这份神秘,任何人对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包括中央领导,他们居然也真地相信那颗银杏树下有龙!如您所愿,还真在那棵树的周围,布置祭祖大会的现场直播呢!嘿,一想起这个,我就觉得非常好笑。世上哪里有龙?龙,不过是人的想像罢了。有谁见过真正的龙。可是,假如要在直播的时候,真地出现一只龙,那颗树恐怕马上要名扬天下了吧?爷爷。”
孙子说到这里,在一旁窃窃私笑。
“我见过龙。”爷爷说。
“啊!爷爷,真地吗?”
“真地。”
“那您平常怎么从未说起过。”
“这是因为,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条龙的来历讲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年,我见到龙的时候,是一九四几年。准确点说,是一九四四年。龙,是在一片高地不能再高的哨声中出现的。那场面,我终生难忘。因为这条龙,我穿上军装,走上了战场。因为这条龙,我的生命遭受过无数次热血沸腾,以及致命的死亡威胁。记不清了,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曾有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多少次,我也只是一笑而过。但,最让我刻骨铭心,也最震撼的,是去年在家中遭遇过的一次暗杀。”
“什么什么!”孙子从椅上跳起来,惊讶得整颗心都差点要蹦落:“爷爷,您去年竟然遇到了暗杀?还是在家里?是何人这么大胆!又为什么,当时没有听您提起呢?”
“呵呵,”爷爷却轻松地微笑,坦荡荡说道:“臭小子,急什么!我现在不是正跟你一一讲来吗?你哪里知道,我当时第一眼看见这个杀手,便知道我是死不了的了。不仅死不了,还有一股巨大的惊喜在里面。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后来,我不仅没有死,而且,这个杀手让我爽心地要命。”
“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得我越来越迷茫起来。这个杀手为什么让您如此爽心。看起来,故事非浅。”
“好孙子,这话你说对了。你若想听这一段好故事,就听我慢慢说给你听。说到最后,你自然会知道,那条龙究竟来自何处了。”
“哎呀,还牵涉龙哪!快讲吧。爷爷,我这里,已经等不及了哩!”
“好,你听。”
“爷爷快讲呐!”
“嗯。”爷爷点头。于是,他就在车厢里面,细细地讲述起来。
“那一天,月亮可是清爽地很。你们都知道,我是最爱月亮的。坐在窗口,关了灯,对着月亮很久很久地看,想让它挂在我的心口。我剩余的时间,可能已经很短了。耳边听过的枪炮声太多,只想在这黑暗的天空中,望出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过来,让它和我一起走进月亮里面。这时候,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幸好,在我耳边,有故乡的水轻轻流淌。这条母亲河,她用她水做的温暖的手,来抚摸我的伤痛,我的寂寞,无论怎么孤单,她都会给我安慰和快乐。
那晚上,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站在桂花树下。我一愣神儿,他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停在窗边,他用一只手搭着窗沿,对我说,老头儿,花好月圆,你兴致不错啊!我问他,你是谁?他说,单刀直入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杀你的人。我当时没有说话,月影下,只想看清楚他的容貌,但是黑黢黢的,他的面目怎么都不甚清楚。
我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你有什么冤仇。
他说,没有什么冤仇,我是奉命而来。再进一步说明,我是特工,台湾过来的。以您平生的见识,自然明白,任何一个平常人的性命,在特工手中,就如同蝼蚁。可您不一样,您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不过,虽然如此,我现在已经站在这里,能够这么近距离与您讲话,您大概不会怀疑我的狙杀能力吧?他说完这句话后,掏出火机,点着了一支烟,靠窗吸了起来。然而,就在他火机点燃的那一刻,我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时,我的心立刻猛跳,接着,一股巨大的惊喜迅速弥漫了我的周身上下。于是,我几乎是颤抖地对他说话:你想杀我,可以。但是杀我之前,我们小聊一会儿,可以吗?孩子,我想跟你讲个条件。
他说,什么条件。我说,你上屋来吧。开了灯,或者秉烛细谈。他想了想,果然转身走动,开门走进屋里,又顺手把灯打开了。然后,他过来坐在我对面的一张藤椅上。
他说,你什么条件?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明明白白地把他细细打量,包括他身上每一粒灰尘。这个打量的过程,足足用去我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后来,他说,你怎么哭了?
我确实喜极而泣。我不能不泣。
江涟滟2020-12-05 21:12:3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我对他说,我落泪的原因,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是,我不理解,此刻身处台湾想要杀我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派你来杀我。实际上,他派你来杀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是杀不了我了。因为,换作别人或许可以。而如果是你,绝对不能成功。
这个年轻的杀手哦了一声,说,我听不明白。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
我说,我们不妨来交换一个条件吧。我有九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唯一的儿子,去战场上杀敌死了。我的九个女儿又为我生下了三十六个孙女,十几个重孙女。说点让人见笑的话,我的后辈,小子不多,就是闺女特别旺盛。但她们一个个都知书达礼,如花似玉。你若不嫌弃,我愿意从后辈中挑选一个和你般配的成婚,你看如何啊?
他有点傻眼,两只黑眼珠不住眨巴,但就是不说话。他跟过去一样,不太爱说话。我又问了一句,他终于说,这个事情,无论你孙女长得多么如花似玉,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当不了这个家。我说,有什么做不得主。你们这代人,别的不说,婚姻大事方面,可比老子厉害多了。谁能当了你们的家。他听了,又不说话。我见他这样,说,你不知道,我孙女可不是一般的孙女儿,她们是龙女。简而言之,就是龙的女儿。你娶了龙女,以后别指望谁会欺负你。你还会见到龙呢!做龙王爷的孙女婿,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这小子扑的一声笑了,说,你说能见到龙?怎么才能见到。我说,龙哨,用龙哨一吹,龙就出来了。龙哨?他很惊讶。我说,是啊,龙哨。你见识浅薄,一定没有听过龙哨,但我可以形容给你。龙哨响起来的时候,你会看见奔腾不息的黄河水,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能隆起滔天的巨浪。你会看见红彤彤的太阳,太阳下面,是漫山遍野的高梁地。你会看见非常古老的青铜巨鼎,你会看见一条长长的纤绳,绳子崩地很紧,以至于紧出了一串串沉重、甚至是洒满血迹的脚印,以及沾着厚厚泥浆的裤腿。龙哨能刮大风,能下大雨,从云端上劈下来轰雷闪电,喷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小子,龙哨响了,龙就出现了。龙腾云驾雾,纵横四海,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不可以不知道龙。你必须要知道龙。
杀手他听呆了,然后快速站起来,掏出身上的手机说,将军前辈啊,既然这样,罢罢罢,你不如跟我爷爷通话吧。他让我娶,我就娶。我没说的。猛听得他要打电话,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炸开的时候,满耳朵都是风吹芦苇梢头的沙沙声。月亮也放着明晃晃的清光。一匹黑马,咴的仰脖大叫,立刻惊得我握紧双手,很快握出汗水来。我想,我那时想,我绝不能晕倒。若这时晕倒,死不瞑目。然而,当奇迹来到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杀手在我面前把电话打通,对着那边说,爷爷,我已经到了。那边说,到了吗?杀手说,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但正如您所说,我,我杀不了他啦!那边颤抖着说,你,真地杀不了吗?真的。爷爷。杀手说,因为他突然提出让我娶他孙女,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
啊,哈哈哈!那边顿时放声大笑,忽又哑然无声。接下来,里面响起了风,呼呼的,有点杂乱,让人听不太清。最后,杀手说,要不你们俩个聊吧。聊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只奉命而行。其余不管我事。说完,杀手把手机递给我,将军,你跟我爷爷通通话吧。杀不杀你,他说了算。
这小子把手机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可是第一次去接的时候,手机掉下去了,因为我的手抖得太过厉害。但掉下去的时候,杀手接住了,他再次递给我。然后我接,又掉,他又接。这样第三次,我才把手机哆哆嗦嗦,拿在怀里,放到耳朵边,说了第一句话:听说,你……你想杀我?
电话那边好大的风!好象树枝被风刮断了,察察直响。只听见里面啊的一声,有个很苍老,绝对不再年轻,而是与我想像中天差地别的声音说,是啊,我要杀你,难道你不该杀!为了杀你,我等了七十年!你说,你该不该杀?我说,该杀,确实该杀。但你不该让你孙子来杀我。你应该自己来杀,这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那边说,我是应该亲自去杀,但是,我老了,我走不动了!不,是跪得腿疼。我,我起不来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牙齿咯咯直响,然后哭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开始,有点压着,可是很快,放声大哭。他的这个哭,让我终于明白一件铁的事实,那就是,他在我的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孩子。任凭海枯石烂,谁都无法改变。
他哭,我也哭。我们的眼泪,一起流着,像那滔滔的黄河水,奔流不息。白色的月亮,把河水引进我们的心窝。我老了,这么老,老得快要死了,脑子里尽剩下浑浊。可即便再苍老,再浑浊,我也知道,七十余年的思念,日夜不停从蓝天上飞过,最后,只剩下我在这边拿着话筒,泪流着,他在那边,也拿着话筒,把泪流着。
不要哭了,我说,你要杀我,就听我讲龙女的故事。什么!他又大叫了一声,咕咚,在那边跌倒了。好像摔在石头上。风又刮起来。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在哪儿?他说,我在我房子外面的一棵大树下面。他不停喘气。我说,听我讲,你现在回去,拿着手机回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听我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讲龙女的故事。你要知道,这件事,不仅针对你。我谋划很久了。现在,你听我的,不要挂断电话。回去!好好好……好吧?
我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最后,征求他的意见。我知道,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世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降住他。果然,他很快答应了,说好。接着,他果然拿着电话往家走。我听见那边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过,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风声也小了很多。他走进屋里,还和佣人说了几句话,而后,走进一个屋子里去,把门关了。他似乎坐下。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多了。
他说,你说吧。
我说,你的手机有电吗?他说,有电。我说,有话费吧?他说有。我说,那就好,千万听着,不要断。他说不会。我呆了呆。”
爷爷说到这里,也呆了一呆。也许这瞬间的停顿,只是为了遏制刚刚那永远都无法遏制的动情岁月,慢慢地,它变成一朵庄严超逸的花。世上最纯真的东西,一定是生命里至善至美,某些发光的回忆,因此,这花被浩大的寂静烘托着,灿烂怒放。
“我说,你听吧,我要给你讲一个传奇。记住,是传奇,不是传说。传奇和传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他说,你讲吧,我一定好好听着。我说,我知道。那年有个十六岁的后生,他想去山上当土匪。为什么要去当土匪呢?因为几年大饥荒,颗粒无收,人都快饿死完了。逃荒路上到处都是死尸。日本人乘势侵入。但当时的国民政府根本不相信有灾。汤恩伯仍然强征军粮,不仅如此,他还强迫数万民工大修黄河。天灾,人祸,战乱,逼着这个年轻后生,终于萌生了去山上当土匪的愿望。
说实话,于当时来讲,当土匪还真是一条不错的道路。那些土匪,就是专门针对汤恩伯的军队组织起来的。他们,从不欺压良民。官逼民反,还不都是走投无路。可这个后生去到山上之后,山上二当家的,却让他先杀一个人再说。后生下山的时候很沮丧。他觉得自己杀不了人,杀不了人就很难当上土匪。但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喊救命,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个老人扒着悬崖边儿,快掉下去了。
后生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这个人到底该救不该救呢?不救的话,也许背着他的尸体,就能上山为寇了。在这犹豫的功夫,老人开始说话了。年轻人,你救了我,我把我闺女许配给你。我闺女她长得如花似玉。后生说,怎么一个如花似玉?老人说,她是一只蝴蝶,蓝蝴蝶,从一棵大树上生下来的蓝蝴蝶。而这棵树,不是一般的树,它是龙树。龙树。后生说,龙树是什么树?我头一次听说。
老人说,龙树就是能生出龙的树。可想而知,我女儿是龙女啊。你娶了我女儿,可不是龙的女婿!后生听了,当时大笑,觉得非常有趣。但表示不相信有龙树。老人说,你把我救上去,我给你拉一段龙曲。说不定,龙真地还能显身出来见你呢!
别说,老人这句话吸引住了后生。后生说,你要真能让龙显身,我一定娶你女儿做老婆。八抬大轿去娶。老人说,那还不赶快把我拉上去。你不把我救了,我怎么唤龙王给你?后生一听,立刻伸出手去,把老人从下面拉了上来。
老人得了救,哈哈大笑,果真不负前言,从腰里取出一把十分精致的胡琴出来,要给后生拉龙曲唤龙。这把琴,他带在身上,刚才性命垂危的时候,竟然没有失落,可见有多么珍爱。后生似信非信。后来,老人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吚吚呀呀地拉琴。拉了半天,后生听得云头雾水,却连个龙尾巴的影子都没见着。只是觉得,从老人手里流出来的曲子,非常悲凉。但是调子高,又很激亢。
后生问,龙呢?老人说,你不知道,龙今天没有在家,可能吃酒去了。改天我再唤给你吧。后生说,你骗我。老人说,我怎么会骗你呢?难道你听不出来,我这琴里有风,有雨,有雪,有滔天大浪。这都是巨龙显身的前奏啊。后生有些失望,说,早知这样,就不救你了。老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已经把我救上来,难道还想把我推下去不成?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恶心挺重。
后生说,我救了你,再推你干什么。但依你这把年纪,活着还真不如死了。老人又笑,说,嘿,你这句话恰说到我心口里去了。刚刚在下面何尝没有想过这个事。只是我那闺女还没成亲。等你做了我的女婿,我再死吧。你看怎么样?
江涟滟2020-12-05 21:15:0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后生说,你现在死不死跟我无关了。我救你,无非真地对你口中的龙感兴趣。听你所说,
你是真地见过龙的。你倒是给我描述一下,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后生这一句可是问到点子上了。老人马上来了兴致,说,当年,我们的老祖先黄帝,他在打败炎帝和蚩尤之后,巡阅四海,合符釜山,创造出了我们中国人最喜欢的东西:龙。要问龙的形状如何,听我来表。龙有九似。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这就是龙。龙背上有九九八十一鳞,龙声如戛铜。龙口有须髯,龙颌下有明珠,龙喉上有逆鳞。龙头上又有博山,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龙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的时候,升腾于宇宙间,兴云吐雾。小的时候,潜伏于波涛之内。那雷雨闪电,是龙最得意的处所。龙叫一声,纵横四海,声震遍野啊!
见这老人说起龙,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跟后生足足讲了半天。后生听得很喜欢,于是马上崇敬起来,问老人是干什么的。老人说,你不知道,你爹应该知道,我是夏家班的夏河清,人称下河东。我女儿就是夏兰卿。不知道你见过她没有。
后生说,原来你是唱戏的,怪不得知道得这么多。只可惜我平常不喜欢看戏。我娘我爹倒是戏迷。今天我救了你呢,倒不求你什么回报。实话说,我是在去当土匪的路上碰到你的。老人吃惊起来,说,哎呀,年轻人,这怎么使得呢?做人,应该堂堂正正,怎么能做那伤天害理的恶事呢?
后生说,都是逼的。不是走投无路,谁去做土匪。这样吧,我救了你,不要你任何回报,咱们俩个回去,让我看看你闺女。要是喜欢,我就做你女婿。要是不喜欢,咱们各奔东西。可是有一样,我若喜欢,你一定要说话算话。老人说,那是肯定,岂有反悔的道理。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后生说,这可难说。你如果反悔了,不把女儿给我,那我便要你身上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后生说,一根手指头。我拿你手指头,再上山去。老人说,好!我给你两根。好。于是这老人和后生说定了,一块下山。
老人并不知道后生心中所思所想,他实际上是想打那两根手指头的主意,好再去当土匪。他开始没有想着要真娶老人的女儿,不过心里却很好奇。因为老人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他很着迷。娶媳妇是假,当土匪是真。但是后来,等到后生见到下河东女儿的时候,他的这个想法却完全变成了相反。后生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四月里的一个晚上。尽管是晚上,天色却一点也不黑,反而很蓝。……有一棵树,树上挂着个月亮。后生在月下去抓鱼。穿过一片芦苇荡,忽然听见身后呼呼喇喇一片响,急忙回头一看……
你胡扯。电话那边说,我什么时候抓过鱼?这恐怕是你的第一次。
算了,我说,既然这方面有争议,那就略过不提。一句概括,总而言之,最后这个后生,看上了老人的闺女。但问题的关键地方在于,这个女儿却并没有看上他,因为女儿心里早已装着别人。于是,后生找下河东去说。而下河东其实是非常中意于这个后生的,但他又爱自己的闺女。那么,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呢?
后生说,你不把女儿给我,就要剁掉手指,实现先前的承诺。可谁也没有料到,这句话刚说完没有几天,就在一次出台唱戏的时候,下河东手里拿了把长剑,在台子上卡卡几下,果然切下自己两根手指头,当场昏死过去。后生看到这个结局,再没有说话,很快牵着一匹黑马,上山去做了土匪。
……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觉得很累了,就拿着电话,稍做休息。
后来呢,他问。后来,你不是知道吗?女儿并没有嫁给她所爱的那个人,而且死了。她死得很惨,碎成千万片。下河东呢?也死了。用他胡琴上的弦勒死的。你怎么不死呢?他说。在那边流泪哭泣。
听着!我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来了劲头。我说,你听着,要知道有些死并不能成为传奇,传奇和传说完全是两回事。花前月下,为情所困,为情所死,那是小儿女常有的事。但传奇不一样。传奇在于一种谁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必定会以排山倒海,压倒一切的气势,来安放尘世中的每一个灵魂。你肯定不知道,就在下河东和他女儿死后,天上轰雷闪电,腾云驾雾,我见到了龙!这才知道,下河东的话一点都不虚。世上真地有龙,他的女儿是龙女!这,这才是传奇。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觉得他在那边,激动得双手直颤。
是真的。龙,龙是什么样子的?它是怎么出来的?
想知道吗?想知道。
龙是用龙哨声呼唤出来的。龙哨?哨声是从龙树上响起来的吗?象我的狮子哨一样。
不!但也可以说是。当那哨声响起时,声震千里之外。听着!黑暗中,我们可以触摸到某些很残酷的东西,甚至可以叫做血腥。这些残酷血腥的东西,会让我们陷入到孤独的黑暗里,痛苦不能自拔。而也许正缘于如此的孤寂,我们才又可以骤然间听到一些蓬勃而出的声息。这些声息,离我们很近,近到,能完全触及我们的呼吸。
那么,该怎样形容这些气息?
它不华丽。刚开始只是夹杂了一些很朴素的力量。我想任何人都可能因为它的存在而深为所动,原因在于,它来自于一些本来就很真实的道理。我更想,它绝不是刻意去取决于某个神,或者,某个人,它只是因为夜的无边,夜的孤独,夜的黑暗,去呼唤。
去呼唤什么?
呼唤世界。谁能把心中的哨子吹得响彻云霄,谁就能震撼世界!
啊,这是什么哨!
这是龙在叫,龙在咆哮。响些,再响亮些吧,那银杏树下的龙哨!”
嗨哟,嗨哟,嗨嗨哟!
火车穿过黑暗的隧道,犹如巨龙纵云渡雾,迤逦汹涌。
有浊浪排空。
滚滚黄河水,浩浩荡荡,波澜起伏,曲折向东。黄河号子雄浑高亢。那高昂的大潮,声声腾起滔天巨浪 ,飘过红彤彤的太阳,让我们看见漫山遍野的高梁地,让我们看见那古老的、眠卧了五千年的青铜古鼎。让我们看见祖辈们宽厚的肩膀,和那饱经沧桑的眼睛。这咆哮,撩开云幕,刮大风,下大雨,劈雷挚电,喷送出所向披靡的惊天动地声。龙哨响了,龙就出现了。龙出现的时候,无人能挡,悲昂壮阔,气势恢宏。
是的,做为一个中国人,必须要把龙哨吹得响彻云宵,才能让我们的民族震撼世界!
愿这嘹亮的哨声感动千万万中国人,泪流满面!

江涟滟2020-12-05 21:19:2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作者寄语

很难用一句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本作者,在发布这个作品之前的复杂心情。
我从来没有认真计算过,作为一个写手,我所用心创造过的文学作品,它的综合字数是多少,不过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很让人惊讶的数字。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如,此文中所说,写作和生命一样,它应该是一场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流浪。用一颗真心去写作,这种热爱,可以让生命的长河,璀璨生光。现在回想一下,我所有的作品,在网络上发布出来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所以,我在这里,要十分衷心地感谢云莱坞。因为云莱坞这个平台,让我手里所有的作品,都经过了国家版权中心的保护,这是一件非常令我欣慰的事情。
在写这个文之前,我也曾阅读了如《百年孤独》、‘《白鹿原》之类的中外名著。实话说,我个人非常崇拜美学式的写法。我不喜欢枯燥的文字描述。但是我知道,那些深刻的经典名著,一定蕴含着非常深刻的人性剖析。比如白鹿原,初看时,你会觉得那里面有些东西很脏,可仔细想一想,我们的身边,何尝没有这样的愚昧存在。奉献真实,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所要具备的首要特征。但太过于真实,未免会消弱这部书的艺术价值。而太过于艺术,又会使这部作品的真实性受到置疑。所以做到既艺术,又有真实的社会价值,两全其美,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作者超强的写作能力。所以,在文学的道路上,学习,永远都是没有止摬的。
我现在想写一写我对这个文的看法,和我写这个文的初衷所在。我觉得,每一个成功的作者,在他的文学道路上,都必要经历过一段非常坎坷的路程。成功的文人毕竟是少数的。我更相信于,大多数写作的人,穷其一生,都难以实现他们心中的文学梦。在这里,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写作者,我只是一个穷人。对于穷人这两个字,我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我在我很多部文章里,都曾经提到过这两个字。不久前,又偶然在一处看见鲁迅先生的话。他说什么呢?他说:穷人,是很难实现文学梦的。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是颤抖的。因为,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在现实生活中,肯定不止一次地得到过验证。但是非常幸运,在我们今天的网络上面,有了天涯这个可以让穷人展示文学梦想的平台。对于文学,我更倾向于,以热爱,来对待生命荒芜的一种解说,唯有热爱,才能制造出一些让生命发光发彩的东西。当然,这个热爱,与穷富无关。古人可以没有合适的平台来展示自己的情怀,但是我们这个时代有。既然有,我们就不妨为所欲为地,来表达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哪怕是,渊自于穷人的这份爱。没有人会来制止你,只要你的爱是美的。所以,我们应该为拥有天涯这个为穷人展示美丽的平台,而喝彩。真地,我觉得很幸运,我觉得这是祖国,对穷人们伸出手来,所深沉馈赠的一份关怀。当你在天涯上发文,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从此,你的文绝不会再拥有你一个读者。如果你想,你的文学作品将与天涯永远同在。
这也是我写这个文的初衷所在吧!因为很多年前,我曾经为穷人写过类似于此篇风格的无数篇文字。那个字数,不是一万,也不是两万,而是:一百万。现在,我仍然想继续这个梦想,为穷人写作。这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我很喜欢。人生很难得于,义无反顾地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因此这个文,仍然是那本很厚的书里面,其中一个系列之一的小短篇。但它可能又会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存在。因为,现在的我,对于文学的理解和诠释,恐怕要远远超越以前。
这是我首次有意涉及家国情怀的作品。我是想要着力描写战争的,但可能会不尽人意。尽管里面的战争跨越幅度非常大,抗日战争,抗美援朝,和平年代,近百年的时间,但这并不是这篇文章的主题所在。至于是什么样的主旨,我想,还是留给有缘的读者去思考吧!如果能够让这个文的读者,拥有一种深切的感动与思考,这是作者最大的快乐。
愿以此文献给天下有幸读到此文的中国人!
也请,让我这个穷人,在为穷人写文的过程中,获得一份身心的安宁,与圣洁的升华。
最后,我想我必须要感谢所有在背后默默支持我和爱我的人。我要说,如果没有你们,这个文是永远不会诞生的。让响彻云霄的哨声,从一颗颗无限孤独的心中飞越而出,这是作为作者的我,最想说,和最愿意说的话!
感谢母亲!深鞠一躬,感谢母亲对我最深切的关怀与爱,这是女儿,今天最深切的报答。
谢谢妈妈!








江涟滟2020-12-06 15:46:3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银杏树下的龙哨

第一章 哭坟

滚滚黄河水,浩浩荡荡,曲折向东。无论多么浩瀚的水流,都淹没不了永无止境的西东复始,而只留下五千年的悲与喜,化作一道道凝重的水纹,流经痛苦与寂寞,穿过岁月的时空,来抚摸一个又一个苦难的生命。
这一天,来在民国一九四三年晚冬。这一天,除了天上翻卷的白云有些刺眼之外,一切都黯淡无光。让我们放眼去看吧,整个黄河岸是如此沉寂,那种荒凉几乎到了非常恐怖的一种境地。农人的田地龟裂着纹路,所有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枝叶。只看见零星的几只乌鸦鸟,嘎的一声从树梢上掠过,遗忘下无奈的颤动,把那一串沉重的叹息,慢慢地包裹进去。
这里是劫后余生的地界。因为顺着冰凉的地沟向前走,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非常刺眼地摆放着阴森森的白骨。荒草凄凄,一座座孤坟,足足绵延到千里之外。冷风吹过,谁又能听到这一声声呜咽的悲鸣?
再把视线拉近些,有淡黄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细看,却不是蝴蝶,而是上坟用的幂币。这时,一阵痛彻心肺的哭声,从坟堆中传了出来。视线翻转,只见一座新堆起的坟茔前面,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穷人。这些穷人,一个个皮肤黝黑,憔悴瘦削。而让人颇为惊奇的是,最前面的一个老者,却穿着明黄缎绣鳞纹戏炮,头冠上红绒球扑扑乱晃。他虽也骨如枯柴,然而那双深遂的眼睛却甚为明亮,犹如两颗灿星,充满了热情之光。与其他人相比,着实不太一样。
我们的传奇,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光秃秃的树枝上摇动着愁闷的冷风,将厚重的冥寂,笼罩在极为深沉的空气中。却见那个穿戏袍的老人,把一只装着馒头的紫黑竹监高高举过头顶,突然扑通一声,直跪下来,禁不住双泪横流。周围正在填土的几个穷人吓坏了,赶紧过来搀扶道:“夏班主,石喇子才二十多岁,怎禁得起您这大礼参拜。”
“夏班主,赶快起来吧。人这一死,往土里一躺,倒也爽得很哪!再不受这洋罪。”
苍凉霜意往眉头上聚。夏班主颤巍巍从地上扶起,任坟前那燃烧的灰蝴蝶遥遥前来相照。不由叹道:“唉,死有死的清爽,活,自有活的乐趣。好似那鸟,会在天上飞,鱼,会在水中游。人会什么呢?人,会唱戏。”
听其话音,这夏班主无疑是个梨园行的。因为这几句话,颇似戏台上的念白。只是这念,功力也太深厚了些。一字一句,感情丰沛,动人心魄,颇有穿石裂空的味道。只听又说:“记得石喇子最喜欢吃馍。现在,他自己不舍得吃,倒拼了一条命让我们吃饱。何以为报?唉,他生前倒挺爱听我唱下河东。今日,我特地扮了妆,鼓足了劲头,唱一出下河东,好送他一程啊!哈哈哈!”说着,竟大笑起来,笑后又淌泪。
“班主。”一位穷人说:“您这一番美意,一番盛情,不知道石喇子在里面是否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吧,您今天要唱,我们这几个拉船的,就跟您老先叫个板,顺便也把石喇子叫上一叫,精神头崩足了,他才能听得上瘾啊!”
说着,几个人便邀好了一起喊叫板。
稍顷,只听“呜……喂喂嗬!”一串清脆的号子声从那坟尖上激荡而起。这一喊,放眼望去,倒似把天地喊开了缝隙般,那夏班主不由神情激起,随后掸热泪,拂明袖,撩锦袍,开始唱道:“王好比轩辕皇帝哭仓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夏禹王也曾哭水洪,汤王爷家哭五更。王好比纣王哭闻仲,翼州候苏护哭全忠。梅柏哭的钦天监,比干相哭的老商容。周文王哭的伯邑考,周武王又哭姜太公。”
夏班主这下河东哭的好啊,三十六哭好仁义!直哭得天地万物,无不泪零零,无数根脆弱的心弦,跟着一起颤动。突然,叭叭叭几声枪响,伴随着一声大喊:“围住了,一个都别想跑!”众人惊起回头,只见天幕下,数匹快马向这边飞弛而来。马上人穿着国军服装,后面紧跟几辆吉普车,缓缓向这里逼进。
近前时,快马上的人一个个掏出手枪,把坟茔与哭坟的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后面的车,也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下属毕恭毕敬前去开门,然后从里面就走出一个面皮极白的年轻军官。军官站在车前,把目光向这边轻轻一送。坟前的人本来都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等至看到这个年轻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冷笑,变得极为鄙夷和漠然起来。
“说!这坟里埋的是谁?说对了便罢,说得对不上号,小心你们的狗命!”马上一络腮胡子的黑脸军官勒着马头,粗声粗气地对着下面逼问。
起初皆无话,后来问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农人站出来说:“里面埋的,是我的三叔宗魁。”
话音刚落,枪声叭的又是一响,黑脸军官斥道:“胡说!我们是得了准信儿才过来的。里面明明是宗石!你们敢私自窝藏政府通缉要犯,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哼,既然这样说的话,你把我们全都毙了吧。反正也确实活得不耐烦了。”
“是啊,你把我们全毙了。这日子,还有什么活头?”
“毙了,一枪太便宜你们。不如把这坟挖开,将你们一个个填进去,我们好带着宗石的尸首向上面交待。来人,给我挖坟!”
一声挖坟,把所有人惊得魂飞魄散,继而悲恨交加,齐齐过来护住坟头道:“挖吧。亏你们也是中国人!放着小日本不杀,反倒杀自己人。天理何在啊!今天,你把我们杀了,化成厉鬼,也要跟着,让你们这帮中国人不得好死!”
“啊!奶奶的,敢辱骂国民长官。本来不想动手,都是你们太猖狂。你们这些……真是不怕死啊。”
“死有什么可怕。现在这年月,哪一天不死个七八十来个。真是稀松平常。”
“那,把你们船给砸了,房子扒了,看你们怕,还是不怕。”
“嘿,嘿嘿!扒我们房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杀日本鬼子。”
“你……”
一句话,反把这些马背上的人,说的哑口无言,便一起扭头去看吉普车前的年轻军官:“团长,你看……”
年轻军官却很安静。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沉沉向前看,看那坟墓前面的一棵巨大老树。那老树上的枯枝向上凄冷孤擎,犹如紧紧钩住一个颠倒日月的世界。山川默哀,无情的岁月,竟以如此巨大的荒芜与冷酷,前来侵犯。
“郭凌霄!”人群中领头的庄稼汉举手指着年轻军官怒斥道:“杀!来呀,杀吧。不怕。你小子有种就来。你大爷郭仲隗还带头吃观音土哩!你偏和汤荒的13军搅在一起。摸摸你的良心,可对得起头上苍天。你爹一个铜板掰四瓣,那样吝啬还知道熬粥救济难民,怎么养出你这个兔崽子来。”
“放肆!”黑脸军官恼了:“你们这帮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辱骂国党长官,真是死到临头。”说罢,举枪欲扣动扳机,不料猛听身后轻喝道:“不准杀人!”
黑脸军官立刻松懈,回了一声是,然后便下令道:“来人,给我挖坟!”
一声挖坟,让坟前人倾刻乱了手脚。急忙拿身子去护,然而血肉之躯,怎敌那枪林弹雨。一阵枪响过后,虽无伤情,几人全被震倒在地,已经十分地狼狈了。恰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一声娇喊:“爹!爹!”
这声喊,虽不甚响亮,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听到,然而落在年轻军官的耳中,却真不亚于一声雷电。转头去看,却见一个秀美的少女,穿着蓝花素服,在风烟中婷婷玉立。那面目如玉之间,自无故散发着一种庄严肃穆之美感。她真犹如,一缕细微柔亮的光雨,在万丈幽谷中轻轻摇曳,一瞬间,几乎温润了所有几近枯涸的心田。
年轻军官立刻重重挥手道:“全都给我住手!”
一时骤停。紧接着,年轻军官又说了句:“撤。”随后沉默地走进车中。很快车子启动,绝尘撤离。余下那些士兵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团长发话,谁敢不听。于是,由黑脸军官领着,撤出坟圈,也随着一同远去。
那一幕就完了。
我们只往这边看,看美丽的少女叫了一声爹,抬头含泪相望,向着那边穿戏服的老人,一路碎步跑去。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静静站立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后生。后生长得很好看。这种好看,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他的身上,具有一种很深厚的力量。当他抬头仰望蓝天,你会看到那眼神里面藏匿着无限安详。然而宁静的日光之火缓缓映照,你又会看到,他脸上镌逆着正义中的邪恶。
传奇正是在这里开始的。我们即将抬望眼,在透蓝透蓝的月光下,去深入体会这个年轻后生,他身上所拥有的深刻意蕴。也许,他用他的灵魂,他用他的生命,将要诉说给我们的,就是那滔滔黄河水所激荡而起的——壮丽山河。
江涟滟2020-12-06 22:49:2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二章 宗氏二子

传奇拉开帷幕的时候,我们必须要介绍一下即将出场的人物,和人物出场的环境。唯其如此,方能将传奇的故事情节慢慢展开。
故事发生在黄河岸一个名叫宗家寨的小村子里面。这个村,约住着一千多口人。其中,有个叫宗万昌的,他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宗大灏,二儿子名叫宗二灏。据说大儿子宗大灏出生的时候,宗万昌梦见一条长龙在天上腾宵飞舞,气势恢宏。等到生下来,这个宗大灏粉团一般,十分惹人喜爱。宗万昌便万分娇宠,视如掌上明珠。可等到二儿子宗二灏出生之际,宗万昌接连几夜梦到了一座山。说也奇怪,这山是个空山。若只梦见山也罢了,偏偏是个山路,一个人影也没有。宗万昌就有些奇怪。奶奶的,最后好不容易看到山里有个活影,竟是条明晃晃的大青蛇!宗万昌睡梦里一惊,此刻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入世,来到人间。宗万昌则心中砰砰直跳。
这个宗二灏长大了,果然不是个平凡的人物。这家伙长到十四岁左右的时候,就有一米八的个头儿。稍有不如意,眉毛横起,眼睛会竖起来。有一天,看见他娘在屋檐下的玉米棒堆里揭裹脚步,疼得丝丝轻叫,宗二灏一个箭步冲过去,便把那裹脚布狠狠扔到茅厕里,说:“裹啥!疼得是谁。娘,再裹我把你做鞋的布也给扔了!”
他娘吓了一跳,继而身子软软的,心口上响起一声澎湃的低咽。墙角里开着小白花。刷刷把玉米棒叶子剥掉,露出顶端浅黄色的须绒。阳光将一双三寸绣花鞋印在竹帘下,鞋帮上绿中透着粉,粉中透着白,那种飘扬的灿烂,却一如沉船般,满载着一个孤独女人的梦想,慢慢消失在斑驳暗淡的阴影之中。
宗二灏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在宗万昌醉酒之际暴打他媳妇的时候,拿根棒子,出手将他爹一棍扫倒,随即逃出门外。宗万昌当然怒气万丈,提了把菜刀在后面追,发誓定要将此孽子碎尸万段。二人一前一后,跑到村头大柳树下那口深井旁边。大黄狗汪汪直叫,宗二灏腾地一下窜到井边,一只手踏着井沿,一只手举棒,对着追来的老爹喊:“来吧,你过来!今天我把你腿打折,然后再去养活你。来吧,让你欺负俺娘!”宗万昌掂着菜刀,听了这句话后,酒意全醒了。骂骂咧咧了几句,终于自己走回家去。身后则是一串大笑。
事后,宗万昌和宗二灏皆美名远扬。每每宗万昌出来,村上人就会成团上前搭讪:“吔,万昌,最近还喝酒不?快看,你二儿子又来了!吔,怕啥哩!二灏还养活你哩,怕啥。这儿子是个孝顺儿呢!哈哈……”一时弄得宗万昌哑口无言。一面吐唾沫,一面侧脸骂道:“土匪,全他娘的都是土匪!”话音刚落,身后又爆出哄堂大笑。有的笑破了肚子直揉。只有那条忠实的大黄狗没笑,跟着宗万昌摇头晃尾巴,仍回头汪汪叫。
宗万昌便开始完全对这个儿子失去了兴趣与希望。同时,往日那个深刻奇特的梦境重又浮现,于是深信此子将来必真是土匪无疑。自此,这个片断也成为村中人茶余饭后最为兴高彩烈的谈资。他们在谈论的时候哈哈大笑,只是有感于这个愣头小子颇为天真甚至荒谬的言词,然而却从未去仔细咀嚼,那一种被莫名力量压抑着畸变而出的人性。这种人性完全耐人寻味,寻味到这个懵懂的少年,实在太具有一种波澜壮阔的至善至美。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于他如何用木棒扫断他父亲的腿,而在于,井口边血液奔腾,霸王式率真飒爽的巍然一立。
于是,村里某些智慧的老者很快发现,这个毛头少年具备一切未来的王的资质。即使不是王,最起码也是个名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去,宗二灏便被他哥哥喝斥着,跪在大院当中整整一个通宵。这货,天不怕,地不怕,偏怕他哥哥。别看他外面疯得如何如何,在哥哥面前,他屁也不是,就是一个无比听话的孩子。宗大灏专降宗二灏。
后来,在父亲整日一口一个土匪的谩骂讽刺之中,宗二灏果然萌生了上山去当土匪的愿望,并且以后梦想成真。但必须要说的是,父亲的影响并不能成为这一切的致命因素。最终导致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是宗二灏良秀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共鸣。简而言之,对宗二灏而言,这个良秀的灵魂,可以称之为良心。
那么什么是良心呢?这个良心,可以是长工讨不到工钱时,拳头上燃烧起来熊熊的一团火,可以是正对着花园口决堤的洪水,一股策马呼啸而来的狂野风。是面对小日本鬼子刺刀上熊的血液,更是伸张人间所有正义,打击世间所有邪恶、久埋于心底的呐喊。宗二灏就这样狂傲不羁、一往直前地追逐自己内心这般自由的碰撞与冲动,并心甘情愿背负这等伟大而又神圣的使命,从而在命运的激流中动情搏击。他认为生命是一首无比奔放的流浪之歌。有些人活得很压抑,有些人活得很卑鄙。有些人活得谄媚,有些人活得痛苦孤独。而任何一种活下去的方式,都不如跟着自己的良心去闯。以后种种事实证明,宗二灏这样做了,还做得非常彻底。因此,他最终活成宗家寨里,一个绝无仅有的传说。
那一年,他独自一人直上宗龙山,决心去做一个土匪。但是土匪没有做成,回来的路上遇到下河东。与其说下河东为了活命,倒不如说下河东看上了他这个后生。为招他做婿,下河东不惜慷慨地押上自己二根手指头。但下河东最错误的一点,是忽略了女儿那方面的意项。宗二灏一开始并没有对他女儿感兴趣,仅只出于好玩,还有好奇。然而,等他真地见到夏兰卿,那一刻,犹如点缀着红山杏的悬崖边雏鹰突袭,他毫无抵抗能力地,就掉进了万丈深渊里。至于首次所见,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宗二灏从未有提及。但他后来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描述,描述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我感觉我所处那个冰冷的深渊里面,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火苗很美,越来越美,最后它变成了花,幽蓝。不,不是花,看清了,却是一只蝴蝶。孤独的黑夜,因为这只蝴蝶显得好看起来。我猜想,这只蝴蝶一定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融化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来找我坐下,相互依偎。我们谁都不说话,但只要面前燃烧着这团火。我觉得等待的过程,和这姑娘脸上的微笑一样美。我不想说话,因为寒冷曾经杀透我的心。我喜欢宁静地注视和凝望,而这个凝望,就是我对她,最真诚的表达。”
由此段看来,宗二灏是不是也是一个很浪漫的人?老实说,他并不乏追求者,因为他很优秀。但令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如此动心的女人,又该怎样呢?这个时候,我们另外一个主要人物登场了。我们绝不能不对他做出一个全方位的细致刻画,因为在这本书里,他的戏份要比宗二灏大出许多。这个人,就是宗二灏的哥哥。在此时此刻,尽管天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宗二灏却丝毫不知,宗大灏和下河东的女儿,已经好上好一段时间了。
宗大灏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梦见一只金龙在云层中威武翱翔。而宗大灏也的确不负父亲的梦境,自打从来到这个尘世上,便成为宗万昌乃至整个宗氏家族的骄傲。据宗家寨全体村民所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漂亮到如此地步的孩子,此子就像门画上的送子金童。人们争相抱他,希望沾染他身上由上苍所赋予而来的灵气。尤其那些命中无子的,更是把他当作神佛一样膜拜。
宗大灏长到三四岁,精雕玉琢,粉团一样。村里面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平时不管有多么小气,见了他,总会把手心中最心爱的东西送给他。甚至他不要时,那些孩子还会哇哇大哭。宗大灏从小到大,是极具如此魅力的一个人,准确点,几乎就是一个完人。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身上到底具备着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但就是那样着迷。不管在何时何地,不管原先的地方有多么清冷孤寂,多么黑暗惆怅,只要他一出现,周围立刻大放光彩,灿烂非常。
小大灏便这样在一种浓重的喜欢里,慢慢长大了。一开始,他很会玩。玩泥巴,放风筝,别手枪,挖沙坑,捉迷藏,真地是无忧无虑。可是长大后,小孩子的玩耍一旦失去引力,他就变得非常沉默和极爱思考起来。因为天地的时光流转,春的绿,夏的青,秋的黄,冬的白,在他面前展开如此一个纷纷扰扰,且又真实可信的世界。如果你不愿意去思考,那么这个人生,将不会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他最初思考于杏花疏影间朦朦胧胧的月亮。那时候,闭闭眼,恰便似一只可爱的小花猫,躺在那油菜花的黄色波纹里轻轻荡漾。画眉鸟在耳边歌唱,燕子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偶而半睁下眼睛,那天也根本不黑,因为天上有燃烧的细碎焰火,犹如宝石一般熠熠发光。风,是温的。月亮,又白又大。有很多时候,他很想插上翅膀向又白又大的月亮飞翔。因为他很想知道,月亮上面是否有老人们讲给他的吴刚。吴刚是不是在不停地砍伐桂花树,嫦娥是不是在对着沾染露珠的皎色帷幕哭泣。玉兔是不是和他一样无忧无虑,是不是永远快乐奔跑,没有一丝烦恼和惆怅。
江涟滟2020-12-07 23:39:0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三章 愚智之间的野性思考

这种美妙的思考,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能说短,也不能说长。总而言之,后来,这种思考开始转变为母亲那只长满老茧的手,轻轻为他缝补衣裳。父亲在院里咳着给老牛喂草。他在夜梦中睡熟的时候仍很梦幻,但这种梦幻和以前却完全两样。风刷刷地吹,地里麦子使劲往上长。波澜起伏,太阳红透了无数高梁。攸然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很快有人过来呼唤他的名字。这几乎是每天都必要思考的事情。翻过大路,走过小河,来到庄稼地里。满眼无穷无尽,天空深远辽阔。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思考让他极目四望,扭头追寻,只见一只大鸟,掠着树梢远翔。身边到处都是和父亲一样的穷人。这样的影像让他明白,同样的、来自尘世的思考肯定不止他一个,而是成千上万。只不过,别的思考者都和他一样,他们从不表露,只是深埋于心,累死也要隐藏。
他曾经一度认为,那壮观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是一件非常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回到家中,当一声凄厉的鸡叫声叫破夕阳,地上溅满家禽血迹,锅中也已经煮满滚烫的沸水,耳边又绵延不绝地传来父母、偶而还夹杂着邻居之间的琐碎口角之时,他开始想迫切地知道,为什么那如此精美的童话生活,一瞬间会猝变为一地鸡毛,而这其间所经历的时间,仅只需要一秒。
后来他又迷醉上夏日的蝉鸣,那种紧贴于树干,急欲上云端的一种高亢号叫。这种号叫,几乎响彻整个天空。有一个三伏天,他因为追逐蝉的嘶叫,所以随着白云奔跑,来到一棵古老的驼背柳树下。在那里,他看见两只威武气派的大石狮子,和一片用黛色石砖堆砌起来的深宅大院。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群穿绫罗绸缎的富家太太们。于是,他开始思考,这家院子的主人,为什么会这么有钱,有钱到,能娶来这么多老婆。虽然都不漂亮,但竟然会是六房。也许,正因如此,这家门前的蝉,才会叫得如此嘹亮。
那么紧接着,他便在回家的路上,暗怀心事,对着那些贫穷的、用泥土堆砌起来的房子,产生了另外一种深切思考。最后,他驻足自家门口,遥望对面牤牛蛋家的三间老屋。不知为何,他家的房墙上面,一定会无故散发出茅草的香味,上面还长出一些翠色爬藤和鲜嫩的小草。光线形成些灿烂光班,在墙上跳舞,这让整个老房子显得幽静又古老。宗大灏曾经非常喜欢泥墙下的小菜园,因为只要他一去到那里,牤牛蛋就会拿出专一为他制做的精致小木桶和小铁铲子,让他在菜园里的泥土下面挖蚯蚓。
可小时候的光阴毕竟是要告别的。长大了的宗大灏开始惊讶,惊讶从这破旧泥屋中走出来的那个穷人,他为什么会整日间风尘仆仆,浑身上下包括脸庞都沾满泥渍,也要整日与微笑相伴,一天到晚乐呵呵。他三十多岁了,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听母亲所说,牤牛蛋是从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因为这个大恩,牤牛蛋几乎拿命相搏,来报答抚养曾拯救过他的两位老人。
这三间老泥房啊,为什么整日欢声笑语,自有一种朴实的淳香之美。在宗大灏的印象中,袅袅炊烟总会那么平静地在老屋后轻轻升腾,恰似一只无声的手臂,抚摸着人的心胸。因此,所以,这座破旧的泥草屋和泥草屋里的人,就引起宗大灏无数次的一番深深思考。他思考那身处云端之上的鸣蝉,和泥土中的蚯蚓,到底是谁之所造?为什么蝉身处云端之中,叫声如此之高,而蚯蚓遍被污泥的受难之所,竟会顺从无言。
接着,宗大灏的思考随着生命的持续而往下无限伸展。他思考江河湖海中盘旋汹涌的波涛,他思考枯木逢春的含蓄内敛。他思考群鱼戏藻的生动活泼,他思考老龟爬坡的悠闲自在。他思考野菊绽放的与世无争,他思考莲蓬上硕蟹的张牙舞爪,他思考蝶与花的浓艳灵秀。再后来,他又认真思考地头田间无休止甚至流血的纠缠争斗,他思考穷人为什么会受到富人的欺凌。他思考父亲愁白了头,为什么不能使家庭变得富有,他思考母亲为什么日日夜夜累弯了腰,也不肯歇息。当然,他还思考,人长大了,姑娘为什么要嫁人,小伙子为什么要娶妻。
有一段时间,宗大灏因为思考两件事着了迷。一个是菩萨,一个是牛。他曾经特意去庙宇里,用目光细细注视菩萨那张微微凸起的脸。佛的面目永远都是柔和的,柔过月色。佛的庄严与超逸,像是站立在生命之上,开放于贫脊土地中,一朵玫瑰色流霞一样的花。佛妙首人间,用一种轻若柔纱的吉祥,来安抚他面前的每一粒微尘。然而,宗大灏却实实不明白,佛为什么要隐栖在那人世之外的苍茫之地。也许你身处莲花的云霄,只是一种神秘莫测的悲悯。你可能从来就不会顾忌黑暗深渊里的灵魂。如果有,花园口的水绝不会决堤。庄稼绝不会大旱,逃荒的道路上,绝不会有成千上万的难民尸体,被凶狠的秃鹰叼去。
然而无论怎样,还是要回到油腻的尘土里,便恰似,牛的胸腔中多么深沉的一声低鸣。实际上,它可能很压抑。与其说低鸣,不如说是叹息。牛是一种非常有忍耐力的动物,完全可以用沉默二字来形容它。牛最沉默的表现,就是它的眼睛。宗大灏曾非常害怕观看这双眼睛。因为那里面,充满了宿命般的完全顺从。一天到晚,牛在劳作之外,除了用拱动的嘴唇吃草,吃草时眨眼,不停地眨眼,它大概没有任何愤怒。牛是如此深沉于毫无反抗。牛的身躯庞大,然而其叫声,居然没有羊的一半尖锐和响亮。
当一个人的幻想,被现实猛烈撞击且变为乌有的时候,他是会变得沉默起来的。尤其不止撞击一次,而是无数次。而这种沉默,缘于他平日里绞尽脑汁的百般思考。当然,从哲学角度来看,人类的许多进步,皆都来源于思考。如果没有思考,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前进。天生会思考的人,绝对是一个智者。宗大灏思考到一定深度之后,便明白无误地确定自己就是一个智者,而且发誓定要将自己的智慧,演变到一个巅峰的状态。他在他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又因为领略了一些流血暴力事件,从而进一步思考到懦弱与强大,有权势和无权势之间的区别,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区别。乃至后来,史无前例一场大饥荒的到来,现实的世界,算是彻底对他生命的思考,做出了一个巨大的总结,和报告。
时光如流,岁月旋转,我们黄河岸边的儿子宗大灏,就这样慢慢在他的思考中长大。思考让他逐渐明白,生活恰是一场流浪。有些人在这场流浪中会变得很安宁,但他相信他不会。因为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呐喊,充满了神奇的魔力,与放纵的野性。然而这种野性与他弟弟又完全不同。愚蠢的野性,只会象旷野里的一团火样天真燃烧。说白了,这种燃烧烧好了,或能变成一股猛烈的大风。但若烧不好,很可能就会危及自己的生命。而智者的野性,却完全不同。
进一步详细地阐述,智者的野性渊自于一种深思熟虑的冷静。这种冷静,一定会恰如其分地安排自己的命运,从而达到一个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境界。他宗大灏理应如此。因为若不如此,他的命便会和牛一样顺从。智者的野性与愚蠢的野性,其二者根本区别在于,智者是向着天堂进取,而愚者则朝纳地狱。所以,智者和愚者是不能相比的。智者的野性是一定要成就一番伟业的,它是金字塔顶的辉煌。而愚者的野性,永远会是众人脚下那片最底层的泥土,说不上肮脏,但肯定不会发光。
宗大灏坚信他智慧的野性绝不是一团火,而是只啁啾在云梯中,通往云霄的金光鸟。世界如此沉默,但他渴望闪耀。因此,他需要等待,等待命运的天空,为他铺开金色的穹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完全配合,哪怕遇佛杀佛,遇祖杀祖,也要将自己的内心前来呼应。这,才是终极的人的思考,人的生命!
龙的儿子,披覆了痴情的目光,就这样暗眠无数神秘的心绪,暂时象沉船一样,载满花团锦簇的梦境,隐藏在薄雾漫漫的芦苇荡中。远处,黄河水悠悠流淌。它在人的灵魂深处飘荡,仿佛也默默积聚着无数悲苦和血泪,去等待一个无比合适的时刻,喷发出汹涌澎湃的咆哮之声。
且看银杏树下的龙哨,如何踩碎坚硬的苦难历程,振翅而响!
江涟滟2020-12-08 00:28:5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四章 清明时节雨倾城

说完了宗大灏,我们再来回看宗二灏。宗二灏的命运在遇上下河东的时候,是一个转折点。也就是说,能否娶到下河东的女儿,是决定他能否去做土匪的最后因素。可是,宗二灏做梦也没想到,他哥哥已经和这个女儿难分难舍好一段时间了。那么,问题来了,二人期间是如何好上的,这个地方需要重度解秘一下。我们现在不妨用将近七十年后来人的目光,前去庄严仰望这段历史。因为月光如此美妙,那浩大的寂黑沉夜中蓝蝴蝶的光彩,几乎可以征服所有的观众。
追溯初遇,竟不是晚上,而是一个清悠多愁、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花儿刚一睁眼就要落泪的清明烟雨时节。当时,宗大灏稳稳当当的双十年华。人的灵魂在清明到来的时刻,总会哀哀欲断的。人会把满腹的相思化成一曲悲情的歌,洒遍漫山遍野。
那天宗大灏跟着爹娘去跟爷爷上坟。二老在坟头上填完土,想多呆一会儿,于是便嘱咐让他拐着篮子先回去。走到家时,宗大灏远远看见家对门白油桐树底下,站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姑娘穿身白衣,大辫子,辫梢勒了根白绳。她胳膊里也拐了个小黄竹篮,篮里蒙了布,站在那里背对着,和牤牛蛋说话。那时,雨已停了。树上白色的油桐花瓣,沾着雨露挂在头顶,纷纷的,象盛开的白玉一样。遗憾的是,却看不清姑娘的模样。那牤牛蛋站在墙根下,用黑黢黢的一张脸,很紧张地看着姑娘。细看,他脚下竟然踩着一只小老鼠,这老鼠正奋力挣扎着,吱吱叫呢!
只听姑娘用轻轻细细的声音说:“今天是清明,不许杀生的。求你把它放了罢!都是一条命。人有人的命,它有它的命。今天遇上我,可能就是它的命。你看,你脚边不是正好有个洞,把它扔进去,它娘说不定正等着他回家。”
“夏小姐,”牤牛蛋结结巴巴地说:“我家就那么多粮食。把它放了,粮食被它吃完,恐怕我爹我娘要饿死了。”
姑娘轻轻掀开篮上白布,露出里面青嫩嫩的半篮小团子,说:“这样吧,你把它放了,我这些清明团子,你拿回家让你娘吃吧!你看这个条件怎么样?”
“小姐,难得你这么好心,我马上放了它,让它回家找娘。”说着,脚下一松,弯腰掂起老鼠,果然把老鼠送进那只小洞。那小鼠绝处逢生,把身子很快摇一摇,瞬间就没了。牤牛蛋蹲下身子,用两块青石稍堵了堵洞口,手上沾了泥巴,起身习惯性地拍了拍。谁知这一拍,把身上也弄脏了。但仍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这下好了吧?”
“嗯。”姑娘点了点头,声调仍然轻轻的,便把篮子送过来说:“那,团子你拿回去吧。”
“不不不!”牤牛蛋连忙摆手道:“这怎么能成?说出去让人笑。只不过一只老鼠。”
刚说到这里,只听啾的一声,一只黑燕掠过桐树叶子,灵巧地奔上天去,荡下一阵细细的雨珠下来。姑娘说:“你不知道天地万物都是会变的。这只小鼠受了你这个大恩,说不定会变成一只鸟来报答你。而鸟,说不定也会变成人。我知道你娘有病,我爹前儿还说要来看看她。你把团子拿回家让她吃,我就和爹一起去。”
“不不不!这使不得,使不得!”姑娘把篮子一个劲往前推,牤牛蛋一个劲往后退,退到墙根上,举手道:“小姐啊,别让了!就是一只老鼠。再说,你看我浑身上下,全是泥。嘿嘿。”说着,牤牛蛋憨笑起来。他未免觉得自己这个福气太大。
“别叫我小姐。我怎么会是小姐呢?你比我大,我是你妹妹。再说了,说真话,我并不觉得泥土泥地有什么不好。谷子黍黍不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么?就连蝴蝶也是。”
“哦。”牤牛蛋忘形间想用手去挠头,可是举到半空又落下来。
姑娘或许自觉失言,连忙蒙了篮子,又说:“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俺娘前段稍稍出来点气,可这几天心口又闷了。碰巧我在山上抓了只喜鹊,她不爱最爱听戏吗?我就用笼子装着,想让她沾点喜气,给她解闷。谁知道她今儿早上,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没办法。”
牤牛蛋说到这里抬头,只见这姑娘呆呆地站着,一语不发。牤牛蛋忽然狠拍一下脑袋,说:“忘了,妹子,你先等着,我回家放喜鹊去!”说着转身就走。走到半路,扭头又折转回来,恭恭敬敬接过姑娘手中的小藤篮,抱元宝似地捧回家去了。姑娘只管在那里痴痴等。果然,只一会儿功夫,泥房内鸣声乍起。细雨飘过,一只漂亮的灰喜鹊,擦着泥檐振翅而出,掠着树梢打了几个圈,欢快地叫着,舞动双翼,在油桐树上飞去。
牤牛蛋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姑娘对他点头示意。
“妹子,我娘让我谢谢你!”
“谢的人,应该是我。”姑娘说着,言语间禁不住的畅心与欢喜,用手指着天上说:”你看,这可不是真的吗?那只老鼠钻进土里,可不真地变成鸟儿啦!不过,不是燕子,而是一只喜鹊。”
“是啊。”牤牛蛋终于挠头道:“真是哩!这真是哩!”
“你娘怎么样?”姑娘问。
“还是那样。”牤牛蛋说:“妹子,谢谢你的清明团子。我娘喜欢得不得了。我说是你,她手直抖。我娘说,我是个粗笨人,怎么能接妹子的东西。不过,俺确实是个粗笨人,不会说啥。不过我知道,妹子的心意在那儿搁着。”
“你做得对,应该接,牤牛哥。”姑娘仰脸说:“我没有娘了。今天,孝敬娘,也是很该的。对了,你娘不是爱听我的戏。今天,我要给她唱一出杨八姐游春。从头唱。你回去告诉她吧。我回家准备下,就来。”
“哎呀!”牤牛蛋听了,真是喜从天降,忘乎所以,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好妹子啊,这大恩,叫我怎么报答?我娘听见,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来了呢!”
“哎呀,这怎么使得。快回去吧!”姑娘搀扶着说:“我这回去换身衣服,喊我爹一块来。你看,我这衣服,不太好。”姑娘拉了拉衣襟。
“你爹?姑娘,敢问下,你收钱吗?”
“怎么会?你娘喜欢听,这就最好。我不过动动嘴罢了。我和爹虽然唱戏为生,但也不全是为了钱。我喜欢唱给谁听,那是我愿意,跟钱有什么相干。你快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姑娘说完走了。
宗大灏站在暗处,一直存心想看她的脸。可遗憾的是,她是朝前走,而不是向后。不过听她所说,一会儿要来唱戏。于是,这宗大灏的兴趣,一下就被撩拨起来。现在看她走了,便赶紧过去,和牤牛蛋打听她的来历。
牤牛蛋说:“嗐!你不知道她啊。对了,你不爱听戏。爱听戏的,没人不认识她的。她就是下河东的闺女夏兰卿。”
“原来是她。”宗大灏淡然说:“常听我娘说起夏倾城,可能就是她了。听说她经常给有钱人唱戏。”
“人家是专门唱戏为生的啊!也公开唱,是村里请,或是有钱人请。他爹本名夏河清,因为唱下河东太得门,以后就成了下河东了。她唱秦雪梅唱得最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听一百场,一千场,一万场都不够听的。而且一听就哭,哭得稀里哗啦。只要是那场戏,全场都哭。真是太好了!真是。说实话,那道白,那腔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娘一听见她开口,泪哗哗地不住往下淌。我娘说,这才是真正的角儿。”
“不管是角儿不是角儿,现在这年月,吃喝都成问题,谁还听戏。”
“大灏,你不知道,自然有人请他们去唱。咱们这地方,这段时间还稍微好点。有的省,确实还在不断死人。老天爷不知道让这场灾难究竟持续到什么时候。不过,有钱人还是有的,特别是城里。咱们不出门,见识浅薄。他们比咱庄稼人挣钱多,这是真的。”
“听说她要过来跟你娘免费唱戏?”
“说起这个事情,叫人感叹。俺娘喜欢听她的戏,但人家是角儿啊!那次在集上碰巧遇见,俺娘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话,谁知就缘份上了。俺娘说,也不知道为啥,一来二去,像是母女一样。俺娘送她一些荠菜,都是地里的野菜,值什么!可是她一出手,就给俺娘一个翡翠手镯。透亮透亮的,一看就是上等的好货。估计值不少钱。把俺娘喜欢得,戴也不敢戴,拿也不敢拿,天天神佛一般般地敬起来,放在枕头边儿上,拿手帕仔仔细细擦。”
“这么说,你们两家关系挺深厚的。但并没有见她常来。”宗大灏说。
江涟滟2020-12-08 23:40:34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五章 坟树下的蝴蝶新娘

“她怎么能常来呢?俺娘是个穷人啊!只是半路上遇见而已。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俺娘去年有病了,不大出去。俺爹在外面遇到过他们父女俩个。说起俺娘的病,姑娘十分上心。下河东对俺爹说,要让他闺女亲自登门给俺娘唱两出。原来想着不过一句戏话,但她真来了。前几天只是看看,今儿个,却正儿八经地要过来唱哩。嘿,真是好人啊!她是看俺娘病得重了。不说了,我得回家,赶紧给俺娘报喜信儿去。一会儿,人家来了,好有个准备。”说着告辞,匆匆忙忙进院去了。
于是,宗大灏十分期待这个夏倾城的到来。他回到家中,先喝了一杯茶,又洗了把脸,小睡一会儿,忽在床上听见外面果然有流畅的胡琴声传来,便忙穿衣下床,开门走出。这时,外面已经聚了不少人。大概一一都得了信,要来听戏。宗大灏颇为惊奇,惊奇于这个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夏兰卿的时候,宗大灏并没有多么惊讶,也没有任何美女对于青春期男儿的那种震动。要说感觉,他只惊叹于她身上所自然流露而出的、一种梦幻般的沉静。这种沉静,真如月光般玉润皎洁,又如夏日白莲,花气熏人,拥揽千般恩宠。月的明净,无需多言,而莲的清洁,却一如信仰。这应该是一个非常非常有主见的人,因为她的眉目之间,完有拥有一切挣脱尘世污泥的从容与坚韧。而最难得的是,她身上这种沉静,并不缺少女人的妩媚,与风情万种。
即便是凡音,如果用心演绎,一样能达到与天地恒永。开口的时候,这个从舞台上掀帘走下来的美女,确实让宗大灏十分震憾。一霎时,顿有些走神儿。她的表演,让宗大灏想到了,圆圆的、从槐树枝后面缓缓走出的一轮月亮。月色很静,但是很亮。月光下,有一条闪光的生活河流。河流上又有条小小花船。船舱上面万花灿烂,最后流动成美丽的瀑布。其间,这女子收放自如,极具感染力的哭诉技巧,让宗大灏无话可说。她的声音完全挖自肺腑。她是用她的心去唱戏的。心中有情,情到深处,思思量量,袅袅停停,到最后竟如大浪淘沙,凄切动人。那悲也同来,恨也同走,爱恨交加,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宗大灏又无来由想起郭家大院前驼柳背上的鸣蝉。蝉的身上,披着武士般的青甲。把美人用蝉来相比,是完全不妥的。应该比作花。可花不能高声喷放它的自由,然而蝉能。但蝉的号叫,能让人哭吗?显然又不能。所以,世上能比喻美人声音最恰当的东西,可能会有,但目前并没有合适的。
宗大灏怀着这些复杂纷乱的思想,前来看待这个即将影响他一生的妙龄女人。不过,说老实话,宗大灏首次见到夏兰卿,并没有对她产生任何爱慕。他只拿着一种欣赏的观望态度。尽管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不过,问题在于,她只是一个戏子。此前,尽管父亲和下河东之间略有些来往,但那是大人之间的事,宗大灏从不喜欢关注。
在宗大灏的印象中,舞台上的优伶,恰如同虚拟世界的水墨丹青。那纤纤水袖,舞的是梦,舞的是幻。反反复复,周而复始,都不是真的。没用。戏子多秋,听戏的人,都是老者。戏台上,不论何事,都是无止休。戏子说起来,竟还比不得蝉。不过是人累了,抬起头来,提精蓄神,一个解闷的工具罢了。
而夏兰卿也并没有注意到他。当时,人很多。她和她爹唱了两三段,就走了。她走了。这个世界变得有些空。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说生命象渔船一样,那么谁将会把我的灵魂,往船舱中轻轻安放?爱思考的宗大灏,又开始思考了。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同龄人,有的都抱孩子了。并不是没有要来安放他的人。可宗大灏总觉得,这世上能够前来放他的人,必定要不同寻常。
首先,她应该象一轮月亮。他看月亮,月亮也会看他,明亮亮,白晃晃。第二,月亮能把它的光,照彻在他的心上。他,静在月影中,虽有些悲伤,但却很甜蜜。第三,这点很重要,她不仅要具备月亮,最好还具有别的光芒。而这个光芒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宗大灏说不上来。此念头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总有点那么渴望。宗大灏总是觉得,自己是智者的思考,因此,他要毫不吝啬于燃烧,哪怕一星半点有价值的思考火苗,以一种热情奔放的方式,来实现他放纵的超人哲学,但却丝毫不知,眼前的这个女子,将会以什么样的惨烈方式,来彻底撕毁他的人生目标,从而将龙的图腾,光照整个宗氏村庄。
让我们来看一看,传奇发生之前,那星星之光,是如何引领一只蝴蝶飘舞出来的吧。 这个地方,太重要了。因为其无比的重要性,所以不得不讲。
那一晚,很难忘,不,应该说终生难忘。据宗大灏所讲,在他以后近七十年的光辉岁月中,居然从未再找到,比那个晚上更加难忘的晚上。那么足以可见,那个晚上,能够美到何种样的程度。
那一天晚上,大概是半个月后的晚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宗大灏照常吃了晚饭,去乱坟岗的河沟里撒网捕鱼。因为那里是人人畏俱的鬼地,所以总能有一些收获。然而,这些收获却随着频繁的操作,变得愈来愈加稀少起来。宗大灏胆大,不怕鬼气,怕的是鱼气。因为鱼气有了,才能高高兴兴去市场上卖钱,以此贴补家用,维持温饱,减轻父母身上的负担。
那天晚上,宗大灏足足撒了几十网下去,却没有看见一只鱼影子。真地是见鬼了,好邪!饥荒年月,连鱼也饿死完了。接下来,岂不是要饿死人的节奏!宗大灏这样想着,擦了擦汗,抬起头来,于是,四野漫漫,看见天上一轮明月。低下身去,又见波光鳞鳞,散碎的银光,荡漾出水中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宗大灏凝望水面上沉默的枯草和颓败枝叶,眼睁睁地喘口气,正怅然若失间,忽听身后呼呼喇喇一阵风响,回头看,却原来,一群乌鸦振翅高飞。乌鸦飞走之后,留下了一棵苍老大树。而这棵大树一经映入宗大灏的眼帘,顿让他呆若木石。
尽管日日与此树为伴,宗大灏却从未有存心注意过它。但今天不同,今天注意了。
这棵大树,有着非常粗重的枝干。在宗大灏的思考中,大树的枝干,恰是清冷孤静的一种无言呐喊。它之所以想要呐喊,可能缘于它心中那根弦。而这根厚重深沉的琴弦之下,就站着一位温婉如花瓣样的女人。
树影扶疏。蓝色的天幕下,宗大灏第一眼的感觉是,花的感觉。因为这女子的头顶,闪耀着花朵一样的荧荧之灯。她仰头久久凝视,以一种热爱繁华的姿态。这种姿态,如此朗然慷慨,以至于,让岁月的荒漠,倾刻间黯然失色。
是夏兰卿。绝对是她,没有看错。
虽然那时宗大灏还没有爱上她,但他立刻下定决心,定要走到这朵沉静之花的舞台前面,与她一决上下。因为,她是有光的。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智慧的思考者,不与一个有光有彩的人接触,那他一定会辜负了这个称号。于是,在她背后缓缓趋近的时候,宗大灏很快看清楚了,树上所悬挂着的那只蓝色灯笼。灯笼里,静静地伫立着一只蓝蝴蝶。有点阴森的感觉。但蝴蝶的确很漂亮。而蝴蝶下面的女人,就是一个娇俏玲珑的新娘。这新娘,正以她太过分的美丽,向着灯笼捧双手问道:“娘!请你告诉我,我离出嫁,到底还有多远呢?”
只这一句,便如清澈的水流一样,瞬间打动了宗大灏的心。彼时彼刻,他亦仰头望,望到的,是天上的月亮。而这个女人也一样仰头望,但她望到的,是什么呢?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宗大灏轻咳一声。夏兰卿回身,立刻惊讶地捂住了嘴。


江涟滟2020-12-08 23:53:3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六章 送嫁

她先是没有说话,但吃惊非浅。
“别怕。”宗大灏说:“我听过你的戏。我是宗家寨的。你在牤牛蛋家唱过。我很喜欢听你的唱。”
宗大灏没有用戏,而只说了两个唱。
“哦。”她听了,只是转身走。
“那是你的蝴蝶吗?”宗大灏赶紧说:“好漂亮。”但这句话显然没有阻止到美人的脚步。于是又说:“我觉得这蝴蝶不太一般。它的心中有月亮,跟人一样。”
这一次停住了。
宗大灏忙再锦上添花:“你胆子也怪大的,敢一个人晚上来鬼地。不过,没事,即使有鬼也不怕。你瞧,我就在那儿网鱼。”宗大灏说着,用手指了指小船。夏兰卿便好看地回过头来,身上带了些隐隐的彩色焰火。
“我从来不怕鬼。因为我知道世上根本没有鬼。但我很希望有。”
“你的希望是对的。”宗大灏说:“坏人不希望有,好人却希望有。坏人不希望有,是因为他害怕地狱。而好人希望有鬼,是因为,他相信天堂。”
美女彻底停下,拿秀眼轻轻望。这个美丽的人,她有着翩翩的长腰,无论静止还是走动,对于男人来说,都是非常致命的一种诱惑。
“是的,所以我不怕鬼,我想跟鬼说话。你看,这只蝴蝶就是从坟里钻出来的。但它绝不是人的鬼魂。”
“那是谁的魂?”
“是土地送给天空的鬼魂。因为,痛地太重,太重,大地,他喘不过气来。”姑娘说到这里,对着树上的蝴蝶久久相看,相看……一时,空气变得万分沉重起来。宗大灏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万分辛酸的味道。
“姑娘,你定亲了吗?”
“没有。”
“你多大了?”
“十八。”
“我比你大两岁。”宗大灏说:“你的戏,让我泪流满面啊!”
姑娘说:“唱戏是需要用心的。”
“你一定有很多伤心事吧?”
“这年月,谁没有伤心事。也许你很快乐。”
“唉,我要是快乐,就不会来这儿抓鱼了。俺爹俺娘,累得快走不动了。”
“你一晚上,能抓多少鱼?”
“今儿个,嘿,一个鱼影子也没抓着。刚才我还寻思着,说不定,鱼也快饿死完了。”
“别急,可能你来的时候不对,再等等。”姑娘说。
“再等也难有了。老天真要致人于死地。”
“……”
“……”
“哎,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姑娘无语。
“你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我刚刚只是瞎说,惹您见笑。”
“笑什么。你见我笑了?我不会笑。”
“也许我这辈子都嫁不了人了。”姑娘真诚地说。
“为什么,怎么会呢?”宗大灏问。
“在李家村,我被人欺负过。”
“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难道你嫁过人。”
“没有。李家村有个叫赵玉胜的,他有钱,想娶我做二房。我没依,他就埋伏在路上欺负我。”
“你……”宗大灏很惊讶,他不明白这少女,为什么一开始要讲这些内容给他。但是,却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不适,反而心胸顿涌上一股暖意。
“我用一个石块,把他头上砸了个大窟窿,他逃走了。这事儿你没听说过?”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不过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可能不会嫁人了。”
“这跟嫁人有什么关系?”宗大灏说。
“当然有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还是不明白。”
“举个例子来说,假如是你,你知道了这件事,如果让我嫁给你,你愿意吗?”
“……”
“说呀。”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跟嫁人毫无关联。让我娶你,也很难。你知道我家有多穷吗?”
“穷与不穷,跟嫁人也无关。嫁人嫁的是人,不是穷富。”
“我不知道能不能娶你,但我肯定你能嫁人。而且嫁给一个称心如意的。”
“说,谁不会说。”姑娘这样说。
“你不相信?要这样的话,我不如证明给你看。”
“你怎么证明?”
宗大灏说:“将来我一定会亲自送你出嫁。”
“送我出嫁……咯咯。”美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或许,这是她有史以来所听到的,最舒服,最开心的一句话。
“送我出嫁,你以什么身份?”
“娘家,本家。大哥也行,大哥。”
“你要送我什么嫁妆?”
“你想要什么嫁妆。我这里只有一箱鱼,一箱破鱼。”
“好啊,虽然是一箱破鱼,我听着也挺开心的。”姑娘又笑,宗大灏跟着一起笑。姑娘笑罢掩唇道:“怎么会说这些话呢?”
“是啊,怎么会。”宗大灏也挺奇怪的。
美女便笑着离开,宗大灏笑着送她而去。直到她走了很远,正想收拾东西回家,可是一抬头,只见那微微的柔光滋润着,姑娘居然又回来了!
这一回,宗大灏的心猛烈跳跃。他似乎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将要从干涸的枯漠,掉进清凉的深渊中,并且难以自拔。但,不管怎样,都要全力以赴。因为,面前的这个美女,她绝非来自地狱。真的,绝不可能。当她全身上下褪去隐形外衣,那七彩焰火纷扬而落的,是天堂,绝对是天堂里蝴蝶天使的泪滴。
“你刚才说,你要送我出嫁?”
“是,是啊。怎么了?没有错吧。”
“没有错。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为了你这一句,我会拼的。你看,就象那只蝴蝶一样,拼尽她如花似玉的身体。”
“好。我也告诉你,我会等的。等那一天的到来。”
“那么,那一天会有多远呢?我离我出嫁的日子,还有多远呢?”
“这个……不会很远吧……我想。这个谁能说准。不过,你希望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姑娘眼中的火光有些黯淡下来,她默默转身又走,走到中途,竟还伸手抹了一下脸。宗大灏看着她的背影,呆呆地,好象做了一梦。他一直看着夏兰卿走出去很远,忽然便举起拳头,狠狠砸下脑袋,然后闭了闭眼。睁开时,大声喊道:“哎,你先停下!我有话说。”
夏立卿立刻停住,这时宗大灏快步跑上来。
“我说,你!”宗大灏有些气喘:“你刚才不是说,让我证明给你看吗?现在,我想证明一下。”
“你,你怎么证明?”
“这样吧,为表示我的诚意,我觉得你完全不需要拼了。因为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出嫁。”
“什么,你说什么?”
“出嫁啊!你看,那边有条山路。我是娘家人吧?也算。我送你出嫁,好吗?说嫁就嫁,满足你的心愿。我从来喜欢干净利索。”
“你……哎呀!”
“怎么,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姑娘几乎是失声叫起来。
“好,一言为定,好吗?”
“好。”
“咱们现在就上路。”
“好。”
“好,走吧。”
“走。”
说好走,就走。并不问往哪里去,往哪里走。
却往哪里嫁,却往哪里走?不知往哪里嫁,哪里走,也不欲知道往哪里嫁啊,往哪里走,只知道,顶着月亮往前悄悄挪步走。黄河水依然晃悠悠,那春水奔涌,走一步,望千山含情,眉目盈盈处,不胜娇羞。一条小路,恰似春水一般,永无休止无限流。一开始,只有路在流,到最后,天也流来,地也流,树也流,万物披着银光,都跟着一起奔流。愿天,愿地,与山,与水,流动出一个遥遥慷慨的爱恨情愁!
出嫁的新娘,她的风情,随着月华的升高,顺着山路往高处奔流。二人来在一处三岔路口。那温风来袭,月下花儿点头笑,真是气清神柔。头上,有浓密的树影摇曳,一转眼哪!一转眼,就变成了红色的盖头。
“姑娘,说起来,你也是出嫁的人了。头上却连朵花儿也没有。”
姑娘说:“只要嫁的人好,戴不戴花都无所谓。况且,花有人美吗?人长得不好看,花把头上插满了,也还是不好看。”
宗大灏一时听怔,转而笑道:“是啊,你这话真是太对。人要长得好看呢,就是披个麻袋,穿个鱼网,也是好看的。”还欲再说,谁知姑娘早羞得捂脸走开了。
说着又来到一条小溪旁边。只见皓月当空,低头一溪白璧似的月影。因为这月影太美,便停下一起驻足观看。宗大灏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下面,不禁衷心感叹。
“姑娘,月里嫦娥虽好,可我觉得,她可能不及你的一半。”
“咦?难道你见过嫦娥吗?”
“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却知道,嫦娥不过也是一个人。”
“是啊,人们之所以觉得嫦娥美,或许正因为她太遥不可及。但我觉得嫦娥比不上虞姬。”姑娘出神地看着月亮,耳畔边的发丝光辉闪耀。
“是霸王身边的虞姬吗?”宗大灏记得这出很出名的戏。
“是的。虞姬没有辜负英雄的恩宠,那把用来自刎的剑,成全了她所有梦想。有一次我在台上唱她,忽然就想,她在最后的时刻,一定和我一样,傻子一样等着出嫁。谁知,在出嫁那天,变成了一个鬼魂。”
江涟滟2020-12-10 00:01:4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七章 嫁蝶

宗大灏听到这里,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怔。因为,太凄凉,姑娘的语气未免太过凄凉了。
“姑娘,虞姬毕竟是一个传说。”
“所有的人,都将成为传说,但虞姬应该被称为传奇。因为,传奇和传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哦,好,我们再走。”
再走,夜雾朦朦,香径翩翩,愈加暖戏晚风。那一处所在,山泉奔流水自溅,苦藤缠绕,有两只夜山鹊凌空飞鸣,忽落栖于枝头,眺望远方。这意境,真是天工造成。二人再次驻足观看,大发感叹又几声。
“姑娘,我想问你,你看见那两只鸟儿吗?还有鸟后面的山。”
“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假如你面前是一座金山,你想过金山的生活,还是这两只鸟的生活。”
“鸟是会动的。金子会动吗?”姑娘说。
“金子当然不会动,可金子能让人很开心地动起来,甚至飞上天。鸟虽然能动,但鸟却不能让人动。”
“金子能使人上天,但也能让人入地。金子虽好,人死了,金子又有什么用。金子不过是因为人活着,才有些用。”
“而人何尝不是因为金子而活。离了金子,人寸步难行。”
“你说的,当然也有道理。”
“所以,姑娘,你既要嫁,究竟嫁给谁呢?金子,是很多姑娘的选择。”
“是啊,我要嫁给谁呢?哎,我来问你,你先回答我。你既然送我出嫁,就应该喊我新娘,怎么一口一声一个姑娘呢?我不明白。”
“当然是姑娘。送到婆家才是新娘。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并没有到婆家。”
“那你准备送我到什么样的婆家呢?”
“目前还不明确。需要到山顶再说。”
“你的意思是……还要再走。”
“当然,走吧。姑娘,莫要回头。”
不能回头,也不愿回头。
可这不回头的路程,越来越难走。因为迟迟疑疑,每走一步,恰仿佛踩在软绵绵的童话世界里。那山道弯曲,与轻色的烟雾,差不多能让人的身骨飞荡起来。只是越走,她越有些喘息起来。这山不算高,可也不算低。然而两人铁了心地攀登,因此所有的考验,皆不足畏惧。终于,在一处几乎踩空的碎石堆里,宗大灏伸出手臂去。随即,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那个时刻,无需语言,因为一抬头,便能望见天上的皎然之河。那是根本无须费力理解的,美的真谛。
接下来,就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层面上来。在经过一番艰苦跋涉之后,他们二人终于来到山顶一处寂静的石台。风呼呼地刮,却仍然不冷。在这几尽可以摘星的人生大舞台上,看深蓝色的光束,如何映照一张美如蝶翼的脸庞,那一种庄严洁净的俏丽,是绝不能让人出声的。一刹时,宗大灏好有预感。预感眼前的这个女人,即将成为他人生中最灿烂的一颗星辰,并且,再无可替代。
“你的任务完成了,是吗?”
“……可能吧。”
“我居然出嫁了,做梦一样。”
“也许不是梦。”
“不是梦?你的意思是……可以仔细解读一下吗?”姑娘嘴上功夫还是了得的。究其主要原因,可能并不全因为,她是一个角儿。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真地不是在做梦。”
“我唯一做梦的感觉,是居然能跟着你,一个完全陌生的,还不知道名字的人,来到这样一个没有一个人的荒地。”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应该跟着我来。”宗大灏开始步步紧逼:“可就算你不上来,下面乱坟岗也是没有一个人的。”
“是的,很对。”
“你如果不相信我,绝不会跟着上来。”
“是的,很对。”姑娘咬了咬嘴唇。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到这里来吗?其实,我早已经告诉你了。你也很明白。”
“是的,我知道。但我在下面的时候,从没想过来到这上面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知道了吗?”
“……”
“你可能并不知道。所以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之所以带你上来,是因为,那只蝴蝶。能发光的蝴蝶。她的梦想真是太美了!如果不美的话,我根本不会这么做。对天发誓,我宗大灏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是实话。我不喜欢说谎,更没有要存心欺负你。你请放心。”
宗大灏最后一句话,力量颇重。这句话刚完,姑娘刷的一下把头抬起,顿以一种惊惧的目光看他。她象一只受伤的小鸟。
“怎么……你是不是被我说怕了?”
姑娘默默无语。
“怕了,就走吧!只当没有上来。”宗大灏说着,心头忽涌起一阵悲哀。
夏兰卿没有动,停了良久,方说道:“今天,说句心里话,我很开心。可是,你刚才说的,让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出嫁的女人,她被人欺负了,那她,是不是就不能嫁人了……或者说,不能嫁好人。”
“你不是没有被人欺负吗?”
“我是说如果!请你……回答我。”
“这个问题,其实一点都不难。要看怎么个欺负法。人,这一生,谁没有个三灾五难。女人要是存着歹心和人厮混,被人欺负,那是活该。但要是被逼的,那是灾难。像你对我说的,你被人欺负,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而好看是你的过错吗?别说你没有被人欺负,就是被人欺负,哪个男人不愿娶你,那是他们瞎了眼。你还敢拿石头砸破坏人的脑袋,象你这样有胆识的,世上真少见。有些女人,怕是吓都吓死了。”
“你真地这么想吗?”姑娘冲口而出,真乃春风扑面。
“真的。”
“那我也告诉你,我真地没有被人欺负。”
“既然这样,你这什么一再纠结这个问题呢?”
“你不知道,因为,我太渴望出嫁了!”
宗大灏吃了一惊。看她周身上下光影跳动,精茫四射。她的脸色微仰,身后全是幽暗。这是佛像下面,一朵从淤泥中开放的蝴蝶莲。
“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佛会保佑你。”
“是吗?”
“是的。我敢发誓。”
“那个人,会是谁呢?”
“也许……就是我。”宗大灏说。
“……哈哈哈!”轰的一声,姑娘颤一颤身形,便猛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很清脆,在山谷中回荡。笑罢她抓住一棵树,回头留下一个深情而又衷心的凝望,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拼的理由。”然后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
“下山。”
“想回娘家。”宗大灏放高嗓门,大声叫道。
夏兰卿就真真切切转过身来,向他走。她的身姿,翩翩如蝴蝶般行云流水。走到跟前,吸一口气说:“不让走?你刚才说什么?”
“嗯。你想回娘家,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叭的一声,夏兰卿出手打了一下。紧跟着宗大灏也伸手,呼喇!把她拉在怀里。然后又是轰轰的几声,整个青山,包括下面的坟冢,小船,以及溪流,全都跟着一起美妙地颤动起来了。树影仍旧如盖,颤巍巍开放,且如秋波。
江涟滟2020-12-10 00:02:3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八章 流浪的花舱

接下来,俩个人的日子就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更加浪漫起来。俏丽花团连绵绽放,群鱼戏水,俩人坐在点缀着油菜花的船舱中,顺水漂流。看岸上蝴蝶双双飞,风吹芦苇荡,野鸭子掠着水面向前箭一般窜动,那翅尖上滴落的水花,在太阳底下闪耀出钻石般的绚烂光华。芦苇穗则是银白色的,近看晶莹透明。
再漂,就漂到一片莲花盛开的地方。
这个时候,也许是最幸福的时光。船舱自然紧闭。夏兰卿有时为他缝补些衣服,有时会聊些将来准备生几个孩子的话题。宗大灏则喜欢夏天的黑夜。他总觉得夏天的夜晚,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非常神奇的。神奇于空中能卷出一些发光的东西,向远方熠熠而去。那是鬼火吗?不见得。既确定不是鬼火,然而却又无法探知到底是什么。也许那是一只在枯黄的石堆中修炼千年的大螃蟹,老天忽然灵光一现,不知道为何,就让它成神了。这个世界,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老天的灵光一现,但,有一点必须肯定的,老天必有灵光一现。如果没有这种神奇的魔力,这个世界,怕早就完了。
这只半新不旧,而又精心装饰起来的小船,便是两个人一起流浪的工具。无论富足与贫困,愿乘此船渺度生命所赐的温色光阴。它太美太美,太让人喜欢。船外的景色美,美不过船里的人。美到百看不厌,美到即使当时死了,身后也绝无什么缺憾。这用心焚烧的岁月实在太过于完美,以至于有一次欲俯身亲吻那一张柔润的嘴唇,忽然舱外哗啦一声,水花飞溅,有人过来击打舱门。
宗大灏一惊,忙喊:“谁!”
外面嘿嘿憨笑起来:“我是你牤牛哥。大灏,你在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宗大灏说:“我再收一网,明天卖个好价钱。”
“好是好,不过别太累着了。最近都说你不着家,你爹让我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不是想多抓点鱼吗?”
“那就跟你爹说,你在这儿抓鱼呢。可你娘总是提心吊胆,说你选的地方不对。”
“有什么不对,说了多少遍了,我自有分寸。”
牤牛蛋终于不吱声了。
“快回去吧,牛哥。我娘说的那地方,早就不去了。你现在也亲眼看着,我只在莲花荡。”
“好!那就在这儿抓吧。莲花荡好。我走了!”牤牛蛋说着,一个猛子扎进去,很快不见。夏兰卿早紧张得捂住胸口,听他走了,才呀的叫出声来。刚想说话,谁知牤牛蛋又折回来了:“咦?大灏,你跟谁说话?”
“说啥呀,哥哥,我自己在船里睡觉。刚才困了,睡会儿再撒一网。马上就走!”
“哎,好,别累着了,兄弟。”
“快走吧,哥。”
“好嘞!”这次扎进水里,再没回来。宗大灏忙来安抚怀中的美人儿,看她手心儿里,都握出汗了。
“干嘛吓成这样了?有什么好害怕的。男的当娶,女大当嫁,这是正事儿呀。我们光明正大。”
“你说的怪好听的。”夏兰卿一捊头发:“那刚才怎么不把舱门打开呢?你说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你将来还有别的想法吗?”
“怎么会呢?也不敢啊。说过多少回了。这两年就想多挣点钱,把家里房子翻盖一下。那三间破房子,你过去了,也住不下。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日子越来越难了。你也知道,庄稼地旱地直冒烟,现在吃饭都成问题。牤牛蛋他娘,都病了多长时间了,还不见好。前一段,我娘也整天头晕。我爹腿疼。我要再扛不起来,这家就撑不住了。所以呀,现在敢把你拿出去,他们二老都发愁。家里没有一块钱,叫我拿什么娶。”
“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是为了让你拿钱娶我吗?还是你家的房子。拿什么娶我,拿你的人。只要有人在,什么都会有。你别愁,我唱戏这几年也攒了些钱。等你娶了我,或许能帮你盖房子。”
“哎呀,你这样,我真是不知道说啥好了。但你是你,我是我,你的钱还要留着给你爹养老的吧?他就你一个闺女。”
“嗯。”夏兰卿说:“我爹也很苦。你不知道,我爹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爱喝酒,又爱赌,结果把我娘赌走了。”
“啊!竟有这事儿?”
“是啊。前些年,我们戏班子很不受人待见的,这两年才稍微有些转向。日子太穷,吃不上饭,我娘私下里跟别人好上了。这事儿最后让我爹知道了,但我爹一点也不怪她。因为他那时候就开始气血不好,心口经常发疼。我爹让我娘改嫁,我娘却又不同意。都不知道他们俩个怎么想的。最后,在一个下雪天,我娘哭着走了。她是被我爹逼走的。我娘把一包袱大洋送我爹,我爹不要,我娘带着走了。我爹说,让我娘拿着这些钱,出去嫁个好人。千万别嫁他这样的。”
“你娘出去嫁人了吗?”
“不知道她嫁没嫁人,但只知道,她出去没几年,就死了。她死了以后,又托人捎回来一个包裹给我爹,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自从我娘死了以后,每年七月七日,我爹都会去找一颗最大最大的老树,在树底下坐起来,孤零零地,独自坐上一夜。从那个时候起,他很少喝酒,也很少去赌了。”
“好凄凉的故事!”宗大灏说:“唱戏的人,都是很有深情的。”说到这里,只觉得舱外有些起风。月色漫漫,带了些沉重的斑驳梦境。梦境里,有一只美丽哀伤的蝴蝶,唱着悠扬的曲子,百转千回,在天空的每一个角落里,袅袅娜娜地飘舞,飘舞……一时,都有些怅然若失。
“好的,我的完了,开始说说你家吧。我知道,你爹你娘都是好人。”
“一般般的,穷人。不过,你将来能说的来的。”
“我也说能。对了,你还有个兄弟,是吧?”
“是啊。我那兄弟,不怕你见笑,有点二愣。”
“啊!二愣?”夏兰卿笑了:“怎么一个二愣法?”
“你不知道啊,众所周知的。这家伙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经常在外面闯事不说,最经典的,他还敢打我爹呢!”
“啊!哈哈哈!”这次,夏兰卿是开怀大笑了:“你这兄弟也真够愣的。”
“但让我说句公道话呢,我爹也太过分。他也爱喝酒。一喝,发了酒疯,就打我娘。”
“这不好了。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很多事儿,自古没人说得清,道得明。”
没人说得清,道得明,这是夏兰卿对未来小叔子的一句评价。那时候的她,恐怕绝对不会想到,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二愣子,居然还和自己之间,发生了如此一段无法说清的纠葛。
江涟滟2020-12-10 22:05:22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