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老师
一
我的小学时代，正处在文革的尾声，我们村没有固定的老师，三天五天，一月两月，老师轮流换，如走马灯似的，一年半载算是多的了。在我的记忆中，只要年龄比我们大，上过当时的高中就行了。至于教书育人，恐怕差一点。所以这些老师良莠不分，大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读一年级的那年冬天，因为冬天白天短，中午才两个小时的放学时间，来不及回家吃午饭，所以很多同学自带干粮，又因为当时条件差，大多数同学每人带一块白薯。有一天中午，我们老师的儿子中午放学后出去跳绳，回来吃时白薯不翼而飞，老师盘查，恰巧那天中午我没带干粮，老师竟然在课堂上公开问同学们看见我吃白薯了没有，同学们都说没有，老师不灰心，竟当众说:“有不带干粮的就有偷吃千粮的。”这当然是指我，我当时羞愧难当，但也无从争论，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窝火，天地良心，我虽没带干粮，但偷吃别人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却从没有过。
当时我们的小学校长张老师，对学习抓得很紧，但对学生的惩罚实在太过分，好象学生是他的玩物。比如说吧，他知道了有一个学生在家玩牌，竟用拇指粗的荆棍打断了好几根，放学时还责令那学生第二天再拿几根更粗的荆棍，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多些，倘若在夏天，那学生不学鬼叫才怪呢。
那年夏天，有几个同学爬树掏鸟窝，这是学校明令禁止的，因为鸟窝都在树的高处，不安全，又有掏鸟窝里面盘着蛇正吃鸟蛋或幼鸟的隐患，自然会被惊一声摔断腿的，所以学校对此很严励。张老师知道了几个学生的违章行为，第二天到学校，张老师一一叫出，停课罚站不算，居然让几个学生爬校园的大杨树，不许攀枝，不许登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死死地抱着树，张老师则手持荆棍在下面来回监察。
有一年我们村的水库放了水，我们七八个学生去捉鱼，被张老师发现，第二天则让我们去看水库，一个山头一个，围了水库周围半圈，不许坐下，不许躲到阴凉处，只能面朝水库背朝山地站着，幸好他回了学校，则我们轮换着纳凉和洗澡，傍晚才允许我们回家。
二
张老师终于走了，真可谓大快人心！新来的校长宋老师，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说话露出半口金牙，说话面带微笑，很和气，不象张老师单就眼角的一块红红的鱼肉就令人望而生畏。
我们的任课老师也走了，接任的是同村的李老师，高中刚毕业，我很扫兴，李老师的一绺黑须让我很联想起电影里的坏人；又因为他恐吓过我，似乎有点溜子气，所以便一心想跟他做对，反正我们一个村，在学校他是不敢打我的。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读错了一个字，我当场搅乱了课堂，冲突由此展开，罚站，我坐下;让我出去，我让他出去，终于他无可耐何，他说:“我管不了你，找宋老师去，课我不上了。”我胜利地满足了。
过了一会儿，宋老师来到我们班，一脸的严肃，向:“谁叫xxx？马上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
我不由的害怕起来，校长出面，非同小可，弄不好会让我请家长，那时我的父亲不知会怎么责打我呢。
我惊恐不安地来到办公室，宋老师问:
“你叫xxx？”
“是的。”
“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知道”
“知道就好，过来，你坐下”
我不知所措，站在原处仍不动。
“别害怕，过来你坐下，我有事和你商量，咱俩交流一下”
我疑惑不解，忐忑不安地坐下。
“你听老师的话吗？”
“听。”
“我听说你的字写的很好，语文全班第一，但我刚来还没见过你写的字，这样，我考考你，你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写下来，然后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今后又该怎么做，自己错在何处，可以吗？”说着递给我一支笔和几页纸。
我明白了，让我写检讨，只是说的委婉些，无奈，写吧。
开头:“送老师。”宋老师笑起来，“怎么，我刚来一个月就送我走？我还不想走呢。”
说着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姓宋的宋字。
我满脸通红，换了张纸，一气写了一大篇，宋老师看了说:“字确实写的很好，只是不深刻，认识不够，再从写一遍，我先上课去，下课了我再看。”说着拿着课本就走了。
我心里很不服气，心想我心里知道错了，何必太苛求？越想越生气，越气越恨李老师，索性我不写了，学我也不上了，于是逃回教室背起书包就往家跑。李老师赶紧报告送了宋老师，宋老师从另一间教室跑出来边喊边追。
等我再一次回到办公室，宋老师已是气喘吁吁，满脸怒气，大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做了错事，只要认识了，并及时改正，仍是好同学吗，必须从写，我也不上课去了，陪你，直到写好为止。”
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捏着一把汗写完了，宋老师这次看了很满意，他说:“这就对了，当时怎么想的，又怎么做的，现在怎么认识，以后怎么办，很深刻，看来你的语文水平很好，应继续努力。不过，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看行动，这样，晚上回去你再抄一份，这一份明天交给我，以后我就按你写的认识检查你的行动；留一份你自己也看看，自己也检查一下自己的行动 。”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我正准备回家，宋老师说:“先别走，打个赌，我说你没出息，你怕这东西”——，一碗热热的煮年糕，放在我的面前。
“老师，这有什么可怕的？”我不解地问。
“不怕？”
“不怕！”
“好，如果不怕你就把它吃了……”
“这……”
“没关系，只要以后不再让我追你就行了。”我们师生都笑了。
三
那年秋天放假，宋老师再也没回来，调来的是一位新老师，但我很失望，心里始终想念着我们的宋老师。宋老师在我们村执教不足一年，同学们对他的印象都是好的，对待学生循循善诱，不厌其烦，打骂、惩罚学生的记录一项也找不到。他的讲课，生动活泼，在轻松和欢笑声中使学生掌握了知识，同学们都喜欢上他讲解的科目。劳动，勤工俭学，从和学生们在一起，我们多么希望以后的老师都和宋老师一样啊！
四
六年以后，我去我们的镇中复读，学校没电铃，上下课和开饭、自习敲钟为号，敲钟的老头步履蹒跚，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几经从记忆中搜索，是宋老师？又不象，
我问周围的同学，“原是新畔石村的宋增岩老师。”果然如此，我高兴极了，马上去见他，他肯定记得我，肯定记得那年……，我越想越高兴，分别六年的师生重逢，叙旧话新，该是多么感激啊！想着想着，不觉已到门口值班室，宋老师正坐着看报，我欣喜若狂，“宋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宋老师端详了好一会儿，“不记得了。”
“我是你的学生。”
“哪村的？”
“xxx村”
“叫什么名字？”
“xxx”
他又想了一下，仍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惹你生气，你帮助过我。”于是我就把当年我逃跑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并表达了这几年我对老师的感激之情。
“噢，想起来了。用不着感激，这是做老师的应尽的义务。”交谈中才知道前年他患了脑血栓，现在仍有后遗症，本已退休，乡教委为了照顾他的家庭状况，让他来打钟，给予补贴，以减轻因为生病而造成的经济负担。
从值班室出来，我的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悲哀，我衷心敬爱的宋老师，粉墨生涯四十载，大大小小的山村几十个，把他的全部心血投入到乡村的教育事业上，可谓呕心沥血，桃李满园，到现在仍清贫如洗，却无怨无悔。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我遇见和宋老师同村的一个同学，问起宋老师，他说:“宋老师今年春天去世了，还是老毛病，到底有没有捱过去。”其时正是夏天，我想，青山绿水，从春到夏，宋老师的坟土一定也染成了绿色，或许，还有点点的黄花？
二OOO年九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