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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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刘衍文刚进餐厅,埃德华神父立即起身歉意地说道:“失敬,失敬,香橙焗鲍鱼是你的拿手好戏,偏脑子笨,一时想不起。”李敬儒故意干咳一声,道:“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晚轮到堂堂正正的神父大人向厨子请罪,真的大开眼界。”说罢硬将刘衍文按到他和神父中间的一个位子。刘衍文怪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笑着说:“李先生言重了,我这个人没有别的能耐,炒几样菜不算什么,多亏神父瞧得起。”李敬儒又打趣道:“刘师傅千万别客气,神父这张嘴不是省油的灯,难伺候,你想想看,偌大上海滩,西餐厅星罗棋布,他嫌七嫌八,没有一家的意大利面条对得上他的胃口,不是咸几分,就是淡几分,总有地方可以挑剔,那年在陶芳楼你一盘面真的镇住了他,他赞不绝口,差点没把自个的舌头嚼粹吞进肚子,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今晚他吃喝个半饱,才惦记起你,失敬失敬算是事小,应当罪过罪过,入乡随俗,你这个洋和尚,也该地道一点。你口口声声罪过罪过,那好,我依着你,赎一回罪过,带着他远走高飞,如何,你肯心甘情愿,割爱相送。”李敬儒冷冷一哼:“怕你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远走高飞,说得轻巧,你还不知道,陶芳楼歇业七、八个月,他正愁着找不到事干,凭他的手艺,在伦敦唐人街开一家潮菜餐馆,绰绰有余。你愿意带他走,我求之不得,毕竟朋友一场。”神父顿时没了言语,隔了许久,方黯然伤神地说:“陶芳楼歇业,实在想不到,太可惜。”李敬儒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吸进一口,头朝椅背一仰,喷出一 大团浓浓的青烟,接着苦涩一笑,说:“没法子的事,乡下闹改气势汹汹,搅得人心惶惶,陶芳老板怕惹事,不得已才关掉大门,趁早躲起来,免得夜长梦多,招来杀身之祸,眼下这个世道,有钱人提心吊胆过日子,朝不保夕的例子比比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他随手将吸了一口的骆驼牌香烟狠狠掐灭在烟缸里,回过身挾住一大截石斑鱼的尾巴放进刘衍文的碗里,催促着说:“趁热吃了。”
神父一看,莫名奇妙,一桌菜肴名义上是吃了过半,居然还有几样菜完美无缺,连动都没动,四粒橙汁焗鲍鱼,一个不少,黄滋滋摆在一只镀金边沿的瓷盘上,若换了他,拿鲍鱼劝菜,尚说得过去,就万万不会挾一块风扫残云的鱼尾去充数。李敬儒却不以为然,慢腾腾地说道:“你有所不知,这位老兄特别喜爱吃鱼尾,潮汕人有一句俗话,鱼尾活肉,好东西,十足鲜甜,一桌满满的饭菜,吃到最后,这鱼尾巴没有人敢随便动筷子,必须留给最尊贵的客人享用,换成你一定不敢恭维,自然不习惯,扎口扎舌,远远比不上一盘意大利面条顺嘴滑舌,你们西洋人吃东西,贪恋口感,图个色彩斑斓,不知中国人能品出个哲理来,你静下心,想一想,一条鱼在水中游动,靠的是尾巴左右摇摆,天长日久,这尾巴的功效就大了,不但肌肉结实,对人体有活血生津的作用,并不逊色于一剂药。”李敬儒说得头头是道,神父禁不住萌发疑惑,刘衍文见状,随即放下筷子,证实道:“李先生说的是真话,汕头人更加讲究渊源。”
李散儒看一眼刘衍文,见他埋头苦干,津津有味食着石斑鱼尾,正欲揶揄几句寻开心,活到嘴边旋即想起一件事,便赶紧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奉潮安县改工作组的懿旨圣意,回一趟金石,替本家堂兄收尸掩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据说刘衍文的堂兄是金石恶霸地主,欺占农田,奸淫农妇,横行乡里,手上还有几条人命。费解的是他这位堂兄先后娶了六房姨太太,既有府城名族深闺,也有秦淮河上的名妓,南腔北调给他生下一长串子女,却寻不到后人替他收尸。改工作组翻遍资料,挠破头皮,勉强找到五服之内的刘衍文,好去登记画押,走完程序。
李敬儒一直想探知结局,今夜恰逮住机会,趁势问道:“你堂兄死后,坟头碑文你怎样落笔?”
“怎样落笔,嘿,刻上某某地主之墓,不妥,就是地主恶霸才招来报应,刻上某某先生之墓,也不妥,先生为人师表,规行矩步,我这位堂兄,本来是乡里的无赖地痞,行了狗屎运,攒下这份家业,想来想去,直接刻上某某人之墓,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李敬儒好奇地问道:“你这位堂兄妻妾成群,何苦为难你?”
刘衍文放下筷子,顺手拿起洁白餐巾抹一下嘴唇,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有所不知,别看我这位堂兄恶霸一方,连东凤农民都畏惧他三分,半夜三更,奴仔啼啼哭哭,劝不止,做父母的准会吓唬,叫金石刘恶霸掠你去。奴仔即刻哭泣叫喊着,我不去,我不去,赶圩年轻女人远远遇见他立即四处逃跑,唯恐撞上瘟神。听说东凤一姓张寡妇,是个尤物,横看成岭侧成峰,硬叫人掠伊去,玩了两夜才放她走,虽劣迹斑斑,实际上也是个人物。他很有心机,不惜财色巴结官府,甚至可以陪上姨太太,添柴拱火,反正女人都是玩物,场面上的事玲珑剔透,懂得借势发力,四两拔千斤。”
刘衍文喝下一口红酒,润润喉,再讲出一件让李敬儒和神父匪夷所思的事。
刘衍文堂兄霸凌乡民,暗地里还走私鸦片。泰国的下家出手后款项一律通过“何茂源批局”寄回汕头,账房先生领回后,分文不少把批封交给他,批封背面盖一个鲜红封印,刻篆体,“护封”,下封口又盖上一个,但印章略小,遇上汇款数目较大,正面多戳一个字体稍大的“护封”,一次偷运四十箱鸦片,个把月后接到的批封注明二万四千批银,掂着薄薄批封,堂兄嘴角兀向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回头吩咐账房封三千龙银跟随他上府城,见当地的军政长官。
长官江东厝人,姓谢,名科维,字一心,抗战光复后来过金石巡视,跟堂兄一面之交,堂兄却大肆吹嘘,长官很是器重他,称他善于治理乡村,本想表扬嘉奖,他谦虚推辞才罢。
长官府原先是汉奸老宅,汉奸携家带口逃之夭夭,国民政府将其没收。阔气的门楼四个草字,苍劲洒脱,“绿绮别墅”,堂兄肚内好歹几滴墨汁。绿绮指琴名,出自李白《听蜀僧浚弹琴》,红砖围墙盘缠青藤薜丝。院子内修一口池塘,塘内塑一尊天女散花,阳光投下水面阗然无声,却清澈闪耀。
副官引领堂兄踅过一扇月洞门,沿红柱循廊走入西花厅。长官伏案批公文,举目睃了堂兄一眼,示意落座,两侧各四张太师椅,清一色紫檀木,嵌大理石面的茶几摆置中间,花厅迎面裱着国父“天下为公”,白底素娟。
长官高个子,阔肩膀,一身橄榄绿军装凸显身材笔直,饱满额门下眉毛浓黑,眼神深沉果决,鼻梁悬胆,嘴角刚毅,透着百折不回的威武之气,白皙文雅脸庞又显现投笔从戎的书生气质。
堂兄不由心里打鼓,这帮人物不为财色所累,克己修身,处事持重谨慎,不泛豁达干练。他本想贿赂,给自己物色财路,看此光景,只能作罢,便改口称捐三千大洋做军饷。
长官淡然一笑:“刘先生的心意我领了,军饷一事政府会照章安排,刘先生大不必操心。”双眼一睁正色道:“人爱财取之有道,人好色但不可坠入饮馔声色之徒。对百姓不可太苛刻,世上凡事总有个度数,观前顾后,给百姓放一条生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堂兄大气不敢出,长官话不多,字字句句直捅心胸,不单嫌他的钱银肮脏,不配做军饷,还嫌他不如泥猪癞狗,倒成了行走人世间的凶神恶煞,他顿时慌了神,匆匆告辞。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境中,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佝偻着身子,跛着一条腿,走到他床头,手里却端着一个金碗,碗里装满珍珠、玛瑙、翡翠各式珍宝。他欲起身细看,那些珍宝刹间消逝,变成一碗人血,冒出寒气,这时,屋外雷雨交加,一道白光闪过,乞丐瞬间消失。地上留下一大摊人血,他悚然惊醒。天亮之后,他感觉刘家大院阴森可怕,大白天鬼影重重叠叠,禁不住打寒颤,一连几天,食无味,睡不安,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忽然他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忘记算一卦,变避开众人耳目只身上府城,西平路“道衙馆“找到算命许半仙,这许半仙年轻时意气风发,屡次上京考清华学堂,可惜屡考屡败,后遁入玄门,专心刻苦自成一局。他掐着堂兄时辰八字,细看额门气色,然后不紧不慢告知堂兄此生孽债太重,拖累家人,恐有血光之灾。梦中那一碗人血就是不祥征兆,若要保家中老幼平安,堂兄只有一条,自行了断,方可一笔勾销,阿弥陀佛,许半仙双手合十,先生是否明白。
李敬儒递给刘衍文一杯红酒,润喉发问道:“许半仙的话,你堂兄真的全信?”
“深信不疑,债有头,冤有主,无去了断。早晚殃及家人,堂兄听明白,也想得通,他只有前半生可言,没有后半世可活,厉鬼附身,待那红衣红裤红头巾的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准脖劲狠狠砍下,人头落地,碗口大的疤,一张牛皮纸包裹两根金条,许半仙接过酬金,点头答谢,堂兄抱拳作揖。”
李敬儒一声唏嘘:“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就无安妥当之法?”
刘衍文摇头道:“要么是前生前世带来的孽,一心向善,重孽轻报,要么是今生今世造的孽,孽重积恶,别怪世事乖戾,人如果无止境贪婪,伤天害理,终有一日命丧黄泉。”
听到这里,李敬儒很感慨,插上一句:“早些年就听说你有一个堂兄,虽不是同一公祖,也是五服之内,没想到他是这般人物,敢做敢当,不计结局。”

神父也插上一句:“作孽的人,终成恶,恶人恶断绝。”话刚出口,心里不由自主的一阵紧缩。想起来的路上,周勤生夸他完璧归赵,功德无量,弦外有音,“完壁”暗示他了解孩子的身世,居平路口,神父庆幸搭上“方舟”,岂料劈头盖脑一个巨浪,周勤生言语中夹带几分讥嘲,孩子因孽缘而生。手心猛地冒出冷汗,又湿又粘攥着高脚酒杯,李敬儒忽见神父的神情有点迷糊,料他正为孽五味杂陈,便投去一个关切眼神,虽一言不发,彼此却心照不宣。刘衍文讲到兴头上,自然没去留意左右两人一瞬间的脸部表情,继续他的话题:“打府城算命回来第五日,账房先生送来一份当天上海申报,头版加粗一行黑体字,南京沦陷,解放军占领总统府,触目惊心,国民政府败局已定,树倒猢狲散,各寻出路。那个谢科维迟早投靠共产党,许半仙确实玄而又玄,一点就破。他立马变卖田地家产,租一艘太古轮船公司火轮,合家上下六十七口,带齐钱银软细直,一个风平浪静明月夜,离开汕头西堤码头,先去香港转道美国,外人眼里,刘家大院肥得流汤流汁,去美国后照样衣食无忧,滋润得很。谁知堂兄肚子里的算盘是十三架,籍口料理香港几笔琐碎尾数,慢几天动身,先行一步的家人刚搭上飞机,他立马改道返回汕头,只身留下来以命抵债,换取一家仔免受血灾之难。他净身焚香,叩拜祖宗,再写一封柔情似水的家信托账房先生寄往美国。”
刘衍文戛然收住口,眼角噙着小许泪珠,堂兄是恶人,也是可怜人,他是个怪胎,又很明白事理。后人记载刘氏族谱,其人其事想必花费一番心血。
阿香姑娘走进餐厅,低声询问:“菜凉了,要不要拿回厨房热一下?”李敬儒摆摆手,他和神父四目相对,若有所思。
刘衍文自付片刻,又开口说出他堂兄最后的下场。
农民冲进刘家大院,堂兄戴瓜皮缎帽,穿长袍马褂,脸上堆满笑容,坐在太师椅上视死如归。改工作组选择祠堂前旧戏台上,接连开三场批斗大会,给翻身的贫下中农诉苦陈冤,义愤填膺的农民兄弟打断堂兄一条腿,张寡妇对准他白嫩嫩手臂发狠地咬一口,明明白白凿下小半圈鲜红齿印,两天后,判决书公布,堂兄罪恶累累,馨竹难书,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村里青年民兵卸下一大块门板,抬着堂兄去枪毙,“午门”定夺村口一片乱山岗。
消息一经传开,四乡八里赤足种田人如涨大潮汹涌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将刑场围个水泄不通。按耐不住的亢奋像一股无比强大的电流迅速击穿人群中的所有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正午阳光直射下,他们汗流浃背,脸庞通红,激情澎湃,不断振臂高呼,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剥削阶级。
泠沐森森2023-02-12 14:12:50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