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一十一）
同上海瑞庐的格局一样，底层主要安排大小客厅和一个阅读室，或称小书房，若沿袭英国人的叫法，应该称呼晨室，才较为恰当，它是专供女主人早晨在花园里散步后小息的地方，通常布置得非常具备女人味，与男主人书房的风格截然不同。
夫人在的时候晨屋的摆设相当简洁，一套印尼产藤沙发，小巧玲珑，舒服，墙角花几上一只透明玻璃花瓶，春插百合，夏插茉莉，秋插黄菊，冬日则是一支墨绿的状元竹，便可了事，偶尔也会插上一、二枝黄玫瑰调节调节，但次数又不多。照夫人的理解，鲜艳夺目，固然美不胜收，一旦太滥了，反而使人感到粗俗，轻浮，反衬素色的长处，冰清玉洁。
以前李敬儒在上海做事，汕头市瑞庐的晨室是夫人和女儿一统的天下，夫人喜欢在晨室里给女儿讲童话，白雪公主、红舞鞋，还有阿拉伯神灯，等等……在女儿眼里她的母亲慈祥、博学，她的声音轻柔动听。每一个星期天早上，夫人必定起个早早，收掇妥当之后，牵着女儿的手到园子里採花，所採的花还挺有讲究，必在花枝稍上，尚存夜里的露珠，透明晶亮，再把花卉带进晨室，插入一只精美的花瓶里，花瓶又恰好放置于钢琴边的一只藤花架上，採花，插花，母女两人的感情已经在花香里酝酿个饱饱满满，弹出来的琴声宛如小河淌水，从十只手指间潺潺流出，这个时刻的晨室早就情意绵绵，待到外面铜铃响，母女才离开晨室，走向餐厅。
按瑞庐的规定，进餐时间一到，佣人只需摇铃便可，无须通报，刚开始的时候，夫人很反感，摇铃进餐，犹如唤狗进食，成何体统，拗不过李敬儒的习惯，当年他在英伦留学，寄宿的女房东就是一日三餐摇铃为号，日子长了，缺少铃声，胃口反倒不振，真的咄咄怪事，回国后这一个洋习俗几乎原封不动照搬照抄，生根结果。如今夫人偕着女儿飘洋出海了，铃声已就宣告失去意义，自然而然寿终正寝，晨室渐渐清冷下去，阿香每天打扫一次房间，打开一次门窗，透透气，兴意时也採几朵花插在花瓶里，往日的欢笑和甜蜜情意却永无法修复了。
瑞庐二楼大小五间房子，居于中间的大房间就是李敬儒的书房，主人一家大小的卧室集中在三楼，东侧是李敬儒夫妇的卧室，西侧是女儿的房间，二、三楼都修筑一个半圆形的大露台，俯视楼下翠绿园景，通往露台的房道很宽敞，墙壁上挂着中、西名画，厚实的地毡使客人浏览这些功力非凡的画作时，避免受到脚步声的影响。
阿香原想把小男孩安顿在三楼的西房，转念一想，有点欠妥，孩子还小，恐有闪失，再者房间的布局丝毫未动，依旧停留原状，浅蓝色的窗帘，白色窗纱，单人小铁床，书架上一本一本紧挨着的洋画册，摆在枕边的洋娃娃，这一切遵照老样，丝毫未动。这些年，李敬儒时不时走进女儿的房间，一坐就许久，一只德国造的座钟滴答滴答响着，很安详，他一脸惆怅，甚至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心地善良的阿香虽看在眼里，可是又无能为力，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悄然走开，假若改变西房的原状，不但无法冲淡李敬儒的思念，倒加重他的痛楚，人去楼空，那份凄凉对于何种人来讲都难以承受。
保住西房，好让主人去怀旧，或多或少减轻他心中的寂寞，这不愧是个良策。于是乎，“完璧归赵”的小男孩的房间顺理成章退到二楼的一间客房，在大书房的左旁。阿香轻手轻脚安顿好孩子后，门，一声不响关上，屋子里一盏柔和的床头灯照在孩子的小脸蛋上。
在楼梯口，阿香吃惊地看见李敬儒和神父一前一后走进二楼的大书房，此刻，恰恰是午夜十二点，餐厅里一桌丰盛的饭菜正候着呢。宾主两人的脸庞上不约而同地罩着一层令人费解的凝重，步子缓慢沉重，他们分明是走进书房，怎么给人的感觉仿佛走向墓地，与一位故人告别。书房门口，他们两人默默不作响停下脚步，无言对视，在互相交织的眼光中揣摩对方的心态，接踵而来是两人的嘴角凄然地咧出一丝苦笑。
推开书房的门，皎洁月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静悄悄流进屋子里，洒满一地银光，夜风卷起的窗纱轻轻抚摸挂在墙壁上的一幅人物肖像。准备通报开缮的阿香这当儿刚好走到书房门口，肖像自然落入她的眼帘，她每天进进出出书房好几次，打扫卫生，送茶送水，却没有见过这幅人物肖像，画面上是一个五官姣美的年青姑娘，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身段轮廓十分清晰，她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侧着脸默默凝视窗外的夜景，淡淡的忧伤弥漫着整个画面，一把小提琴抱在她怀里。阿香内心一振,蓦地想起，进门时的神父不也是带着一把小提琴。
她听见李敬儒对着神父低声说道：“我竟料不到，你老兄居然还有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不敢当”。神父沉思片刻道：“可惜红颜薄命，此劫难逃”。李敬儒顺口又补上一句：“天命难违啊”。
阿香一边听一边回想，她是明白人，不想搀嘴。其实她心中有数，主人和神父这几句话印证她先前的预测。她总觉得二楼的大书房深藏着一个神秘的谜，记得那一年初冬她父亲病故，大慈大悲的李夫人一下子许她七七四十九天丧假。守灵，下葬，做佛事，待到父亲的丧事料理妥当，立即折身返回瑞庐，却不知何故，她老是疑心，就在她回家奔丧的这段日子里，宅子里好像发生一件大事情，然而，所有的人一律缄口不言，都是有意瞒着她，她费尽心思旁敲侧击，还是一无所获，凭直觉这件被隐瞒的事情与大书房息息攸关，这扇门里锁住一个巨大的秘密。她真想透过钥匙孔往里面窥视，探个究竟，当然是徒劳的举止。今夜书房里突然挂起一幅肖像，让她本能意识到肖像上的年轻姑娘应该跟这个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两个男人绝对不会凄然对视，任凭时光在自己身边静静流逝。
阿香忍不住走进李敬儒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道：“菜快凉了”。这顿迟开的晚餐早已安排就绪。
夫人在的时候晨屋的摆设相当简洁，一套印尼产藤沙发，小巧玲珑，舒服，墙角花几上一只透明玻璃花瓶，春插百合，夏插茉莉，秋插黄菊，冬日则是一支墨绿的状元竹，便可了事，偶尔也会插上一、二枝黄玫瑰调节调节，但次数又不多。照夫人的理解，鲜艳夺目，固然美不胜收，一旦太滥了，反而使人感到粗俗，轻浮，反衬素色的长处，冰清玉洁。
以前李敬儒在上海做事，汕头市瑞庐的晨室是夫人和女儿一统的天下，夫人喜欢在晨室里给女儿讲童话，白雪公主、红舞鞋，还有阿拉伯神灯，等等……在女儿眼里她的母亲慈祥、博学，她的声音轻柔动听。每一个星期天早上，夫人必定起个早早，收掇妥当之后，牵着女儿的手到园子里採花，所採的花还挺有讲究，必在花枝稍上，尚存夜里的露珠，透明晶亮，再把花卉带进晨室，插入一只精美的花瓶里，花瓶又恰好放置于钢琴边的一只藤花架上，採花，插花，母女两人的感情已经在花香里酝酿个饱饱满满，弹出来的琴声宛如小河淌水，从十只手指间潺潺流出，这个时刻的晨室早就情意绵绵，待到外面铜铃响，母女才离开晨室，走向餐厅。
按瑞庐的规定，进餐时间一到，佣人只需摇铃便可，无须通报，刚开始的时候，夫人很反感，摇铃进餐，犹如唤狗进食，成何体统，拗不过李敬儒的习惯，当年他在英伦留学，寄宿的女房东就是一日三餐摇铃为号，日子长了，缺少铃声，胃口反倒不振，真的咄咄怪事，回国后这一个洋习俗几乎原封不动照搬照抄，生根结果。如今夫人偕着女儿飘洋出海了，铃声已就宣告失去意义，自然而然寿终正寝，晨室渐渐清冷下去，阿香每天打扫一次房间，打开一次门窗，透透气，兴意时也採几朵花插在花瓶里，往日的欢笑和甜蜜情意却永无法修复了。
瑞庐二楼大小五间房子，居于中间的大房间就是李敬儒的书房，主人一家大小的卧室集中在三楼，东侧是李敬儒夫妇的卧室，西侧是女儿的房间，二、三楼都修筑一个半圆形的大露台，俯视楼下翠绿园景，通往露台的房道很宽敞，墙壁上挂着中、西名画，厚实的地毡使客人浏览这些功力非凡的画作时，避免受到脚步声的影响。
阿香原想把小男孩安顿在三楼的西房，转念一想，有点欠妥，孩子还小，恐有闪失，再者房间的布局丝毫未动，依旧停留原状，浅蓝色的窗帘，白色窗纱，单人小铁床，书架上一本一本紧挨着的洋画册，摆在枕边的洋娃娃，这一切遵照老样，丝毫未动。这些年，李敬儒时不时走进女儿的房间，一坐就许久，一只德国造的座钟滴答滴答响着，很安详，他一脸惆怅，甚至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心地善良的阿香虽看在眼里，可是又无能为力，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悄然走开，假若改变西房的原状，不但无法冲淡李敬儒的思念，倒加重他的痛楚，人去楼空，那份凄凉对于何种人来讲都难以承受。
保住西房，好让主人去怀旧，或多或少减轻他心中的寂寞，这不愧是个良策。于是乎，“完璧归赵”的小男孩的房间顺理成章退到二楼的一间客房，在大书房的左旁。阿香轻手轻脚安顿好孩子后，门，一声不响关上，屋子里一盏柔和的床头灯照在孩子的小脸蛋上。
在楼梯口，阿香吃惊地看见李敬儒和神父一前一后走进二楼的大书房，此刻，恰恰是午夜十二点，餐厅里一桌丰盛的饭菜正候着呢。宾主两人的脸庞上不约而同地罩着一层令人费解的凝重，步子缓慢沉重，他们分明是走进书房，怎么给人的感觉仿佛走向墓地，与一位故人告别。书房门口，他们两人默默不作响停下脚步，无言对视，在互相交织的眼光中揣摩对方的心态，接踵而来是两人的嘴角凄然地咧出一丝苦笑。
推开书房的门，皎洁月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静悄悄流进屋子里，洒满一地银光，夜风卷起的窗纱轻轻抚摸挂在墙壁上的一幅人物肖像。准备通报开缮的阿香这当儿刚好走到书房门口，肖像自然落入她的眼帘，她每天进进出出书房好几次，打扫卫生，送茶送水，却没有见过这幅人物肖像，画面上是一个五官姣美的年青姑娘，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身段轮廓十分清晰，她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侧着脸默默凝视窗外的夜景，淡淡的忧伤弥漫着整个画面，一把小提琴抱在她怀里。阿香内心一振,蓦地想起，进门时的神父不也是带着一把小提琴。
她听见李敬儒对着神父低声说道：“我竟料不到，你老兄居然还有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不敢当”。神父沉思片刻道：“可惜红颜薄命，此劫难逃”。李敬儒顺口又补上一句：“天命难违啊”。
阿香一边听一边回想，她是明白人，不想搀嘴。其实她心中有数，主人和神父这几句话印证她先前的预测。她总觉得二楼的大书房深藏着一个神秘的谜，记得那一年初冬她父亲病故，大慈大悲的李夫人一下子许她七七四十九天丧假。守灵，下葬，做佛事，待到父亲的丧事料理妥当，立即折身返回瑞庐，却不知何故，她老是疑心，就在她回家奔丧的这段日子里，宅子里好像发生一件大事情，然而，所有的人一律缄口不言，都是有意瞒着她，她费尽心思旁敲侧击，还是一无所获，凭直觉这件被隐瞒的事情与大书房息息攸关，这扇门里锁住一个巨大的秘密。她真想透过钥匙孔往里面窥视，探个究竟，当然是徒劳的举止。今夜书房里突然挂起一幅肖像，让她本能意识到肖像上的年轻姑娘应该跟这个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两个男人绝对不会凄然对视，任凭时光在自己身边静静流逝。
阿香忍不住走进李敬儒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道：“菜快凉了”。这顿迟开的晚餐早已安排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