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关于黄焖鸡的记忆

楼主:程晓枫 字数:2830字 评论数: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在中国北方城市,但凡有点烟火气的地方,方圆一公里之内必能看到黄焖鸡米饭的招牌。临着街面的门店,小区楼下的摊点,城乡结合部狭窄逼仄的握手楼之间,甚至一些小商场餐饮层的商铺,都会飘出那种浓油赤酱、粗野霸道的香味,仿佛一夜之间,某种不必言明的约定私下达成,黄焖鸡就在城市的夹缝中蛮横疯长起来。
粗瓷的砂锅,掀开盖子后热气扑鼻,青椒土豆和鸡块炖在一起,是黄土地的颜色。有时遇上一些店家还会放上香菇,切成半朵半朵的小块。一锅乱炖,汤浓肉烂,米饭在一旁显得雪白晶莹,浇一勺到碗里,吸饱汤汁的米饭激发出碳水固有的香味,颗粒间带着谷物的韧性。黄焖鸡往往价格低廉,荤素搭配,有汤有饭,二十块钱差不多可以封顶,轻易就能安慰一个市井间疲惫的灵魂。
一种食物概念的建立与它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密切相关。同样的食物,今昔概念上的不统一会造成现实与记忆的落差,落差中失却的部分则会构成一种诱惑:记忆的诱惑——于是人们总是执迷于曾经,执迷于失落,执迷于不可得。诱惑是生在记忆中的癌细胞,从暗处悄然滋生,爆发时将沉湎于记忆的人一把推醒。诊断结果通常是记忆在溃败,知交在零落,通过回忆的化疗,人们消瘦、苍白、脱发,最终看清记忆的诱惑是一种不能治愈的绝症。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黄焖鸡与我自小概念中的黄焖鸡千差万别,我的味蕾对黄焖鸡最初的记忆来自外公。小时候每逢过年,母亲都会在年夜饭上端出一份黄焖鸡。与一锅炖的黄焖鸡不同,母亲做的黄焖鸡只有鸡肉,没有配菜,肉眼可见的扎实。做好了盛在镶蓝边的搪瓷盘子里,黄澄澄地端上来。鸡肉被蒸得酥烂爽滑,入口即化,那种能在上颚盘旋几日的香气令桌上的七盆八盏瞬间失色——是的,我对黄焖鸡的概念一直停留在这个层面,以为黄焖鸡就是颜色黄黄的酥肉,直到后来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时值黄焖鸡米饭遍地开花地流行起来,才发现原来普遍意义上的黄焖鸡是酱油焖出的鸡块。而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母亲不再做她的黄焖鸡,至此黄焖鸡的概念在我的记忆中被改写,像是经典小说的荒诞续篇。
小时候住在乡村,家家户户都养着几只鸡,房前屋后,并不圈起来。白天绕着屋子,觅食和追赶。散落的稻谷,门前小河沟里的鱼虾,都是鸡们的美食。到了黄昏,或逢雨天,便会让它们归笼歇息。每到这时,母亲站在青石阶唤鸡回笼的声音便会在老屋上空回荡,“咎~~罗罗~~罗……”
农家的土鸡,都是从孵化开始养起。刚孵出的小鸡,毛茸茸、圆滚滚、肉乎乎,成天跟在母鸡的屁股后面,每遇爬不上的坡、过不去的坎,“叽叽、叽叽”,小鸡们急切的求助声把小院也变得分外热闹。
儿时的乡村,物质相对匮乏,杀鸡是只有逢年过节或招待重要客人才有的程序。乡下笑人吝啬,俗语曰“问客杀鸡”,意即在招待客人方面不讲究。及至读大学时,农村条件渐渐好转,一年回家两次,都会享受到“杀只鸡”的待遇。
青椒黄焖鸡,便是周口乡土菜谱中招待贵客的一道名菜。遇有客至的清早,父亲便会用黄杨木扁担,左右各挂一自箍木桶,到村头老井里挑水,挑满一缸水要走四个来回。用罢早餐,照例是父亲烧水,母亲到鸡笼,挑个头肥、刚下过蛋的鸡,现杀,现褪毛,将整鸡在柴火上再炙几遍。柴火炙烤的目的,一可去除难以用手褪去的细毛,二亦也可烤鸡皮至焦黄,炒出来更香。
做青椒黄焖鸡,除用柴火、老灶、三黄鸡三要素外,另一诀窍在青椒的选择。不能用灯笼一样的彩椒,不能用外面买的长长大大,没有辣味的“良种辣椒”,一定要本地产的,长得歪歪斜斜的土辣椒,这样做出的菜,才够辣够野。
有了道地的食材,具体做法其实简单,现榨猪油热锅,将老姜、大蒜子、花椒榨出香味,放鸡块,加生抽煸炒后加入青椒段,高汤焖煮十分钟左右,加盐调味,即可出锅装盘。脆爽甘甜的辣椒、焦黄鲜嫩的鸡块,拌着香浓的汤汁,是最好的下饭下酒菜。
上得桌来,也有讲究。故乡人家好面子,在物资贫乏的年代,省口待客是常事,最好的自要留给客人。鸡头一般敬桌上年纪最长或者身份最尊贵的人,鸡腿总是留给年纪最小的,鸡爪则分给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因爪子寓意“多抓钱”。曾祖父在世的时候,鸡屁股是他的最爱。小时候吃鸡腿,长大了吃鸡翅,到老了吃鸡屁股。或许,小小的一只鸡里,也蕴含着人生不同阶段的滋味吧。
母亲做饭的时候总系一条深蓝色的粗布围裙,站在狭窄的灶台前面,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发亮的锅铲。灶台一侧伸出细长的台面,排队一般堆满了过年的各种吃食,风干好的鸡肉,炸得酥脆的萝卜丸子,卤好的牛肉和松花蛋拼成一盘,腐竹早早浸在水里泡发,褶皱一点点地舒展开来,松软地布满整个碗面。母亲上身穿着靛蓝色的罩衫,比围裙的颜色要浅一些,领口露出棕色的毛衣领子,针脚细密,是最普通的平针。她被一圈食物围在中央,饱满朴实得像一个传统的春节。初二的年饭总是母亲主厨,我坐在堂屋看不断重播的央视春晚,在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拣一块炸好的麻花,满心欢喜地等着开席。
黄焖鸡是压轴的一道菜,端上桌后会先扣在白瓷碗下面,直到所有人碰了杯才把碗掀开,冷掉的鸡肉会有腥味,如此则可保留最多的热气。吃黄焖鸡要用汤匙,筷子夹不起酥烂的鸡肉,吃的时候从碗底连着汤舀一勺,鸡肉浸出本味的汁水,黄亮黄亮的,空口吃也不会咸。年夜饭,总少不了黄焖鸡。
年饭多是母亲主厨,初二一早匆匆忙忙地赶到外公家,拎起锅铲匆匆忙忙炒几个菜,西芹百合炒一盘,尖椒肥肠炒一盘,莲藕“嚓嚓”地切成片,白灼之后浇上糖醋汁,又从外面买来熟牛肉和卤好的鸡鸭,很快拼出一桌的饭。
北方的冬天总是干枯而萧瑟,偶有一两场雪点缀几日,也迅疾地败为街边腐烂的泥。不知何时开始我对过年失去了兴趣,慢慢习惯了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交给另一个城市,过年回家时只是陪母亲坐在堂屋,沉默着把春晚看了一遍又一遍。
如果说父亲是伟岸的山,那么母亲就是温暖的泉。从初生时,母亲就哼着歌谣细说着言语,像溪流一样涓涓潺潺,安抚着我们初睹世界的惊诧。这样的话语一直萦绕在我们耳畔,出门时的嘱咐,月台上的叮咛,电话线那头的思念,我们起初年少说这是唠叨,如今长大成人才明白,这就是爱,是家,是独一无二的情感。
父亲总是把最好吃的默默留给我们,母亲便总是把最好吃的夹到我们的碗里。
车票买好了吗?妈妈肯定早早的就在问了吧,早早的做好腊肉等着你回家呢,等回到家,除了母亲热忱的拥抱,还有一桌好饭菜吧。
纵然学业繁忙,工作辛苦,也要经常和母亲报备自己的境况,跟她聊聊天,让她知道你是平安的,并且没有她在身边照料你,你也过能把日子过的很好。多锻炼身体,多吃健康的食物,多读一些有益的书籍,是对她将你带来人世给你全世界最热的爱的报答。
回家多吃些母亲的饭菜,夸夸她能干又美丽,她一定会很幸福的。
我走在城市的街头,夏天还在头顶茂盛地蔓延,一抬头就能闻到桂花树浓醇的气味,举目望去,看不到一片落叶。
人总在落差中失望。觥筹交错之间,“身体健康”还不是一句安慰他人或者自我安慰的虚言。“记忆的本质是一种异己力量,它像一个残酷的诱惑者,为你提供现实中某种企望不可实现的证明。”母亲做的黄焖鸡不可替代,亦不可复刻,我安静把菜谱合上,任它在记忆中失落。
程晓枫2022-10-20 11:10:14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