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十)

楼主:泠沐森森 字数:1931字 评论数: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主人李敬儒已经站在台阶上静候客人的到来,按理讲,久别重逢,必有一番感情激动,起码也得有几句客套、几句寒暄,宾主两人一言不发,默然对视。李敬儒的气色和神情比神父原来预料的尚好一些,稍稍苍白的脸上依故挂着神父早就熟悉的自得且略带傲慢的表情,在这背后又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种不易觉察的悲伤,他俯下身子看一看女佣阿香怀里的孩子,嘴角一咧,露出一丝苦笑。几十年的交往,对方的个性、爱好、思维方式,相互都非常了解,连为人处事的某些细节,套路都熟记于胸中,通常的礼仪,俗节已成了拘泥于陈旧、迂腐,宾主之间的情感始终诚挚不渝,神父才心甘情愿冒着风险将孩子原封不动送回汕头,若借用周勤生的讲法,是完璧归赵。
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一盏名贵奥地利水晶灯洒下的柔和光线,使一身倦意的神父一刹间感到分外舒畅,跟上海的瑞庐相比较,埃德华神父更加喜好汕头的瑞庐,汕头的瑞庐愈适合居住生活,上海的瑞庐排场太大了,装饰和摆设过份奢华,总给人带来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活像终日漂浮在云端上。这样讲并非意味汕头的瑞庐过于简朴,换一个角度看,汕头瑞庐无论如何算得上本埠一处大宅,屋里的沙发,家具等等都是所费不赀的。李夫人又常年居住在汕头,屋子内外时常收掇得井井有条,该简就简,该点缀就点缀。并且李夫人特别爱护花卉,从大客厅到小客厅,从卧室到书房,一年四季从不缺花。那一年,神父恰到汕头教区巡视,应主人之邀,在瑞庐度过整整两天,亲眼目睹夫人的插花技能,真使他赞叹不已,她十只手指敏捷、灵巧,抽枝弄花非常娴熟,花瓶,花篮放置的角落很有选择,不仅气派,颜色的搭配也恰到好处,该浓妆的自然摆上玫瑰,姹紫嫣红,该淡抹朴质一点的,摆上一盆丁香之类,清香脱俗,夫人一年之间在上海呆的时间不多,她嫌上海菜不合口味,煮鲤鱼要放一匙红塘,吃不惯,碰上要办的事情她才会赴上海处理。上海的瑞庐基本上是李敬儒居住。
李敬儒天生好客,加上留英四载染上绅士派头,更爱摆阔气,只消心血来潮,上海瑞庐的大管家立马把一大叠印工精美的请贴发放到四面八方,花钱阔绰是这位仁兄的秉性,苦着下面一大群佣人,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忙得团团转,打扫客房,布置客厅,庆幸被邀请到瑞庐参加舞会,生日派对的客人,全都是政界、公商界、文化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尊贵,李先生还不遗余力劝说他们留在府上住一宿,痛痛快快消夜、消魂,这又是从英国遗老遗少那里学来的习气。
李敬儒当初修建上海瑞庐时心中已经有底了,此庐一无历史渊源,二无北欧风光如画的庄园田野,靠的是十二分的豪华富丽去博取客人的垂青,好好让客人打心眼里感受主人的诚意和慷慨,所以当年建筑上海瑞庐时他确确实实不惜千金,夫人看他喜幸也就一言不吭,由着他去。
汕头瑞庐是李家发迹的地方,取瑞冠庐是老太爷在世时拟定的门坊,“瑞”,乃吉祥之意,瑞雪兆丰年,瑞物万种,“庐”舍也,李敬儒一年再忙,不能不抽空返回汕头一、二次,多则三、五次,祭祖拜神,偶尔趁兴摆上几桌好酒菜,邀上一班旧日的朋友,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却又不着边际大摆一场山海经,如果心情再好,他也会发一回少年狂,跟青年人一样搞个啥名堂的派对,哈哈大笑地玩一玩,他动动嘴皮,剩下的东西夫人一手操办,换被罩,搬沙发,铺地毡,洗洗刷刷,她从容不迫指挥下人,一紊不乱,短短几天功夫即把瑞庐装扮成花团簇拥的夏宫,深得客人们的赞赏,那年头被邀请进瑞庐参加盛宴的汕头人不能不自引为荣,赴宴的客人们除了品尝各款美酒佳肴,还有淑女和细腰,夫人本人礼数周到,应酬大方得体,三流九教之间她游刃有余,魅力四溢。
如今夫人一走,花团簇拥的时代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汕头瑞庐的情形可想而知,每况日下。不过,大客厅里的摆设一件没少,且一尘不染,静悄悄地呆在原地。看得出,眼前的瑞庐还算平静,外界的冲击尚未来临。阿香手脚勤快,吃苦耐劳,怪不得夫人放心将先生托付于她。为了迎接孩子,阿香已经忙了好多天,里里外外,清扫个一干二净,大冷天的她一头汗水,一脸灰,李敬儒大惑不解地说:“不就是多了一个孩子,你何苦!”
她笑而不答,瑞庐这几年恍惚快沦为一座荒宅,静寂无人气,园子里的树木、花卉缺乏照料,低垂摇曳的枝叶交叉错杂,在斜阳下空洞洞的一个躯壳。李先生这一阵子,终日郁郁寡欢,要么无端发火,动辄发脾气。他变了,变得更多愁善感,然而,更多时候是沉默无语,神不守舍,在日落的余辉里他会久久地低着脑袋,像在用心琢磨一件事情,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时,眼神却是发呆,恰恰证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他这种人最难拗的莫过是寂寞。她一心一意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瑞庐能来一个孩子,一个小生命,不计近亲远房,也不计较过继和抚养,能够得到一个活蹦蹦的孩子就行,夜深人静时,孩子的哭闹声全给这栋老宅送来活力,驱掉一身晦气,重新点燃它往日的朝气。
泠沐森森2022-10-18 01:50:01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