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狡黠遇见厚黑

贾雨村是《红楼梦》里儒生的代表，深得贾政赏识，所以贾政愿意为他谋得复职出力，由此贾雨村方能到温柔富贵乡应天府任知府，这才有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我们今天要摆的龙门阵的由头。
曹雪芹对所谓儒生基本是持否定态度的，从贾雨村人物的设计可以窥见一二。贾雨村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胡州人氏（原文如此），只从字面看名、字、号很不错，其实隐藏的含义就不怎么样了。脂砚斋的评语是这么批的（方括号内为脂批）：贾化【假话，妙！】，时飞【实非，妙！】，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胡州【胡诌也】。脂砚斋是公认最了解曹雪芹的人，或者有人干脆认为脂砚斋就是作者本人。脂批对贾雨村姓名这样批注，应该是靠谱的。试想，如果作者对贾雨村持肯定态度，或者没有全盘否定，是不会如此设计的。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学课本里有，想必大家都看过，故事情节不复杂，对人性的揭示却很深刻。故事的大概就是贾雨村恩人甄士隐的女儿被人贩子拐卖了，先卖给一个小财主冯渊，又卖给贾政的姨侄薛蟠，由此引发争执，薛蟠指使恶仆打死了小财主，掳了女孩子扬长而去，苦主告到了贾雨村的案前。贾雨村先是义愤填膺的喊打喊杀，后被自己手下的一个门子（官衙里负责通传的杂役）拦下。原来这个门子还是雨村的旧识，贾雨村淹蹇葫芦庙时门子原是庙里的小沙弥。在得到沙弥小门子的指点后，贾雨村大事化了，稀里糊涂的枉判了此案，保全了薛蟠，卖了一个大人情给贾政。所以此回的回目叫“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我想掰扯的是贾雨村和给他出谋划策的那个门子，在乱判葫芦案的前前后后，先是同流合污，然后各怀鬼胎，最终门子的“狡黠”没有斗过雨村的“厚黑”，门子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倒落得一个发配“远恶军州”的下场。摆这个龙门阵，就是试图聊出一点新意，尤其是聊聊像门子这样，自以为和大人物有特殊关系的小人物，在和雨村这样的伪君子相处共事时该怎么选择，是“为敌”还是“为友”？或者是作其他的选择？
如今且说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原告是死者仆人，大略情况叙述后告曰：“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先主感天地之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签发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退入密室，只留门子一人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脂砚斋在此批曰：【语气傲慢，怪甚。】。其实不怪，孔子早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特别解释一下，这里的女子不是指所有女性，人们往往误解孔子，他说的女子特指“人主”身边的臣妾。门子的表现妥妥的小人嘴脸，雨村现在是知府，就算他仍然落魄，你就可以如此不逊？门子对雨村的不逊，已经埋下招祸的伏笔了，何况雨村也算不得君子。雨村道：“却十分面善的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脂砚斋此处批曰：【刺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门子是葫芦庙的小沙弥，庙烧了无处安身，想着官衙门子还轻省热闹，于是蓄发充了门子。这里我要说两句自己的看法，知道别人的秘密，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尤其是别人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贾雨村当初落魄时的不堪，得到恩人帮助后的不辞而别，这些都是雨村不想让人知道的，而且他也认为别人不知道，结果现在来了一个知根知底的门子，如果是各位看官遇见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处理与门子的关系？所以像门子这样，因为知道别人底细而待人不恭不逊，确是“自招其祸”之道。写到这不禁想起三国的许攸，他对帮助曹操打赢官渡之战确实是有大功的，但致命的是在立功之后，对曹操缺乏起码的尊重，张口闭口喊曹操“阿瞒”，太老滋老味，典型的“夸能侍才”之人，最终送了性命。
凡是小人都是不笨的，否则做不了小人，但是他们的聪明多少带着些邪气，总是透着与正直善良的对抗，所以他们的那点机灵只能称之为狡黠。此时雨村面对的门子就是这么一位，雨村想起门子是谁，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脂砚斋批曰：【妙称，全是假态。】。看见没有，这就是雨村比门子高明的地方，没有呵斥，没有不快，就是有也隐藏极深，脸上春风一片。不仅如此雨村还让门子坐下说，门子不敢，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脂砚斋批曰:【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雨村又道：“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门子听如此说，方才告了座，斜签着坐了。各位看见了，门子还知道有些畏惧，“斜签”着坐了，既然如此，开头何必说话刺心傲慢呢？这里脂砚斋有批曰：【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书中没说什么故事，但想必不止认识这么简单。雨村待门子坐下后问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居然不知，门子接着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于是门子取出护官符给雨村看，打死人的薛蟠所属之薛家赫然在列。雨村见如此，便笑问门子道:“如系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得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此处脂砚斋批曰：【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于是门子把整个故事细说一遍，拐子怎么拐人，怎么先卖苦主，又卖薛蟠，意欲卷了两家银子跑路，两家怎么各不相让，薛蟠怎么喝令豪奴打死苦主，然后没事人一样走路了。末了门子揭开让雨村最难漠视的谜底：“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小名唤英莲的。”脂砚斋此处批曰：【当心一脚！】。可不是嘛，当初如果不是甄老爷赞助雨村盘缠，雨村如何能够进京赶考得中进士？当初雨村不辞而别已经失礼在先，这次恩人的女儿又遭大难，雨村如果良心尚存，当有所作为，可惜雨村接下来的嘴脸，只能用无耻厚黑形容了。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如何如今才卖？”于是门子仔细的解释了人贩子的业内规矩，又感叹英莲身世可怜，原本第一个买英莲的小财主是真喜欢英莲，本能够成就一段好姻缘，可惜拐子又卖给了薛蟠，想薛蟠豪富之家，怎么可能珍惜英莲？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翻成个没注意的人了？”脂砚斋评曰：【利欲熏心，必至如此。】门子继续道：“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系贾府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此处脂批【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雨村接着说：“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脂批【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脂批【奸雄】“岂可因私废法。”脂批【奸雄】“是我实不忍为者。”脂批【全是假】。上面这一段原文和脂砚斋批语，活脱脱画出贾雨村的假，脂砚斋连用三个【奸雄】批语，可见厌恶之情。门子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门子的一个冷笑，已经看穿了雨村的虚伪。门子接着说道：“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此处脂批云【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这里有个问题，就是门子明知道雨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主动撩拨呢？我想除去脂批说的【恃才夸能】这种人人皆有的毛病，还有就是门子可能认为雨村的底细自己知道，在自己面前硬不起来，可以在雨村这里捞一点好处，而且可以是很大的好处，不然解释不了门子的行为。但也是因此，门子走上了“作死”的道路，他可能不知道，任何一个见识了暗黑的“读书人”，一旦决定在“暗黑”的路上走一遭，都是极其危险的人物。正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接下来门子为雨村设计了一个虽然荒唐，却可以了结此案的主意——拿几个薛蟠的家人来“拷问”，门子私底下教他们，让他们回说“薛蟠暴病而亡”；然后雨村在公堂之上扶乩，让乩语显示，小财主冯渊与薛蟠系前世夙孽，原应了结，薛蟠已经被冯渊追索而亡；事情皆因拐子而起，拐子要依法严办，给冯渊家多多判些烧埋银子。门子判定，冯渊家没什么要紧的人，有了银子也就没什么话说了——门子问雨村道：“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伏口声。”雨村能斟酌什么呢？无非在门子面前惺惺作态，为自己挽回些许颜面，不能显出面对“死局”手足无措的尴尬。第二天，雨村升堂，“拷问”的结果一如门子所言，可见门子不仅情报工作到位，而且对双方的心理把握十分精准——薛蟠家人无所谓，毫不让步，但钱对他们正如护官符所说“珍珠如土金如铁”，绝对不是问题；冯渊家人面对亮闪闪的银子是可以让步的，冯渊是孤儿没有亲人了，所以他叫冯渊（逢冤）——雨村完全按照门子的设计“稀里糊涂”的了结了此案。完事后雨村第一时间修书两封，分别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薛蟠舅舅），无非卖个人情说：令外甥之事已经了结，不必多虑云云。但对恩人一家，没有任何交待，他第一次任职时，是巧遇过恩人家人的，那次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娶了甄士隐的丫鬟娇杏。既然知道甄士隐出家，甄夫人艰难度日，现在知道了他们女儿的下落，怎么也要干点什么吧？可是贾雨村什么都没有做，“炎凉”二字被这个“读书人”演绎的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