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诗稿(12首)

楼主:罗锡文 字数:4504字 评论数:12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城南】

城南,小调像孤冢上的荒草
前生残留的明月,正把
来世的乐音传唱。城南
披着斗笠从我身边路过的人
为一朵桃花而生
桃红灼灼,掀开迷岚
看一只眼睛
就会让另一只眼睛瞎掉

城南,一个已经氧化的名字
长出了翅膀,在怜悯和造孽之间
飞翔。墓志铭替它们的主人美容
半生前的某个黄昏
便是这张脸,被赐予意义
也被赐予虚荣,侵犯了
他高贵而庄严的名声

城南,马帮拖着蛮横的豪爽
让拳令的酒糟撒成
满天星辰。马背上
驮着的家园,让婴儿一声啼哭
就满腮髭须。一个少女
看见爱情时,才发现她
脱落的牙齿
铺满了山路

城南,我想起了你
坐在荷叶的船上,偷视荷花
粉质的子宫。蜻蜓蹩足的
热情,像上帝在时间的乳头上
找不到自己的嘴唇。水下
人世所有的污垢都存在了那里
你如一只蝴蝶
被自己的舞蹈窒息

城南,再也没有荣枯无序的野花
插在一支笔尖上成为图腾了
我们所记忆过的将永不再回
荒凉,正使诗歌感到了亲切


【宜宾大观楼】

它是一个曾经,是水墨的
半壁西南
还有半壁,捏合成这个酗酒的城市
剩下残屑,散落成人,常走常新的
他们的你们的亲戚
它还在品尝夜市里的
东街、酱香的流年、酸雨的残渣
和水东门码头上
哼着小调的老船

于是
一些不朽的名声劳累了半生
半世的屋檐,还在悄然抹泪
画栋衰老了,那些骨气支撑着寂寞
楼洞里,穿堂风摔倒了
有人走过
就看到风的尸体
像一条挂在墙上的皮鞭

它高不过一朵乌云
就耷拉在意会之外
斜倚栏杆的岁月,正把它修缮
一声青铜的咏叹
一扇脱臼的窗户
还有茶马道上的银铃
成为它漫长的涅槃


【五月,或某村庄】

我看见这蓝色的白昼像静止的火焰
从水底或油画里焚烧那座树梢上的村庄
在碾坊与森林相互摩擦的地方
那座茔丘像一声长叹,将未知的事物吐出
扣下死亡,一如白昼躲进自己的阴影

活着的人终于活到了盛极一时的五月
他们的脸是急于代谢的树叶,释放出
山野强大的夜晚,粮食坚硬的气味
他们裸露着贫穷的色彩,让它们榨出米酒
让又酸又甜的痛苦,分娩出这座村庄
他们活到了五月,五月是麦地金色的呻吟
在一小块一小块的风里衔接它们的节奏
我们所渴望的诗歌的子弹,就是麦粒
“向我开枪吧!”
“请以冰冷的灭绝覆盖滚烫的偷生!”

我看到被一弯新月砍伤的猎手
重新举起他的夜鹰、宝剑和湿漉漉的女人
他们将从奔腾的肉体里分辨群星
我看到一头水牛,它使所有的意会庄严
并在庄严中让忧郁吹响一支竹笛
我看到这些旋律的犄角、四蹄和尾巴
在五月老树般的深沉里悠扬地凝固
我还看到那块旋转的坝子
其实就是一块长方形的、被缩小的天空
它通过铜鼓和舞蹈,敲开了审美的真相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这样一个村庄
它失语之时,我将着手建筑我们共有的晚年
我们的子嗣是不死的
他们像绿色的野火一般蔓延,五月一样发烧
在他们季节性的感伤里,参差不齐的蒙昧里


【川南,牌坊】

记忆镶嵌的时空,褒有
川南淡青色的忧郁。细腰肥臀的女子
逃入桑麻或盘坐在残垣里
看她们手工制作的荒田薄土
如偏僻的青春投影在
天上的疤痕

痉挛如舞蹈的雕花
石头里活动的野兽,联手
为贞节捧场
它们一出生在时间里
就让时间成为鞭影
头发里迷途的女子依然老去
如花一般盛开的皱纹
成为后世喋喋不休的景致

寂寥的民间和它的艺术
总以轻佻的姿态骑在
光阴的脊梁上
旷野,也总能找到时机掩面而泣
在山水阴阳两边
谁是那些坚硬词汇的疑问
伟大而残忍的造型
谁能说
那不是由白骨和青丝构成

鸟粪是所有智慧失败后的灰烬
水斑是无数女子青黑的眼袋
她们从历史的后花园
投掷过来的一组白云
一摇晃,就是爱与恨的废墟

落日恢复了喀斯特的骨架
川南已经领教了的自卑
在惊慌者那来自远方的情歌里
偷窃那些曾经
与时间正面对抗的
爱情


【落木柔】

这些梦幻的残骸在哪里屹立
这些缤纷的佚名在何时重唱

睡眠之前的水和空间
将肉体占领。你我
只是情绪中的
一个迷恋舞蹈的关节

上苍赐予你幽香的形式
长爪子的眼眸、大腿和胸上
盛开的原罪之卉
黑夜将你修复
功德无量的明月将你窝藏
上帝就坐在你的腹腔里
像一个乳色的婴儿

在残阳和水晶鱼的身后
你眼睛的气息,我凝视中的
无底的潮水
触及神圣、宽怀和无数
失声的嘴唇

梦幻即永恒?是不是
落木柔遁入了无常的烈酒
就使仰望背影成为更加妥帖的结局
梦幻如数码
清晰而没有底片将你我吸收

在507号吉祥的门前,我们
以彼此的目光击毁了自己
那些丢失道德和廉耻的硅光
沉寂在肉体起火之后,犹如
热情的垃圾,在角落熠熠闪光

当我们醒来,梦
已经渡过河去
并在脚上飞奔
落木柔如一个不再返航的指望
悄然降下他阳光的旗帜
在我的青春安置已久的地方



【新村·雨】

那把伞的尸骨被谁重新肢解为一片空间
突然明亮在作为一个文字偏旁的新村
——我在川南拥有的记忆在雨中的部落
那些陌生的熟人何曾进入它的深处
把黄昏摊放在背影的尽头

梦笔直的嗅觉喷出了酒精
街边,或马路彼岸被卤香包围的岔路口
那个疯女人的吼叫喝下了它
对于她,比有梦者更能捕获到梦
就比醉者更能嗅出醉的快感

在市场庞大的臭气和青春的乳色之间
在多年的影厅和进行曲的网吧之间
我提着满口袋的空间
和一些与雨相依为命的尘埃
把永远无法成为报偿的凝眸
抹在荒漠的额上

雨,以它超越击败的阳光走向
冷静的长夜的神秘
在我走过两壁高墙夹击的巷道时
成为谜语的背面、一段友谊的意会


【城西老事】

一道习惯性被凌辱的漫长斜坡
像一段错误的背景在无休止地延续
一条条流向西边的街道是时间的方向
那些尘埃,被尘埃猜疑的房子
成为形象思维者最狭窄的轮廓

三岔道口犹如浅薄者唧唧喳喳的歌颂
他们记忆中的城西已被铲除了恩德
他们强硬的背影编撰了意识的形体
他们的晚餐是清晨漏网的太阳
他们共同孕育了孽子、阴沟和樟树的胡须

火车站的出口塞满蓄意的永诀
与毫无节制的忧伤所必须购买的远方
成年人匆匆路过,少年鬼一样徘徊
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的是女人
火车站是她们肆意释放的爱与仇恨

城西的另一处长坡像瘦人扁平的肚子
苍白的树棵,像肚脐般圆满的金石
齐整的是四季,在阴文的深处照耀着
一群穷人,而被穷人抬起来的城市
在这里,被摔成不可回收的垃圾

滨江的沙滩,必有一个夏天
向我抖擞了精致的裸泳者闪亮的午后
腥臊之后,鱼成为他们的祖先
住在贝壳里的原型,是你
还是那个美人在羊水里的姿态

农家乐是城西形而下的快活
有一个院子你永远将它视为己有
葡萄,水仙和鸢尾花是病毒感染者的空间
也是你毫无用处的沉默。享乐成全了
你,那块水塘打碎了你贞节的一面镜子

还有新村,它一劳永逸地等待
永远也等不到的一袭绝尘的词语,只等到
丁字路滑下雨云,却无人将它比喻成幻觉
而我们无数次重复叙述这些日子
用丁香、水鸟与落单者旋律中的阴影

还有那强大而持久的淡青色忧郁
像泪水扰乱了城西水泥一般的光线
我们沉睡其间的所有秘密
已经打马而过,并毫无眷恋
而秋天却在一本书上将它们泄露

如今我金发的晚年将使城西加倍地含蓄
并祝福最后一对叛逆者的约会安全
我看见了里尔克坐在生锈的石头里
最后一个遵守孝道的囚犯读着他的诗篇
二级公路的节奏是他们合伙的绝望


【致C·H·PP】

半截月亮,是酒杯里的冰块
两片乌黑的嘴唇交代了思想的痼疾
你的血液就是这冰镇过的酒
另一半月亮,成为你犯罪的武器

你的身子长出了木桩
黑暗按摩过的肉体残留在纸上
谁都清楚,在汗液里游泳的你迎上了黄金
吞金的时候,你被所有矿渣拥戴

躲在土地里研究黄泉的蚯蚓是你
你像没有骨头的尸体坐在蚕茧里
究竟是蚯蚓还是蚕茧
是你的分娩之母呢

隔日的花朵烧毁了庭院
水渍是天空的旧版,你亲手雕刻
一大把龙眼是众神丢失的眼球
心脏在种籽里发芽,你却在果实里睡眠

记忆催你老去
没有我你只有孤独
一次擦肩而过使一生脱臼
我不再记得你是泉水,还是陶罐


【川南小镇】

你的门在一把铜锁里
你的布谷在烟雨背后喊你
你的燃面是辣椒
朝天而舞的头发

我赶在秋蝉之前
采到了你更加清亮的民谣
你在常春藤老了之后
把一些乳香的低语,交给
最后一叶。我们
在苞谷酒赤裸的火焰
迫使梦让位之时,酣睡在
你西部简易的温暖里

背着古井的土唱一去不回
提着瘦腰的村姑也溜走了
你拉住坐在庭院里的黄昏
看几个老者
捂着缺牙的紫色葡萄

等千年的铁树开花吧
等万寿无疆的神龟开口吧
等你黑色的皱纹让岁月迷途吧
再用失声的短笛
应答你旧日失蹄的白骏马

你的炊烟是天使
一块搓衣板是圆肚皮的明月
几个孩子曾朝她撒过金色的尿水
今夜,你的窗户向我而开
如不见骨头的伤口
总使所有的回首
往高处行走


【致JTYR】

我琢磨着你,犹如拆迁着这个世界
而世界仍然如你的眼睛一样没有确切
这是老年天使般的城市
因躲避白昼,它折磨着自己
命运不停地旋转,你的脸是漩涡
你失去这个世界一样丢弃了这座城市

遥远的肉体像审美疲倦一样呻吟
手心里的青春百无聊赖地淌着虚汗
爱,有时是一种仇恨
它用非人道的占有,弥补它的忧愁
而青春就是你我之间一丝不挂的错误
之后,那些美再将这些错误祭奠

时间还在编制短暂的街道和川南的
人群,他们在黄昏里吞下了你
水东门在时间走过之后,把你关闭
喧嚣的广场,挪动着与你一样的步态
你的背影结束了时间最漫长的疑问
这三江码头,多像隐居已久的谎言

如今苍老抹去了你全部性感的手印
崇拜美的人们在你之后,又将你污蔑


【在某小镇的入口】

一袭长坡,倾泻出白昼青色的寂静
这潮湿的状态随着布质的鞋底,使发慌的日头
一落到坡下的入口,就成为泥泞
如我们童年所见惯的那些词汇
或倾斜的脸

树叶倒挂着时间、星星不足的睡眠
靠近秋天,或者与季节毫不妥协的果实
树与树之间的绳子,晾晒着时间最外在的形式
它们见识过某寡妇的脖子,
也见识过奴隶
或逃兵

吊脚楼上打开的那匹手绢接触到了本质
每一个男人阴性的欲望暴露在它
咬着牙齿的寂寞里。楼下,空气捆绑着的阴影
如我们这座随着溪流默默腐朽的小镇
既已说谎,何苦
重复青春

留下的,是矛盾着的真理
在小镇的入口,迎接
浸透着日常性罪恶的麻木
送走好人,然后将门窗纷纷关闭
在绝望回光返照之时


【新村与你】

在鼻翼最高处流淌着汗水的新村
就是你,已经凹凸不平的你
是目光的翅膀上迟钝而痴妄的
2003年的秋天,冬天火辣辣的长夜
在两排榉树叶般的睫毛下的新村
它一劳永逸的宁静开始拒绝
尘埃的撕扯,那只秃臀的黑犬
和它永生的对手——一只杂毛的老猫
剧烈而无上荣光的战争
它只认识你,你猫一样地
走过丁字路口

肉体在新村存活我们心悸地拥抱
所顾忌的由于在五体上投放到
我们熟悉之地的水泥地,被冷酷
所横亘的街道,再度成为肉体中
一条习惯性愁闷的柔肠。我们
共同在辣椒点燃欲火的夜晚
我们狂饮深秋或彼此的后半夜
在新村的所有肉感将我们认同
在岔道,在一座铁门前,阴影如启门的声音
一样闪烁。沉睡的后面,是你的本质的形态

校园再也不能上升到额顶之光
多情的,除了石头,就剩下一座座废墟
宁静继续它们清贫而茕茕的行吟
每一个词素在之前就已经宣布背叛
你还站在我诗歌的码头,或者
躺在我故事的木榻上,即将永逝于
所有定义和理论最无价值的喧闹之后
江月割裂了你,我就割舍了校园
像这尘世最温柔的距离所断开的
对狠毒的谎言,它们在那来世最抽象的
承诺之中,成为新村最实际的影像

新村是离别的内核,而内核
由土鲢鱼火锅和一盏瓜子构成
爱情是新村最后时刻刻意的躲藏
人世全部的浓缩,在一瞬间决定了你
痛苦那司空见惯的就是我们不再开花
就像凌晨我不再拥有你拥抱的睡眠
当记录中的细节换成一张车票
车票上的远方将记录你入世的自由
一道阴影落在了灵魂深处,分手
堂而皇之地与新村头上的阳光一同扩散

寒冷是一扇再也找不到出路的窗户
从沙滩的裸体上滑下去的江水
多么酷似壮年的爱情和水色的忧郁
你的游戏是你庄严而幼稚的往昔
你驱逐了新村正是它不变的臣民
我们的寂寞重叠,风与雨杂糅
我们的嘴唇仍对着美酒品尝暴力
我们用黄金般的欲望填满了欲望
就像新村重现充斥在眼里的
无数个陌生的景点和遥远的泪水
罗锡文2022-09-11 22:20:26 发布在 天涯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