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油柑铺

楼主:欧阳杏蓬 字数:8107字 评论数: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回到布吉,听到一个好消息:堂哥在凤岗油柑铺的台资纽扣厂打工,同学常福在油柑铺的浩然五金厂打工。原来我们这么近!心里有找到了队伍的感觉。
吃了早饭,拎上矿泉水瓶——水是在燕波宿舍里装的冷开水——没有人在意你喝什么水。沿着布吉到沙岭的路——我已经走了三回了,到沙岭十字路,往东边的马路走,直走就可以走到油柑铺。
路只有一车道,货车驶过,轰轰隆隆,扬起一团灰。路的两边都是灰扑扑的工厂,厂房没有深圳的气派,但数量多。我想,我应该早来这里,早一点找到堂哥和同学,就不会在深圳的路上一无所获的游荡一个月了。
进了油柑铺村,顺着村道,我很快在就找到了纽扣厂——离路口只有两间杂货铺。
上班时间,纽扣厂的两扇大铁门紧闭,外面也没挂“上班时间不准会客”的牌子,我便敲那铁门,声音居然很响,里面的狗都叫了。没有穿制服的门卫把门拉开一条缝——只有他的脸大小,他的一张脸像枯了的红薯叶,小眼睛盯坏人一样盯着我,问我找谁。
我告诉他找谁。
过了一会,堂哥拉开铁门出来,我操,一点风度也没有,花衬衣松松垮垮,袖子一边高,一边低,裤子也是地摊货,趿着一双拖鞋,看着我,脸上一副不情愿出来的样子。他带着我往前走了几十米,进了小街,在一间炒面馆坐下来,请我吃三块钱一份的炒面。
太阳很大,又是他乡遇故知,我本来想要点一瓶啤酒的,对,冰啤酒,堂哥帮我点了一份炒面,立马付了钱,出来站到大门口张望了。吃完面,堂哥带我上了厂房门口的大土坡——大土坡上,是油柑铺的老村子,青砖黑瓦马鞍墙,空地上也堆着残砖断瓦,旧得快要被遗忘了。在一排低矮的瓦房下,他找到熟人——阿甘,把我交给阿甘,便说他先回工厂上班了。
阿甘光着背,正在屋檐外的沙地上整理他的三轮车。
堂兄和他招呼后走了,阿甘停下来招呼我。
聊起来,才知道阿甘是客家人,带着母亲、老婆,两个孩子。他看了我一眼,自信地说:我这里可以住的,东边那一间小屋空着,就是没床,把三轮车推进去,可以睡三轮车上。
我想笑,但笑不出。
但终于知道,夜里我不用露宿荒野。
阿甘猫腰进黑屋找出两个马扎,招呼我坐下,告诉我,他在这里开厂,皮具厂,没生意,现在骑三轮车卖菜。
阿甘已经沦落到卖菜为生,寄完他帮忙,希望也渺茫。我想到了常福,趁时间还来得及,我去五金厂找常福,问问他们厂要不要招人。
常福不仅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离乡之后一直没联系。念及我们不仅仅是同村,还是睡上铺的兄弟,瞬间便对他充满了期待。得了阿甘的指引,下坡,沿村道直走,过马路,浩然厂就在那个新建的工业区里。七月的阳光苍黄,但不减毒辣。汗津津走到工业区,也找到了浩然厂,新的厂房一尘不染。找保安问常福,没想到浩然厂的保安也是宁远老乡,他让我稍等,他进车间帮我找常福出来。看到保安老乡都这么豪爽,我感动起来。
常福走出来,白衬衣,西装裤,亮皮鞋,一副意气风华的样子,跟我堂哥对比,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在地底下,问我这么多年不见,在哪里发财。
我倒不拐弯抹角了,告诉他,我现在住布吉燕波那里一个月了,没找到事做,过来找他帮忙进厂。
常福有些为难,告诉我五金厂不招工,其它工厂也不熟,介绍不了工作。
那就经济上支援一点吧。
常福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钱就塞给了我。
我接过来数了数,三十七块五。我告诉他三十七块五。
他笑了笑,有点歉意地说:数什么数,算了,算了。
——年底,大家忙着准备过春节,他妈妈跑到我家里,跟我爸说我在东莞借了常福三十七块五毛钱,现在找不到我,向我爸要了回去。此乃后话。

拿到了钱,心里安稳一点,回到油柑铺, 阿甘已经把三轮车的轮胎装了回去,见了我,立马问我:要不要跟他去看看他的皮具厂?
我看了看太阳,离天黑还早。
万一有工作可做呢?
我爬上三轮车,坐在后面车厢里。他跨上三轮车,一脚蹬下去,三轮车呼呼跑起来,下坡的时候,左颠右抛,几次都要侧翻,吓得我死死抓住车厢的栏杆。
出了油柑铺,过马路,进了工业区后面的街道,街上,外地人本地人三五成群,拖拉机、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交织,简直乱成一锅粥。阿甘轻车熟路地在楼房瓦房交错的巷子里左拐右拐,拐到了街的最后面,能看到光溜溜的草山了,才告诉我马上到了,下了三轮车,看到阿甘所谓的皮具厂—— 一座很老式的红砖瓦房。走进拱门,天井里芳草萋萋,间墙上的飞蓬草比我还高,走过很多四方格子屋——我觉得是猪圈,走到最后才是车间——原来堆放饲料的仓库,里面摆着两张铺着红色绒布的裁床,几卷人造革靠在角落里墙上。阿甘看了看,哼哼了几声,说了一串客家话,一个老乡从里间小门出来,跟阿甘打了个招呼,即自顾自走了。阿甘带着我在车间里走了一圈,告诉我,最红火的时候,四十几个工人帮他做工。我们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没再遇到一个人,阿甘转头对我说:刚才遇到的那个就是股东,工厂里没有工人了。你跟着我去菜市场批发一些菜,带回村里去卖。
——这可能才是他的真实目的。谁知道阿甘心里的骄傲呢?在他心里,他是皮具厂老板,一直是。那个破产的皮具厂,在支撑着他卷土重来的信念。

阿甘带着我去菜市场批发了半车青菜,拉回到他的住处,在屋檐前的沙地上停好三轮车,拿过小马扎,坐在那里开始埋头整理青菜,油麦菜两兜一捆,生菜三棵一捆,小葱三棵一把,土豆两个一堆…… 整理好之后,又推着车,下到路口,在路边等着过路人卖。阿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卖菜的也是大老板。其实,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二十几岁,意气风发,在这里打拼,开厂,现在一家人住在这低矮的瓦棚里,他仍然不屈,不认命!这生活,对我们来讲,真的很残酷。
阿甘卖菜,我帮不上手,便去纽扣厂门口等我堂哥下班。
等到六点多,堂哥出来,带我去中午去过一次的炒面馆继续吃面。在他没付钱前,我主动要了一瓶啤酒——我身上已经有几十块钱现金了。堂哥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啤酒、吃面。
吃好喝好,我说我付账,堂哥不愿意,挡着我,买了单,末了还掏出二十元给我,说:出来打工这么久,跳来跳去,没存下钱,这二十块你先拿着花。
我没有向他要钱花的意思,他给钱我,其实就告诉我,我进不了他们的纽扣厂,他花钱免灾。
好吧,等明天醒来,我自己去找工作。
——第二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家盖房子,他爸跟我爸讨要钱,说我在东莞借了他儿子二十块,吃饭花了十二块,一共三十二块,向我爸要了回去。

晚上,睡在三轮车上,跟蚊子战斗了一夜,很早就醒了。
阿甘起的更早,在门口等我,他要三轮车去拉菜。
他推出三轮车,他去菜市场拉菜。我用他房门口的自来水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下坡去找工作。
我沿着最熟悉的路——来的路,去找工作。
走了一半,在一间家具厂的大铁门上看到了一块挂着的招工广告,写着“招杂工”,杂工是力工,我能行。我问了门口的门卫——一个肥嘟嘟的中年男人,他的衬衣只扣了最下面的一粒扣子,大半个黑肚皮晒在外面了。他看了看我——我的个头一米七八,脸皮已经被白太阳炼成焦煤色了。说,你做杂工没问题。杂工一个月工资三百块,包吃包住,加班两块钱一个班。
这个时候,与其说我需要一个工作,不如说我更迫切地需要一个地方住。
在三轮车上睡了一夜,我已经讨厌睡在三轮车上了。
东莞的花蚊子不知疲倦神出鬼没无休无止。
我打蚊子,三轮车跟着跑……
在门房填了一张表,门卫叫来了主管,让主管检查了我的身份证,主管说:可以了,我们厂有很多湖南老乡。
进了厂,发现厂里确实很多湖南人,邵阳的。
我做杂工,每天的活三样:装车、卸车和打扫车间。
装车就是把厂里做好的家具——床和沙发——主要是西洋床,在司机的配合下装上车。卸车就是拉材料来了——主要是大板,在脑袋的配合下,顶着大板背进车间。没货装,没材料来,就在车间打扫卫生,把锯末、边角料清理好装进木框,挑到楼上指定的地方。
家具厂的杂工是一份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力工。
一个家具厂,我一个杂工,我一样年轻,其他的湖南老乡在车间里敲敲打打拼拼凑凑,其他的事情,就是我做——就差没有扫厕所了——扫厕所是守大门的门卫干的,同情他一会。我觉得很没面子,工作我需要,但每天看不起自己一回,上了两个月班,很快便觉得这份工作没了意义。我也在想,我是谋生,但这一份工作从头看到尾,都看不出前途。过渡,那得学点技术,不然不干了,渡到哪去?难道一生就这样卖力气?
干了两个月,我呆不住了,辞职。
——我开始想念在潮汕地区无牵无挂的自由生活,我的青春不能这样耗费,然而,我只是一只兔子,狗都不是,这让我冲动和鲁莽。

辞工了,我去找阿甘。
阿甘问我身上有多少钱。
我说三百。
阿甘马上眼里发光,说:我找老乡帮忙,我们去承包工厂食堂。
这是个好主意。
回到阿甘的瓦棚,阿甘骑上三轮车,带着我去找他的老乡。
阿甘带着我东走走,西走走,并没有走进一间厂的大门,也没有见到他说的帮我们承包食堂的老乡。
他只是想在路上撞到机会,就像我想在路上找招工广告一样。
他讲他的计划,今年包几个厂的食堂,明年包几个厂的食堂,一个食堂赚多少钱,讲着讲着,自己都感动了。
他沉浸在计划里,我夜夜跟花蚊子噼里啪啦地战斗。
跑了一周,疯狂了一周,我的三百块,变作了一百二十块。
再跑下去……
我决定离开,不在这里混了。
阿甘一说到发财就滔滔不绝,但他的能力和关系网,根本撑不起他的野心。没钱,说的大话就像响屁,听到就让人恶心。
阿甘问我去哪里。
我说潮阳。
阿甘也没留我,他知道我口袋里有多少钱。再耗下去,局面可想而知。他养活自己一家人都很费劲,我也不指望他帮忙。我不在这里,他每天照常卖菜、生活、做梦。他告诉我:沿着门口的马路一直向东走,走到横岗,就是深汕公路,在那里,可以拦到去潮阳的车。
我拎上自己的红桶,从油柑铺的土坡上走下来。
我不想去惊动堂哥、常福,也不想去深圳找燕波,我的路,得我自己走。
阳光很好,我每次看到地上的阳光,却都是苍黄的。
沿着马路向东,走着走着,我小跑起来,仿佛是逃离。
——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我不想人家——哪怕是陌生人——看清楚我的脸。因此,我只有跑。只有奔跑,才是异乡人该有的姿态。

欧阳杏蓬2022-09-01 11:14:1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梅兰芳44 2022-09-01 13:37:31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
当时真难混下去,离开了。
欧阳杏蓬2022-09-01 16:13:4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逃离油柑铺(清洁版)

回到布吉,听到一个好消息:堂哥在凤岗油柑铺的台资纽扣厂打工,同学常福在油柑铺的浩然五金厂打工。原来我们这么近!心里有找到了队伍的感觉。
吃了早饭,拎上矿泉水瓶——水是在燕波宿舍里装的冷开水——没有人在意你喝什么水。沿着布吉到沙岭的路——我已经走了三回了,到沙岭十字路,往东边的马路走,直走就可以走到油柑铺。
路只有一车道,货车驶过,轰轰隆隆,扬起一团灰。路的两边都是灰扑扑的工厂,厂房没有深圳的气派,但数量多。我想,我应该早来这里,早一点找到堂哥和同学,就不会在深圳的路上一无所获的游荡一个月了。
进了油柑铺村,顺着村道,我很快在就找到了纽扣厂——离路口只有两间杂货铺。
上班时间,纽扣厂的两扇大铁门紧闭,外面也没挂“上班时间不准会客”的牌子,我便敲那铁门,声音居然很响,里面的狗都叫了。没有穿制服的门卫把门拉开一条缝——只有他的脸大小,他的一张脸像枯了的红薯叶,小眼睛盯坏人一样盯着我,问我找谁。
我告诉他找谁。
过了一会,堂哥拉开铁门出来,我操,一点风度也没有,花衬衣松松垮垮,袖子一边高,一边低,裤子也是地摊货,趿着一双拖鞋,看着我,脸上一副不情愿出来的样子。他带着我往前走了几十米,进了小街,在一间炒面馆坐下来,请我吃三块钱一份的炒面。
太阳很大,又是他乡遇故知,我本来想要点一瓶啤酒的,对,冰啤酒,堂哥帮我点了一份炒面,立马付了钱,出来站到大门口张望了。吃完面,堂哥带我上了厂房门口的大土坡——大土坡上,是油柑铺的老村子,青砖黑瓦马鞍墙,空地上也堆着残砖断瓦,旧得快要被遗忘了。在一排低矮的瓦房下,他找到熟人——阿甘,把我交给阿甘,便说他先回工厂上班了。
阿甘光着背,正在屋檐外的沙地上整理他的三轮车。
堂兄和他招呼后走了,阿甘停下来招呼我。
聊起来,才知道阿甘是客家人,带着母亲、老婆,两个孩子。他看了我一眼,自信地说:我这里可以住的,东边那一间小屋空着,就是没床,把三轮车推进去,可以睡三轮车上。
我想笑,但笑不出。
但终于知道,夜里我不用露宿荒野。
阿甘猫腰进黑屋找出两个马扎,招呼我坐下,告诉我,他在这里开厂,皮具厂,没生意,现在骑三轮车卖菜。
阿甘已经沦落到卖菜为生,寄完他帮忙,希望也渺茫。我想到了常福,趁时间还来得及,我去五金厂找常福,问问他们厂要不要招人。
常福不仅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离乡之后一直没联系。念及我们不仅仅是同村,还是睡上铺的兄弟,瞬间便对他充满了期待。得了阿甘的指引,下坡,沿村道直走,过马路,浩然厂就在那个新建的工业区里。七月的阳光苍黄,但不减毒辣。汗津津走到工业区,也找到了浩然厂,新的厂房一尘不染。找保安问常福,没想到浩然厂的保安也是宁远老乡,他让我稍等,他进车间帮我找常福出来。看到保安老乡都这么豪爽,我感动起来。
常福走出来,白衬衣,西装裤,亮皮鞋,一副意气风华的样子,跟我堂哥对比,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在地底下,问我这么多年不见,在哪里发财。
我倒不拐弯抹角了,告诉他,我现在住布吉燕波那里一个月了,没找到事做,过来找他帮忙进厂。
常福有些为难,告诉我五金厂不招工,其它工厂也不熟,介绍不了工作。
那就经济上支援一点吧。
常福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钱就塞给了我。
我接过来数了数,三十七块五。我告诉他三十七块五。
他笑了笑,有点歉意地说:数什么数,算了,算了。
拿到了钱,心里安稳一点。
回到油柑铺, 阿甘已经把三轮车的轮胎装了回去,见了我,立马问我:要不要跟他去看看他的皮具厂?
我看了看太阳,离天黑还早。
万一有工作可做呢?
我爬上三轮车,坐在后面车厢里。他跨上三轮车,一脚蹬下去,三轮车呼呼跑起来,下坡的时候,左颠右抛,几次都要侧翻,吓得我死死抓住车厢的栏杆。
出了油柑铺,过马路,进了工业区后面的街道,街上,外地人本地人三五成群,拖拉机、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交织,简直乱成一锅粥。阿甘轻车熟路地在楼房瓦房交错的巷子里左拐右拐,拐到了街的最后面,能看到光溜溜的草山了,才告诉我马上到了,下了三轮车,看到阿甘所谓的皮具厂—— 一座很老式的红砖瓦房。走进拱门,天井里芳草萋萋,间墙上的飞蓬草比我还高,走过很多四方格子屋——我觉得是猪圈,走到最后才是车间——原来堆放饲料的仓库,里面摆着两张铺着红色绒布的裁床,几卷人造革靠在角落里墙上。阿甘看了看,哼哼了几声,说了一串客家话,一个老乡从里间小门出来,跟阿甘打了个招呼,即自顾自走了。阿甘带着我在车间里走了一圈,告诉我,最红火的时候,四十几个工人帮他做工。我们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没再遇到一个人,阿甘转头对我说:刚才遇到的那个就是我的股东,工厂里没有工人了。你跟着我去菜市场批发一些菜,带回村里去卖。
阿甘带着我去菜市场批发了半车青菜,拉回到他的住处,在屋檐前的沙地上停好三轮车,拿过小马扎,坐在那里开始埋头整理青菜,油麦菜两兜一捆,生菜三棵一捆,小葱三棵一把,土豆两个一堆…… 整理好之后,又推着车,下到路口,在路边等着过路人卖。阿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卖菜的也是大老板。其实,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二十几岁,意气风发,在这里打拼,开厂,现在一家人住在这低矮的瓦棚里,他仍然不屈,不认命!这生活,对我们来讲,真的很残酷。
阿甘卖菜,我帮不上手,便去纽扣厂门口等我堂哥下班。
等到六点多,堂哥出来,带我去中午去过一次的炒面馆继续吃面。在他没付钱前,我主动要了一瓶啤酒——我身上已经有几十块钱现金了。堂哥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啤酒、吃面。
吃好喝好,我说我付账,堂哥不愿意,挡着我,买了单,末了还掏出二十元给我,说:出来打工这么久,跳来跳去,没存下钱,这二十块你先拿着花。
我没有向他要钱花的意思,他给钱我,其实就告诉我,我进不了他们的纽扣厂,他花钱免灾。
好吧,等明天醒来,我自己去找工作。
晚上,睡在三轮车上,跟蚊子战斗了一夜,天亮了,我都还没安稳睡一觉。
阿甘起的很早,在门口走来走去。我知道,他要三轮车去拉菜。
我开门,他推出三轮车,他去菜市场拉菜。
我靠着屋墙根,坐在水泥地上,迷蒙了好一会,才起来,走到他房门口的自来水龙头,拧开水龙头,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下坡去找工作。
我沿着最熟悉的路——来的路,去找工作。
走到半路,在一间家具厂的大铁门上看到了一块挂着的招工广告,写着“招杂工”,杂工是力工,我能行。我问了门口的门卫——一个肥嘟嘟的中年男人,他的衬衣只扣了最下面的一粒扣子,大半个黑肚皮晒在外面了。他看了看我——我的个头一米七八,脸皮已经被白太阳炼成焦煤色了。说,你做杂工没问题。杂工一个月工资三百块,包吃包住,加班两块钱一个班。
这个时候,与其说我需要一个工作,不如说我更迫切地需要一个地方住。
在三轮车上睡了一夜,我已经讨厌睡在三轮车上了。
东莞的花蚊子不知疲倦神出鬼没无休无止。
我打蚊子,三轮车跟着跑……
在门房填了一张表,门卫叫来了主管,让主管检查了我的身份证,主管说:可以了,我们厂有很多你们湖南老乡。
进了厂,发现厂里确实很多湖南人,邵阳的。
我做杂工,每天的活三样:装车、卸车和打扫车间。
装车就是把厂里做好的家具——床和沙发——主要是西洋床,造型很夸张,用料很结实,一个人奈何不了,得在司机的配合下装车。卸车就是拉材料来了——主要是大板,在脑袋的配合下,顶着大板背进车间。没货装,没材料来,就在车间打扫卫生,把锯末、边角料清理好装进木框,挑到楼上指定的地方。
家具厂的杂工是一份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力工。身份估计比门卫还低半级,门卫只是看门,轻松,不出力,杂工出力,工资和门卫一样多。
一个家具厂,就我一个杂工,我觉得很没面子。工作我需要,但每天一上班我就看不起自己一回,自尊心简直烂到了地上。上了两个月班,很快便觉得这份工作没了意义。我出来谋生,是谋发展,谋前途,但这一份工作从头看到尾,都看不出美好和未来。我手里有两个月的工钱了,我得跑了。
两个月后,我实在忍不了生活继续这样下去,不管了,辞工。
我知道风险,堂哥、常福都不会帮我,而且已经给过我钱了,我欠他们的,现在应该还上。我又打了一下小算盘,我身上钱不多,没有了工作,不知道还要浪荡多久,我得留下钱,等富实一些了,再还他们。
我去油柑铺找阿甘。
阿甘问我身上有多少钱。
我说三百多。
阿甘马上眼里发光,说:我找老乡帮忙,我们去承包工厂食堂。
这是个好主意。
回到阿甘的瓦棚,阿甘骑上三轮车,带着我去找他的老乡。
阿甘带着我在工业区东走走,西走走,一晃一天,并没有走进一间厂的大门,也没有见到他说的那个要帮我们承包食堂的老乡。
他和我一样只有漫无边际的想法,没有一个能用的方法,只是想在路上碰机会,就像我想在路上找招工广告一样。
他讲他的计划,今年包几个厂的食堂,明年包几个厂的食堂,一个食堂赚多少钱,讲着讲着,自己都感动了。
他沉浸在计划里,我睡在三轮车上,夜夜跟花蚊子噼里啪啦地战斗。
跑了一周,疯狂了一周,我的三百多块,变作了一百二十块。
再跑下去,我很快就成一个穷光蛋。
我决定离开,不在这里做梦了。
阿甘问我去哪里。
我说潮阳。
阿甘没留我,他知道我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再耗下去,局面可想而知。他养活自己一家人都很费劲,再加上我这么一个无关的人拖一下后腿,他更难承担。跟他处了十几天,我知道他除了一身力气,便只有一个发财的空梦。我不在这里,估计他不做梦了,每天照常拉菜、卖菜、做饭、生活。于他,至少暂时这样最好。未来?我也不知道。兄弟登山尚且各自努力,何况我们两个天涯沦落人呢。
他告诉我:沿着村口的马路一直向东走,走到横岗,就是深汕公路,可以拦下深圳去潮阳的车。
我拎上自己的红桶,拒绝阿甘蹬三轮送我,一个人从油柑铺的土坡上走下来。
我不想去惊动堂哥、常福,也不想回头再去深圳找燕波。我的路,得我自己走。
阳光很好。每次看到地上的阳光,都是苍黄的,我想,因为我也是仓惶的吧。
沿着马路向东,走着走着,我小跑起来,仿佛是逃离。
欧阳杏蓬2022-09-02 10:31:5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泠沐森森 2022-09-02 00:31:50
真难,真不简单。
-----------------------------
生活嘛,酸甜苦辣都要经历,无所谓的啦。
欧阳杏蓬2022-09-02 10:32:30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