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六）

时至今日，汕头市居平路口的鮀江旅店依然是广州班车的落脚点之一，所不同是今天选择此处下车的旅客寥寥无几，远不如昔日的繁华年景，汕头老市区无可奈何地日渐萧条，好比冬日的公园，枝枯叶落，寒风刺骨，能有几个游客。
再说鮀江旅店充其量楼高六层，占地区区一格，若拿现在的眼光看，不仅单薄，而且寒酸，大厦原先底层是餐厅，其余五层均是客房，客房的开间不大，倒也收掇得干干净净，一床、一桌、一椅，另配一个漱涮间。
倒退几十年，这里却具有一流的服务，亲切周到，不分尊卑，四方来客有宾至如归之感，虽然难得一见令人手足无措的盛宴华筵，可是各种色、香、味一概俱全的潮汕小吃足以让你惊叹不已。
鮀江旅店又地处四永一升平的著名商埠地带，逛街购物十二分便利，沿街的铺面多有骑楼，夏避日晒，春遮雨，秋冬挡风，自成一格。那年头，七、八成广州客都喜欢在居平路口卸下行李，或住进鮀江旅店，或随意叫上一辆三轮车一面观赏热闹的街景，一面慢悠悠地荡回家。
汕头的三轮车夫颇具绅士风度，不计绳头之利，虽是苦力人，却出格地洒脱，他们不穿号衣，反而清一色在腰间束上一条红白相间的潮汕浴巾，其长六尺六，宽二尺二，薄如蝉翼，轻如纸，易洗易干，酷夏擦汗，隆冬时节围于头颈御寒，大凡踩三轮车者，无不珍视，爱不释手。
那些年，汕头人出门购物办事极少坐三轮车，不得已才会招手唤之，通常是步行，偶尔也会坐一趟公共汽车，五十年代初期，汕头市的公共汽车只是两路，一路始于小公园，沿外马路至崎碌尾，另一路则绕过红砖楼，顺着中山路直至东墩。公共汽车一般在日落前歇业，只有周末外马路线才延长到晚上十点半，最末一班车从小公园开出时，恰逢汕头电台正播出全天的结束曲《良宵》。所以，汕头的三轮车夫多半靠拉广州客度日谋生的。
这一天一趟由广州开往汕头的班车，因途中出了故障折腾了个半时辰，将近午夜时分才气喘吁吁爬上西堤渡口，散了骨架似的摇摇晃晃从安平路尾拐进居平路口的鮀江旅店门口。
宁静的街头一转眼便是人声鼎沸，先前预备打烊的沿街小食店纷纷提起精神买力吆喝，高声招揽生意，颠簸一整天，早就饥肠辘辘的旅客不得不拖着铅坠般的双腿走向店面，挨着铺头坐下，随意叫上一碗，胡乱扒下，然后有气无力再叫上一辆三轮车，匆匆忙忙赶回家。
空荡荡的街头又恢复原来的宁静，拉不上客的车夫面面相觑，一脸无奈。他们已经在鮀江旅店门口等了三四个钟头，幸好汕头的冬夜不像北方寒风凛洌，大雪纷飞，不然的话非冻个鼻红脸紫不可，现在让他们空手而归，实在心不甘愿。他们茫然地围着客车而立，个把人还向黑洞洞的车厢里探头，兴许运气好尚能够翻出一个半丁昏睡不醒的旅客，赚上几文钱，好歹对妻儿有个交代。这本是想想而已，不敢当真。因为，客车泊立一刻钟有余，谁还会死闷在车厢里，除非疯子、傻子，要么是司机瞎了眼睛，当时的广汕公路十弯八曲，崎岖，陡峭，人人捏着一把汗开车，车上再添上一疯半傻，敢情不要命啦。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车夫，刚刚走开几步远，又下意识掉过头看，顿时都傻了眼，车门口里黑呼呼走下一位旅客，如同变戏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班车夫一哄而上，只消片刻，又像中了魔咒般慌忙退缩回来，昏黄的路灯下，他们还是看得明明白白，站在众人面前是一个外国神父，胸口上吊着一枚十字架，嵌有基督耶酥受难像、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黑斗篷披在肩膀上。他同样经过一天的颠簸，眼皮沉重，疲倦不堪。
这班车夫，颇有几分见识，虽说如此，仍是一律出乎意料地惊呆了，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接客，刚才还在胸口翻腾着的赚钱欲望，一刹间，全被一种少有的警戒心理压制住。换成解放前，这张西洋脸孔司空见惯，如今在汕头地面上几乎绝迹了，事过境迁，何况眼下“肃反”风声正紧，自然要三思，接一单客，赚几个钱仔，说不定有朝一日惹祸上身。
“我要去瑞庐，请问，哪一位拉我去？”神父忍不住先开腔了。
车夫们交换一下眼色，还是按兵不动。如果神父要去教堂投宿，硬着头皮拉一趟尚无大碍，顶多是阶级观念淡薄不致于同流合污、认敌为友。可是，神父指名道姓要去瑞庐。这瑞庐是汕头埠一处名宅，以前碰上拉客要去瑞庐，个个争先恐后，年轻力壮，腿脚利落的抢先把客人拉到自家车上，说啥都不会白放他干晾着，图的是瑞庐的管家按例发放的几个小费。瑞庐最讲究财运四通，不知从何日何时起，谁将天南地北的客人送到他家门口，谁就能够得到几个脚皮钱，逢年过节，这脚皮钱还以元计，不薄，够称上一、二斤好肉。
眼下解放了，有钱人家没有一个不背运，今不如昔，别说几文小费，就是送上百几十元，也不稀罕，天底下好赚的钱多得很，但是，见不得好赚的钱桩桩是好事情，说不准哪一天，晦气缠身，拍着脑门子叫苦不叠。
“请问哪一位先生肯出车？价钱，尽管开口。”神父终于沉不住气了。
一群车夫，互相对视，默不作声，接着四处散去，无意中他们才注意到神父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模样约二岁，睡得正香，小巧的鼻子轻轻一张一合的翕动着，神父的行李旁还搁着一把小提琴，琴盒边缘磨损很厉害，露出一角破旧的白底。

@春风岸2020 2022-08-26 10:00:36
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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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感恩。问您好！

@梅兰芳44 2022-09-05 14:27:55
回汕头，转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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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故事发展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