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夏日樊双(上)

楼主:程晓枫 字数:8615字 评论数: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一、《人猿星球》
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记不清父亲的面貌了,只记得他皮肤黝黑,身子很高,像座大山似的,抬起头来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海的太阳毒辣而刺眼,如果再往上仰就会有些吃力、眩晕,根本看不着脸。
我一般也不看他,就低着头,自顾自紧张,倒不是因为怕父亲,而是小时候我性格不好,看见谁都躲。比如说他跟母亲都爱钢琴,一楼客厅摆了一台没事就弹上两曲,希望我也能学会,可是钢琴老师像流水一样地换,全都被我的沉默逼走了。
大概十岁,有一天跟父亲上街,我看见一家破旧的店面外摆着各式各样的电影碟片,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好奇,就上去翻了起来。碟片放在长方形的纸盒里塞得满满当当,得有上百张,翻过的碟片全都记不得了,就知道自己停在几个猩猩的图片上,将它抽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背面的故事介绍。
“《人猿星球》?”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忙完了自个的事凑到我身旁,一把抽走碟片,他询问老板小孩能不能看这片,接着又问这东西拿什么能放出来。再然后,他领着我买了台VCD机,回家连起电视,按下了播放键。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时间,又租碟片又买机子,还安安静静坐在身旁陪我看完了全片,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我主动对某样东西来了兴趣,也可能是担心电影有什么不适宜的情节。不过,他全程没有任何快进的意思,直到男主牵着马,领着女主离开猩猩部落,男主发现海边横躺着半截自由女神像,绝望地倒在沙滩上痛哭起来,我俩都被突然的反转震慑住了,结束良久都没缓过劲来。
父亲问我看明白了吗?我说,他没想到这个地方是地球,从此他的世界崩塌了。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但父亲有一会儿没说话,估计没想到我真的看懂了。
“可以啊——”他讷讷地讲,抓起我的胳膊,感慨说一转眼我都长这么大了。
他站了起来,问我还想看吗?
我愣了片刻,使劲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先是租来了《人猿星球》后面4部,又看了蒂姆·波顿导演的新版《决战猩球》,然后,我把租碟店翻了个底朝天,从好莱坞大片到卓别林默片,从印度歌舞片到日本美国的动画,还有香港喜剧和黑帮片,苏联战争片,有段时间我一连看了几个月的美国80年代恐怖片和cult电影,见过蚂蚁、蜘蛛、章鱼、羊、狗、蜜蜂、老鼠、螳螂、人类、冰淇淋、泡泡吃人,更别说花样百出的《狂蟒之灾》抄袭系列和受《异形》影响的各种外星生物,父母看见我找到了兴趣点,就以电影为由头哄骗我出门,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侏罗纪公园2》和《哈利波特1》,去露天广场看《鬼娃孽种》《心慌方》和《未来水世界》。
几十上百人跟着剧情一起大笑、起哄、尖叫、悲伤,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孤僻,甚至愿意主动出门,只为多看一场电影。
一年过生日,父亲买了台DV机,我更加闲不住,举着设备整日乱跑,因此结交了不少伙伴,使唤他们给我拍电影。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拍摄的东西会有一层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我想拍一段有趣的对话,可调出来看,人声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完全不像电影里出现的样子,我生气地拿起几部电影出来播放对比,它们不仅没那些噪音,而且不管周围枪林弹雨还是车流攒动,只要主角一开口,环境里的声音就齐刷刷后退一步,将主角的台词衬托得清澈有力。
现在想想,真是令人悲伤啊,那时候我才多大,一台DV机就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电影居然是假的,是造出来的梦。当然我知道不可能真的有猩猩像人一样讲话,把人吃掉的怪物也不可能真的出现,但我看那些电影的时候,我的情绪是依靠构图、调色、音效、配乐等处理才被调动起来的,那些我所着迷的事物都仰仗人为的干涉,我所处的真实世界就像DV里录出来的东西那样,没人凸显你的话语,没有调色没有打光,没有任何刻意的安排,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噪音,它每时每刻都在。
父亲后来进了监狱,被枪毙了,常去的租碟店不敌互联网的竞争,倒闭关门。母亲领我换了住处,临走前,她掀开许久没碰的钢琴,弹了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然后合上琴键盖子,给旧生活画上句号。
课业变得愈加繁重,看电影的心态也变了,我开始迷恋电影虚幻世界里的美好,迷恋它没有嘈杂。
高考志愿前,我郑重其事地跟母亲剖析了自己的想法与家里的状况,报了电影学专业,然后考研、读博、高校任教,父亲出事后母亲换了学校,到2019年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才渐渐好转。
而我,长成了一个低声不语的男人,戴着眼镜,有点自卑,时常一个人出没各种影展。站在街边候场时,我会观察形形色色的路人,想象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家庭,有时候冷不丁想起父亲,很难想象那个陪儿子看《人猿星球》的父亲,生前做过那么多错事。
还记得那天电影看完时,他摆弄着我的胳膊说我长大了,粗糙的手掌划过手臂时像刀割一样疼。我翻开他的掌面,掂起手指轻轻感受他手掌的质地,上面布满老茧和伤疤,干燥得像是树皮一般。
以后我的手掌也会变成这样吗?我轻声问他。
他说不会,他保证:我的手掌,永远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二、《独生子》

2019年上海电影节,大光明影院门口,《无夏之年》海报跟前,伫立着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女子,她就是樊双。
樊双穿着背心与长裤,像是安妮·霍尔的某个造型,配上路边的行人与灯光,仿佛有人在单手按着琴键,有一搭没一搭的,将画面衬托得舒服极了。
上影节的主办方总会挑些高人气的场次做映后交流,烘托节日的文化氛围,那天晚上,我受邀参加《东京物语》的活动。
主办方邀请我时,我心里想着拒绝的。《东京物语》看得太多遍了,读书时老师一帧帧带我们拉片,等到我自己教书了,又要一帧帧带学生,毫不夸张地讲,给我一张白纸,我能立马画出原节子礼貌微笑的素描,真的烂熟于胸。
当然影迷很喜欢,那晚场次一票难求,我伴着观众的轻声哄笑东张西望,看见樊双也在现场,坐在三排靠右的位置,她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黑白色的影像打在透彻的眼眸上,闪闪发着光。
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她,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心生好感。
过了片刻,她发觉有人正盯着自己,眼神对上了,我吓得赶紧避开视线,假装扫视四周,然后转过身来。
电影结束后,工作人员在银幕前摆上两个单人沙发,主持人领我坐下,我们从电影聊到导演,观众又提了几个问题,十分钟悄然过去。
留下的观众不少玩起手机,我给主持人使了眼色,让他赶紧散场。
这时,樊双邻座的女生大喊一声:“老师我还有问题!”
我仰头看了看站起来的人,她还在跟樊双嬉笑地拉拉扯扯,想必是很好的朋友。
眼神晃动时,我又跟樊双对视了一眼。
“你刚说小津电影都看过——”提问的人大喊着,声音很洪亮,工作人员递上一根话筒,她摇摇手拒绝了。
“那么多电影里,你最喜欢哪部,或是哪个桥段呀?”
可能因为她是樊双朋友,我被问得有点紧张,小津的电影海报在脑海里胡乱略过,最后停在了一个母亲的面孔上。
“有的,”我压低声音,“《独生子》,小津的第一部有声片。”
这部片子是我高二看的,讲述一个含辛茹苦的农村妇女,在丈夫去世后独自供儿子读书,助其考上东京的大学,儿子工作后成功留在首都,娶妻生子,妈妈欢天喜地跑去大城市看望儿子,却发现他只是个生活拮据的夜班老师罢了。故事结尾,妈妈回到农村,继续在工厂里擦着地板,同事都羡慕她儿子有出息、她有好日子过了,只有她心里清楚,儿子还需要他的救济。
她拎着水桶走过工厂的角落,腰疼得实在不行,放下水桶,靠墙坐下,休息着休息着,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母亲给我换了名字和学校,住进了外婆所在的小区楼房,房子位于上海的一处闹市区,空间狭小,厨房和厕所只够站一人,卧室就一间,二层是个堆满杂物的储物阁楼。本来我要跟母亲、外婆一起睡卧室,但我从小自己睡一间房受不了跟人合住,而且厨房没单独隔开搞得蟑螂满屋乱窜,我便主动提出去阁楼睡了。阁楼的墙面斜切下来,站不直身子,刚住进去的时候老撞到头,我后来驼背也多半是因为此。母亲和外婆时不时吵架,而我则躲在这片狭小的世界里,每天祈祷着别再有蟑螂出现了。
这样的生活真是令人绝望啊。
《东京物语》的现场,没有人看过《独生子》,我在描述剧情的时候,每日操劳过度的母亲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那时候我躲在二层楼梯的拐角处,看见她系着围裙擦着桌椅,家务做到一半忽然头脑犯晕,一屁股坐下深吸了几口气,她出神地望着斜前方,渐渐传出轻声啜泣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观众正直勾勾盯着我,樊双正直勾勾盯着我,恍然发觉这电影的情绪跟自己经历有相通的地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会不会想到这一层,猜测我喜欢《独生子》的缘由?想着想着,我脸颊涨得通红。
“不过,我最喜欢的部分在这之后。”我尝试把话题拐到故事之外。
“片子讲到这,本是悲伤的、惹人同情的,但临近结束的配乐又是一串轻快的小调,将这一切化解了。我不知道当时采用这段配乐的本意是什么,但放到现在来看,确实让我产生了更为复杂的观感。怎么复杂呢?”
我顿了顿。
“我看到的这个悲剧故事,只不过是古往今来亲子之间反复上演的稀松平常的生活,这才是小津独有的无法取代的影像魅力吧。”
再次抬起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若有所思、心满意足的神情,好像获得了某种启发,但又讲不清楚明白了什么,看这架势,应该没人猜测我跟《独生子》的关联了吧。
我长舒一口气,主持人接过话茬收个尾,活动结束了。

三、《企鹅公路》

那晚提问的人名叫苏慧芬,是个爽朗的编剧。活动散场后,她主动跑来加我微信,问我东问我西的,结果发现,她在校导师是我导师大弟子,虽然差了几届,算起来也是同门。
樊双拽着苏慧芬胳膊催她离场,苏慧芬一听我是谁谁学生,尖叫起来,喊了几个人名我俩还都认识,气氛一下子被哄了上去,她死拽着我不放,逼我参加他们接下来的聚会,一起去清吧坐坐。
我脸唰地一下又涨红了,沉默了数秒钟,谁都没有讲话,尴尬得像是进了洪尚秀的片场。怎么办?作为受邀参加活动的老师,我应该面带微笑感谢苏慧芬提议,然后礼貌拒绝、挥手离场,过上两天,找个由头拉上共同好友出来玩,然后随口问起《东京物语》那晚一起的女生,“哦,她叫樊双啊,有时间一起去清吧坐坐呀”。按套路走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很想现在就认识樊双啊——
我暗暗咒骂自己,直到我们仨都没憋住傻笑起来,樊双看出我被困住了,一边吐槽苏慧芬“社死本死”,一边冲我解释说都是自来熟的影迷朋友,如果不介意陌生人太多就一起呗,但如果不想参与就算了,完全没有关系,改机会再聊。
原来如此,是个影迷局,多个人头而已,我努力压制自己的恐惧,跟着一起走了。
这聚会比我想的有意思,前半段像是上影节分享会,夸夸《女煞葛洛莉》,骂骂《武士兰士诺》,我跟樊双还有后天同一场次的《阿基拉》;后半段玩起了故事接龙,借着鸡尾酒后的微醺,我真诚地感受到,自己居然乐在其中。
故事接龙的规则非常简单,按照座位顺序,一个人讲,一个人接,不限制讲多久,编不下去就喝一口。几轮下来,我们塑造了一个热情聪慧的女孩“小蕊”,爱上了忠厚老实的公司同事“小施”,可小施有个秘密,他是“树人”,每过一年都会被增强树木的特性,先开始是小腿干燥皲裂,再然后是头上长出嫩叶,他的身材渐渐壮硕,直到某天,会扎进土地,长成大树一棵。
小蕊以为,什么树人枝叶的,都是他不爱自己的借口,可是小施却说自己早就暗恋她了。于是,在女方坚持下,两人开始相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施的腿上真的皲裂开来,变成了干燥的树皮,他喝水越发厉害,头上结出一片片叶苗,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会变成树人。
小蕊很伤心,她无法想象没有小施的日子,小施安慰她,他不会死,只是换了一种模样继续在世间存在着,即使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他也能听见小蕊的呼唤,感受她的思绪。
于是,小蕊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陪着小施走完转变的这几年,他们结了婚、辞去城里的工作,来到小蕊家所在的农村,幸福地生活了好几年,直到一天清晨,小蕊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她满屋子喊他都没得到回应,直到她推开房门,看见屋外院子里长出了一棵繁茂的大树,树下阴影里,摆着一把座椅。她轻轻坐上去,抬起头,树叶遮住了烈日,原来小施真的没有离去,他会一直扎在小蕊生活的地方,为她遮风挡雨……
故事讲到一半已经凌晨2点钟,叫车排队要等100多人,我们在马路上排成一排,围着上车点绕圈,边走边讲着。夜晚的陕西南路温柔静谧,还有微风拂面而来,街旁散落着几家便利门店,有的人匆匆走过,有的人驻足不前,偶尔窜出几辆共享单车你追我赶,座上的青年掰着车铃,叮叮作响,他们走后,街道更显柔和了。
几圈下来,酒友们相继离场,只剩我跟樊双坐在酒吧跟前的道牙上,讲完了《树人》最后一段,然后我俩就这样沉默着,细细品味着方才的故事。
这样的感觉真好,不需要硬拗话题,就简简单单放松地坐着,我想起明天还得过来这边,陪系主任聊个教育合作,就在陕西南路和延安路交汇的展览中心,这几天估计要频繁来往于此了。
其实每年上影节都会有很多公司在那设点,一大批员工从北京赶来,制片人、主创、制作、宣传、平台……各路员工联络感情,洽谈合作,交流信息,相约小龙虾的餐桌上;而同一时间,还有一大批影迷汇聚于此,在一座座影院间奔走,2点到4点、4点20到6点半,有时候一天连上四五场,饭都顾不上吃,着急忙慌跑进subway快餐店,拿个三明治直奔检票口。
真是奇妙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热爱却爱得不尽相同,就像一头扎进水里捞一轮月亮,有的人挂在树上够着身子想跳不敢跳,有的人使劲扑腾筋疲力竭溺水淹死了,水性好的泡着不动让月亮印在脑门上,识趣地圈下整个荷塘,悄不做声静静欣赏。
可是不管怎样,当所有人第一次看见它时都会高喊一句:这月亮,可真美啊!
所有人都得不到它。
片刻安静后,樊双主动开启话匣。
“他们得有个孩子。”樊双说,她看起来严肃极了。
“孩子?”我皱起眉头,“开启树人的宿命循环吗?”
她说就是这个意思,故事的基调得是悲伤的,但悲伤中又有一丝美好的羁绊牵动着情绪。
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试图捋清楚角色出现的逻辑,为了尽可能贴合宿命,最好是个男孩,得跟正常人一样,尽管小蕊心里惴惴不安,当孩子生出来时,她听到了哇哇的哭声,看到了圆鼓鼓的肉身子,瞬间就懂了这一切经历的意义。
樊双突然岔开话题问,“你知道小孩刚出生时为什么哭吗?”
我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它其实是有一层噪音的,”樊双扭过头来看着我,“当然我们现在听不到哈,如果你现在举起手机录上一段就能听着,你留意一下背景音,非常嘈杂,简直难以忍受。”
我想起儿时的我举着DV机四处跑动,父亲正在客厅里弹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母亲在厨房切着石榴,我咯咯得大笑不止,父亲说“嘘,这首曲子得安安静静地听。”
“那我能继续录吗?”我声音小小的,仿佛在说悄悄话。
“当然可以,”父亲也学我悄悄地说,忍不住露出微笑,“录完以后放给妈妈看。”
我回过神来,跟樊双的眼神对上了,她还在继续说着噪声的事。
“我们被孕育的时候,就像沉睡在水里,那里是没有哪怕一丝声音存在的,直到我们浮出水面,无尽的嘈杂灌入脑中,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于是我们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听不到了?”我问她。
“只不过是我们麻木习惯了。”
说这话时,樊双的眼神清澈透亮,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坦然和精神,这股精神在霎那之间连入我的童年,将我的内心也照亮了。分秒之前,我的生活还像是《少年派》开场的那片大雨,灰暗的天空、泥泞的土地,穿着深色雨衣的人们走在一排排自行车前,而这一切只为拉开一场电影的序幕。
我向她袒露此刻的心境,问她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部部电影。
她一听是《少年派》,打趣地问“难不成现在是部灾难片吗?”
我笑着否认,我的电影开头是那场雨,但雨过天晴,就变成另外一部片子了。
“什么片子?”她问。
我沿着问题思索着,看着她手里的听装可乐,一下子有了答案。
“《企鹅公路》吧,”我说,“就像是此刻的我还坐在这个位置,而你却把这平淡的可乐罐头变成了一只不可思议的大企鹅。”
樊双盘着手里的家伙,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辆车在对面缓缓停下,她要回家了。
她轻声道别,起身跑向马路对面,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寻思专车怎么还没到呢。
“程晓枫!”她突然大喊一声,我赶紧抬头,只见她站在车门旁,摆出一副棒球运动员的姿势。
她故作神秘,朝紧握的双手吹了口气,然后,将可乐罐头用力抛向空中。
我哈拉着嘴,沿着抛物曲线望去,看见可乐罐头被揉作一团巨大的水球,水球在路灯的照耀下,化为黑白相间的颜色,落地时,真的变成一只肥硕的企鹅了。
我俩几乎同一时间乐了起来,看着憨态可掬的公路企鹅拍打着翅膀,跟着又是沉默,温柔地看向对方。
“《阿基拉》见。”我说。
“《阿基拉》见。”她招了招手。
樊双钻进侧门,车子开走了。
企鹅摇晃着圆鼓鼓的身子让开,一头扎进路旁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四、《只言片语》

我的父亲来自西南农村,1984年考进上海名校经济学系,入学后他迷上钢琴,在社团里认识了我的母亲。
母亲大他两届,负责钢琴教学,那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便是父亲听母亲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父亲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钢琴成为了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支撑着彼此一路相依。
父亲在世时,我时常看见他们围着钢琴有说有笑,那些场景印在脑海里,重复提醒着我,将来有朝一日,我和心爱之人也要有这样的连接与维系。
《阿基拉》那晚观影在上海影城东方巨幕厅,我在9排1座,樊双在22排靠边。东方巨幕厅有24排座位,能容纳1000多位观众,当年120帧的《比利·林恩》,全世界只有5个影厅能放,上海只此1家。1000多个座位被横贯左右的过道分成前后两块区域,我的位置正好位于过道前正中央,绝无仅有的最佳观影位。
抢到这个位置的《阿基拉》,我激动了好几天,不过那天晚上,我坐定过后,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期待了,只想着自己跟樊双隔了11排座位,外加一个2米宽的中间过道。
我、电影、樊双。
为什么不呢?这不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连接与维系吗?
我思前想后,纠结到影院灯都熄了,1000多人安静地盼着红色摩托登场,我咬咬牙窜起来,一边道歉一边费劲地挪到最边上,冲上台阶,跟樊双相邻的人换了位置。
9排1座,对不住了。
刚坐下来那会儿我吓得满脸通红,都不敢看樊双,仿佛1000多人将我团团围住,视奸我为爱情放弃了什么,但随着银幕上剧情不断推进,全场的注意力都被铁雄带跑了,当他力量达到巅峰之时,四周响起尖锐的古腔和声,带出一段名为mutation的配乐,现场一下子进入到肃穆的氛围里,我跟樊双激动地对视一眼,就像在见证某个重要历史时刻的来临。
观影过后,我俩坐在番禹路路边,吃着便利店里买来的虎皮卷闲聊,当提到mutation时,她突然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家里是否有人搞音乐的。
要不然,我怎么对配乐这么敏感呢?
这不经意间一问,把我给问住了,原来真没想到这一层。父母围着钢琴的画面匆匆掠过,原因不言自知。
我下意识转移了话题,聊回到电影,可没过多久,樊双说起电影中那群早衰的孩子时,突然一笔带过自己与父亲的不和,她支支吾吾,像我刚才一样欲言又止,顿了片刻又转聊别的话题去了。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那一刻我能感受到,有一股共通的痛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我能理解她。
我拿出蓝牙耳机,递给她其中一只,说想给她放首歌。
“什么歌?”她问。
“《你奈人生何》。”我说。
这是美国黄金年代电影《只言片语》的插曲,一位名叫葛洛丽亚·德黑文的演员在片中饰演她的真实母亲芙罗拉,两人都曾是红极一时的歌舞演员,经历过事业与家庭的大起大落,电影拍摄时,葛洛丽亚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借着芙罗拉的角色,唱出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别样感受,而电影上映后不久,芙罗拉就去世了。
樊双小心翼翼地戴上耳机,片刻过后,音乐响起来,带着些许嘈杂,却又清澈悠扬。
身旁的街道上,有人攥着票根来回奔跑,有人扶着彼此放声大笑,还有人静静站着接听电话,伴着音乐的节奏,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缓慢了。
“你奈人生何,你奈人生何
未能如愿的你,是否心痛不已
谁还在抑郁,谁又在哭泣
正如我曾潸然,为你
我会与你相伴,就像一位知己
试图警醒,梦中的你
你曾做出选择,也曾付出代价
欣然见你讲,你已追悔莫及”
音乐结束后的一段时间,气氛刚刚好,我俩还像之前那样静静注视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樊双。”我打破沉默,
“你愿意跟我相处试试吗?”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内心平静极了,没想到她倒是很坦率,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也不是不行。”她说,“只是我们才见过两面,就这样答应你,是不是显得太没有考验了?”
我俩会心一笑,然后居然真的思考起来,要假装经历怎样的考验才能恰如其分地推进彼此的关系。
直到她突然猛拍我的肩膀,虎皮卷应声落地。
“我想起来了,”她边嚼食物边嘟嘟囔囔,“今晚上海影城有《五月碧云天》。”
“你不会想要我揣40天的鸡蛋吧?”我瞪大眼睛。
“那也太久了……”她听了哭笑不得。
她想的是,要是能一起看到这场《五月碧云天》,就在一起。今年锡兰当 ,票肯定卖光了,现在离电影开场不到5分钟,只能碰运气看看门口黄牛,所以这件事有一点难度,算得上是个考验吧,如果黄牛也没有,就想想办法怎么混进去。
我松了口气,乐呵地同意了,随后我俩一路冲到影城门口,转了一圈,真碰上黄牛在卖。
我俩付钱后,黄牛一看过了开场时间,将剩下6张联票也给了我们,他说抢票前半路逮着个影迷,问她锡兰的片子哪个最抢手,结果抢了8张《五月碧云天》的联票,卖到现在也就我们应了。
我跟樊双兴冲冲跑进影院,坐在8个位置正中央,有个男的见我们身旁空着,想换过来,樊双甩了甩票根,“没看到这里有人吗?”,硬生生把他赶走了。
我俩扑哧一声,乐开了花。
黑暗中,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程晓枫2022-08-16 14:17:18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