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夏日樊双(下)

楼主:程晓枫 字数:10596字 评论数: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五、《燃烧女子的肖像》

我们常常听见一个人在介绍自己时说,“我喜欢看电影”,大家就能明白,哦,影迷。
可是,如果对面正好也有个影迷,“我喜欢看电影”这句话便是没有意义的。电影的世界千门百类,“影迷”这样的概括并不能将这群人连接起来,常常还会将他们分开。
对有的人而言,电影是一种娱乐消遣方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泛泛而看,什么火就跟着瞅上一眼,比如诺兰、《药神》、漫威、《唐探》,他们最简单,有一种“君子之好淡如水”的洒脱感;还有的人,有非常强烈的好恶,只喜欢某一类或某几类电影,排斥其他的,比如爱看商业片或爱看文艺片的,比如日影、cult片、港片、鬼片、动画,这类人最有意思,喜欢押井守的看不上喜欢今敏的、今敏的看不上庵野秀明的,庵野秀明的看不上宫崎骏的,宫崎骏的看不上新海诚的,又或者,爱看欧洲文艺片的看不上东南亚文艺片的,东南亚文艺片的看不上国产文艺片的,国产文艺片的看不上商业院线片的,之前还认识一个朋友,基本只看丹麦片,撑死了看看北欧片,完全看不上西南东欧。
在网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消灭不了谁,气鼓鼓地、暗搓搓地互相较劲,把影迷圈子捧得热闹起来。
再有一类就是杂食动物,除了少数类别外什么都看,我跟樊双都是此类。
这类人虽然不怎么干架,但喜好不计其数,令我惊喜且意外的是,我跟樊双还有蛮多共同的地方。我们都来得了塔可夫斯基的诗电影、也看得了银河映像喜剧和《摔跤吧!爸爸》,我们都喜欢伯格曼、讨厌安东尼奥尼,喜欢法提赫·阿金、讨厌库斯图里卡,我们都不敢看恐怖片,但又对80年代的美恐爱得不行。2017年我们还买到过同一场电影,6月21日晚8点45分美琪大戏院《双峰:与火同行》,我坐在二楼1排9座,她坐在二楼2排5座,那是我们有记录以来的第一次相遇。
美琪大戏院二楼1排9座是我在上海第二喜欢的观影位,坐上这个位置,仿佛整个影院都是你的,只有你一人悬在空中,正对一整部电影。只不过,《与火同行》太吓人了,沉浸感过于强烈,我只坚持了半个小时就溜了,当晚紧张得一宿没睡着,而那时还不认识我的樊双,看见那位置足足空了20来分钟,直接绕到1排、坐了上去,看完了余下内容。
毫无疑问,这段经历给我俩的关系增添了一丝“命中注定”的意味,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樊双的影像观念。她最喜欢的电影不能用类型、题材、元素来归类,而是一种被她称之为“能量场”的东西,《与火同行》就是这样的电影。她还有个专门的小本本记录着,《亲爱的温迪》的枪战、《这绝妙的蛋糕!》的地洞、《综合症与一百年》的吸烟管道、《2001太空漫游》的全片……我甚至还看到了《的士速递2》埃菲尔铁塔下警车飞过法国情侣的桥段,统统被归成了“能量场”电影。
而我,我就直白多了,喜欢研究配乐与歌舞,阁楼的斜墙上贴满了电影截图或歌词,《泥醉天使》的豹子歌、《洞》《胭脂虎》《不管你是谁》《南国野兽》的号声与独白、《九星报喜》的四格联唱、《流浪巴黎》的餐厅探戈……
2019年下半年的每一周,我们都会去影院观影,遇上欧盟、巴西、香港这样的影展,整周除了上班都扎在电影院里,《少年的你》《看不见的女人》《我和我的祖国》《年轻的阿迈德》《误杀》《新独臂刀》《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烂情诗》……看完《烂情诗》那会儿正好我家换了个卧室门,我们喊着苏慧芬一块去搞行为艺术,大冷天扛着门就往街上走,让路人拧开门把手、穿过门框,“走向新生”。
抬门的那一天,是我母亲第一次见到樊双,她之前听我提过这个对象,也不过问。可是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她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小册子,告诉我这些年她攒下来的积蓄。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被她吓了一跳。
母亲说,也不知道现在讲合不合适,就是告诉我一声,要是遇到稳定的、合适的,别压力太大,这么久以来父亲跟她没能好好待我,她一直觉得心里有亏欠,攒的钱不多,但首付够的,是自己买套小的还是跟另一半凑套大的,我自己看着办。她说现在房价一年一个样,可以考虑起来了。
母亲的话我不是没考虑,但5个月来,我跟樊双的关系就像包裹在一层光影的泡沫里,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戳破这层泡沫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怎样。
过段时间,樊双工作的公司在襄阳有戏开机,她要跟组2个月,剧组生活作息不定,忙碌又混乱,我担心她走的时间一长感情又生疏了,想着还是这段时间说破我的想法。
临走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俩找了部想看很久却一直没腾出时间的片子,《燃烧女子的肖像》,结尾维瓦尔第的《四季-夏》一曲终了,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对她吐露心声,告诉她我是认真的,如果她准备好了,可以一起盘算下一步的打算,同居也好、买房也好、见家长也好,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走。
也许我当时一口气说了太多,樊双有点不知所措,她直接大喊一声“打住”,把我想说的都憋回了肚子里。
“才谈了半年就想我嫁给你了,你当我樊双什么人了!”她数落起我来,轻轻拧着我胳膊。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憋不住了问一问。”我哭笑不得地躲避着。
她看了眼投影,继续拧我,“你又不是个女的,我俩在一起又没有世俗压力,也不是见不着面,你憋什么了憋?”
然后我俩打闹起来,打累了就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看着对方。
“文启,”她喊我,我应着,“如果我跟你讲,我不想同居,不想买房,不想见家长,不想结婚,你会失望吗?”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想。”
“那就不会失望。”
我俩傻笑起来。
“我只是不想理会那些世俗的东西,”她解释着,“我就想一直这样,聊片子逛影展磨剧本蹲剧组,我想一直围着电影转,就像是,就像是——”她又抬头看了眼投影,“就像是她俩的那座小岛,我不想离开那座岛。”
“可你要离开了啊。”
“什么意思?”
“你要去剧组了。”
樊双听了连忙坐起来,说我没懂她意思,她抓着我的手掌,环视四周,手臂跟着摆动,说“这些”,又指了指投影,说“这些”,接着指了指我,“还有你卧室的那面斜墙,这些是我们的小岛,”她的态度听上去非常明确,“但你刚刚说的那些,是在逼我离开这座岛。”
我当然晓得她的意思,只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失望了,虽然我俩这半年过得非常开心,虽然这样的状态也是我想要的,但突然间,我意识到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樊双所谓的那座岛,我好像自始至终都不在上头。
中学时代的某个暴风雨夜,我静静地躲在阁楼里淌着眼泪,听外婆操着浓重的上海话高声呵斥母亲,谴责她不该嫁给父亲,骂他“乡吾宁”,外婆说母亲当年那么多追求者排着长队,个顶个的家底,却亲手断送了大好人生。
之前不管外婆怎么叨,母亲都不吭声,但那天晚上她却回骂了,她说父亲不管做错什么,都是外公外婆逼的,不管身上沾了多少血,也都是外公外婆溅上去的。听得我心里揪得慌。
后来我问过母亲,问她后悔嫁给我爸吗?她说不后悔,当时我死死盯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哪怕一丝伪善的痕迹,直到她叹了口气,怅然若失了起来。
“晓枫!”她说,“你以后不管找什么对象我都不会拦你,但有一点你得记着。”
“你说。”
“不论你有怎样的志趣情操,不论你是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还是漂浮在云彩里,生活都应该脚踩着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头看看,看看身后的印子,看看它变成怎样了、还在不在了,这一点千万别忘咯。”
我跟樊双的关系,我以为的连接和维系,在樊双看来是座梦幻的小岛,在我看来也是,也许是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也许是男女对待感情的天然差异,她选择搭一座围墙,想连我一起困在岛里,而我只觉得是岛让我们相遇,我想领着她乘上木筏、追逐浪花,没承想回头时,她已被围墙遮挡。
这些话我都没挑明,万一问题都被时间解决了呢,谁也说不好。
周末过去了。
樊双走了。
襄阳驻组,年后才能再见。

六、《唱街》

樊双老家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离突发疫情的海鲜市场不到400米。由于公司项目拍摄期冲掉了整个春节,樊双原本计划先回家呆一周,再去襄阳驻地,结果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小区就被封住。
襄阳的戏也给停了,一开始他们公司只是自认倒霉,抱怨选景怎么撞到疫情暴发地附近了。制片组第一反应是寻求替代方案,尽可能降低损失,不吃不睡连轴转了一天多时间,协调好全部剧组成员的机酒档期,搞定了新拍摄地,换到河南洛阳,可谁也没有料到情况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严重,武汉居然要封城,春节档新片全部撤档,全国的戏都不能拍了,剧组原地解散。好在襄阳封城晚,除个别制片组的人因为合同纠纷耽误了时间,剧组其余成员顺利逃了出来,不至于困在宾馆里烧钱。
那几天,朋友圈一直沸沸扬扬,人们还没从春节档消失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囧妈》突然网播,行业炸开了锅,反应最大的当然是视频平台和院线的从业者们,但所有关注电影的人都陷入了无意义的争吵,用利益捆绑着意见。
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樊双刷手机出了应激反应,手机塞柜子里看不动了,她调侃自己是被新冠囚禁的少女,整日坐在卧室床头,摆着《房间》里的姿势,抬头仰望“天窗”。
正巧苏慧芬也在疫情前离开上海,去外地拍戏,她租住的房子刚好到期,把猫寄养在樊双家里,本想拍完了戏再回来找租处,可是国内疫情起来后,她的对象在美国犯了躁郁症,坚决让她出国相聚,而樊双依旧困在自家小区里,于是照顾猫咪的任务落到我的身上。
猫咪名叫Hitchcock,每隔一周我都要去给她铲猫砂、倒猫粮,却完全见不到猫的本体,一开始我还会床下看看、角落找找、“Hitchcock!Hitchcock!”地喊它,到后来就麻木地完成一系列操作,坐在床上发呆。家里过年没什么要走的亲戚,我也没什么朋友,樊双还没从应激反应里走出来,苏慧芬在美国倒时差,有那么几周,我几乎找不到人说句话,倒是看望Hitchcock的次数变多了。时间一长我也患上了“《燃烧》综合征”,心想这猫不会是我臆想出来的吧,紧接着我又想起了《美丽心灵》的情节,樊双和苏慧芬不会也是我臆想出来的吧。
还好母亲见过她俩,母亲是真的,所以她俩连同猫咪都是真的。
再跟樊双语音大概是一个月后,她跟父亲大吵一架,将自己锁在卧室里,父亲撞门不开,生气地抡起家里的菜刀,砸坏了她的卧室门,接着父母俩打了起来,屋子里乱成一团,警察和居委会的人都来了。
然后,她母亲再次原谅了丈夫,屋子收拾干净,继续洗衣做饭。
樊双说起父亲时咬牙切齿。
“我想让他去死!”她说。
我想起2005年《星球大战前传:西斯的复仇》上映时,《看电影》杂志推出了一本《星战全集》增刊,系统全面地总结了《星战》30年来6部电影的方方面面。这本书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简直就是《圣经》,还没买到手,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封面上每个人物的站位,欧比旺和童年阿纳金并排站着,汉·索罗和楚巴卡并排站着,达斯·维达和卢克并排站着,还有海登·克里斯滕森,他的头顶上左边顶着温度大师,右边顶着达斯·维达。
我跑遍了所有知道的报刊亭却一无所获,我苦苦哀求着父亲替我买回来,一遍遍跟他解释这本书有多重要,告诉他那些角色在封面上的站位对应着怎样的人物关系和纠葛。
他口头答应着,我一天天等待。也不知道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那段时间他回来得很少,呆的时间也不长,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直到某天深夜,我上完补习班后回到卧室,那本《星战全集》端正地摆放在书桌前。我捧着它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满屋子寻找父亲的踪迹,可是找不着,我问母亲他人呢?
母亲淡淡地说,他出差去了。
从此我再没见过他,直到报纸上刊登了头版头条,他的眼睛被一行细长的马赛克遮挡着。
樊双之前问过一次,问我父母是不是离异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解释,回了一句,“你就当他死了吧。”
而她咬牙切齿地咒她父亲时,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着重强调那几个字,因为她觉得,我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因为我也恨父亲,恨到骨子里了,以至于希望他入土为安,不再有任何瓜葛。
我确实恨他,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他活着,希望原来有他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每每想到支持那美好生活的物质基础是他用恶行换来的,我就禁不住羞愧,连同我的每一张影票,每一份碟片,每一版碟机DV,每一本影集,我引以为傲的夸夸其谈的让我成为我的那些东西,都摆脱不掉他肮脏的阴影。
然后我更加恨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转来这个行业吗?”樊双将我从记忆里拉回来。
因为毕业那年她看了部名叫《唱街》的电影。电影中的母亲,每天下班都急着回家,不为别的,只想着追赶屋后院那最后一抹阳光,点根烟,翻杂志,每天下午如此,以至于她的儿子经常好奇,母亲坐在后院抽烟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天中唯一一段属于她的时间,那是她所能拥有的一切。
樊双毕业那年,应届生又创新高,她投了很多简历都石沉大海,索性跑到上海,跨行进了电影杂志社,接着跳去电影公司,一直干到现在。
电影中的母亲一直想去西班牙度假,但她丈夫从来没有带她去过。
樊双说,她知道那位母亲心里在想什么。
我追问她是什么,她不再说话,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把心底最脆弱的伤痛刨出来一样。
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废墟,最要命的不是那片废墟有多破败,而是我们见过它繁荣时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尽情驰骋》(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的旋律,想象着那些本可以变得美好的事物,是如何一件件试图愈合又一件件从身旁溜走的。
父亲没有偷走别人的人生,疫情没有大范围扩散,电影院放着春节档的新片,樊双抱怨着繁杂的剧组日程,她的卧室门完好无损……

七、《诗》

疫情发生以后,学校推迟开学,我没受什么影响,反而更有时间搞课题,可是樊双那边情况很差,她们公司3月份没发工资,说是因为老片子上不了院线收不回成本,新片子刚拍又被叫停白花了钱,老板在群里贩卖情怀,让大家共克时艰,没几个人回他,也没人怨声相对。疫情还在全世界肆虐,公司拿不出有效的事情做,樊双像是丢了工作的无业游民,成天窝在家里刷短视频。
4月初武汉一解封,她便从家中逃回上海,自行隔离14天后我俩才见上,我去的她家,刚进屋两人站着拥抱五六分钟才倒上床,抱着的时候一直在哭。
这年过的,2个多月怎么熬过来的,太不容易了。
公司摆烂后,樊双试着寻找新机会,可很多公司都在裁员,根本没有空缺,情况很不乐观。她给我看了一则电影讲解的短视频,自嘲说再没工资房租都交不起了,搞搞自媒体说不定还能开个源,于是,她的个人视频号以每周三期的频率更新着,内容从电影解说、混剪、盘点到Vlog,有时候还会开场直播,自带评论音轨地看片,边看边给反应。不过这股热情没坚持多长时间,更新频率就掉到一周一期了。
4月份发薪日,樊双只等来半个月工资,说是补发3月份的,好多小伙伴都被气走了。
她说自己积蓄不多,二季度的房租是妈妈交的,再这样下去别说三季度房租,日常开销都要家里贴。
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她新工作找不到,旧工作不发钱,自媒体账号只攒了七八万粉丝,成天无所事事瞎折腾,她爸还时常发飙逼她回家考公务员,我这心里比谁都着急。
我仔细盘算起来,虽然不知道樊双手里还剩多少钱,但假设5月份工资继续发一半,节省点的话,活到7月份应该不是问题吧,现在大家都没什么消费欲望,每个月花不了几个钱。这样看来,主要是第三季度房租和可能存在的生活费问题。
我首先想的是能不能不租房了,来我家住,跟我睡阁楼,但问题在于阁楼空间太小,两个人非常挤,而且我妈猫毛过敏,得给Hitchcock找好下家,不能带进屋;就算猫送走了,樊双好面子可能不肯来,还存在女友母亲相处不和的风险。还有一个办法,我拿自己和母亲的钱凑个首付买房,问题在于买房没这么快,遇上重新装修啥的更麻烦,而且看房需要花时间满城跑,最近我都在赶课题抽不开身。
真是一地鸡毛啊,要么我搬去樊双那住好了,3个月房租1万块,半年也才2万,又不是出不起。
我跟母亲表达了此番想法,立马被她拦下了,让我别花冤枉钱。
她严肃地问我,是不是认真想跟这姑娘处。
我点点头。
母亲又问,女方呢?也这么想的?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疫情前樊双说的“不想同居不想结婚不想买房”,但我怎么能跟母亲讲这些,提都不能提,赶紧慌乱地再次点头。
我哪里知道现在樊双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即使樊双改变主意了也要被她家人撵回去考公务员了。
母亲再三思索还是不舍得我在外租房,说她想想办法,攒钱不容易,留着买房。
我多希望樊双工资照常发放,或者她面试通过找到下家了,这样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可是现实之所以称为现实,就在于它常常背道于希望,5月樊双没领到一分钱工资,新公司面试了几家,全都不了了之,还是因为疫情,Hitchcock也找不到人接盘。
更要命的是,樊双支支吾吾地跟我交了底:她的积蓄居然在年后就花完了,二季度房费根本不是她妈交的,这笔钱连同之后所有生活费用都来自网贷。4月份,她为了还上月借款,又在新平台上借了一笔,挖一个窟窿填一个窟窿,窟窿越滚越大。
贷款金额加上利息共计33681元,我全给她还了,她不要,我说“借你的,以后找到工作再说”。
当时正值6月中旬,她6月份工资还不知道有没有,我随口补了句,7月份房租我来交吧。
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会上脸,大概被母亲看出来了,六月底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我说,算了,别想着送猫了,外头房子退租吧,让樊双来家里住。
我说不行,猫毛过敏了怎么办?
结果她提起了外婆。
“外婆这几天身体不好,你大姨和二舅在厂里忙着没空,我回去照顾一下。”
我一愣。外婆搬走时闹得多凶我是知道的,满嘴都是“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疫情闹成这样,两人也都没过问彼此情况,现在居然要回去照顾她?
我问母亲,你自己要回去的?
她不置可否。她就是怕我处理不来樊双的事情,可我不能为了女朋友把她赶出去啊。我想说点什么劝她留下,被她打断了。
“哎哟不用管我,我就去外婆那叙叙旧。”她说,“别看现在是樊双在拖累你,拖累的一方其实更难受。”
说着,东西就开始收拾了,随时准备要走。
就这样,在我跟母亲的一再要求下,樊双带着Hitchcock住进来了,我跟樊双都说好,只是过渡,等她找到新工作就再安排。
苏慧芬有个视频平台的朋友正在急招电影版权的岗,她一听说需要懂法律,立马将樊双推了过去。樊双是国内顶尖法学专业毕业,阅片量高,有多年电影公司从业经验,高考数学148分,还有计算机二级证,之前Excel和数据库玩得溜得很。虽然没有相关经验,但没想到这个不抱任何希望的面试,居然一轮轮通过了。
上班那地方离我家只有2站地铁,是个好机会,可樊双卡在HR终面那犹犹豫豫,她还是想去内容公司,做电影策划和项目跟组,我跟苏慧芬意见一致,先跳出火坑再说,电影公司现在根本不招人,占着岗的人也不敢随意流动,等疫情好转了,可以再找再看看。
争论着,上海电影节又要来了,这一年的影展居然要放小津的《独生子》,就是我俩初遇那晚提过的片子,我俩还计划抢《大都会》《红辣椒》《诗》《象人》《温蒂妮》,结果影展单场上座率不能过30%,APP刚一放开,票就秒光,号称历年最难抢。最后还是老师送了张《诗》的票给我,我赶课题给了樊双。
电影看完那天,樊双的自媒体账号被投诉侵犯著作权封号了,她将影院现场带来的明信片贴到卧室墙边,然后跟我说,版权那边发了offer,月薪2万3、年终奖很高、季度奖另算,因为大小周的缘故每月还有额外2天双薪,必须后天入职。
我问她offer回吗?她给了我肯定的答复,说不能继续耗着了,她对不起我跟我母亲。
樊双带回的明信片上印有电影台词,女主美子作的诗,中文翻译下来是这样写的:
“那边是怎样的呢?
会有多寂寞呢?
傍晚依旧会有晚霞,能听到林中的鸟鸣吗?
现在是要道别的时刻
如同停留纵逝的风
如同影子
我在祈祷
希望没人流下眼泪
我是多么热切地去爱着
期盼你会知道
我祝福你
在渡过黑色江水之前
用尽我灵魂最后一口气
我开始梦想
在某个晴朗的早晨
醒来,以惺忪的双眼
希望能在枕边
再次遇见你”

八、《无夏之年》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疫情依然在,它反反复复地更迭,彻底改变了我们。
20年刚开始那会儿,人们都在抱怨,要是没有电影、没有电影院,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2年过去了恍然发现,好像没有电影、没有电影院也不会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我们原来的圈层太闭塞了?疫情将我们这群所谓的影迷打散到各自社区,让我们了解到真实的世界里,电影不是生命的全部,它只是普通人娱乐消遣的一种工具,没有它,我还可以看综艺刷短视频,而且很多时候后者似乎有趣得多,不像电影还要铺陈、蓄势、塑造,哪来那么多闲情雅致。
更令人惶恐的是,好像确实没人在看电影了,大家闲暇时候都在刷短视频,那种碎片化、快节奏的信息获取方式让人难以沉下心来,包括我在内,一部电影坚持半个钟头就有点耐不住性子,想盘盘手机,想关掉以后再捡起来,然后再也不会捡起来了。
远在美国的苏慧芬带着对象逃回国内,潜心创作起《树人小施》的剧本,Hitchcock重回她怀里,家里没过敏源了,我问母亲要不要回来住,我跟樊双去阁楼,母亲却说不放心外婆一个人,她继续留下来陪着吧。没想到外婆一场大病让她俩走向了和解,时间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我又搞定几个课题,顺利升成学院副教授,为表庆祝买了辆车。
而樊双呢,事实证明她非常胜任版权工作,尽管每天开会从早撕扯到晚,尽管每天核对着数千列的表格、上百页的文件,尽管外出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电影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份工作还是被她拿下了,甚至不止一次地涨薪升职。
2021年年底我买了套二手房,因为母亲不着急回来,房子没装修直接在外租着,正好抵扣按揭。过年期间,樊双父母来了上海,我和母亲请吃了饭,她爸爸确实难相处,场面差点没绷住,好在她妈妈左右维护着,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客气。
双方父母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打算,特别是她妈妈,说眼瞅着相处两年半,是时候结婚了,我母亲虽然不急,但外婆天天催她,说早结婚生孩子母亲能帮忙带带,等母亲老了带孩子都受罪。
四位家长合起伙来施压,我不好跟他们一帮,只能力挺樊双咬牙推脱着,但其实我心里早想结婚生孩子了,最近一次是2个月前,樊双公司取消大小周、改成固定打卡上下班,之前她老说忙、没空,这不时间来了吗,真要忙个婚礼、要个孩子都行了,结果还是被她拒绝了。
樊双母亲回老家前,独自跟我聊了几句,她担心女儿一个人在上海居无定所不稳定,希望我们赶紧结婚,还想在我房产上加樊双名字,她现在挣得多了,剩下的按揭让她还,要是房子以后要装修,女方出钱。
我起先说着一起还,可是女方坚持不肯,她妈妈说我也不容易,过日子要互相体谅。
几天过后,这事被樊双知道了,我俩大吵一架。
她说搞了半天所有人联手对付她呢,没有人在乎她想要什么。
我也生气,什么想要不想要的,不是在谈婚论嫁了吗?
她说她不想结婚。
她想辞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反复跟她确认,她想辞职?她说是的。
不可理喻,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辞职的话继续找工作?
没想到更意外的在后头,她居然说苏慧芬的“树人小施”的戏要开机了,她一直在跟进剧本策划,想去驻组。
两年过去了,她还惦记着驻组,没想到她整天叫嚣着忙,却还有工夫改剧本做策划,这两年我费了那么多劲,一步步经营了这么久,她一个想法又要回到原点了吗?
我脑子一热,冲她发起火来,我说樊双你可想清楚了,这疫情还没结束呢,上海刚闹过一波呢,外头影视公司死的死、裁员的裁员,平台都拿不出钱了,几十万的收入统统不要了?又跑剧组打游击,蹲几个月换个地方?还要祈祷别碰上疫情?
她说她8个月没看过电影了,她撑不住了。
工作就没有不想死的,这就是工作。我将自己这些年的苦楚一一倒出来,让她知道我平常随口一提的“做课题、写论文”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说她知道,但她依然想辞职,去驻组。
我累了,坐在床角瞪着眼睛喘着气,她在对面呜呜地哭,我们面对着彼此不说话,直到我轻轻补了一句,转身出门了。
我说“你三十岁了大小姐,你还能折腾几年,到时候熬不动了怎么办?还想我像之前那样一直等你吗?”
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子,经过一座座我们去过的电影院,都是好早之前去的了,现在统统关着门。我找到苏慧芬,询问她项目的事,她说是樊双主动找上门的,说“想喘口气”。
原来她常常会跟苏慧芬诉苦,有时候上班时一个电话打过去,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就是一直哭,哭完以后挂掉电话,继续去开会、理文件、改合同。
苏慧芬说,我们俩为了彼此付出太多,却一直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在走,原本只是过渡一下的妥协,却将她拖进了没办法回头的路。
回家路上,我仔细回想着2年半的悉数过往,为了这段感情,我拽着樊双一路狂奔,貌似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在她还没下定决心是否出发的时候,就被一场疫情困住了,从我替她还掉债务、给她收容之所的那刻起,她就被逼着满足我对两人未来的所有幻想。
而她深爱的电影正在消亡,她正在消亡。
2022年没有上海电影节。
几天过后,我俩情绪稳定了,我主动找她谈论此事,表示愿意支持,这一次见面我才发现,她的眼神黯淡无光。
我也明确态度,“小施”还有10天开机,历时4个月,我只能基于她做的决定试着平衡,但4个月后怎么办、未来怎么走、父母怎么缓和,只能边走边看。如果因为她的自我放逐导致两人没法继续下去,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樊双说她会好好珍惜、努力平衡,然后上前抱住我。
多讽刺啊,“小施”是我们认识第一天诞生的故事,现在又因为它,我们要分开了。
樊双父母知道此事后炸开了锅,她妈妈哭着打了几通电话,冲到上海又吵又闹,也没能扭转樊双辞职的决心,落寞地回了武汉。
母亲也想做点什么,被我劝阻了,樊双离开当晚她便回了家。我木讷地坐在餐桌旁,听她讲着外婆家的琐碎事,简单附和着。
片刻沉默后母亲突然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敢问你,但我现在想问了。”
“什么事?”
“你跟樊双提过你爸的情况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起父亲,她是在担心樊双介意这个吗?
我缓缓摇着头,没有,我什么也没跟她说。
一阵耻辱涌入心口,瞬间转变成无尽的悲伤,我想起小时候跟父亲看电影时说过的话,他手掌上的老茧和疤痕,拿到增刊时的欢呼雀跃,阁楼上的暴风雨夜,还有跟樊双的一幕幕过往,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有些事情即使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有些伤口即使康复了也无法再愈合,虽然路一直都在,我们也始终要走,但记忆和伤痛会扎进脊梁,刻进血液,拖慢我们前进的步伐。
那天晚上,我想起2019年大光明影院门前,初遇樊双的那一刻,她身后的展板上贴着《无夏之年》的海报。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一直都没看过,当晚忽然来了兴致,找到片源一口气放完了。
它讲述了一个三十年前外出打拼的过气歌手回到故乡,找到了儿时伙伴。重新相聚的人们坐在海边畅聊童年,愉快地过了整个晚上,直到黎明破晓前,回乡的人站起身来,一头扎回水里,再也没有了消息……
程晓枫2022-08-16 14:17:26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