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代文字狱档》札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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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清代文字狱档》札记(三)

《清代文字狱档》中的文字,都是皇帝的御批,办案大臣的奏章,审案记录等,仔细读读,是非常有趣的,从中可以看到乾隆朝的文字狱,真是五花八门,离奇古怪得很,绝大多数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真正能沾上一点“悖逆”性质也就是带有反清情绪的案件,是少之又少。下面举几个例子:

丁文彬逆词案

丁文彬,浙江上虞县人。乾隆十八年五月某日,丁文彬来到山东曲阜孔府门前,口称是孔府亲戚,呈书求见。孔府衍圣公见书后,心中狐疑,哪来的这门亲戚?又见来书言辞“狂诞虚拟”更为紧张,便将丁文彬捉拿送县,同时密札山东巡抚衙门查办,并上奏皇帝。山东巡抚衙门从丁文彬身上搜出一本其自著的《洪范春秋》的书,书中“丁子曰”字样经挖补改为“天子王帝曰”,还有“大夏”、“大明”国号等大逆之语。这无疑是大逆之案,但山东巡抚杨应琚经过审讯,却发现丁文彬原来是一个疯汉。丁文彬说,已故的衍圣公曾将两个女儿许配给他,传以尧舜之道(历史上尧将帝位传给舜,并将两女许配舜,丁文彬所说的尧舜之道即指此——自注),后老衍圣公死了,他就即了位,国号大夏,年号天元。

据供:“小子从前跟了族叔祖丁芝田到过曲阜,见过老衍圣公,讲尧舜之道,辟佛老邪教,曾把两个女儿许配小子的。”

问:“你既是小家出身,现在看你形如乞丐,当年衍圣公怎肯与你结亲?况结亲从无两女同许一人之理,又并无媒妁,显属妄赖了。”

供:“小子结亲是奉上帝命,何许媒妁呢。那一夫二妇是尧舜之道,舜妻尧之二女,斑斑可考。当年老衍圣公守先王之道,实应称帝,看小子讲道论德,与舜无异,故传位于小子,以二女妻之。这都蒙上帝启迪所成。小子闻得衍圣公殁了,就接了位,如今已八年了。”

问:“问你是何等样人,辄敢混称天命在位的话,这就该万死了。到底你是何年起意,何人同谋,这逆书是你几年上在何处伪造的?看这书内许多说话,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必不止系一人著作,快把同何人商酌做造,何人看过一一供来。”

供:“到乾隆十五年,上帝又命我改作《洪范春秋》,把这本书又增添了好些,把书内六十章之后,‘丁子曰’都改作‘天子曰’‘王帝曰’‘王若曰’,是上帝命改,才挖补抽换粘连的。”

问:“你既敢著作逆书,谋为不轨,一定有主谋的人,还该有羽党助你的人,还不实说吗?”

供:“小子原不愿做这件事,实是上帝之命,无奈何,并没有什么主谋的。”

问:“据你说上帝命你的话,到底他在那里,如何命你,敢是另有一人暗地里挑唆你吗?”供:“上帝是上天,如何有人?小子实是蒙上帝时时启迪,常在身傍说话,人不能听闻的。”

问:“那衍圣公你怎么称他为圣帝,又有书稿寄孔家妇女们呢,那董氏是何人之女,逐一供来?”

供:“封董氏为妃,那董氏是松江人。她父亲叫董恒山,开茶馆的。小子没饭吃,帮他扇过半年风箱,见他这女儿年方十五岁,生的好。小子心里想,就把她封了妃,记载在书上的。”

问:“查你书中封孔大舅为冢宰,又封平虏将军,又封孔叔舅为大宗伯、孔伯舅为大司徒,那都是什么名字?又封你哥子为夏文公,你父母都封王、封后,又封叔子丁左白为太宰,他们都在何处受封,你曾否有札付等项给他们呢?”

供:“孔大舅就是衍圣公,官员原该都是孔家人做的,故此随手记着。要封的那孔家人多得狠,没处去记着名字的。小子父亲早死了,父母死在哥子家七年了,哥子名丁文耀,今年四十九岁,与嫂子秦氏是同岁的,他从前在松江打烧饼卖,今年在人家面馆帮工,,他是不明道理的人常骂我痴子,故此我书内说‘兄顽嫂嚚侄傲’了,只因小子即了位,礼应封他,故此写在书上,他们都实没有受封的事,也都没有给过札付的。还有个孔广改,向在松江做左营副将,知道他名字,故此也写上的。总想孔家人都该做官,实在还未曾封过,如今听得孔广改巳在曲阜死了。那丁左白是族中叔子,住在绍兴府城内,现有五十岁了,也是想要封他就写在书上,哪有札付呢?”

问:“你书中记张七,是什么样人,为何这样恼他呢?”

供:“张七即张不赓,他是松江张司冠之子。小子承圣人之绪,圣公之女应配与小子,不料被他夺娶了去。那年张七娶亲,豪华已极。不特小子不得妻,且念师妹不得所,故此恼不过,记这一句的。”

……

《水浒传》中的宋江,因题反诗被抓,便装疯想蒙混过关。而乾隆皇帝连真疯子都不肯放过。丁文彬在狱中,身染疾病,时当六月,溽暑难当,乾隆怕他等不到判决秋后执行就死去,逃避国法的制裁,匆忙下旨将他凌迟处死。从丁文彬5月28日到孔府投书被抓,至6月14日被处死,仅十六天,办案效率不可谓不高。丁文彬之兄文耀、侄士麟和士贤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另两侄士良、士信不满16岁,给功臣之家为奴。另有看过“逆书”的三人被流配。四十五年后,嘉庆皇帝亲政,丁案缘坐之人才遇赦获释,4个侄子还活着,当年的年少后生,此时都已白发苍颜。

严譄投书案

严譄,都察院役满候选吏员。乾隆四十七年七月某日,严向大学士舒赫德家中投了一份奏折,请代为转奏皇帝,内容为“请镇吓贪官,勿得扰民”。舒赫德将严譄逮捕,又从他家中另搜出一份奏稿,却是请皇帝“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乾隆大怒,严旨查办。经审讯,严譄供称――

“三十年皇上南巡,在江南路上,先送皇后回京。我那时在山西本籍,即闻得有此事。人家都说,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纳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这个话说的人很多……”“……后来三十三年进京,又知道有御史因皇后身故,不曾颁诏。将礼部参奏,致被发遣之事。一想到人孰无死,若不做些好事,留个名声,就是枉为人了……心里妄想,若能将皇后的事进个折子,准行领诏,就可以留名不朽,又想从前御史做的折子一定说得不好,所以得罪,我因将传闻立妃剪发之事总不提及,说成皇后贤美节烈,希冀动听颁诏……再则希冀有些好处,或借此可得功名,这个念头也是有的。”

最后的结果,严譄被“照大逆律例定拟”,旋得旨:“从宽改为斩决,亲属可毋庸缘坐”。

冯起炎献书案

冯起炎,山西临汾书生,看中了自己的两个表妹,家贫难娶,受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想“天子作媒,玉成其姻”,留下一段千古风流佳话。乾隆四十八年,他听说皇帝将到泰山谒陵,便身怀他注解的《易经》和《诗经》,作为送给皇帝的见面礼,在路旁等候被抓获。在他那著作的结尾有一段胡说八道的文字:

“臣之来也,不愿如何如何,亦别无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缘由。臣……名曰冯起炎,字是南州,尝到臣张三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岁,方当待字之年,而正在未字之时,乃原籍东关春牛厂长兴号张守忭之次女也。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小凤,年十三岁,虽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时,乃本京东城闹市口瑞生号杜月之次女也。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其东关春牛厂长兴号中果有张守忭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再问:‘东城闹市口瑞生号中果有杜月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然臣之来也,方不知陛下纳臣之言耶否耶,而必以此等事相强乎?特进言之际,一叙及之。”结局是“朱批:该部议奏。钦此”。

笔者在《札记》(一)中所提到的那个尹嘉铨,除了写文章表扬“立志不嫁之女”外,还犯有其它荒唐可笑的“罪行”:尹嘉铨曾建议乾隆,请令旗籍子弟也讲读朱子的《小学》,得到了乾隆“所奏是。钦此。”的同意,于是他开始注释、考证《小学》。编成《小学大全》后,进呈御览,又得到了乾隆“好!知道了。钦此。”的嘉许。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乾隆的“和蔼可亲”,让尹嘉铨飘飘然起来,4年以后,他已经退休回家,又上了一本,为他的父亲、已故吏部侍郎尹会一请谥;这一回乾隆翻了脸,朱批是“与瞻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追矣!钦此。”可是尹嘉铨还不安分,接着又上了一本,请将“我朝”名臣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等从祀孔庙,“至于臣父尹会一,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从祀,非臣所敢请也”,实际上是请将他的父亲也从祀孔庙。于是乾隆不再饶恕他,朱批“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钦此。”此外,乾隆70岁后自称“古稀天子”,尹嘉铨也有幸活到了70岁,自称“古稀老人”,于是被乾隆斥之为“少正卯”;少正卯是春秋时鲁国人,被孔子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处死,尹嘉铨自称“古稀老人”也被乾隆视为“犯上作乱”。尹嘉铨最终被“著加恩免其凌迟之罪,改为处绞立决,其家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

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案,还有许多是“诗祸”。诗的特点是含蓄、朦胧,多采用比兴手法,不像文章那样直白,文章如果不把事情说明白,就不是好文章,而诗如果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就不是好诗,所以,好诗往往有多种含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乾隆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政治家,他的政治神经比诗人神经更为敏感。

乾隆四十三年,发生了一起举人徐述夔《一柱楼诗》案,徐诗中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的句子,“明朝”本是“明天早晨”,却被解读为“朱明王朝”,而“去清都”被责“为何不说‘上’或‘到’清都”,乃“寓欲复兴明朝之意”。徐述夔和儿子徐怀祖已故,被开棺戮尸,两个孙子被斩决,两个曾孙及家人均付功臣为奴。

乾隆四十三年和四十五年,分别发生了李驎和戴移孝诗案。李驎诗集中有“杞人忧转切,翘首待重明”、“日有明兮,自东方兮,照八荒兮,民悦康兮,我思孔长兮,夜未央兮”等句,戴移孝诗集中“长明宁易得”的句子,皆被指为“望明复兴”。李驎已故,没有后人,被剉碎其尸,枭首示众;戴移孝和儿子戴昆亦死,被戮尸示众,孙子戴世道处斩,重孙3人加恩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动作最大的是乾隆二十年的对内阁学士胡中藻《坚磨生诗钞》的大批判,乾隆亲自上阵,细摘原文,严加批注,做了一篇大批判文章。胡诗中有“一把心肠论浊清”句,此处的清,是清白之意,而乾隆则批曰:“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又有“老佛召集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句,批曰:“朕每日听政,召见臣工,何有朝门不开之语?”胡中藻被处斩;广西巡抚鄂昌因与胡中藻“诗篇唱和”,被责令自尽;侍郎裘曰修被革职;又因胡中藻出自总理事务大臣鄂尔泰门下,鄂昌又是鄂尔泰的儿子,鄂尔泰被责为结党营私,时鄂已死,命将其撤出贤良祠。

清诗成就较高的,是在清初和清末两个时期。清初值山河易代、国破家亡之际,故诗风慷慨苍凉,主题多为故国之思;而清末又值国势衰微、内忧外患之时,诗风慷慨激烈,主题多为忧国忧民,唱出了时代的强音。而乾隆时期,虽也出现了一大批优秀诗人,但诗风转而为绮丽、工整,主题一是思念家乡、亲人,二是朋友酬答、送别,三是描写山河之胜,四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头顶上悬挂着滴血的屠刀,诗人们能不顾忌吗?沈德潜是当时诗坛的领袖,在《乾嘉诗坛点将录》中为“托塔天王”,坐第一把交椅,他也活得很长,因而诗写得很多,但大多为“颂圣”、“酬答”之作。可他还是写出祸来了,去世后,其《咏黑牡丹》诗中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的句子,被认为是指斥清廷,又因其曾为徐述夔《一柱楼诗》作序,被“褫其官爵衔谥,毁其祭葬碑文,撤其乡贤祠牌位”;次年又命取回过去御赐的墨宝、诗章、碑帖、木杖、坐縟、寿佛等物。纪晓岚也是当时的著名才子,在古代诗赋才算是正宗的文学,但使他出名的并不是诗,而是谈鬼说狐的《阅微草堂笔记》,我曾经很奇怪那时怎么有那么多的鬼怪狐仙,后来明白了他是“故妄言之”,不敢谈人间的事情。他的诗共十六卷,较有价值的只是他被遣戍新疆时所作的一卷《乌鲁木齐杂诗》和出使福建时所作的一卷《南行杂咏》,即使在《乌鲁木齐杂诗》中,也仅是以纪实的手法描述新疆风物,不敢有丝毫遭贬不满之心;其余的诗作,尤其是八卷《御览诗》,大多为奉和和应景、谀功献媚之作。后来龚自珍在描绘乾隆时代文坛情景时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其实即使是“为稻粱谋”,也有人丢掉了脑袋。
ty_漫卷诗书5382022-04-11 17:57:39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