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流年(试帖欢迎围观批评)

楼主:山河女儿 字数:634145字 评论数:34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鹊踏枝
作客人间犹作传,好梦流年,花在风中颤。日暮五溪烟漫漫,孤舟一叶凭谁唤?
但见残垣飞乳燕,梦里春晖,梦外萧疏院。闾里历经寒与暖,欲成商调声凝啭。
山河女儿2021-11-24 15:29:59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好 梦 流 年
山河女儿
故事纯属虚构 雷同不妨一哂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宋 陈与义《临江仙》


一 一封没有投寄的信
敬爱的张皓岩老师:您好!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做梦梦见了您。梦中,我和同学们正在教室考试历史,这时铃声响了,同学们都交了试卷,可我的试卷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于是着急的我在最后几秒钟开始赶紧作弊。同学们从您身边陆续走出教室,您整理好试卷,站在讲台上正在等我交卷。我发现您看到我作弊了,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惭愧,掩盖自己的尴尬,取得老师您的原谅。梦就这样醒了。
醒来后我叹息不止,惆怅甚深。清晰的梦境使我忍不住自己心头的失落感,照例又把所做的梦讲给我会读书的爱人秦安之听。秦安之听后笑话我说:“该读书的时候你不认真读书,现在就尽做一些读书的梦吧!有什么用?”
是啊,我经常做有关读书的梦。梦见我父亲到处找学校送我去读书;梦见新学期开始同学们重逢,梦见坐在教室上课……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有关读书的梦,是因为我原本重视学习、热爱学习。可是,读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竟是那样的不争气啊!
这梦使我生出无限感叹。那几天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梦,想着在一中的那几年学习和生活,想着老师您。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想给您写信的冲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秦安之,他说:“既然你那么想写,你就写吧。”但当我真的写好信封,准备写信时,他又说:“你真的要写啊?谁还记得你?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我不理睬他,铁了心地要给您写信。然而写着写着,我还是照着他的思路去想了。
是啊,十多年都过去了,对于一个碌碌无为如我的学生,老师怎么可能记得?我自知,我实在是一个最不起眼、最糟糕的“臭”学生,我怎么可以希望老师您能记起我呢?我就是您八六年当班主任送应届毕业生时,与林涛、赵慧琴、苏月桐、黎昪、冷波等一大帮精英学子同班的“逃兵”学生史含华。老师,您要记起我真是好难、好难了。
可我无法忘记您,就像我无法忘记亲历的一切人事。我怀念我所有的同学、老师,并深深地感激他们曾经给予我生活中的一切感受: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友爱的、漠然的、仇视的,欣赏的、不以为然的、妒忌的……就像老师您的教书风格自始至终都使我难以忘怀一样。我非常遗憾自己不是一个学习成绩出众的好学生,我也非常遗憾读书的时候,与老师您的交流实在太少(除了听课,几乎是零),以至于现在担心老师在成千上万的学生中无法记起我来;因为,我是多么地希望与您谈谈啊!您上课从来不需讲义,上下五千年旁征博引;您把每一道题讲得那么清楚、透析;还有您在黑板上的板书等等;这些如今犹使我钦佩不已。可一事无成的我,却找不到一条足够的理由来与您联系。我没有信心,以至于那一次最终放弃了给您写信。
但我无法在心里放下。我总想着一中,想着那时的同学和老师。这一次,当我在《长沙晚报》上看到为纪念建党80周年知识竞赛试题时,我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题目如果让我张老师做,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完事。”于是我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想给您写信的心愿。张老师,我写了。我这样做冒失吗?学生史含华期盼您的回信,并希望以后与您联系。此致,
敬祝老师并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您的学生:史含华
2001/5/27
山河女儿2021-11-24 16:04:00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二 史微内心的独白
在当今这个社会,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像我一样沉溺于过去?我没有一天不做梦,梦中的事物没有一样不是少年时的情景。而少年时的事情,怎么也离不开在学校读书。梦境中,初中刘老师给我试卷上鲜红的“11”分,使我醒后叹息不已;而高中历史老师等待我这最后一位交卷者的场景,仿佛不是梦,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翻书偷看答案的我被宽宏大量的老师发现后,竟羞涩的笑了笑,想以此蒙混过去,掩饰自己的过错。
不仅这些,昔日的同窗好友、上学路上的青山流水等等旧事物,经年累月地萦绕在我梦里、心头,时而使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时而使我神思不属、惆怅甚深。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爱人讲梦,向他倾诉我儿时的荒唐以及我不争气的求学之路。
十余年来,我一味地生活在过去,不能面对现实世界。像古时候一个穷酸、悲苦而真挚的守孝人,我守着自己没有开花、没有光亮的青春哭泣。我回忆、设想、分析、判断、总结,再悲哀、再哭泣,整个人的神思就这样徘徊往返在二十岁前的日子里。这于我形成了得过且过的生活习惯。我不是不知道人应着眼于现在和将来,可恨的是,不管我怎样诅咒自己,怎样发誓今后要全力忘记过去,改变现状,重塑形象,怎样提醒自己要有朝气,要有奋斗目标、奋斗精神、奋斗行为,到头来,我依旧在梦中惊,在梦中笑,在梦中哭,在梦中喊,而浑浑噩噩的日子依然如故。我宽恕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对这些恶习加以姑息。
像离不开鸦片的隐君子,我缅怀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哭一笑,一情一景。我美化自己的劣行,原谅自己的过失,为它得意、为它叹息,被它恼、被它感。这样整整十余年,再没有为生活迈出过自己努力而踏实的一步。我成了寄生虫,依赖亲人,日子闲散却并不快乐。过去的遭遇像一张浓密的网,死死地笼罩着我,使我挥之不去,弃之不能。同时,平庸和无能的意识也在吞噬着我。我迷惘、痛苦、患得患失,所有的日子都郁郁不乐。
我并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活着。我意识到过去已经成了我精神上沉重的包袱,生活愉快的障碍。我决心卸去这包袱,清除这障碍。我要把自己的成长历程写成文字,把许许多多的梦想,许许多多的遗撼,许许多多的荒唐,还有快乐与烦恼,还有得与失,我要统统把它形成文字而后弃之……
上帝啊,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地把握,万无一失地活!
山河女儿2021-11-24 18:29:58 发布在 诗词比兴
这个帖子一定贴完。虽然已经很焦灼,还是要给自己一点压力,不然永远半途而废。

再次谢谢每位围观的诗友!谢谢!
山河女儿2021-11-24 18:34:07 发布在 诗词比兴
第一部 雏儿在育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宋 辛弃疾《鹧鸪天》
一 爱是一种由衷之情
又是花开花谢的春天。这个季节非常迷人。兴许是花,但太阳的羞怯和烟雨的稠密,加之风的清新,泥土的温厚,嫩芽的娇憨宜人,都让春天倍增使人青睐之意。乡村的春天,就更是夺人心魄了。在乡村,春天来了以后,什么地方都变成了花园。屋前房后,田埂山坡,到处都开着花儿。杏花红了,接着桃花、梨花、李花就都开了。最灿烂的是油菜花。于是,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浓的浓,淡的淡;疏的疏,密的密。晴朗的日子里,它们似霞非霞,似云非云;阴雨的日子里,雨珠儿迷漫,花瓣儿清秀、馨香、洁净,真是美丽极了!
在这样的季节里,史微仿佛进入了生命的乐园。每一样东西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令人兴奋。一年之计在于春。早在一个多月前,史微父亲史文远就开始清除猪圈内的粪肥,堆土粪子整苗圃了。下种那一日,史微欢天喜地跟在父亲身后,争抢着把辣子、茄子、瓠子、豆角、南瓜等等种子忙不迭地递给父亲,让他或插或散地播下,同时不忘呱噪:“爸爸,我喜欢吃香瓜、西瓜,不喜欢吃瓠瓜、南瓜。”然后又欢快地、殷勤地和父亲一起扯开塑料薄膜,盖在苗圃上,再在苗圃周边围上早已准备的杉木刺枝桠。这样,一个苗床就大功告成了。苗床周围盖上杉木刺是为了防止家禽、家畜的糟蹋。像这样的苗床,史家村挨家挨户都有,它们倚着牛栏、猪圈、茅厕、院墙,孕育着农人一年的希望,承载着农人一年的光景,形成了乡村独有的景观。史微对这些苗床很是着迷。当绿绿的杉树枝经过日晒雨淋,逐渐变成红褐色时,她惊喜地发现,各种种子都冒出了小小的、嫩嫩的可爱绿芽,它们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生机盎然。
史微很勤快,可史文远常常说她帮倒忙。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地,男人们从容自在下地劳作,女人们有条不紊忙活家务。鸡窝放在了房门边的壁角,霸道的鸡妈妈带着身上还长着淡黄色茸茸氄毛的小鸡在门前晒场上撒欢。小鸡粉妆玉琢似的招惹着孩子们,可是除了女主人,护子心切的鸡妈妈是决不会让谁去碰它的宝贝孩子的。其实除了鸡妈妈,女主人也是特别珍爱这些叽叽喳喳的宝贝疙瘩。史微伯娘曹氏家的小鸡,邻居蒋姐家的小鹅,史微要是想伸手去摸摸,准会遭到她们的呵斥。
还是在正月,曹氏、蒋姐家的早鸡、早鹅就出世了。史微受不住这些小可爱的诱惑,硬是要求父亲也喂一窝鹅。她家有一只老母鸡,这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还是她奶奶在世时就有的。史文远耐不住她的纠缠,问到邻村朱家弯才买来十个大鹅蛋给这只想做妈妈的老母鸡抱。老母鸡在稻草絮成的箩筐窝里一丝不动、不声不响地蹲了一个月,最后孵出七只小鹅。小鹅刚刚从蛋壳出来那阵子,史微欢喜得手忙脚乱。她一天几趟地跑去菜园,采来最嫩的莴笋叶,殷勤地细细切了后,再在绿绿的碎菜上撒些碎米,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窝里捧出小鹅来,让它们蹒跚着步子自由自在地啄食。小鹅黄茸茸的氄毛又细腻又柔和,小东西偶尔受惊,可并无反抗意识,它们似乎知道她这小主人是很喜欢它们的,因而又乖巧又温顺。在喂养它们的过程中,因为喜爱,史微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捉,这一只捧一捧,那一只放在脸上轻柔地蹭一蹭。把小鹅捧在手心,依偎在脸上,她觉得暖烘烘、软乎乎的,再加上一点痒痒,心里就特别受用。七只小鹅,从此就成了她放学后的影子。
史微为小鹅剥菜叶的园子就在村后的梅冈坡。这块地和其他四、五家人的菜园连在一起又各自独立成园,它们从坡脚一块块地往坡腰爬,修整整齐的篱笆一一把它们间隔开来。每家蔬菜各具特色。史微家更与别人不同,她园里果树要比别人多得多。首先一棵李树开着成串的洁白李花在园门边园坝上站岗;进门紧接着是一株红英烂漫的桃树。上一个土坎,菜园变大变宽,进去一大片是五棵间距适中的梨树和一棵同样品种的桃树以及一棵老酸柑子树。即使这样,靠边的园坝上还有两棵李树。这时正值果树开花期,蜜蜂绕着花儿嗡嗡地唱,蝴蝶围着花儿款款地飞,它们穿梭忙活,歌舞出春天浓郁的气息。天气稍微好转,史微便迫不急待地把七只小鹅带进了菜园。史文远在老酸柑子树下放了一张油纸、一把旧菜刀、一块小木板、一只盛水的碗,史微去菜园放鹅只需带上一点碎米,小鹅就不会渴着饿着。史微喜欢蜜蜂采蜜的嗡嗡声,喜欢蝴蝶,喜欢花儿。桃花开在枝上,远看像一团淡淡的云,近看那五片花瓣儿,那带雨带露的一根根黄点儿花蕊,分明夺目得让人心痛。
一般说来,史微不会摘果树上的花儿。一朵花一个果实的道理她老早就懂了。但不管是盛开着的、或者是含苞欲放的,它们都是那样美丽,惹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想摘。而成串成串、挤挤插插的李花就被忍不住的史微折来一枝。她想,它实在是多得很,折下一枝也不碍事。修整弯成环后,再扯一根鸡血藤扎紧,于是一个雪白的花环就戴在了她那得意扬扬的小脸上方。
农村孩子识别自然植物的能力早已训练有素。他们不折园子里桃树上的花儿,知道它淡淡的粉红花瓣会结出又香脆又清甜的果子,城里人都抢着买它。在园外田埂上,有几株野生的毛桃树,它开的花儿那才真叫漂亮。它们红红艳艳地挤满了枝头,在阳光下千娇百媚,抢眼得犹如夏日傍晚红红的火烧云。它们虽是千百倍的美丽,可结出的果子却是毛茸茸的又苦又涩又小。小孩攀折这种桃花,既使被大人看见也不会受到指责。史微和玉英把它们折来,插在盛水的瓶子里,或者养在屋前的墙头上。偶尔,她们也会一人带上一枝去学校。感此生意,史微后来有《庆长春》曰:
雨茸烟淡,正雏鸡初啄,惊退轻寒。唧唧翻巢随母出,蹒跚由母分餐。且试
新芽,犹嬉桃下,更比李花鲜。弄晴风暖,有莺来语春宽。 村外万物开颜。
沿溪黄柳,袅娜向渔船。两岸芸薹无赖甚,烂漫都到桥边。铺地而来,连天
而去,熙攘过溪山。一年芳景,盛邀蝶舞蜂喧。
山河女儿2021-11-25 05:37:41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可爱吧?这就是小生命的魅力!
山河女儿2021-11-25 05:47:51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二 古村庄成长的孩子
史微生长的这个村子叫史家村。
史家村依山傍水在锦江河畔。我们从辰阳乘船沿锦江而上,当船抵达小镇云潭所在河段时,就能远远地看到河的上游河流拐弯的地方,一个山坡下平坦处,突兀地生长着一棵大树,另有一排红砖青瓦的长房舍。这便是史家村,而那棵大树既是古老史家村的象征,又是进村的路标。这极富有代表意义的树是一棵历经苍桑的老柳树,没有人说得清它是栽植于哪一朝代的哪一年,只知道它夏季的树荫可遮蔽七、八百平方米。在它的浓荫下有一个合作社,田间地头不能生产的东西都由它来供给。老柳树巍然威严地站在那儿,从村民打酱油、买盐巴的过程里见证了史家村人艰苦的生活。从早到晚,村里都有人挑着水桶或者提着衣服从村子走出来,经过它身下的那一条大道,或是去下游河边码头上那口冬暖夏凉、清清冽列、源源不绝的洞里挑水,或是去上游河滩中央的石头上浣衣。它虽然只是一棵树,却因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而具有了灵性。它已经与史家村息息相通。
史家村村后山丘连绵起伏,村前大洲开阔平坦,良田千顷。它有三百户人家,一千多村民,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大村庄。在这周围,星星似地散布着十多个小村子。那些村子大多没有合作社,谁家没盐了还得跑到这柳树下来买。他们逢集赶场都得打这经过,既使乘船去县城辰阳,也有七八个村子的村民得赶早来到史家村码头候船。因为人口集中、地域开阔,再则原本是民宅的老学堂太拥挤、破烂,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马上在这里修建了一所新学校。它与老柳树相伴,主体坐北朝南。我们从河面上看到的、与老柳树同样抢眼的那一排房子,就是学校几间背东面西的教室。
新校舍的气派自与老学堂不同。它除了统一色的是红砖清瓦、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外,教室内大大的黑板也是在墙上粉抹而成的,老学堂挂在钉子上的小木黑板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教室外开阔的操场上有篮球架,操场临河一方有跳远的沙坑、爬竿的高架、高高的旗杆。这些都是老学堂所没有的。这里的学生,一年级至三年级基本上是本村孩子,但四、五年级就汇集了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大孩子。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把这里作为重点小学之一,一九七八年秋季全公社体育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
史微的故事就从一九七八年讲起。这年春天,她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史微读书不冒尖,只是中上游水平,但年龄却是最小的一个。她班上有个男娃儿史红兵,大她三岁,与她同一个生产队,他常常带着人欺负她。
史红兵是队长儿子,去年秋上在老虎塆收割中稻,史微和玉英去拾稻穗,与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拾稻穗的时候,大家都跟在了自己父母身后。史文远是好劳力,他不是踩打谷机就是送谷。割禾与递禾垛子是轻松活,由劳动力弱的女性做;因此拾稻穗的时候史微沾不着父亲的光,只能靠眼尖手快。史微注意到史红兵妈妈掉稻穗特别多,史红兵拾的稻穗子也总是比别人多,于是留意着跟上了。一次史红兵妈妈又掉了一大把可观的稻穗,史微喜滋滋地马上跑过去捡到手里。可是,与别人争抢去了的史红兵,他转身跑来,一把抓住史微手里的稻穗子就想抢走。他俩争执扭打了起来。史微明显不敌,却又舍不得那斩齐的十来根稻穗,就死死地握着不放。史红兵扳不开她的手,怒而挥拳就打,并一边打还一边骂她是小地主。其实这时已经不兴骂人家是“地主”、“坏分子”了,他还那样骂她。她没有相应的话应他,就一边还手一边哭泣。大家都知道队长女人遗失稻穗是留给自己儿子捡,因此跟着学样,只是不敢象她那样大手大脚罢了。别的孩子通常不与史红兵硬抢。史微没有母亲,也不象其他人那样经常去捡稻穗,不知其中就里,因而自认在理,即使吃了大亏也不愿相让。他们扭打了那么久,一个大人才开始叫喊。队长夫妇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被旁人点名叫唤,这才变粗嗓子在远处叫了两声。碰巧史文远送谷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箩筐,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大声喊道:“哪个的娃儿仗势欺负我娃儿,我日死他老母亲!”这激怒的朝天娘在旷野里回响,震荡山谷,惊飞白云,吓得史红兵赶紧松了手,叫得队长夫妇灰溜溜的低着头不敢吭声。这件事情深深地刻入了史微的脑海,她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强大与自己的被保护。不过,自此以后,史文远再不许她去拾稻穗。史微后来才听说,自己父母关系恶化,与队长等人当年的作为不无关系。
因为那件事,史红兵记恨在心,常常在学校找史微的碴儿。另外班上来了两个老留级生,也是村里人。他们见史微小,编着顺口溜儿取笑她。有他们起哄,史红兵加入其中,再裹上三、五个娃儿,形成一个队伍。他们唱着史微父母的名字,讲他们离婚的笑话,并做着怪脸,故意来惹怒她:“文远,文远,堂客跑远;彩凤,彩凤,是一阵风。含华,含华,脚板打滑,学会走路,溜了妈妈;微儿,微儿,是个屁儿。”一群男娃儿的齐声哄叫,伴着拳击桌子棒打凳子的轰鸣声,整个教室被抬了起来。史微受了刺激,有时抱头尖叫,有时大喊大骂。他们就是想看到她哭闹的样子,借此取乐。史微父母离婚,这在周围十几个村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儿,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几年,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史微在学校很不开心。她要好的玩伴除了银铃外,堂弟有志、远房堂妹玉英读一年级,雷雨儿读五年级,玉兰、燕子不读书;因而她的意趣全不在学校。回家以后,她才如鱼得水,玩得极其快活。
在雷雨儿、玉兰和燕子家之间,是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大家习惯叫大禾场。大禾场周围参差地还有几块小空地,边沿长了几棵枣树、柚树。这里原是六屋人中一家的私产,现在是六队的晒谷场。它前前后后密集了许多房子,史家村人管这儿叫六祖上,是六、七队人居住的地方;因此大禾场顺理成章地成了六、七队孩子的游乐场。这些孩子,只要家里没有分派任务,或者分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无不是拔腿就往这里跑。大禾场北边有个戏台,连着燕子屋檐下的壁脚。这两年不兴唱戏了,大家把它当作障碍物,你追我赶地在此飞下跳上,争着比胆子大、比速度快,显示自己的能耐。而跳绳、跳房子、踢毽子、翻跟斗、抢羊、打陀螺、踩高跷、滚铁环、捉迷藏、玩打仗等等游戏,随着季节变化也无不是在这里展开。所以每到傍晚吃饭时分,总有做母亲的来这儿叫唤玩耍得忘记回家的娃儿。跟其他人一样,史微也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打发在了大禾场。
史家村共有十个生产队,这十个生产队除了三个队分别由邻近三个小自然村落组成外,其他七个队都是在本村划分出来的。因为生产需要,每一个队都有自己的晒谷场。但若论起位置的方便,面积的宽窄,地势的平坦来,那真要属大禾场是最合乎理想的。不像七队晒谷场,距离人家还有两根田塍,处在村子边边上。史家村戏台设在这儿,除此而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为因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六队队长史长贵一家,还有雷雨儿一家,这两家曾有很多人会演戏。史微在旧学堂读书时,史长贵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史长贵的么妹是文工团的顶梁柱儿。打倒“四人帮”那一阵子,史长贵么妹和雷雨儿姐姐雷云儿,她俩带着史家村的姑娘在史长贵家的堂屋里天天排演《锈金边》、《周总理,您在哪里》等节目。史微、银铃、雷雨儿等,则被选去演一个儿童节目。史微还排在了演出队伍的最前排。关于那一首歌、那首歌词相对应的每一个动作,史微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小鸟儿吱吱叫,树苗儿把手招。今天我最早、最早到学校,今天最早到学校。擦会儿小黑板,又把地来扫;桌子摆摆齐,椅子摆摆好。教室里,真干净,大家上课劲头高。爱劳动,爱学习,阳光灿烂齐欢笑,齐欢笑。
她还记得,那次演出下台后,她回到人群中父亲的臂膀里时,很多大人都冲她和她父亲打招呼。他们逗引她,她却是一脸的骄傲,不领他们的情儿;她父亲却高兴地和他们说笑。其实雷雨儿、银铃她们演得好多了,而她演得最差。那些大姑娘选中她,那些大人逗惹她,按照她们的说法,就是“微儿比电影里莫斯科、天安门城楼上的小姑娘还可爱”。本来在排戏的时候,她接受能力差,动作没有别人柔软、优美,有人就说她太小,建议把她换掉;可是,雷云儿说她好看,舍不得;于是她才在这戏台上演了那一次戏。如今戏台除了孩子们跑上跳下,燕子家还在这里晾衣服、堆柴火。
山河女儿2021-11-29 08:50:55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三 饥馑输给蝌蚪与花
转眼进入四月下旬。桃树早已抖落了红英,换上了翠绿的新叶和指头般大小的青桃儿;李树、梨树也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村边桃树下戏耍的小鸡离开了鸡妈妈,史微的鹅儿也褪尽了黄茸茸的氄毛。它们当中最小的那只在园里被什么东西咬死了,史文远告诉女儿是蛇,但也只是猜猜;七只小鹅成了六只。园里各种蔬菜都已栽种整齐,小鹅跟着史微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河边绿草丰茂的大洲,试探过清悠悠的河水,见过河里来去的船只,了望过对岸喧笑着奔跑着放飞风筝的孩子。总之,经过这番辗转,小鹅是已经长见识了。这回,史微和她的伙伴又迷上了村后的月亮塘。
月亮塘塘边草儿青嫩,周围多水田,有麦地,高处是山岗。孩子们相邀来到这里,放鹅的放鹅,放鸭的放鸭,看牛的看牛。当禽畜各行其便后,他们也忙不迭地开始了自己的戏闹。现在正值青蛙繁殖期,水边到处游动着蝌蚪,他们就是冲着这些小精灵而来。为了装蝌蚪,史微像大家一样也带了瓶子。其中一个钢笔水瓶子,还是她设法从班主任史有成那儿要来的呢。
说到史有成,史家村人就要议论一番他的未婚妻。史有成教书前在溪口修东山水库时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了。那姑娘第一次走进史家村,全村人不由自主地开始议论、惊叹她的婀娜美丽。据到过东山的人说,她是修水库时一等一的女子。那时东山集中了全辰阳县的青年,这就是说史有成追上了全县最美的姑娘,村里人都说他有能耐。她去过学校,大家一窝蜂似地拥去办公室看,史微也跟着去看了。见了她,史微情不自禁地拿她和雷云儿比,认为她们都是天仙下凡。
史有成和史文远很合得来。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常常走门串户地往来。史微去办公室向他要空墨水瓶,全是仰仗了父亲的面子。
史微的瓶子早没有了墨水的痕迹。有志拿了空洗衣粉袋子;玉英有一个墨水瓶又有个空药瓶;还有拿大酒瓶、吊针瓶的。大家蹲在塘边,把用双手捧来的蝌蚪装入自己的器皿里。谁先捉到了,谁一下子捧了好几只,叫叫嚷嚷地唯恐别人不知道。小蝌蚪多可爱呀,漆黑的一点在手掌上像不小心掉在白白纸张上的一滴墨水;小蝌蚪多可爱呀,乌油油、软绵绵的小身子拖着似是透明的小尾巴在水中不停地摇摆着,一群群、一堆堆、一道道,浑浊的山塘水因为这黑亮的小身子游来游去都活过来了!水塘里的天空飘过白云,他们笑着闹着迷醉在水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偶尔有志记起自己的牛来,猛然一叫,这时庄稼已经遭殃了。有志连声吆喝慌忙跑去,一竹条子打回牛头,飞快地把它赶到没庄稼的坡上,又飞也似的跑回来玩。这时有人用泥巴围小池子去了;有人到堤坝上跳绳去了。史微和玉英留在水边,把大家的东西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继续在小蝌蚪身上找乐趣。钢笔水瓶子透明小巧;酒瓶又圆又长;洗衣粉袋子上有几朵漂亮的、似花非花的图案,带着一种美丽的蓝色。小蝌蚪在这些器皿里上上下下地游着,似乎是昏了头。玉英的药瓶儿是棕色的,隔远一点儿,几乎看不见里面的蝌蚪;凑近仔细看,小蝌蚪变了色,水也变了色,油亮的棕色仿佛有一道光圈,看着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这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天天吃白米饭的人家已经很少,大多数人不是吃红薯饭就是吃野菜饭。红薯饭是红薯条多,白大米少,煮熟后红薯和米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变得粗糙无味,史微吃了几餐就再也不肯吃了;野菜饭也一样。史文远顺着女儿的意愿吃净米饭,终于到了米缸里粒米不剩的时候。史文远外出借粮不象妇女那样借了一家没借着,就再走第二家、第三家,直到借着米为止。他没有耐性,也拉不下脸来。这天,借米空手而归的他坐在门槛上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他最后走进房里,从柜子的角落提出一个灰不溜丢的袋子;他记得袋子里装有黄豆。说是黄豆,其实是把好豆子挑选尽了以后剩下的、没舍得丢弃的残渣。它们灰暗、干瘪、霉烂,混杂着石子、土块、死虫子以及豆萁等杂物,其重也不过两斤。史微受命把杂物拣干净。她把筛子簸来簸去,翻了又翻,总希望发现一粒好的豆子,可是她很失望,因为这里面连半边稍微有一点儿光泽的黄豆都没有。史文远没有在大灶上烧火开锅,他把那些烂黄豆用炖钵装着,放在小炉子上煮烂,放点盐给史微吃。史微吃了一顿,第二顿动了动筷子,第三顿看也不看。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她家除了她父亲舍不得吃完、有意留给她吃的那点烂豆糊外,她父亲再也弄不出别的吃食。史微饿得浑身无力,病也似的坐在屋檐下的梯子上,早没了跑出跑进的淘气劲头。蒋姐看不过眼端给她一碗饭,这才结束她三天未进一粒米的窘况。
生活的艰辛史微还不懂。当她肚子刚刚填进点东西,她马上恢复了生气,又去玩了。
乡村的景物对于不谙世事、尽情领略奇异的孩子来说,它的新鲜总是令人目不暇接。黑油油的小蝌蚪在水塘消失了,像变了戏法,泥泞的阡陌上猛然间多出了许多小小的青蛙。它们跳跃的土灰色身子是如此地令人防不胜防,仿佛大地的精灵。当自然界的这种景象缓缓退场时,蔷薇花、金银花又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已悄悄准备好了出场。
那是一个雨后放晴的早晨,史微和玉英去放鹅,路过桑弄子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马上就知道是金银花开了。果然,在石坎上的篱笆上,她们看到了金银花。
自从忍冬翠绿的藤蔓开了花之后,史微每天都在为它兴奋、忙碌。一次为了采摘金银花,她和玉英跑遍了梅冈坡背后那一片山野的每一寸土。她们大把大把地折来,精心摘选修剪,养在以前装蝌蚪的瓶子里,放在桌子上。通常,史微家的桌面上至少也有两瓶金银花。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去她家做客,馥郁的香气会无处不在地热烈地欢迎我们,使我们浑然忘记村舍的简陋,仿佛置身于瑶台仙境。
这样的现象很普遍,玉英、雷雨儿、银铃……史家村哪一家姑娘的闺房都是如此。就是小伙子的房间,也因了姊妹的热爱而馨香扑鼻。蒋姐则把它采来晒干,送药材公司换几个零用钱。曹氏还用它泡茶。史微后来有小词赞金银花曰:
何处馨香扑面来?绿篱近曙吐香腮。银钗簪罢换金钗。
饰我家山何所似?氤氲馥郁幻瑶台。好花合为女儿开。
史微除了象大家一样喜欢把金银花戴在头上,包在手帕内,放入口袋里以外,她还别出心裁地把它夹在书本里。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谁干涉她。她的任务就是放鹅,这其实很轻松,不须担待重大责任。她嚷着要养鹅,主要为了好玩。史文远没有其它事情硬是等着她去做,有时碰上父女俩一起去菜园,他还会帮她摘缠绕在高高的园坝上的花儿。他父女俩这种融和的生活,史微后来用两首《鹧鸪天 童年的春天》来吟咏。其一说:
迈出家门脱掉棉,我跟爸爸去锄园。江梅已荫青青子,桃李才开朵朵鲜。
花树下,水云边,小鸡小鸭舞翩翩。谁都难却春阳约,隔岸风筝噪上天。
其二说:
正月苗床二月芽,约风约雨约云霞。田间阿爸勤除草,掌上明珠爱吃瓜。
阡陌纵,影儿斜,西山日落快回家。念儿不负忍冬意,犹带金银双色花。
史文远一无所有,唯有史微这个女儿,因此他对她的关注比起别的父母对孩子的关爱就显得多多了。史微虽然没有母亲,但父亲的宠爱已经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很少为缺少母亲而烦恼。只有在挨打、受委屈时,她才偶尔伤心地想到母亲。
山河女儿2021-11-30 10:28:38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四 虱子发现母爱流逝
话又说回来,自从史微奶奶去世以后,生活中的她就明显缺少了母性的关爱。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脸,开始挨骂、挨打。她发现父亲很容易发脾气,动不动就吼。奶奶在世时,她是从不挨骂挨打的。奶奶呵护她就像母鸡护着小鸡,她不会受到丁点儿委屈。
奶奶去世后要说史微的第一件大灾难,那是长了满头满脑的虱子。
母亲刚去世时,史文远接管每天梳理女儿头发的任务,但他并不称职,渐渐地史微头发就被荒芜了。一次她的一位远房堂姐见她蓬乱着头,就说给她梳头,却发现她头上长满了灰黑油亮的虱子,头皮咬烂了,并且严重感染,脓汁把头发结在一起。她轻轻地、慢慢地梳动,她还是感到生生地痛。姊妹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来了一场灭虱大战。只听啪啪有声,这位堂姐的两片母指甲染满了小小虱子的血污,史微手指上也一样;甚而石阶上也开了两处屠虱场。这场无法彻底的追击战使这位堂姐对史微充满了悲悯。那天下午她来到史微家,对正在灶台上忙活的史文远说:“文远叔,微儿的头上生虱子了,您知道吗?您去看上,她头皮被咬得稀巴烂了,虮子白蒙蒙的,可怜呢。您还是尽早给她治治吧。”其实史文远知道史微长了虱子,只是那时还没成灾,忽视了及早处理。听了这个侄女的话,史文远当即喊来史微;蒋姐说“六六六”管用,她家床底下还有一点。于是史文远打开女儿长发,在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关于“有娘无娘孩子命”的议论和笑话中,仔细梳理撒粉,再织成一根辫子,第二天中午就给她洗了头。蒋姐告诉史微不要淋雨,淋了雨要把头发打开晾干,这样可以避免长虱子。史微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常识。后来史文远连续用杀虫剂给史微药了三次,她头上的虱子、虮子才彻底被歼灭。
这里先说一下,蒋姐其实是一个比史文远还要大十多岁的妇人,只因蒋姐男人史长和辈份小,他们该称呼史文远为公公。我们的文化里又有“少年叔侄如兄弟”一说,基于礼数,史文远叫她男人长和哥,叫她蒋姐。史微那一辈的孩子也叫她蒋姐。这有一点混乱,但农村很讲究礼数辈分,蒋姐开玩笑时还叫史微“微儿姑”,她女儿兰花则叫史微“小小姑婆”,大家说这是人小影子大。当我们走进农村,特别是以一个姓氏为主的村子,要是看到这样的事情,可千万别奇怪。
虱子之灾促使史文远下决心把史微一尺多长的头发剪掉。打那以后,史微便扎着两个似毽子一样的刷把头,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
史微自理学得很快,她没有变邋遢。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她父女俩来说,有奶奶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史微小脚的奶奶姓周,是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嫁给史微爷爷时,带了一塝田,还带来一个侍女。据说周氏父亲周成曾跟随孙先生漂洋过海闹革命,在北伐战争中牺牲。辰阳县县志上似乎有记述。周氏善于绘画与刺绣,对田事却全然不知;当新媳妇时她闹过笑话:她初被带去看自家田地,竟把一方种荷的水田认成了池塘。但她后来为自己赢得过“巾帼英雄”的美称。史微爷爷当保长时正值抗战,他兄长领队去前线,一个远房堂兄窥伺保长之职,称他兄长不是真去抗日,是逃跑;诬陷他暗藏抗日枪支。他被下入大牢。周氏无依,写好状纸独自一人颤巍巍步入县衙大堂为夫鸣冤,终把夫婿救了出来。史家村人惊诧于她的胆识,更惊诧于她的三寸金莲能把那么长的路丈量,一时对她佩服备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氏如郗公吐饭,省下自己那一口给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孙子史有明,撇下了夫婿,于是人高马大的史微爷爷随很多人一起活活饿死。史微的父辈很敬重周氏,不过史微也常见史文远与周氏争吵,史文远有一次甚至摔破了很多东西。周氏去世以后,史微长大以后,她才从外人的议论里知道一些奶奶和父亲与她母亲及外婆之间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史微母亲许彩凤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已经过继给别人的妹妹。许彩凤嫁给史文远后,她母亲也来了。史微外婆也出生富足人家,不过命不好,丈夫早逝。史微外公原本是黄埔军校十五期军人,在抗日战争中受伤回家。因为儿子夭折,他伤愈后家人极力阻止他返回部队,以期再生一个子嗣。不想解放后被作为政治犯投进了监狱,三十七岁就走了。史微外婆不愿改嫁,但没有子嗣的她在那个大家庭里并不好过;因此女儿嫁来史家村她也随着来了。不巧的是,周氏并不大度,她也很是要强,两亲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憋气、争吵。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两人都是地主婆。史微外婆是客居,她常常被史家村的革命小将绑了去游行批斗。她一个老婆子,被游斗时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这已经很不幸了,却还有人从中挑拨,说是周氏和史文远告密。史微外婆想不开就去投水,想一死了之。尽管她后来被人救起,这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影响了史微父母的关系:“娼妇婆,我让你来学裁缝是让你来找男人啊?”听到这话,大家就知道许彩凤又挨她母亲骂了。这当儿,史文远又生大病,周氏认为媳妇命硬克夫,拿着许彩凤的生辰八字算来算去。一个小家经过这般折腾,史微父母在史微还没有出生就分居了。不想这一分就是六年,尽管史文远后来作了很多努力,这桩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旁人说史微父母离婚,她奶奶和外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在那个年代,她们又能够主宰什么?
可史家村人都说,相对于农村其他夫妻,史微父母婚前曾经非常相爱。许彩凤做姑娘时跟雷雨儿父亲雷万宜当学徒,史文远美术好,作的几幅画被雷万宜要去贴在堂屋。许彩凤见了画,又见史文远高大英俊,就在心里对他存了好感。像史家村许多小伙子一样,史文远也很爱慕许彩凤,于是托雷万宜做媒,已经心许的他们就此相爱了。蒋姐打趣史文远时常对史微说:“你爸爸妈妈离婚是因为他们以前亲昵过了头。在农村,谁结婚前像他们那样亲热、醲腻?我结婚前只远远地看见过长和一次,话都没有说一句。哪像你爸妈日日在一起弹拉吹唱?这是物极必反!”
社会是怪异的,生活中人们常常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特别是动荡年代。人要把握自己,那就得努力改变身处的环境。在开始一件事情时,人很容易往好处想,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顺遂人意。当一个人感到在过的日子实在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他要么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要么只有挣脱。许彩凤把握了自己,她抛弃了自己创造又令她彻底失望的环境。然而生命的萌芽却如此简单、只在刹那,在这个环境中才有的史微却因了她的离去而与平常的孩子大不一样。
许彩凤与史文远于一九七四年离婚。离婚书是这样的: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民事调解书
(73)潭民字第4号
申诉人:许彩凤,女性,汉族,现年二十七岁,家庭出生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被申诉人:史文远,男性,汉族,现年二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许、史两人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八日双方自愿结婚,婚初感情较好,并生一女孩。史于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生病住院后,因家庭发生口角,加之双方互相体贴不够,一九六八年末双方均无生活往来,造成分居,致使感情逐渐疏远,长期不同居生活达五年之久,现感情确已破裂,女方要求离婚,经大队多次教育仍不能和好,本庭调解无效,男方表示同意离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条规定精神达成如下协议:
1.许彩凤与史文远双方自愿离婚,准许离婚。
2.婚后所生之女史许菁由男方抚养,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小孩自己选择。
本调解书自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起生效。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盖着醒目的、永不退色的鲜红印章。
史微是在父母离婚时才随父亲。那时她未满六周岁,就是史长贵妹妹抱着送到她父亲家。她母亲和外婆走后,周氏的宠爱与教唆使她很快忘记了需要她们。后来她外婆也曾捎鞋子给她,但周氏拿刀把好端端的一双新鞋砍烂,又叫人带回去,说:“既然娃儿都不要了,还假仁假义送什么鞋?谁稀罕?难道我自己手断了,不会做啊?”史微外婆此后没再给史微送过东西。当然这与她老人家于七六年在一场大火中去世有关:她是为了抢救东西而冲入火海的,而这些东西据说是她为史微准备的衣物。她临终时叫的是“微儿”,故此史微姨母不计前嫌流着泪到史家村学堂看望史微。七六年是一个令许多中国人流泪的年份。但史微还不知道流泪,可对于她个人,她本来也应该流泪的。因为作为一个幼小的、还需要呵护的生命,真正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怜惜她这个生命的她的外婆,还有她奶奶周氏,也都在这一年离去了。这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唯一出于一种慈悲的纯粹的爱心怜惜她史微的人没有了。
山河女儿2021-12-01 04:38:47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五 冥界探视令爱延续
周氏生前非常顾念史文远,一心一意为他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史微圆圆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鼻子挺秀,红嘟嘟的小嘴如一枚刚摘下的樱桃。不仅如此,她的长辫子总比别人梳得别致,她也总比别人穿得整齐。周氏从来不马虎史微的梳妆打扮,她城里外孙女有的红绸鲜花、漂亮裙子,她让她这个孙女都有。人家说:“微儿没有娘,哪个有娘的女娃儿有她干净利索?”周氏要的就是这话。那时大家过日子都困难,平常家庭哪儿有心思装扮孩子?史微生活得风风光光,并吸引燕子成为玩伴,这都得福于周氏的倾心庇护。较之史文远,周氏其他几个孩子稍微生活得好些。周氏常常拄着拐杖驾临别的儿女家要生活费。她小脚挪到哪儿,史微准在哪儿。不但如此,周氏还容忍不了任何人轻慢史微。一次史微跟她去小姑家,兄弟、姊妹玩耍时被压在下面,他们不放她起来,她哭了。周氏听到后大光其火,她骂了外孙、外孙女,又痛斥女儿女婿,说他们儿女欺负史微没有娘痛,是他们平时教唆、纵容,不然小孩也不敢这样放肆。这事直到其中一个挨打为止。里里外外,周氏护史微的理由皆如此。史微滋润光彩无忧无虑的霸王日子直到周氏去世她八岁才告结束。
周氏去世的最初一年里,史微怎么也适应不了没有奶奶的生活。她频繁地梦见周氏,梦境是那样地清晰,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能准确描述。一次她梦见与周氏坐在她伯伯史文谦堂屋外的场院里:周氏坐在凳子上梳头,她就坐在一张很小的板凳上依偎着周氏;她在心里暗暗自问:“我奶奶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能坐在小板凳上,扒在她的膝盖上呢?”后来她经常回味,一直责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抬头问一问正在梳头的周氏。
周氏死后第一个夏天的一天夜里,史微闷热醒来,像往常一样,她去史文谦的木凉床上乘凉。农村的夏夜人们随意极了。因为睡在屋内的床上远不及睡在外面凉床上来得舒服,所以每到晚上人们不但敞开四门,而且每家都会熏烟驱蚊,就在露天的院子里过夜。史微家没有凉床,她每晚不是挤蒋姐凉床,就是去挤曹氏。这天蒋姐凉床上睡满了人,她穿过她房间,去住在自家房子后的伯伯家凉床上找空当。说来真巧,这天晚上史文谦凉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平常爱在外面过夜的曹氏和有志,她娘儿俩都回屋睡了。看到那一张宽大的空凉床,史微一阵窃喜。可是当她的小屁股刚挨着凉床边沿,只不经意地往堂屋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回不过神来的是,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去的奶奶:周氏站在堂屋正中央,右手拄着拐杖,眼睛明亮,脸庞饱满红润,神情专注,一点儿也没有死前的病态。她不像史微天天梦见的平常周氏。此时的周氏通体被一道金光罩着,目光如炬,却神态慈祥。她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史微。史微看呆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一心只想看得更清楚更确切一些,于是就那么长久地凝视着老神仙一般的周氏。当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真是她奶奶来了时,关于魂魄的说法马上闪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立刻起身往回跑,一把拉起床上的父亲。当她父女俩转身再来时,她却发现刚才那个周身罩着一道金色光圈、目光亲切、神采奕奕的奶奶不见了。史微非常失落,非常着急。她担心父亲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使劲向父亲表白。不想史文远望着堂屋平静地说:“你奶奶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看望你的,不要怕。”实际上史微没有怕过,她跑回去告诉他,仅仅只是想让他知道,也来看看。乡村有很多关于鬼魂的故事,史长和摆龙门阵的时候就特别爱讲鬼。但故事里的死鬼是那样地令人毛骨悚然,与她看到的已经死去的容光焕发的奶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后来,史微把看到周氏的事又同周氏其他儿女说了,他们不置可否。
而对于史微个人,她际遇周氏的情景使她永远相信:在这个世界,除了有我们活着的人,冥冥之中一定还有魂灵存在!因此,她理解虔诚信奉上帝、佛祖、真主的人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人们信奉的神灵,也不管是哪一个逝去的生命,她都相信他们冥冥之中真实的存在!这正是:
无缘莫说逝无魂,三界生灵处处存。不见只因情分浅,需天佑者始相跟。
周氏确实已经死了,对于史微父女俩,接下来的日子是缺少一位女性料理家务。史微长辈都主张她父亲再娶,村里几个媒婆把门槛磨平了,但几次提亲,对方愿意,史文远本人却都不满意。
这当儿常有人惹史微:“微儿,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就有人做饭、洗衣服、梳头了,你说好吗?”史微不喜欢媒人拉着她的手说话,绷着脸不理睬别人的逗笑。有时候,她还会裹着有志有事无事地大声高唱:“后娘,后娘,害人大王;一日不死,算你命长。”这是口口相传的顺口溜,讲的是史文吉的后妻,即玉兰妈妈曾氏。
史文吉前妻产后病死,留下女儿月英。自曾氏进屋,月英的苦日子就来了。月英自小劳累,每日须上山砍三担柴。在她家里,她吃最少,穿最差,做最多,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曾氏发威,把月英从家里拖拉到锦江河边,往河水里摁,说就是要把气人的月英淹死。十七岁又瘦又小的她就出嫁了。
这是史家村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史微、有志唱的这几句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史文远比女儿更清楚后娘的老火,不愿让她遭受那样的苦,想找一个善良又没有拖累的女子。就在此际,“四人帮”垮台了,高考制恢复了,于是他暂时也就断了再婚的念头。
史微父女俩的日子是简单而充实的。史文远除了出工,家务活忙完就教导史微学习。
还是跟许彩凤时,史微外婆就带她去学堂报名读书,因为才五岁,没报上名。到史文远身边,她每天在周氏的陪伴下,在史文谦的场院里,坐着一张矮凳,把周氏那张宽大的雕花老太师椅当桌子,开始了她的启蒙。也就是这年秋季,她入学了。
史微最初的学名叫史许菁,许彩凤走后变成史菁。不过史菁也仅用了一年半。那次过年,一本老式的新华字典被史文远翻来翻去,他最后把女儿更名为史含华。史文远颇为得意,他对一知半解的史微说:“‘菁’是名,‘含华’是字。古时候的人都有名有字,爸爸除了叫‘文远’,也还有一个字。名和字的意思是相通相近的,也有引申义……”此后,史微的学名就叫史含华。“微儿”是许彩凤生下她时她外婆宠爱地叫她,史家村人也习惯了这么称呼。“史微”是她后来自己叫自己。
史文远喜欢二胡。自从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江南的深巷发现了一个世界级的民族音乐家阿炳,拉二胡就成了当时的一种时尚。史文远也是那个时候学的。现在无事时,他常拉二胡给女儿听。
史微初来父亲身边时一直弄不明白那个蒙着蛇皮的小竹筒是怎么唱出那么好听的歌儿的,于是当父亲的就告诉她:“里面有一个小人儿,是他在唱歌给你听。”史微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就趴在父亲放二胡的大腿上使劲偏着脑袋往那里面瞧。有志却对她这个新来的堂姐的无知不以为然,在旁边连连笑道:“没有!他骗你。叔叔他是在骗你!”做父亲的不说话,一直乐呵呵地拉着他的二胡。史微不知道该信谁,只能摆弄脑袋以期看过究竟。可是她歪坏了脖子,一次也没有瞧着父亲说的那个穿黑衣、戴黑帽、手持小棍棒的小人儿,于是跟着有志嘟嚷,说父亲是在骗自己。史文远一边朗笑不止,一边反问:“那你来说说是谁在唱歌?你看爸爸没有唱,有志也没有唱。告诉你真有一个小人儿,就手指那么大。爸爸还骗你啊?”史微将信将疑,又凑上去找。这样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父亲不在家,把挂在壁板上的二胡取下,用一根木棍去探找父亲所说的小人儿。棕红色的二胡真如史文远警告她那样,它不给她唱歌了。隔了一段日子,史文远从史有成那儿得来两张蟒蛇皮,赶集时又从篾匠铺子里找来一个南竹筒;他开始在家里刻刻镂镂、刮刮磨磨,这样连续一周,一把自制的二胡成功了,能唱歌了。这个时候,史微才真正相信那些歌儿没有人唱,是那个被叫着二胡的乐器在被演奏时才飘出的。
史文远拉《送别》的时候说李谷一,拉《北风吹》的时候说喜儿,拉《蝶恋花》的时候说 和杨开慧;但他最爱的还是《二泉映月》。在他的影响下,史微很早就知道世上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瞎子,他创作了一首震惊、风靡全世界的曲子。
史文远擅长绘画。摆龙门阵时,史微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说,她父亲就是凭着几副画赢得母亲芳心的。史微没法看到父亲以前的画,但父亲现在画的老虎、梅花、竹、松,她是守在边上看着他画的。
逢年过节,史文远总要作画、写字。这个时候,史微和有志就会站在旁边聒噪不休。意气风发的史文远一边挥墨,一边向女儿、侄子讲解绘画、写字技巧。史微非常敬爱父亲,因为平常东西经过他描绘之后,就一定会比别人家东西精美、别致一百倍。像水桶、蓑衣、斗笠、箩筐等家什,史文远都会号上精美的印记:或一枝梅花,或两竿墨竹,或几个字。别人的东西也做记号,像青篾细密斗笠,为了不丢失,别人也会用毛笔号上自家大名。可在史微看来就如鬼画符一般。令史微骄傲的是,自家的青篾细密斗笠就不同:不大不小、惟妙惟肖的一枝梅花下写着父亲鲜为人知的雅名,整个斗笠成了一副完美的画。史微第一次戴那顶斗笠去上学,村里一个年轻女老师看见了说:“我怎么没看到场上有这种斗笠买?史含华,你斗笠上的梅花是谁画的?”“我爸爸。”老师就与另一个讲:“人家都说文远公的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还是真的哦。”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议论了下去。她们的话把和史微一起上学的银铃、雷雨儿羡慕的要死,也把史微欢喜、高兴得要死。
除了拉琴、绘画,史文远还给史微讲古人的故事。他也给她讲过去,讲他也是听说的家世。史文远最喜欢说的,则是他已经夭亡的天才哥哥史文禹的诗文才气,和他自己得意的读书岁月。
山河女儿2021-12-02 06:39:16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六 遥远人事并不遥远
在史家村,最有名望的莫过于占居高地的大族六屋人。六屋人始祖是一位流落到此的史姓小孩,他无以为生,一户富裕人家缺个放牛娃,他就给别人做了长工。他主动起早摸黑地劳作,深得主人家信任,后来在史家村落了户。在村后锦鸡岭的山脚下老虎塆,他放牛砍柴时看中了一块地,申明死后要葬在那里,后来如愿以偿。说来也奇,他家人丁兴旺,有个儿子为他养了六个孙子;这六个男儿勤恳聪慧,其中一个还中举了。据说举人在衙役来史家村报喜时,他还提着粪箕子在外拾粪,衙役就是向他这个拾粪人打探新中举老爷的住处。他也不吭声儿,只告诉衙役路怎么走,自己却抄近路悄悄从后门进屋更衣接客。这一件趣事在史家村广为流传,成为励志兴家的榜样。史长和摆龙门阵时还感叹:“也只有像他这么务实的人才能出人头地。”六兄弟家事兴旺后,隔着一条垄沟,在梅冈坡上手西坡脚修建了许多房子。这就是现在史家村人称呼的六祖上,即六屋人子孙集居的地方。
在史家村,有老院子、新屋居、五屋人等这些家族。六屋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已经成了这里不可分割的一支。
六兄弟修建的这些房屋一栋接一栋,呈梯田状交错往后排去,因而一两米、两三米的石坎整齐牢固,随处可见。主房共十栋,六栋东西走向,另外四栋受地势局限呈东南西北走向。主房旁都盖着偏房或楼房,房前房后遍布着石板石阶,所有这些房子被一道三四米高的院墙团团围起。院墙随需要开了几处大门。北方院墙外就是村人出入后山的总大路桑弄子。这大院之内分小院,一面面高墙把它们隔开,一扇扇大门及一条条清石板路又把它们连为一体。老人常说,走在这个大院里,出太阳不会被日晒,下雨天不会湿了鞋。现在这些建筑轮廓虽然还残存着一些气势,但很多已是颓垣断壁。史微能够看到的最完整的一栋房子,要属雷雨儿家住的那一栋。
这是栋高大的五柱屋。主房坐北朝南,堂屋南面已没有房壁,与天井连城一片,只放一张八仙桌;左右正房各住着雷雨儿父母及兄弟。主房东边是三间南北向的偏房,连着主房的那间是进深六米、宽四米的过路屋。过路屋除了靠边放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只在屋角深处放一、二件农具。每年双抢过后,大家齐手用稻草编织长长的秋千,搭在此屋的中梁上,拼命地把秋千高高荡起。此屋南是一间紧凑的厢房,北则是一间大而干净的茅房。这些房子东面是墙,它高出偏房,在过路屋处开了两扇大门。主房西边是一排带楼的建筑。楼下靠西房是两间仓屋,仓屋过去依次是放农具的杂屋、猪圈、牛栏。这些房间前面空着,空地东宽西窄,接着外面是一堵长墙。这堵墙与东厢房南墙是一条线,直接牛栏西边的那道山墙。厢房与主房之间是那个大长方天井。天井外的那段院墙已缺损,因而墙不高,在地上垫个凳子人也够得着,墙上养了两钵茉莉。仓屋至牛栏那段空地的上面,接楼房栏杆外的梁架盖了一片青瓦到南墙上,因此这一段就是一道既不着雨,又不着光的长廊。长廊比较暗,一是南墙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二是长廊上面堆满了雷雨儿哥哥砍的柴火。这里光线主要来自天井和西边山墙墙角小门。小门主要是人与耕牛劳作时走。史微到雷雨儿家玩,最喜欢的便是上楼。那儿宽敞明亮,可以凭栏远眺。这楼从西房外那条斜缓的木板梯上去,一条宽一米五见外的走廊直到西端。走廊外是栏杆,栏杆外是长廊上的那片青瓦。这瓦上也养了两盆花儿,大人倚栏伸手可及。走廊里边,即仓屋上是两间整齐小巧的房间,这真像古书里说的小姐绣房,雷雨儿和雷云儿就住于此。这令史微神往不已。忆及与伙伴在这里戏耍,史微有《鹧鸪天》吟道:
大宅深深别有天,群儿室内荡秋千。凌空仙子呀呀语,绝倒丫头款款掀。
青翼瓦,褐栏杆,小楼闺阁住婵娟。归宁再话当时事,频叹无忧惹鼻酸。
这整栋房子后面是一堵三米高的石坎,因此单独成户,但通过过路屋出大门,它又与大院融为一体。
雷雨儿的奶奶是史文远的堂姐,史微叫她芝姑。现今生活在大院之内的人,多是六屋人的子孙。
六屋人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解放后他们很多成分不好。史微爷爷因为过继给他的一个没有子嗣的叔叔,后来继承了两份家业,曾经拥有很多田产。不过,生性豪爽的他结识了一个地下党,为了支持地下党员的工作,他把田产卖光了,解放后被划为破产地主。史文远就是他这个破产地主的小儿子。
周氏共生养九个孩子,现存三男二女。史微大伯父史文谦,伯娘曹氏,他夫妻俩都已五十多岁,在史家村务农。史文谦是兄弟中最不喜读书的人,因此很早就参加了工作;不过,他在“困难时期”随一股回乡风跑回了家,从此成为一个农民。曹氏生养了许多儿女,但在妇女每天都要出工,“坏分子”需要特别改造的年代,她一边劳作,一边就在田地里生产了。曹氏生下的孩子多数夭折,现只一女二男;女儿只小史文远两岁,早已成家;另外就是史微堂哥史有明、堂弟史有志。史微大姑史茱,早年被史微爷爷许配给县城好友的儿子为妻,生活在县城。史微二伯是中学老师,把家建在妻子的娘家,史微只跟周氏去过。史微小姑史萸,丈夫叫赵志强,也是中学教师。他们夫妻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赵思雯居中,是史微表姐。
周氏最出色的孩子叫史文禹。据很多人说,他能诗、能画、能歌、能舞,数、理、化也无与伦比。不过,他在快要毕业那期猛然生病死了。史微有很多在大城市有体面工作的伯父,他们曾与他一同读书,都说自己在各方面不如史文禹优秀。史家村出过最大的人物就是拾粪举人,他出仕长沙,管辖几个县。正当他顺水顺风之际,未料一次归乡,几兄弟在现今史微住的门前叙话,他一个翻天哈哈后倒,掉入身后的深沟死去。他死时曾有高人路过史家村,见此村很大,认为有非常之辈,于是向天鸣炮,意欲拜访。然而鸣炮之后听过炮声却说此村虽大,但地心空洞,基座不实,出不了人物,打马扬长而去。史文禹后来才气誉满整个辰阳县,名声远扬沅陵郡,史家村人翘首期盼,却不想他竟夭折。于是大家再一次说:“六屋人还没有消受那种大人物的福气。”由此议论可知,史文远爱说他这个夭折哥哥的心情,也就让人容易理解了。史文禹这样的生灵,用一绝概括,正是:
非星非月亦生光,天妒英才叹丧亡。纵使人间无福寿,诗留名气墨留香。
史文远生于癸未年,比起同辈份的兄弟,他是最倒霉的一个。六屋人此时虽然已经衰落,但他们仍然认为“养儿不读书,犹如喂头猪”。史文远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堂兄弟,有的高小毕业因成绩不佳就进了工厂,而他却考上了辰阳一中,成为他年轻闵老师的得意学生。可是他遇上了特别讲究“根子正,底子红”的年代,选的是工农兵大学生;地主子女是没有资格考高中入大学的。在这种形势下,他不得不回家,过起了农耕的日子。
史文远讲起读书的事情,脸上就有了梦幻般的神情。也许史文禹为他树立了榜样,史文远当年也是多才多艺。他班主任闵老师很器重他,推荐他去创办学校墙报。史文远每当忆起在一中创刊墙报的风光岁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脸上也就有了史微熟悉的光彩。史微知道辰阳一中在哪儿,去年她跟随史文远和史有明去辰阳送预购猪,就路过那里。当时,史文远不顾抬猪的劳累,指着一中临江教室的青砖墙,热切地告诉女儿:“那就是辰阳一中的教室。”当走过有几级石阶的陈旧木大门时,他又指着说:“这就是辰阳一中大门。爸爸以前就是在这里面读书。”
现在政策好了,史文远心头又鼓起了梦想。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他也希望史微懂事、听话,认真读书,将来能出息。
山河女儿2021-12-02 10:30:24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七 抽竹笋乐挨竹棒痛
史微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除了吃饭、玩耍,她不懂关心未来,出息不出息更与她不挨边。这天史文远出工回来,筲箕里放着一把野刺莓,是从田老坎上摘的,他像做母亲的人一样带回来给女儿吃。他未到家,远远地就听到鹅群嘎嘎的叫声。时间已经不早,鹅怎么还会在家?别人家的孩子都已放牧,可自家几只等得不耐烦的鹅在起哄,圈鹅的竹帘子因为鹅群的骚乱而东扑西倒。看着这些,史文远一阵烦躁。但他又想,也许女儿有事还在学校吧,这样想着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时银铃去菜园,经过史微家,听到史微鹅叫,以为史微还在家里,就在路上叫她。史文远这才知道女儿已经不在学校。
放学后,史微和银铃刚走出校门,就听到远远的有人叫她。她四处张望,叫声又传来了;随着喊声望去,是燕子背着背篓在梅冈坡山腰割猪草。燕子手里拿着东西晃动,叫史微上坡。史微撇下银铃,从柳树下一条小道直接上了梅冈坡。上得坡来,她才看清燕子手里拿的是又肥又嫩的几根竹笋。这下她可来劲了。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竹笋,但太少,不够一餐菜,当下决定先抽些笋子再回家。
梅冈坡除了背村的一面山腰下有几丘小面积的水田,几乎都是菜地、果园。坡上到处翠翠绿绿,地里各种蔬菜长大了,但只有黄瓜、瓠子已成熟,其它的都还刚开花。因为家庭人口简单,史文远把很多事情都省去了,就是菜园里的菜,他也比别人种得单一。这使得生长在农村的史微,有一次陪银铃去菜园,看见长着细瘦叶子的胡萝卜竟不知道是菜,还以为是草。而蒋姐做的油煎冬瓜、清炒牛皮菜也常让史微垂涎欲滴。史微因此喜欢留意别人家的菜园,看一看那些稀奇的菜种。
燕子经常在别人菜园地边割猪草。有时看到周围没人,像那种又大又黄的南瓜,她眼馋了也敢把它捧进自己背篓。史微只要与她在一起,就不免为她担惊受怕。史微家去年有预购猪任务,她与燕子、雷雨儿一起割猪草。她们有一把没一把地把别人地里菜叶扯来,背篓里猪草看着往上冒;可史微的背篓还空阔得可以蹲下一个人。她们嫌她慢,难等,要她学样去搞别人菜叶。可史微第一次出击,就因为害怕得发抖而右手把左手割破见红,背上更是冒出一层汗。动作麻利的燕子骂她没用,雷雨儿笑着说:“微儿你真胆小,又不是偷菜,你那么怕什么?”但她确实害怕,她刚有那样的念头,心就慌张得嗵嗵直跳;她有贼心,没有贼胆。后来也许意识到自己真的没用,就连贼心也不起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即使是那种又黄又老的叶子,别人自己也用得上,因此这种行为被发现了也是要挨骂的。好在史文远地里南瓜、瓠子、萝卜、白菜种得多;可尽管如此,蒋姐还是笑她父女俩把肥猪喂得像母猪似的又瘦又扁。她今年不用扯猪草,不过她得回家放鹅。燕子告诉她谁家园坝上笋子多,谁家园坝像是被人寻过之后,她们就分开了。
史微穿越这些由果树、蔷薇、金银花、鸡血藤、毛荆棘等等连着许多野竹组成的一道道篱笆,凭经验来到余婆婆、周姑和蒋姐三家菜地搭界的园坝边。余婆婆的桃树上结满了毛茸茸的青桃儿。桃树边有一小块韭菜。韭菜被割过的地方还撒了一把草灰,冒出的韭菜又嫩又肥。三家菜地搭界处有一块三角斜坡,生的全是竹,有的竹子都有大脚趾般粗细。竹子向下倾斜,形成一个竹棚。竹棚下面是周姑菜园里的一个小池子。
史微分开野竹,钻进竹林,尽量爬到没人去过的地方,扒开厚厚的腐竹叶,单挑那些不长不短的壮竹笋。抽竹笋不仅是为了做菜,对于史微,它更是一种乐趣。有时碰上一处没人来过笋子多的地方,就兴致高涨,随着发现使劲往深处钻、往险处爬。这种行为含有探索未知的冲动,会带来发现的惊喜,还能给予人收获、拥有的自豪劲。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坏事,譬如被竹签子扎破脚,挨了园主的臭骂,挂破衣服,他们也乐得自认倒霉。去年史微和有志、玉英及她弟弟就是在这里抽笋子时,玉英弟弟掉到周姑池塘,他们挨了好一顿训斥。
史微常抱回一大包笋子,自己不用那么多就送给沈姐。蒋姐的老嫂子沈姐是孤寡老人,眼睛又不好使,周围邻近的人都很照顾她。史微还常把剥剩的小竹笋连同笋皮倒进蒋姐猪圈给她母猪嚼。这样的时候,史微是快乐、自在的。但这一次她可真要倒大霉了。
史文远这一阵心情总是变化无常。
自从政策出现转变的迹象,饥饿迟钝的人们在半信半疑中开始期待新鲜事的不断涌现。去年春节出现了停舞已久的龙灯、狮子灯、蚌壳灯、彩龙船。而对于年轻、失落过的青年,恢复高考如一剂强生药,他们拾起尘封的书本,又开始虔诚地忙碌。
作为史家村优秀的一员,史文远的心也重新活动起来。史有成在一边教书一边复习,他说教完这一学期,他下半年就要去辰阳一中复习,为明年考大学做准备。史有成邀史文远一起参加明年高考。史文远把自己想报考美术院校的打算写信告诉在湖南大学当老师的堂哥史文昊,并表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史文昊一直对史文远很了解,很同情,也很帮助。
史文远大病,医院治不好劝他回家。周氏不愿再失去儿子,在她主张下,史文远卖掉房子去长沙寻医。在长沙,是史文昊照顾他,为他奔走忙碌。史文远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当时也说是血癌,长沙医生也明确地跟史文昊讲,史文远的病医生无能为力。
史文远回乡以后,村里人都说他病得象“黄泡胀肿的一样”。这期间,周氏把怨气发在媳妇身上,说她儿子以前很健康,是许彩凤这个克星嫁过来才这样。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许彩凤生下史微后得了乳腺炎,乳房肿得给小水桶似的,整日痛得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史微没有奶水吃,饿得整日哭叫。她的到来特别不受欢迎。史文远这一方没有谁带着爱心去看她,而许彩凤对她也充满了怨恨。惟有史微那个寻死不成的外婆,每日抱着她去史家村各处讨奶。因为房子已经卖掉,她跟母亲、外婆搬到别人家住,而她父亲则与奶奶住史文谦堂屋。
史文远回来后什么都吃。他想他在等死,但他却不治自愈。史文昊后来说:“也不知他凑巧吃了什么有利病情的东西,竟然出现了奇迹。”
史文远痊愈后想和许彩凤和好,但许彩凤这时冷了心,找种种借口拒绝,说没有住处就是她的借口之一。为了解决困难化解矛盾成全这对怨偶,史文昊把自己在家乡没有分掉的房子,叫住得好好的史文吉一家子腾出来让给史文远。就是那一年,玉兰家才搬去雷雨儿家旁边。但这也没能挽留住许彩凤。不过因为治病和房子这两件事情,史文远在感情和思想上都非常信任、依赖史文昊。
然而这一次史文昊没有支持史文远。他说原因有二:一是史文远年龄超过了规定的报考年龄;二是史微没有人抚养,作为父亲,史文远有义务把史微养育成人。史文昊劝他好好培养史微,说是将来让史微考大学也一样。
史文远考虑再三,本想隐瞒几岁去报考。这不是不行,很多人都在这样做;如果你真有才,这样做也不会损害谁的利益。可这时的史微实在是个累赘。周氏死了,把她丢给谁都难,都不成;他只得放弃愿望。但在这机会来了,别人都能抓住,自己却要眼睁睁地错过,他有一种深刻的患得患失感,脾气变得更加爆燥,对史微也更为严格。
史微背着被竹笋涨得鼓鼓的书包回了家。
家里门开着,几只白鹅已经不在,堂屋灶台上父亲黑着脸。史微感到事情的不妙,想偷偷地放回书包,赶快溜出去放鹅。可正在等着爆发的史文远又怎能平息心中的怒火,让她像往常一样逃脱应该受到的教训呢?一个盛怒的声音响起了:“站住!丑种子,你到哪里去了?”史文远停下手中的活计又问道:“别人的孩子都按时回来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当初吵着要喂鹅,你把鹅喂好了没有?你背着书包去学校,你读书了吗?”
史文远一边气恼地嚷着,一边走了过来。当他瞟见史微异常鼓胀的书包里冒出的漂亮笋尖时,他的怒火终于炸开了。他抢上一步拿起书包就摔。一下子,地面上到处滚的是书本和黑褐色油亮的竹笋。史微一声不吭的低头站着。史文远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子读书?丑种子!不识好歹的坏东西!你自己睁眼好好看看,周围比你大比你小的女娃儿,有几个在读书?读了三四年书的有几个?我让你读书,就是让你去玩啊?”
小竹棒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受,但是史微不能躲,也不能跑。周氏死后史微第一次挨打,学着别人的样儿拔腿就跑。史文远叫她站住、停下、回来她不听,结果跑到桑弄子梅冈坡下被抓回再打。史文远不屑别人教育孩子的方法,他常说棍棒底下出好人。作为惩罚他下手更重:“我今日要打到你长记性为止。逃跑就是反抗;父母教育儿女,儿女哪有反抗、不接受的道理?”蒋姐她们劝过两次,但被他黑唬着脸骂开,再不敢劝。因为种种经验教训,史微后来挨打的时候再没跑过,她总是任父亲打过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是和其他娃儿不同。别人挨父母打时,逃不掉就大哭大喊地求饶;可她偏偏不爱在父亲面前哭,不向父亲求饶。她发现父亲打自己比别人父母打孩子更较真,她伯伯、伯娘从来不像她父亲打她那样打有志;银铃、玉兰她们父母打人也都只是做一做样子。她认为自己怎么着结果一样,于是懒得再费劲。今天,她也是忍着痛一声不响。
史文远的吼叫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过来。她们说史微没有一个护短的人。余婆婆凭着自己是长辈,动手夺过了史文远手中的竹棒。
史文远打过史微后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后悔下手太重,更气恼她不声不响的倔强劲。他希望她是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可史微恰恰是那种顽梗不化的娃儿。尽管如此,他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半分。这就像他每次打过她之后自己又心疼时蒋姐调笑他说的那样:“棍棒打在微儿身上,却痛在文远公你的心里。好的时候呢,微儿是你文远公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珍珠;不好的时候呢,狠不得一棒就把她打死。疼的时候比谁都疼,打的时候比谁都狠。何必呢?”玩笑是玩笑,事到临头却还是如此。
可史微不这么想,史微内心很“记仇”。对于父亲打了自己几次,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知道,父亲纵然对不幸的命运有着天大的怨愤,想到她,他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不理解,她是她父亲的全部寄托;唯因如此,恨铁不成钢的时候,父亲的火气就不能自控。不仅史微不懂,这个世上,谁也不明白他史文远的这番苦心。
山河女儿2021-12-03 17:40:52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八 石灰窑之炊初知耻
太阳笑得灿烂,风儿也吹得和气,过了两个晚上的史微,避开父亲又是一个淘气而快乐的女娃儿。但在父亲面前,她显得听话多了。她不再出去疯跑,开始自觉地拿出书本,不过都是敷衍塞责。看书做作业没趣,她退而求其次,要求父亲讲故事。这样,介子推、重耳,伯夷、叔齐,俞伯牙、钟子期,《封神榜》、《烽火戏诸侯》,苏秦、朱买臣,苏武、李陵,三曹,三苏等等这些人事,周氏在世时听过的没听过的,她上了瘾,又都要求再听一遍。史文远每天被她缠磨,搜肠刮肚后有了新主意。当史微又要听故事时,他要她把前次听的反过来讲给他听。这并不难,她只是不肯专心书本。于学习,她唯一比较认真的是习字。在史文远寥寥可数的旧书中,有一本薄薄的、瘦瘦长长的字帖:“以前你爷爷专门有间书房,放的全是书,几次抄家,那些书不是被人谋去了,就是放火烧了。王羲之的兰亭法帖就是那时丢的。柳公权这本是他们走后我在火堆旁捡的。”史文远说“字是人的衣”,命令史微每晚写一页小字。在班上,史微别的作业没得老师表扬过,唯独小字练习,老师是常常拿她的本子作榜样。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坐在教室有一点点意思。
这时期,史微家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小小变化。史文远抽调到大队灰窑上出工,烧窑顾了窑上就顾不了家里,天天搞得两头都黑,家里冷冷清清、乱七八糟。史微饿了端着碗去曹氏、蒋姐她们家,不是借一碗饭就是讨一筷子菜,还经常迟到。史文远为了方便,把他父女俩的饭菜移到石灰窑上去做。
石灰窑离家一里多,在锦江下游岸边、梅冈坡的东端。史微每早放鹅回来,背起书包来到窑上。前段时间,这一路上油菜花黄灿灿的,漫山遍野都是。那蜜蜂在这花的海洋里忙碌,喧闹得使她忘记了一切。如今油菜结了荚,黄灿灿的海洋又变成了绿色世界。史微独自一人在这时时悄悄更新自己容颜的原野上穿过,吃了早饭就去学校。下午放学后,她把鹅赶到灰窑附近,再溜到窑上去听大人摆龙门阵。这日子她除了觉得有点麻烦外,她更觉得新鲜、好玩。
一天早晨,史微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河水,观看对岸的村庄,观看处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下游的云潭小镇,不急不躁地等着父亲把饭菜做熟。这时从背后山路上传来一群人的说话声。史微转过头去,见是同班同学和她村子的同伴一起去上学。她笑着和她打招呼,并看了看地上的锅、碗、油盐,然后和她的同伴说:“你看史含华和她爸爸,怎么在这里做饭吃?这就像小娃娃过家家一样哦。那饭菜放在地上不怕不干净啊?”史微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脸上着了火般地烧了起来。等他们过去之后,她再看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景物,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石灰窑上的一切都非常简陋。半坡上一个孤零零的棚子是用几根松树和稻草织的茅扇搭成的。棚子里就地铺一捆稻草,又脏又旧的铺盖凌乱地摊在上面。它的跟前就是灰窑。窑上方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气孔,烧窑人从这个气孔观察窑内火势大小。通常从气孔冒出来的气焰温度很高,足以煮熟饭菜,因此史文远才想着把它利用起来。
史微曾经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她喜欢坐在棚子里观察外面世界,想象夜晚棚子外到处是鬼的可怕情景;喜欢张望蜿蜒的河流连绵的山岗;她对父亲的警告和禁令置若罔闻,喜欢探着头往那气孔里张望,看那些烧得跟太阳一样红的一窑石头,紧张得史文远又是骂,又是怕的,她却得意扬扬。
可是现在,那些放在地上的碗筷、油盐,一下子成了她见不得人的丑事。她似乎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是那么的不一样:“人家是绝不会像我这样在荒山野岭做饭的。人家是在家里过日子。”她羞耻极了,觉得去学校抬不起头,就和父亲耍脾气。虽然大家开导后她去了学校,但她觉得同学都在笑话她。她把这件事告诉银铃,银铃说:“管她们屁事!‘穿衣吃饭不碍朝廷,梳妆打扮不碍旁人。’你又没偷没抢,她们敢讲烂话子!双抢出工的时候,她们家里人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啊?我去问一问。”她不让银铃去问,但经银铃这一说,她心里的那一块疙瘩变小了:“是啊,农忙时谁家不是把饭送到坡上吃?”
银铃非常会给史微解围,她拉她去和雷雨儿、玉英玩耍,并故意在那几个同学面前放肆笑闹,像是要显摆什么,其实是在给她壮胆儿。但史微再去灰窑上吃饭时,还是尽量避免和那群同学碰面。她觉得,毕竟自己的日子和别人不同。
山河女儿2021-12-04 06:58:52 发布在 诗词比兴
九 节日的荣耀人人争
结了伤疤忘了痛。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史微的烦恼也是很容易丢弃的。就在她和她的伙伴追逐嬉闹间,这一年又已接近五月半。
这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它仅次于过年,与八月半中秋节一样隆重。乡村定婚男女,在这三个节日里,男方是一定要给女方送篮的。送篮是地方上的习惯说法,相当于下聘礼,表示男方对求婚的诚意。礼物很传统,像中秋节要送月饼,五月半会有粽子。粽子的多少视各家经济状况而定,有少至二、三十的,有多到五、六十的。它们一应的由一扇棕叶剔去叶骨,叶柄为始点,变成一根根长短适中的软绳,捆绑一个个粽子,朝下自然散开,形成圆锥似的一提,散发出香喷喷的味儿,挑在小扁担一头。扁担的另一头通常是篮子,里面装着糖、酒、肉,家里宽裕一点的还会有一只鸭子。在这喜庆的节气里,凑热闹的还有已出嫁的女儿,她们打点礼物,回娘家问候父母,以谢养育之恩。
雷云儿今年下半年要结婚。她的对象史长孝早早地就给她送来了粽子。史长孝求雷云儿结婚已经求了好几年,但雷云儿一直不乐意,就拖至了现在。雷云儿和史长孝的婚约与史微的年龄差不多大,都十来年了,现在雷云儿终于答应结婚,两家人都松了口气。
五月半就是端午节。在这一带农村,没有人五月初五过端午,只有临近十五时,人们才忙着准备糯米,准备又长又宽又大的粽叶包粽子。通常孩子们就是在那些为儿子准备送篮礼物的妇人嘴里得知节日的临近。史微巴望五月半是巴望划龙舟。
龙舟热闹了锦江两岸的人们。在屈原投宿过的辰阳,在云潭、十八湾、王安坪,五月半的龙船鼓动着生活在这片领域里的每一个人。这沿河两岸的男性,从八、九岁的孩童到四、五十岁还不服老的汉子,个个都为它鼓着一股子劲,个个都跃跃欲试。终究没能登船的大多数男人,还是站在岸边,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或叫喊、或比划、或兴致勃勃的静静观赏、或三五成群的热烈议论,他们毫不顾忌地宣泄着他们对划龙舟的热情。而这沿河两岸的女性,也是隆重上阵。年轻的姑娘都会就着这个机会穿上平时自己最珍爱的美丽衣裳,她们成群结伴,花枝招展,粉面含笑地来到河岸,尽情展现自己的青春美貌;已婚媳妇不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还会打扮好自己可爱的儿女。不但如此,既使是六、七十岁的爷爷奶奶也会穿戴整齐、精神活现地出现在锣鼓喧天的河岸边。屈原,这位楚国三吕大夫,如果他的英魂还在辰阳清澈的河面上吟咏,也一定被这冲天的热情惊动了。他为国事、民生执著哀告的灵魂,可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周氏去世那年五月半,为了准备史微看龙舟比赛,史文远和史茱一起在百货公司为她选了一块质地良好的金黄色绸子,特地赶做一条裙子。去看龙舟那天,她戴着花儿,穿着裙子,由整洁利落的周氏领着。一路上,别人兴致勃勃急匆匆地往前赶,周氏一挪一晃,史微想快不行,就又要她把前晚说的屈原故事再说一遍;于是周氏一边从容地踱着,一边讲端午节的来历,讲流芳百世的诗人。这正是:
艾蒿于野,意欣欣,长是楚天风物。与粽联名怀屈子,千载盈香奎壁。
蒲剑加盟,驱邪扶正,忧恨堪昭雪。汨罗休涕,《楚辞》颀秀邦杰。
兹夜憩泊龙船,兰魂芷魄,时共清风发。谁得肉身真万岁?莫不化尘
沦灭!壹志留芳,历朝推美,何惧苍苍发?听民持辩,水灵波荡浮月。
到了老渡口对岸,周氏怡然自得地坐在草坪人群里,史微则像一只可爱的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来跑去,一会儿又停到了她的身边。史微着迷的是人家箩筐里的李。这时的李子黄色的、红色的、紫红色的,青亮、青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另外像早桃、糖果、米豆腐、油糍粑等等许多在集市或小店才能买到的东西,这几天岸边的人堆里也有。周氏给她一、两角钱,她买了米豆腐吃。米豆腐里的油辣椒辣得她眼泪、鼻涕一齐下,可还是她的首选。至于桃李,她园里应有尽有,她看它们,是看它们聚在一起的鲜亮。她高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许多大人都用笑眯眯的眼光望着她:“这个女娃儿是谁家的?长得好好看哦。”知情的人会沿着这个话题议论下去:“要是你妈妈看见你,不仅放心、没得话说,心里只怕还后悔再嫁呢。”许彩凤就改嫁在对岸的一个村子,这年生了一个儿。周氏之所以隆重其事地带着史微来看龙舟,就是要把有关孙女的信息传递给她昔日的媳妇,她要让许彩凤知道,没有她那个做娘的,她孙女也过得很好。
史微不懂大人的心事。当河面上的龙舟比赛激烈时,她就跟着岸上的人为他们紧张、兴奋、害怕。老渡口的龙船比赛不同于别处,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项目:掐龙船。
掐龙船一开始,两岸的人群就情不自禁地激动、紧张起来。河面上,两只龙船划到一处,由站在船头的两个人光着膀子伸出手臂互相搏斗。这两人不但手臂长,臂力大,而且指甲又长又硬。他们打斗、躲闪,直到一方求饶或被打下水为止。这一过程龙舟上全体成员都是为船头的斗士服务。在喧天撼地的锣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的状态下,那两个人完全成了敌我关系,他们无情出击,拼命撕抓,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输的一方胸前往往满布血痕,令人害怕。这就是掐龙船。掐龙船比赛虽然让胆小的人害怕,但是所有的人即使心怀胆怯也爱看这个节目。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人争勇好斗的本能作祟?总之,上了龙船的人都是一些无怨无悔的角儿,能够代表自己的村子去搏斗的人更是大家公认的勇士。那往往是一种荣耀,事前都是争着上阵的。有关这种搏斗,在这一方由于不断联姻而总是沾亲带故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说法:上了龙船不认亲,不论舅舅和外甥。故此,老渡口的龙舟赛总是牵动着沿河两岸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因为这种残忍、惊险、激烈的打斗内容和六亲不认的习俗背景,人们无法不关注它。
今年史微不能去看龙舟。前几天,她为了到河边去看别人操练划龙舟,把鹅赶到绿洲上。傍晚来临,别人赶着牛、鸭、鹅回家时,她却找不到她的那几只鹅了。有人看见一群白鹅游过河面去了对岸。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在绿洲上、河滩边徒劳地上上下下来回走着,又害怕,又不敢回家。夜幕里传来她父亲焦虑的呼唤声。她怕挨打,不敢吭声儿。是的,她挨打的时候是不哭,但这并不表明她不怕打。史文远近了,她才慢慢挪到他身边。也许他认为她已经吓坏了?也许他认为这时打她于事无补?他只责备她几句,叹息几声,无可奈何地领着灰溜溜的她,沿河而下,过渡去对岸的村子找。第二天刚好逢云潭赶集,史文远当即把几只白鹅卖掉了。五月半虽然热闹,但也是需要大家花钱才热闹得起来。这时常有鹅群、鸭群丢失后找不回来。史文远怕这事儿让自己遇上,就把那几只还未来得及长齐翅膀的鹅卖了。史微虽然有些留恋,却知道自己并不称职,也就不敢多吭声儿。
史文远用白鹅换了几尺冬瓜蓝的确良,照着裁剪书给自己做衣服的同时,也为史微做了一件新衣裳。端午节他爷儿俩穿得整整齐齐去史茱家,史微小表姐说:“我们城里的娃儿也没得的确良穿,你跟舅舅真好。”小表姐满心欢喜地领着她,带上两个和她同龄的城里女娃儿,去纪念堂水泥灯光球场跑步,去熊首山小学校园流连。
有关史微的穿着打扮,趁此机会还真要多说几句。史微外婆很会织布,许彩凤是当时裁缝手艺最好的年轻人。在史文远和她们分居期间,她娘儿俩带着史微靠走乡串村给人织布、缝衣服挣钱,日子过得竟比别人还好。史微跟她们的时候,吃穿就比周围娃儿好得多;许彩凤临走前,更把自己的爱逢在了一件苏联式的长大衣和几样衣裤里,留在她身上。她自从跟了周氏和史文远,小日子也过得挺优越。周氏和史文远厚待她,一则是疼她爱她;一则是为了和他们心目中的冤家对头较劲儿。离婚时他们是把史微争夺过来的,他们不想留下话柄让对方去说长道短。在穿着打扮方面,史微习惯了和周围人不同。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时候,自然得就像篱笆上的忍冬、野蔷薇开了花儿,别人夸赞、羡慕,她根本不觉异样。这是一种异常的生活,可没有人觉得不对。周氏、史文远信奉“树活根,人活皮”,大家都信奉。
山河女儿2021-12-04 07:00:36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 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学校刚放假就双抢了。史文远懒得管女儿,把史微东丢西送,史茱家打发一周,史萸家安排几日。史微到处做客很受用,更与有志一起去堂姐家又住了几天。待她周游回来双抢已过人也闲了,这时夜晚的星空最是迷人。六祖上大大小小二、三十娃儿,吃饱了就聚集到大禾场,分出几伙几派,在月光如洗的夜空下不断翻新他们的游戏。这些天他们就是以大禾场为中心,在周围新堆的草垛子之中玩打仗、捉迷藏。他们迷恋这层出不穷的花样,热情从不中断,除了看电影的晚上。

这两年来,像周围所有的村庄一样,平时史家村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娱乐生活,看电影成了唯一使人们倾巢而出的事。电影未必场场都好看,但即使是大人,也不想在这样的晚上窝在家里。

前些年时兴唱样板戏的时候,史家村有一个文工团,专门排演样板戏并定期演出。演出晚上,大禾场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戏台上两盏煤气灯吱吱地燃着,放射出白晃晃耀眼的强光,把头顶上那一片天都给照亮了。史微没赶上以前盛况,她登台演出那次是史家村为纪念周总理最后一次搞文艺演出,大家唱《绣金边》,朗诵《周总理,您在哪里》。那时候娃儿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不是雷雨儿家,而是史长贵家。史长贵成分好,他自己是六队的队长,他年轻的妹妹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所以大队的文艺活动都是在他家搞。碰上要排戏的时候,史家村所有漂亮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都云集到他家了。那时候,最大的那批姑娘,属史长贵的幺妹和雷云儿最惹眼;比她们小几岁的姑娘,又有史长贵的大闺女、蒋姐的女儿兰花、银铃的姐姐金铃以及玉兰的大姐玉桃四个人最冒尖儿。也就是这个时候,史长贵幺妹和一个来自外村的优秀青年自由恋爱结婚了,大家说起他们都是羡慕和赞许。有人摆龙门阵说唱样板戏的姑娘:“史家村有个月亮塘,养女都是恶婆娘。恶婆娘个个美如花,看后叫人总思量。”不兴唱戏后,美如花的玉桃首先让公社林场惦记去了,大家玩耍的地方也转移到大禾场来了。

这天傍晚煮饭时分,史微刚来大禾场,就感到气氛与平时大不一样,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原来是在为晚上哪一个地方有电影争论不休,谁也不相信谁。这时雷雨儿、玉兰从她们家上来说:“你们不要争了,是张家人有电影。快回去催你大人做饭吧。”她们的话就跟放映员的话一样真确,因为这消息来自于她们哥哥和姐姐,那是不会错的。雷雨儿问史微去不去,问她爸爸让不让她去,如果去,就和她一起跟着她哥哥姐姐走。听说有电影,史微早已高兴得蹦了起来,她哪里还管父亲同意不同意?

公社电影队在宁静的乡村巡回放映,它每一次的光临都给那个村子带来了喧哗。年轻人和孩子等不急它的姗姗来迟,在它莅临邻村时,就迫不急待的跑去迎接了。史微吵吵嚷嚷往家里跑,想催促父亲早做饭。大队石灰早已经烧好了,史文远也早把锅碗瓢具搬回了家。他还没有收工,于是史微自己煮了饭。史微还不会炒菜,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她去外村看电影也必需经过父亲同意。天快黑了,兰花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标标致致,正一边下石阶一边笑着吓唬史微:“还没有吃饭啊?电影开始了。”史微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父亲看样子会回来得很晚,她失望地想着今天是去不成了,一个人灯也不点,黑乎乎地坐在屋角落的灶门口。

史文远回来发现女儿在生气。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他一边炒菜一边对蹲在灶门口烧火的史微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去朱家弯看电影?可把爸爸害苦了。再说那片子都是旧的,有什么好看的?电影队明天就来我们大队,还去辰阳换新片子。明天爸爸早早把晚饭弄熟。”史微被揭了短,又得了安慰,这才安静。她不高兴的最大原因是别人都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去,大禾场空空的没有人玩,这让人心慌。

史文远常用来揭短的事发生在春季。那是一个阴雨天的晚上,史微受了小伙伴的鼓动,倔头倔脑的硬是要去看电影。因为下雨路滑,她又爱打瞌睡,人家小孩有哥哥姐姐招呼,她去了只会拖累别人,因此史文远坚持不让她去。史微死缠硬磨,他不放心,陪她去了。像以往一样,史微开始东跑西藏地玩闹,根本不看电影,跑累了才来到他身边;刚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她睡着了。电影远还没有放完,史文远抱她很累,决定背着她先回家。他摸着黑在泥泞湿滑的田埂上走,不想熟悉的路走了一道又一道,就是找不着回村的大路。史微睡得很沉,史文远跌跌撞撞,估疑得浑身冒了汗。这时从背后照过来一道手电筒光亮:“是哪个走到那底下去了?碰倒路鬼啦?是文远公啊,娃儿要睡就莫让她来咯!”史文远这才被解了围,背着一把烂泥似的女儿,随村里人回家。打这之后史微更不能去外村看电影了。

电影队来史家村真的换了最新最好的影片。史微早早地搬了凳去占位子,下石阶时周姑叫她带凳子。她去邀燕子、雷雨儿、玉兰,谁料她们比她还早。新学校建成以后,电影都是在这里放映。史微来到学校,发现操场已摆满了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凳子,很多人在周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有的则坐在凳子上高声喧哗。他们在看守凳子,免得别人移动抢占了自己寻下的好位置。史微挨着把凳子放下。

吃完晚饭,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史家村学校操场就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跟中途换片一样,现在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知道,坐在前面矮凳上的多是老人、妇人以及小一点的孩子;窜来窜去的就是像史微这般年龄的玩童;来得最迟,远远地或坐或站或蹲,就在教室走廊随便找个地方的,这大多是中年男人;而围着放映机的则是年青的姑娘小伙子。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怀春、钟情。电影队周而复始地在每个村子轮流放映,他们热情地从这村赶到那村,精力旺盛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抵达的地方。他们认识十里八乡每一个青春焕发的同龄人。每一次放映场上,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电影才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电影队发电机响了,放映机照明灯亮了,挂在旗杆、爬高架上的白色银幕有聚光了。这时,操场上呕哑嘲哳的喧哗声也达到了顶峰。

电影终于开始了,人们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天放映《于无声处》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第一次在松溪公社上映。

史微听说《于无声处》是一部好片子,但她还看不懂。《一江春水向东流》放映后,看着看着,她忘记了和伙伴东躲西藏;看着看着,她的心就被它紧紧揪住了。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看戏,她不知不觉跟着流泪。她的嘘唏声使她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甚是稀奇。“蠢婆娘,这是在做戏呢。小小年纪,就哭啊哭的,你看懂了什么?这是做戏,你就信真了啊?”周姑看到她惊动了大家,觉得好笑,望一眼回过头来看她的人,和颜悦色地骂她。然而,史微却不能自控地为素芬哀戚,为抗儿伤心,为那个老母亲难过!旁人的目光和周姑的话使她记忆在此来了一个定位特写,从此,《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名字犹如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生命的记忆深处。这一年,她十岁,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被电影感动,她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
山河女儿2021-12-13 10:38:05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一 谁能拔掉孤单之根

史微伙伴很多,要说呢,雷雨儿和燕子最上她心。有志是男娃儿,在外面男娃儿和男娃儿玩;他俩亲近是因为他们是很亲的亲戚。玉英妈妈自视甚高,不轻易让她出来,她们只是上坡时亲近。玉兰、银铃都很忙,玉兰长年跟着她父亲在田地里忙,银铃跟着她母亲在家里忙;因此史微和玉兰的亲近是在大禾场,和银铃是在学校。其实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多,家里热闹,外面随缘,于是照顾她的雷雨儿和黏附她的燕子成了她最上心的伙伴。

雷雨儿是六屋人的外甥孙女。她奶奶史芝与史文远就像史微与史有志,但年龄相差悬殊,现在都七十多岁了。芝姑早年嫁到浦市一户有名的大户人家,丈夫早逝,带着三个儿子回到殷实的娘家。芝姑后来改嫁给一个来云潭做裁缝的远方手艺人,在云潭开了一个铺子。雷万宜像史文谦一样不喜读书,跟着他继父学裁缝手艺,后来回到史家村做裁缝。史微很久以后才听说,她母亲最初认识的是雷云儿。许彩凤在云潭读初中,雷云儿在云潭读小学。雷云儿爱慕许彩凤,看到她就亲热地叫姐姐,喜欢跟着许彩凤。那时兴拜把子,她们以姐妹相称。就因这层关系,许彩凤停学后跟雷万宜学徒。雷雨儿比史微大几岁,因为上述原因,她愿意与史微亲近。

说燕子是史微上心的伙伴其实又不尽然。史微从不和别人赌气相骂,可她却常和燕子赌气相骂。只能说,她和她黏附的时候比她和谁在一起时都黏糊。

燕子和六屋人不是亲戚。解放时分配六屋人房产,像蒋姐家一样,燕子父母也分得一间,她家才住到六祖上来。

史微跟母亲时曾与燕子是邻居。燕子大,自小会哄她:“你给我分我就和你玩,要不我就不和你玩。”这常有人说,史微也捡话:“不要我玩我有人玩,上山割草玩。拉啪屎,下饺子,臭死你妈妈老婊子。”但她还是习惯了把东西拿出来与燕子分,红绸花,糖,钱,米,燕子都哄得去。周氏在世时追究红绸花下落史微没少挨骂,可她累教不改。孤单的史微太需要玩伴,而大方仗义是赢得伙伴行之有效的方法,她怎么会舍不得呢?可即使这样,燕子也并不对她好。今年果子刚成熟那会儿,她们就闹了一回意见。

那天史微和玉英从月亮塘放鹅回来,远远地看到燕子背着背篓从自己梅冈坡园里走出来。玉英说:“她肯定偷你桃子、李子了。”史微也这么想。当她们在桑弄子相会后,史微对燕子说:“我看到你去我园里了。你摘了桃子吗?给我和玉英也分一个吃。”燕子不肯,史微说她小气,摘了她的桃子还不肯给她分,上前想翻燕子背篓。燕子一边分辩一边躲闪。她越是这样,史微和玉英就越是不信她。史微抓了一把燕子背篓上的猪草,桃子就对她露出了玉般光洁的脸。燕子见史微抓了猪草,就把背篓放下。史微和玉英趁机去翻桃子吃,不想燕子摘了那么多那么多果子:桃子、李子,亮晶晶、翠生生地在燕子背篓里厚厚地铺了一层。燕子见自己行径再也无法掩盖,先骂开了。史微和玉英惊诧于她的黑心,异口同声道:“好啊,你摘那么多!”玉英说她偷那么多吃不完,是让她妈妈拿到云潭场上去卖。史微说她要告诉她父亲,让她父亲去找她。燕子听史微讲要告诉大人,她就骂得更加放肆了。周氏不准史微学粗话,遇上妇女相骂,听都不让史微听。燕子知道史微忌讳,就专挑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骂她。史微还不出口,又气又急,把脸憋得白一块、紫一块、青一块,嘴巴乌青直哆嗦,手也不住地颤抖。玉英说:“你还那么毒心毒肠骂她。她奶奶爸爸都不这么骂她。”燕子却一边骂一边不急不慢地背着偷来的桃李回了家。玉英被史微的样子吓着了,也先走了。史微气得全身打颤,呆呆地站在路当中。蒋姐从坡上回来,看到她脸色煞白,喊道:“喔唷,天啊!你这个蠢婆娘,气那么大!你和燕子相骂了是吗?”史微半日憋出三个字:“她骂我!”蒋姐边走边说:“她骂你你不会骂她啊?你没有口啊?就要气成这个样子啊?忙回去!你鹅都到屋了。”天黑后,史文远从坡上回来,很生气地问史微是不是去了园里。她说没有,他就骂:“贼日的,谁那么黑心?摘几个吃也就算了,他把我树下了不算,还弄断了我那么大两根树桠。这不是大人干的还是娃儿啊?娃儿哪来那么大胆子和力气?贼日的,要是让我逮着了,我非让他赔不可!微儿,你莫偷懒就晓得吃咯,你要多到园里打望。”他先已怀疑几个懒汉,说完到外面冲那边嚷:“哪个贼日的那么不凭良心啊?偷桃子还把树也弄断。有手有脚自己不做,是人吗?”第二天史微去园里,攀断的桃枝躺在地上与结满桃子的枝比甚是刺眼,一棵李树下也落满了叶子。她不敢告诉父亲。她常常带着别人去园里,这使得曹氏、蒋姐、周姑都骂她:“傻婆娘,哪个像你这样大包、大包送给别人?哪来那么多日日和人打牙祭?”曹氏还骂她明儿长大了是个败家子婆。史文远知道,但他对孩子睁只眼,闭只眼。

史微与燕子和好是她各处做客回来后一天晚上。那晚她穿着新的确良衣服在大禾场和玉兰玩:“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得唧唧叫,问你要钱还是要票?”“微儿。”“要钱。”“微儿你前几日到你街上大姑那儿去了啊?”“钱钱钱,给你背上来三拳。”“莫咯!我要票。”史微拍手输了,正被玉兰整得发笑。“老院子妹妹五月半为定,男方打发四套衣服,有的确良。她那是白的,你这是冬瓜蓝的。”玉兰捉了史微手,先对燕子说:“她不和你讲话了,还脸皮厚起寻话讲。”说完转对史微笑道:“票票票,把你手心铰三铰,看你是哭还是笑。”“微儿,我们三个人玩吧。”史微一边使劲把手板伸直一边说:“这怎么三个人玩啊?”这是两个人的游戏,史微起先硬是不理她,但见她说得实在没道理,就又和她搭话了。其实史微也知道燕子不好。在六祖上,燕子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只与玉兰上头的那个姐姐合得来;大家说她俩臭味相投,都手脚不干净,爱偷别人东西。可史微不管这些,只要谁愿意和她玩,她都高兴。更何况常常是燕子先来黏附她呢?玉英、玉兰、银铃、雷雨儿,她们虽然都对史微好,可不像燕子那样黏糊她。

不下石阶在家里,史微还与和她合一个堂屋做饭的沈姐合得来。沈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如今老了,再则眼睛不好,她已经不用去队里出工;因此像史微一样,她也是一个最有闲暇的人。沈姐爱摸索着去听芝姑讲故事,史微、有志、玉英这些住得近的娃儿就常跟着她去凑热闹。他们不去大禾场,大人乐得闭一只眼。后来,史微也成了芝姑的故事迷。《临江仙》证曰:
袅袅炊烟高落日,黄昏月下童谣。剪刀锤子两垂髫。划拳浓兴味,胜负笑声娇。
阿母未催时尚早,那边谁又嚎啕?无盐西子复班昭。阿婆传掌故,藤椅躺花猫。
山河女儿2021-12-13 10:48:54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二 听书迷说鬼自惊魂

听故事是一件斯文的雅事,一般父母都采取宽容态度。就是玉英妈妈知道玉英是去芝姑家也不阻拦。

芝姑不与雷雨儿住在一起,她老俩口从小镇云潭告老还乡后,就在史微家后面桑弄子上边修了一栋新房,和已婚有两个娃儿的大孙子即雷雨儿大哥住在一起。芝姑另有两个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故而她的日子过得非常优越、安闲。她在史家村没有亲兄弟,史文谦和史文远是她最近的亲戚;不过他们和平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往来。史文昊哥哥史文昌过继给芝姑父母,他也一直在外工作。史微听父亲讲,就因为芝姑父母膝下无子,才把芝姑当儿,让她识字习文。她是六屋人女儿中唯一熟读诗书的人,也是他们行辈中唯一真正享受过祖宗荫庇的人。芝姑讲故事栩栩如生,再加她老俩口喜欢伺弄花草,把屋前房后收拾得别具一格,因此总有一股特别的吸引力。她的生活也因大家的缠磨而丰富。

听故事会上瘾。像《薛仁贵西征》、《杨家将》,一章一个原由一段波折,谁不想究根问底?芝姑累了会预先说第二日休息,沈姐、有志、玉英不去,史微一个人还是会跑去。她和芝姑最近,从后门出去不要半分钟。芝姑要是实在不想讲,就叫史微把头天听的说一遍。史微总能令她满意,令她情不自禁地往后说上一段。《粉妆楼》讲孟丽君,那会儿,史微和沈姐几乎不分白昼黑夜都在她家。史文远也会讲这些故事,但史微觉得父亲没有芝姑讲得有味。史微这么说,史文远不服气。“那你俩比一比上!”史文远笑:“你还将爸爸军咯?”

芝姑刚来那阵大家都爱去玩。雷雨儿去芝姑要给她分派事做;她去了几回就不去了。燕子翻抽屉让芝姑看见,不让她再去。史微见有鸡去花圃折腾,她马上跑过去赶一赶;芝姑拐杖放迷阵了,她一会儿就帮她找到。在六祖上史微最得芝姑喜爱,芝姑甚至把她在外儿孙的相片指给她看,并逐一向她介绍。这像听故事一样能满足史微好奇心。
能与芝姑讲书平分秋色的是史长和的鬼故事。

史长和一家也是地主成分。和史微爷爷破产地主不同,他是新兴地主。他家房产全部被没收,成了史家村的大队部和史微以前读书的旧学堂。他兄弟四人都被赶到六屋人房子里住。今年夏夜在屋檐下纳凉,史微才听说他们家的人不怎么读书。史长和祖上担窑货卖,后来摸着了门道,积攒下几个钱,继续走南闯北地经营。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就修造了深宅大院,置办了不少田地,雇佣了几个长工。当他们正雄心勃勃地想继续壮大自己家业的时候,解放了,他们成了新兴地主。他们以前也不敢提这些事,现在政策变了,才在自己屋檐下唠叨唠叨。史微听了,心里怅怅地真觉得他们冤枉;就像她父亲解放时还在她奶奶怀里吃奶,长大后却受成分限制一样冤枉。

史长和还是毛头小伙时跟他大哥去过贵州,上过常德、武汉,走过邵阳、湘潭,也南下去了一回衡阳。他们把要卖的窑货用船一船一船装好,随水道而去。“一切行动听指挥”之后,史长和兄弟再没有走出过辰阳。

史长和会摆龙门阵,大家爱听他说常德、武汉、衡阳的水码头。而娃儿最想听的,还是后来喜欢结网打鱼的长和哥,讲那些渔夫遇鬼的故事。有时有志、玉英听得心里打鼓汗毛如针,厉声哭喊不肯走:“妈妈啊,忙来接我咯!”尽管大人极力劝解,史微还惊悸得从壁脚进屋都要史文远看着她背后。虽如此,第二天晚上,他们又经经管管来萦史长和。

史文远把鹅卖掉后给史微削了一根小角扦,读书之余,她的任务成了上坡砍柴。有时她与沈姐结伴就近在月亮塘周边山包上弄茅草做柴火;有时与大伙一起去稍远一点的山岗。这次,兰花答应带她去锦鸡岭。

这日吃过早饭,六祖上娃儿呼朋唤友,大大小小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桑弄子。在这支队伍里,大的有有鹏、雷雨儿哥哥、兰花、金铃、莺子等一大帮;小的有银铃、燕子、有志、玉兰弟弟、玉英、史微等等。他们一路欢呼雀跃,好像不是上山砍柴,是赴盛会。

月亮塘塘坝是他们上坡时的第一个驿站。从锦鸡岭到史家村有五、六处驿站,去的时候玩耍,回的时候休息。上得月亮塘,大家迫不及待地丢下角扦,大娃儿围成一堆玩扑克,小的开始跳绳。正在兴浓,大的收起扑克一阵风走了;小的忙把绳子收好,边叫边跟在后面跑。这时,几个大的在前面叽咕两句后猛地飞跑起来。小的发觉大的耍花招不要自己去远处,追不上也不追了。大的去老虎塆上面的锦鸡岭,那里山高路远林深,小孩子背不了多少柴火,跟去添麻烦。史微几个没奈何,上了岗就停了。

这坡上松林茅草虽然稀疏,但山神爷设置的机关少,适合一边砍柴一边玩耍。他们找到一处平缓地放下角扦、绳索,拿着柴刀漫山遍野翻爬。冷不丁,那个岗子上冒出一个人来;一会儿,这边山弯弯传来呼唤。在他们这些人中,以能力大小又分两个层次,燕子、银铃比史微、有志他们快得多。眼看大家提回不少柴,燕子出主意烧红薯吃。银铃没有响应,她一个人拎着刀又去坡顶了。

象偷黄豆烤一样,他们也曾吃过红薯。烤黄豆用柴火较好,烤红薯则用干牛粪理想。燕子嫌史微没用,吩咐史微和玉英找干牛粪。红薯刨来后,几个人躲在隐蔽处生起一堆火,一边拔弄红薯一边闲话儿。史微:“雷雨儿为什么不来?”燕子:“她妈妈要她在家洗衣服。你昨晚为什么又不来大禾场?”史微:“听故事去了。”大家同声忙问:“芝姑昨儿说了什么故事?”这时有志笑着对史微摆手,跑过来附着她耳朵嘀咕。大家嚷:“你俩姊妹瞒着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史微开心笑道:“芝姑没有讲书,讲鬼了。”玉英会意,和史微、有志一起坏笑。听是讲鬼,一群人顿时乱叫:“你讲给我们听咯。”有志、玉英成心吓大家,也催史微讲。史微学样,把长和哥讲的《溺死鬼找替身》,绘声绘色地说来:“一个清凉的秋夜,打渔人一觉醒来,看到外面亮堂堂的,以为天已大亮。他立即起来,腰间系上鱼篓,肩上搭着鱼网出门了。等他急冲冲来到松溪,望望月亮,才发现还是深更半夜。他想:‘既然来了,何必回去呢?今儿月亮这么好,就弄一夜鱼吧。’他沿溪往上走,来到松树坪密密麻麻的山脚,在溪边停下,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抽烟。他计算从这里开始往回打,等他走到入河口,鱼儿够了,天也亮了。好呢,抽完烟,在一个浅水滩上边,他撒下了他的第一网。收网时他发现上手边溪中站着一个人,那一处水齐腰深。他奇怪:‘我打量过这里没人,怎么又有了?是哪个呢?比我还早?’这样想着,他就对那人喊:‘哎,哪个伙计?晚上不睡搞通宵啊?’黑人影没应他。他以为那人听不见,就又自顾自地忙开了。撒过第二网后他张望了一下,那人不在了。他以为他往松树坪走了,就不再在意。第三网回到了蚂蟥坪,收网翻检时他犯嘀咕:‘今儿运气怎么这么不好,一个鱼都不上网。’他起身欲走,又看到那个人。那人已经上岸,也往下游走来。打渔人想啊:‘这样也好,打不着鱼有个伴儿解闷。’于是又冲那人影喊:‘伙计,你打了多少鱼?我今晚背时,一个虾子都没有捞得。’黑影还是没有应。打渔人纳闷:‘这人脾气怪,我那么叫他都不应,莫不是个聋子哑巴?’他站着望了一会儿,然而他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面目模糊的黑影子:‘这月亮亮得跟白天一样,为什么看不清面目?莫不是个鬼?’顿时打渔人背上冒汗,心七上八下起来。他搭上渔网就往回走。黑影不急不缓地跟着,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打渔人更加疑心,又怕错把一个活人当鬼,就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说话。他给自己壮胆,也是想试试那人搭不搭腔。可是,那个黑影始终不出声儿。前面就是王善桥,他想起鬼和人不同,鬼是过不了桥的。他转身往后一看,果然黑影不见了。打渔人登时明白,心一急,脚步也加快了。等他走过桥走过一根田塍,黑影又出现了,离他越来越近。前面是沙湾水库,这时,黑影儿发出‘喔、喔、喔’的怪叫,水库坝上乱坟岗立即下来一大群怪模怪样的小鬼。它们呜呜乱叫,手舞足蹈地在等着打渔人。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幽绿的鬼火忽闪忽闪。打渔人害怕极了,突然记起鬼怕网,就想把网罩在自己身上。就在他准备把网撒开时,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吹来,他的手一下子僵了,不能动了。他扭头一看,啊,黑影就在他背后:脸如白蜡,不见眼睛鼻子嘴巴;手却如水草般向他伸过来,伸过来……”史微说话的声音早走了调调,她自己先已吓得毛骨悚然。“啊!”“啊!啊!”突然,一片死寂的山谷爆发出恐惧的尖叫,接着惊叫接二连三。大家一边叫一边拼命地跑。当他们从隐蔽阴暗的凹地跑到光亮的山脊时,惊愣过来的他们又骂又笑:“现在是白日,阴阳颠倒的鬼还在睡觉。怕什么怕?王善桥离这里远呢,沙湾水库也还远。”吵吵嚷嚷地又争先恐后跑回去抢红薯吃。

这时,勤快的银铃又背来了好些柴火。
山河女儿2021-12-14 09:16:21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三 理直气壮无济于事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这一学期,史微就要小学毕业了。她的班主任换成了学校教导主任。史有成去辰阳一中复习了,他今年要考大学呢。

史文远没有架势去读书。去年冬天,他在家里作了四幅画: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另外还有两副史微不知道是学谁。史文远作画的时候,史微和有志自觉地守在他身边。一张白纸看着、看着一个象模象样的东西就出现了,这趣味可不是大禾场所能获得。但也仅仅是那个冬天史文远作画了。冬天过后,农闲过去,春耕了,史文远又和大家一起,扛着锄头去出工了。而史微,依然只知道蹦蹦跳跳、嘻嘻哈哈。

这天中午,史微吃完午饭回到学校,和玉英几个人在操场跳绳。操场上玩耍的人很多,朱老师女儿史娟娟和她同伴也在这里。他们发生冲突,史微和史娟娟打了起来。

史娟娟在读二年级,今年也是满十一岁。农村娃儿启蒙迟,八、九岁才提上学的事。七岁进学堂算是早,像史微六岁就上学,那是绝无仅有的事儿。有志只比史微小半岁,他今年也才读二年级。史文远把史微送进学堂时也曾叫有志一起去报名,史文谦、曹氏却异口同声地说:“娃儿都还在吃奶,那么早早地去学堂,他会读什么书啊?书读他喔!”史文谦夫妇四十大几才生有志,孩子本不多,对有志确实娇惯。但有志的好朋友玉兰弟弟也同史微、有志一年生,还有燕子妹妹,他们像玉兰、燕子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坐进教室过。至于去学堂坐三五日,一、两学期,一、两年的就更多。史红兵上完四年级不上了;雷雨儿上完小学也不上了。六祖上读书的娃儿寥寥可数,不读书的娃儿却是一大片。其他生产队也如此。大家没有条件让孩子读书,也不重视读书。

史娟娟是六队人,与史长贵住在一块,和史微离得不远。不同的是史娟娟父亲在辰阳煤矿工作,她妈妈朱老师把孩子管得严,史娟娟几姊妹很少出来玩耍。这就像玉英爸爸在麻阳铜矿工作,她妈妈也不让他们出来和大伙玩一样。他们大人认为他们比别人娇贵,所以平时史微和史娟娟不热乎。不过史长贵的老母亲爱养蚕,每年每当她摘茧子煮茧纺丝时,史微和史娟娟就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六、七队只有这个老人还在养蚕,她背着背篓外出采桑叶,孩子们碰上都会主动爬上树为她打桑叶。老人家也热爱小孩,虽然孩子在她蚕房门口探头探脑看她蚕宝宝、看她雪白的蚕茧她要赶,但煮茧子纺丝时,她会非常慷慨、公平地把蚕蛹分配给这些好奇、馋嘴的娃儿。大家围着她和锅炉、纺车,一边看她怎样纺丝,一边盯着锅里滚动的茧子,看到一个被抽尽了丝的蚕蛹现身,都伸手指着嘟嚷:“这回轮到我了,这回该给我吃。”于是她一边用她那双特别粗、特别长的筷子挟起蚕蛹说“好,这回该你”,一边毫不含糊地指给真该轮到的小孩。大家因此很诚服,每年不约而同、轻车熟路地来这里。也就是这个时候,史微和史娟娟才特别挨得近。

昨晚七队娃儿与六队娃儿在大禾场玩打仗时闹得不欢而散,七队这一派稍占上风,住在史长贵那一块的娃儿很扫兴。不过史微不是主角,史娟娟也不在其中。因为头天玩耍时大家赌气了,史微几个与他们在操场上相见都装着没看见。史娟娟他们来到操场,拿着棍棒你追我赶,不时故意撞史微这帮负责摇绳的人。史微几个让开了几次,他们还是那样。轮到史微摇绳,史娟娟推着一个人从背后撞来,史微躲闪不急被撞倒,右手掌和胳膊肘擦破了皮。史微很气愤,走过去就推笑着看她的肇事者。她和他俩打了起来。这时办公室的老师也陆续来了。史微同伴因为怕朱老师,有的走开了,有的只站在一边看着。玉英给史微帮腔,但也不敢惹事。史微一个人打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史娟娟仗势,硬是要压制史微。史微本已吃亏,现在是连命都豁出去了。史娟娟脖子挨了史微一爪子,她哇地哭起来。她的同伴马上跑到办公室报告她妈妈,史微被拉进办公室。史微讲述经过,有几个老师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三个老师。一个朱老师,一个是兼学校教导主任的史微班主任,另一个老师在一角批改作业。朱老师阴沉着脸,用眼睛恨恨地盯着史微教训。史微受伤的手生生地痛,很不服气,说史娟娟先惹她,说朱老师袒护自己女儿,说史娟娟也应该站到办公室来。朱老师看一眼批改作业的老师,做着无奈的样子对教导主任说:“您看史文远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还没有说上她一句,她都得三句了。谁还敢惹她?”说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办公桌阴冷地注视着史微。教导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史微早已沉默着不吭气儿,她带着情绪听教导主任的训斥。朱老师冷言冷语继续说:“这娃儿没有娘,缺乏管教,被她父亲宠坏了。你看咯,小小年纪,你看她怕谁?我都没见过这么各样的女娃儿。”办公室窗户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史微自尊心受了极大打击。打架事情时有发生,一般来说,如果要站办公室,打架的双方都会去。史微和史娟娟打架,她不觉理亏,却反而只要她一个人接受惩罚,她心里就是觉得别扭。朱老师那边说,她这边想:“朱老师你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朱老师你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站办公室挨批评。”教导主任训斥完史微,迫使史微向朱老师赔不是,写检讨书。史微不情愿,轻声咕噜着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不是我惹的事,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我们知道,毛 的语录人人会背,毛 的理论人人会用;这两年大人虽然消停了叫喊,但在娃儿们的口头上却还很流行。史微天天跟着玩打仗,那些大娃儿,哪一个不用上几句革命口号?此时史微也是找这些经典理论为自己的行动作注解。“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得?”教导主任立时火了。偏偏史微还傻乎乎地为自己争辩:“本来就是史娟娟依仗她妈妈是老师,在那儿欺负人么。您不调查清楚,凭什么单要我一个人赔不是?写保证书?”史微理直气壮,教导主任他却不干了。他上前一步,一记耳光扇向史微,恼羞成怒的声音早就喊开了:“你还真是胆大包天!我不调查,我不替史文远来教训、教训你就不是我了。我看你今天怎样来犯我!”史微猝不及防,重重地受了那一耳光子,鼻血奔涌而出。她站在原地不哭不动,一任鼻血下流。她想看看她的班主任兼教导主任到底会把她怎样?看见史微鼻子被打流血,趴在窗外看热闹的同学吓得一轰而散,嘟嘟嚷嚷地叫开了。批改作业的老师没料到会出这事,也许是觉得不好,就走过来帮史微鼻子止血。眼看鼻血还往外直冒,她把史微拉出办公室,一边叫人快端水过来,一边找棉花帮史微擦拭。水端过来后,她一只手用水拍史微后颈,一只手擦洗史微身上的血迹。这一天下午,史家村小学上课时间足足推迟了十五分钟。

史微挨打了,有志和玉英很快跑回家报史文远。史文远来到学校,看着鼻孔塞棉花、脸上有个红肿手印子的女儿,他直进办公室找教导主任:“我娃儿到底犯了什么事,要你教导主任来这样教育?你在家是不是这样教育你自己的娃儿?”史文远执意要拉教导主任去公社联校论理。教导主任亏心,这时早已气馁,看到史文远连忙先赔不是了。校长怕事情闹大,也跟着说“对不住”,又劝史文远:“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叔伯弟兄,早上不见晚上见,低头不见抬头见。文远公啊,还是算了。”史文远虽然心里很气愤,但他还能怎样?折腾又有什么用?为此事,史文远好些年不能原谅和他一般年纪也在做着父亲的教导主任。当然,这是后话。

这件事情发生后史家村人议论纷纷。一些妇女心直口快,说朱老师护短,你教导主任护什么?没有事没有顾忌的妇女,她们在大路上碰到史微父女俩,拦着追问此事。史文远有苦说不出,所以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缠。朱老师和教导主任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们站在史家村的大路上接受人们询问的时候,他们不提自己的过错,而把史微的“缺乏管教”“无法无天”、“胆大包天”大肆宣扬。于是,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虽然不是全都信了他们的话,但也知道了史微的“胆大”和“各样”。史微从此名声在外不说,朱老师后来还一直为此事记恨于心,路上碰到史微,就拿眼睛恨恨地盯史微。当然,这也都是后话。

听了那么多史微的事情,我们基本上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山河女儿2021-12-14 10:03:51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四 惹事桃子不会说话

时间到了六月,史微马上将小学毕业。史文远志在让女儿读书,因此对她的功课抓得很紧。再加上次办公室事件,史微也收敛了许多,她几乎是不去大禾场玩了。

桃子成熟了,史文远怕人打野食,叫史微多去园里照望。这天放学回来,她放下书包就往园里走。

史微家的桃子,大人小孩都眼红。余婆婆看史微在吃,就说:“微儿,把你吃的桃子用刀劈一点给我嘚,我牙齿不好,慢慢嚼。”蒋姐在园里碰上她也说:“微儿,你桃子熟啦?丢一个让我也尝尝鲜嘚。”史文远多年在大队农场干活,他家这两棵桃树,是搭农场从溆浦买的,别人地里没有。它与本地桃不同,它个大、泛白、透红,且清脆香甜,又熟得较早,是辰阳街上最好卖的桃子,即人们所说的“溆浦桃”。去年燕子偷桃后不久,史文远就把桃子全下了。下桃时父女俩站在树上,他说:“自己树上结的东西都不让自己娃儿吃,哪还让谁吃?他们街上人买去,还不是给自己娃儿?吃吧,自己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这两棵桃树,还有那五棵梨树,都是你来爸爸身边那一年栽的。农村不比城市想吃什么街上买;农村是地里出什么吃什么。人不勤快就没有吃。做贼不仅吃不饱,抓住了挨打没人怜惜。”那天大箩筐摘了满满一担,第二天去辰阳卖,临行前他又拿下几个白里透红的大桃子留在家里。实际上,果实刚成熟史微就开始吃了。她先吃桃子,再吃李子,最后吃梨,一样一样,直吃到它们一个不剩。史文远从来没有因为吃东西而打、骂过她。

史微去园里,在桑弄子遇上好些天没照面的燕子。

燕子背着背筐和她妹妹一起去放牛。史微看见她妹妹出门很新鲜。燕子妹妹只小史微两个月,别看她个头和史微一般大,实际上还像一个吃奶的娃娃。她母亲张氏非常娇惯这个晚女,七、八岁还让她摸奶、吃奶。她平时足不出户,跟着张氏在家里。即使大禾场就在她家门前,她也很少出来玩。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从来就没有出来过。她要是出来,大禾场准会有哭声。张氏听到她哭,就追出来站在自家门口,放开喉咙大骂。这常使玩得起劲的大伙儿觉得扫兴,因此很少有人愿意理她;渐渐地,她也就退出了大禾场这块乐园。史微听说她有一点儿傻,又有人说她不是傻,是张氏溺爱过度才使她变成那样。早几年因为她,周氏和张氏相骂多次;后来史微也像大伙儿一样不理会她,她们之间才无矛盾。她是一个真正的娇娇女,在她家里,她只在张氏做饭的时候烧过火;其它活计像放牧、砍柴、洗衣服等等,她从来不做。她即便出门,也仅仅只是张氏的跟屁虫,连燕子和莺子都嫌弃她。见她和燕子一起出门,史微这是头一遭。

到梅冈坡脚,燕子明知故问:“你去园里做吗?摘菜还是做吗?你桃子熟了吗?”史微:“才红顶。”燕子:“我和你去看一看。”史微答应了。她妹妹翘着嘴巴也说要去,史微不吭声默许了。她们高兴地上了梅冈坡。

进得菜园,景色较春天大有不同。各种草木郁郁葱葱,像是要绿出汁液来似的。李树上李子刚变色,刚有一点亮眼,燕子想摘,史微摘了一个:“呸!酸死了,苦死了!”没有成熟的铜仁李涩住了史微嘴巴,她咬了一口就丢了。燕子不信,史微让她自己尝。她跳起来摘了一个,吃完了,说好吃。史微没让她再摘。园里梨子要到七月成熟,可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好景象。三人来到桃树下,望着树上的桃子喜不自禁。树尖上的桃子更撩眼,可史文远在树根和树杈塞了许多荆刺,她们要摘并不容易。燕子建议并抽来一根豆角栈,史微拣最撩眼的打下来十多个三人平分。燕子妹妹贪多,又从燕子手里抢走一个。

出了园,燕子见她的牛朝月亮塘方向去了,急忙背着筐尾随而去。她妹妹得了桃子,不愿跟她上坡,和史微一路回家。

在路上,两人各自吃桃,倒也相安无事。下坡走到桑弄子时,燕子妹妹从口袋里又拿出个桃儿来,可她刚咬上一口就掉了;碰巧史微不知道,踩了桃子。这一下,燕子妹妹拉长了脸,开口就骂脏话。史微瞧不起她,当下说:“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就晓得口带臊。”径直往前走。她在家霸道惯了,以为谁都该让她,边骂边要史微赔。史微来气:“你还口带臊!明儿你就烂口!桃子是我的,你又分得最多。你自己掉的,我又不是故意踩你,你馋也要馋得有分寸。”不料她上前抢史微桃子,推史微。史微一个趔趄,刚站稳,她又上来抢,还抓史微裤兜,想从史微裤兜里抢。史微当下以手相挡,两人扭打成一团。

这一架如果无人插手,史微肯定不会吃亏。但是事情像闪电一样快,马上就传到张氏耳朵里。闻讯赶来的张氏不分青红皂白,拉长着脸,瞪着一双恶毒的眼睛,冲着史微也骂脏话;并且四肢不闲,双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史微手臂,又踢了史微一脚。不仅如此,她还唆使她女儿扯史微头发,咬史微。史微完全丧失了自卫能力,在她母女俩的联合攻击下,只剩下一张嘴:“好啊,你俩娘儿打我一个人。你大人打娃儿。你不要脸!”一边喊叫,一边枉费气力地用脚乱踢。幸亏这是在桑弄子,幸亏这里往来人多。张氏见有人走来,使劲在史微手上拧了一把之后把史微放了,看一眼过路人,说:“这鬼娃儿没有教导,好历害;我们别和她吵,到时告诉她爸爸。”说完牵着她女儿走了。史微吃了大亏,带着哭腔放声大骂:“张氏你那个老鬼娘呢,我把桃子分给你女吃,还不是哦?你养的女又馋又口带臊,没有用又要先惹祸。你不教导她,还来加劲打我。你大人欺负娃儿,明儿不得好死!”也不顾做工路过的人,拣起一块石子就飞打过去。她没有打中张氏,张氏却骂着转过身来要抓她。她看架势不好,也就骂着跑开了。

傍晚时分,史微父女俩正在做饭,张氏牵着她晚女气冲冲地走上了台阶,出现在史微堂屋门口:“文远公啊,你那条女还不好好教导哟,日后怎么得了?谁家娃儿像她那样无法无天?连大人都不怕?我娃儿没有用,你那条女就像豺狗子婆咬人一样欺负我女。我劝她两句,她就连我也一起骂了,还拿石头打我。难怪连学校老师都说你女恶。一个女娃儿,这么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大了谁还惹得起她?你不好好教导,明儿个谁家还敢要她哟!”张氏一幅难看的脸,不容置疑的一口气说完这些难听的话。

史微和张氏母女俩打架史文远也听人说了。史微怕骂,想隐瞒,他也就装痴,耐着性子暂时没问。他想等吃完饭后再和女儿说,没想到张氏就来了。张氏和哪个妇女为孩子没吵过架?自己一个男人家又怎好和她一般见识?想一想,史文远忍气陪笑说:“张姐,对不住!娃儿我没管教好,我这就教训她;你大人大量,也别和娃儿是一样。”

听到这里有人嚷,蒋姐、周姑、余婆婆都来了。

史微上次受了好些教训,史文远一再教导她不能在外惹事打架,她这次意外的打架本不愿让父亲知道,她没想到张氏真会来告状,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过错。她气极了,开口争辩道:“她乱说。你问她女到底是谁先骂人、先打人?她来了不叫住我们,却抓住我的手让她女儿打我,她还加劲拧我。张氏你讲鬼话不得好死。你把我的手都卡红了,还拧紫了一块。大人打娃儿,还好意思来告状!我恨石头没有打中你。”说着她伸出被揪得发青的手给余婆婆和大家看。张氏扯了一下她女儿,给她女儿丢眼色、扭嘴巴,示意她女儿说话。可史微说的都是事实,她女儿毕竟也还是一个孩子,还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就低头一声不吭。张氏气得没奈何,连忙来和史微争辩,说她没有打史微,说史微是“讲鬼话”。史微本来吃了亏,见张氏还要来自己父亲面前颠倒是非,存心害她挨打,怎么不据理力争?张氏、史微,一大一小,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争吵着。

余婆婆听了说:“几十岁的人,还和娃儿是一样。娃儿打架是常事,把她们拉开就算了咯。”蒋姐、周姑也在旁边半是劝导半是数落。史文远一边呵斥史微,一边连连向张氏赔不是。张氏拉着她女儿悻悻地走了。
山河女儿2021-12-15 06:24:51 发布在 诗词比兴
十五 爱如风暴先自哽咽

大家散了,史文远心里却还有气。他疼女儿吃了暗亏,恼张氏明明得了赢头还恶人告状,烦女儿不听话给他添闲气。他知道她不说假话,少不得又把“莫惹事。你没有娘袒护,在外头打架只有吃亏”这些道理重申一遍。可是,史微说:“人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就那么让别人打啊?”“人家是大人,你打不赢,你要忍!”“忍,忍,忍!我忍了人家以后就不欺负我了?我就是要打。打不赢也要打,打死了也要打!”她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正确。她以为只要她有理,她就不用畏惧。孤老的沈姐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早把这话牢记在心。然而,世界真这么简单?

史文远另有一层心思。在他看来,古人说孺子可教,而女儿恰是“孺子不可教”;要不,这样的事情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娘在世一直不许她和张氏娃儿往来,他也再三交待她离她们远远的。他知道张氏燕子会哄她,可她不信他这个做父亲的教导,偏偏信别人欺哄。史文远最气恼的是,她常把东西偷着拿给她们不说,临了还要受她们欺负!他一个年轻的男人家,为这么个傻娃儿,怎么去与那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争吵、理论?那象什么话?如果女儿听话,何须这般操心?想着这些冤枉气,他更加烦躁。
史文远一边炒菜一边耐着性子训导史微。史微不懂父亲苦心,又辩解又顶嘴。本来史文远的气还无处可消,看她那么犟,不服说,不软口,还自以为是、振振有辞,他心里更加来气。他把炒好的菜端进屋时,经过灶门边,一脚踹倒了史微。

好“戏”开始了。在灶门边挨了一顿脚踢的史微被拖出屋来,拉到猪栏边的一根粗柱子上,像“坏分子”那样被捆绑起来。史文远怒气冲天,怨恨也随之而来。他骂她是累赘,怨她耽搁了他的前程还时常给他惹麻烦,说她这个“丑种子”、“坏家伙”、“不识好歹的死东西”与其经常送给别人去打,还不如让他自己来打。史微说他当初不该生她,说他既然嫌弃她为什么不把她掐死?说她自己只是他的出气筒。“今儿我就打死你!省得明儿给别人打死,大家说我史文远造孽!”史文远的怒吼早又把蒋姐、沈姐、周姑、余婆婆她们引来:“娃儿犯了什么王法要把她绑起来打?”任她们怎么讲,史文远一概不理会。她们看架势不好,又去把曹氏请来。曹氏也劝道不住,于是她们数落他,说整个史家村都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打娃儿的人。史文远要打得她哭,打得她软口求饶,打得她屈服于他的威严;但史微既不哭也不软口更不向父亲求饶。夏天衣服穿得单薄,曹氏看到史微手臂上、腿把子上立竿见影越来越多的血垄垄,她真动了气,黑下脸对史文远说:“人家讲‘虎毒不食子’,那你今日真要把她打死啊?心肠那么歹毒,是你自己娃儿呢!”余婆婆说:“文远啊,你今日还有我这个老婶娘,你就听我的,把条子放了。”但是,执意要打得史微认错的史文远还是不理睬她们。不仅如此,他还把打断的荆条换成细细软软的竹条。这其实和教导主任打史微已经是一个腔调,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变成了要她屈服。劝解人劝不住父亲也劝不住女儿。余婆婆再也看不下去:“人家死护娃儿,你死打娃儿;人家听了正在屋里开眼!”边说边伸手去抓史文远。她这一伸,竹棒落到她手上,她立时感到火烧般生疼。她捂着手抹开脸说:“他要把她打死,就让他把她打死。又不是我们的娃儿,劝什么啊?不服劝就不要劝!”一瞬间意外的沉默,这场下不了台的毒打终于冷下场来。

看着史微遍身膀肿及一根根触目惊心的血垄垄,史文远哽咽:“天,我是前世作孽才养这个东西。”他流着泪往屋后的桑弄子走去。《金缕曲》证曰:
回暖栽希望。树秧秧、植根荒野,把蓝天想。无视周边相宜草,却见松萝魍
魉。共荆棘、一株难长。浇灌严慈浇灌血,念新晴痴梦期梁桁。她愣是,小
模样。 爱如风暴先悲壮。对纲常、观斯顽石,愤然凄怆。羸弱安排雷霆
下,挥动七情之棒。说犊子、犹输倔强。琢玉无成多少恨,抱一根朽木牙关
痒。自哽咽,呼霄壤。

史文远一走,邻居立刻把史微松了绑,并不断地说她犟,说“娃儿没有怕惧,那样应答大人是自己讨来的打”。史微没有吭声,依然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惹祸,我也没有生事;我没有要你们生我,我也没有要你们要我!”她受痛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那颗敏感的心。当众人散去,她独自躲进黑暗的屋里,倦缩着小小的身子,藏在床侧一张大竹凳子下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她恨张氏,更恨自己父亲。她记得这是她第七次挨父亲打。她想父亲并不是真的爱她、要她,而是因为她母亲不要她后,他才不得不留着她:“你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们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扔了?”她想起疼爱她的奶奶,疼爱她的外婆,不要她的母亲;曾经茫然的事情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似乎史家村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堆堆,整个六队大禾场都满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在人群里戏笑追逐,老年人蹲在周边小声嘀咕。晒谷场中央零乱地放着锅具、碗筷、桌椅板凳、柜子、床,以及捆绑整齐的铺盖等家什,平时非常疼爱史微的外婆坐在一张凳子上,被人拉着手。而晒谷场一处,史红兵妈妈和另外几个妇女,她们围着许彩凤在激烈地拉拉扯扯。许彩凤大声说着,想奋力摆脱她们。她那掉到屁股下的长长辫子,因身体的用力而摆动着。

这是史微关于母亲的最后记忆。史红兵妈妈后来曾对她说:“那个彩凤心肠就硬呢,大家劝她看在你份上留下来,问她怎么舍得丢下自己这么小的娃儿,她却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听她那么说,我们大家都哑了。这样的女人,世上还真是少有喔。”

史微一边哭一边想,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听父亲话,跑去把母亲的腿抱住?她记得自己是被父亲抱着,站在文传伯伯门前那道烽火墙下大门口的,自己既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伤心了。她觉得大人都是不讲理的硬心肠。她一知半解地感知世事,唱起了奶奶在世时常常教她唱的那一首儿歌。她是一面伤心地哭,一面哽咽着唱:
丁丁雀儿靠墙飞,无娘孩子受人欺。
吃了许多冷糨饭,穿了不少不浆衣。

天已经黑了好久了,史文远一直没有回来。史微哭着、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蜷缩着,就在那张大竹凳子下,累了,睡着了……

山河女儿2021-12-15 06:32:13 发布在 诗词比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