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粟异闻笔记Ⅲ北林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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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民国三年,大兴安岭腹地,北林支脉。

五个装束怪异的男人蹲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地上。

五个人都不说话,围在松树底下连声叹气。

蹲在最外围的,是个头发半白的小老头,脑袋后面拖着根扭成一团儿的辫子,腰上绑布里斜插着一根黑褐色的烟袋杆儿。他一边叹气,一边从腰里抽出烟袋,然后把黄铜烟袋锅儿伸进坠在腰间的荷叶包里,用力地捣鼓了几下,再用大拇指把拿出的烟袋锅用力压实,腮帮子一努叼住的烟袋嘴儿,又拿出随身藏着的火绒,一边点一边吸,松树林里除了风吹针叶发出的沙沙声,就是他用力嘬烟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离他最近的,是个络腮胡,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袖袄,对襟紧扣,腰间的绑布扎的结实,脚下是一双马靴,腰里斜插着一只盒子炮。络腮胡浑身灰黑,横眉怒目,一脸暴戾。

络腮胡旁边是个山民打扮的汉子,身上披着兽皮,头上戴着獭帽,身上兽皮的前后脚仿佛还没有剔干净,搭在他肩上,随着身体一起一伏晃晃荡荡,好像是背上趴了一只豹子。

小老头对面,是个黝黑精瘦的年轻人,他腰间扎的是红绳,两只手正比比划划地量着什么。在他和小老头中间,蹲着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这年轻人一身的长袍,头发向后背过去,梳的油光锃亮,从额头到鼻梁和腮帮子画着半张脸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相,这人两只手交错互插在袖管里,一言不发。

眼看着小老头一袋烟都要抽完了,络腮胡忍不住了,他指着黝黑的年轻人开口便骂:“格老子,追了一天一夜,正要去寻它的金窝窝,你这驴日的手欠,哪里不好打,专打它的头。”黝黑年轻人听见络腮胡骂他也不言语,手却悄悄地伸进了胯兜。

络腮胡见状一脸不屑,眼眉一竖噌地站起身抽出盒子炮,又继续叫骂起来:“你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是想试试你的石子快,还是爷的子弹快。”

黑脸年轻人见被看穿了,冷哼了一声,伸向兜里的手一滞,又缩了回来。画着脸谱的年轻人在旁边打着圆场:“我说宋财神,咱们追了一天一夜,大家伙都要累脱力了,要不是黑哥一枚飞石打中脑袋,指不定这小玩意儿逃到哪里去了。你还有脸说黑不溜秋,要说黑,这里没人能比得上你了。”

络腮胡见画着脸谱的年轻人撩拨他,立刻又向后跳了一步,让自己的枪射击范围更大,用枪管儿对着两个人指指点点。这时候那小老头一袋烟差不多要抽完了,他抽了抽鼻子,用力地嘬了最后一口,然后把长长的烟杆往上一托,架在络腮胡的枪管子下面,再用力向上一挑,顺势收回烟杆,把滚烫的烟袋锅在鞋底儿上敲了几下,等磕出烟灰,才压着嗓子说道:“打吧,打吧,金疙瘩还没看到,自己人先打起来了,我看等见了金疙瘩,没准也会有人放冷枪,不如你们先打完,死了的就地埋了,省得我老头子提心吊胆。”

小老头说完,见大家又低头不语了,才“咯咯咯”干笑了几声,然后指着老松树旁地下说道:“大家伙儿还是说说,都看出了什么门道。”

面目黝黑的年轻人指着松树底下一只被石子击中头部仍在抽搐,皮毛金黄色的土耗子说:“这赤目金毫兽百年难得一见,最是惯于矿洞穴居,能发现踪迹已是难得,咱们追踪觅迹无非是想找到它的金窝窝,追了一天,我看也就在附近了。”

披着兽皮的山民摆了摆手:“我说郝黑子,你就别胡咧咧了,我看你就是情急失手,这小东西知道有人诱它采金,就带着咱们兜圈子,别是五个大活人着了个土耗子的五迷三道。”

听见披着兽皮的山民挤兑郝黑子,白脸年轻人又不乐意了,尖着嗓子数落着:“活阎罗,要不是你那‘馄饨兜’秃噜扣,哪用得着咱们追了一天一夜,把这北林子跑了个遍儿。”

活阎罗听见年轻人这么说也不生气,只是一脸无奈地搓着手,连声叫着可惜。

几个人互相斗嘴的当口,小老头儿又点上了一袋子烟,拧着眉目吧嗒起来。络腮胡忍不住了,又高声叫起来:“你个老烟头,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惹得我‘宋财神’兴起,一把拗断你的烂烟袋杆子。”

小老头听见络腮胡骂他,也不生气,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吐出一股浓浓的白烟,然后呲着一口大黄牙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白净的年轻人扭捏地站起身,冷哼了一声,然后泄气地说:“我看怎么这趟是盲子翻跟头-瞎折腾,爷们儿,我是不陪你们了。”说完,看了郝黑子,想叫他起身跟自己一起走,可他见到郝黑子竟不搭理他,生气地一跺脚,竟转身自己先离开了。

宋财神见年轻人离开,一颗悬着的心好像突然落了地,一下子放松起来,然后竟咧着嘴打起了哈哈:“我说郝黑子,你小子黑不溜秋,可艳福不浅哪,看样子咱关东老金门儿里鼎鼎大名的‘情人迷’是看上你了,只不过,你说这俩大老爷们,嘿嘿嘿,可咋洞房啊!”

老烟头好像没听见宋财神在讲荤话,用力地嘬了两口烟袋嘴儿,然后突然压低声音一脸阴鸷地说道:“郝黑子,你讲实话,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下金坑,怕大家伙都知道了少了你的好处,这才一枚石子灭了‘金耗子’的行踪。我就不信你‘百步穿杨’的功夫到了老林子里就不灵了?”

老烟头这话说的诛心,还不等他说完,郝黑子一下子弹跳起来,只在松林了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迹。宋财神和披着兽皮的山民那里还肯罢休,抬腿就要追赶,可却被老烟头一横烟杆子,给拦住了。两个人正是不解,刚想推开烟袋杆儿,老烟头摇着脑袋示意两个人过来,等两个靠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宋财神和活阎罗脸上原本拧着的眉毛竟一下子舒展开了,脸上也是一阵的诡笑。

三个人正聚在一团嘀咕着,刚才离开的“情人迷”却一副茫然地走了回来,他见到这三人浑身一个哆嗦,然后竟然高声尖叫起来。三个人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向“情人迷”,可“情人迷”却指着三人一脸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宋财神刚要开口,却被老烟头给制止住了,他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了,示意宋财神先别动,先让情人迷把话讲明白。

情人迷缓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们三个什么时候赶到我前面去了。”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让三个人一阵犯迷糊。过了好一会,情人迷才说清楚,他刚才离开后就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好像看到前面影影绰绰,他觉得这里早就进了山岭腹地,老林子不应该还有生人,于是就想走过来看看,结果发现竟然看到了老烟头三个人,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离开后这三个人走近路赶到了自己前面,所以才那样问三个人,可等仔细看到歪脖子老松树和死在地上的“金耗子”,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回来。

情人迷这样一说,老烟头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想别是麻达山了,如果真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麻达山是关内老林子里特有的说法,就是指采松采参的老山客在山林里辨不清方向,兜兜转转只能在一个地方转悠,怎么也走不出去,那情形就有些像荒坟野地里遇上了鬼打墙一样,老山客都知道,大兴安岭老林子里,人少树多,一旦麻达山了,那必定是凶多吉少。

这四个人里面,只有情人迷和老烟头很紧张。情人迷紧张是刚才他明明一直向前走,那绝对错不了,怎么就走着走着转回了头,这玩意儿只有亲身经历,才能觉得瘆人,好像晕乎乎被什么牵着一样,就走了回来。老烟头紧张,那是因为他知道麻达山的厉害。早年间他刚到关东老林子里的时候,就遇到过,那一次他们一队人进山采“玉松子”,老烟头因为吃坏了肚子,掉了队,结果再也没赶上大队伍,他在老林子被困了十天,日夜不停用铜烟袋敲松木,让过往的老山客听到声音进来救自己,可眼看着就要晕死过去的时候,才被老把头带着采松子的队伍找到,救了出去。后来老把头跟他说,困住他的那片林子,这十天他们起码进去了五次,可从来就没人听到有敲松木的声音,更没有人看到老烟头,所以一看到情人迷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宋财神对两个人这样紧张很不理解,开口便嘲讽起来:“咱关东道上老金门儿真是越来越不济了,一处破岭子竟能...”

宋财神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活阎罗抬起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知道发生了异变,立刻一甩手,就把盒子炮抬了起来,然后竖起耳朵。一开始他似乎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小东西在老林子里跳跃,让松枝发出“咔...咔”的声音,然后声音从远到近,似乎动静也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好像整个松林四面八方都发出“沙沙”的声音。

四个人对望了一样,很默契地一转身,背靠着背,小心地观察松林里的变化,可这时怪异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四个人立刻认出,那是郝黑子的声音。

情人迷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就要过去救人,却被老烟头一把抓住手臂死死拉住。不远处郝黑子的惨叫声凄厉无比,一开始仿佛是跟什么野兽搏斗,慢慢地就是痛苦的哀嚎,最后声音渐弱,变成了幽幽呻吟,从松林的另外一侧飘着荡着传了过来。

松林里的四个人实在搞不清郝黑子遇到了什么,都十分紧张,就连宋财神的额头上也渗出来汗珠。又过了半晌,松林里再没有什么怪异的声音了,四个人才稍松懈下来,转过身面面相觑。这时候,活阎罗的眼睛瞬间睁大,突然指向地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赫然发现原本被郝黑子打死“金耗子”,竟然不翼而飞。

四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他们几个人怎么说也是走惯了关东道上的老江湖,又都是寻金一脉关东老金门里数得上名号的高手,可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儿,他们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一时之间,无数的可能涌上四个人的心头。

或许刚才那“金耗子”本就是在装死?要么,就是有什么东西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的拿走了“金耗子”;又或者,是被他们四个人中的某一个人给藏了起来。

四个人的眼神都在转来转去,看着别人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这四个人当中,似乎只有情人迷没有想那么多,他听见老林子深处郝黑子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便哀求着让老烟头松开他的手臂,向要去看一看他的黑哥怎么样了。

可老烟头死也不撒开,然后用黄铜烟袋锅儿敲打着旁边的松树干,阴冷冷的说道:“就是刚才,你刚离开我们,大家伙儿就发现郝黑子打死‘金耗子’这事儿有蹊跷。他郝黑子是什么人呢?关东道上有名的神弹子,他想打左眼就绝对不会伤到右眼,可怎么就把大家伙辛辛苦苦追了一天一夜的‘金耗子’打死在这歪脖子老松树的下面。咱们本来也就是想让他解释清楚,可他一听到大家伙儿这样说,竟然自顾自地跑了。现在你说要找他,要么大家伙儿一起找,如果你非要单独去,那咱们就不知道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私下的勾连了。”

老烟头这话说的阴毒的很,本来站在旁边还在琢磨那只金耗子去哪里的宋财神和活阎罗,都下意识的挪动一下位置,看样子,正是拦住情人迷的去路的。

情人迷听见老烟头这样说,先是一愣,然后竟然不怒反笑,紧接着面色一沉,突地用在脸上快速抹过,等手掌越过面孔,已经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刀马旦脸谱,指着老烟头尖声叫到:“你这老棺材瓤子,我情人迷尊老,给你三分颜色,你竟想开起染坊了。说起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枚石子打歪了本就正常,但讲起野林神听之法,谁能比的过你老烟头的‘六耳听灵’,你给大家说说,刚才那林子里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你要是说不来,那就是有意隐瞒。”说完,双手抱着肩膀似笑非笑地瞟向宋财神和活阎罗。

宋财神和活阎罗自然知道情人迷这么说,是故意恶心老烟头,但情人迷的手段他们是知道的。他们虽然未必怕他,但是真招惹了上了这个唱阴调耍花腔的瘟神到是很麻烦,所以只好低着头都不说话。

老烟头到是一副不怕挑拨的样子,干笑着说道:“情人迷,倒不是我说你,你那本事,对着郝黑子可能还行,可对着绑金秧子抱银娃娃的宋财神,怕是半点儿用也没有。”老烟头说完这些,又看向活阎罗开口说道:“我说罗大侉子,你也别瞒着了,刚才那动静到底是什么闹的,咱们合计合计吧。”

刚才老林子深处传来异响时,活阎罗就眯起眼睛用力地抽动着鼻子,可是越嗅就越觉得不对了。他家里世代秘传山术狩猎之法,其中有一门唤做“蹑足寻踪”,熟练之人最擅长在山野林地追踪山中兽禽,练到高深处,只需从山林间弥散的味道,就能分辨出有什么野兽出没。不过刚才的情形实在是让活阎罗吃惊,这倒不是因为他没分辨出那是什么野兽散发出来的味道,而是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整个林子里到处都是‘金耗子’的味道。要知道‘金耗子’本来就是异兽,百年难得一见,整个山林到处都是‘金耗子’绝无可能,但是他是怎么想不通,如果刚才不是‘金耗子’的味道,又是什么?况且,情人迷说他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走着走着竟走了回来。活阎罗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了一个在大兴安岭山民中流传甚广的传说。

传说早年间,东北大兴安岭林密人稀,山林腹地更是烟瘴弥漫,猛兽频出,但世代居住其中的山民猎户都各有捕猎寻踪的秘法,自然可以穿梭其间。可是即便是本事再大的猎户把头,也有一个去处绝不敢踏入半步。那个地方神秘的很,据说就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是一个奇特的所在,那里树高草深,树叶枝杈遮天蔽日,常年不见阳光,阴气极盛,乃是一处绝无仅有的鬼地。老林子里长了天眼或是开了灵窍的兽禽妖物,最是贪恋在那里拜月修行,而横死在整个山脉上的山客的游魂野鬼也最是流连期间。乡间传说的吊死鬼搭肩、山鬼娶妻还有阴鬼唱戏等等鬼怪故事,在那里都能见得到,可是生人一旦误入其间,便是如同遇上了鬼打墙,让你一直在里面儿转悠,直到身疲力竭,倒伏而亡,即便是魂魄也逃不出那诡异的所在,就算是留下的躯壳,也会被林子里的毒草妖木收了去,祭炼邪毒之术,那里被大兴安岭的山民称做“迷魂岭”。

活阎罗心理琢磨着,这一次别是被“金耗子”给带进了迷魂岭吧,不过既然老烟头说了要合计合计,不如先听听他怎么说,于是活阎罗直起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老烟头说道:“刚才那东西的味道十分奇特,我实在没办法确认。到是要请教鄢公,刚才是否用‘六耳听灵’之术知晓山林深处的情形。”

老烟头本姓鄢,因为烟袋从不离手,又拖着一条花白的辫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烟头,在关东道上寻金的行当里也算是个人物。他听到活阎罗反问他,也不明说,先是咳嗦了一声,然后似是而非地答到:“我老人家年纪大喽,耳力也大不如前喽,我听到的跟你闻到的差不了多少。”说完这话,他又铜烟袋锅往活阎罗鼻子底下靠了一靠,然后继续说道:“刚才郝黑子走的太急了,我这烟袋锅里烟气可没沾上多少,大家伙再不跟上去探个究竟,恐怕夜露一起,再想追上去可就难喽。”

老烟头这话刚才跟宋财神和活阎罗都交过底,所以两人并不惊奇,可情人迷这时才恍然大悟,心里暗道原来刚才老烟头抽那两袋烟时早就做好的打算,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但想着郝黑子生死未卜,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其他三人,蹑手蹑脚地上朝着山林更深处摸了过去。



隐暗世界2021-12-27 23:39:53 发布在 莲蓬鬼话
(二)

要说这四个人,那可都是走惯了关东山林险地的高人,平日里深山老林自然没少进去过,但是如此深入腹地,这还都是头一遭。之前的一天一夜他们心思都放在那只“金耗子”身上,完全无暇顾及松林中的景象,可现在小心翼翼地探起路来,才发现此处与别处的不同。
以前他们寻找山中金脉进入的老林子,也有草木苍郁增添蔽日的,但或多或少都能有些阳光从树顶透射下来,可现在身处的松树林,竟然几乎见不到阳光,整个林子里阴气沉沉,脚低下地面松软,空气中还弥散着枯枝败叶酸腐的气味,林间四周突然传来一两声鸟兽的啼鸣,让人一阵的不寒而栗。

进入松林中的这群人里,都有各自的寻金秘法。他们一边前行,一边盘算着,现在这时辰的太阳虽然西下了,可也不至于一缕阳光都照射不进来,等他们抬头向树冠看时,这才发现此处树木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别处的树木即便再高会,树冠和树冠之间多少都会有些缝隙,可此处的树木长的是奇形怪状,又偏偏十分粗大,树冠和树冠更是犬牙交错,丝毫没有章法可言,偏巧这毫无章法却把松林里遮了个严严实实,等走到后来,四个人只能点起“松明子”探路前行。

这片松林里除了高大怪异的松树,还有几乎过腰的灌木丛,灌木稀疏,但茅草浓密,让四个人行动起来极为不便。活阎罗是猎户出身,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开山利刃,走在前边挥舞开路。

在活阎罗后面,老烟头竖起耳朵施展“六耳听灵”之术,一边寻声辨位,一边告诉活阎罗方向,看他指的,正是刚才郝黑子传来惨叫的地方。

在老烟头后面,是拎着盒子炮的宋财神,他跟在老烟头后边儿谨小慎微,左顾右盼,一会儿瞄瞄树上,一会儿又观瞧前方,查看有无异状。

走在最后面的,是扭腰横胯迈着小碎步的情人迷。此刻情人迷早已经变幻了刚那副刀马旦的脸谱,不知什么时候掐着兰花指换了一张花旦的装扮。刚才郝黑子在这边惨叫,另外三个人都不肯过去搭救,让情人迷心里很是恼火,本来老烟头还劝了几句,他心里好歹舒服了些,可后来越往前走他心里就是堵得慌。

这一次老金门出来寻宝的几个人,就数郝黑子跟他最好,如果他要是真发生了意外,把小命丢在这儿了,单就是见死不救这一条,他心里就过意不去。情人迷越想心里越是不甘,张嘴就把气撒在了走在她前边的宋财神身上,一会儿嫌他走的慢,一会儿又说他手底下人命怕是数都数不过来,还以为有天大的胆子,现在到了老林子里才知道,也是个银样蜡枪头。

宋财神平时最恨别人说他做过土匪,心里也是一股无名火起,但他知道身后边这个假娘们阴得很,所以也不说话,只是当做耳旁风,但是心里却恨得痒痒。又过了一会儿,情人迷嘴巴还是不停,宋财神就有点压不住心里的火了。这几年在关东道上寻金觅宝,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于是便假借着要方便,把情人迷让到了自己前面,嘟囔着让他们先赶路,自己“放个水”就来。

情人迷知道宋财神借着尿遁不想跟他硬碰,心里一阵的舒坦,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他们又稍往前走了几步,情人迷就听到宋财神赶上来的声音,他也懒得再去调换,继续跟着活阎罗和老烟头往前走。

天色越来越晚,四个人周围一片黯淡,就靠着活阎罗举着的那个火把照路了。可刚走没几步,情人迷就感觉身后的宋财神明显有些不济,一边走一边喘着气,好像是走不动的样子。然后情人迷就赶紧肩膀一紧,好像是宋财神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本来有些恼火,但想着毕竟林路难行,所以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可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远远地有个人粗声粗气地喊道:“哎,我说你们慢点儿,爷们一泡尿的功夫,你们怎么就走出了二里地啊?”

这一嗓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落单放水的宋财神。

宋财神这一嗓子活阎罗和老烟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可是情人迷感觉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他浑身打了激灵,心里立刻就敲起了鼓:“宋财神还没赶上来,那他妈背后搭着自己肩膀的是个什么玩意。”

情人迷当时就想回头去看,可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心里想这老林子太邪门儿了,可别是遇上了“鬼搭肩”。

在东北的老林子里,山客们经常遇上一些邪乎事儿,“鬼搭肩”就是其中一种。比如你在深山老林中行走,明明身后没人,可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在你的肩膀上,这就叫做“鬼搭肩”,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回头,只要一回头,跟身后的鬼脸来了个面对面,一准儿被他吸了阳气。

据说在荒山野岭的老林子里,有各样各样的孤魂野鬼,每一种鬼祸害人的方法都不同,“鬼搭肩”就是“吊死鬼儿”最擅长的。凡是吊死的人,都是有很大的怨气,绳子在歪脖子松树上一系,脑袋往绳套儿里一伸,只要是两脚悬了空,那是必死无疑,毕竟这里可是没什么行人搭救的。吊死的人怨气不散,游离在老林子,最喜欢搭住过往山客的肩膀,趁着生人回头,他就等你魂魄涣散一愣神儿的功夫吸了你的精气。

情人迷一想到这儿,便稳住了心神。他心说自己个儿可是个唱阴调儿的,本就擅长耍花腔拘神役鬼,刚才那一惊不过是事出突然,自己没个准备,现在既然有了计较,倒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情人迷心里想着,手就动了起来。只见他左手并指快速在眉心一点,右手掌摊平,顺势在脸上一抹,等手掌划过,面上的脸谱已经变了钟馗钟天师,紧接着他身子一个趔趄,便要唱出“食鬼伏魔”的游魂词,可还没等他嘴动,宋财神已经一边喊一边提溜着裤子赶了上来,情人迷就觉得肩上一松,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情人迷仿佛准备好的力道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心里这个气呀,转身就要对宋财神发火,可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活阎罗陡然停住脚步,先是背对着后面的人伸出手示意大家别动,然后用力一攥拳,提醒大家前面有危险,紧接着鸟摸悄地弯着腰蹲了下来,躲在了半人高的草丛后面。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毕竟都是老江湖,立刻有样学样,都蹲了下来,老烟头还顺势往前吹了一口气,活阎罗手里火把头松明子上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冒出一缕青烟,就熄灭了,一时间整个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他们突然发现,松林里竟然安静的出奇。

这四个人里宋财神刚赶上来,走在最后面,他本来也蹲了下来,可等了半天,前面没有一点儿动静,他的匪性就又上来,往腰上一捞,抄起盒子炮就要发问,可就在此时,茅草前面好像突然出现了两个亮点儿,他往前凑了凑,眯起眼睛仔细观瞧,这才发现那竟然好像是两个飘在空中的蓝灯笼。

这两个蓝灯笼悬在半空中,随着夜风飘来摆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飘到了四个人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透过茅草缝隙看向那里,不一会儿,松林四周开始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紧接着,一队穿着黑衣,身材矮小样貌奇特的人抬着个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这些小人长得獐头鼠目,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那声音即密又急,听起来竟如鬼语啾啾般让人浑身像趴了蚂蚁一样的不舒服。

等他们走到那两个蓝灯笼下面,躲在茅草后面的人才看清楚,四个小人抬的竟是一个大红花轿。四个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估计是遇上“山鬼娶亲”了。

“山鬼娶亲”是在老林子里的山民口口相传的邪乎事儿,据说山里的精怪修炼久了,就会幻化人形,模仿人的动作。一开始,它们模仿的还很粗鄙,但是修炼时间越久,模仿的越像,等最后已经分不清真假了,他们就会下山祸害人,而“山鬼娶亲”,正是他们最常模仿的。

“山鬼娶亲”通常都发生在深山老林里,他虽然恐怖诡异,但是躲在茅草后面的几个人可都是关东的奇人,各有各的独门手段,如果说要对付眼前这种情形,到是完全不在话下。情人迷刚才先是被“鬼搭肩”一惊,又给宋财神一诈,心里早就一团无名火起了,看见这种情况便再也忍耐不住,手往怀里一伸,拿出一面文王小鼓,面上的表情一震,便是要请仙家上身,噬鬼伏妖。

“请仙儿”是情人迷看家本领,他本身就是个说鬼话唱阴戏的,惯能穿州过府给办白事儿的人家唱“埋人戏”。不过这些都是幌子,也是借着这个幌子他才能行走关东摸清楚山林金脉,不过话说回来了,幌子的确是个幌子,可是“请仙儿”也是真本事,那可是有师承的。

情人迷一开口便是狠招,又把那面文王小鼓敲的咚咚作响,摄人心神,而前面那抬着花轿的四个小人听到了鼓声和调子,一下子慌乱起来,慌不择路般在茅草前空地胡乱奔跑起来,慌乱之间从那大红色的轿子里竟掉下一个什么东西,紧接着轿子上方的两个蓝灯笼突然熄灭,整个松林瞬间黑暗起来,等老烟头拿出火绒再次点燃活阎罗手中的火把,那四个黑衣小人已经不见了,而原本架着花轿的地方,竟然趴着一个人。

这老林里的事情太悬乎了,其实刚才碰上“山鬼娶亲”的时候,四个人心里就都有点发凉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次大意了,被那只“金耗子”兜兜转转带进了传说中的迷魂岭,到底他们能不能走出去还要打一个问好,现在前面地上又多了一个人,这事儿让四个人心里都挺膈应,但事已至此,大家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都小心翼翼地往前凑,等靠近了,只听情人迷一声惊呼,竟从后面跨到了前面,然后他用力得一掀,原本趴在地上的人一下子翻了过来,脸孔正好对着四个人。

眼前脸孔面目黝黑,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眼球向外凸着,嘴巴张个大大的,仿佛上下颚脱臼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腔洞,他腰上还扎着一条大红色的腰绳,可不正是刚才逃进了松林深处的郝黑子,不过现在看情形,似乎早就已经没了呼吸。

情人迷虽然见惯了生死,可心里还是一阵的难受,伸手就想去试探郝黑子的呼吸,可手腕刚探出去,却被身后的宋财神一把拉住。

宋财神冷哼了一声,阴着脸自顾自地嘟囔着:“这老林子,邪得很呢。”然后他从活阎罗手里拿过火把,靠近了郝黑子的,火把照在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上,火苗虽然跳跃,但是却没有晃动,他这才肯定下来,郝黑子早就已经断了气。

宋财神一肚子的疑问,又皱着眉头上下去照,竟发现郝黑子身上看不到任何外伤,只是...那身上,好像被无数的什么小兽踩过一样,密密麻麻的尽是沾着泥土的爪印。他又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将火把递给了活阎罗,示意他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野兽的脚印。

活阎罗本就是山民,一身山术用的出神入化,最是关于蹑足寻踪。你别说看了,单单抽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有什么野兽经过,可此刻他心里就打起了鼓。

眼前的爪印他自然认得,但是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分明是无数只金耗子留下来的。蹑足寻踪这门技法听起来玄乎,可是说穿了却非常简单。金耗子本就是山里的异种,惯于在林中坑洞中穿梭,而且它有一个特性,就是巢穴几乎都建在有金脉的地方,也正是这种生活习性,使得它的毛发遍染金黄,而它的爪子又是林兽中很少见的八趾,所以非常好辨认,断不会认错。

刚才他们追踪的那只金耗子,就是在北林支脉无意中发现,他们断定那是金耗子出洞觅食,才紧追不舍,要寻得金耗子的老巢,采取黄金。

按道理,金耗子这种奇兽本就稀有,又难得从金坑中出来,偶有钻出坑洞,又被懂得寻珍觅宝的人发现,自然机会难得,可是现在仿佛不止一只,倒叫活阎罗不敢确认了。

他正蹲在哪儿犹豫,站在旁边的老烟头突然“咦”了一声。

人都说“人老精,鬼老灵”,松林的四个人中,就数老烟头城府最深,如果有让他吃惊的地方,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离奇的事,所以众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四个人都觉得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瞬间就遍体生寒了。

他们看到郝黑子尸体不远处,赫然竟是一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歪脖子老松树。虽说松林里松树样子相仿,歪了脖子的老松树也不在少数,可眼前的这株树干上被老烟头的烟袋锅敲过的痕迹却十分显眼,就连烟灰都还没有被林风吹落。

四个人的心一下子掉进了谷底,他们知道自己肯定是被带进了迷魂岭,而且是掉进了“山岭迷魂”中最不可能走出去的“陀螺迷魂”。

据说每一座山岭深处,都一处特殊的所在,那里是整个山林阴气最盛的地方,这种地方有的会滋养妖物,有的能补培邪灵,在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最常见的,就是“山岭迷魂”。意思是进入到这个地方人会被“迷”在里面,怎么也走不出去。这种“山岭迷魂”,各处叫法不同,有的地方叫迷魂谷,有的地方叫做迷魂凼。

山林中迷魂之处要么如滇南老山瘴气四溢,要么就像八桂邪池水雾弥散,又或者是五岭山脉中吸人精魄的千年树妖,这种所在但凡有生人进入,或者让你在里面兜兜转转找不着出路,力竭而亡;又或者被些邪物吸了魂窍不得超生;再或者让进入的人产生幻觉,自相残杀,总之,那里面情形恐怖至极,一旦有人进入便再难生还。

古时候有些修炼术法的高人就对这种“山岭迷魂”之地做了分类,还取了很多名号。比如说那山岭脉象如同回字形悬魂梯的,就被叫做“井凶迷魂”;而长长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就被叫做“难回头”;还有一种最为奇怪,那里能让人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兜兜转转却怎么也离不开这圈子,这种“山岭迷魂”的便被称作“陀螺迷魂”了。

老烟头四个人想着自己进入了绝境,心里都低沉极了。如果是日月当空,阴阳二气照射而下,他们还可以施起各自秘法,来个辨行日月,蹑足指迷,可现在这一处松林,竟然树冠交错,蔽日遮天,让地面以上见不到一点的光亮。他们虽然都是见惯了生死的江湖异士,但此刻却早已心有戚戚。

老烟头也不点他的铜烟袋了,只把烟嘴塞在口中,啪嗒啪嗒地干抽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让活阎罗在旁边挖个薄坑,把郝黑子埋了,然后又把人聚拢到歪脖子老松树下,商量起对策来。

老松树的枝杈上驾着火把,火苗跳动,烧的火把顶端的松明子噼啪作响。四个人脸上虽然仍是阴沉,但是此刻却已稳定了心神,各自在脑中盘算起如何才能走出深山老林的迷魂岭。

宋财神没进老金门儿前,在关东道上做胡子,干的都是牵银娃娃绑花票的缺德事儿,心思沉的很。他一边啃着随身的干粮,一边拍着斜插在腰间的盒子炮恶狠狠道:“等明天天色一亮,老子就用腰里的家伙指路,一枪一枪打过去,子弹打到哪儿,咱们就走到哪儿,老子就不信,子弹到了这迷魂岭,也会拐弯儿了!”

宋财神的话让所有人眼睛都一亮。对啊,“陀螺迷魂”是把人困在这里绕圈儿,只要想办法一直走直线,肯定能跳出这个圈儿。

老烟头想的更多一些,拧着眉毛开口问道:“我说宋财神,迷魂岭上路可不短,你这快慢机的子弹够用吗?”

宋财神听见老烟头发问,哈哈大笑起来:“你个老烟鬼,我这把枪百十米不成问题,赶明我调成单发,二十枪怎么也走出了。”

活阎罗和情人迷本来也没什么主意,听到两个人这样说,到觉得也是个办法,怎么想也比坐以待毙要强。

活阎罗是猎户出身,最擅长山术,他最有家传秘法,但总觉这片老林子透着说不来的邪性,反正自己还没想到办法,所以趁着其他人商量的当口,便从腰中解下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了各式各样的绳套锁兜,这些都是他压箱底儿的真本事。

活阎罗知道今天晚上四个人就在这片松林子里休息了,所以四下在隐暗处都放置了机关。他想着如果有什么邪物作祟,也能有个预警,总不至于被偷偷摸了进来还毫无察觉。只要过了今晚,等到明天天亮,按照宋财神的办法,走出去到也不难,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许不安,总觉这片松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们几个人,他说不来这种感觉,就是觉得很是心神不宁。

隐暗世界2021-12-28 00:01:12 发布在 莲蓬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