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剧到悲剧的无缝转换

楼主:停云诗成 字数:11099字 评论数:4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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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诗成2021-10-14 09:17:05 发布在 红袖天涯
想提一嘴的是契诃夫的一篇小说
停云诗成2021-10-14 10:11:08 发布在 红袖天涯
身边事情多,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
停云诗成2021-10-14 10:11:55 发布在 红袖天涯
昨晚睡前读《洛希尔的提琴》,契诃夫的一个很短的短篇小说。
起笔很幽默,让人暗暗发笑,以为是个喜剧,慢慢读下去,依然是幽默的笔调,却没法笑出来了,沉重阴暗的情绪慢慢笼罩上心头,小说变成了结结实实的悲剧。
停云诗成2021-10-14 10:50:19 发布在 红袖天涯

停云诗成2021-10-14 10:50:38 发布在 红袖天涯
洛希尔的提琴

契诃夫著
汝龙译


这个城镇很小,还不如一个小乡村。住在这个小城里的几乎只有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却难得死掉,简直惹人气恼。医院里和监牢里需要的棺材也很少。一句话,生意坏透了。假如亚科甫•伊凡诺夫是省城里的棺材匠,那他一定有自己的房产,大家要称呼他亚科甫•玛特威伊奇了,(对人连称本名和父名,含有尊敬意思。)可是在此地这个小城里,大家却简单的叫他一声亚科甫,不知什么缘故,还送他一个外号,叫“青铜”。
他生活贫苦,跟普通庄稼汉一样,住在一所不大的旧木屋里。小木房总共只有一个房间,他、玛尔法、一个火炉、一张双人床、几口棺材、一个工作台、所有的生活用品,就统统挤在这个房间里了。
亚科甫做的棺材又好又结实。他给农民和小市民做棺材,总是按自己的身材来做,从来也没出过一次错,因为比他再高再强壮的人就连监牢里也没有,虽然他已经70岁了。他给贵族和女人做棺材,总要先量尺寸,量的时候用一管铁尺,有人来定做儿童的棺材,他总是很不乐意应承,做的时候尺寸也不量,直接了当就动手,抱着轻视的态度,人家给他工钱的时候,他总要说:“讲老实话,我不爱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
除了这种手艺以外,拉提琴也给他带来一笔不大的收入。这个小城里的人们举行婚礼,通常有一个犹太乐队奏乐。这个乐队由镀锡匠莫伊塞•伊里奇•沙赫凯斯掌管,一半以上的收入被他拿走,亚科甫提琴拉得很好,特别擅长拉俄罗斯的曲子,因此沙赫凯斯有时候请他参加乐队,报酬是一天五十个戈比,客人的赏钱除外。每逢“青铜”在乐队里坐下,他总是首先脸上冒汗,面孔涨的通红。这种地方很热,大蒜气味浓的叫人透不出气来。提琴尖声叫着,右耳朵旁边有低音大提琴的嘶哑声,左耳朵旁边响起长笛的哀哭声,吹长笛的是一个消瘦的、头发棕红色的犹太人,满脸现出青筋和血管,像是织成的一面密网,他有着跟那位著名的富翁(指德国籍的犹太富翁洛希尔)同一个姓:洛希尔。这个该诅咒的犹太人甚至能够把最快活的曲子也吹的悲悲戚戚。亚科甫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对犹太人,特别是对洛希尔,渐渐形成憎恨和轻蔑的心理。他开始挑他的毛病,恶言恶语的骂他,有一次甚至打算动手打他,洛希尔生气了,恶狠狠的瞧着他说:
“要不是我尊敬您的才能,我早就把您扔出窗外了。”
接着他就哭了。因此乐队不常约请“青铜”加入,除非遇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例如那些犹太人当中缺了一个。
亚科甫从来没有心情舒畅过,因为他经常遭到可怕的损失。比方说,星期日和节日干活是有罪的,而星期一又是不吉利的日子,这样一年当中总有二百天光景不得不闲坐着,无所事事。这损失可真不小!如果这个小城里有人举行婚礼而不要奏乐,或者沙赫凯斯没有请他,那也是损失。警官害痨病,病了两年,亚科甫焦急的盼着他死,可是警官动身到省城去就医,不料就死在那了。这又是损失,至少也有十个卢布,因为那口棺材一定很贵,而且盖上锦缎。一想到种种损失,亚科甫总是心神不安,特别是在夜间。他老是把他的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旁,遇到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钻进了他的脑子,他就触动琴弦,提琴就在黑暗里发出声音,他的心里才觉得轻松一点。
去年5月6日玛尔法忽然病了。这个老太婆呼呼的喘气,喝很多的水,走路摇摇晃晃。可是那天早晨她仍旧亲自生炉子,甚至去取水。不过,到傍晚,她就躺下了。亚科甫拉了一整天提琴,等到天色大黑,他就拿出那本每天用来记录损失的笔记簿,反正闲着闷得慌,就动手把一年来的损失结一下帐。结果,总数竟在一千卢布以上。这使他大为震动,他把算盘往地下一扔,用脚去踩。随后他拿起算盘,又劈劈啪啪的打了很久,同时紧张地,深深地叹气。他的脸涨的通红,汗水淋漓。他暗自寻思,要是把亏损的一千卢布存在银行里,那么一年的利息至少也有四十卢布。可见这四十卢布也是一笔损失。一句话,不管你往哪转,到处都只有损失,别的什么也没有。
“亚科甫!”玛尔法出乎意外地叫了一声。“我要死了!”
他回过头来看他的妻子。她的脸烧得绯红,神情异常开朗和喜悦。“青铜”平素看惯她那张苍白、胆怯、悲戚的脸,这时候心慌了。看样子,她好像真要死了,而且似乎在暗自高兴,她终于要永远离开这个小木房,离开这些棺材,离开亚科甫了。……她眼望着天花板,努动嘴唇,脸上表情是幸福的,仿佛她看见了死亡,她的救星,正在跟她小声交谈似的。
天已经亮了,从窗口望去,可以看见朝霞象火烧一样红。亚科甫瞧着老太婆,不知怎的,想起他这辈子似乎从没跟她亲热过一次,从没疼过她,也没有一回想到给她买一块头巾,或者从人家喜宴上给她带回一点什么甜食,却只是对她叫嚷,为了损失而骂她,捏着拳头对她扑过去;固然,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打过她,不过毕竟吓唬过她,每一次她都吓得发呆。是的,他不准她喝茶,因为就是不买茶叶,开销也够大的了;她只好喝白开水。他明白她的脸相现在为什么这么古怪,高兴,他心里害怕了。
熬到早晨,他到邻居那儿借来一匹马,把玛尔法送到医院去。那儿病人不多,所以他等了没有多久,约摸三个钟头。使他大为不满意的是,这一次看病的不是医师,医师本人也病了,而是医士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一个老头儿。城里人都说,这个老头虽然爱喝酒、骂人,不过医道却比医师高明。
“您老人家好!”亚科甫把老太婆领进诊疗室,说。“对不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我们老是为一些小毛病来麻烦您。喏,您瞧,我那口子病了。也就是象大家所说的那样,生活的伴侣,请您原谅我的这种说法。……”
医士拧起白眉毛,摩挲着络腮胡子,开始打量老太婆。她坐在凳子上,驼着背,精瘦,尖尖的鼻子,张着嘴,从侧面看上去,像是一只口渴的鸟。
“嗯……是啊,……”医士慢慢地说,叹了口气。“这是流行性感冒,不过也可能是热病。现在城里正在闹伤寒。好,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谢天谢地。……她多大岁数?”
“差一年就满七十了,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哦,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该知足了。”
“当然,您的话说得圣明,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亚科甫说,客气地陪着笑脸,“您这些美言,我们感激不尽,不过请您容许我说一句话,任何什么虫子都想活下去。”
“那还用说!”医士说,听他那口气倒好像老太婆的生死都操纵在他的手里似的。“嗯,这么办吧,朋友,在她头上放一块浸过凉水的布,把这药粉给她一天吃两次。好,再见,Bonjour(法语:再见)”
亚科甫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事情不妙,任何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这时候他才明白:玛尔法很快就要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轻轻地碰一下医士的胳膊肘,眨一下眼,低声说:“玛克辛•尼古拉伊奇,该给她放血才对。”
“没有工夫,没有工夫,朋友。带着你的老太婆走吧,求上帝保佑。再见。”
“求您大发慈悲吧,”亚科甫恳求道。“您自己明白,要是她,比方说,肚子痛,或者内脏出了毛病,那才吃药粉,和药水,可如今她是着了凉啊!一着凉,头一件事就是放血,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可是医士已经叫下一个病人,于是一个农妇带着个孩子走进诊疗室来了。
“走吧,走吧,……”他对亚科甫说,皱起眉头。“不要胡搅蛮缠。”
“既是这样,至少给她放上蚂蟥也好!(吸血)看在上帝份上,行行好吧!”
医士冒火了,叫道:“还要跟我啰嗦!笨蛋。……”
亚科甫也冒火了,脸孔涨得通红,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搀扶着玛尔法,领她走出诊疗室。直到他们坐上大车,他才严厉而讥诮地看一眼医院,说:“安插在这儿的全是你们这号好手!见了阔佬恐怕就肯用吸杯放血了,见了穷人却连蚂蟥也不舍得用。这些希律!”
他们回到家里,玛尔法走进家门,手扶着炉子,呆站了十几分钟。她觉得要是她躺下去,亚科甫就会讲起种种损失,骂她老是躺着,不想干活。可是亚科甫郁闷地瞧着她,想起明天是圣约翰节,后天是奇迹创造者圣尼古拉节,过后是星期日,再后是星期一,不吉利的日子。这四天是不能干活的,而玛尔法却一定会在这几天里死掉,可见今天就得动手做棺材。他拿起那管铁尺,走到老太婆跟前,给她量尺寸。后来她就躺下了。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动手做棺材。
等到工作结束,“青铜”戴上眼镜,在他的簿子上记一笔:
“为玛尔法•伊凡诺芙娜做棺木一口,计两个卢布四十个戈比。”
他叹了口气。老太婆始终沉默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可是到了傍晚,她忽然叫了一声老头儿。
“你记得吗?亚科甫。”她问道,快活地瞧着他。“你记得五十年前上帝赐给我们一个金头发的小娃娃吗?那时候我和你老是坐在河边……柳树低下……唱歌。”她说完,苦笑一下补充一句:“那个小女儿死了。”
亚科甫极力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小娃娃,那可柳树。
“这是你在胡思乱想。”他说。
神甫来了,给玛尔法授了圣餐,行了临终涂油礼。后来她开始嘟嘟囔囔,将近早晨,她去世了。
邻家的老太婆给她擦洗干净,穿好衣服,放进棺材。为了省下给教堂诵经士一笔钱,亚科甫亲自唱赞美诗。至于坟墓,他也没有出钱,因为墓园看守人是他的干亲家。有四个农民把棺材抬到墓园,可是他们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出于敬意。跟在棺材后面的,是几个老太婆,叫花子,两个疯修士,路上遇到的人都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亚科甫非常满意,因为这件事办的合乎规矩,体面,便宜,没有惹的谁不痛快。他最后跟玛尔法告别的当儿,用手碰了碰棺材,心里想:“这活儿干得挺不错!”
可是他从墓园往回走的时候,心情却非常难受。他有点不舒服:呼吸发出的热气急促,两腿发软,老想喝水。此外,种种思想钻进他的脑袋里来。想起他这一辈子没有对玛尔法亲热过一次,疼爱过一次。他们在小木屋里同住了五十二年,这五十二年很长很长,可是不知怎的,事情竟会弄到这样: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想到过她,关心过她,好像她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似的;而她却每天都在生炉子,烤菜,烤面包,出外取水,劈材,跟他同睡在一张床上。每逢他从婚宴上喝醉酒回来,她总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提琴挂在墙上,扶着他上床睡下,她做这些事总是一声不响,脸色现出胆怯和操心的神情。
洛希尔朝着亚科甫走来,笑吟吟的,对他点头。
“我正在找您,大叔!”他说。“莫伊塞•伊里奇问您好,叫您马上到他那儿去一趟。”
亚科甫没有心思顾到这些。他很想大哭一场。
“躲开!”他说,往前走去。
“这怎么能行呢?”洛希尔着急地说,跑到前头去。“莫依塞•伊里奇要生气的!他叫您马上去!”
亚科甫瞧见犹太人气喘吁吁,不住的眨眼,脸上长着那么多棕红色的斑点,不由得心里讨厌。他那件带黑补丁的绿色上衣,他那瘦弱单薄的身子也叫人看不顺眼。
“你干什么缠住我不放,大蒜头?”亚科甫吆喝道。“别这么死皮赖脸的!”
犹太人生气了,也叫嚷起来:“可是请您小点声,要不,我就把你扔过篱笆墙去!”
“躲开我!”亚科甫大吼一声,捏着拳头向他扑过去。“这些癞皮狗,闹得人日子都过不成!”
洛希尔吓坏了,蹲下去,两手在头顶上面晃来晃去,好像要挡住拳头,保护自己似的。随后他跳起来,使出平生的力气跑掉了。他一面跑一面蹦蹦跳跳,举起两手轻轻地拍着,谁都可以看出他那又瘦又长的背脊在颤抖。男孩们看见这情景而高兴起来,追着他跑,嚷道:“犹太佬!犹太佬!”狗也追他,汪汪地叫。有人哈哈大笑。随后打唿哨,那些狗就叫得更响、更欢了。……后来大概有一条狗咬了洛希尔,因为远处传来凄厉的人叫喊声。
亚科甫在牧场上溜达一阵,然后在城郊一带随处走动。男孩们嚷道:“青铜来了!青铜来了!”他走到了河边。鹬鸟飞来飞去,鸣声啾啾,鸭子也嘎嘎地叫。太阳晒得很热,水面上金光闪闪,眼睛一看到河水就会感到刺痛。亚科甫沿着河边一条小路走去,看见浴棚里走出一个身体丰满,脸色绯红的太太,心里就想:“嘿,好一只水獭!”离浴棚不远,有些男孩正在用肉做饵捉虾,一看到他,就带着恶意喊道:“青铜,青铜!”。那儿有一颗老柳树,树顶宽阔,树干上有一个极大的洞,树梢上有一个乌鸦窝。 …… 突然,亚科甫的记忆里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娃娃和玛尔法讲到的那颗柳树。是啊,这就是那颗柳树,碧绿,安静,忧郁。……它衰老得多了,这可怜的树!
他在这棵柳树底下坐下来,开始回想。对岸如今是水淹的草地,那时候却是一大片桦树林,远处地平线上耸起的那座秃山,当初长着一片很老的青色松林。当初河里驶着帆船。现在一切都平坦光滑,对岸只长着一棵幼小而挺秀的小桦树,像是一位小姐。河上只有鸭子和鹅,不像过去曾经驶行过帆船的样子。鹅也比以前少多了。亚科甫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大群白鹅,这一只迎着另一只飞快的游去。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在他的一生中,最近四五十年以来,他一次也没到这条河边来过,或者,即使来过,却没注意过它。要知道,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并非不值一提的小河,在这条河上原来可以捕鱼,再把鱼卖给商人、文官、车站小吃店的老板,然后把钱存进银行;也可以驾一条小船从这个庄园赶到那个庄园,拉一拉提琴,各种身份的人都会给他钱;还可以试一试用船运货的生意,这比做棺材强得多;最后还可以养鹅,冬天把鹅宰掉,运到莫斯科去,单是鹅毛一项恐怕每年就可以挣十个卢布。可是他白白错过时机,什么事也没做,多大的损失!哎,多大的损失啊!如果把这些事一齐干起来,又是捕鱼,又是拉提琴,又是用船运货,又是杀鹅,那会挣下多大一笔钱!可是这些事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生活白白过去了,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欢乐,完全落空了。以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了,往后看呢,什么也没有,只有种种损失,而且是可怕的损失,简直叫人浑身发凉。为什么人们都不能好好地生活,避免这些损失呢?请问,为什么人们把桦树林和松树林砍掉?为什么牧场白白荒芜?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骂人,发脾气,捏着拳头要打人,欺侮自己的妻子呢?请问,刚才有什么必要吓唬那个犹太人,侮辱他呢?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
要知道,这些事情已经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多么可怕的损失!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
傍晚和夜间,他一直恍惚地看见小娃娃,柳树,鱼,宰掉的鹅,从侧面看去活像一只口渴鸟儿的玛尔法,洛希尔苍白可怜的脸。有许多脸从四面八方凑过来,低声数说损失。他翻来覆去,有四五次从床上爬起来拉提琴。
早晨他勉强起床,到医院去了。看病的仍旧是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他吩咐亚科甫在头上放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布,同时给了他一些药粉。亚科甫从他的脸色和口气看出事情不妙,任何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死了倒好,不必再吃东西,喝水,纳税,得罪人了;而且由于人在坟墓里不是睡一年,而是睡好几百年,好几千年,那么,要是细算一下,好处就大极了。人从生活里得到的是损失,从死亡里得到的反而是好处。这种想法当然正确,然而未免使人气恼,叫人痛心: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一种古怪的章法,人只能过一次生活,而这生活却没有带来一点好处就过去了?
死掉倒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可是他回到家里,一看见提琴,他的心就揪紧了,他舍不得死了。这把提琴是不能由他带进坟墓去的,今后它就要变得孤零零,落到跟那片桦树林和那片松树林同样的下场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过去是白白糟蹋掉,将来也会白白糟蹋掉!亚科甫从小木房里走出来,在门外坐下,把提琴搂在怀里。一边想他那白白糟蹋掉,充满损失的一生,一边拉那把提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曲子,可是音调悲凉而动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想得越深,提琴的音调也就越悲凉。
门闩响了两声,洛希尔在门口出现了。他大着胆子走过半个院子,可是一看见亚科甫,却忽然停住脚,缩起脖子,大概是害怕了。他开始用手比划,好像在用手指点着表明现在是几点钟似的。
“过来吧,不要紧的,”亚科甫亲热地说,招手要他走过来。“过来吧!”
洛希尔狐疑而害怕地瞧着他,往他那边走过去,在离他一俄丈远的地方站住。
“求您发发慈悲,别打我!”他说,蹲下去。莫伊塞•伊里奇又打发我来了。他说:“你不用怕,再到亚科甫那儿去一趟,就说缺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行。星期三有人办喜事。…… 是啊! 沙波瓦洛夫老爷嫁女儿,那姑爷是个挺好的人。婚礼可阔气啦,嘿嘿!”犹太人又说,眯细起一只眼睛。
“我不能去 …… ”亚科甫说,呼呼地喘气。“我病了,老弟。”
他又拉提琴,眼泪从他眼眶里流迸出来,滴在提琴上。洛希尔注意地听着,侧着身子对着他,两支胳膊交叉在胸前,脸上那种惊恐困惑的表情渐渐转为悲怆痛苦的神色。他转动眼珠,仿佛心里感到难以承受的狂喜,嘴里说:“啊!啊!啊!……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他那件绿色的上衣上。
后来,亚科甫躺了一整天,心里愁闷。傍晚神甫来听取他的忏悔,问他记不记得犯过什么特别的罪。他极力运用他那很差的记性,又想起玛尔法不幸的脸色和犹太人被狗咬后的叫声,声音微弱地说:“请您把提琴送给洛希尔吧。”
“好,”神甫回答说。
如今,城里的人都问:洛希尔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一把提琴?是他买来的呢,还是偷来的,或者也许是人家抵押给他的?他早已丢开长笛,现在专拉提琴了。他拉的提琴也象他从前长笛那样发出悲凉的音调,可是每逢他极力模仿亚科甫坐在门口拉过的那首曲子,就会拉出一种极其悲苦哀伤的调子,使得听众纷纷落泪,最后自己也转动眼珠,喊出“啊!啊!啊!…… ”的声音。城里人都喜欢这首新曲子,商人和文官争先恐后地请他到家里去拉,每次都叫他把这首曲子拉上十次以上。
停云诗成2021-10-14 10:54:01 发布在 红袖天涯
想评论一下,发现早有珠玉在前,就不啰嗦了,贴上来共赏:
停云诗成2021-10-14 10:55:18 发布在 红袖天涯
重大损失 ——谈契诃夫《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的开头
阿摩司·奥兹

杨振同 译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于1894年首次出版,这个题目有四个方面都误导读者:故事中的罗特希尔德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慈善家;他不是个小提琴手;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直到故事快结尾才归他所有;他连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只是一个陪衬人物,一个在婚礼上吹风笛的可怜的乐手,是个穷困的犹太人。
题目中的那把小提琴实际上属于一个名叫亚可夫·伊凡诺夫的,大家管他叫“青铜”。这位青铜,是个讨厌犹太人的老头子,粗俗猥琐而又没心没肺,以做棺材为生,有时候为了能挣上几个戈比,他和一群衣衫褴褛的犹太乐手在婚礼上拉小提琴。
尽管《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和《艾菲·布里斯特》同一年出版,它并没有描写一个和谐的世界,甚至没有描写一个表面和谐而实际暗藏危险的世界。然而,这个故事的开头和《乡村医生》之间还是能找到一些相似之处的:两个故事开头部分的基本前提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都被证明是错误的。开篇合同最终瓦解,回头再看,却发现一份大相径庭的合同:和《乡村医生》一样,在契诃夫的这篇小说里,读者需要再看一遍,并重估一切。
契诃夫的世界弥漫着细致的社会观察,淡淡的忧伤和悲悯的幽默,当然,与卡夫卡那噩梦般的世界相去甚远。但是,这个故事(以及契诃夫另外几篇小说)的开头部分所展示的合同却是误导人的。像《乡村医生》里的合同一样,它也是漏洞百出。
这是一个小镇,但是比村庄更悲惨,住的几乎清一色都是老头子,很少有人死,特别烦人。还有,医院和监狱也很少要棺材。一句话,生意很冷清。亚可夫·伊凡诺夫要是在某个大省城做棺材,他极有可能已经有了房子了,大家也会尊称他“伊凡诺夫老爷”。可是在这荒凉的穷乡僻壤他只是亚可夫,由于某些原因,他在外头的绰号叫青铜,他和任何一个普通农民一样,日子过得很是凄惶,住在一个单间小屋里,小屋又窄又旧,里面住着他自己、玛尔法、一个炉子、一张双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以及所有的家什。
……当地的警察局长现在已经病了两年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亚可夫本来是迫不及待地等他死呢,可是这个警察局长搬到本地区的大镇子上去治病,在那里一命归西了。这就算是至少十个卢布的损失了,因为这口棺材会很贵,里面衬着锦缎。尤其在夜晚,亚可夫会胡思乱想,想到这些损失就特别的心烦意乱。他把小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边,每当他想到烦心事的时候,他就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于是他就感觉好受一些。
若没有冰冷地拣选细节,手术刀一般剖析人性,细心测量人物和真相之间的距离,这柔和的忧伤以及温暖宽厚的幽默就会给《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这篇小说打上伤感的印记。人物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真相,要么就不承认它,可是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辨认出来。在这里以及其他短篇小说里,契诃夫就像是在化学家的天平上一样,在荒唐和心碎之间建立了一种精确的平衡。这份合同包含叙述者和读者之间口头上的理解,是一种不成文的默许,或是秘密的合同附件。有些东西读者往往要通过其反面才能理解。比如,第一句就是这样:本来是哀叹村子里很少死人,哀叹老年人“很少有人死,特别烦人”。这番哀叹是叙述者发出的,而不是主人公发出的,但是,读者在稍感困惑之后,就会领悟到,这番抱怨是这个棺材匠嘟囔出来的,因为他的“生意很冷清”。
青铜和玛尔法是一对没有孩子的老夫妻。叙述者历数他们那间寒酸的小屋的家什:“玛尔法、一个炉子、一张双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连玛尔法这个女人都算到家什清单里了——然而读者已经知道,叙述者已经把他自己的声音和那没心没肺的青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了。
青铜极不情愿接受小孩棺材的订单,管做这种棺材叫“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个细节在故事刚刚开始就出现了,证明了他爱贪占小便宜的心理(小棺材利薄嘛)。然而,到了故事的中间部分,读者了解到,青铜把对自己唯一的孩子的生与死的记忆从脑海中抹去了,那是他和玛尔法五十年前生的一个金发的女孩。只是在玛尔法死了以后,青铜才突然想起他的灾难,读者也才明白,这些年来,青铜硬起一副铁石心肠,为的是使自己不再痛苦。他讨厌做小孩棺材,并不仅仅表示他那愚蠢的贪婪,也暗示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儿童夭折的厌恶:夜里,从青铜的小提琴上发出的如泣如诉的旋律只不过是一首结结巴巴的农民版的《亡儿之歌》罢了。
开篇合同是误导人的,因为叙述者故意采用了这位老棺材匠的视角以及他的语言和行话,这样一来,叙述者就使读者必须完成一项审慎“解读”的任务:“贪婪”也是一个代码,指代深深的孤独。他看不上打造小孩棺材的活计,是要掩盖亲人亡故的痛苦。罗特希尔德的长笛那凄厉的旋律一响,青铜的内心就产生反感,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再次撕开心灵的创伤。他一方面厌恶罗特希尔德和所有的犹太佬,一方面又笨拙地、强行地努力压抑内心深处某种和受苦人本能地抱成团的感觉,这两种感情混合在了一起。至于青铜所哀叹的重大损失,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部分地承载了对虚度的光阴和对人类境况之“虚空的虚空”的哀叹。
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甚至是极简主义的:一个乡村棺材匠的故事,他日子过得很艰难,靠在婚礼上拉小提琴挣钱补贴家用。他吝啬,脾气暴躁,喜欢吵架,一副铁石心肠,对生死都无动于衷:他所有的日子在他看来,就是成年累月地损失金钱。一天,他妻子病了,她早就盼着死,因此暗自高兴,觉得这样一死,她就再也不用过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了。棺材匠看见她这么高兴,开始对长期以来那么严厉地对待她感到内疚。他拉着这生病的女人去村子里的医生家,求他——还像是讨价还价——求医生的助手,那里唯一的一个人,治好她的病。可是那个狠心肠的老头子耸耸肩,很快就转向下一个病人了。老两口回到家,丈夫量了量妻子的身材,开始给她做棺材。他把这一笔“损失”也记在账簿上。在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妻子试图让他想起他们曾有一个死去的女婴,可是他却想不起来了。给她办完丧事,他自己也病倒了。那个吹笛子的犹太人来找他说话,他就把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这个犹太人身上。他茫无目的地走到河边,街上的男孩子们冲他大喊大叫。回到家,他想起了那个女婴,回想他这一生,他觉得只是一连串的缺憾和损失而已。他把那把小提琴遗赠给了罗特希尔德。棺材匠死后,这个犹太人用这把小提琴拉出了哀伤得不可言喻的旋律。
小说题目中四个“骗人的地方”(罗特希尔德不是那位大亨;罗特希尔德不是一个小提琴手;罗特希尔德不是故事的主人公;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到了故事的结尾,都出人意料地自圆其说了:罗特希尔德变成那把小提琴的主人后通过继承遗产而的确成了富翁;他不再吹风笛,而是成了一个小提琴手,继续演奏青铜的旋律。所以,读者一开始遇到在题目中隐藏着的事实,然后发现这些事实都是错的,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这四个骗人的地方都实至名归,尽管晚了一些。
在这篇短篇小说中,犹太人和音乐之间、音乐和灵魂之间,都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联系。乍一看,这篇小说似乎是通过青铜的眼光,运用了老掉牙的反犹太主义的套路:犹太人说话粗声大嗓,满嘴大蒜的臭味,他们剥削人,贪婪,牢骚满腹,懦弱,体格衰弱,趋炎附势。但是,故事的结局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小提琴的遗赠和乐曲的传承使罗特希尔德变成了那个藏在棺材匠粗俗外观下的深情者的继承人。《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的确有些哈西德教故事中的味道,而青铜本人也使人想起关于那深藏不露的正义之士的神话。
青铜喋喋不休地抱怨“损失”,读者则要把他的怨言转换两次:一次转换是喜剧性的,一次是悲剧性的。喜剧性的转换和这一事实有关,即:口齿不清的青铜总是在账本的借方不仅计入真正的损失,也计入没挣到手的收入。
那毕竟是一条河啊,不是一条小溪流。你可以去那里捕鱼,把鱼卖给生意人、职员和火车站膳食主管,然后赚的钱存进银行。你可以划船从一个地界儿到下一个地界儿,拉小提琴,各色人等都会给你钱的。你可以重新把驳船运输的生意搞起来——那可比做棺材强多了。最后,你还可以养鹅,到冬天把鹅杀了,送到莫斯科去。兴许光鹅绒这一项一年就能挣上十个卢布呢。可是他只是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这些事儿他哪一样也没有做。他损失掉的钱那个多啊!您要是把这些都加在一起——捕鱼、拉小提琴、开驳船、杀鹅——那他早就挣了老鼻子钱了。
而悲剧性的转换包含着契诃夫伟大的创新,这一创新在他的短篇小说和剧作里均有体现:去除了自古以来喜剧和悲剧之间的屏障;取消了这一严格的惯例,即“低等”人物,粗俗而无知的那一类人,必定属于喜剧的范畴——他们至多有时会陷入凄惨的不幸之中——而悲剧的维度只留给“高贵的”人物。只有高贵的、受过启蒙的人,才能“拿起武器,反抗那无边的苦海,”才能从他们的苦难中得出有关命运、人类的境况、存在之荒谬,或者是他们自身性格缺陷的结论,由于这些东西,他们注定要失败。
亚可夫·伊凡诺夫,别名青铜,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剧意识的高度。在他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之外,用他那笨拙的、无知的方式,他这样勾画出人类的境况: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有获利,没有快乐;一辈子就过完了,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往前看,没有任何盼头;往后看,浪费的钱多得可怕,可怕得足以使你毛骨悚然。人为什么不能没有这一切损失和浪费,就过他一辈子呢?……他得出结论,他只有一死才能获利: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吃,不用喝,不用缴税,不用再侮辱人了。人在坟墓里一躺不只是一年,而是几百年,几千年,所以那利润就大了去了……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当然了,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在这个世界上,事情为什么安排得这样奇怪呢?你只能活一次,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向世界展示的。
这一段悲剧性的独白,不是出自一个英雄或哲学家王子之口,而是出自一个贪得无厌、心胸狭窄而无知的农民之口,这就给这篇故事的开头部分洒下了完全不同的光芒。表面上的贪婪和粗俗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外壳,读者必须去掉这层外壳才能取出珍珠;不仅如此,贪婪、粗俗和珍珠是合为一体的。就好像契诃夫让一个殡仪工匠扮演那位悲剧性的丹麦王子。那悲剧性的苦难、悲剧意识以及对宇宙秩序的反抗,在这个故事中都恰到好处地得到深刻的反映。
最后,契诃夫是在哪里又是如何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背着主人公种下那默契的种子的?当这个棺材匠在床上孤枕难眠,他就去够他的小提琴,这时候我们从这夜晚的旋律中,大概就能听出那些默契。此时此刻,青铜既变成了一个扫罗,饱受邪灵的折磨,又变成了一个大卫,“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于是他就感觉好受一些。”

(选自 阿莫斯·奥兹 《故事开始了》,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停云诗成2021-10-14 10:58:29 发布在 红袖天涯
想起刘震云那句话:“所有的喜剧,底色都是悲凉的。所有悲凉的东西,你再考察,都是很喜剧的。”
停云诗成2021-10-14 11:01:36 发布在 红袖天涯
契诃夫最厉害的就是:细节的无比扎实。
读他的小说要多留意细节,学习他怎样处理细节问题的。
停云诗成2021-10-14 11:24:32 发布在 红袖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