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纳德 （ 作者：赵丹健）

安多纳德





赵丹健

这些日子里，脑海里总会浮现着安多纳德的身影，她的温柔、善良、优雅、羞涩、坚强与隐忍，像空气一般围绕着我，让我得以在现实中自由呼吸。

安多纳德是法国文学大师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 克利斯朵夫》里的一位法国女孩。很多年了，从第一次在茶亭街的一家小书店邂逅这本书，《约翰. 克利斯朵夫》后来成了我最喜爱的小说，而书中那个纯净、安静、坚强的法国少女安多纳德，成了我最爱的文学女性形象。虽然，这个书名，这个女孩的名字对现在的大多数读者而言已完全陌生。

安多纳德在法国的一个安静小乡村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作为贵族小姐，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16岁时，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变，家庭破产，父母相继离世，投奔巴黎的亲戚无望后，安多纳德果断地担负起家庭重担，照顾弟弟，通过做家庭教师挣钱糊口，甚至一度为此而远赴德国，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直到弟弟考上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积压在她身上的重担才得以卸下，她的意志完成了，生命也因长期积劳成疾，走到了尽头。音乐是她和弟弟在艰难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安多纳德的外表始终是安静、温柔而羞涩的，像一首法国乡村小调，美好而忧伤。

为了多挣些，经人介绍，安多纳德从法国远赴德国的一家富人家做家庭教师。在那个年代，家庭教师的社会地位等同于仆人。一次偶然，她遇见了克利斯朵夫。当一个法国剧团到德国时，她去剧院看戏，由于剧院已客满，克利斯朵夫邀请她去他的包厢一同看戏，这激起了人们对音乐家克利斯朵夫更大的舆论，以此为靶子对克利斯朵夫进行攻击，使安多纳德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两个的相遇相知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他们无需沟通，彼此的爱超过了语言与行动。安多纳德后来曾有几次在法国与克利斯朵夫邂逅，但每次都是擦肩而过，咫尺天涯，她至死都将这份爱一直保留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约翰.克利斯朵夫》共十卷，113万字。这些年，我来来回回读了三遍，或许更多遍，其间安多纳德与克利斯朵夫除了剧场偶遇时有过几句再简短不过的对话，他们之间自始至终几乎没有更多的语言交流了。感谢文学大师罗曼.罗兰，敬佩翻译家傅雷，寥寥数笔，为我呈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真情。

“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在一个中间站上，对面开来的火车已经先等在那儿。克利斯朵夫在对方列车的三等车里，——正对着他的车厢，——看见那个陪他看《哈姆莱特》的法国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认得是他。两人都愣了一愣，不声不响行了个礼，一起低下头去，连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一眼之间已经看见她戴着一顶旅行便帽，身边放着一口旧提箱。他没想到她离开德国，以为是出门几天。他不知道应不应当和她说话，迟疑了一会，心里盘算着和她说些什么，正当他要去放下车窗招呼她的时候，忽然听到开车的讯号，就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列车开动之前又过了几秒钟。他们俩面对面望着。彼此的车厢里都没有别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要是伸出胳膊，还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她始终望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不觉得胆小了。两人望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点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的远去了，不见了；他眼看她的列车在黑夜里消灭。象两个流浪的星球似的，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的分开了。　”

那年那个失业的夏天，原来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丢失了，为了省去买书的钱，我带着纸和笔，在越洋图书城，找到这本书，悄悄地抄下了这一段。

多年后，我重买了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另一卷里，注意到了关于这个场景的另一段描述，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有。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而今已被人淡忘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面那个也许从未被人留意过的法国少女安多纳德，对我而言，却是比身边许多如过眼烟云般的人们更显真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