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

楼主:ty_阿健925 字数:10857字 评论数: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树人

我是单位有史以来第一且唯一一个被开除的,本以为那天会乌云满天忽降大雨,可未曾想到是个夕阳无限好的日子。
单位叫做木本局,和许多单位一样,有着复杂繁琐的工作内容。也与许多单位一样,木本局所做之事仿佛对地球发展没多大意义。这没关系,许多事情都对这美丽蓝色星球没多大好处,但为了换取一些商品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去奋斗。商品出自人类之手,却绑住了人类的双手。如同人类发现了艺术却困于艺术,思考这些问题需要大量的时间,而哲学思想往往换不来奢侈品和大房子。于是这些问题早已被喷上剧毒埋在地下,多数人看不见,且血肉之躯毕竟还是怕毒。时间久了,这些需要思考的事便如同那些灭绝动物一般,在人们没有见过的空间里消失殆尽。可悲的是灭绝动物仍有照片或数据记录了它们其中一部分,而思想灭绝是彻底的,如果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想想已在木本局工作了六年,虽不知人生有几个六年,但这些年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不保持清醒,六年可以错过足够多的美好。
离开木本局后第一件事便是驱车前往赤城,寻找一位被调回赤城的老大哥,旧同事。大哥名文常,土生土长赤城人。不好打扮,耳垂饱满,眼大而温和,此乃极善之长相。我属相信“相由心生”之人,与文常大哥相识这些年让我确信自己那“火眼金睛”已有小小得道,不免窃喜。
扯了半天还没介绍我的工作内容,那么就来认真且粗略的聊一聊吧。和大部分单位不太一样,我和文常大哥是不需要“打卡”的。打小我就爱迟到,不是迟到次数多才这么说,我是真爱迟到。在学生时期,我本也是“规律”中的一份子,穿校服、剪指甲、手上不带串、烟头不乱扔、早恋不开房。但在一个平常日子,我弄掉了公交卡,只得走路上学。那一日我迟到了,罚站了,也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多样性了。
用行走的方式去学校,才知道原来在拥挤不堪那主道旁还有许多幽静美丽的小道。道旁有一条看着不算脏的人造河流,道上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想着反正也是要迟到了,那本就缓慢的节奏便更缓慢起来。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树与树之间如此不同,其间差距不亚于人与人。当我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树,我看见了树以外的生命。
英国有位哥们在一棵树下被苹果砸到后产生思考,发现了万有引力。我在一棵树下被一只想要飞翔的毛毛虫砸到,受到了万分惊吓。他成了职业科学家,我成了爱好小说家。他万众仰慕,我没有读者。我不知道他和苹果后来过的快不快乐,但我和小毛虫一起成长了,尽管我们没有永远在一起。每一段关系都有一个没能永远走下去的原因,而小毛虫告诉我,世间根本没有永远,只有永恒的此刻和过去。小毛虫颜色似樱桃,味我不得而知,身子很干燥,像秋天的感觉。彷徨间走进了一片林子,一直以为这是离我生活很远的事。可林子里有人打太极、有人唱歌、有人唱歌就有人吹笛子、有人吹笛子就有人遛鸟、有人遛鸟就有人遛狗……在林中多为一些年长之人,而我和小毛虫则是那少数。嘈杂环境不适合我,因为我想听清小毛虫说的话,于是穿过人群,往林深处走去。当人声降低后其它声音便逐渐涌现,那些风、昆虫、泥土和微生物,以及眼前些饱经岁月的树。我好奇树的眼睛在哪,它们是如何观察世界。于是垫起双脚观察,伸出小手抚摸,一棵棵,一处处,比对待女朋友那发育临近标准的身子更为专注。还好我是自己来的,不然她肯定生气。她好像总在生气,我不知缘由。就像她喜欢上我一样,不知缘由。光照在树身上,它们便舒展枝叶,释放魅力。风吹在树枝上,它们便打起拍子,每一曲都不同。它们总是向着天空,静默思考,独自美丽,仿佛不属于这个地方。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落叶上,不知阳光路过树枝时会不会带上树枝对落叶的思念,也不知树枝对落叶是否还有思念。光束越来越多,温度也越来越高。蝉鸣声越来越大,舒适感越来越远。焦虑的不是蝉,而是迟到之人。我想要摆脱焦虑,便往高处走,该是林子不够深,所以效果不够好。双腿还没走累,便看到一块黄色铁牌“森林防火,人人有责”。这铁牌让我想起小学校服,神奇宝贝,还有那戒尺。当下我穿着蓝色校服,手中安放着小毛虫,仿佛一切就差那把戒尺……我开始好奇这些树的一生,它们有没有上过学,知不知道自己会被做成戒尺或课桌,会不会也有诗歌和爱情。思考这个问题需要许多时间及智慧,天太热虫太燥我等不了,便忘了自己迟到这事飞奔去学校向老师求助。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难在哪,这一次似乎明白了。上山总是有所盼,如同垂钓、饮酒和恋爱,终归是想看到些什么,感受到些什么。下山如同收杆、酒醒和分离,你总想在待会,在感受会在看会。可那河、那酒那人就在你眼前,你们却早已万分遥远。原来决定自己与外界距离的不是肉眼,而是思想。所以当我决定前往学校时我已经离开这片林子了,只是肉身还在。因为想把它留在心里,于是步步回头,却眼眼陌生。当我听到笛子声那一刻内心空了一会,想转身往林子跑去,却不见那满是落叶的小道了。它该是难过了,开了一条小道让我走进它的生活,还未开始畅所欲言我便匆匆离开,仅是为了去学校罚站。树是深情的,我不配拥有它那深情,起码那会不配。当我继续往前,一片红色枯叶落在我身上,那是夕阳的颜色,神秘而美丽。我打开书包,书包虽然不大,可里面没书便显得宽敞。和小毛虫商量好不咬叶子后,便把它们一同放进书包,屁颠颠去学校了。
离开单位后我去找了文常大哥,他被调到赤城,我想去看看他和他的故乡。
“记得那天被罚站了很久,久到老师早已喝完壶中水,姑娘早已补了粉底液,我也学会了树的语言”
“你属于无师自通,我没天分,培训上岗,干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文常大哥摸了摸脑袋说道。仿佛人在思考时总得干些什么,抽烟喝酒,洗脚摸头,反正总得干点啥。
我心不在焉听文常大哥说着,嘴巴专心致志吃着烧烤。大哥越说越起劲,摸脑袋的幅度越来越大,彻底打消了我对他头发真假的怀疑。不是文常大哥语言不够魅力,而是赤城烧烤实在美味。料真且鲜,辣香而不燥,连葱花芝麻都不仅仅是配角。菜有菜味,食之有甜,不是味觉上那甜,是心间甜。
“多吃些,你以前饭量可大了,每回和我出去最后放筷那个可都是你”
“那会日子太乏味了,工作完总想用吃喝来消遣时间。想想也怪可惜,这世上如此多优秀的书籍我都没有去翻开,整天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在干嘛。”
“哪里,那会你收入高,整天都想着怎么花钱,哪有心力去看书噢。”
“回想起来我还是挺纳闷,当时工作初衷是为了有些钱可以去看看更远的地方,可没想到困在原地如此之久。”
文常大哥划响一根火柴,他是极少抽烟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抽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抽烟。我不知道隔壁桌姑娘的笑脸为何如此迷人,但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火柴。我喜欢古老文明,喜欢火柴那往昔岁月的味道,也喜欢黑色头发,牙齿没染口红的姑娘。人仿佛是不会满足的,在文常大哥划响火柴前我已放下筷子,准备静默消化体内食物。可那姑娘就这样走入了我的视线,我看见了她稻田色的裙子,妩媚的腰和肉肉的耳垂。我想到她穿婚纱的样子,我想那太俗气。她只需哼首歌,一首来自深山的曲子,便是人间天使。
“帅哥喝点啤酒噶”
酒是想喝,可我这会更渴望看见天使。她被挡住了,被蓝色连衣裙和一对山峰挡住。我想看看天使,便只能先翻过眼前两道山峰。我喜欢蓝色,可橘黄头发深红嘴唇和黑色丝袜并不能勾起我喝酒的欲望,何况她手上那酒并非我所喜好。当天使被挡住时烧烤店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注意到人们的谈话。相较澎城烧烤店内那些话题赤城更有温度一些,但也无非一些穿衣打扮、见识经历、男女交合和抱怨生活的话题。我觉得有些沉闷,便付了一打啤酒的钱想要山峰快些离我而去。可山峰似乎认定我不是一打酒的量,便毫不客气坐在我旁边用她那黑色丝袜和浓烈香水味来包围我,威胁我。这一切让我感到头疼,黑色丝袜,浓烈香水,和那不可理喻的思想。蓝色连衣裙离我越来越近,香水味侵略了我整个鼻腔。对此我自然是宁死不屈,毕竟我只渴望天使。不知她会不会望向我,希望她不要,我不想她望向我的第一眼是如此画面。我不知该对天使说些什么,或许此生都没有与她交流的机会。但我有话对蓝色连衣裙说,且不止一句。
“我对你叫孙莉莉还是王莉莉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也不想知道你的星座和你喜欢的电视剧。你爱吃烤茄子就自己买,别总吃我桌上的。还有你那靠卖啤酒买房的梦想我也一点都不关心,你能不能让你那发育良好的身子离开这张桌子去照顾一下其它人。比如冰箱旁那桌,手上戴了十个八个戒指的光头大哥,他看上去就对你很有兴趣。虽然他大晚上戴墨镜,但也挡不住那两粒青光。”当然这些话都只是在脑子里,就像酒在胃里,不敢轻易脱口而出。
“要得了要得了,你是看我们外外长得白净尽欺负别个是吧。我们想聊会天,就劳驾你去别处转转噶”
“是呀,这不是看你朋友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话多了些嘛。行啦我就不在这和你们摆了,还想喝在找我哈。”
大哥推了一瓶酒到我面前,我打开,饮尽,麦芽味还是没有战胜香水味。
“那些你移来的树后面怎样了”
“有些还不错,深得大众喜欢,每天都有人浇水。多数和我俩一样,平平淡淡,无人问津,有一顿没一顿。你呢,离开澎城前有没去看看它们。”
“我都去看了,哎,他妈的,有时候觉得自己这工作挺操蛋的。龙门街那边那些树都快枯完了,我还装了一车水去,可一车水能管什么用。”
“龙门街那边不是很火吗,怎么会没人浇水。”
“火这事哪能长久,现在的人像一阵风,哪火就往哪去。城里那么多团火,哪能都照顾到。”
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抽烟了,生活总有许多不想说话的时刻,这些时光都躲进了烟里,藏在生活的各个角落。
“我们也是造成今天局面的一部分,想想挺恼火。”
“那有啥子办法咧,我们也要生活啊。这活我们不干也有别人干,说不定别人还没我们做的好。倒是你,那么有天分,都不坚持下去。”
“啥子天分噢,锤子天分。”
“不要以为哥不晓得,局里几乎没有人和你一样,可以和树对话。”
“哪有那么神啊,大家不都一样吗。对它们说些培训教给我们的树语,让它愿意离开故乡前往各个城市。我要能听见树说话,能和树对话,不早就去找树王升官发财了嘛,还在这吃烧烤。”
“升官发财一直都不是你的梦想,就是因为能和它们对话,你肯定听到了什么。而因为听到了什么,所以你再也无法从事这个工作。”
烟早已抽完,这会出去买也不合适,只好坦诚。
“大哥你猜测是没错,我想你是好奇树会说些什么吧”
文常大哥有一双大眼睛,不算清澈,但忠。听到我松口他迅速把手上那鸡脆骨送到嘴里,.仿佛准备接受一个天大的秘密。
“其实树能有多复杂,它们又不活在商品社会里。它们原先的生活就是在那山坡上享受着朝露与阳光,没有什么纷争。偶尔有这么一两个小孩、老人、恋爱的人或失恋的人走了进去。你不觉得它们在山上的样子很美吗?如此的自然,舒张。他们自然的长大,老去。什么都不做,就感受人世间的一切。”
“那你去劝说它们离开山到城里它们都说些什么,其实它们不愿意是吗?因为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所以一直特别好奇,也特别纠结。”
文常大哥一直搓动着手中纸巾,生动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纠结。
“大哥,其实你也不用太纠结,因为你能接触到的那些树其实所处的位置还不够深。我们常说风气风气,其实它们早已接收到城里的树带给他们的风气了,它们也想尝尝人工化肥和灰尘的味道。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好奇心不仅是人有,树也会有好奇心。不光会折磨人,也会折磨树。从它们渴望被修剪被挂上彩灯开始,它们已经不适合呆在山里了。因为它们开始抱怨阳光和雨露,开始嫌弃和驱赶那些与它们一同生活的鸟兽了。”
“我去买包烟吧。”
“哪要自己买,刚刚看你们烟不多了,给你们带了一包。”
人是多变的,这会香水味仿佛不那么刺鼻,蓝色连衣裙也顺眼起来。
“既然是这样那你没必要辞职啊,反正它们也想来城里。你能好好赚一笔,早日实现财富自由。”
“哪有什么财富自由,那玩意永远自由不了。再说了,也不是每棵树都想离开。那些见证过历史的树,它们充满智慧,思想如海洋般深不可及。正是因为能听见,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进行工作。”
“所以你到底是听到了什么撒。”
“我听见过去,听见轮回。听见真理,看见未来。”
“茄子和玉米是彩虹请你们的,不够在叫我哈。”
原来连衣裙叫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她还差些颜色。或许在些隐秘的地方。我无从知晓,也不愿探究。毕竟我更好奇真理和命运,尽管答案出自一些苍老的树。
记得那天后半夜我们又点了许多东西,和彩虹喝了许多酒,我想她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后来我和大哥没有继续讨论关于过去、轮回、真理和未来。我们只是把生活操蛋之处一一列举出来,和隔壁那桌人一样。尽管我们辞藻更骚气一些,但本质相同。心觉惭愧,于是酒杯不停,脏话不止。
离开赤城后我去了香城,在银盘山的寺院内住了一段时间。那会松和师傅终日让我在山崖静坐,面朝东方,静观云雾聚散。参悟是没有,美景倒看了不少。静心那一套没什么感悟,如何盘腿久坐倒是学到了。所以在乡城那几年算是荒废了吗?我不苟同。虽在精神上没有许多建树,但认识了许多充满灵气的树,也开始认识自己。
大家称松和师傅“太阳师傅”,因为太阳下山后总见不到他人影。至于他究竟去哪了无人知晓,日子久了大伙便总开玩笑说松合师傅夜里定下山寻欢去了。对此松和师傅从不理会,但我相信他定不是下山寻欢。即便寻欢,也非我等理解的“欢”。对我而言山里是热闹的,我所理解的热闹并非嘈杂,而是温暖。城里人多,声大,可内容多为寻花问柳和发泄情绪之事。麻将机、游戏机、手机,父骂子、子骂父、妻骂夫、夫骂妻。汽车、摩托车、电瓶车,笼中鸟、屋中犬、城中猫。当然世间一切都属个人喜好,所以我也有权利感到不适与嘈杂。
城有城的嘈杂,山有山的。在山间我多于卯时恢复意识,因为喜欢白日做梦,所以夜间眠往往平淡而无味。天接近亮时,万物兴奋。鸡鸣犬吠,树叶伸张。大地恢复温暖,唯独床榻总是不够暖。万物都需要休息,可为何起,我不得知,或许是没有办法休息太久。清晨总是要熬粥煮面,老师们常说真理都藏于生活,该是它们藏的太深,以至于我从没找到过。真理没找到,可熬粥煮面这事已渐入佳境。米、面、蔬菜,每日重复,单一而专注,让我略略体会到重复的艺术。当我专注于这些简单食材时,我体会到一些平日里体会不到的滋味。原来这些来自大地的食材都是甘甜的,甘甜背后又有季节变化所带来那滋味。
因为太专注于眼前事,于是平日仅是静坐、生火、打扫就填满了整个白昼。闲暇时已是迟暮,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并不是因为那会空闲,而是那些彩色的云,懒散的鸟,温柔的风,以及微风轻抚树叶的声音。这一切使我柔软,想与大地融合。
我会在余晖散尽前走入丛林,这会树木都已晒够阳光。人有“酒足饭饱思淫欲”之本能,常常因吃的太饱而无法思考,于是随意用各种方式填满夜晚。我羡慕树,它们虽依附土地,但无比自由。因为不能随处蹦跶,于是无比专注当下。但专注当下与不能随处蹦哒并不是一个组合,后者只是条件,而前者是本质。我喜欢靠在那些大树下听它们说话,话题几乎没有局限,广阔无垠,如漫天星空。山里这些树无比包容,它们任由鸟儿在其身上筑窝,也任由我这个俗人在其身旁思念那些远方的人。我好奇文常大哥近来过得如何,笑容是否依旧爽朗。也不知彩虹是否完成了愿望,或者那并不是她真正所愿。我思念彩虹,因为那场酒花了许多时间才醒。离开乡城前我一直和她在一起,这个戴橘黄色假发的姑娘。
记得那晚是步行回她住处,橘黄色路灯让我感到温暖,还有她那云朵般柔软的身子。我想一定是路灯照清了生活的真相,让我们二人无法再独立面对它,于是拥抱、流泪,望穿秋水。有时候温度像思考,一旦开始便无法平静。她身上香气淡了,我想了解她真正的味道。于是不自觉缩短彼此眼睛的距离,手也缓慢流淌在那饱满耳垂之上,希望她听见那无声的诗篇。我想了解自身以外那些生命,它们的爱是如何,交合时是否心会柔软,融化……那是我睡过最软的床,离开赤城时本想问她床的由来,可想到如果没有她在好像床是否柔软也不太重要。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给彩虹的生活带来了什么阳光,但我知道离开必是伴随着阴霾。离开赤城时买了张CD,因为想听些能听懂的语言。里面一共有12首歌,第三首的一句歌词使我触动“希望自己是你生命中的礼物”。对于礼物,了解甚少。即是礼物,必有包装。有些是一个精美礼盒,有些精美礼盒外还有漂亮的纸。有些礼盒内还有包装,包装内有卡片。一般卡片上总会有些字,或是提前印好,或是摘抄,亦或是自己有感而发,总之就会有些字。我好像很少给彩虹礼物,但我总会为她写些字。因为文字是我觉得重要的事,可每个人重要之事都不太相同。就像我妈爱吃点,我爸爱喝点,彩虹爱我。可我不知道她爱的是哪个我,就像人永远看不见别人眼中那个自己,所以总是对自己有很深的误解。我和彩虹每天都要进出房子,打开木门和关上木门。不知为何,那门有一天忽然我就打不开了。有时候我觉得和人沟通很难,于是总喜欢待在山上,与树交谈。门打不开后我找不到彩虹,也找不到答案,便往那游客不涉足的山上去。赤城的山比彭城稍野些,但话题终究是些人的话题,不像树。于是感到疲乏,没劲。就像去一些传说中无比美味的餐馆就餐,往往餐后都会流泪。不是食物美味使泪腺失控,而是一种无法言说之委屈。当所有人都觉得好时,不好是一种罪。如同在分岔路,当所有人都往右时,往左是一种罪。如果左边的尽头是天堂,那右边的人就会知道自己身处地狱,如果没有人知道左边的尽头,那右边的尽头便是天堂。
离开赤城时我没有流泪,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和文常大哥好好道别。我想念彩虹,这个有太阳味道的姑娘。虽然还未离开赤城,我已开始无比想念她。记得那天我在楼下转了许多圈,行走或开车,却始终不见彩虹。生活不真实的一面在那天体现淋漓尽致,从白天到黑夜,岗亭都已换了几批人,太阳也已失去味道,却始终不见彩虹。后来我在车上睡着了,于半夜被蚊虫咬醒。
我想我是睡着了,我想我是醒了。我想起与彩虹一同去看过那十万大山,那些稻田与河流。我甚至能记起那些味道,有稻田那清新干净,生命的味道。还有那一户户人家,一个个灶台酿造的美味。我们一同进过许多户人家与主人分享他们的生活,一些过往,一些憧憬,一些美食。记得一位盘姓大哥,他说在澎城时生意没做起于是回来了。说时他没有眼泪,反而一口笑。那晚大哥的鸡圈内牺牲了一只土鸡,与辣椒、生姜、米酒、蒜叶、芋头融合,成了一道让人内心翻滚的美味。
记得那晚喝了不少酒,酒后并无睡意,便和彩虹到山顶走走。可能是酒的原因,那晚彩虹双手十分炙热。于是我时常拥抱,亲吻她,渴望她用那炙热双手抚摸我。我们缓慢行着,如往昔岁月般缓慢,却终归行至山顶。山上有许多树,那晚它们无比沉默,导致我分心思考。思考它们所思考,思考沉默,思考语言,思考意义。流星划过夜空时,会有一瞬间特别耀眼。虽转瞬即逝,却使人长记。那天夜里没有流星,或是没有看到。那晚彩虹的眼睛特别美,似乎胜过银河,虽然那时我还未见过银河。当她伸手抚摸到我脸庞时内心不由闪过一丝荒凉,我意识到这一切美好会不会也好似流星,转瞬即逝。而此刻,就是最亮的时刻。这样想似乎不太吉利,于是便握紧她那炙热的小手,下山,回房,尽情云雨。
山中雨是及其诗意的,不论大小都带感。节奏仿佛就在你耳边演奏,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都在时光中展露无遗。雨未能打断我思念彩虹,反而让那些捉摸不透的情感逐渐具象。
我想起那些与她一同度过的雨夜,想起那温暖而湿润的感觉……雨总想打破思念,可它未曾想到这无法影响我。当外界无法影响我时,那些快乐、幸福、温暖的感觉仿佛都回来了,它们好像一直在那无形之中,如同围绕着赤城那条碧玉色河流一样蓄势待发。
“雨终归是会停的,如同你那无尽思念。虽然这会乌云挡住了银河,可银河依旧在。黑夜虽漫长,可东方那一抹朱砂红并未被吞噬。这世间不论什么事只要开始就无法停止,山间树会越来越少,城中人会越来越多,所有一切会越来越相似。文常大哥会买上房子,彩虹也会遇到心上人,而你呢,想要怎样的未来?”
我知道这些话来自一棵银杏,它单薄,根枝少,叶却充满生命力。如同一个睿智老者,只是皮囊在变老,灵魂却因岁月闪闪发光。雨仿佛渐渐温暖起来,那银杏枝叶竟缓慢伸向我,仿佛要为我挡雨一般。
记得父亲说过,人不要在难过和痛苦时做决定,可温暖时是否适合做决定他还未告诉我。于是我任由雨水淋湿,放纵银杏生长。其实雨水和银杏我都管不着,不过图个自然。即是要自然,便不去考虑周遭环境,于是忘了雨和树,也放了彩虹。
当没有钟表时,时间仿佛很耐用。不知自己在雨中坐了多久,只记得看了一回朝阳,空中些云一会如鹰,一会如浪。期间我抬头多次,遮住天空的已不是银杏。偶尔是枫,偶尔木棉,或是一些不知其名的树。其实银杏是否叫银杏,为什么叫银杏,我想过,后来不想了。久坐总是无趣,阳光出来了,便卸下衣服晒晒。这世间不论什么事只要开始了就无法停止,于是我和我那干瘦的躯体一同感受风,阳光和蚊虫。当风,阳光和蚊虫在我身上驻足时,它们也与我一同思考,思考一开始,也就无法停止了。于是一些风躲进林子里,部分阳光融进树叶中,三两蚊虫思考为何我不赶它而停止叮咬。而我这躯体面积不算广阔,能影响的还是太少。当我赤身裸体走在丛林中时,仿佛周遭一切都在滋养我。泥土包裹那见识短浅的脚掌,让它知道世间除了海滩还有其它神秘领域。老者们常说“手脚连心”,对此我之前一直没有太在意,而当我赤足踩在松软土地上时,仿佛许多老者说过些话都得到了印证。既是手脚连心,那手自然也不能闲着。红日飞燕都离我太远,只可抚摸身边些树。当我触碰到那干枯的躯壳,掌下些干燥细腻的纹路便舒展开来,如同要吞噬我,或是将我引入其它境地。当我注视它,我意识到树不止有语言,能听风铃,且看的无比遥远。因为当我注视它,便被吸引,被那无形之眼牵引。我看见一条月牙色的小溪,如同南昭古城上空那月牙般,是一种幽兰之色。溪水两旁也有许多树,有些树倒在了对岸,架起一座座小桥,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我想去踏踏溪水,可身子却由不得自己掌控方向。它牵引着我,我分不清方向。记得时常看到两树之间挂有彩旗,五色,有精美图案和些认不出来的优美文字。沿着溪走,尽头是山。黑灰色,尖顶。不是三角形那种尖锐,是双手合十般弧度。仿佛山在祈祷,散发神圣气息。山有雪,由顶延伸至地面。雪填满了山体那十条较宽的裂缝,由远望去如同山在流泪。山下凹凸处由山顶流下的雪形成一个巨大冰体,仿佛书中形容古时道者那浓密白须。离山稍近会发现,白须并非百密无一疏,灰白中夹杂黑洞。洞口不小,足已打消人对未知的恐惧。我想去看看那洞穴中的天地,想要知道尽头是如何。这会牵引我那力量仿佛决定要顺从我意,于是我不再漂浮,那见识短浅的脚掌稳稳踏在冰冷的碎石上。疼痛陪我一同深入洞穴,它驱赶了寒冷与美丽,仿佛那世界只有它能与我同行。我忽略寒冷与疼痛往前走着,洞内有许多由冰形成那尖锐的刺。黑暗中只有风声,听着像来自遥远之境。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洞穴,只是再次望向那白须时已无黑洞。其实此刻是梦或不是已不重要,我需要找到一个出口,或是一个继续面对一切的理由。不知在冰冷泥土上走了多久,于恍惚又自由的状态中走进一片林子。
雨开始落了,我开始思考雨究竟从何处落下,为什么要落下。该是这土地上有需要它们的生命,可这该是它们落下的理由吗?我在想当它们从天空俯瞰这片丛林和那顶峰有雪的山时,该是极美景象吧。可惜我不是雨,没法拥有如此体验。所以雨为什么要落下?莫不是想拥抱这美丽大地,莫不是想灌溉这丛林深处些娇艳花朵。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参透,于是步履不停,任凭风雨吹,任凭思绪飞。当行走时间越长,身边些树越是高耸,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往哪走,路的尽头是何处。这片林子该是有牛羊,只是避雨去了以至于我未看到,倒是与它们弃出体外之物有所接触。我想接触生命,虽不是以这种方式。但也无妨,毕竟本质相同。或者雨落下是为了洗净污渍?可污渍永远也洗不完,雨总不能一直下。灌溉土地也好,清洗污渍也罢。但落在我身上是否有意为之,我想知道答案,便停下脚步,驻足于一条急喘的溪边思考。
不久我发现这是我来时的路,那些树和彩旗提醒了我。我感到兴奋,便不做停留继续前行。雨渐渐小了,阳光开始刺破云层。那些叶子的颜色开始鲜明起来,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逐渐苏醒。我渴望与生命交流,便使掌纹抚摸一棵棵树,脸颊贴近一寸寸树干。可似乎我已无法与树木交流了,就像我不知如何获得可以与它们交流的能力一样,不知如何便失去了。对此我并不太失落,因为觉得是该如此。世间万物本该它的界限,不然牛鬼蛇神妖魔鬼怪不就混在一块,好不热闹。
行走在这万紫千红丛林中,我不愿再去思考,任它将我吞噬,不愿离开。可当感官恢复,我能感到的就不仅是寒冷、温暖、清新空气和醉人美丽,还有那无比真实的饥饿感。当我感到饥饿,这美丽林子的意义便发生变化。我不在惊叹于它有如此浑然天成的美丽,只恨遍地生灵无一可使我果腹。既无一可果腹,便好好欣赏沿途风景。当食欲不在占据整片脑海,思考便卷土而来。
“生灵为何需要吞噬其它生灵才得以存活,被吞噬的生灵它们灵魂将去往何处。”
当我无法与树交流时许多事开始寻不得答案,于是脚步急促,渴望走出丛林。脑子是渴望走出丛林,身子却总是贪恋林中新鲜事。那些未曾见过的花儿,野菌都让我驻足。因树木都已达遮天之高,便分不清时辰。总之离天黑尚晚,也不知路在何方,干脆走出个气定神闲,好生自在。
虽天色尚早,可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办法。饥饿感愈发强烈,我顺着小溪走,只能不断饮水充饥。我与风,溪流,星球一同走着,但它们应该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而我浑然不知。我开始唱歌,自言自语,想要在自己身上寻得答案。我演奏,用那看不见的乐器。我记录,用我清澈的眼睛。我跳舞,以落叶为舞伴。我沮丧,因为得不到答案。
河流的尽头是哪我不得而知,但它路过了村庄。雨停后便会有雾,雾是雨是风也是光,如同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又是一整个世界。我与雾中行走,雾于丛林中穿梭。当我和村庄的距离缩短,包裹着我那雾越发浓烈,我已看不清村庄,也看不清那不存在的路。
我开始思考村庄里都住着些怎样的人,他们会不会赏我这个过路人一口饭吃,能不能听的懂我的语言。当我思考,便忧虑。我向往未知世界,却惧怕未知的人。于是回头,望那山川。良久,目光被一棵银杏吸引。我知道这世上有千百万棵银杏,多也相似,但我知道那是它,是那与夕阳一同消失的松和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未来,于是回头往与村庄相反方向走。在微光下我紧靠着松和师傅,但我无法与它交流,因为它是树,而我不是。
村庄有些什么人,食物是怎样的味道,那漂亮姑娘眼睛是何种模样,这一切都不再让我好奇。就像他们不需要我一样,我也不需要这一切。我不确定这片丛林是否需要我,但我需要这片丛林。我渴望在这长久生活下去,就像身体渴望氧气一样。我想我不再需要寻找答案,因为此刻就已在答案之中。
这世界无尽缤纷,可我已不再想去探究。我想要静立,渴望生出根来刺破土地。松和师傅说过,当你渴望,渴望就会突破身躯来到大地。当渴望浓烈,双腿开始感到麻木。当渴望浓烈,双腿开始化作浓烟。当渴望浓烈,我已开始失去身躯,失去一切。
如果哪天你走进一片静谧丛林,听不见树的声音,请加快脚步。不然树会抓住你的灵魂,让你不愿回到凡尘。
ty_阿健9252021-07-27 19:49:51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