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有名字 《山中》

齐小岗x晏知枝
青梅重逢的故事

1
齐小岗生下来便见过晏知枝。幼年、童年、少年，都有一个叫晏知枝的人。
齐小岗两岁，晏知枝八岁。齐小岗想吃糖，抱着晏知枝不肯放，晏知枝用扫地洗完赚的零花钱买了两块大白兔，一块给齐小岗，一块留着下一次给齐小岗。
齐小岗八岁，晏知枝十四岁。齐小岗坐在晏知枝身边写着aoeiuv，晏知枝撑着脑门做数学题，烦了便揉一把齐小岗的脑袋，然后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笑得嫣然。
齐小岗十四岁，晏知枝二十岁。晏知枝每到开学去外地，齐小岗都一边说着我才没有舍不得咧，一边躲在火车站的柱子后面偷偷掉泪。
今年，齐小岗二十四岁，晏知枝三十岁。两个人很久没见面了。有多少年呢？上次见晏知枝的时候大家都还不用微信，所以齐小岗只有晏知枝的QQ。
但是现在谁还用QQ，谁还会为了年幼时的一个邻居姐姐伤神呢？反正齐小岗不会。她早就不再黏着晏知枝，只记得有这个人罢了。
过年，齐小岗百无聊赖听着亲戚们的闲话，不知是谁提起了晏知枝，没说几句便开始啧啧感慨。
感慨什么？晏知枝考上了公务员？晏知枝嫁了个公务员？晏知枝考上了公务员又嫁了个公务员？齐小岗在屋里撇嘴，只道无趣，却听到在她意料之外的情况。
这个情况让她大年初五站在了晏知枝家门口，拎着牛奶和水果，裹着羽绒服，在门口转了三圈四圈五六圈，总算敲了三下门。
门没开，齐小岗趴在门上听了半晌，确定自己听到了动静，于是继续等，等到等不下去打算走了，门才慢悠悠打开。
齐小岗低头才看见晏知枝，她穿着睡衣，竟是坐在轮椅上，坐得也歪歪扭扭。
晏知枝抬头，二人看着对方的脸愣了半天，硬是没说一句话。
“我是齐小岗，那个，来给你拜年。”
“啊…哦！进。”
晏知枝手足无措，她似乎想退后一些给齐小岗让位置，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姿势不好看，想移一移自己的身子，又想起这动作也不好看，于是胳膊在身侧滞住，见齐小岗拎着奶和水果挤进门，想抬手去接，可齐小岗瞥了一眼她递上去瘦得快要皮包骨头的胳膊，转头把奶和水果放到了地垫一边。晏知枝只好拐弯去给她拿拖鞋，打开鞋柜还没来得及去拿，齐小岗已经越过她自己拿来换上，然后看向晏知枝。
“进，坐。”
齐小岗跟在晏知枝身后进了客厅，二人总算隔开了一些距离，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照得屋里明亮又温暖，齐小岗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又打量起晏知枝，晏知枝也在打量她。
“你坐嘛。”
“哦哦，好。”
齐小岗坐在沙发上，晏知枝一直抬着的头才得以放平，她印象里齐小岗是小小的圆乎乎的，如今长开了，个子竟是长得这样高。
来来回回这么一遭，晏知枝本就没坐正的身子更别扭了，她自个儿觉不出难受，齐小岗看了却替她难受，皱了眉头说：
“你这样坐会不会不太舒服？”
晏知枝一怔，低头看看自己，点了头。
“我……帮你？”
晏知枝又是一怔，忙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说罢也顾不得动作好不好看，用手掌把自己撑起，折腾了好几下，才勉强坐正，只是宽松的睡衣被折腾得乱了套。
“衣服这样皱着也不舒服吧。”齐小岗还是拧着眉头，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晏知枝跟前，替她抻平仄上衣和裤脚。
“谢谢。”晏知枝喃喃，配合着齐小岗的动作，却把头撇向一边，不敢看齐小岗的表情。
“不用谢。”齐小岗又坐回沙发上，空气又重归沉默，晏知枝不说话，齐小岗也不知道说什么。
但总得说点什么。齐小岗咬咬牙，干巴巴蹦出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晏知枝回她，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像是复读机。空气又安静下来，齐小岗还没想出下一句，晏知枝却笑了：
“你长高了。”
“你…没怎么变，还是很漂亮。”
齐小岗没撒谎，晏知枝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有些憔悴，找不出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气。这让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幻想过千百种晏知枝的未来，总归不是这种。
“小岗。”晏知枝叫了齐小岗的小名，也是从前晏知枝叫惯了的名字。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念出来，晏知枝又有些泛酸，说不上为什么。
齐小岗听见久违的声音，再看见窗外的阳光，像是时光回溯，于是她也像从前那般，唤了一声：“小晏姐姐。”
“不小了。”晏知枝又笑，想再说什么，被齐小岗打断了。
“阿枝。”齐小岗看向她，“阿枝姐姐。这样叫你…行吗？”
“行的。”晏知枝也看向她，“你还是小岗，好不好？”
“好的。”
称呼而已，商量这样久，二人对视着，齐齐笑起来，总算打破了久未见面的寒冰，也要多谢那耀眼的阳光。

2
“晏姨呢？”
“和张叔去跳舞了吧。”
“喔。”齐小岗应了一声，随即瞪大眼：“张叔是哪个！？”
晏知枝被她的反应逗笑，答道：“你晏姨的第二春。”
“那你现在和他俩一起住咯？”
“过年回来呆几天而已，过两天就回省城了。”看齐小岗一脸踌躇，想问又不敢张口的模样，晏知枝主动解答她的疑惑：“什么表情啊你，你以为我不要上班的呀。”
“上上上，班嘛，大家都要上。”齐小岗被看透了想法，尴尬地扣起脚趾，嘴上稀里糊涂地应着。
她想知道更多晏知枝的事情，却不知该如何问，于是想起社交法则，长年不见面的人如何短时间拉近距离敞开心扉，第一条：主动讲自己的事。
她接着开始竹筒倒豆子般从大学旷课被逮说到广撒网投简历没想到被一家公司给了offer。说完就眼巴巴盯着晏知枝，希望她能懂自己的暗示，结果被晏知枝突然抖起来的腿吓了一跳。
“没事，痉挛，一下就好了。”
晏知枝用手臂压了压，便没再管。齐小岗很难继续装瞎，她没法不去注意到她细到可怜的腿，隐隐鼓起的胯间，还有穿着厚厚的棉袜，缩得像个团子一样的脚。
“你到底怎么了。”齐小岗将她掉下踏板的脚放回原位，眉头皱得紧紧的：“我二姨和晏姨一个舞蹈队，要不是听她提起你，我都不知道你生了病，你怎么不告诉我？”
晏知枝看着她的动作，又看着自己的样子，心里被攥得疼：“告诉你什么呀…小岗，我脊椎上长了瘤，不切掉会死切掉会瘫，告诉你这些？”
要是晏知枝哭了，或者骂了，齐小岗都觉得舒服些，可偏偏晏知枝挂着一脸的淡笑，甚至把手放到她头上蹭了几下——像小时候那样。
可那会儿的感觉不是这样，那会儿晏知枝的手才不会同现在这般，没骨头似的，又像是只有骨头。
齐小岗想说点什么，嘴唇快被她咬破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只傻兮兮地问出来：“疼吗？”
“早就不疼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年。”
“我…哎…”齐小岗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叹什么，回到沙发上，又哎了一声。
“好啦，你还能惦记我我就很惊喜了。”晏知枝摇着轮椅晃悠悠地给齐小岗送上一瓶雪碧：“喏，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喝这个。”
齐小岗正拿手机百度着晏知枝的病情，她明显不同常人的手拿着一瓶饮料递到眼皮底下，把她吓一跳，赶紧接过来，却没打开。
“怎么了？不喜欢？”
“含糖量太高，很久不喝了。”
“你这孩子，才多大，就担心这个。”晏知枝笑着摇摇头，却也不勉强她，摇着轮椅又坐得远了些。
“你一个人在省城住？”
“嗯。”
“一个人？没有emm别的人陪你什么的？”齐小岗本想说护工，或者试探一下有没有对象，觉得有点冒犯，话到嘴边换了个词。
“我只是不能走路了，不是不能自理。”晏知枝挑眉，看见齐小岗还是一脸纠结，只好继续说道：“我恢复得蛮好，身体素质也还好，偶尔需要阿姨来打扫卫生，但基本上自己没问题。”
“哦好。”齐小岗挠挠头，把二维码递出去：“咱俩加个微信，反正我也在省城，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行，行。”晏知枝笑盈盈地应着，从茶几上拿过手机，扫了齐小岗的码，又问她：“你几号去省城？”
“就后天，大后天一早有会要开。”齐小岗憋憋嘴，很是不满。
“刚入职就有会要开啦？”
“哼，刚入职就开的会，肯定没什么开得必要，还没正式打工就被压榨了，真是万恶的资本家。”说起这个齐小岗来劲了，叽叽喳喳地抱怨。
“大后天一早我也得赶回去开会，后天我把你捎过去？”
齐小岗一愣，下意识推辞。
“过年带的东西多，高铁不方便，我司机来接我，是保姆车，不比你的二等座舒服？”晏知枝继续加码，很轻易把齐小岗说服了。
“那好，麻烦你了，到时候微信联系。”
“好呢。”
“那我先走啦，我等下还有局。”
“好呢。”
“后天见。”
“后天见。”
真是个复读机，齐小岗晕乎乎踏出门去，还不忘在心里吐槽一句。

3
假期的日子过得格外快，齐小岗再不愿，还是扯着行李箱挎着大包小包，站在了小区门口。
二十分钟前晏知枝发消息说十五分钟到，齐小岗觉得人家捎自己一趟，得有点礼貌，于是早出来了五分钟提前等着。
没成想晏知枝来得也挺快，只站了一个红灯，就看见一辆黑色奔驰气势汹汹地来了。
后门缓缓打开，晏知枝陷在座椅里，齐小岗只能看到她晃来晃去的细胳膊：“上来，行李让小李放。“
齐小岗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先对着司机千谢万谢，后坐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看着晏知枝也顾不上客气，开口就问：
“小晏姐，你在省城给哪个老板打工，真是不少挣啊。”
晏知枝被她逗得哈哈笑，瘦弱的身体起起伏伏，原本老实的腿也抖了几下，齐小岗还没来得及去按，那腿便消停了。晏知枝像是没有察觉，自顾自笑着。
齐小岗看着她，不是孩提时代看姐姐的角度，而是以成年女性的角度，看另一个女人。
头发刚到肩头，有些瘦，脸颊上的软肉褪去，显得清冷，却总是淡淡笑着，让人不觉得太有距离感，却又难以再跨越界限接近一步。
车里开着空调，她只穿了卫衣和宽松的裤子，朴实无华的运动鞋，鞋带松松垮垮，显然只是摆设。
此刻陷在又软又舒服的保姆车座椅里，椅背调得略低，特制的安全带系在腰间。她笑得露出眼角的印记，这样的晏知枝与记忆里邻家姐姐的面孔重合，但齐小岗清晰地知道，已经不同了。
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隔着两道门和一个楼道，而是隔着很多未曾见面的年岁，隔着阅历的悬殊，隔着一道一道又一道门。
可这仍是她的小晏姐姐，洗了一周碗攒了两块钱带自己去小卖部买糖吃的小晏姐姐，会记得自己喜欢喝雪碧的小晏姐姐。
这样想，齐小岗舒服很多，于是她也跟着笑，二人笑了半晌，齐小岗才想起正事，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啊掏，掏出一个保鲜盒，打开，是金灿灿油亮亮的炸丸子。
下一秒，她便看见晏知枝比炸丸子还要亮的眼睛，期待又欣喜的目光，引得齐小岗都有些害羞：“唔，你以前最喜欢的，我妈炸的萝卜丸子。”
“快让我吃一个！”晏知枝抬手就要拿，但她暂时还没有能力在晃来晃去的车里用不怎么听话的手去捏起一颗丸子，那只手就这么尴尬的停在半空，被齐小岗捏在手里，放回原位。
“只能吃一个。”齐小岗把盒子拿回自己身前，捏起一个，递到晏知枝的嘴边：“我搜了，你要少吃油腻食物，才健康。”
晏知枝一口咬下丸子，细细嚼着，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继续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齐小岗：“百度上都是胡说，你别信。”
这话放十年前齐小岗初中文凭的时候她保准一错不错就信了，但齐小岗现在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究竟是百度在胡说还是晏知枝在瞎扯，她清楚得很，何况，她不是问的百度。
“我花了80挂了个线上门诊的号特地问了大夫。”她微微笑着，把保鲜盒扣上，塞回包里：“专家号哦。”
晏知枝的眼里一下子没有光了。
“哎呀，给你给你，这本来就是送你的。”齐小岗看她那委屈样，干脆利落地把一盒丸子掏出来递给她。
“你等等。”晏知枝在座椅扶手上戳着，把椅背调高，过程中闭了眼睛，应该是有些晕，但也只是一瞬，她接着像是吃了士力架一般来劲了，伸出两个胳膊去接。
她的手指总有一半是蜷着的，压在盒子下面也不知痛似的，就这么捧着这个巴掌大的保鲜盒，格外虔诚地往自己怀里搂。
“别偷吃啊。”
“哎，我有数的，开个玩笑逗你而已。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晏知枝无奈地说，眼神依旧黏在盒里的丸子上。
那保鲜盒就只有那么小，可放在晏知枝还没有自己胳膊粗的大腿上，就显得又大又沉，齐小岗觉得刺眼，心里也坠坠地疼。
“你包呢，我给你放包里，抱着再沾上油就不好了。”
“在后面吧，是个棕色的。”
齐小岗起身去找，果真看到一个棕色的大包，她轻而易举从晏知枝的怀里夺回保鲜盒，塞进了包里，动作间，瞥见包里的物件，是纸尿裤。
停留在文字书面中的几句理论就已经让她心酸得想哭，包里这真真切切的东西，则恨不得要将她打翻在地。
晏知枝活着一定很累吧。齐小岗抽抽鼻头，把包递给晏知枝：“我看你包里有保温杯，要不要喝点水？油太大了，稀释一下。”
“好呢。“
“给。”齐小岗贴心地给她打开盖子，递到嘴边有些不妥，一转弯递到了手边。
“谢谢小岗。”
许是为了方便，保温杯带了两个把手，像是儿童款，晏知枝捧着，低头嗦着吸管——怎么变甜妹了啊。齐小岗偷偷压下上扬的嘴角，语气也不由自主变得甜腻：“不用客气呀～”
说出口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果然引得晏知枝抬头看她：“你个小孩，还把我当小孩哄？我是姐姐，你没大没小的。”
她语气严肃得很，笑容也收起来，看上去还挺吓人，可是那贴着贴画的小熊保温杯就

她语气严肃得很，笑容也收起来，看上去还挺吓人，可是那贴着贴画的小熊保温杯就在那，齐小岗很难当真。
她表情抽动了一阵，唰一下把自己藏进座椅里，用脱下来的羽绒服盖住整个上半身。
晏知枝是故意板起脸逗她，没想到这人躲起来了，被衣服遮着也看不出什么，只看见一抽一抽的，像是哭了。
“你怎么啦，不会是哭了吧？”
齐小岗没理她，抽得更厉害了。
“小岗，你别哭呀，我逗你的。”
齐小岗躲在羽绒服里要笑死了，但随着晏知枝那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吓得她不敢再笑也不敢再藏，赶紧把衣服薅下来，便看见晏知枝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正要把自己移到地上。
“诶诶诶！这是干什么，你快坐好坐好。”齐小岗也顾不得什么冒昧，拎着她的腋下像拔萝卜一样把她拎回座椅上。
本来要松手，可她手一松晏知枝就要倒，吓得齐小岗一把捏住，确定她安全倚靠在椅背上，然后把椅子两侧的安全带全给她扣上。
“疼……”
“哪疼？我看看，刚刚磕到了？”齐小岗又吓一跳，说着就要掀她衣服，被晏知枝用胳膊挡开：
“胳肢窝疼，被你掐的。”
“喔…不好意思哈，没经验，使大劲了。”齐小岗讪讪地收回手，一时间这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合适。
晏知枝消化完腋下的那一阵疼，又想起上一趴的事了，她盯着齐小岗的脸看了半天，问：“你没哭？”
“没，没，我哭啥啊。”
“那你刚刚…？”晏知枝反应过来了：“你刚刚笑话我呢是不是！”
“没办法嘛，你太可爱。”
“说什么呢！我是姐姐！没大没小！！！”晏知枝这次是真的来气了，也可能是害羞了，但总之是两条腿抖得像上了发条，齐小岗蹲到她身侧，揉着她的腿：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道歉，你要乖乖听话，不许再抖了哦。”
明明是对着腿说的，晏知枝却觉得是对着自己说的，好像确实也是对自己说的，毕竟腿就是她自己的腿，只是感觉不到而已。
她脑子里的思绪乱到打结，低头就是齐小岗毛茸茸的脑袋，她把原本柔顺的头发揉得像被炮轰了，才心满意足的停手。
“这下不生气啦？”
“我没生气，我气你做什么。”晏知枝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齐小岗，无奈又好笑：“你怎么跟个小狗一样，快起来。”
齐小岗听话地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她心里还是难受，刚刚捏她的腿，腿上绑着的软管和有些鼓囊的袋子硌得她心疼，晏知枝连坐都坐不稳的模样更是让她五脏六腑都快搅和起来了。
看这小孩突然闷闷地不再闹，晏知枝有些好奇她在做什么，她费了些力气把齐小岗给她几乎捆到脖子的安全带解开，只留一个腰间的，胳膊肘顶着靠背让自己前倾一些，好能看到齐小岗的表情。
她看到了，她也看到了放在地上的包里漏出白花花的一片，也想起了自己腿上绑着的尿管和尿袋。
小岗，应该也看到了吧，刚刚抱自己腿的时候，可能也感受到了，所以，这是在替自己难过吗？
“小岗，你…我……其实…”晏知枝措辞半天，都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抱歉小岗，是我让你难过了。”
“你说的什么话！”齐小岗立马停止emo，去驳她的话：“你有什么可抱歉的，是我抱歉才对。”
她瘪瘪嘴，声音沮丧：“这么些年，我也没想着主动联系联系你，要是能早些知道，我也能早陪你一段。”
“那可不行，那时候我床都下不来，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又丑又脏，你要看见肯定拔腿就跑。”
“谁跑啊，你别瞎说，我怎么会跑！”
“反正不是我，我可跑不了。”
齐小岗正难受呢，看她勾着嘴角逗自己的语气又要恼，她这才注意到晏知枝的安全带都被她解开了，后背也完全脱离了椅背的承托，晃悠悠地悬在半空，全靠她那细得一掰就折的胳膊撑着。
多吓人啊，齐小岗心一惊就想去扶她，都坐直了又停下来，想看看晏知枝究竟想干什么。
晏知枝两个胳膊撑起挪着身子，让自己朝齐小岗的方向半侧着身，然后一半靠在车门上，一半靠在椅背上。
“好啦，这样就能看见你啦。”晏知枝还是笑眯眯的，丝毫不管她这个动作在齐小岗眼里跟玩杂技没什么区别。
危险！大大的危险！
齐小岗觉得但凡一刹车或者一拐弯，晏知枝就会倒下去，磕了脑袋磕了鼻子，说不定还会摔骨折。
她起身去到晏知枝身前，因为是在车里，她弓着身子，俯瞰晏知枝，表情认真到晏知枝都不敢笑了，结结巴巴地问：“你做什么，开车呢，你快坐回去，多危险。”
“你也知道危险啊。”齐小岗白她一眼，“我在考虑从哪下手，把你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让你别再瞎折腾。”
“才不要你，我自己能回去。”晏知枝轻哼一声，用胳膊作势推了一下齐小岗，然后倒放刚刚的动作，准备原路返回。
齐小岗没动，说是要保护她，晏知枝又哼一声，说不需要，结果一错神的功夫没撑好，那句不需要还没说完

人已经歪进了齐小岗的怀抱。

4
“呀，都说了你老实点嘛，这是在车里，又不是在家里，不要玩杂技咯。”齐小岗搂着晏知枝，把她安置在座椅上：“你乖乖系好安全带，等下到服务区车停稳了再活动就是。”
这个座椅上有四条安全带，是晏知枝刚出院那会儿装的，她那会儿确实也需要四条安全带。
但现在不一样！她已经很久没有将这四条安全带都用上了，平时只扣一个腰间的，这会儿胯间的，小腿上的，还有胸口上，都被齐小岗给她扣上了，还加了点力道的样子，像是捆木乃伊。
干完这些的齐小岗满意地拍拍手，倒在自己的座椅上：“让我体验体验有钱人的好日子。”
她学着晏知枝的样子按着座椅一侧的控制盘，才注意到车顶的天窗：“小晏姐，这天窗能不能打开，今天太阳好，肯定很舒服。”
“你把我松开，我就给你打开。”晏知枝连手都被捆进了安全带里，根本没法自救，更别说去控制天窗。
“好嘛，那你不要乱动了哦。”齐小岗不愿从舒服的椅子上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够到晏知枝身上摸索着解开安全带的锁扣，留下腿上的和腰上的。
“你非礼我。”
“？我哪有！”
“你刚刚摸我了。”
“？小晏姐，咱俩都一起洗过澡，你还给我搓过背呢，晏姨烧水把壶烧炸了电线烧坏的那次，你不记得了吗，那会儿你来我家住，你还光着身子给我跳舞呢！”
“……小岗，你别说了，还有人呢，小李还在前面呢。”晏知枝哭丧着脸，恨不得打开车门滚下去，她刚刚从后视镜看见小李疯狂张扬的嘴角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老板，我什么都没听见。”小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就是，人家小李都没听见。”轮到齐小岗威风了。
“胡叫什么，她比你大。”
“那小李姐姐，小李姐姐咱还有多久到服务区呀，我想下去上个厕所啦～”
“快了，五分钟就到。”小李被叫姐姐，心花怒放，干劲十足，恨不得下一秒瞬移到服务区。
晏知枝还沉浸在尴尬中，她没法抠脚趾，否则车底要被她扣穿，但是她尴尬得浑身刺挠，有知觉没知觉的地方都刺挠，反正就是想躲起来，干脆闭上眼装死。
眼是闭起来了，脑子里全都是自己十几岁的样子，齐小岗彼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屁孩，晏知枝却已经开始发育，俩人一起洗澡，齐小岗好奇地问，晏知枝则骄傲的提胸抬头收腹，用牙刷当话筒，让齐小岗控制浴霸当舞台灯，给齐小岗表演了一段唱跳（不穿衣服版）。
该死该死，记性这么好做什么，多少年前的事情都要记得，啊啊啊忘掉忘掉忘掉，有没有一键清除功能啊。
晏知枝越想越焦灼，却听不见齐小岗的一点动静。是不是睡着了，睡着了好，睡着了就忘记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晏知枝心情舒畅起来，正要睁开眼，听见齐小岗幽幽的声音：
“小晏姐，你比那时候大一点。”
“你这不说废话？”晏知枝没好气。
“我说我刚刚摸到的那个。”
？………？齐小岗是故意的，她憋着笑呢，晏知枝听到了！小李也笑了，都笑出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世界毁灭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世界没有毁灭，但服务区到了，齐小岗拿着包纸要去上卫生间，下意识邀约：“你去不，咱俩一块。”
晏知枝是该去卫生间倒一下尿袋了，但是她今天为了让自己看着正常些，没像平时短途出行那样将一个座椅推后，坐着轮椅直接进保姆车，而是像常人一样坐到了座椅上，这会儿下车有些麻烦，需要人给她抱下去。这个活平时小李会做，她也习惯了，今天齐小岗在，反倒不自在起来。
“那个…我…”
她的踌躇提醒了齐小岗，齐小岗跑去把她那侧的门打开，作势要抱她。
“诶，你别，我太沉了，让小李来。”
“看不起我？”
“不是！哎呀，好小岗，你去后备箱把轮椅拿来好不好？”晏知枝快要急了，她不想让齐小岗做这些事。
“好嘛～”齐小岗也不是真的要抱，她怕自己没经验伤了晏知枝，于是轻而易举的松口应下，去后备箱掏轮椅。
晏知枝的轮椅是折叠的，很轻，不是电动的，齐小岗研究了一会，成功展开了，推过去的时候小李正好把晏知枝抱起来，瘦弱的身子随着地心引力下坠，晏知枝搂着小李的脖子，像是头晕也像是逃避。
小李将她放在轮椅上，晏知枝便去按自己颤个不停的腿，齐小岗见她没穿外套，便从车里拿了羽绒服给她裹上
两个细细的胳膊钻进袖子里，人也被蓬松的面包服裹起来，齐小岗还嫌不够，从车里拽了毯子盖上她的腿，正要给她戴帽子，被晏知枝用胳膊挡住了：
“好好好可以了，我又不是在坐月子，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好嘛，你不要着凉哦。”
“你自己都还没有穿外套，抓紧穿上！”
“那你等我，我们要一起去上厕所。”
“等你等你，你快穿去。”
齐小岗得到保证，才颠颠地跑去穿上自己的大羽绒服，推着晏知枝去卫生间。
她第一次推轮椅，晏知枝瘦，轮椅也轻，连人带椅重量刚刚好，再加上这轮子格外顺滑，齐小岗推着只觉得好玩，越推越有趣，恨不得蹦着推。
晏知枝有种小时候坐三蹦子的感觉，但她不想扰了齐小岗的趣，只是悄悄给自己扣上了腰间的安全带。
服务区的残疾人卫生间很大，但也只是有个马桶，扶手不足以晏知枝把自己转移到马桶上，索性她只需要倒个尿袋，进去把门锁上，她便不再关心动作姿势好不好看，趴在自己的腿上去撩裤腿，将绑在绒裤外侧的尿袋解下来。
手太笨了，拧开阀门需要试好多次，她心急，没耐心再试下去，直接咬开尿袋的阀门，倒掉，再咬紧，重新挂回腿上。
即使这样速度也很慢，她担心齐小岗等得不耐烦，于是也顾不得细致，动作粗暴了许多。
齐小岗在外面干着急，想进去帮她，又不好意思敲门，想问一问怎么样了，又怕晏知枝觉得自己不耐烦，只好把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才等到晏知枝出来。
没有哪里不好，齐小岗打量着她，只是头发乱了些，衣服皱了些，手也红红的。
“来洗手，水是温的。”
“好。”晏知枝应着，她其实想漱口，虽然尿袋外面不脏，但那毕竟是尿袋，她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觉得自己嘴巴不干净了。可这里没有杯子让她接水，自己的手也无法去捧水，只好去做个样子用水冲冲手，便说要走。
“你这人洗手好敷衍。”齐小岗从她身后按住她的手，挤了洗手液，里里外外揉了一圈，用水冲净，又抽了张纸给她擦干。
“洗这么仔细做什么，我又没有用手…”晏知枝不自在地喃喃，她看着自己萎缩又变形的手被齐小岗修长骨感的大手抓在手里，对比太过强烈，让她不太自在，想躲。
“不用手用哪，嘴？”齐小岗只是顺着话随口开玩笑，却没等来晏知枝的反驳，只有诡异的欲言又止，齐小岗一下子懂了——看来真的是用嘴。
她不敢去想象晏知枝用嘴去做那些事的样子，一想心里便冒酸水，她像是被按了暂停，只是不住地隔着纸巾，揉捏着晏知枝的手。
晏知枝的手心有感觉，手指不知冷热，齐小岗揉来揉去的感觉被她感受得一半一半，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受，但也不难受，只是尴尬，最多的还是尴尬。
“好了，回吧。再擦要洗掉一层皮了。”
“啊？哦。”
齐小岗不似来时这样活泼，轮椅推得要飞起来。她推着晏知枝慢悠悠地晃到车前，说自己要去那边的超市。
是…嫌自己麻烦，所以找理由逃跑吗？晏知枝心里乱乱的，由着小李把自己抱进车里，然后恍惚地说着谢谢。
齐小岗回来时晏知枝已经坐在车里，轮椅也收好放进了后备箱，小李不说话，晏知枝也蔫儿了似的，只是冲她扬了一下唇角，眼神就飘走了。
这是怎么了？齐小岗奇怪，她上车又关上门，然后从怀里掏出两杯奶茶，一杯拿给驾驶座的小李，一杯她插好吸管递到晏知枝跟前：
“尝尝，我要的三分糖。”
晏知枝抱着奶茶，手心传来温热的气息，应当是这奶茶原本的温度，可晏知枝就是觉得，还有齐小岗怀里的温暖。

“好喝。”她只抿了两三口，不敢多喝。
“嘴巴里甜了吗？”齐小岗继续问。
晏知枝不明就里，还是答道：“嗯，甜。”
“那就好。”齐小岗用手指在晏知枝嘴角象征性地擦了擦：“生活太苦啦，需要一点甜。”

5
大件行李和家具年前就已经收拾好了，零碎的装饰和收纳也从宿舍直接搬到出租屋。省城的房价高，房租也贵，但也不至于贵过北上广。
齐小岗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骑自行车五分钟到地铁站，再坐地铁半小时，就能到公司。
明天是第一天上班，齐小岗天一擦黑就开始洗澡，敷面膜加护肤一条龙，甚至点了香薰，挑了一身看上去正经不失活泼的“战袍”，带哪对耳饰哪条毛衣链，涂哪个色号的口红，都准备得明明白白。
她也想要不要跟晏知枝聊聊天，可晏知枝好像忙得很，说要为明天的会议做些准备，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齐小岗自讨没趣，把自己收拾完就开了一把timi，把还在假期的好朋友揪出来打游戏。
第二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端坐在会议室里，笑得人畜无害，很快加入了周围的同事话题。
他们是小公司，才成立五六年，齐小岗提到他们在聊老板，说老板都那样了还敬业得很，从不迟到早退，害得他们也没法摸鱼。
老板哪样？齐小岗没闹明白，正要问，下一秒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也不用问了，齐小岗年纪轻轻不聋不瞎，一下子知道这是咋回事。
好嘛，跟晏知枝骂了半天，最后那万恶资本家就是晏知枝。
也挺好的，这算是有靠山了，晏知枝肯定不会给自己穿小鞋的，嘻嘻。齐小岗只用了三秒就调整好心态，和同事一起点头微笑：“晏总。”
好霸总哦。
齐小岗躲在角落偷看晏知枝，为了方便换了电动轮椅，化着妆，穿得和自己一样人模狗样，还不笑，一点都没有昨天在车里的时候可爱，不过……好A，好姐，爱了。
齐小岗一眼把晏知枝认出来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晏知枝是主角。晏知枝只是扫视了一下这一群人头，隐约看见一张有点熟悉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被她给驳回了。
她从昨天喝了那口奶茶开始就满脑子是齐小岗，晚上做梦也是齐小岗，今天在会议室又觉得看到了齐小岗的脸，她都怀疑是不是齐小岗给奶茶里面下药了，害得自己满脑子都是她。
什么啊，怎么没认出我。齐小岗明明看见晏知枝扫视的时候看到她了，却面无表情的掠过，什么意思！嫌弃我？潜规则我？
齐小岗生着闷气，却没停下来偷看晏知枝。
晏知枝正说着大家新的一年好好工作的官方发言，到肩膀的头发别在耳后，黑色的毛衣打底带了雪花形状的吊坠，阔腿西裤松松的，脚上是一双高跟短靴。
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可齐小岗脑子里却全是那天突然造访所看到的，那双裹着棉袜像两个团子一般的脚。
我是变态吗？齐小岗在心里质问自己，默默把这个念头给除去，但还是忍不住去对比。
这跟昨天，以及之前见到的那个晏知枝不一样。那会儿的晏知枝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身体上的不便，也没有去散发这强大的气场，她还是像从前那个邻家姐姐一样，叫人很有保护欲。
现在嘛，现在…更像万恶的资本家。
会议不长，最后惯例介绍新同事，齐小岗和另一位略显局促的新同事一块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一圈招呼，做着自我介绍。
晏知枝从齐小岗从人堆里站起来的那一刻表情就略显失控，齐小岗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晏总，更是让她的腿悄无声息地弹了几下，好在大家注意力都放在两位新同事身上，她悄悄压住自己的腿，不想当众出丑。
会议结束，晏知枝回了办公室，齐小岗瞧着她，看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到办公室把门一关，晏知枝便开始翻找年前人事给她过目过的新人简历，孙佳桐管招聘，晏知枝收到简历就扔一边，没想到出了这么个大惊喜。
手不方便，把办公桌翻得一团乱，总算从第二层抽屉里摸出一份文档，里面第一张就是齐小岗的简历。
白底的存照，呲着牙笑，和小时候一样，和刚刚也一样。
笑什么笑！
晏知枝一直放在包里的手机叮当一响，今天新年第一天开工，晏知枝以为来了活，收起情绪去掏手机，费了劲打开，是齐小岗的消息：
【晏总好帅。】
晏总晏总，这俩字平时看得没怎么不顺眼啊，晏知枝又开始浑身刺挠了，她泄愤般戳着屏幕：
“你是没活干吗？我叫人给你安排。”
【资本家压榨起来真是六亲不认。】
……晏知枝笑了，究竟是不是气笑了暂时还不清楚，对着手机笑了一会儿便接到电话——这下真的是来活了。
和晏总一起工作的第一天是什么感觉呢？齐小岗觉得，那就是一天都见不到人。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那间办公室的门开开关关，人进进出出，却总不见晏知枝的影子
她不需要上厕所吗，她不需要喝水吗。
齐小岗工作能力暂且不提，交际能力必然是榜上有名，她花了一天时间打听到了跟公司和晏知枝有关的一切，比如公司是晏总和另一位孙总一块办的，孙总是个富二代，出钱多干活少，一年到头神龙见首不见尾，后来晏总生病，孙总出现得频率才多了些，但也没多多少。

还说晏总把公司和孙总的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才去办了住院，麻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看手机，下不了床就线上，打不了字就发语音，康复训练比谁都积极，能坐得住轮椅了就来公司。
复工第一天，没什么值得加班的，到了下班的点大家都纷纷离开，齐小岗也随着人流出了公司，走之前，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隐隐传出打电话的声音。
齐小岗在楼下的便利店停住脚步，买了满满一杯关东煮，叫人多盛一点汤，这已经是这附近她能找到的最清淡的东西了。
回去时晏知枝还在讲电话，齐小岗在门口站着等到里面没了讲话的动静，才敲门进去。
“晏总，下班了。”
“好，你们走就行。”晏知枝还在看文件，头都没抬，声音听上去又哑又虚。
“你抬头看下我是谁。”
晏知枝这才抬头，她的妆容没那么完美了，淡淡的一层，看着齐小岗笑：“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不是很好。”齐小岗瘪瘪嘴。
“谁欺负你了？”晏知枝眉头一紧，“在我手底下不该有办公室斗争，你好好跟我说。”
“你。”
“啊？？？”
齐小岗想捏她的脸，可化了妆没地儿下手，于是转去揪她的耳朵：“你和你这工作感情真是蜜里调油，啥时候结婚的怎么没请我吃席。至于吗，晏姨知道了得多心疼。”
“我耳朵疼，松手啦。”
“我没使劲。”齐小岗嘴硬。手上却是给她轻轻揉了揉，把关东煮拆了推到她面前：“一天没见你吃东西，吃点吧。”
晏知枝乖巧点头，结果手一用力就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拿起签子来。小小的办公室气压一下子就低了，齐小岗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几下，送到晏知枝唇边：
“先喝点汤。”
“今天复工第一天，有很多事要安排，再加上佳桐不在，平时没那么忙的。”晏知枝喝下一口，浑身暖洋洋的，疲惫也涌上来。
“今天我和每个同事都聊了天，你就别编鬼话糊弄人了。”齐小岗没理她的话，又喂了几口汤和蔬菜。
晏知枝彻底从工作中抽离出来，背后开刀的位置附近又疼又酸，蔓延整个背部，她难以再维持坐姿：
“小岗，帮帮忙，我手没力气了，帮我把腰封解下来好不好？”
腰封？怪不得坐这么板正，原来是使用小工具了啊。齐小岗在心里飘字幕，把关东煮的碗一放，伸手去掀晏知枝的衣服。
上一秒刚把腰封扯下来，下一秒晏知枝身子一歪就要倒，齐小岗赶紧把人接住，二人抱了个满怀。
晏知枝很瘦，抱起来只剩骨架子似的，却是软的，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是不是腰疼？”
“嗯，是有点。抱歉啊小岗，我好像起不来了。”晏知枝用下巴戳着齐小岗的肩窝，说话间的气息喷洒在齐小岗的耳畔。
齐小岗下意识想躲，可晏知枝还靠在她身上，她躲不得，只能给自己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抬手去晏知枝的后背，动作小心地揉着。
晏知枝不说话，只是随着她的动作偶尔发出一声轻吟，齐小岗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只能没话找话：
“太瘦了实在是，就，你那个…虾线的位置啊，都，都突出了。”
她结结巴巴的，一下子也想不起来那个名词是什么的，只能找了个替代词，说完自己都无语到想笑。
晏知枝明显愣了一下，应该是在反应虾线是什么，待她反应过来，趴在齐小岗身上就是一阵笑，笑起来扯到后背，又疼得哎哟一声。
“什么虾线啊，我看你是瞎扯，人家叫脊柱，真是没文化。”
“还有啊，不是说好改口叫阿枝姐姐嘛，怎么不叫？”
“你手法蛮不错诶，舒服多了，是不是偷偷学过按摩，你要开店嘛？”
……齐小岗印象里，晏知枝虽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也不是个话多的，怎么这下有这么多话说。
“晏总，你话蛮多的。”
一声晏总把晏知枝叫得浑身一哆嗦，齐小岗扶着她靠回椅背上，腾出手来去按她作乱的腿。
“怎么老是不听话。”
明明是在说腿，晏知枝却觉得齐小岗在指桑骂槐，于是很是乖巧的不去触齐小岗的霉头：“肌张力高，再加上我一天没活动。”
“你也知道你这样不合适啊？”齐小岗白她一眼，给她从大腿捏到小腿，无可避免又碰到她腿上的尿袋：“有些满了，要不要去处理一下？”
晏知枝有些尴尬，把头偏向一侧，小声拒绝：“马上下班了，回去再…弄吧。”
“别担心，这一层也就咱俩人了。”
“哎呀，不是…”
“那是什么！？”
“我没力气啦………”
算什么理由，齐小岗给自己鼓了鼓劲，起身推着晏知枝要走，晏知枝想反抗，但她浑身都找不出力气，只好撇撇嘴，一点坐相也无地软在轮椅里，任由齐小岗摆布。
她本想进去假装一下，然后顺利逃过，没想到齐小岗把隔间门一锁，就要去掀她的裤腿。
“你你你…别动！”
“？”齐小岗心里也咯噔咯噔，但是得表现出自然的样子：“紧张

“？”齐小岗心里也咯噔咯噔，但是得表现出自然的样子：“紧张什么，你哪里我没见过？”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妈说我小时候你还替我换过尿布呢，这不都一回事。”
“不是的！小岗你…”
齐小岗选择无视她的阻拦，已经掀开了阔腿西裤，正动手去解她挂在腿上的尿袋。
“小岗！”晏知枝急得伸手去拦，腿又是不受控制地微颤，没有外裤的遮挡，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软管流进透明的袋子，晏知枝声音都带了哭腔：“脏。你别碰，好不好？”
“不好，”齐小岗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咬了咬牙，继续坚持着：“真的要倒掉，否则容易感染，我知道的。”
“太脏了，小岗，这不是你该做的，太脏了，你没必要这样。”晏知枝无力地抬手又垂下，声音破碎。
齐小岗不应她，只是生疏又认真地解下来，拧开，倒掉，冲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味道，齐小岗也装作闻不到。
该怎么缓解晏知枝的尴尬呢？齐小岗又一狠心，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空气中又传来一阵水声，这下她有点理解晏知枝那无法化解的尴尬和抗拒了，她也受不了这种当着别人面上厕所的感觉。
“是有点不太好受。”
“嗯？什么？”晏知枝被短时间内的场景变化弄得脑子宕机，她本来在为自己极力掩饰的不便而自卑，结果齐小岗一转身就扒了裤子，搞得她现在不知道是在为齐小岗尴尬，还是在为自己尴尬。
“我——说——”齐小岗拉着长腔：“被人家看着尿尿的感觉是不好受。”
什么人啊，还说这么大声，晏知枝把眼睛紧紧闭上，脸颊飞上了红晕。
“你别睁眼哈，我要…擦屁屁。”
“刚刚不是很大方，为什么现在不叫看了。”晏知枝嘴上调侃她，眼睛倒是乖乖闭着。
“咱这个流程得一样才行，如果你今天当我面有这步骤，我现在也让你看。但你不是没这个步骤么，那我也不能被你瞅见，不公平。”
齐小岗又冲了一次马桶，边提裤子边跟晏知枝瞎扯：“你还是不能睁眼哈，等我提好裤子，这个环节你也没有，不能看。”
“可是你刚刚脱裤子的时候我为什么能看？”晏知枝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和齐小岗的一块开始胡诌八扯。
“呀，我给忘了。”晏知枝睁开眼就看见齐小岗故作懊恼，随后狡黠一笑：“下次你当着我面扒裤子，补回来。”
！晏知枝后悔，为什么多嘴接她的话，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那个…以后没别人的时候，别叫我晏总。”
“好的晏总，收到。”
“啧。”晏知枝不满地撇眉。
“阿枝，阿枝姐姐，行了不？”
“嗯。”晏知枝舒服了，想去揉齐小岗的头，可齐小岗走在自己身边，别说揉她的头，就连看她，晏知枝都需要仰着头。
是啊，有十年没见了，那个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妹妹，早就已经长得高高瘦瘦。那个想摸就能摸到的小脑袋，也是够也够不到了。
晏知枝心里又难过起来，控制轮椅的速度不知不觉地变慢，齐小岗注意到她的走神和失落，像被人欺负的小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的。
她走过去揉晏知枝的脑袋，问：“阿枝阿枝，怎么啦？”
“没大没小。”晏知枝没躲，轻飘飘说了一句，一点攻击力也无。
“那你揉我的。”齐小岗蹲下，凑到晏知枝跟前：“揉吧，你从小就喜欢揉。”

6
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天班，齐小岗没出三天就被磨得不再梳妆打扮，两天洗一次头是她最后的倔强。反观晏知枝倒是勤奋，每天都打扮得人模人样。
传说中的富二代孙总硬是等到元宵前一天才出现在公司，这人看上去很符合齐小岗对富二代的刻板印象，踩着高跟靴裹着长毛貂拎着爱马仕，进了晏知枝旁边那间一直没开灯的办公室，没过一会就一头扎进了晏知枝的那屋，到中午下班才出来。
齐小岗一上午的关注点都在那，中午下班也拖到最后才去吃饭，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慢悠悠拖着步子去觅食的时候，那扇门打开了。
孙佳桐表情不是很好看，晏知枝倒是浑身写满了舒畅，见她还饶有兴致地挥挥手，问她有没有吃午饭，要不要一起去吃一顿。
要，当然要，齐小岗摇头又点头，喜滋滋跟在晏知枝身后。
“喂，你就是吱吱的那个妹妹吧，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孙佳桐把齐小岗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顿饭我请客，你能不能吃得看我同不同意。”
“诶，你…”晏知枝下意识眉头一皱，像小时候一样去维护齐小岗，没等她往下说，在她身后的齐小岗却走上前，同孙佳桐面对面。
齐小岗很是客气地叫了声孙总，又没那么客气地说既然你是小晏姐姐的朋友，现在还是下班时间，我便叫你佳桐姐姐行不行。
把孙佳桐哄得眉开眼笑，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接着以姐妹相称，又一起把目光放在晏知枝身上。
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一个是多年好友，面前的这两个人几乎贯穿了晏知枝整个人生。看见这两位关系不错，晏知枝按理说应当开心才是，可现在她却没由来的发紧。
不是因为孙佳桐，而是来自于齐小岗。
这些天的相处，晏知枝仍然无法把齐小岗当作成年人来对待，她总是觉得齐小岗还是那个小妹妹，需要她保护。可她从无数个细节中发现齐小岗已经长大了，切切实实地长大了，就像现在，齐小岗不再是那个和人打架打不过的小女孩了，她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又恰到好处地去与人相处。
她似乎不再需要晏知枝的保护了。
她同孙佳桐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来自天花板顶灯的光线，而自己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她们的脸，这样的落差再次让晏知枝感伤。
齐小岗注意到晏知枝原本阳光灿烂的心情一下子变成多云，她有些弄不懂，于是蹲下身，柔声问：
“怎么不说话呀？问你去哪吃呢。”
她关心的表情太过明显，晏知枝抽离出情绪，笑了笑，扬起精神道：“吃什么都行，就是孙总得吃快点，要不然赶不及下午上班。”
孙佳桐翻了她一个大白眼：“就我？你的小岗妹妹下午也要上班，你怎么不让她吃快点。”
“你下午不来啦？”齐小岗问晏知枝。
“废话，她要是来我就不用来了，我不就是来接班的嘛。”晏知枝还没回答，孙佳桐就在一旁不满地嚷嚷。
晏知枝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就好笑：“明天是元宵，再加周末，你明明还有三天假期可过，有什么不满意的。况且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左不过我也只是早走那么一下午，下周还是和你一块上班。”
齐小岗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但这是人家老板的事情，她一个打工的，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了，她保持沉默，乖巧地跟在晏知枝旁边，随着她轮椅的速度走。
三个人最后走到写字楼旁边的面馆一人点了一碗面，最后端上来两碗满满都是料的红烧牛肉面，还有一碗青菜面。
“嚯，你这个看着就健康哈。”孙佳桐看着晏知枝的素面感叹。她没拎爱马仕，否则齐小岗都不知道她这爱马仕该往哪放。
晏知枝手不方便，齐小岗这是第一次见她用筷子吃饭，不免有些好奇，嘴上嗦着面，眼盯着晏知枝看。
孙佳桐倒是习惯了，但齐小岗看得起劲，她也跟着好奇，时不时偷偷瞅几眼，毕竟她之前本着尊重朋友的态度刻意不去观察来着。
晏知枝的右手的知觉停留在手掌，无名指和小指完全动不了，其它三个指头倒是仍可以用力和控制，只是力气和幅度都比常人小了一半。
她用三根手指捏住筷子，姿势也和常人不太一样，但不耽误吃这碗面条。不过她怕自己拿不稳，调整了好一阵，抬头才发现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孙佳桐看得收敛，齐小岗像是看下饭剧似的，边吃边看，还津津有味，就差自己模拟一下了。
“拿我下饭呢？”
“嘿嘿。”齐小岗给出最真诚的笑容：“你好看。”
晏知枝承认不争气地信了她0.5秒：“你就是好奇我怎么用筷子，还花言巧语。”
“看你用筷子怎么啦，我小时候不就是你教我拿筷子的，怎么现在还不能看了，小气鬼。”齐小岗朝她皱皱鼻子，轻哼一声。
这话一出，像是点了孙佳桐的任督二脉，她放下碗筷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附近商场的礼品卡，递给齐小岗。
“小岗妹妹，你和吱吱从小一起长大，一定知道她不少黑料吧。”孙佳桐挑眉：“这张卡你拿着， 然后给我说说她的黑历史。”

黑金购物卡把齐小岗的魂都勾跑了，晏知枝眼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齐小岗眼珠子快要掉在购物卡上，刚要开口阻止，齐小岗就勾上了她的胳膊，头也靠了上去：
“婉拒了亲。我可是从小就立志要保护小晏姐姐的人。孙总这小小购物卡，怎么能比得上我和小晏姐姐这多年的感情呢。”
这话一出，晏知枝心里直接开了花，又看到孙佳桐吃瘪的表情，心情前所未有的舒坦。
小岗向着她，自己比购物卡重要！
她骤然生出几分小骄傲，亦用头去蹭了蹭齐小岗的脑袋，二人像完成什么契约似的，一同看向孙佳桐。
孙佳桐：“幼稚。”

7
下午见不到晏知枝，齐小岗还是有些遗憾，她问晏知枝下午干啥去，晏知枝说去锻练身体。
什么啊，糊弄人啊。齐小岗哼了一声，同孙佳桐一道进了写字楼的电梯。
晏知枝没骗她，只是变了个说法，她要去医院复健，这应该也算锻炼身体。这家医院不大，但因为是新建的，康复科的环境好，人也不多，来来回回的大家都认了个脸熟，晏知枝进去便看见了杨怀瑜。
看见杨怀瑜不稀奇，稀奇的是今天明明还是工作日，杨怀瑜身旁却站着陶珺。
晏知枝知道这俩人是一对，应该说整个康复科都知道。
刚开始复健时，晏知枝做什么都困难，于是有些抗拒，杨怀瑜主动过来安慰她，还拿自己举例子。
杨怀瑜受伤的位置很高，但她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比自己强，让晏知枝一度十分膜拜。
杨怀瑜复健时总是扎个丸子头，而且一看就看出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法，别人问起她就微微一笑，说是对象每天早上上班之前给她扎好的。
这你侬我侬的恋爱状态，让晏知枝一直以为杨怀瑜和自己差不多大，后来知道杨怀瑜比自己大了近十岁，惊讶了许久，等再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对象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女生，更是瞠目结舌。
今天陶珺在，晏知枝知道又能吃到不少狗粮，她也乐意看，只是以前看的是乐子，这次脑海里却生出了别的东西。
看到陶珺蹲在杨怀瑜身边，晏知枝想起齐小岗，看见陶珺替杨怀瑜挽头发，晏知枝想起齐小岗，看见陶珺将杨怀瑜逗笑，晏知枝还是想起齐小岗。
不知不觉看得眼神都发直了，被她看的两位主角都反过来看她了，晏知枝还没发现，直勾勾地盯着那处瞧。
“再看就收费了哈。”陶珺走过来伸手再她眼前晃了晃，晏知枝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看见你们两个我想起我妹妹来了。”
“妹妹？亲妹妹？”杨怀瑜竖起耳朵：“怎么没见你提过。”
“是我小时候的邻家妹妹，很久不联系了，最近才重新联系的。”晏知枝忙解释着。
陶珺回头和杨怀瑜对视一眼，两人眸间都闪出八卦的光，杨怀瑜正在练习自己坐，仅能控制的左臂艰难地维持平衡，有八卦看让她注意力没放在动作上，倒是形成了诡异的稳定，没有东倒西歪。
“邻家妹妹你红什么脸，是不是有情况，快叫来看看。”陶珺继续撺掇，杨怀瑜在后面跟着点头，平衡被打破，倒在一旁医护人员的身上，陶珺见状立即返回杨怀瑜身边，将她从医护人员的身上扶到自己怀里。
晏知枝又下意识想起了齐小岗，脸更红了几分，那边两个人看着自己满脸八卦，她正囧着，一旁的手机响起来，晏知枝像是找到了救星，赶紧捧起手机——不是救星，是八卦的另一位女主角。
“你在哪里呀？”齐小岗像是走在大街上，周围有很多杂音：“孙总说明天休息，今天下午提前下班，我还不想回家，你在哪锻练身体，我去找你玩好不好？”
“这没什么好玩的。”晏知枝拒绝她。
“那我陪你一起锻练不好吗？”
“你练什么练，我又不是在健身房。”晏知枝被她故作天真的语气逗笑了，但还是拒绝她。
“你锻练身体不在健身房还能在哪，莫非你喜欢去人民公园和大爷一道练功？”
晏知枝彻底笑起来，她答道：“我在医院，医院的康复科。”
齐小岗默了一瞬，随即又问：“哪个医院的康复科，你快告诉我告诉我，我要去找你嘛。”
晏知枝被她闹得没办法，刚刚又收到陶珺和杨怀瑜的撺掇，于是放弃拒绝她，报出了医院地址，然后将手机一丢，迎接满屋人调侃的目光。

“妹妹要来？”
“是喜欢的妹妹要来～～～”
晏知枝被这一句两句弄得羞恼，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喜欢齐小岗还是只把齐小岗当妹妹。
如果是记忆里的从前的齐小岗，那只是妹妹，可如果是现在的齐小岗，晏知枝就辨不清了。
她边随着康复师的指令做动作，边想这些乱糟糟的念头，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随后探了个脑袋进来。
是齐小岗，大冬天叼了根冰棍，环视一圈后看见了晏知枝，乐颠颠地凑到跟前，路上不忘跟屋里每个看她的人都招手打招呼。
“你是谁的家属？”
“晏知枝的，我是她妹妹。”齐小岗把冰棍拿出来，随口答道，目光黏在晏知枝身上。
又见到了另一面的晏知枝诶。
换下了上午的正经资本家套装，穿一身适合活动的运动装，躺在康复椅上，齐小岗暂时还看不出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就问，齐小岗凑到一旁的复健师身侧：“这是在练什么呢？”
“练坐。”康复师言简意赅，齐小岗也不想碍事，放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悄关注着晏知枝的动作。
她仰躺在康复椅上，腿自然垂着，没有鞋子的遮挡，那双有些萎缩的脚又让齐小岗瞧见了。或许是因为要活动不方便用尿袋，所以即使是平躺胯间也鼓起得明显。
彻底没了精英霸总的气质，只像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齐小岗又开始心疼了，她看着晏知枝费了好大劲将上半身支起来，又无力地跌落，一次又一次，最后勉强坐起，挺不直的背弓着，随着呼吸急促地起伏。
晏知枝后悔让齐小岗来了，复健又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反倒是一直在丢丑，她越着急越找不到平衡点，之前试几次就能成功的动作这次几乎多花了一倍的时间。
齐小岗会怎么看她呢？会觉得从前的姐姐成了废人，很遗憾很唏嘘很难以接受吧？
晏知枝喘着气，不敢抬头，目光之间是自己穿了纸尿裤臃肿的胯部，变形的脚，还有怎么看都不正常的腿。
“头发散了，我给你绑一绑。”
声音传到耳边，属于齐小岗的气息把晏知枝环绕，齐小岗走到晏知枝跟前，照着对面杨怀瑜的样子，给晏知枝也梳了个丸子头，只用了一根皮筋。
“别弄了，还是会散。”
“不会的，小时候你就这样给我绑，记得吗？”齐小岗捏了捏晏知枝的肩膀：“我怎么跑闹都不会散。”
晏知枝默了默，想让她回去：“好不容易提前下班，你别在这里了，去做点有趣的，或者回家休息休息也好。”
她想坐得好看一点，但显然是痴心妄想，腾出一只手来扯着衣服，勉强用上衣把那处的不堪盖一盖。
齐小岗都看到了，她不想戳穿，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直面，只能暂时压住，继续插科打诨：“我无聊嘛，而且我来找你就是等你一起去玩的，你别赶我走了呗。”
一起去玩什么，晏知枝不知道除了医院还有哪里能容得下自己，她没办法再像十几年前那样，带齐小岗在广场上滑轮滑，陪齐小岗在小区里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又或者只是什么都不做，牵着齐小岗的手在大街上走。
晏知枝的爸爸很早就走了，晏姨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那个年代走到哪都容易被欺负。
晏知枝聪明，文静，学习好，长得漂亮，是别人家的好孩子，所以总有坏孩子想欺负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团体也不愿与她玩。
齐小岗是个又热心又调皮的孩子，比晏知枝小六岁，和同龄的小男孩打架输了哇哇哭，晏知枝好心帮她一把，她便黏上了晏知枝，张牙舞爪的，说有她在谁都不许欺负小晏姐姐。
齐小岗的父母也很善良，晏姨一个人养孩子，总是早出晚归，晏知枝便被叫到齐家去吃饭，为了报答，晏知枝主动辅导皮猴齐小岗的作业，这样一来一回，两个差了六岁的小姑娘之间的友谊，竟是一直维持到晏知枝离家去上大学。
齐小岗正值青春期，不愿让晏知枝离开，赌气不理晏知枝，晏知枝忙于学业和全新的社交圈，不常回家，也少有心神去安抚齐小岗。
或许在这互不联系的悠长岁月中，二人无数次想起过对方，想去联系对方，但都被长久的空白所阻挡，难以踏出那一步。
但总归遇到了恰到好处的契机，让足够成熟的两个人再次相遇，得以开启一段新的故事。
尽管命运已经将其中的一方磨得面目全非，尽管分别的年月已然超出了相伴的时间，可齐小岗知道晏知枝一直是她的小晏姐姐，晏知枝也知道，齐小岗永远是她的小岗。
所以她说：“不赶你走，只是这里确实无趣，我呀，也是无趣又麻烦。”
这话说的让齐小岗想哭，她总是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晏知枝的不同。
若是人祸还能找到一个人去恨去埋怨，可这是命里带的劫，齐小岗那满腔的坏情绪都不知道该泄给谁。
她的小晏姐姐，记忆里无所不能的小晏姐姐，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音体美都游刃有余的小晏姐姐，为什么现在成了连自己坐起来都需要反复练习的……残疾人。

齐小岗不是没经历过感情的小白，她晓得爱情的滋味，如果一定要下定义，那晏知枝是她的白月光，是她的择偶标杆，是她青春期懵懂的情愫中的第一抹称之为爱情的色彩。
这样的天使被命运捉弄成遍体鳞伤的布偶，齐小岗含着泪去拾起，却是连拥抱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让结痂的伤口裂开。
“只要能和你呆在一处，我干看着你都觉得有趣，你别再说啦，反正就是喜欢黏着你。”
“我很狼狈，很不堪，我已经过时了，你黏着我，我也只会拖累你。”
“我没这样想过，你也不许这样想，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闪耀最值得追随的那个。”
晏知枝还想再说什么，被齐小岗捂住了嘴，扶着背将人放倒在康复床上：“休息时间结束，再来一次。”

彩蛋：镜头转到围观群众那一侧
吃瓜群众陶珺：她们为什么突然说话文绉绉的
吃瓜群众杨怀瑜：是你没文化
吃瓜群众陶珺：你有文化，你也多来点排比句，别不好意思
吃瓜群众杨怀瑜：…算了（被误伤
吃瓜群众陶珺：咱不整这虚的，咱俩就是好一辈子
吃瓜群众杨怀瑜：嗯，一辈子

8
当晚，齐小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比学生时代复习期末考试还仔细地复盘白天同晏知枝的桩桩件件，在脑海中列着第一第二第三，力求早日完成儿时梦想，和晏知枝谈上恋爱。
在同晏知枝重逢之前，齐小岗对这个人早就没想法了，她发誓，基本上已经把这人给忘了。
可是。再一次见到晏知枝，见到与记忆中一样也不一样的晏知枝，内心萌生的情愫让她不知道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她记着白日里医生对晏知枝的叮嘱，更记着在那间不大的康复室里，晏知枝孤立无援的身影。
斜对面的大姐姐也练习自己坐，左摇右晃的，总能歪进同一个人的怀里，捏捏胳膊揉揉脸，就差要亲上。
侧后方的那个阿姨，身体情况要好太多，也总有女儿在身旁陪着，鼓励也好逗趣也好，时不时聊上几句闲话。
只有晏知枝，孤零零的，被蓝色绿色白色的医院主色调包围着，明明那么纤弱，风一吹就要倒，却每次都倔强地重新爬起来。
像什么？
像小时候老家屋顶上的野花，暴风刮起来暴雨下起来，小白花无遮无蔽，赤条条受着，看似脆弱，但你每次偶然间的抬眸，都能看见那片青灰中夺目的一点白。
白色的小野花需要被保护吗？还是自愿留在天地间面对风雨呢？没有人知道花是怎么想的，不过齐小岗能看出晏知枝的想法，这就够了。
即使不愿让齐小岗看到自己身体的各种不便，即使嘴上说着你到旁边坐着别来打岔，可当不小心歪倒，当每一次小小的成功，晏知枝都会下意识寻找齐小岗的方向。
齐小岗说加油，她就点点头，齐小岗说真棒，她就笑一笑。
齐小岗让晏知枝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晏知枝就将轮椅开到齐小岗跟前，拉上手刹，把手放到齐小岗的手心。
那手腕似乎一掰就折，齐小岗不敢去拽送到手心里的手，反倒是去握住她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
起来接着紧紧牵住她的手，手心里传来温热的气息，晏知枝也用残存的力气去回握，另一只手控制轮椅，随着齐小岗的步伐，被她牵着满屋里转。
晏知枝，晏知枝，晏知枝。
齐小岗心里想着晏知枝嘴里念着晏知枝，睡着后梦里也是晏知枝，梦里两个人做着不可描述的事情，害得齐小岗第二天爬起来重新换了条内裤。
洗澡换衣服化妆，连香水都没忘记喷上，齐小岗像发情的孔雀，把自己最花枝招展的一面展现给晏知枝，就差跳支舞助助兴。
昨晚晏知枝结束复健才不到七点，本该陪齐小岗去商场吃点什么，但她满脸倦怠，齐小岗哪舍得她再陪自己在外面瞎逛，以退为进，换得了今天去晏知枝家过元宵。
微信上的一串地址变成眼前的几栋小高层，这里离公司很近，开车不到十分钟，比自己那个单车加地铁的通勤要方便太多。
齐小岗想着早点来，又不好意思太早，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循着楼号打开单元门。
第一眼看见正在维修中的电梯，一梯两户的格局，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只能爬楼梯，好在晏知枝家住五层，使使劲爬得上去。
没曾想一拐弯，看见一辆可怜巴巴的轮椅，缩在楼梯间的角落，躲避着晚冬的寒冷。
晏知枝腿上放了一大兜蔬菜水果，披着一件面包服，风吹起珊瑚绒的裤管，绕着细瘦无比的脚踝跳舞，脸色苍白到堪比楼道的墙面，也不知在这等了多久。
此时齐小岗无比庆幸自己按耐不住性子早出门了一小时，又无比悔恨自己一路上的磨磨叽叽，她上前攥住晏知枝的手，冰凉的触感快要把齐小岗杀死。
“你来啦，抱歉啊，我想提前买些晚饭的菜，没想到电梯停了。”
“抱什么歉啊你。”齐小岗摘下自己的围巾披肩随手给晏知枝裹了裹，开始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姿势把晏知枝带回去。
上下一趟半，最后拎着晏知枝的轮椅和一大袋蔬菜上楼时，正赶上修好的电梯，齐小岗在门口平复了呼吸才进门，生怕晏知枝再多一分一毫的愧疚感。
晏知枝被放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半躺，见齐小岗进门，忙伸手去探，用衣袖擦擦额角的汗，用冰凉的手去贴齐小岗发红发热的脸蛋。
“你躺一会，我给你拿个毯子盖盖，在下面吹了这么久的风，着凉就不好了。”
晏知枝扯过毯子把晏知枝裹起来，确定她躺好了，身上暖和过来了，又张罗着要给晏知枝冲包药预防。
自己这个主人在沙发上躺，让来做客的忙前忙后，晏知枝心里过不去，又有点甜甜的，她牵住女孩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我没事的，不用躺啦。厨房是改造过的，你用着不方便，我去准备晚饭，小岗，可以抱我去轮椅上嘛？”
哄小孩的语气里夹着几丝真情实感的恳求，齐小岗摸摸她的手心，感受到一丝温热，又看她脸色确实好了很多，才撅着嘴老大不愿意地把人抱起来，听指挥把人放到另一台家用的手动轮椅上。
齐小岗原地回味着后颈和胸前留下的余温，只是短暂的搂住和附上，却总能品出一丝晏知枝的气息，欢快地蹦了蹦，一抬眼发现脑海中的主角已经进了厨房。

她忙拎起门口被冷落的那一包蔬菜准备跟进厨房，偶然瞥见墙上的挂钟——才下午四点钟。
“诶，才四点，做晚饭有点早吧。”
“呃……那，那我给你洗点水果。”晏知枝胡乱冲了几下手，又拿起抹布擦擦原本就很干净的台面，齐小岗斜倚在门框上，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
“笑你啊，原来人尴尬的时候真的会假装自己很忙。”
年轻人的笑脸明媚，带着二十多岁的肆意和张扬，也瞧得出幼年时稚嫩的轮廓。
晏知枝看入了迷，跟着扬起嘴角，刚刚一直忙着摇轮椅，胳膊发酸，这会儿自然地搭在扶手上，用自由的三根手指，揉捻着无辜的衣角。
画面该是美好的，可晏知枝触碰到了胯间的臃肿，她猛然想起今天没有插管，穿的是纸尿裤，困在楼下的时候还在担心会不会漏，被齐小岗的怀抱和笑容夺去了所有心神，竟是把这事给忘了。
齐小岗注意到她的仓惶，收起笑容，正要开口问怎么了，抬眼间瞧见了白色瓷砖上那一滩格外扎眼的淡黄。
心里涌起巨大的悲怆，晏知枝显然也发现了，呼吸变得急促，骤然起伏的心情让她的手脚都开始不听话地抽搐，齐小岗冲上去把人抱得满怀。
绝不能让小岗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晏知枝的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她拼命推开齐小岗，却是徒劳。女孩的胳膊收得紧紧的，带着不容否认的坚定，和自己一起陷进这片污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