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系列,第二部《公家兽医》一坛老酒,窑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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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家兽医(小说连载)

山 茅 著


内容提要:

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一段尘封已久的婚恋情缘,一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俗画。

当他正和恋人卿卿我我时,前女友的一封检举信,交到领导案头……一个兽医和4个女人的爱恨情缘纠葛由此展开。

他跟初恋从山盟海誓到断然分手,及至反目成仇;跟女朋友从两情相悦到14年两地相守,终成永诀;房东女儿从少女开始苦恋他8年,结局是有缘无分,无果而终;他跟已婚乡下少妇的一次偶遇到终成眷属。他在4个女人间的爱恨漩涡中沉浮……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纠结的执著点,不是他生活的重点,他本可混迹官场,却坚持要到农村基层工作,三十年间,虽屡经挫折,仍不悔当初,始终坚守他当初选择的信念和人生道路。
山茅20182021-05-25 20:01:29 发布在 舞文弄墨
金沙江,父亲河。一条野性、自由、不羁的河流。
——题记



第一部

第一章 婆娘

“婆娘”不是女人,是一个男人,本名叫王荣贵。他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个。当地农村普遍结婚早,沿袭几千年的传统思想是,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儿早享福。所以,二十来岁的男人差不多都当爹了,十八九岁的女人差不多也当妈了。生产队的人叫王荣贵为婆娘,是别人跟他开玩笑叫出来的。

有一次,路过的王生安看见二十好几的他光着膀子,坐在自家茅草房前,勾着脑壳,不晓得在干啥子。走近一看,原来他正用骨节粗大的手捏着针,笨手笨脚地缝补衣服,长一针短一针,针脚东歪西倒,像醉汉在河滩上留下的一串脚迹。王生安觉得有点奇怪,就问了一句:

“你在干啥子哟?”

他连脑壳都未抬,就回了一句:“补衣服哇。”

他在补一件黑布外衣,他一年四季都喜欢穿深色衣裤,说是经脏、好洗。衣服的肩部、肘部都是补过的了,一看也是补得不伸展,皱巴巴的。

茅草房低矮,一个牛肋巴窗户很窄小,还处在屋檐茅草的阴影中。屋里光线太差,看不见穿针引线,他就到门外干,恰好被王生安撞见。别看王生安比王荣贵小几岁,早就有婆娘了,看王荣贵像一个婆娘似的补衣服,觉得很好笑,就当龙门阵摆跟其他人听,王生安在生产队是一个好事的人,就给王荣贵取个外号“婆娘”。开始没几个人叫,后来就慢慢叫开了,连附近生产队的人也晓得有这样一号人物。

王荣贵并不在意别人咋个叫他,无非是戏谑,没有多少恶意。再说,就算是恶意的,他也不敢跟别人争吵,他已经习惯逆来顺受。所以别人叫他,他也答应,到后来没有几个人叫他的真名了。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5 21:32:2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这一带是在金沙江河谷的台地上,台地前面是大江,后面是高大的山脉,这些山脉从地理学上讲属于凉山山脉余脉,虽是大山脉的尾巴,雄风犹存,崇山峻岭连绵两岸,巍然矗立着。植被也很好,入眼都是绿色,台地上是世代居住的人家,除了农田,坝子上竹林和树木不少。

王荣贵家在一个矮坡上,附近很远的地方没有第二户人家。草房前面是一个土坝子,除正面外,其他三面都被一笼一笼的竹子围得密不透风。房周围还有几棵高大的桤木树、皂角树。

这一带很多人家房前屋后都有皂角树,说来奇怪,他家旁边的皂角树从他们开始住后,就筑起几个老鸦窝,从大清早就开始“呱、呱、呱”地叫,当几只老鸦从脑壳上飞过时,伸开的翅膀像一道一道阴影闪过。队上的人说不吉利,说他家的风水从此往下走了。

有人劝他们想法除掉,树太高,竹竿根本够不着,皂角树长得很高,还长满刺丫,望着那在树梢上晃动的老鸦窝,哪个都不敢爬上去。他爹说那也是生灵,也不许王荣贵用弹弓去弹。

他家只有二间草房,低矮黢黑。一间房有一个牛肋巴窗户,睡觉那一间连窗户也没有。挨着草房搭了一个偏偏房,算是灶房,一般人家还有一间简易的房,连猪圈带茅厕都有了。他家没猪圈,隔房不远的地方,用苞谷杆围了一个露天顶的茅厕。

父母去世后,家里就他一个人住,倒不算打挤,就是再讨一个婆娘也能将就住得下。他一直记着他娘临终前的话,早点讨个婆娘,成个家。但却没有人愿意上门来跟他当婆娘。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5 22:25:1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婆娘爷爷那一辈就他爷一个男丁,他爹那一辈就他爹一个男丁,到他这一辈也只有他一个男丁。他爷娶了两个婆娘,只有他爹一个儿子,他爹也娶了两个婆娘,也只有他一个儿子。

土改时斗地主,有人就指着他爹鼻子骂,狗日的地主老财,剥削我们,到你儿子这一辈就会断子绝孙。他爹去世时,对他娘说,他们家打他爷那一辈开始,逐渐富起来,但家里人丁却一直不兴旺,是老天爷不照应他们王家。嘱咐他娘,一定要跟儿子娶一门亲,要跟他王家传宗接代,不能断了香火。

没过几年,正赶上三年大饥荒开始,他娘也去世,临终前对他说,你都16岁了,你爹16岁就把我娶进门,我三十多岁才有你这个独根,你爹还讨过一个小婆娘,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我们王家就指望你了,以后不管咋样,不管对方是啥子条件,你都要讨一个婆娘,不能在你手上让我们王家断了根哇。

他已经16岁,懂事了,说我都是地主狗崽子了,再要有了儿子,那不就是狗崽子的狗崽子喽,再说有哪个女的肯嫁给我这个狗崽子哇。他娘还是固执地说,世上没有三代的仇,我找算命先生跟你算过,你能讨上婆娘,边说边抓紧他的手:

“贵哇,答应我,不管是啥子崽子,你一定要给我们王家留个后哇。”

看着躲在床上将死的娘,他没再犟嘴,点点脑壳。他娘看他答应了,闭上眼睛,走了。他爹娘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跟他留下,只有他娘走前,交给他一付和田玉的镯子,说是她娘家陪嫁的东西,土改时藏起来,没有被搜走。以后他要有了婆娘,可以交给她。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6 08:45:2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王荣贵长得身材高大,个高一米八,五官端正,算得上一表人材。成年后,曾有媒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但都没有成,原因是他家成分不好,更主要的是他太穷,除了工分能分到的粮食外,别无进项。

其实他们生产队还真有几个年轻女娃儿看得上他,除了觉得他模样好、有劳力,还图他上无老人。无奈女方父母都嫌他穷光蛋一个,连彩礼钱都拿不出来,没人肯把女儿嫁给他。

有一次媒人跟他介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实话跟他说那寡妇还拖着两个小娃儿,他没有嫌弃,因为记着他娘临终前说的话,一口答应下来。媒人跟女方说他成分不好,但有文化,人长得好,劳力也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彩礼钱拿不出多的。

寡妇一听真动心了,心想自己一个人拖着两个娃儿恼火,得赶紧找一个撑家的,说彩礼不彩礼没啥关系,反正是二婚。但坚持要上他家实地看一看,他见到寡妇时,不敢正面看,只敢偷眼看,寡妇很大方,把他仔细打量个遍,对他本人很满意。

结果她在他家转了一圈,面对那两间又小又矮,空荡荡的茅草屋,只对媒人说了一句话:

“这也不像一个家哇。”人走了。媒人听出她的意思,还是嫌他太穷。他听了也没说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一晃快三十了,他还是找不到婆娘。

婆娘是上过学的人,在他这个年龄,生产队中没有几个人上学,念完初中的人更没有,而他是唯一的一个。

婆娘最钦佩的人是兽医姜必成。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6 13:15:1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谢文友
山茅20182021-05-27 08:10:35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一次,婆娘到镇上赶场,顺便去看姜必成。正好姜必成在公社畜牧兽医站值班,到吃午饭时,姜必成就请他到街上饭馆喝当地出产的包谷酒。

他比姜必成小两三岁,喝酒时,他跟姜必成讲了自己的身世。他爹是地主,土改后就搬出原来的院子,住到现在的房子。解放前他已经开始上小学,解放后他爹还是坚持让他念完初中。他初中毕业那年,父母都没了,他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开始自食其力。

在姜必成看来,王荣贵这个人不错,懂道理,踏实勤劳,对他的身世也很同情。

姜必成从自己的经历中明白了许多道理,像王荣贵这样的人,虽是地主出身,到解放时也不过才是七八岁的小娃儿,能有啥子罪孽?而现在,他比贫下中农还穷。而且他在生产队里还特别孤独,跟其他人没有多少来往,别的人不屑跟他来往,他也不敢主动跟别人走动。所以,从他晓得他的身份后,没有歧视过他,还多次到他茅屋去坐过,坐在那黑黢黢的屋里摆龙门阵。

王荣贵把姜必成当作可以摆心里话的人,把他娘临终前说的话摆给姜必成听。姜必成劝他不要丧失信心,说党有政策,地主子女也是人民的一员,说你还年轻,好好劳动,讨个婆娘成个家,把日子过好。

婆娘从认识姜必成后,他只要到镇上赶场,一定去看看姜必成。在姜必成那里,他能看到报纸,还能看到一些书籍。在他自己家除了原来上学的书本还保留着外,其他一本书也没有。他信任姜必成,把他当朋友,是他觉得自己跟姜必成有许多共同点。

姜必成有文化,他王荣贵也有文化,虽然差得有点远。姜必成是办公室坐不成来当兽医,肯定也是一个落难的人,他认为自己也是一个落难的人,很相似,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姜必成是光棍,他王荣贵也是光棍,天下光棍一家亲。

在姜必成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所以他有事情时,愿意跟姜必成说说。唯一不同之处,姜必成是城头端公家饭碗的人,拿工资吃饭,而他只是乡下的一个地主狗崽子,挣工分吃饭。尽管他内心并不完全服这点,但也明白这是一个天悬地殊的差别。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7 09:01:3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他之所以把姜必成当朋友,更主要的是,他认为姜必成没有城里人那种从心底看不起农村人的心态。这一点,从他认识姜必成的第一天开始,就真切感受到。

王荣贵跟姜必成是在金沙江的一个小渡口认识的,也是巧合。那是1965年春。姜必成第一次去金江生产队,就是从这小渡口过的河。

姜必成坐在船上很扎眼,一看就是城头人的打扮,衣裤都比较新,比较伸展。浅灰的夹克上衣,蓝色的裤子虽然只有七成新,还能看出裤线,尤其是那高出外衣领子的衬衣领,白得晃眼。手腕上有一个亮晃晃的上海牌手表更晃眼,那是有点钱的人的一种标志。

这把他跟其他船客的距离拉开,坐他旁边的人都离他有半尺远,怕把他衣服弄脏。船上坐的都是农民,都在拿眼睛打量他,当他用眼睛迎上去时,对方又把目光挪开,他多少有点感到不自在。

王荣贵也在船上,两个人互不相识,他也在拿眼睛打量姜必成。

暮春时节,天气已经很暖和。王荣贵只穿着黑布做的单衣单裤,裤脚卷得高高的,穿着一双旧胶鞋,坐在船尾,守着一挑粪。

对岸河滩的上面就是坝子,被庄稼覆盖,一片黄一片绿,看不清是啥,但他晓得那是啥,一片金黄是油菜地,在阳光下黄得晃眼,已经结籽,麦子还是青幽幽的一片,已经抽穗,很饱满了。它们都已经孕育了下一代,只等待收获。

那麦地的尽头,已看不清是啥景物,但他清楚,那些皂角树上有几个老鸦窝,树下是他的两间茅草房,是他家。空荡荡的草屋,又不像一个家,因为只有他这个男“婆娘”,没有女婆娘。

小船载满人,离开北岸,向南岸驶去。


(第一章   婆娘   完)
山茅20182021-05-27 13:41:5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二章    相遇

这一带,只有这条过河船来往于金沙江两岸之间。过河船是南岸金江生产队的小木船,载人也载货,能坐一二十人,人都靠两边船帮坐着,携带的东西就塞在船舱中间。

船是金江生产队为了队上和自己的队员方便搞的。所以本队的队员过河,一律不收钱,非本队的人过河,一人收5分钱。5分钱对腰包里没几个钱的农民来说不是小数目,但方圆几十里范围内,这过河船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要过河就得掏这钱。

上一年姜必成参加搞“四清”到过金沙公社,是随着四清工作团的大队人马,坐车从很远的下游轮渡码头绕过去的。今天是第一次从这小渡口坐船到对岸。

河风带着暖意从江面拂过,枯水季节已过去,一年一度的桃花水已经涨过,金沙江的水流又开始汹涌澎湃。

船老大腰杆里别着一根尺把长的烟竿,一看姜必成上船后那种悬着心的样子,就特意关照他坐稳当。小船上就艄公一个人在船尾把舵划桨,为了多载人,小船吃水很深,船边离水面也就20公分左右。船到中流时,小船就像羽毛一样,被浪头抛上抛下,浪花就直接溅进船里,船客们也都不在意,习惯了。

船老大行走江河惯了,一边划船,一边若无其事地和船客说笑。姜必成会水,但第一次坐这种小木船,一颗心随着小船上下跳动,心一直悬着,到岸边方才松了一口气。

岸边没有大轮渡那种趸船,小船到岸边 ,王荣贵走到船头帮着放下一条跳板,又把小船的缆绳拴牢在木桩子上,坐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船上下到沙滩上。先是一些背背篼挎筐子的人,一些牵小娃儿的人,最后才是挑担子的人。

船老大没事了,取下别在腰上的烟竿,坐在船尾,慢悠悠地抽烟,看着乘客一个一个地下船。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7 19:38:4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姜必成惊魂方定,捱到最后下船 。

走在他前面的就是王荣贵,王荣贵挑着满满一挑粪,迈上跳板,跳板上有水了,不知咋个搞的,脚下一晃,眼看要跌下跳板。姜必成在后面奋力把他架住,他稳住了,平安走下跳板。

姜必成自己倒被搞得有点狼狈,被晃出来的粪水搞了一身,只顾上前扶他,自己挎的小木箱掉进水里。

王荣贵到沙滩放稳粪桶后,急忙返身回来,只见姜必成已经拎着还在滴水的小木箱走上沙滩。王荣贵赶紧上前帮他拎木箱,一边道谢:

“要不是你哇,我今天肯定得摔下去,人倒受不了伤,可惜这挑粪就打水漂喽。”

“咋回事?不就一挑粪,比人还重要?你要真摔下去,就算不骨折,起码得崴脚,少说得在家养三五天。”姜必成有点诧异,心头想,这个人有点怪,不怕自己闪着腰,反倒操心那挑粪,就反问了一句。

王荣贵憨厚地一笑,没说话,只顾站在一旁搓着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他看着面前这个城头人,还有点干部模样的人,心想他们眼中,臭气熏天的大粪自然是不值钱了,没再解释。

这时,姜必成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衣,已脱下外衣外裤,在江里漂洗。王荣贵赶紧走过来,说是我跟你搞脏的,该由我帮你洗,我会洗衣服。

姜必成听王荣贵刚才说话的口气,那一挑粪很值钱,要是打倒了,好像是多大的心血付之东流一样,就一边谢绝一边问他咋回事。

王荣贵才一五一十地把咋个回事说清楚。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8 08:21:1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那时,生产队都没有啥化肥,种庄稼全靠人粪、家畜粪、绿化肥。乡下农民说,城头人油水大,粪好,都到城头掏粪。但城里的公共厕所都由粪管所的人管理,挑粪需要粪票,粪票是要花钱的。

那年月物资供应都得凭各种票证,表面上是无价票证,实际上是无价之宝。而粪票是有关部门的创新,是明码标价的有价票证,多数农民是没钱或不愿掏这个腰包的。所以,王荣贵这挑粪是在县城里走街串巷,掏私人茅厕得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来之不易。

姜必成由于职业的关系,对农村的恼火是晓得的,一听到对方是到县城掏的粪,还是吓了一大跳。县城?离这里得有十多公里的路,真是来之不易啊!难怪把它当成宝贝,不由得又看了面前这位壮汉一眼。

姜必成一边拧衣服,一边随口问道:

“那你这挑粪是为生产队找的?”

“不是。为生产队找粪能折换点工分,但工分不值钱,不划算。我这是为自留地找的,这样划算些。”

“哦,是这样。” 他一边听一边点脑壳。

王荣贵看对方不仅没有介意自己的过失,还关心自己,心头很是感动,心想这个城头人是一个好人,不嫌弃乡下人。他在城头找粪时,住家户愿意让他掏厕所,但又再三要求他弄干净,要是有哪里弄脏,肯定要遭到叱骂。挑粪桶从街上经过时,有人会忙着躲闪,有人会捏着鼻子,做出嫌恶的表情,厉声让他快走,万一要是不小心碰脏了行人的衣服,麻烦就更大了。

所以,跟那些城头人的举动相比,姜必成的举动实在让他感动,让他内心多了那么一点温暖。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8 12:19:5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姜必成自顾收拾衣服,王荣贵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又想帮着干点啥子来表示感谢,忙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自己是县畜牧兽医局来的兽医,要到金江生产队去。王荣贵一听,一拍脑壳,很热情地说:

“太巧喽!我就是金江生产队的人,叫王荣贵。我带你去找我们队长。”

“好。一道走。”

姜必成在河滩上找了一根竹竿,在江水里洗洗,然后把衣裤穿在上面,扛在肩上,跟着挑粪桶的王荣贵走。

姜必成事后对人说,其实当时他扶住王荣贵,根本就没有想到是不是做好事,就是一种本能反应。从那年开始,他也晓得生产队的人为啥叫王荣贵为“婆娘”。平时他随着大家一样叫“婆娘”,当着别人的面,他仍是叫他“王荣贵”或“小王”。

从小渡口往上走就是一个堆满鹅卵石的荒滩,被从各个方向来往于渡口的人踩出几条小路。其中通向金江生产队的小路最宽,因走的人多,基本上没长草。荒滩逐渐升高,荒滩走完就是坝子和浅丘,有了人家,有了庄稼。这时,放眼望去,坝子上全是金黄的油菜和青绿的麦子。坝子尽头处是连绵的山岭,山岭林木葱笼,因为远,看起来黑黝黝的。金江生产队的田地和房舍就散布在坝子和浅丘上。

路是行人踩出来的,并不宽,挑担子的人担子一横,旁边就走不下第二个人,王荣贵挑着担子走前面,姜必成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摆龙门阵,姜必成问他家里养牛羊没有?

“没养。”

“那养了几头猪?”

“一头没养。”

“那鸡鸭总养了几只嘛。”

“也没得。”

“哦……”


(待   续 )
山茅20182021-05-28 19:09:37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姜必成心想,在乡下哪家哪户都得喂点猪啊鸡啊的,可以换点现钱,可以自己吃,还可以积点肥。乡下有一句顺口溜是:养牛为耕田,养猪为过年,养鸡鸭为换点盐巴钱。

眼前这人真是一个怪人,也懒得可以,家里连一只鸡都没有喂,难怪他还得到城头去找粪。于是问起队上农户饲养家畜家禽的情况,他很热情地作了介绍。

从他口中,姜必成了解到除了生产队养得有大牲口外,农户没有养水牛的,因为田都是集体的,个人用不着养水牛,少数人家养得有黄牛,猪和鸡鸭基本上是家家都养。

一路上,王荣贵挑着粪桶,没有停下来歇一歇,只是换了两次肩。小路坑坑洼洼,还得绕着鹅卵石走,他如履平地,走得很稳当。姜必成还得快一点才跟得上他的步子,心想这人劳力真好。

刚开始,河滩上没有一棵草,只有光光的鹅卵石,慢慢地有了稀疏的草,一棵一棵,一丛一丛地分布在小路两旁,越往前走,杂草是越来越密,开始绊着姜必成的裤脚。荒滩走完,一踏上坝子,虽说仍是土路起伏,却没有凸出的鹅卵石了,路就好走了。

路两旁都是庄稼地,黄的油菜地金灿灿的,绿的麦子地绿油油的。他虽然以前没有来过这个队,但听说过这一带跟山区比还算是好一点的农村,看着远处有农民赶着耕牛在劳作,他又问起兽医的情况。

王荣贵说,公社兽医站有几个兽医,但到这个队来得并不多,他自己不喂猪,基本上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不晓得能耐咋样,听有人说不咋样。死牲口是常有的事,队员们不太满意,但也没啥法子,因为生产队、大队都管不着他们。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9 07:48:5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他在心里说,看来这个公社的畜牧兽医站不太得力,难怪出现疫情也没有及时发现。

他来之前,老局长就对他说,那个站管的地盘一半在坝上,一半在山区,一直缺站长,几年来工作都没啥起色,你既然坚持要到基层,干脆就到那里去,把工作抓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随着小路拐来拐去,一路上摆着龙门阵,姜必成晓得了不少情况。农户住得很分散,一路上没有见到多少农舍,每条小路都是单独通向某一家,一边走,一边时时看着地面的他,忽然听见王荣贵说:

你看,就是那里,院子门前有两棵大桑树,老远就能看见,很好找。他抬起脑壳就看见,果然是两棵树杆粗壮、枝叶茂密的桑树。

走到树下,他发现这桑树的年头恐怕得上百年,但叶子仍宽大肥厚,绿油油的,叶丛中满是桑葚,紫亮紫亮的。

这时,王荣贵才放下担子,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带姜必成进队长家,扭过脑壳对他说:

“我们队长姓王。”

(第二章    相遇     完)
山茅20182021-05-29 14:03:51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第三章    硬头黄

王队长家在一个大院子里,是瓦房,而且房比别人家好些。院子很大,后面住着三家人,已经另开门出入。

王队长住在前面,有三四间正屋,另外还有灶房、牲口房,前面还有一个院子。院门是很厚的木门,还带着两个铜门环,两旁是石柱子和石门墩。院子坐落在平坝上,房子虽然旧了,但从派头上一看就是过去有钱人家的院子。

院墙是风火墙,清一色大青砖,房子是木结构的,柱子和梁都是很粗的木头,空间高,房顶有望板,墙是木板墙,窗户是格子窗,不过窗户玻璃缺了多半,漆也掉得差不多了。院子周围都是竹林和高大的桂圆树、桢楠树。

见到队长后,姜必成说局里让我来帮你们解决牲口瘟疫的事。队长热情地跟他握手,说已经得到公社畜牧兽医站的通知,就盼着你来。随即客气地请姜必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歇歇,又倒来一碗水,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把瘟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姜必成走渴了,大口地喝水。喝完水,掏出一包“红梅”香烟,抽出一根递跟队长。队长客气地点点脑壳,扬扬手中的叶子烟烟竿,说我们农民抽不惯纸烟,也抽不起,只抽叶子烟。

姜必成晓得队长说的是实话,他也晓得农民们穷,买不起纸烟,多半是自己种叶子烟。他转身把烟又客气地递跟王荣贵,王荣贵马上恭敬地一弯腰,伸出双手接住,连声道谢。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29 20:40:1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队长斜了王荣贵一眼,没说啥。他左手肘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右手捏着烟竿,一边抽烟,一边在想把姜必成安排在哪家住宿合适些。他们队离公社远,上面来公干的干部,往往就不赶回去,临时住宿在队上。

王荣贵站在一旁,队长没让他坐,他只能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看队长没说话,心想他是不是为姜必成的住宿发愁,他在一旁小心谨慎地说:

“队长,姜医师硬是一个大好人,硬是爱帮人,爱做好事,要是队里没有合适的地方住,先住我家去。我一个人,有地方,只要姜医师不嫌……”

他的话立刻被队长吼断:“婆娘,你跟我滚一边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住你家?亏你想得出来,跟老子别忘了你是啥子身份。”

婆娘立即闭上嘴,望了姜必成一眼,灰溜溜地出去。姜必成一看,很是诧异,心想他是一个看起来很本分的人,这队长咋对他说话这样凶。以后晓得内情后,才明白是咋回事。

队长叫王宗义。岁数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双眼睛透着精明,身板硬扎,精瘦精瘦的,一付好劳力的架子。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已经洗得来有点泛红,裤子是一条军装,裤脚卷了几卷,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套在脚上。儿子当兵回来探亲,送他一套衣服,衣服舍不得穿,说是总挑担子,容易磨坏,只把裤子穿上。

他不管穿啥颜色的衣服裤子,一年四季都把一顶黄色军帽扣在脑壳上,这成了他的标记,离得老远,都能看见了他脑壳上那一团黄色。

他性子硬,加上走路时,腰板挺得直,队上的人就叫他“硬头黄”。当地有一种竹子名叫硬头黄,粗硬、坚挺、长老后呈淡黄色,这外号对他来说有几分贴切。

一遇到情绪变化时或有要紧的事时,他就习惯把脑壳上的帽子抓下来,扣在那里,表示说话的分量很重。

王队长的婆娘死得早,给他留下一儿一女。儿子王大龙出去当兵,他跟前就只有女儿王二凤,父女俩过日子。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30 08:49:50 发布在 舞文弄墨
(续   前)

王队长这几天正在毛焦火辣,生产队的几头耕牛都躺下起不来,再过一阵就该犁田插秧。这耕牛要是出了问题,田犁不成,秧也插不上。时节一过,就不赶趟,到时咋个办?队上还有十几家人的猪也得猪瘟,也闹得人心惶惶。

姜必成这一来,王队长心里宽了不少。队上人家的房子,他心里都有数,茅屋多瓦房少,窄的人家二三间,宽的人家三四间,虽说旧点,但住都没得问题。麻烦的是吃饭,家家都不宽松,上头来的技术人员,是请来帮大忙的,吃得太差不好交待。

三年的全国性饥荒过去后,经过三自一包政策的调整,农村的经济得到一些恢复。农民除了能经营自留地外,也鼓励养点鸡鸭鹅,养点猪羊之类。农民的生活有了一些起色,吃饭问题已经不再那样艰难,王队长家比别人家还强点。他大儿子已不在家住,正好空出一间屋,他想就让姜必成来生产队时,住那间屋。想到这里就对姜必成说:

“你哪家也不用去,就住我家,吃饭也在我家吃。我们先到队上牛棚看看去。”他一边说,一边抓起桌上的帽子扣在脑壳上,起身往门外走。

“住那里都行,听你安排。” 姜必成说完,就跟王队长先到牛棚去。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30 18:12:53 发布在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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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队的田和地大部分在坝子上,靠近山岭的坡地上还有一部分梯田。属于粮食区,夏天这一季主要种谷子、苞谷、红苕,冬春这一季主要种小麦、油菜。农村的组织形式是变了,但耕作方式还是老样子,单产水平都不高。不过,跟山区的生产队相比,还算是不错的。

王队长从土改时就是积极分子,还入了党,虽说没啥文化,脑壳却很灵光,是属于农村中精明强干那类人。农村的机构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又从高级社到公社,他一直是生产队长。曾经跟他一起参加土改工作的老张,后来当了公社的书记,张书记曾经要他当大队长,他坚决不干,推说自己认不到几个字,干不了。心里想的却是大队长是一个担责任而没实权的差事。公社成立后是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他愿意在这个位子上呆着,是他能说了算的地方。

在生产队,他就像一个王,没人敢得罪他,他的口头禅是:你们要让老子当队长,就得听老子的。

生产上的事都是他说了算,今天插哪块田的秧,队员就插哪块田的秧。明天打哪块田的谷子,队员就打哪块田的谷子。种地他算是把式,指挥生产没有出现过大的失误,只有个别人如王生安就对他不服气。队上其他事如钱粮收多少,支多少他说了算,储备粮存多少也是他说了算,会计、保管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人。

不过,他有一点也让那些不服气的人也服气,他自己也是靠挣工分吃饭。按上头的规定,当队长的人外出参加会议时或其他公干时,是应该有些工分补助的。他不要,从来不要。说:

“老子不稀罕那几个工分。跟大家干事,是当队长的本分。”

后来,王二凤还跟姜必成抱怨过:其实我爹也很辛苦,为了生产队的事操烂了心,都顾不上他个人的事。姜必成说:你爹是很辛苦,我也看得出来。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辛苦就是好的,还得看跟大家带来好处没得。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30 22:00:38 发布在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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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情,王宗义跟队上带来很大的好处。

这个队田多地少,历史以来水稻产量都很低,自从60年代初引进杂交水稻“矮子粘”和“珍珠矮”后,产量差不多比过去增加了一倍。

这两个品种刚开始引进时,队上很多农民不相信这种矮杆作物。王宗义坚决推行新品种,他在心里盘算,这庄稼种了一辈子,单干也好,集体干也好,田还是那些田,地还是那些地,种田种地的方法也都一样,产量都差不多。说不定换品种,能提高产量。

但队里赞成的人少,连过去支持他的人也不赞成,反对的人多,尤其是一些老人反对得厉害,说这是关系到全队人一年口粮的事。王生安对他说:

“队长,你都不认字,晓得啥子是新品种啥子是旧品种?别一听有人说好,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

“你跟老子爬开!你个青沟子娃儿,才摸了几年锄把,敢在老子面前逞能。你爹跟我说话还差不多。”

王生安的爹是远近有名的庄稼把式,他说种了一辈子的谷子,都是高杆的,哪见过这种矮矬矬的谷子哇。就凭这个样子的就能高产,打死我都不相信哇。

队里还有一个公认的种田好手杨老爹,他也说祖祖辈辈都是种的这种高杆谷子,从没听说过啥子杂交稻子,这玩艺行吗?光抗倒伏有啥子用,到打谷子的时候没收成咋办?他对王队长说:宗义哇,这关系到全队人吃饭的大事,还是稳当点好。

王宗义一听这话有道理,稳当点也好,也不着急在一年。他也让了一大步,将队上的田分成两部分,旧品种和新品种各种一半。第一年产量下来,矮子粘水稻的产量比常规水稻多了近一倍。谷子产量一下增产这样多,对庄稼人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这是祖祖辈辈都没有过的事情。

看着摆在眼前的粮食,这一下大家都信服,说他没啥文化,但有见识。王老爹和杨老爹也很服气,逢人就说:我们都老喽,还是年轻人得行哇!,还是科学这玩艺管用哇!”

王宗义干的这件事,确定了他在队上的权威。他还有一件事,让队上的人也服气。

(待    续)
山茅20182021-05-31 10:17:46 发布在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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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上头推广种“两红”,即将稻田改种红苕或高粱,目的是为了提高产量。本地主要是要求种红苕,说是推广,很大程度是强行的,一级一级地往下压任务。

王宗义有点想不通,去找公社张书记问:“书记,你也是种庄稼出身,这把田头的水放干种红苕,你心头有数没数?我咋个觉得悬吊吊的哇。”

张书记含含糊糊地回答:“老王哇,这是上头要求的事。上头有要求,不干不行哇。你在下面也可以根据群众的意见掌握嘛。”

张书记的话没说种还是不种,但话里也有话,对上头的事,尽管心头有想法,也不敢公开反对,让王宗义自己去掌握。

王宗义也不敢公开反对,他在队上说我们这一带不缺水,用不着将稻田改种红苕。他说,好处是大家摊,真要出了事情,我一个人兜着。暗中还是按原来的播种面积行事,水田还是全部种谷子,旱地除原来种红苕的照样种外,把过去种包谷的旱地也改种红苕。这样向上汇报时,种红苕的面积也增加了。

后来,证明他也是对的。有些队改种红苕,表面看产量是高,亩产四五千斤,但保管、加工都成问题,烂了不少,得不偿失。此举破坏了原来的饮食习惯,遭来农民的埋怨,说跟老子好处就是“粪”多了。

在这个事情上,大多数队员都支持他。后来种“两红”的事,一阵风刮过。回头一看,队上的人感谢他,说他真是一根硬头黄,顶得住,为大家做了一件好事。一些过去曾反对他的人,也感慨地说幸好当年“四清”时没有把他拿下。


(第三章    硬头黄    完)
山茅20182021-05-31 14:52:56 发布在 舞文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