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此，岂可无悲

天总是少晴多阴，又连续阴了好几日，今天太阳勉强露个头，却一点都不想给人间带来些许温度。

忙完手中的事情，已经快是下午6点了。我立马动身赶往镇上。因为今天是宝贝的生日，妻子上午说过，去买个蛋糕吧，这是小宝的第一个生日。

我很累。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事情给我任何动力，但我还是独自动身了。在路上，我仍在想，给小宝买个生日蛋糕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既不会吃蛋糕 ，也不明白爸妈的心意，而且，这还是一件浪费钱的事情。

暮霭沉沉，山村和周围的座座高山都笼罩在灰白的雾气中，这雾气却不会流动，像凝固了一样，只在那一个个山头上，雾气因阳光的晕染而显得微亮，透着橘红，苍茫而壮丽。

想到生活的种种艰难，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悲伤，在悲伤中，这静默的晚景似乎也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息，这静默中，我似乎听到一个悠远的声音在说，去吧，去吧！不知它所指是去往何处。

我驱车行驶在无人的山村公路上，顺着山腰一直向前，视野那么开阔，整个村庄一览无余，此刻显得格外宁静。减慢速度，再次感受着群山迷人的景象，像梦中的仙境一样，似乎在念动神秘的咒语，夺人心魂，让人想飞进去，又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不久车子进入山间，往车前上方望向天空，像一条宽阔的大河，一条灰色的河流，上面漂浮着浅灰色的丝绸，不知是哪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弥漫着愁绪的河边，一边想着悲伤的事，一边漫不经心地清洗一条条破旧的灰色丝绸，它们随着无声的水流漂了这么远，不知她是否发现？

不知不觉，小宝就一岁了。这一年，竟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好像时间，是多么虚无的一种属性，它可有可无，能够往回走，能够绕着弯走，能够贴着地面爬行，也能够飞起来，飞到空中，俯视人间百态。它有时很快，倏忽中让人错过很多重要的东西，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不让人慢慢体会；如果它愿意，它也会绕着弯慢慢地走，让痛苦在人们的心上，拖下深深的无法复原的丑陋痕迹；在它异常冷酷的时候，它也会忽然绕回到一个人们不愿想起的情景中，让人泪流满面，它再飘荡着可恶的身姿，快速地穿梭到相对遥远的现在。

这个瘦瘦的小婴孩，会做俏皮的表情，睡够觉后，敏捷的小手小脚一刻也不愿意闲着。他的可爱温暖着我麻木的心，也无时无刻不在将我从麻木中唤醒。大多闲暇的时光，我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为了让这个天真幼小的生命能在这残酷的世间获得方寸立足之地，我能够做些什么？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我就无法心安。

这不是焦虑，而是真正的现实。只有不为现实发愁的人，才有资格焦虑。他们因未来未知的情景而恐慌；一个因陷入现实的困境而不安的人，他感觉到的，尽是恐惧、无奈和悲哀。

每一次在喜悦中不经意地笑，都会撕开那道一直没有愈合的伤疤，一道心底的伤疤，从未被人看见。

同样不为人知的，是我如此细腻地体验过的幸福。

他开始会梦笑，那天真的笑容是天地间最罕见的一朵小花在盛开，那种发自灵魂的纯洁的感觉，让我从来不相信没有一个天使在他的梦中陪伴着他。妈妈说，那是送生娘娘在逗他笑。我拿着手机想把他的笑捕捉下来，像拿着网兜等待着捕捉一只快乐飞舞的蝴蝶，可这美好的瞬间，总是一闪而过，让我从未成功拍下一个完美的画面。

他开始可以沐浴晨光了，抱着他在农村屋前的矮墙边，缓慢移动脚步，看着他眯着清澈的小眼睛，四处张望，看着他娇嫩晶莹的皮肤在阳光下显现圣洁的光辉，看着他的小手小脚安安稳稳地感受着大自然的灵气，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怀抱之物，并非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好奇的精灵，正沉浸在异世界的景象之中。无数个早晨，无数个傍晚，这是我的心情最平静的时刻，一丝丝愉悦在心间游走，像在冲破什么，一直冲不破。

车子驶到了大片土地间的公路上。向右边望，远处山峦起伏，长满苍松翠柏，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它们愈发坚挺、沉默，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回味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前尘往事不可回首，只能回味，从浓烈到寡淡，叹一声唏嘘，皆是过往云烟。

这是年少时走过的路。用脚一步一步地走。曾和同村的小伙伴走过，在灰尘漫天的晴朗的中午走过，在阴冷、路面泥泞的冬天走过，在谈笑中走过，在与疾病抗争中孤独地走过……

那时看这连绵的青山，有时像一首诗，有时像一群智者，有时像一群魔鬼，有时像一道屏障……曾经虔诚的遥望，换来的现实不像一个征服的故事，有时，感觉像一个诅咒。

有时，我会想到宿命。

那个少年，带着改变现实的勇气，踏上这条不远不近的路，以为这里是一个更好的起航的港口，全然是忘记了港口之外可吞没一切的暗涌。他似乎是一直徘徊在港口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思索人生第一次出海失利是因为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水手，还是因为自己的帆船不够坚固，他以为自己终究能够思索出其中的奥妙，或者遇上一位愿意指教自己重新起航的老手，可他先听到的是宿命的召唤，听，撕心裂肺，声泪俱下，一直回荡在远离海港的山野之间，像一个长长的梦魇。自此他漫步在乡野，走上内心的修行路，直到今天。

再看这些山，它们其实什么也不像。山的那边还是村落，许多人种地，有的人做些小本买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的人在大城市的工厂打工赚了钱，回到山里，用一年半载盖起几层楼房，甚至还没装修一下，就又去另一座城市打工，赚钱还债。他们或许也像我一样爱自己的孩子，或者也没那么深，深得像无法治愈的病痛。他们更关心自己不在孩子身边的日子，孩子是否平安无事，是否感冒……此刻山那边的村子里的人，或者正围坐于火炉边拉着家常，或者三五个人正在举杯畅饮，或者在看电视，也有可能在洗衣服，农村的孩子，总是在路边玩耍染一身泥，农村的男人女人，总是在田间地头劳作染一身泥……

山的那边是村落，我去过。村落的那边是山，更大。在更远更远的地方——其实我不知道具体是不是那个方向，是市区。

去年的冬天，阳光那么好，似乎没怎么冷过。特别是市里，也能看到蓝蓝的天空，白云悠闲地漫步，让我总是想到一幅画：大海的女儿身着白裙，踏着浪花，漫步在辽阔湛蓝的海面上，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鱼儿时而跃出海面……这座城很整洁，柏油街道打扫得像新修成的一般，蓝得透亮，街道旁的绿植高低有致，参差错落，修剪得整整齐齐，经常有洒水车清洁，每一株小草，每一片冬青树的叶子，每一根棕榈的枝叶，总是绿得新鲜透亮。

我们来到医院——从未如此觉得医院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几天后，小宝出生了，他那么小，小脸只有拳头大——像我这样一点也不威武的拳头；他的小嘴那么小，想要吸稳奶嘴都不那么容易；他那么乖，一整晚基本没有哭过。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才睁开小眼睛，在不刺眼的光线中，瞅瞅身边的情况。

这座城离此上百公里。

乡镇就就在眼前。行到高处，眺望天边，落日西沉，深红色的晚霞像泼出的颜料，一条条流淌在深灰的低沉的天空。群山参差的轮廓，融进深灰色的雾气之中。

我掏出手机点开相机，挡住镜头的是缠绕着凌乱的电线的电杆和支架，还有杂乱的农家建筑。

于是我希望这泼墨而成的条条暗淡的红霞，能消失得慢一些，在这夜幕降临时分，在这茫茫凉雾之中，伴我一段昏暗冷清的返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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