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

楼主:欧阳杏蓬 字数:4506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罗坝有个美女
罗坝是个十名九姓的地方的地方。我知道的,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李生龙,我的小学同学杨小红,我的初中同学尹文丽,帮我做结婚衣柜的郑师傅,还有姓唐的、姓蒋的。
罗坝虽然十名九姓,没有宗族,但人心很齐。
跟西塘、板利园打架子,一打,就是一个夏天,不仅动锄头、扁担,还用梭镖、土炮。争的,就是水源。到了夏天,清水桥、柏家坪的政府,都得全员动员,把事态掐灭在萌芽中。西塘、板利园同一个宗族,郑姓,一打架子,郑姓人一吹口哨,几百人上。罗坝人虽十名九姓,但利益捆绑,不上场,就不能用水。种田吃饭靠水,谁都马虎不得。所以,十名九姓,遇到事情,也和一家人一样团结。
罗坝在西舂水边上得田野里。
西舂水在这一截,深陷大地。不闹春洪夏雨,西舂水温柔的如同少女背上垂着的大辫子。
两岸河堤,都是人工砌的石头。
岸上一棵树都没有——有一棵枫杨树,也成不了气候,反而经常被人嫌荫了岸边水田被人削。
罗坝的北边山脚下有个淌——山泉,或者阴河的陆上出口。山坡上,有一条路,通西山脚下的孝母堂。
罗坝的田、板利园的田都靠这卡水源灌溉。
罗坝后面,是罗家坊——村里人并不姓罗,姓蒋。还通西塘。
在清水桥读书,班上有两个美女,一个是万家的,父母都是老师,家教好,人又收拾的整齐。相比我们的邋里邋遢,整洁就是美。一个就是罗坝的,婴儿肥,粉脸肥嘟嘟,却透着红,像抹了胭脂。大眼睛很深,纯纯的,亮晶晶的。格子衣服,说话细声,但这不应影响她好看。
大院子的文武、昌福说礼拜天到罗坝耍,找美女同学。
大院子的人田少土少。
我们小院子的,田多,没土,家里人也要到山脚的水边抠出几块土来种。
大院子的人耍,我们种菜。
大院子的人在街上一窝蜂,气势很壮。小院子的人抖抖瑟瑟笼着袖子在路边,卖菜。
我在街上见过一回那美女,只是当时自觉猥琐,转过身,背对着我的那一担白菜。
白菜一角钱三斤,烂便宜。
做这行当,就是挣个油盐钱。
过了好一会,转过身,街上还是那么多人走来走去。我并不是最落魄的人,只是,我是年纪最轻的卖菜的男人。
文武、昌福说去了罗坝,到美女家里吃了甘蔗,和一帮女同学还到舂水边散步了。
我羡慕是羡慕,但没想过要去,我抬不起头。
罗坝的大表哥结婚,我们家的人都去了。我以为能遇到美女,在罗坝村口的小拱桥上呆了半晌,也没见着踪影,心里空落落的。
小拱桥两头的沟渠边,都是苦楝树,高的矮的,枝叶稀稀疏疏,绕了半个罗坝。
又和大哥到罗坝的晒谷平看,看什么,或者只是为了打发无聊。
晒谷平很宽,周围的房子,像虫吃过的黄瓜叶子,摇摇欲坠的样子。
杨小红的家就在晒谷坪边,我们看见了她。
她家是人字形木结构瓦屋,横梁烟熏火燎黑乎乎的,凹凸不平的土墙,凹凸不平的厅,与杨小红的紫红脸很配,跟她的那身大红棉袄不配。屋里收拾的很干净,感觉不到简陋。
离开杨小红家,大哥跟我讲:杨小红没有妈妈。
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又回头多看了一眼杨小红家的土房子。杨小红紫红的脸,也印进了我脑子里。


小燕嫂是罗家坊的
罗家坊我只去过一次,就是小燕嫂嫁过来,我被安排到小燕嫂家里接亲。
接亲并不单纯是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叫接媳妇娘。
接媳妇娘一般都需要五六个与新娘年龄相仿的女子,条子要,露脸也不能丢人。接媳妇娘的,不限于本村——东干脚实在院子小,找不出五六个年龄相仿的未婚女子。人数不够,就凑,表姐啊,表妹啊,同学啊,筛选一下,叮嘱接媳妇娘那天要穿戴整齐——其实这个叮嘱也是多余的,女孩子出门,那个不得修饰打扮一番,何况是去接媳妇娘!人数齐,就跟着媒婆走。媒婆穿一件新衣服,红的、青的、花的,都行。手里提个新炭炉——我至今没有搞懂,为什么要拿个炭炉?这玩意是冬天用的,在东干脚,上了年纪,和没上年纪的,人手一个,买的,自做的,捧着暖手——这跟新娘子有啥关系?
去一队接媳妇娘的女,还要去一队接亲的男人。
这些男人,都是身强力壮。
干啥呢?
挑嫁妆。
那时候,农村结婚,还时兴办嫁妆。被子要三床,大衣柜,脚盆,水桶,写字桌,梳妆台,凳板,沙发、电视柜、电视机……用得着的家伙什,女方都办。为了戏弄男方,有的衣柜里放几块土砖,写字桌里放两块土砖,抬的人又不敢撕封皮——万一里面有嫁妆呢?只好抬回来,压得一路气喘呼呼。遇到桥,遇到路口,就撂下,伸手向新娘要红包,要纸烟。新娘照例是要给的,这是规矩。
接亲的事,我干了两回。第一回是老庚结婚,我挑脚盆。这一回,我跟清叔两个抬大衣柜。
罗家坊在小马路边,红砖房子夹着土砖房子,正是人们对未来充满期待和信心的时候。路边种着小杨树,碗口大,酒杯大,参差不齐。杨树叶子垂着,叶面上沾满黄土灰尘,在早晨的阳光里,格外扎眼。
小燕嫂没嫁过来前,就经常跑东干脚。我们认得她,个子高,扎着俩小辫子,朴实的像棵白杨,笑脸好,只是没来由搭话。她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也只有我的那个堂兄知道了。能走在一起,能结婚,上辈子有缘,这辈子修来的。
小燕嫂的娘家在巷子里,第二座房子,新的红砖房。
接亲的人在她家喝了水酒,吃了早饭,要出门了,放着送亲的鞭炮,她妈妈在后面追着,哭了起来。
这很庄严,接亲的队伍没有一个人敢笑。
媒婆喊走,送亲的跟着接亲的,放鞭炮的开始放鞭炮。直到出了村,鞭炮才停下来。
闹媳妇娘的时候,小燕嫂还是很大方,叫咬苹果,就咬苹果,一点也不作。
想想,小燕嫂的儿子今天该有三十了吧,不知道娶媳妇了没有?


西塘有口塘
有一段时间,每个礼拜六我都跑一次西塘。
那时我姨夫发了财。
我姨夫本来很穷,种田,做炮响。西塘人的主业是种田,主要副业,就是做炮响——鞭炮。家家户户都做,男女老少都会做。清水桥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只有西塘人做炮响,会做炮响。炮响是过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才用得上,尤其是过年,每家每户都会买回一卷——一百响,二百响,最多五百响,再多,买不起。
我父亲相信炮竹一声除旧岁,但从不买,认定那是消耗品,不值得。
每到过年,我就央求妈妈,在集上找西塘的姨要一卷炮响回来。
要十回,我妈只拿回一回,还是拆散的。
拆散的,就是有主顾要先听一下炮响响不响,劣子多不多,有多响。卖炮响的为着做成买卖,就拆开一封,撕下一小节,点了,扔在空地上试一下。腊月里的清水桥,到处都是鞭炮声。市管怕出事,指定在西边的水边空地卖炮响。卖炮响的用箩筐装一担,大清早来抢地方。
用箩筐装,就给我一截。
我说姨夫小气,我妈说我姨小气。
都说他两口子小气,就不要再向他讨炮响。
现在,我姨夫发财了,气度不一样了。
西塘的炮响有名气,我姨在西塘,但以前我没有去过一回西塘。我姨说:西塘就在塘埂上,一排老房子,那个院子就是西塘。乱走,都寻得到。
好吧,我就乱走。
出东干脚,过新坝——这是一个大坝,东干脚门前的沟水,就是这里流过去的。水很宽,也深。什么水浸鬼、大蟒蛇、鲤鱼精,吓人的故事都出自这里。在水湾里,我也亲眼见过不着一丝溺毙的小孩子的尸身。新坝有鬼,就走阙家,在西舂水西边的田野里绕田埂路。
西塘的塘连着一口活水井,吃水,洗菜在井里,洗衣做浆在塘里。塘像半月,很大,塘水绿悠悠。四面都用青块石,一层叠一层,被水波咬出很多坑坑洼洼,很有年代感。我倒觉得,最有标志性的,不是这口大水塘,而是塘边的大樟树。树干粗几抱围,树冠影子倾在塘里,盖了一半。另一半,西山的影子,蓝天白云,房子的瓦檐,相互交换。西塘几百人,可这棵大樟树,在前面遮了一半院子。
塘埂上,是晒谷平,再上一层,就是西塘公祠。门口铺青石板,门前立青石墩,光滑顺溜。堂前的木板墙,却是被风雨啃去了肉,瘦骨嶙峋,还泛着黑。
找坐在晒谷坪上的老妇人一问,对方抬着眼皮子说:他啊,往巷子里走,楼房就是他家。又问:你是他什么人啊?
姨夫发财了,来找的人,自然多了。
巷子一节一节往上,像是很长的阶梯。
再一看,西塘院子在山坡上,房子依山而建,堆叠有致。
巷子里铺着小块青石板,也是被雨啃过。两边是老火砖墙,墙上火砖搭的十字通风窗黑咕隆咚,檐上立马头。巷子里很静,没有玩耍的小孩,鸡也见不着一只,狗吠也听不到一声。
整个西塘院子,被田野隔离出来了,成了一块世外之地。
姨夫有了钱,眼界也不同了,见面第一句就是问我学习成绩。
我怕他笑话,看不起,不敢据实以告。
姨夫哈着他的嘶嗓子教导我:读书就要以读书为主,不要想着吃喝玩耍。
哎,我来你这里就是想着吃喝玩耍!
被姨夫看穿了,再去就没意思了。
姨夫在西塘,西塘,因为那口塘,在我回忆里一直干净着。


木家院子不止有个叔
木家院子是我往西走得最远的一个院子。
我很早就知道孝母堂里面有个木家院子。我还以为那里的人都姓木。他们确实卖木头为生。但木家院子的人姓郑。我的表姑——我姑奶奶的女儿嫁在木家院子。姑奶奶在世的时候,表姑隔三差五回东干脚。姑奶奶离世时,表姑一个人守着灵堂。姑奶奶没有儿子,我的父亲几个是她的侄儿。但我们家平时和表姑家并不怎么走动。表姑的男人去得早,孩子多,生活压力大,姑奶奶走后,更不走动。
直到石青叔在东干脚闹架子,把欧阳石青改回郑石青,搬回木家院子。
石青叔是我父亲的好兄弟,跟着嫁到东干脚的娘一起生活。跟着娘改嫁的孩子,日子过得好的没几个。石青叔也是遭了很多罪。吃不饱,穿不好,还受人白眼。长大了,下了决心,搬回了老家。我父亲当时还劝他:木家院子的条件比不上东干脚,要想清楚了。
离开东干脚,估计是石青叔自小就在心里生了根的。无论谁劝导,他都听不进心,一心回归故里。
石青叔回到木家院子,我父亲放心不下。石青叔在木家院子上无片瓦,无亲无故,一个人。父亲安排我去看他。也只是看,其实要帮忙,也无能为力。我父亲就是一口气在,也要把他的那种情感表达出来。
木家院子在哪?
我反复问,我父亲骂:你个蠢子,路在嘴上。骂完,又指点:何家院子门口有条小马路,进小马路,过蒋家坝的大桥,往西上山,莫下山,山下是罗坝院子……沿着小马路一直往西走,到了孝母堂,从侧边小路上岭,问一下,就晓得了。
去孝母堂的路,不是在山脚,就是在山上。
往西,是一座座簇在一起的大山,四季云蒸霞蔚,看得人心慌。木家院子就在山里面,奇怪的是,村里有口大水塘,四、五亩水面。水塘边,还种着一排垂柳,柳枝婆娑,跟头上刚硬的西山比起来,这人间柔媚了几分。
石青叔的土砖房子在水塘边,只有一间。
几个表叔的房子也在水塘边。
往前看,是山,往西看,是山,都是青山。往后看,石头山。
巷子里,泥巴墙上搭着三根一捆、三根一捆的还没去皮的杉树。两只黄鸡在杉树下蹲着,头都不侧一下。
石青叔在床头木桶里抓出一把爆米花塞给我:吃,没什么别的好东西。
石青叔瓜皮柳色,看起来,好像遭了什么变故。
表叔私下说:前几天到山里背树子,被山里人发现了,放了几铳,还好没伤着。
石青叔展开巴掌抹了一把脸,问东问西,然后说:这个地方田土少,出行也不方便,比东干脚差远了,过了年,我跟院子里几个人,出去做砌匠。
除了这口大塘——东干脚门口有河,木家院子的生活只能靠这口大塘,单这一点,生活就不方便,别说种田土了。
搬回东干脚已经没可能了。
石青叔也不愿意搬回东干脚,哪怕远走他乡别土。
我呆不住,四处都是山,静,瘆得慌。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走的时候,石青叔送我下了岭,看见孝母堂了,才说:下回莫来了,我好得很。
走了几步,我突然想哭。又不敢回头,西山太高了,太大了,太冷了。林烟漠漠,苍凉一片,如一抹鬼魅的幽蓝在心里。

2020/11/28

欧阳杏蓬2020-11-30 11:39:32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