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

楼主:勾忆972 字数:18300字 评论数:10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我能看见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鬼时,还只有两岁,不会说话,是在家公的葬礼上。我看到一些穿着稀奇古怪服装的人像影子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我觉得很好玩儿,伸手去抓它们,却抓不住。它们像一股气。
回来后,我找来半边瓦块、一截木棍歪在院坝子里打起丧鼓来。大人们看见,都说稀奇。两岁的小娃子呢,丧鼓打得有板有眼。没想到两天后,村上死了一个人。再打,村上又死一个。就有人骂我了,说我是个灾星。也有人指责爹不该教我打丧鼓,唱丧鼓调。这可冤枉爹了,爹只是个杀猪佬,什么歌都不会唱,怎么教我?爹不让我打丧鼓了。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一到那个时间,我脑壳里就嗡嗡作响,不咿咿呀呀唱一阵心里就难受至极。爹以后就把屋跟前的瓦块子捡走了。可无论爹捡得多么干净,我总会很快找到。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找到的。
我会说话的时候,爹才晓得我能看见鬼。我自己也才晓得我看到的有些人不是人,是鬼。那是我跟爹做伴去给别人杀猪。他之所以带着我,是想让我跟他去吃年猪肉。天还没亮,他把我放到前面走,可走着走着,我就会遇到一个或者几个人。他们像影子一样,迎着我们而来,却没有脚步声。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有时候差点撞到我身上,我这时会往路边站一站。有时候,他们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我会绕着他们走过去。爹就是看见我时而往路边站,时而绕着路走,时而嘴里又嘀嘀咕咕,才问我怎么回事的,我说看到了几个怪人。爹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劲。他要我用手摸自己的额头,把头发往头顶捋,使劲儿捋,这样可以增加火焰。我说,为什么要增加火焰?爹说我看到了那边的人。我说,哪边?爹说,就是鬼。他说时就把背篓放下来,在一堆刀里面找出一把窄长窄长的刀拿到手上,说是点血刀,能避邪。他把点血刀挺在身前,大吼着,冤魂野鬼们听着,怨有头债有主,我与你们往世无冤,现世无仇,你们别吓我宝儿!我陈功良杀猪杀羊,可一辈子没害过人……爹望着黑沉沉的夜喊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可以走了,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可是爹的点血刀不起任何作用,我还是时不时能看到那些影子。走了一段,爹再问我看见没有,我想了想说,没得了。走到主人家时,天已经亮了,我看到爹头上冒出热气,头发湿漉漉的。自此以后,他不再说这世上没有鬼了,而且每次杀猪前都会烧几张纸,嘴里念念有词:
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世间有人吃猪肉,**屠刀实无奈。早死早去投阳胎,下辈千万莫使坏。倘若报仇莫找我,食客厨师来还债。
村里人知道我能看见鬼是“一枝花儿”的妈死了办丧礼。一枝花儿是我们那里对瞎了一只眼的人的叫法。他虽然瞎了一只眼,可很会赚钱。他第一个在我们村口开了一个店,赚大发了,村里人都说一只眼的比两只眼的看得远。他妈死后,大闹夜,请了端公道士,自然也请了爹去杀猪宰羊。爹把我也带去了。走到半路上,爹突然想起我能看见鬼的事,要我回去,可我太想吃肉了,我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我问爹为什么要叫我回去,爹说,这种场合搞得不好会看见那些人。我说我不怕。爹说,你真不怕?我说我真不怕。我确实不怕,我觉得他们就是一个影子,没什么好怕的。爹然后就嘱咐我,说如果看见了,不要说出来。
丧礼很热闹,人挤得走不开。我一直跟着爹,看他杀猪宰羊,然后早早地就挤到饭桌前坐着,把双臂困在饭桌上,把头抵在上面睡觉。我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就见人家都在吃饭,我这时就急了,抓起我压在膀子下的筷子,去夹肉往嘴里塞,塞了几块肉,才把碗拿出来盛饭。我这时才看见我身后围了许许多多人,他们挤在一起,盯着我的饭碗。有的有说有笑,说话时口里会哈出白气;有的却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脸像白纸糊的,头发披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如入无人之境。我晓得那是他们,可我只闷声吃饭,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把肚子胀得鼓鼓的。
天开亮口时出丧,棺材绑到大车上,抬丧的人抬起棺材时,我看到棺材上头坐了几个人,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骑在棺材大头子上,一个穿大红对襟背褂儿的老婆婆儿骑在棺材小头子上,还有几个老头吊在老杠上,大大小小,像老杠上结了串葫芦。我没有认出他们是鬼魂,我以为他们是人。我喊叫起来,要他们别忙着抬,棺材上有人呢。可我的声音太小了,淹没在一枝花儿的几个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送葬的鞭炮、鼓锣声中。看着棺材被抬起来,那些人在上面摇摇晃晃,我急得哭了起来。这时鲁日的爹过来,抱着我问为什么哭,我说我看到有人骑在棺材上,我怕他们掉下来,被人踩死了。鲁日的爹这才警觉起来,他问我认出人来没有。我说认出了一个人:姑爷爷周海旺啊。鲁日的爹问我是不是看清楚了,我说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穿着棉袄,棉袄肩膀上还破了口,挤出了棉花呢。鲁日的爹又问还有别人没有,我说了穿长袍马褂的和穿水红对襟背褂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鲁日的爹这时就把我爹喊过来了,要爹把我弄回去。回家的路上,爹说我这是看到了人赶丧。赶丧的人有活人,有死人。活人赶丧,就活不长了。又责怪我为何要说出来,不是说得好好的,看到了也不说的吗?我说他们就像真的人一样,我没认出来。

勾忆9722020-11-07 23:04:00 发布在 鬼故事
爹也不再说什么了。过了几天,姑爷爷周海旺真的死了。爹把我关在屋里,再也不让我去参加丧礼了。
爹这时对我能看到鬼的事还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天我跟他去卖猪毛。爹给人家杀猪时,会把猪脊毛扯下来背回家,晒干后,背到公社的一个店里卖。爹让我去帮他卖猪毛,是因为我读书不行。
我说话迟,两岁多才会说一点,而且吐词不明朗,爹说我的舌头比别人大了一截,恨不得拿他的杀猪刀把我的舌头割一截。村上的人,有的干脆说我是个傻儿。可爹不觉得我傻,哪怕我三岁多的时候,还会抱着猪睡觉,会吃猫食碗里的饭,可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一个灵醒的人,不是傻子。我不到两岁就会唱丧鼓调呢。直到我上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学之后,他的梦才彻底碎了。我上了一个学期,连自己的名字陈睿也不会写,算术更糟,10以内的加减法算不了,就连唱歌也不行。老师教我们唱那个什么接班人的歌,她起了头,叫我唱,可我唱着唱着就唱到丧鼓调上头去了。老师把我送回去,对我爹说,我就是读一百年书也是枉然。爹就不让我读书了,要我跟他学杀猪。
爹卖猪毛一般都在过年之后,因为收回来的猪毛,要翻晒,还要打捆。爹要我跟着他去卖猪毛,当然是为了让我跟他学杀猪做准备。他自己背了一大捆,也给我背了一小捆,让我在他前头走。我们走出村口,走过一枝花儿的店,来到小河边。小河水虽然不大,却有一个连一个的深潭,有一个潭叫瓮潭,特别深,一根竹竿打不到底,一年四季绿幽幽的。河边有一条小路,路的一边是一道石碚,碚上面是庄稼,再上面是一个坟园,有几座花坟,人都叫这个地方花坟园。石碚刚好有我的屁股高,我走到这里时,就把背篓搁在石碚上歇肩。我歇了一会儿肩再走,脑壳像一个灯笼一样挑在身子前头,眼盯着地上。
走着走着,看见路边上有一双绣花鞋动了一下。我直起头,看见是一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姑娘,腰里还别了一个花手巾。我看她脸的时候,她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也望着她笑一下。这时她站起来走了,身子一扭一扭的,走在石碚之上。我也不晓得怎么了,也一步上了石碚,而且浑身轻飘飘的。我跟着她走啊走,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一栋花房子前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花房子,屋檐用石灰坐了脊,都有翘翘的尖尖的角,墙都是木头做的,上面还雕了花,密密麻麻,大门是整块整块的石头,也雕了花。她站在门边上,扭头朝我一笑,就进去了。我也跟着进去了。房子里面也很漂亮,也是木头做的,也雕了花,到处挂着红灯笼,挂着布帘,还有很多椅子,油光发亮。我跟着她进了一间房又进了一间房,也不晓得走了多远,最后进了一间小房子。房里摆有香案,香炉里点着线香,还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摆了一些果子。我不晓得那都是些什么果子,拿起就吃,吃了一阵就倒在床上睡起来。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爹才找过来了。爹扇了我几个耳光把我扇醒了。我这才看见我是睡在两座花坟之间,身边都是刺果子。猪毛和背篓被抛在一边。爹见我嘴巴里稀里糊涂的,就把手伸到我嘴里,把我吃在嘴里的刺果子抠出来。
爹说他老以为我在前头走了,就在后面追我,可一直追到公社的店里也没看见我,这才往回找,才找到我。我和爹说我看到了绣花鞋,是绣花鞋把我带到那儿的,我看到的是一大突噜花房子。爹说我一定是看到了那个,她是大地主彭金吾的大小姐,土改时斗地主,她怕斗,就跳到瓮潭里淹死了,想不到几辈人了她都没托生,还在找替死鬼。
我和爹***毛以后,爹就给我请来了贾道士,来给我治火焰。我不想治,我说我又不怕鬼,花钱划不来。爹说,他原来也以为火焰低不碍事,没想到那些冤魂野鬼会拿火焰低的人做替死鬼。我说,无非就是能不能看见的事,其实看不见他们也在那里,而且他们也像我们看不见他们一样,治不治有什么关系呢?井水不犯河水。爹说,你真是个傻子。爹把卖猪毛的七八块钱都给了贾道士,请贾道士一定要把我治好。贾道士用鸡血在黄裱纸上画了一些符箓,烧了,又画,又烧,用纸灰泡了一碗水,让我喝了,又画了几道符放在我衣袋里,要我戴七七四十九天。
我真的不想让贾道士把我的火焰治起来。我觉得鬼一点也不可怕。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影子。我甚至还想再看一次彭金吾的大小姐,她太漂亮了,那房子太漂亮了,所以,贾道士让我戴在身上的符箓,我并没有一直戴在身上,我会趁爹不注意时,悄悄取下来。
爹扳指头算到四十九天时,把我带到瓮潭,检验我是不是治好了。他要我一个人沿着河边那条小路来来回回地走。直走到天打麻眼,爹才从一块大石头背后钻出来,走到我面前,问我看到绣花鞋没有。我说没有。爹高兴起来,连声说贾道士有真功夫,把我治好了。
我并没有像爹那样高兴,我感觉我就像失去了一双眼或者是一双耳或者是一双手,我很沮丧。
不过爹一袋烟没吃完,我的沮丧就没有了。因为我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绣花鞋。那双绣花鞋仍然在石碚跟前,我们走过去时,绣花鞋往里动了一下,给我们让路的样子。我没望绣花鞋的主人,哪怕我十分想看,可我一眼也没看,我怕我看了后就走不动了。

勾忆9722020-11-07 23:12:00 发布在 鬼故事
这一天,我正在给万小玲家薅苞谷苗。
我是爹死后不久就开始在村上帮工的。那时村里已有人出去打工挣钱,他们家的田没人种,就找人帮忙。
那时我还不怎么会种田,我只有力气。村里人请我,主要是背粪、收苞谷、砍柴、背化肥那些下力气的活。人家给的工钱也比别人低,一天20块,而且,请的人也不多。后来,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会种田了,请我帮工的就多了起来,工钱也涨了,从20块到50块,再到80块,100块。可正是搞钱的时候,我给一枝花儿家背柴时,一截松木从头上滚下来,砸到腿上,把腿砸断了,我成了个瘸子。
我不喜欢万小玲,因为她好赌博。她请人做工,自己赌博,连饭都不做给帮工的吃,他叫做工的吃来一桶或者康师傅。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说,我给别人帮工,别人都煮肥坨坨的肉我吃。她说等她忙完了也煮肥坨坨的肉我吃,可她一直没煮过,她一直在忙麻将,麻将什么时候忙得完?
我不太清楚我们村里的赌博风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反正越赌越凶了。那时是打“上大人”,鲁日还管一管。村里有一块石碑,禁赌的,上头写着赌博剁指头、砍手之类的话,原来砌在人家的猪栏碚上。鲁日晓得了,就找了几个人“嘿咗嘿咗”抬到村委会,把上面的猪屎洗干净了立在大门口。还把经常赌博的人叫了去看,说这是什么年代的碑,老辈人刻的,几百年了,说是赌博的人要砍手等等。可一点效果都没得。鲁日还请了几个戴壳壳帽子的警察过来抓赌。几个壳壳帽子一个晚上抓了几十个,第二天让他们在村委会院子里站成一个圈儿,一个人抱一个大石头往下传,一边传一边念“上大人,孔乙己,我把石头传给你”,直到把他们都累趴下。可他们等几个壳壳帽子一走,拍拍屁股上的灰,就又打起来。鲁日的法子不灵。村上赌博打牌的越来越多了。只要是有店的地方,或者大屋场,什么时候都有洗麻将的声音,稀里哗啦。通了电以后,几家店都置了麻将机,麻将打得更疯了。
万小玲见我不乐意,说给我加工钱,加30块。她说30块钱买肥坨坨的肉不晓得要买好多。这时我就犹豫了。这几年,蛮多人不种田了,田都撂了荒,田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和辣蓼叶、香花子刺,还有的长了花栗树、黄精稞子,就像树林子,里面扎得住猪獾。
我腿瘸了,下力气的活不能做了,只能薅薅草,收收苞谷,扯扯花生,做些手脚子活路。所以请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人找我做活,我手里就没有活钱了。我要买一条毛巾,我的毛巾破成了一个圈圈,我干脆把它扔了,用手板儿舀水洗脸。
万小玲家的苞谷苗长得不好,苗没出齐,出了苗的,也蔫头蔫脑,几片小叶叶儿藏在厚厚的鸡窝烂草里,不仔细看就看不到。我不敢使薅锄子,怕把苞谷苗苗伤着了,只能蹲下来用手扯那些鸡窝烂草。到下午,我只扯了一小块。我想走了算球。万小玲这个人,特别喜欢挑刺,鸡蛋里面算得出骨头。
我拍拍手,把薅锄子往肩上一搁,一跛一跛往回走。刚跛到万小玲墙角那儿,万小玲拎着个包回来了。我以为她回来做饭我吃呢,问她:牌打完了?她骂起来,今日真是见到鬼了。好不容易把“角”凑齐了,没打到两圈儿,人又散了。我说,壳壳帽子来了?万小玲说,周大尚死了。我说,周……大尚?万小玲说,鲁日来喊人帮忙,把人都喊走了。真该死!早不死,迟不死,现在死!
我一下怔住了。
万小玲又说,饿死的,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鲁日喊了一些人去时,他的眼珠子都没得了,被老鼠子挖了吃了,眼睛和耳朵也咬掉了。床头的一个碗里,长了厚厚的一层绿毛,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万小玲这么说时,我就想起了万小玲的公爹杨秀才。她还好意思说别人呢,她的公公死了连尸骨都不晓得在哪儿呢。杨秀才其实是个蛮不错的人,学问大得很,写得一手好字。我们村的老房子上原来都有用石灰挂的语录牌,上面的字都是他写的,写得真是好看。都说他写的字跟古书上的字一模一样。现在就把我们村里翻遍了,也再找不出写这么好字的人了。每年过年前,他摆一张大桌子在外头写对子,村上的人买两张红纸给他,他一会儿工夫就把对联写好了。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都贴着对联,站在远处一望,村里一片红,格外喜庆。杨秀才还会看期,村上有婚丧嫁娶的,都找他。村里人都很喜欢他。可万小玲不喜欢他。万小玲一嫁过来就要分家。杨秀才只一个独儿子杨文武,是个耙耳朵,只听媳妇的,把鲁日找来给他们分了家。分山林时,太远,鲁日手一指,说梁东面是杨秀才的,西边是儿子的。特别交代山林虽然分了,但老的老了,砍柴不安全,要儿子负责老的柴火。可耙耳朵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给老的弄柴?找万小玲,万小玲说鲁日说了找儿子。没柴烧火,杨秀才只好自己去林子里砍。没弄清楚林界。万小玲见公公砍了她家的林子,跑到岭上,在上面滚石头,差点没把杨秀才砸死。杨秀才老伴一走,过得越是难了。鲁日做思想工作,让万小玲照顾他。说是照顾,一天三餐饭看不到,杨秀才病了,想口米汤就想不到。杨秀才实在受不了了,说要出去转转,一出去就没回来。万小玲去报了案,来了几个壳壳帽,还带了一只狗帮忙,可没查到下落。

勾忆9722020-11-07 23:24:00 发布在 鬼故事
看到鲁日,我要鲁日管管那些忤逆不孝的人。可鲁日说他法子想尽了。鲁日确实也想过一些法子,给每家每户发一些写满了字的红纸黄纸,都写着要孝敬老人之类的话,每到过年的时候,也在喇叭上喊一喊,可屁作用也不起。
过年时,耙耳朵回来了。我要耙耳朵把他爹找回来,耙耳朵说都要一年了,怎么找?找到也是一堆骨头了。我说,就是几块骨头也要弄回来啊,让他入土啊。耙耳朵说,他要么是藏山洞里呢,我们这山上,这么多山洞呢,要么是跑到外头跳了大河,人到大海里去了。
万小玲见我怔在那里,忽然“咿”了一声,宝儿,你怎么这时回来了,还没到吃中饭的时候呢。我们可是讲好的,一天只有四桶面呢。
我说,我不是回来吃面的。
万小玲说,那回来做什么?巴掌大一块苞谷田,你未必还想磨几天?我们可是讲清楚了,整个薅完才能算一天。
我不薅了,我……要去周大尚那儿。我说。
她又“咿”了一声,说,你……早晓得周大尚死了?你……怎晓得周大尚死了?刚才我还没说呢,你就回来了。
我顿时特别特别想让万小玲晓得我能看见鬼的事。我……看到周大尚了。我说。看到周大尚?她好像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说,你不晓得我能看见鬼?万小玲这时才懂了,嘴里迸出两个哈哈来,能看见鬼?你是个鬼还差不多。
我这时特别想吓她一下。我想让她害怕。她这个人不晓得害怕,天不怕地不怕。我说,我晓得你不信,你这个人就是自以为是,看不到就说没得。我还看到过你公公呢,你公公到现在都没托生,他有时候会回来,在村子里转一转,会看他写的那些语录牌。
我说出这些话时,心里无比舒坦。我笑得肚子一瘪一瘪的。
万小玲显然不信我的话,说你下回再看到他,把他揪住,问问他死在哪儿,我好给他烧几张纸。
爹死以后,我再没有参加过丧礼。我怕管不住自己的撮瓢嘴,把我能看到鬼的事说出来了。今天我却很高兴。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爹没有出来瞪我。我说这话的时候,还往远处望了望,没看到爹的影子。
我转身走的时候,万小玲喊我:你真是看到周大尚的魂了才从坡上回来的?
听万小玲这么喊,我心里有点高兴:她相信我看到周大尚的魂了?
我没理她,腿一甩转身走了。
我真的往周大尚那儿跛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冲动,特别想让村里人都知道我能看到鬼。
我想周大尚那儿一定有很多鬼,我今天看到了,我就说出来,统统说出来。
周大尚隔我们两条梁子。我想这是周大尚死前我没有看到他魂魄的原因。我跛到周大尚院坝里时,天已经黑了。
院坝里搭了一个塑料布棚子,里面吊着几颗葫芦大的灯泡,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灯泡下都围着人,在一起打牌。有几个包孝帕子的人挤在人堆外面挂眼科。
没有哪个扭头看我,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麻将上。我也不想看他们。我的眼睛到处乱瞄着,屋檐下面、院坝外的夜空里、院坝边的椿树上……可我没看它们的踪影。
我认出了包白帕子的几个人,那是周大尚的几个儿子。他们的眼睛一直盯在麻将桌上,根本没有注意有没有人去吊丧。
我跛到灵堂,灵堂里冷冷清清的。除了两颗葫芦大的灯泡,一副红棺材,几炷燃着的线香,别的都没有了,半个人都没有。这和早先完全不一样。早先,灵堂里都挤满了人,有人唱歌有人转丧,还有道士念经,热闹得就像过一个节。
我感到周大尚真是可怜,死翘翘了呢,要走远路了呢,仍是一个人躺在这里,就连几个儿子也不拢来,只在外面看人家打牌。
我这时特别想立刻看到它们。看到它们我就会向屋外大喊,把人都喊进来。
我站在棺材边,眼一遍一遍地扫着棺材上,楼板上,门旮旯里,可没看见它们的影子。我给周大尚上了三炷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就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我相信它们一定会来灵堂的。可我坐了好一阵,也没有看见它们。升子里的香要燃完了,我站起来,又点了几炷香,插好,起身往灶房那边走。我想,灵堂里是不是灯太亮了?
灶房里有几个女人洗菜,几个女人切肉。也有几个头上包孝帕的女人,我认出那是周大尚的几个媳妇。她们说着男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男人在外头拿没拿到钱,赶的什么车,外村的丧葬班子现在接一单生意要多少钱、多少烟,还有好长时间才能来等等。
突然一个切肉的女人叫了起来,说,宝儿,你怎么来了?你不声不响的,吓死人的。我没理她,只拿眼睛往墙角里瞄着,往灶门口瞄着,往灶头瞄着。一个女人以为我是来看饭的,要我去外面看看打牌,饭还有会儿。我还是没有看见它们。我把旯旯角角瞟了一遍,就从灶屋门出去。我想去屋后看看,那儿没灯,它们也许躲在那里。可我在那儿站了一阵,仍然没见到它们,只有几个人过来撒尿。
难道现在没有鬼了?
我一屁股坐到阶沿上。这时我才想起我有很长时间没看到鬼了。
我用劲想是什么时候还看到过它们的。想啊想啊,慢慢就想了一些起来了。我在给大狗子试铳之前还看到过它们的。那天晚上,我给荣华子背花生,背了很晚她还要让我背,大半夜了才让我回家。那天晚上月亮很好,路上有柿子树、枣子树的影子。枣子树叶子落光了,枝枝丫丫的影子像是人拿毛笔画在地上的。柿子树的叶子也落了一些,红彤彤的柿子从树叶中挤出来,变成了银色,很好看。我从树下过的时候,突然想吃柿子了。我爬到树上,伸手去摘柿子,发现树枝上骑着几个人,还有几个在树枝上玩倒挂金钩,一个拉着一个在树枝上荡秋千。我都看傻了,撮瓢嘴挂出了长长一道涎。它们就像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惊动它们。我摘了几个柿子吃了,就回家了。

勾忆9722020-11-07 23:28:00 发布在 鬼故事
我觉得这个时候很好,眼睛一闭,突然硬挺挺地倒在地上。
有人围了过来,把我扳起来,几个人一起把我扯到椅子上坐着,有人叫我的名字,有人掐我人中,掐得我嘴唇都要破了,有人抽我的耳光,抽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哼了一声,睁开了眼。大毛、二毛、三毛,我的声音变成了周大尚的声音,老鼠咬我的脑壳,咬我脚肚子啊,你们给我赶开……我饿啊,我要吃啊……嘈杂的院坝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那些往桌子上挤的人都挤了过来,有的喊鲁日,有的叫着周大尚的儿子,说他们爹的魂附在我身上了。三个儿子一下就过来了,瞪着我,给我磕头,又有人叫他们拿纸烧。三个东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正要烧纸,又有人说,他们不应该给我烧,应该在他们爹的灵前烧,三个儿子就又起来去了灵堂。
万小玲走拢来,说,宝儿你装什么鬼?并拍了我的脸几下。我没理她,我晓得她是有些怕了。我的羊角号呢,把羊角号给我找来。于是有人喊他们找羊角号,让他们把羊角号烧了,我不管他们,我似乎真的成了周大尚,我开始说周大尚劁猪的事,说给三个***娶媳妇儿给他们成家的事,说三个媳妇儿不把饭给我吃的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鲁日挤过来了,说,宝儿,你认得我吗?我当然认得鲁日,可我不看他,我眼瞪着头上的塑料布,你们……还不给我……把老鼠赶开?老鼠还在凿我脑壳,咬我脚肚子,难道你们……要让老鼠把我……吃光……我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更有趣的事。我说黄老五呢,他欠我的钱,我给他劁过三个猪,他都欠着……
我是瞎蒙的,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人欠了周大尚的钱,至于黄老五,我说得含含糊糊,没人能听清到底是王,还是黄,是老五,还是老虎,可我说过不久,一个和我爹岁数差不多的男人挤了过来,跪在我面前,说,老哥啊,我不是故意不还啊,我是真忘了啊,好几次我都把钱揣到身上要去找你的呀……
我被人围在中间,看不到周大尚的儿子、媳妇是不是给他爹烧纸了,我只听有人说,周大尚的老衣服老鞋上确实被老鼠凿了几个洞。他们正请人连夜去县城的店里去买老衣老鞋。
万小玲要鲁日早些把我弄走,说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搞得这儿真像有鬼一样。又说我可能是发烧了,要鲁***送到村卫生室打一针。鲁日这时喊了丧葬班子的头儿过来,让他找两个劳力好些的人把我背回家。我趴在一个男人背上时,听到屋里有了哭声,我看到万小玲拿出一沓纸,跪在院坝边上烧起来……
第二天我就去了小河边。我想试试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鬼了。我眼盯着路上,在我看见绣花鞋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我走了一遍又一遍,又躺在瓮潭上头的两块石头上打瞌睡,直到太阳落山了才往回走。
可什么也没看到。
我更加想看见鬼了,一直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重新看见。我想啊想啊,又想起了爹。爹晓得我能看见鬼之后,问我是不是戴过甑篷。甑篷就是用篾编制的盖甑子的东西,像电视剧上清兵的帽子。我没戴过甑篷,我问爹为什么问这,爹说,戴起甑篷绕着屋子正转三圈反转三圈,火焰就低了。想到这里,我拍了一下胯子。爹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提醒我。
我开始在家里找甑篷。这几年我已经不用甑子蒸饭了。我用钢筋锅。我不晓得将甑篷丢到哪儿去了。我从楼下找到楼上,最后才在楼上一个背筐里找到了。甑篷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我拿在手里拍了拍,又用嘴吹了吹,就戴在头上。夜晚,我就把甑篷扣在头上,绕着屋转过来转过去。转一转,望一望空中,想象我的那双眼睛会突然睁开来。可我一直转到半夜,也没有看见鬼。第二天晚上我又戴着甑篷绕屋子转,可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我想了好几天想到一个新办法:去花坟园睡觉。我听爹说过,人长期在阴气重的地方过夜,火焰就变低了。花坟园那儿阴气重,或许我睡一觉,就能看见鬼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背了个背篓,在天打麻眼的时候就到了小河边。月亮升起来了。河水闪闪发亮,像一条银链子。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黑乎乎的,像蹲着、睡着的牲口守护着小河。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洗了一把脸,便一歪一跛去了我上次睡觉的两座花坟间。
和上次比,坟边的树大了许多,也密了很多,柏树长得很高,映山红和香花刺开了花,映山红的花是红的,香花刺的花是白的。我摘了几朵映山红喂到嘴里,然后把背篓放下来,人靠住背篓睡起觉来。这时我听见了小河的水流声,“哗啦哗啦”,像唱一支歌。还有小鸟在枯叶中觅食时的走动声以及它们踩在枯叶上的声音,“簌簌簌簌”,像有人走过来。这时我觉得坐在这里蛮好。我还想,绣花鞋是不是出来了,是不是坐在我身边,是不是她能看到我,只是我看不到她?
月亮从我前头转到我后头,我的眼皮打起架来。我正要睡,爹来了。爹问我怎么睡在这里,我说我想把那只瞎掉的眼睛找回来。爹问找回来做什么,我说我想让万小玲害怕,让周大尚的儿子媳妇害怕,让大狗子害怕,让那些瞎搞的人害怕。爹问我为什么要让别人害怕,是因为他们欺负你、伤害你,因为你腿子跛了,脸也不像张人脸了?我说,村里人现今都不晓得害怕,我觉得人还是要晓得害怕才好。爹说,他们对你并不好,你为什么要对他们好?我说,你不是一直要我做个好人嘛……爹没听我说完就转头走了。我想抓住他问问我到底怎样才能再看到鬼,可爹没理我,爹踹了我一脚。

勾忆9722020-11-07 23:33:00 发布在 鬼故事
我吓醒了。我这才明白刚才是睡着了,我从背篓上滑下来,歪倒在地上了。
我感到有些冷,腿也麻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我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我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去望我面前的小河。可是我还是没看见绣花鞋。
我再次坐下来,将背抵到背篓上睡觉。刚睡不久,绣花鞋就走到我身边,我高兴死了。我说总算看到你了,我来了好多回,来找你,可一直没看到你。她不说话,身子一转就走了。她仍穿着上次那件水红的旗袍,绿绸的裤子,红色绣花鞋跨过一道一道门槛,样子漂亮极了。我跟着她走啊走,穿过一间一间花房子,最后来到一间卧房里。我感觉好像是我上次睡觉的那间。我怕她走了,连忙问她,这儿是你的家?她没理我。我又问,你真的就是彭金吾家的大小姐?她仍不说话,只坐在屋角的一把太师椅上,拿一把团扇遮着脸,只露了半个眼睛给我。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打着灯笼进来了。灯笼的光很强,刺眼睛。男人凶神恶煞地问我是什么人,怎么睡到他床上了。我想这或许是彭金吾家的长工,正要解释,他一把抓起我的衣领,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扔到地上。
我一个激灵,醒了。我倒在背篓一边,太阳正照在我脸上。一旁的大狗子拿脚踢着我的腿说,宝儿你怎么睡坟园包里了?
看见大狗子,我心里八头都是火。都是他!
我想站起来,可腿麻杵杵地,站不起来。我双手抱着身边的一棵柏树,才慢慢地起身了。屁股也湿漉漉的像坐在一盆冰水里,我用手拍了拍屁股。
你在这儿睡了一夜?大狗子说。
我朝小河边望过去。我睡了一夜了,我想知道能不能看到绣花鞋。可没有,只有一河的阳光。
你也不怕冷?寒气这么重。大狗子又说。
我瞪着大狗子,胸口气鼓鼓的。我又想起他让我帮他搂火的事。可大狗子丝毫没注意到我一鼓一鼓的胸口。他说,你哑了还是聋了?我问你呢,怎么睡到这坟园里了?
我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可我抬起手来时,改变了主意。我想吓吓他,吓吓他比掐死他更有意思。
我一本正经地把上次跟爹卖猪毛时睡在这里的过程说了一遍,大狗子的脸一下煞白了,有点结巴地说,你……说……你是……被鬼引……到这儿……来的?你……没……日白?
我没理他。我把背篓往肩上一挎,一甩腿走了。
大狗子脚边摆着一个大箱子,还有一卷电线。我明白他是来打鸟的。那个大箱子是他自己制作的一个打鸟的机器。我本想说几句要他不要再打鸟,不要再抓蛇,来生好变人之类的话,可我没有。大狗子这种东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大狗子连忙拉住我,要我在这儿帮他电鸟,还说电了鸟卖了钱对半分,可我一甩膀子走了。我说我不想下辈子变鸟变蛇。我心里升起一点得意。我想他没准会被我说怕了。
果然。我跛到半路上,还没到村口,大狗子从后面跟上来了。他说今天还真是碰到鬼了,机器硬是接不上电。
我想,是绣花鞋出来了,只是我没看见吗?
还是看不到鬼,这让我十分懊恼,也十分着急。爹每次在我着急时,就会给我托梦,可这阵子,他也不给我托梦了。我去给他烧纸,敬香,他还是不理我。我想他一定是生我气了。我没有别的法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去花坟园。
可我一连去花坟园睡了好几天,还是没看到绣花鞋。这天晚上,我又背起背篓准备去花坟园时,万小玲来了。万小玲问我是不是又要去花坟园睡,我说是的。她从荷包里掏了八十块钱出来递给我,说这是我上次给她薅苞谷草的工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了,那块苞谷地我还没薅完呢,她就把钱给我送来了。往常,她是不会给我工钱的,更不会给我送来,每次我都要找她要好多回,她也是今天给一块,明天给两块,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地一次给齐。我把钱接过来,塞到我袄子荷包里,说还没薅完呢。她说她请别人薅了。我往前走时,她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背篓口,要和我说几句话再走。不等我说话,她从我屋里提了两把椅子出来,把一把放在我的身后,自己坐到另一把上,然后又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坐下来。宝儿,你说个实话,她说,你真看到花坟园的绣花鞋了?她把你领到好大好大的花房子里去,让你睡绣花床?
听万小玲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大狗子一定在村里讲我在花坟园睡觉的事了。我有点得意起来:你不信?万小玲说,开始我不信,可现在信了。你不晓得吧,疤眼儿、花子和夜壶几个悄悄地去看了,见你真的就睡在两座花坟之间,睡得鼾是鼾屁是屁,嘴巴的涎水流起好长。我没想到疤眼儿他们偷偷去看我在坟园睡觉的事,我越发得意了,说,现在你们相信我能看见鬼了吧?万小玲说,我才晓得你小时候就能看见鬼的,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听人说起过。万小玲说到这里时,屁股一抬,把椅子往我跟前靠了靠,把声音放低了说,你真的看见过我公爹,他……还没托生?
闹了半天,我这才明白了,万小玲这回这么抻抖地把钱给我,和我扯东拉西,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瞪了万小玲一眼,感觉她有点紧张。

勾忆9722020-11-08 10:48:00 发布在 鬼故事
我真的没看见过杨秀才,那天是为了吓她才说的。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我有点想对她说实话算了。可我一想起她把杨秀才逼出了家,死了竟然连尸骨也找不到,又不想说实话了。我还想到,现在人都相信我能看到鬼了,我要是说了实话,村里人会不会不相信我能看到鬼了?你不信?我说。你看到过几回?在哪几个场子看到的?和你说了话没得?她望着我问。我想不到她会接二连三地问我,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想了想说,我看到过好几回呢,有一回他从你们家出来,有一回是在偏岩屋里,有一回是他在院坝里写对子。万小玲突然就哑巴了,怔在那里,像个树蔸子一样。我站起来,把背篓往肩上一挎,要走,她说,你看到我公爹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你去偏岩屋做什么……万小玲刨根问底,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老是在这儿问呀问,不如去找你公爹的骨头,把骨头找回来了,给他拢个坟,让他托生。
真没想到,我在花坟园睡了几夜,就让村里的人相信我能看到鬼了。想起这个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可没想到会出现别的问题。首先是再没有人请我做工了。这个季节,要薅迟苞谷草,要给早苞谷上肥,要割油菜,要栽红苕,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往年,我都忙不过来,可今年没一个人找我。没人找我,我就没有买盐买衣服的钱,也没有交电费的钱了。这倒没什么。我自己种了苞谷和油菜,收了后卖给一枝花儿我就有钱了。让我难办的是第二个问题:一些人常常找我问这问那的。
耙耳朵没过几天就回来了。他找到田头,对我说他这回是专门回来找爹的。他说他过去做得确实不好,没把老人照顾好,说我说得对,要把爹找到,无论如何让他入土,早些托生。他让我把看到他爹的地方,说详细一点。他还说这都怨他的女人万小玲,一天到晚只想着赌博。我怎么说详细呢?我只好把上次对万小玲说的话再给他重复一遍。
我一行油菜没割完,牛大菊又来了。她问我看到过她的男人没得。她男人在外头打工掉到搅拌机里绞死了,她连骨灰都没有弄回来,只带回来了一包钱。她后来带着一包钱改嫁了。这几天,她老做梦,梦见男人要她照管两个老的。她还要我去她家里看一看。
还有人到我家里,我正烧着火煮饭呢,打扫房子呢,他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一遍又一遍地问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问题。如,我是不是去过阎王殿,是不是看到过阎罗王惩办在阳世作恶的人,赌博的人是不是要剁去双手,偷了男人的人是不是要剪掉手指头,唆是聊非、日白撒谎的人是不是要被拔出舌头,杀生的人是不是要上刀山,吃了飞鸟肉的是不是要下油锅等等。
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说我没去过阎罗殿。可他们并不放过我。有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也要过来问我,是不是哪个祖宗找到他了。有人床上爬了一条大蛇,也跑来请我去看,是不是他们的祖宗回来了,要不要烧几张纸。
特别是耙耳朵在偏岩屋找到他爹的尸骨后,来找我的人就更多了。问题也越来越奇怪。有的甚至还要我去解决问题。刘老四在外面打工,去年回家建了新房,可搬进新房以后,家里便接二连三出事,他妈喝了药,老婆得了病,刘老四要我去看一看,是否他新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有这么多人来找我,我是很得意的。这说明他们害怕了,相信世上有鬼了。可一想到我现在看不到鬼,我心里越发急了。
想到他们问我的那个问题:日白撒谎的人要拔舌头,我心里还会担忧,甚至害怕。我想,我死后会不会被拔去舌头?
可是现在……我能说我看不到鬼吗?
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想怎样才能重新看到鬼的法子。我想啊想,终于想起了贾道士,我想,他能够给我把火焰治起来,也应该能把我的火焰治下去啊。
我立刻去找贾道士。可我并不晓得贾道士住在哪里。我想了想,准备去一枝花儿店里问问。一枝花儿店里,天天有人在那儿打牌,人来人往,几个村子的都有,一定有人晓得贾道士住在哪儿。
往常,一下坡,转一个弯,望得见一枝花儿店时,就可以听到搓麻将的声音,“买马”(看客买桩)的人鸡喊鸭叫,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候简直要把屋顶掀翻。可这天,我没听到喊叫声。店里静得出奇。
店里坐着一些人,里面一张桌子的麻将也没开。我笑嘿嘿地说,没打麻将?人都站了起来,给我让座,掏了烟给我敬。一枝花儿还专门给我泡了一杯茶,说广成,你是个稀客哩。我们刚刚正在说你。我嘿嘿笑着坐下来。
一落座,我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找我说话,问我最近又看到了谁的魂没得,鬼是不是都青面獠牙、牛头马面等等。我只抱着茶杯喝茶。
豁嘴儿这时大声说,老哥你说个实话。豁嘴儿过去一直喊我宝儿,这天他喊我老哥,我蛮高兴。可他一说问个实话,我心里顿时一沉,他难道晓得我在日白?我不住地喝茶,拿眼睛瞟他。他说,你喜欢去花坟园里去睡,是不是和绣花鞋一起睡在雕花床上?你感觉是不是特别舒服?
屋里人都笑起来。可我没笑。我感觉豁嘴儿这样说很不好。对绣花鞋不好。

勾忆9722020-11-08 12:23:00 发布在 鬼故事
你醒来时裤裆是不是湿的?
豁嘴儿越说越下流了,我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们在一起做什么?坐在一起日白?手拉起没得?亲过嘴儿没得?嘴是热的还是冷的?豁嘴儿说。
我想不到豁嘴儿会想出这么多。而且,我不晓得怎么回答豁嘴儿。我不和你说。我说我就问一枝花儿晓不晓得贾道士住在哪儿,我想去找贾道士。
屋里人这时都闭嘴了。
一枝支花儿说,贾道士已经死了啊,死了好多年了啊,骨头都打得鼓了。
我愣住了,贾道士算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了。我望望其他人,贾道士……真……死了?他们都朝我点脑壳。我说,他……儿子呢,徒弟呢?一枝花儿说,儿子有一个吧,可一直在外面打工,他爹一死,就没回来过了。徒弟?没听说过他带过徒弟。一枝花儿这时拿眼睛扫着屋里的人,问他们哪个晓得贾道士带过徒弟没得。
屋里又嘈杂起来。都说没听说过。有的人说,现在哪个还学道士呢?贾道士那时给人念念经都是偷偷摸摸呢。一枝花儿问我找贾道士是不是要治火焰,其实火焰低有火焰低的好处。豁嘴儿说是啊,治好了就看不到绣花鞋了,就睡不到雕花床了。一个人说,夜里这大的寒气呢,时间睡长了人会病的。豁嘴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老哥身体几扎实啊,睡了这么多时,一点事没得啊。
一枝花儿家的饭熟了,人见他老婆拿饭,都起身走了。我也站了起来。可一枝花儿拉住了我,要我在他那儿吃饭。
我没想到一枝花儿会请我吃饭。一枝花儿有钱,就连鲁日也没放在眼里,居然请我吃饭。我有点太阳从西边出的感觉。我说才吃了呢,一枝花儿说,我晓得你喜欢吃肥肉,我叫思芹专门煮了肥肉。
自从我没给别人帮工后,我就没在别人家吃过饭,没吃过肉了。听他这样说,我的口水飙出来了。我用手把嘴上的涎水一抹,说,好吧。
桌上果然有一大盘豆豉炒腊肉,腊肉厚墩墩的,肥亮亮的,像透明的砖,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坐到桌上,一枝花儿提了两瓶开了盖的啤酒过来,摆一瓶在我面前,然后,把肥亮亮的肉夹到我碗里。
我给他背柴,把腿子搞断时,他也没有这么待我。我搞不清楚一枝花儿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把肉塞到嘴里大嚼着,嚼得嘴丫子漫出一些油来。我用手一抹嘴丫子,望着一枝花儿说,你怎对我这么好?一枝花儿说,你老兄是个能人,鲁日都赶不上你。
我“嘎嘎”笑起来。我是第一次听人说我行。我没话找话,问一枝花儿:你今儿怎么没支桌子呢?一枝花儿说,赌博的事终究是不好,我再不支桌子了。一枝花儿拿他的酒瓶在我的酒瓶上一靠,靠出“当”的一声,喝啊老哥!一枝花儿说着就把酒瓶倒竖在自己嘴上,“咕噜咕噜”灌酒,灌了一阵,把酒瓶取下来,一抹嘴,我是听你老哥的话哩,你不喜欢人家打麻将不是?!
我正把瓶子竖在嘴上,听一枝花儿这么说,把瓶子放下来了,“嘎嘎”地笑,像鸡公叫。我明白一枝花这是怕了。
喝了一阵酒,一枝花儿的话多了起来。兄弟,你可能还不晓得吧?我们村里,现在风气好多了。我望着一枝花儿笑。真的?一枝花儿说,这些时你老兄从岭上过过吗?你还能听到打麻将的声音没得?不光打麻将的少了,而且,赖账的也把账还了,几个不管自己老爹老妈的也管了。豁嘴接媳妇时在我这赊的红糖、瓶子酒,娃子要接媳妇了,不谈起还,可前几天,他突然跑来把账结了。他怎么现在来结账?怕我死了还找他要账啊。还有大狗子,他不抓蛇抓鸟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又问一枝花儿:真的?
一枝花儿说,我怎敢在你老哥面前日白?我不怕拔舌头?
我相信一枝花儿没有扯谎。
一枝花儿又说,我早就说过,我们这里,人管人是管不住的,鲁日管不住,警察也管不住,只有——鬼才管得住。老哥,你是个人才呢。村里现在有这个样儿,你功不可没。
我高兴得要死,“嘎嘎”地笑个不止。可一会儿,我的笑声就冻住了。我想起我其实看不到鬼的事。
一枝花儿问我找贾道士是不是想把火焰治起来,我想说我看不到鬼了,是想让贾道士把火焰治下去,可话又出不了口。
一枝花儿又噼里啪啦说起来。说我这是特异功能、天赋,就像有人耳朵会识字一样,这也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开天眼。他还说,人天生就是要怕个什么东西的。什么都不怕,就不是人了。可现在怕什么呢?我们村里没有庙,没有寺,连个木头老爷也没得。听说过去有一棵油杉树,在蜈蚣岭上,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煮了猪脑壳就背到油杉树下面敬老爷。
我没听说油杉树的事,问他看见过没,他说是听他爹讲的。那棵油杉树又高又粗,人站在树下望不到树尖子,粗得四五人拉起手围不过来,过年过节,人们给它敬香,平常还常常有人来许愿还愿,上面挂满了红和匾,满树红,满树光。只可惜几十年前它就死了。
我不明白一枝花儿为何和我说这些,他滔滔不绝地说,我偶尔望着他嘎嘎地笑。
吃完饭往回走,我心更急了。

勾忆9722020-11-08 12:23:00 发布在 鬼故事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把希望寄托在绣花鞋上。我时不时地去那儿睡一夜。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她的。
一晃到了年底。这天,我吃了中饭,正四仰八叉躺在柴垛上晒太阳,鲁日过来了。
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看见鲁日了,我早想给鲁日说说村里的事情。自从我听一枝花儿说了村里风气变好的事情后,也有意识地去几个老赌博窝子转了转,真的没听到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了。我又去村里一些人户集中的地方去转,也没听见骂公公婆婆的了,没听到说哪个男人夜里进了哪个女人的门这样的话了。
可是我一直没看见鲁日。
所以,我一看见鲁日,就埋怨起他来。我说,你到哪去了?小半年了,都没看到你人毛。鲁日说,去外面跑了跑。我说,跑什么?鲁日说,我想村里办个茶叶合作社,把荒了的那些田都种上茶叶子树,把外出打工的人都搞回来;把公路再挖宽点,铺上水泥;村里现在建新房子的多了,可都建个乱七八糟,我想统一做个规划,以后要建房子就建在一起。
鲁日说的时候,就把怀里抱着的一件羽绒服甩给我,还递给我一个黑塑料袋子,说是鱼和新鲜肉。
我望着鲁日嘿嘿笑着,问他,不年不节的,怎么又是衣服又是鱼?鲁日丢一根烟给我,我得感谢你呢。我说,感谢我什么?鲁日说,老子管了这么年没管住的,你给老子管住了。
我明白鲁日说的什么,笑得哈哈直滚。哪是我?是鬼!
鲁日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都说你看得到鬼,你给我说实话,这是不是真的?
我不想对鲁日日白。我想说实话,可话在喉咙眼儿里爬上爬下,就是出不了口。
鲁日见我不说话,又丢一根烟给我,你是不是怕我训你?放心吧,你这是帮我大忙呢。
鲁日说到这里时,我心里突然拿定了主意。我什么时候日过白?日白吊谎的人死了要被拔舌头的。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似乎鲁日惹恼了我。
鲁日又说,你不要再去花坟园睡了。天冷,怕冻病了。
确实有些冷,好几次我冻醒了,浑身抖得像筛糠,差点就坚持不住了。可我怎么能不去了呢?我总感觉绣花鞋一直看着我,我感觉村里的人也看着我,我还感觉总有一天绣花鞋会出来见我的,我也会看到她的。我还感觉绣花鞋是在考验我。
我不冷。我说,要病……早就病了。
鲁日哼了几声,手指头在椅子背上乱敲着。敲了一阵,对我说,这几天你不去那里睡行不行?我问为什么,鲁日说,上头要来人了。我们村评上了文明村,上头要来考察。不能让考察组的人看见我睡花坟园,更不能让考察组的人知道我能看见鬼的事。
我说,好!
鲁日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几天,你最好哪里都不要去。花坟园不要去,也不要在村里荡,免得多出些事来。
豌豆花儿开的时候,鲁日从县上拿回了一块牌牌,他在大喇叭里说我们村是文明村了。因为是文明村,上头对我们村建茶叶合作社、给公路铺水泥的事大力支持,要给一些款子。
我虽然不晓得文明村是个什么玩意,但我心里很高兴。我想去茶叶合作社搞事,我想鲁日会答应的。
鲁日果然答应了。
合作社办起来的时候,已是夏天。那天我正蹲在合作社门口的一棵柿子树下吃中饭,一辆小车子开到院坝里。
小车子上下来几个人,问我鲁书记在不在这儿。我把手往屋里一指,那几个人就进屋去了。
我想,他们是来买茶叶的?我们的合作社才开张呢,他们的消息真灵。
我正想呢,鲁日一手拎一把椅子出来了。他把椅子摆到柿子树下,让那几个跟着出来的外地人坐。然后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你来一下。
进了屋,鲁日便对我说,这几个人是县上来的专家,专门来找我的。我大吃一惊:找我?鲁日说,为你看得见鬼的事。我说专家是干什么的,鲁日把声音压低了,骂起来,大狗子去年没评上低保,就去乡里告我搞封建迷信,说老子要人装神弄鬼,要把我们村的文明村牌子摘了。
我问鲁日怎么说,鲁日说,实话实说。
鲁日丢下饭碗,就去抓鸡子,他一手拎着一只红公鸡走到专家面前,一手指着吃完饭正在抹嘴的我说: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你们有什么事可以问他。鲁日说完便叫我坐过去,并对专家说要杀鸡子给专家吃,地道的土鸡,城里吃不到的。
我跛到专家们跟前,一个年轻的戴着眼镜的专家给我拎了一把椅子摆到我屁股后头,要我坐下。
我坐下后,一个年老的专家就开始问我话了,先问我姓名和年龄,父亲的名字,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等等一些问题,然后便问是否真的能看见鬼。
我说,千真万确。
专家要我说说在哪些地方看见过鬼,鬼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一说给他们。他们又问绣花鞋的事,问是不是绣花鞋引诱我去花坟园睡的。我毫不犹豫地说:是啊!
我说过后又感觉不对了,要是专家要我领他们去看绣花鞋怎么办?
正着急时,一个胖子专家说,老陈啊,我们今天不是来考察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的,我们要考察的是,你是不是受人唆使的。你要说老实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勾忆9722020-11-08 12:24:00 发布在 鬼故事
有人笑起来。我说,你们不信吗?不信你们就跟我走,我今天要叫绣花鞋现身给你们看看。
一枝花儿拢来摸我额头,老哥你是不是在发烧?脸红扑扑的。我把一枝花儿的手打下去,爹说了,绣花鞋这时正在窗口梳头。一枝花儿说,你今天真的能让绣花鞋现身?你真的能让绣花鞋现身,我陪你去,也看看绣花鞋。
我没理一枝花儿,腿一甩就往外走。
我跛到外面时,听到后面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想是一枝花儿和店里的人都跟上来了。再走几步,一枝花儿走到我身边,扯一下我袄袖,把嘴触在我耳朵上说,无论你今天能不能让绣花鞋现身,你都要把戏演真一点。我瞪了一枝花儿一眼。
走到小河边,我眼前便出现了一栋连一栋的花房子,我越发有信心了,我的身体也轻巧起来。我像只风筝一样飘到花房子大门口,我忘了跟在我身后的一枝花儿和那些看热闹的人,只专心寻找绣花鞋。我从一间屋子飘到另一间屋子,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她。她还在梳头,长长的头发油光闪亮,飘了起来。看见我,她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照样手里拿着手巾。我叫了一声彭大小姐,快步追过去,可追不上她。我不断地叫着,追着,可她就是不停下来。她走到一口水井边,水井顿时变大了,变得像一片海。她走到水面上,走一步,水面上便现出一朵鲜花,漂亮极了。
我高兴得要死。我想一枝花儿他们今天应该都看到她了吧。这样想时,我扭了一下头。我看到一枝花儿他们奔过来了。
我更想抓住绣花鞋了。我往前跨了一大步,可脚没有落在鲜花之上。我听到“咚”的一声,然后耳边传来嗡嗡的水声,漫天的大水“哗啦哗啦”灌进耳朵、鼻子和嘴里了……

勾忆9722020-11-08 12:26:00 发布在 鬼故事
阴阳眼-完

勾忆9722020-11-08 12:26:00 发布在 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