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字 评论数:3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四章 走向荒野



母亲打扫厕所归来,我吸着鼻孔说:
“妈,真臭!”
“你这孩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倒嫌起妈来。”母亲一边洗手,一边笑嗔道。“出去换换空气,玩会儿再回来吃饭。”
其实我是变着法儿想出去玩,没等她的话音落下,早一蹦一跳地跑出院门。
我想,那时候孩子们最大的感受,就是能随心所欲地大玩特玩。以一个不懂事孩子的眼光看这场文化大革命好极了,彻底砸烂了旧十七年教育路线,再不让我们有学习的压力,一到考试前就紧张得废寝忘食,考来考去人都考煳了。假如母亲不是学校党支部书记,有人怂恿我造反,我也会革老师命的,凭什么整天填鸭式地灌输我们知识?没文化的工人农民多着呢,不一样有活干、有饭吃么?不上课光疯玩多好。要是民主举手表决停不停课闹革命,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停吧停吧快停吧,我打心眼里不愿背着双手,目不斜视地一坐就是一天,纯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该砸烂!”我不敢跟母亲表露这种“活思想”,这些想法和其它的想法一样都藏在心底,否则她肯定会板起面孔批评我的。
天气很热的时候,院子里没法儿待,树荫里也热得难受,那里整个下午晒着太阳,像着了火。傍晚时分仍旧闷热,一切都令人感到炎炎夏日的疲倦,热风穿过胡同并没有带来凉意,只有临街的一边还能让人觉得舒服,坐在那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明利家的后窗飘出一股炖肉的香味,一定是他的父亲打猎归来了。我转过房头,来到明利家的院门前,收住脚步踟躇着进还是不进?
那只大耳朵的苏联猎狗趴在院子里,正伸着舌头,用前爪抱着水禽的内脏大口小口吃着美餐,顾不上再理我这个小朋友了。“狼心狗肺,有好吃的就不理人家,我给你东西吃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我数落着苏联猎狗,猜想杨叔叔这次打的是什么野味,是大雁?还是野鸭?真想进去看一眼他的双筒猎枪,顺便捡几根水禽的羽毛留着扎毽子用。杨叔叔平常绝对不许孩子动枪,总是将枪装入枪套挂在墙上,仿佛孩子一动猎枪就会自动走火。我要看枪,必须趁大人不在家时给明利进贡几张“啪唧”,他才打开枪套,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这时候杨叔叔正在擦着猎枪休息,身边还摆着不少黄铜空子弹壳。我进去帮点小忙,比如擦擦空子弹壳什么的,杨叔叔就会笑眯眯地对我夸奖起苏联猎狗如何懂事,一旦枪响,它就能叼回掉进苇丛的野禽。往往我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仔细看着猎枪,一边嗅着从外屋大锅里飘来的香味儿,一边附和着杨叔叔。而此时明利的母亲一定正往一个大盆里盛肉,她就要端进屋里招呼一大家人开饭了。
白土地人有个惯例,从不拒绝孩子串门,赶上吃饭,必定给孩子们分点好吃的东西尝尝。有个别的小气鬼吃点好东西捂着盖着见不得人,一到吃饭时就往外撵串门的孩子。久而久之,他家的人缘就臭不可闻,东邻西舍都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敬而远之,或断绝来往……一大盆煮熟的野味端上炕桌,杨叔叔会分给每一个来“串门”的孩子一大块野味尝尝鲜,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准能得到一只野禽的大腿吃。一来二去明利洞察企图撵我走了,我答应着要走,也不能不走了,脚却不肯挪动一步。没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除非我再进贡几个玻璃球,明利这才作罢。我现在可不能在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了,母亲警告过我:“咱人穷志不短,你要是再敢去等东西吃,我就揍你!”
站在太阳底下太热,鼻尖已布满汗珠,我舍不得走开,又绕到明利家的后窗蹲在墙根下乘起凉来,其实坐着不动天气热得也不算厉害。我家的外屋门大敞着,母亲正在做晚饭,我却对炒小白菜实在没有胃口,话说回来,吃不到肉闻闻香味儿总可以吧,母亲你就管不着我了。我的眼睛盯着向日葵之间拉起的一张蜘蛛网上,一只苍蝇刚好一头撞进蛛丝里,蛛网一震动,隐藏在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便跳到苍蝇跟前,用两只前腿抓住苍蝇,准备进晚餐了。我抽动鼻孔吸着香味,不由涌起一阵渴望之情,咽下流出嘴角的涎水,心里怨恨起父亲:“他还当兵的出身呢,为什么不买杆猎枪打猎,光喜欢喝酒吹大牛,死的活该!”
“于瘦子━━”
明利手上拿着个大雁腿从后窗口探出身子,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满嘴油光光地喊道。
我仰脖朝上望着大雁腿,没吭气。
“于瘦子。”他心情很好,又喊了一遍。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站起身,像条鱼从水里跳出来,吓他一大跳。
“你在这儿,”他说,“我和郭圈子、猫眼说好,明天去养鱼池钓鱼,去不去?”
我什么都没听到,眼睛盯住他手中的野味,鼻孔还在鼓动。
他可能吃腻了,顺手将雁腿塞向我的嘴巴,神情极为得意,我张开大嘴一下撕掉少半条腿。明利心疼地收回雁腿,埋怨我嘴太黑,不敢再让我尝第二口了。我对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足以让他想哭。但我已经心满意足,足足喷喷香了一个晚上。

寒梅花20102017-04-08 15:41:4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四章 走向荒野



我走出白土地,走向荒野了。
母亲允许我和小伙伴们去钓鱼了,以免她打扫厕所碰上我和孩子们玩时尴尬。
在距白土地西南五里路的地方,也可能还不到一点儿,有一条第二道防洪大坝截断的江汊子,两岸长满密集的菖蒲、水葱与水草。在大坝的西面,形成一个十几亩水面的泡子,像条横卧在稻田地旁的大鲤鱼。有家企业投放出鱼苗,把它开发成天然的养鱼池。在大坝的东面,是一片曲曲弯弯的绵延七八里的芦苇荡,直至糖厂大院前的西下洼才是尽头。芦苇荡里盛产老头鱼,比西下洼的老头鱼大多了,西下洼钓上来一条至多一两重,这儿钓上一条就有半斤重。我经常扛着鱼竿,拎着蚯蚓罐,和彬子、春节等小伙伴穿过爱国菜社的菜地,到大坝东面的芦苇荡里钓老头鱼。孩子们放开缠在鱼竿上的鱼线,将蚯蚓穿上鱼钩,坐在岸边开始钓鱼。其实我们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里来芦苇荡钓老头鱼,暗里想到养鱼池偷钓鲫鱼。
我们的鱼具非常原始,连根普通的竹竿都买不起。鱼竿是用柳棍绑上根扫帚条子做成的,鱼漂是个一指长的高粱秆,鱼坠是颗小小的螺丝。可想而知这样的鱼竿有多好笑,甩到空中挟起一阵呼呼作响的风,比赶车老板挥舞的长鞭子还要笨重。只有鱼钩没法儿自制,是去市里的鱼具商店买回来的。我别出心裁,找出几根母亲的缝衣针烧红弯成鱼钩,但没法做出倒枪刺,好不容易钓上条鱼儿,没等拽出水面就脱钩了,让你白白欢喜一场。我不喜欢钓老头鱼,它从不逗钩,发现鱼饵就一口吞下拽沉鱼漂,傻瓜都能轻易把老头鱼提到空中,看它在鱼竿下挣扎,还得撕开它的大肚皮取出宝贵的鱼钩。钓鲫鱼没那么容易,你必须时时刻刻举着鱼竿,眼睛盯住碧波里上下蹿动的鱼漂,等待逗钩的鲫鱼含住鱼钩。猛地一拉鱼线,用左胳膊肘夹住鱼竿,把右手伸进水里抓住那条扭动着身子的鱼儿,摘下它嘴里的鱼钩。
整整一上午,我们都不耐烦地看着太阳,嘴巴里嚼着酸模浆,盼望它快点爬上中天。一到晌午头,阳光把坝基的石头晒得滚烫,那个看养鱼池的人都会喝点酒钻进马架子睡一觉,我们就可以越过大坝偷钓鲫鱼了。我放下鱼竿,躺在绿草如茵的坝坡上,头枕着双手,心里洋溢着喜悦,仰面朝天晒起太阳。四周充满了生气,身旁的花草散发着浸人心肺的馨香,天空中飘荡着大朵大朵的白云,一根柔软纤细的蛛丝被风吹得左右摆动,从地上向白云边上荡去。只要孩子想什么,云彩就会变幻出他想象的坦克、军舰、飞机、骆驼、山峰……应有尽有。
有一只蚂蚱跳在脸颊上,爬得人痒痒的,我翻身抖掉蚂蚱,眯缝起眼睛眺望芦苇荡。东北人素以“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来形容北大荒的美丽和富饶。我没见过狍子,经常能看见芦苇丛里有小野鸭出没,三三两两游到开阔的水面戏弄鱼漂,发出呷呷的叫声。芦苇深处,母鸭呱呱呱地叫个不停,相互传递着感情。时而,小野鸭们尾巴朝天倒竖起身体,脑袋扎在水中寻觅小鱼,荡起一圈圈扩展的水纹。小伙伴们扒下衣服光着屁股钻进芦苇荡追逐小野鸭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看鱼竿。他们都比我水性好,我只会点干扑腾不动地方的“狗刨”,怕乱草缠住手脚,不敢跟他们一起去追野鸭子玩。
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水面上哗啦扬起一股波浪,一根鱼竿被大鱼拽离岸边,摇摇摆摆穿过水面的枯叶向深处冲去。我慌忙爬起来去够那根鱼竿,没想到水底的大鱼力气不小,一下子将我拖下岸去,连鞋带衣服都湿透了。我懊恼地想:“要是逮到这家伙,非摔它个稀巴烂不可!”人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双手把住鱼竿往岸上拉去,大鱼竟跟我玩起“拔河”的游戏,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游动。它呼隆一声蹿出水面,吓了我一跳,天啊,这哪里是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分明是一只硕大的老鼠!我大叫起来:
“来人啊!你们快回来,来人啊!”
彬子怀里抱着什么钻出苇丛,一只手划着水游来。春节和明利随后钻出,沾满水藻的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一边游一边问:
“怎么啦,于瘦子,大惊小怪?”
“快来看呀,我钓着个怪物。”
彬子没逮着小野鸭,意外地发现一个鸟窝,抱回来四个野鸭蛋。他问:“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快来呀。”
那只大老鼠又跳出水面,落下去溅起一片白花花水浪。大家跟着欢呼:
“水耗子━━别松手,于瘦子!”
“快点,”我被拖进深水里,一只手仍攥住鱼竿不放,两只脚蹬动着浮上水面,吐着水花喊。“我不……行啦!”
三人游到我的跟前,从水里弓起脊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又掐住大老鼠钻出水面,顺手将它扔到岸上摔死了。我们逮的水耗子像个半大的兔子,老鼠脑袋,尖利的牙齿,深灰色的皮毛油光锃亮,你随便用手一捋,皮毛上的水珠都随之滚落得干干净净。那时候我们都岁数小,有许多事情碰到也不懂,这是一只皮毛十分珍贵的野生水獭,—条老头鱼吞下鱼钩,水獭吞下老头鱼,不幸叫几个不识货的孩子逮住了。
寒梅花20102017-04-08 17:42:5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四章 走向荒野



中午,彬子和春节到附近的地里偷来些土豆,让我搜集柴草点燃篝火。
我来回在树丛里搜罗好一阵子才弄到一抱枯枝杂草,回来后放在坝下避风的地方,有点发愁了,我没有火柴怎么点火?彬子一笑,像野外生活的行家,拿出个放大镜,又掏出一张“啪唧”打开放在干草堆下,趴在一边对着太阳聚起光。放大镜下射出一道强光,在纸上聚成焦点冒起烟来。春节鼓起腮帮吹出几口气,青烟变成神奇的蓝色火苗,干草堆燃烧起来,火焰不断拔高,火星子乱蹿。
“真是好样的,快放土豆!”我由衷地赞叹。
“这算什么,”彬子往篝火里添着干树枝,不屑地说。“等领你去大江蹲宿儿,那才叫过瘾呢。”
东北人说的蹲宿儿就是钓夜鱼。去年暑假,我趁父亲出差偷着和明利去江边摸蛤蜊,碰上春节和小伙伴们在朝鲜族人抽水灌稻田的水泵站旁蹲宿儿。春节鼓动我们留下来,说白天用甩线净钓带鳞鱼,晚上下撅达钩能钓到大鲶鱼。这也算不了什么特别的事,尽管我知道母亲准饶不了我,不过我不在乎。我鼓足勇气留了下来,没想到母亲左等右等不见我回家吃晚饭,找到明利家打听到我的下落,央求他父亲找我来了。杨叔叔背着猎枪,带着苏联猎狗,打着手电筒找到水泵站,将我强行押解回家,搞得我非常没面子。伙伴们都讥笑我是妈妈的宝贝,简直什么事情都不敢做,一点儿都没有男子汉的气概!
“你都变成野孩子啦,”母亲也不原谅我,生气地训斥道。“连家都不回,太不像话!”
“人家的孩子怎么有自由,偏偏我娇气,”我反驳道,“不要你管。”
“你爸爸不在家就反啦!”
“你今天把我逮回来,明天还去。”
母亲打我了,巴掌落在头上一点儿不疼,我笑着不改口气:
“我就反啦。”
“闭上你的嘴巴,我看你还敢去大江,”母亲用手拧起我的屁股,“敢反。”
“妈,我的屁股……”我咧开嘴巴由笑转哭,“你真拧呀?”
“你听不听话?”
“听,听,饶了我吧,我不敢去啦!”
一想起屁股蛋子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就有点胆突,只好听话,要是母亲知道了可怎么办?我反复想着这件事情,不免有些害怕,感到自己真是个可怜虫,任伙伴们诱惑也不敢去蹲宿儿。可是我可是我非常喜欢他们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内心非常神往那滚滚滔滔的嫩江,我又长大一岁了,真希望母亲能还我点野性,同意去蹲宿儿。彬子烤土豆很内行,等火堆烧成暗红色的灰烬才把土豆埋进灰堆里,烧出的土豆既香又没煳味。吃过野餐,他们派我去侦察“敌情”,看看鱼人进马架子睡觉没有?我翻过大坝观察一圈,想必看鱼人已喝多睡过去,偌大的养鱼池阒无人影,连青蛙都头痛烈日的暴晒,悄无声息。我把两手握在一起做成螺号,嘴巴含住大拇指间的缝隙,吹出呜啊呜啊的螺号声通知大家可以行动了。尽管随时都有被抓住的可能,那也令孩子们感到非常有意思。春节仍不放心,他决定借游泳做掩护声东击西,留彬子一个人躲在蒲草丛中的“鱼窝子”偷钓鲫鱼。
我们抱着衣服移师养鱼池,光着屁股跳进“锅底坑”游泳,转移看鱼人的视线。
寒梅花20102017-04-09 10:06:3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四章 走向荒野



一提起“锅底坑”,我心中就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那时光的夏季,我有多少次来这里钓鱼、戏水啊。哦,锅底坑,锅底坑,我终生梦绕情牵的地方,童年时代的乐园!
那是鲤鱼状泡子尾部一个水湾,有四十多米宽,池水深邃清澈,人走下去几步就没及头顶。明镜般的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水草在阳光下呈现一片淡绿。一堆堆小蝌蚪摆动着扁平的尾巴嬉戏着,水蜘蛛不停地打旋,小虾活泼地跳跃着划出一道道水纹。有条大黑鱼箭一样射过来追逐小鱼小虾,头顶的水面冒出一串串白色气泡。我一步步试探着下到锅底坑里游泳,小鱼苗围拢过来啃咬起我的小腿,搞得腿肚子痒酥酥的。我想抓一条小鱼看看,刚一伸出手指,它们就掀起一片涟漪跑得无影无踪。春节和明利轻松地渡着锅底坑,深色的绿波在他们身后合拢后,又分成两道水波扩散开去。我游一个来回就气喘咻咻了,他们嫌我太笨,留下我看衣服望风,用手掌击打着水面,脊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游向泡子中间采青菱角吃去了。
我望望对岸,发现一个骑自行车、戴军帽的人驶向马架子,看他胳膊上的红袖章是个造反派。不经意地想:“反正看鱼人睡得好死,‘军帽’是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我麻痹大意地跑到“鱼窝子”,双手撑着膝盖半弯着身子看彬子钓鱼。
“鱼窝子”是钓鱼人在蒲草丛中开出的一小块水面,这样便可从容甩钩而不挂线。养鱼池里甩的是胖头鱼、鲫鱼和鲤鱼苗,大脑袋的胖头鱼生长得非常快,一年就长两三斤重,它们不咬钩,只吃水底的菖蒲根和芦苇根。孩子们对养鱼池里的胖头鱼不感兴趣,专爱钓鲫鱼。彬子无愧于钓鱼高手,他一手举着鱼竿聚精会神盯着鱼漂,一手捏着块大饼子攥成的面食,连连将鲫鱼甩上岸来,不一会儿脚下的鱼网兜就快装满了,感到无比惬意。养鱼池里的鲫鱼特别傻,彬子两条一对地往上拽鱼,它们还翻上水面逗弄鱼漂。猛然间,彬子的鱼漂扎进水面又浮上来,急速向水草深处驶去。他回手一拽鱼竿,鱼线绷紧了,竿梢拉成弓形,拉力越来越大,一条大鱼随之浮出水面,扇翅亮尾地击起一圈波浪。
“大个的!”我欢呼起来。
“哦,还可以,好大的劲儿,手都麻了!”
彬子沉默了,他怕大鱼脱钩,任那条大鱼在水里游动着,搅起一片白沫,时而放出鱼线跟着鱼走,时而举起鱼竿向后退去。连春节在泡子中心喊我们都没在意。
“快跑,于瘦子,猫眼,他抓你们来了!”明利也用手比划着喊道,“就是那个军帽!”
我抬头一看,那个骑自行车来的军帽正猫着腰奔向我们,叫道:
“猫眼,快跑呀!”
彬子用力一拽鱼线,大鱼脱钩了,他拿起网兜扛着鱼竿逃去。军帽大声吆喝两个孩子站住,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要是能从水上逃跑就好了,我和彬子只能翻过大坝,猫腰钻进一片苞米地里隐藏起来,那军帽爬上大坝就不再追赶了。我们瘫倒在垄沟里,四仰八叉地喘息着,并不担心春节和明利此时的处境,养鱼池大,他们完全可以从安全的地方上岸溜之大吉。一个大马蚊子叮在我的脊背上,我伸手打去,突然想到我们都还光着屁股哪。这下人可闭了气,差点昏厥过去,由于我的失职着急逃跑,衣服竟成军帽的战利品,大家谁也回不了家啦!我坐起来,嗑嗑巴巴说:
“衣服,我们的衣服……”
“衣服,你弄哪去了。”彬子也光穿条小裤衩,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转着脑袋东张西望寻找。“没抱过来?”
“没,对不起,我忘了。”我浑身发软,急得几乎流出眼泪。
“对不起就完啦,你真没用,连衣服都看不住。”彬子跳起来大声嚷道,“还对不起什么,找去!”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尴尬地提醒他道,自己也觉得很害臊。
“穿我的。”
彬子这才似有所悟,脱下裤衩递过来。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他自己也变成光屁股猴,只能蹲在草丛里等待我归来了!
寒梅花20102017-04-09 12:34:56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我犯下弥天大罪,无话可说,穿上彬子的裤衩,硬着头皮去找衣服。我懂得错误的严重性,大家真光着屁股走回家去,一顿臭揍肯定在所难免。
翻过大坝时,我发现草丛里的那只水耗子,漫不经心拎起来,随手从树枝上扯下几片树叶,心里还不能想别的事情,磨磨蹭蹭奔向“锅底坑”。太阳躲进云层里,暗影迅速扩大,把整个养鱼池都遮掩住了。果不出所料,我们的衣服不见了,再难也得迈出第一步。我收住脚步,踌躇了好一阵子,到底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怎么样,但为了大家和自己必须找回衣服。我鼓足勇气转向对岸,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用不着害怕,绕过一道小桥,沿着一片苞米地接近马架子,看鱼人的窝棚就坐落在泡子边的几棵大榆树下。我拨开茂密的苞米叶,琢磨着怎么跟看鱼人说能要回衣服,离马架子越近心就跳得越厉害,人一紧张就想撒尿。为了振作精神,我掏出小鸡鸡一路撒尿一路走着,努力使自己恢复信心。抬眼之间愣住了,马架子前正在准备开现场批斗会!
看鱼人缩着双肩肃立在军帽身后,穿一身脏了吧唧的中山服,脚下趿拉着没系带的解放鞋,上衣兜插着一支钢笔,挽着袖口和裤腿。他四十多岁,嘴唇厚厚的,眼睛细长,满脸胡子拉碴,显然是个落魄的干部。马架子门口摆着几个空白酒瓶,瓶子旁胡乱堆放着我们的衣服。军帽往自行车把和货架上拉出一条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现场批判会。他转过身来,用竭力变粗的嗓门喝令:“还愣着干啥,都拿出来戴上。”听上去是装出来的男声,有点别扭,又有点怪。看鱼人钻进窝棚,拿出高帽和牌子戴上挂好,劈开双腿撅了下来。那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残渣余孽×××”。军帽抬脚踢了踢看鱼人的两只脚,让他撅得更标准些,一脸严肃地说:“我宣布,现场批判会开始。”我见过市里、厂里、学校里的各种批斗大会,那都是走资派少,造反派占绝对压倒多数的场合,无论氛围与气势上都能震慑住被打倒的人。从没见过一个走资派和一个造反派,在这个荒凉的泡子边,在这种马架子、自行车和大榆树布置起的会场上,一对一面对面地批斗,看上去叫人难以置信,这又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空前绝后!
“你交代一下罪行吧。”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子上,摘下头顶的帽子,不由让我吃一惊,原来是个剃平头的女人!她中等个头,皮肤白皙,没有喉结,胸部鼓鼓的,和看鱼人的岁数差不多大,怨不得她的嗓门有点怪!
“我是牛鬼蛇神,没好好劳动改造,罪上加罪,中午喝酒睡大觉。”
“早就有人揭发你喝酒,我不来检查你还接着睡,”军帽抬起手臂挥个大圆圈,似乎概括下整个养鱼池。“这么大池子里的鱼,不都叫人偷光啦!”
“看池子主要是夜里,昨晚有人想偷着下网,我一夜没睡觉,困得不行了。”
“那我眼瞎,光天化日不一样有人偷?”
“我看到那几个孩子玩水,没在意。”
“你什么都不在意,是吧?”军帽的大眼珠子弹一样射向对方,闪着凶光。她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揉了揉,点着吸上一口,提高嗓门。“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看鱼人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你不吱声是吧,那么我告诉你,你老婆已坚决站到革命造反派一边,跟你彻底划清界限,决定离婚啦!”
看鱼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被谁打了一拳,斜靠在一棵树上,差点摔倒。这句话对他打击巨大,如五雷轰顶,头皮都炸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面如死灰地低低说:
“孩子呢……他现在住哪儿,以后跟谁过?你们知道,我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这个嘛,不用你操心,我也不想跟你啰嗦。”军帽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公文扔在对方脚下,腔调和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你老婆不愿再见你,协议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不能再等等么?”
“不能。”
看鱼人垂下慌乱的眼神捡起协议书,直起身子,久久看着。捧着协议书的双手微微抖动,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头上的高帽都抖落下来,花白的头发像秋风中的茅草。
“你不想签,这可由不得你,”军帽站起来冷冷道,“签字。”
一阵沉默。
“让你签你就签,”军帽猛吸一口烟,掐死烟头步步威逼,她玩味着每一个字,醉心于产生的效果。“你想尝尝抗拒的滋味……”不过她还没把话说完,看鱼人早已理解她的意思,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他从上衣兜里拿出钢笔,一点点拔出笔帽,嘴唇痉挛着,眯起眼睛盯住笔尖,每写出一个字都千斤沉重。签完字,军帽一把抢过协议书塞进衣兜里,宣布散会。
看鱼人摘下胸前的牌子放下,大颗的泪珠从腮边一滴滴流下。他猛然用脚钩起酒瓶,双手接住仰面朝天大口喝着,酒顺着嘴角往下流淌,流满起伏的胸口。
“还喝,喝死,酗酒失职,抵制改造,扣你半个月工资!”军帽收起横幅,转眼之间发现我。“干什么的?又来个偷鱼的小疙瘩!”
“阿姨,我淘气了,来认错。”
我走近他们,头低得挨近胸脯。对我来说没别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我知道造反派的脾气,特别碰到如此气冲霄汉的女人,甚至准备挨耳光了。这一刻够紧张的,我的脸色发白,开始冒汗,军帽却盯住我手中的水耗子,露出惊讶的神情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白土地的。”
“老师怎么教育的?”
“老师靠边站了,没人管我们。”
我僵立在她的面前,心想这下可完了,她要到学校去告状,更糟糕!
“这倒是个理由,你挺会说话,嘿嘿。”军帽的脸上浮出笑容,怒气平息了,笑成一朵明日黄花。“光着回去吧。”
“不,家长揍我们。”
“交了罚款再拿衣服。”
“我没钱。”
“你手里的东西哪来的?”
“那边泡子里钓的。”
“扯淡?”
“骗你是小狗。”
“抵罚款怎么样?”
一只水耗子能换回衣服,像天堂朝我敞开了大门,我怕她改变主意,忙不迭点头。同时又灵机一动,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看鱼人解脱,说:“阿姨,我已交过罚款,你就别再扣他的工资,行吗?”
“算了,有红小将说情,不扣啦。”
军帽错把我当成一个战壕里造反的同盟军,口气中已完全没有气恼的意味,饶了看鱼人。她接过水耗子挂在车把上,戴上军帽,哼起一支革命歌曲扬长而去。站在一旁的看鱼人还没有从惊恐中摆脱出来,他那向下弯曲的嘴僵硬而紧张,整个人显得神情可怜,萎靡不振。我不好意思再面对他,不知该怎么办,想多说一点又没什么可说的,抱起衣服向大坝跑去。刚跑出十几步就听身后喊:“别跑,站住!”我收住脚步,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认为对方没有恶意才放心地等待。看鱼人追上来,递给我十元钱。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什么也不要,他却塞过来说:“小家伙,那是一只水獭,用这点钱收恐怕都不够!”
寒梅花20102017-04-09 15:22:2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一早一晚的风有些凉意了,预示着秋天的来临。
姐姐串联半个月还没回来,母亲不放心地磨叨着,你看你姐姐也不往家里寄封信,是不是生病了?路上出什么事了?我说她是和同学一起去的,人家没回来她怎么能独自行动,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母亲说我没心没肝,一点都不懂得她的心。我才不盼姐姐他们的红卫兵战斗队回来呢,一回来又要复课闹革命,害得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疯玩了。姐姐来信了,告诉我们她早已安全抵达首都北京,住的吃的都很好。为什么没有尽快回家?主要是为等待毛 接见。母亲立即写出回信,要她见过毛 马上返回齐齐哈尔,不要再去其它地方串联了。我心想姐姐你千万别听母亲的话,好不容易逮着个免费旅游的机会,不玩白不玩,着哪门子急,换做我不把全中国逛遍才怪呢!
没料到一只水耗子如此值钱,我发了一笔小财,重又恢复愉快的神情。别小看一个孩子兜里有十元钱,这意味着能买二百支奶油冰棍、四百个鱼钩。水耗子是大家逮住的,我没独吞,按春节的建议跑到造纸厂下起饭馆,搞得小伙伴们都喜出望外。我们从没有如此阔气过,也从没有这么多的钱,都摆出副有钱人的派头,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喝罐头瓶子装的散啤酒。我还给春节买了一盒“哈尔滨”牌香烟,所有的费用加起来才挥霍掉五元钱。搞得服务员不断打量我们,这几个孩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偷家长的钱摆谱大吃大喝。我不敢把余下的钱交给母亲,她不会相信什么水耗子,索性分给小伙伴们一人一份,让他们留着买冰棍和鱼钩吧。
只要是晴朗的日子,我天天和春节、彬子去养鱼池,到第二道防洪大坝西面的泡子里钓老头鱼,竟对偷钓养鱼池里的鲫鱼不感兴趣了。其实大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在守株待兔想碰大运再钓个水耗子,可事情往往不是这样,天底下只有一只傻兔子撞过大树。文化大革命的阴影无处不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我的这种心绪一直存在。看鱼人摸透孩子的鬼把戏,我们不能轻易偷钓鲫鱼了,他一发现我们到“锅底坑”玩水就赶过来,抱着脑袋躺在坝坡上晒太阳。失去家庭和孩子的痛苦,精神上致命的打击,使他头上花白的头发更加密集,连下巴的胡碴都变白了。他的头垂向前方,闭上眼睛,似乎要打盹,随即提起精神盯着戏水的孩子们。他把痛苦的情感深深藏在心中,在想自己的孩子,思绪万千……看样子,我们不走他不会动地方,我们也不用再耍花招儿转移他的视线,纯粹来游泳玩了。
久而久之,我学会蛙泳、潜泳、仰泳、侧泳、自由泳、踩水,也精通水性了。开始跟彬子学扎猛子的时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着实吃过不少苦头。彬子有一个奇怪的幻想,老想变成一条鱼游得远远的,他要我一定睁着眼睛潜水,因为鱼儿睁着眼睛在水里游动。我睁开双眼捏住鼻子,两腿扑腾着大头朝下钻进水里,屁股却撅在水面,无论怎么蹬动就是沉不下去。彬子失去耐心,照我的屁股打过两巴掌。我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浑水沉进水底,彬子以为淹着了,赶快拽起我的脑袋。我却茅塞顿开,再次喝下口水扎进水里,鱼一般潜进水底自如游动了。
我们玩水,采青菱角吃,比吐唾沫,看谁尿撒得远。
我经常纳闷,为什么菱角秧一堆堆一片片聚集在池水深处,从不在水边生长?它们总是举着一簇簇圆叶子等待着风来,风一往哪边吹,就随波逐流漂向哪边。要是一下起大雨,它们就不知道往哪里躲了,跌跌撞撞朝水底钻去,仿佛是个必然的结果。我看这一切全是装出来的,等风雨一过,又怡然自得地出现在原来的地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波浪间轻轻摇呀摇。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也吹不断它们细长柔软的茎部?孩子们要采集青菱角吃,必须游到泡子中间将菱角秧收集在一起,拉断它们长长的根须,才能把成堆的青菱角拖上岸去。可是你得当心,千万别踩上漂在岸边的黑色老菱角,那都是些去年烂空心的成熟果实,一脚踩上去准扎一个大窟窿。我的脚心就被老菱角扎过一次,拔出后疼得满地单腿蹦高。春节叫我赶快用鞋底敲击脚板打出瘀血,经我一拍,脚心麻木了,疼痛也减轻许多,他抓把淤泥堵住我的脚心,几天以后伤口不治自愈。没成熟的菱角壳很嫩,用牙齿一咬就破,里面的瓤是一层皮包的甜水,吃多也没什么意思,不顶饿,跟没吃东西差不离。
吃腻青菱角,我们开始比赛吐唾沫,看谁能聚一口浓痰吐得最远。
小伙伴们谁也比不过春节,他什么时候都能聚出浓痰,呸的一口吐出几米远。我甘拜下风,怎么咳嗽也聚不出浓痰,只能在撒尿的项目上和大家比试一下。你看吧,几个孩子一丝不挂地并排站在大坝上,把着小鸡鸡比赛谁的尿泡最长射程最远。彬子数起“一、二、三”,我们一起顺风开炮,几道尿流飞上半空划出弧线,“飞流直下三千尺”般冲下坝底,孩子们全抖着小鸡鸡欢呼:
“老天爷,快下雨,包子馒头全给你。嗷━━都来看,都来瞧,下雨喽!下大雨喽!”
我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开赛时尿泡最长。其实我耍的小聪明并不完美,总在比赛之前喝一肚子水,尿泡虽长力度不够,射程还不算最远,也只能说不相上下,发挥好的时候也顶多只获第二、三名,从没登上过冠军宝座。真不知道彬子怎么练出的绝招儿,我们大家谁也比不过他,不喝水照样尿得老远老远。我这才理解东北人为什么赞许谁时,都说这家伙够“尿性”,原来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意思。
寒梅花20102017-04-10 07:30:1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姐姐串联回来,给我讲了许多的新鲜事。
她变得很神气,胸前别着毛 像章,肩上挎着黄书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像个英姿飒爽的冒牌女兵。母亲临出门前给她带十元钱,她近一个月时间只花几角钱,并买回两枚小小圆圆的毛 纪念章送给我和妹妹。姐姐说要把像章戴在胸前心脏跳动的地方,这样才表示自己最最虔诚。我将姐姐的礼物别在胸前,挺着胸脯转了一圈,还专门拐到春节家去炫耀一番。很快就像泄气的皮球,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除个别比我小的孩子流着鼻涕投来羡慕的一瞥,没任何人注意我的煞费苦心。人家春节早有纪念章了,比我的大,背景也好看,是个大红太阳,闪闪发光。哪像我的纪念章里什么背景都没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头像。再说春节有军帽、皮带和红卫兵袖章配套,人显得既神气活现又威风凛凛,威武得很。我表面上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内心里却嫉妒得不行,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憋气加窝火走人!
母亲问起姐姐路上的情况,姐姐说你们不写信叫我回来,我也不去其它地方串联了。
为什么?
铁路交通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一路上的罪遭不起。
火车上人实在太挤了,以致于上下车都不能走车门,全靠钻窗口,人像罐头盒里的沙丁鱼一样一条挤着一条,彼此毫无空隙。列车超员严重,每节车厢都超载一倍以上的人,两人的车座上挤三个人,三人的车座上挤五个人。过道上、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塞满人,车厢连接处和走廊就更不用说了,连厕所和餐车都挤得满满的,动也动不得。更要命的是列车不停地误点,一误几个小时甚至一天,本来从齐齐哈尔驶抵北京的快车正点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她一来一回都走四十八小时。车上没吃没喝,误在大站还能买点东西对付一顿,误在小站就自认倒霉了。最叫女孩子难堪的是列车行驶途中无法大小便。男孩子憋不住还好说,拉开车窗就往外尿,根本顾不得羞耻了,女孩子们难为情,说什么也得憋到列车进站才方便一下。好不容易下车时也提心吊胆,怕火车随时开走。女孩子们不敢远离站台去找厕所,只能围成一圈轮番蹲下来解手。车厢里又热又脏,空气污浊,令人作呕。姐姐无论白天晚上都汗水涔涔,手帕都拧出水来,渴得嘴上冒起大泡也不敢喝水,怕喝过水后又上厕所。经过两天两夜的煎熬,终于抵达首都,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看来免费旅游的滋味并不见得多么好受!
姐姐告诉我们,她串联最大的收获是受到毛 的接见,亲眼见到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当她谈到毛 身体非常健康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声喊起“毛 万岁!”全沉浸在这一幸福的时刻之中了。姐姐说,红卫兵接待站告诉他们毛 决定接见的那天下午,红小将们都激动得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即去天安门广场,接受领袖的检阅,坐在大地铺上唱起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个战斗队唱完那个战斗队接上,谁也不听工作人员劝告,抓紧时间休息别错过接见时间。没想到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乘大客车出发,到长安街即下车列队步行进入天安门。被接见的红卫兵有十多万人,各支队伍长长的,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分几路缓缓接近天安门广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王府井到天安门只一站路,姐姐却走了近四个小时。折腾一夜,大家都后悔没听劝告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困得眼皮子打架,哈欠连天。姐姐困得睁不开眼睛,队伍一停站着睡过去,前面的人走动了,后面的人推起她机械地走去,脚在走着脑袋仍在昏睡不醒。等她一步一个盹地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绝大部分同学坐下就睡了过去。
下午1点,最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广场上传来阵阵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这是渴求见到毛 的心声。姐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广场上红旗招展,欢声雷动。纪念碑上,人民大会堂台阶上,金水桥上,天安门观礼台上,人山人海。所有的人头都攒动着,脖子伸得比鹅还长,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竖起森林般的手臂朝天安门上欢呼:“毛 万岁!毛 万岁!毛 万万岁!”姐姐隐约看到天安门城楼的大红灯笼下,站着身穿草绿色军装的毛泽东,他正在高举起手臂,频频向红卫兵小将挥手。姐姐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把胳膊伸到头上面,顾不得哈欠连连,也跟同学们又蹦又跳着欢呼,泪水滂沱:“我们见到了毛 !我们见到了毛 !”她始终处在狂热的状态中,嗓子都喊哑了!
我想象着姐姐描述的激动场面,不知为什么,很像我参加过的文化宫批斗大会上的情景。广场上一片红旗的海洋,人海狂潮涌动,红卫兵小将们都举着红语录,声嘶力竭地喊着:“毛 万岁……打倒走资派!”只不过毛 是站在天安门上向红卫兵小将挥手,而包括母亲和一大批走资派是撅在 台上低头认罪的。我不明白毛泽东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煽动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中央、省、市几百万各级领导干部,一夜之间全部沦为阶下囚?
我无从得到答案,没有谁告诉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寒梅花20102017-04-10 15:49:1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学校里又开始不平静了,一部分红卫兵继续进行大串联,一部分红卫兵带着学回来的经验:“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
头一批就地闹革命的红卫兵,不准男人留大胡子、长鬓角、穿瘦腿裤子;不准女人穿布拉吉、烫头发、抹雪花膏。张嘴闭嘴背一句毛 语录,时刻宣传毛泽东思想。一经发现照相馆有“封、资、修”照片,咔嚓一剪子剪掉头部,有如刽子手斩去首级。取照片的顾客哭笑不得,当面说小将的行动“好得很”,出门大骂他们“缺德带冒烟,养个孩子准没屁眼!”遭殃的是那些头发天生卷曲的人,理发店不敢理发,照相馆不敢照相,遇到哪支战斗队看你头发不顺眼,摁住脑袋就剪成“电灯泡”。
革命小将贴出大字报,不管什么人,一律勒令你剃成“小平头”。据说这种发型有利于作战时徒手搏斗,敌人无法揪住你的头发。男人剃小平头倒没什么,顶多大家都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像外国人看我们一律黑眼珠、塌鼻粱、扁面孔,分不清中国人谁是谁。中国人看外国人也一律黄眼珠、大鼻子、金头发,照样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可我们能分辨出外国人是男是女,外国人却无从分辨我们是女是男。学校有不少女生剪了“小平头”,糖厂的青年女工也模仿起来,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假小子。那时候全国人民效仿解放军,有一套盖戳的军装最时髦。老式军装也颇受青睐,当过兵的人都回过头来翻箱倒柜找出旧军装,穿在身上神气得不得了。
我的父母是老兵出身,家里却没保存下一件旧军装,令混进红卫兵文艺队的姐姐十分沮丧。我问母亲为什么没有老底?母亲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你大舅家孩子多,我和你爸爸来东北前将旧军装都寄给孩子们穿了。遗憾的是这么时髦的衣服都没留给姐姐,换回来一件该多好!母亲说你大舅家的孩子早把旧军装穿烂了,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还不断来信要你们换下的衣服。
“没有啦,也不能给啦。”我生气地说,连我都没新衣服穿,身上补丁摞补丁还支援人家。
问题是女孩子剪成“革命头”麻烦不断,“文革”中女性的特征一点都不能显露,否则会有革命动机不纯的倾向。女人不能臀部过大,腰太细,穿高跟鞋,连乳房大了都是罪过,最好让胸脯平坦得能跑大卡车才算真正的美丽。女孩子们都煞费苦心地束胸、收臀、穿解放鞋,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变得和男孩一样虎虎有生气,以免引起注意。总而言之要变得雄性十足,即战斗性革命性十足。可是她们在街上一走,擦肩而过,就使不少无产阶级男性险些犯了流氓错误。有时候男人们逛街急于上厕所,见有假小子进去毫不犹豫跟进去,没等解开裤腰带就听吱哇尖叫:“来人啊,抓流氓!”搞得出身好的男性造反派也措手不急,刚张口辩两句,又招来一阵阵怒骂,反而把自己也弄糊涂了,急忙提着裤子仓皇逃离是非之地,宁肯随地大小便也不敢轻易进厕所,从而大大破坏了公共卫生。
寒梅花20102017-04-10 17:50:2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我的伙伴彬子天生就像混血儿,黄眼珠,大波浪卷毛头发,要不怎么给他起个绰号叫“猫眼”呢。后来郭春节当兵临走之前,小伙伴们决定到街里的“雪原”照相馆拍张合影留念。那一天有我、春节、彬子、朋久,还有一个绰号叫赵和尚的同学。彬子倒挺幸运,没碰到街上巡逻的红卫兵被剃成秃子。可一走进“雪原”照相馆就碰了一鼻子灰,照相馆经理指着彬子脑袋上的卷毛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给拍照片。彬子一再辩解说:“我生下来头发就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经理毫不客气地轰我们出去,还牢骚不断:“谁管你天不天生的,我要真照,红卫兵还不把照相馆给砸啦,你们也不替我想想!”五个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外,彬子更是一脸惭愧,埋怨自己的头发长得不好,害得大家连个合影都没照上!春节似有醒悟地一拍大腿:
“什么他妈这个那个不给照,老子不正是响当当的红卫兵吗,回去造他的反!”
春节的一句话提醒小伙伴们,真是人肩膀上长出猪脑袋,晕了头,这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决定杀他个回马枪。那年月,人人都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可我的蓝裤子白衬衣和他们形成鲜明的对照,胳膊上也没有红袖章,一看就是个“响当当”的走资派狗崽子,并且怀着深深的原罪感,有一种自虐的激情,根本没法也不敢充当红小将?幸而并不是什么难事,彬子帮我出个主意:
“那好办,你把裤腰带解下来,扎在腰间。”
“裤子怎么办?”我为难地说。
“你不会用手提着。”
我一手提着裤子跟在他们后面,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雄赳赳排成一列再次杀回“雪原”照相馆。经理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怎么又来捣乱,还有完没完!”话音未落,春节、朋久和赵和尚抄起椅子板凳砸向橱窗,玻璃哗啦啦碎裂开来,飞迸四溅。原来造反只是一念之差,敢想敢说敢作敢为胡闹一通就是了,这种感觉过去怎么从来没有?街道上也有维持秩序的警察,他们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示。离这不远的一个街口上,有几个红袖章站着看大字报,再往前走,还有别的人,并不过来管闲事。
“我要喊红卫兵……”经理急了,倒退两步大叫。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春节抬起胳膊,把红袖章送到他鼻子尖前。“不用你请,我们就到了。”
看样经理也不是个善碴子,不甘示弱地问出一连串为什么?其间特别扫了我一眼,分明在暗示我们是一支杂牌军:
“你们是哪的红卫兵?”
“白土地的。”春节回答。
“什么组织?”
“‘横扫千军如卷席’战斗队!”
“刚才还没有?”
“就是现在成立的,专造你们的反,”赵和尚解下腰间的皮带抡向空中威胁,“怎么,不服吗?”
“我们可是‘雪原’照相馆,你们凭啥破坏公家财产?”
经理的眼里闪着恐惧,却不服气地加重“雪原”两个字。据说写《林海雪原》的作家夫人“小白鸽”,曾在这儿照过相,他们的业务才如此红火!
“这里面有‘封、资、修’的东西。《林海雪原》是株大毒草,早就被打倒批臭了,你还抱着‘小白鸽’的臭脚不放,摆她的相片招揽顾客,想替她翻案。”春节越说越气,又举起椅子砸向柜台。“仅凭这一条你就罪该万死,我们红卫兵就是要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
我不得不佩服春节联想丰富,这明明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事,他却双手掐腰理直气壮。不过这只是心里的感想,并没有说出口来。直到彬子从后面捅了下我的腰眼,我才勉强忍住没笑出声。
“别砸,别砸啦,不就照张相吗,我们照,照!”经理把住春节的胳膊,眼珠一转又问。“红卫兵小将们,明明是你们贴的布告,不许拍卷头发的相片,现在为什么又允许啦?”
为什么终于问住春节,他转向大家以目光求援,我们都大眼瞪小眼,小眼眨巴眼,内心里一时起了动摇,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北京的红卫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最近要拍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在全国范围内选演员,你还不知道吧?”还是朋久来得快,煞有介事道。“我们这位小将要去扮演美国兵,所以才留卷毛,耽误演出是要负责的,就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提起革命样板戏经理就耷拉脑袋了,仿佛做错事情被我们抓住把柄,小小的事情变成了大事。这可是江青亲自抓的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绝对不能乱开玩笑,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耽误,要经得起政治的考验,在时代的大潮中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啊。朋久编的瞎话极妙,有鼻子有眼,这都是我平时从未听说过的,跟真事似的,不由对方不相信。于是乎,经理表示坚决支持红小将的革命行动,马上将“雪原”改成“奇袭”照相馆。他分文不收地给我们照过合影,还给彬子单独拍两张照片,说这是“奇袭”照相馆的极大光荣,要摆在橱窗里做永远的留念!
一走出照相馆的大门,我们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笑破肚子。我乐得喘不上气,连裤子都掉了下来。
寒梅花20102017-04-10 20:21:5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六章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齐齐哈尔的新鲜事物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红卫兵战斗队走上街头,叱咤风云,威风八面。他们大搞红海洋,毛泽东思想一片红;大搞“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伟大领袖毛 的活动。“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某某战斗队的大旗往交通岗旁一插,即表示他们建起一道卡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盘查过往行人。红卫兵逢人必对一段语录,对不上来的行人不能通行,上一边待着想去,什么时候对上什么时候再走。荒唐多了也就不觉得荒唐,有些对不上语录的人只能绕道通行。革命小将对公共汽车也不放过,司机照样得对过语录才能通行,车上的乘客不敢惹麻烦,都鸦雀无声地等待司机通过“考试”。司机早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一般都能对得上来,若个别红卫兵出难题,售票员准会对出一串语录出面解围,使车上的乘客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爱打扮的女人成为重点盘查的对象。
造反派审查的标准非常严格,看到女人脸上涂脂抹粉,身穿布拉吉,手戴戒指,准扣上一顶资本家后代的帽子,说你身上有资产阶级倾向,勒令你回家换过衣服才能出门。我百思不解的是红卫兵为什么不许人家穿高跟鞋和瘦腿裤?一经发现高跟鞋立马扒下鞋子,用钳子卸下后跟才放人家过关。对付瘦腿裤的办法更简单,拿起空酒瓶往裤腿里一塞,塞不进去即把裤管撕成拖布条条。
我在群英楼商店门口亲眼见到一支红卫兵战斗队截住一个穿瘦腿裤的姑娘,从裤角一直撕裂到胯部,搞得姑娘裸露出两条白皙的大腿捂着脸哭着跑去。围观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大人们则敢怒不敢言。我岁数小,没见过真正的资本家,也没见过资产阶级的阔小姐是什么样子,我想那些资产阶级一定穿戴得可笑。男人留大胡子,长头发,穿瘦腿裤,屁股蛋绷得紧紧的。女人涂脂抹粉,穿大花布拉吉,高跟鞋,都和漫画上的刘少奇夫人一个模样。我恍然大悟,原来分辨敌我矛盾的办法易如反掌,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穿戴,就能判断出他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否则为什么不许老百姓学他们的装束,一经发现坚决打击决不手软?反过头一想又有些糊涂,我的母亲和理叔叔他们这代人从没穿过瘦腿裤和布拉吉,怎么也成了阶级敌人呢?
造反派时兴“小平头”,当然要区别于走资派。
糖厂的大批判会上又有个新内容,牛鬼蛇神不老实就给他剃“鬼头”。
所谓剃“鬼头”,就是当场拿出剪子摁住批判对象的脑袋,隔一指宽的头发剪去一溜,剃出白一道黑一道的垄沟沟。搞得脑袋被狗啃过似的,人不人鬼不鬼,使你时刻处于灵魂的惊悸之中。你要是不服气,有的是惩罚的办法,立即剪去另一半头发,美其名曰“阴阳”头。党委书记冯燕川头一回被剃过“鬼头”,赌气回家剪成秃头。造反派火了,认为冯叔叔有意抵抗文化大革命,打得他一个星期下不了炕。并警告其他走资派再敢擅自剃头,冯燕川就是“好榜样”!牛鬼蛇神无不处于恐怖之中,都在祈求自己能幸免于难。但他们在造反派的眼里没有一个老老实实认过罪,没多少日子,鬼队的人全被剃成了“鬼头”。
我的母亲也没能幸免,齐耳的短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害得她每次出门都低着脑袋贴着胡同的墙壁匆匆来去,以避开人们的目光。后来母亲找把剪子对着镜子修理半天头发,无奈地自嘲:“剪成‘鬼头’不要紧,没挨打比什么都强!”也不知母亲从哪儿弄到一顶女工的工作帽,无论上班下班都把头发塞进帽子里,我都快忘记她原来的发型是什么样子。好在牛鬼蛇神无一例外都被剔成鬼头,在群丑当中她也不觉得自己丑了。
我迫不得已,开始适应新的形势,认真背诵毛 语录。
无论你是什么人,开口说话必须先背一段语录,否则就是对毛 的不忠。背不出语录,连商店的售货员都不卖给你东西。这样的怪事并不奇怪,可怜的是那些不识字的老人,也得由儿孙教几条语录背来背去,要不然连青菜都买不回来。那时候糖厂大院里还没有副食品商店,要买什么肉呀蛋呀,非得去五里路之遥的黄沙滩副食品商店。我后院邻居吕大姨老两口没儿没女,吕大姨夫又整天上班抽不出时间去买东西,吕大姨每月必须去黄沙滩商店买凭票供应的四两肉。卖肉的售货员问她:
“要斗私批修。买多少?”
吕大姨也只会背这一句:
“要斗私批修。割八两,要肥点的。”
“兴无灭资。你不能重复。”
“要斗私批修。我就会这一条。”
“为人民服务。有规定,对不出来不能卖给你。”
“要斗私批修。”吕大姨急了,央求道。“别的我忘了,你就行行好,卖给我吧。”
“继续革命。不行,这是原则,老太太,想起来再来买吧。”
“要斗私批修。家离这儿远,我这么大岁数跑一趟不容易。”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一位,买多少?”
这是没有回旋余地的事情,售货员不再理睬她。吕大姨碰一鼻子灰,只得回家了。那点凭票供应的肉也不能不买呀,老伴又会骂她屁大的事都办不好,待在家里白吃饭。吕大姨让邻居蒋姨家上小学的柱子教她背一段新语录,再返回黄沙滩商店去买肉。她老人家没等走到商店门口,心情一紧张,又把准备好的语录忘得干干净净。后来吕大姨想买菜时就带着柱子,等他对完语录自己再说买什么东西。
能背几段语录就是通行证,你可以免费乘坐公共汽车。因为兜里还有用水耗子挣来的一元钱,我和彬子想去市里买点鱼钩,乘2路无轨电车从造纸厂一直坐到第一百货商店,买过鱼钩又转回家,一分钱都没花!我俩白乘车的办法非常简单,上车后就大声背诵一段语录。“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字就在其中了。’”售票员和司机都不敢让我们买票,怕扣上一顶反对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帽子,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破和立,只是个孩子气的鬼把戏,车上的乘客也搞不清如此深奥的哲理。汽车走过一站又一站,我们背过一段又一段,唯恐一没动静售票员撵我们下车。快到终点站的时候,我和彬子终于都没词了,想得脑袋疼也背不出哪怕任何一条语录,眼瞅着女售票员一脸讥笑走向我们,扬起手来撵我们下车了。彬子急得挠起后脑勺,关键时刻放开嗓门唱起时下流行的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尽管我们只会唱两三句歌词,女售票员却收住脚步,回到座位上不敢惹我们了。一直到终点站造纸厂,我们还在反复“就是好,就是好……”其他乘客也都不满地看着我们。我看女售票员差点气歪鼻子,她肯定鄙夷我们:
“好什么,小混子,早就该滚蛋啦!”
寒梅花20102017-04-11 10:44:3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六章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姐姐的归来令我新鲜一阵,日子又流水一样趋于平淡了。
学校仍旧在停课闹革命,母亲仍旧打扫厕所,糖厂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仍旧转播着北京的实况,毛 仍旧在天安门上挥手,第五次、第六次接见大串联的红卫兵。全中国人仍旧一百遍一千遍高呼:
“毛 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家菜园里的小白菜长成大白菜,大葱的绿叶也变黄了。原先种向日葵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干枯的杆子挺立着,从窗子里望去也没意思。你只能看见几只麻雀停在木板障子上,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人一出去它们就飞上房顶。我们一日三餐照样吃大饼子炒小白菜,大葱蘸酱油。母亲说天气变凉该准备过冬的衣服了,姐姐的个儿长得快,棉衣棉裤都越来越小,本来是准备秋天给她买新装的。表姐一连三个月都给我们寄钱,10月份却不汇款了。母亲盼望我的表姐能再帮她一下,好有点买秋菜、煤和木柴的钱,我们盼来的是一封不祥的信。表姐说,我的表姐夫晨波━━他当时是华东局的一个处长,也被揪出来打成走资派,她无力帮助我们了。母亲看着来信半晌不语,刚刚得到的一点点支援又断了,她拿出一盒“经济”烟,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
北大荒有三大怪:“窗户纸贴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十七八的姑娘叼个大烟袋。”
我不觉得窗户纸贴在外新奇,东北的冬天地冻天寒,屋内屋外温差极大,贴在屋里的纸容易受潮、碎裂,起不到挡风遮寒的作用。贴在外面的纸就不同了,它会和窗缝冻结在一起,风吹雪打一冬天都不坏,既美观又耐用。养个孩子吊起来倒是一道东北特有的风景。糖厂凡有婴儿的家庭,炕中间的屋顶上必定钉着两个小铁环,环下用绳子挂个小船似的摇篮,婴儿躺在里面摇来晃去,大人抽空儿推一下摇篮,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有时候,我也跑到邻居家去推推摇篮,幻想着躺在里面该多有意思,一定和坐在小船里差不多,可惜没有我这么大个的摇篮!
糖厂大院的老娘们儿大都抽烟,除了老头、老太太抽烟袋锅外,中年女人一般都抽自卷的旱烟。到人家去串门,主人家的炕沿上必定有个烟笸箩,里面盛满蛤蟆头或烤烟叶,烟叶上放着一沓薄薄的卷烟纸。那是可以随便抽的(三九严寒也不例外),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盘腿坐在炕头上,叼着旱烟喷云吐雾,直至满屋的烟雾浓到对面不见人的程度,才打开气窗透口气。从外面看那气窗比烟囱冒出的烟雾还猛烈。我最佩服大人的卷烟技术,觉得那是一种艺术享受。他们先用指尖搓碎干烟叶,斜斜地撒在一小条卷烟纸上,卷成一支头粗尾尖的烟卷,放在手心里向下蹾蹾,轻轻拧紧里面的烟叶,再伸出舌尖舔湿纸头,拽掉烟头上的小纸阄阄,即可放在嘴角擦亮火柴叼着抽了。
唯一的区别在于男人卷的像大炮,女人卷的像铅笔。
我羡慕会卷烟和抽烟的人,那派头非常优雅,盼着自己赶快长大也有喷云吐雾的权利。我曾偷着卷过几次烟卷,怎么都卷不好,也分辨不出哪种是蛤蟆头哪种是烤烟。据说蛤蟆头烟劲凶猛,烤烟柔和。有一次我到彬子家玩,趁他家大人不在时偷偷卷成一支“大炮”,模仿着大人的姿态抽了一口,使劲儿将烟雾咽进肚子。这烟的味道不对头,苦涩涩辣乎乎呛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使人直想呕吐,没抽第二口就散了架子,搞得火星子到处乱飞。更糟糕的是一下被彬子的母亲碰上了,她踩灭火星,训斥我小孩子家不能玩火,不听话就告你妈去,吓得我整日忐忑不安。其实彬子的母亲是吓唬我,她很快就忘掉这件事,根本没找我的母亲告状。
我和小伙伴们那次下馆子,也抽过一支真正的“哈尔滨”牌香烟,我仍没学会抽烟,吸着也体现不出大男人的神气。春节说我是“老笨”,我把那盒香烟送给他了,对自己的不争气又羞愧又懊恼。糖厂经济宽裕点的工人家属,则能买条一角五的“握手”牌香烟,或两角钱的“蝶花”牌香烟抽抽,这样一来省得费事卷了,拿着手里也潇洒。再贵点的香烟是科级以上干部们抽的,大多是“迎春”或“哈尔滨”牌香烟。夏天傍晚,女人抱着孩子叼着烟卷走出门外,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聚在一起乘凉聊天,跟男人抽烟一样习以为常,司空见惯。
父亲不抽烟,我过去也从没看过母亲抽烟,我想她大概嫌打扫厕所身上有味儿,想用烟气冲冲,才学会抽烟的吧。我看到过大人蹲在厕所里大便,嫌茅坑里的臭味刺鼻,点起一支香烟“去去味儿”。有许多孩子不敢在家抽烟,偷偷蹲在茅坑里吸烟,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少见多怪,仿佛是理所当然的。那个打扫厕所的赵校长每天都在外面抽烟恭候,是不是也要“去去味儿”?我哪里知道,母亲是孤独、愁苦才学会抽烟的。我们家在齐齐哈尔没有亲戚,三个孩子年龄小,她既当爹又当妈,碰上难事无处商量,只能闷在家里自己寻思解决的办法。日子不好过,母亲的工资不到月底就所剩无几,入不敷出,然而没有还钱的希望是不能够再借钱的,她手头紧得要命,连一家四口买青菜吃都成问题。
母亲抽了一支香烟又接上一支,在一片青色的烟雾里,苦苦琢磨出救急的点子。
她找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样样摆在炕上:两件羊皮大衣,一件新帆布雨衣,一块苏联“波浪”牌手表,还有父亲视为宝贝的半导体收音机。母亲反复打量着衣物,完全沉浸于回忆之中,坐了很久。这都是些陪伴着母亲的遗物,是她昔日幸福的见证,都跟一去不复返的日子有着联系。母亲的目光停留在那些东西上,看到就想起以前的生活,与父亲经历的一幕幕情景一再呈现在眼前,那是母亲多么渴求的生活啊。为了这个,她在思念中忍受多少折磨和孤寂。这种思念埋藏在心底深处,长时间沉默着,却永远存在,永远抑制不住。如今,往昔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幻,只有在记忆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安慰。然而面对冷酷的现实母亲并没有完全绝望,她的心中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孩子。我们就是她苦难的回报,一生坎坷的回报,最后的安慰,寻求解脱的办法……母亲从往事中醒来,把脸转向窗口,尚觉要卖的东西不够多。她狠狠心,又摘下自己腕上的“罗马”牌手表包进包袱里。
“妈,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奇怪地问。
“能干啥,去卖。”母亲闷闷道。
“工资又花完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孩子家哪懂这些。唉,要是有一点别的办法,妈还能去寄卖商店,这都是你爸爸留下来的纪念,看着它就想起你爸爸活着时候!”
“我也去寄卖商店,带我上街玩玩。”
“别瞎搀和了,省张车票吧。”
母亲没带我去,自己去了市里的寄卖商店,结果卖掉羊皮大衣、雨衣和她的“罗马”牌手表。半导体收音机属奢侈品,寄卖商店不收。母亲最后还是犹豫了,掂量再三也没舍得卖掉父亲的“波浪”牌手表,想留给我作纪念。我们再次度过经济危机,母亲计划着用这笔钱给姐姐买一身新棉衣,交买秋菜的预付款。她预定五百公斤土豆,四百公斤萝卜,一吨煤,一百公斤木柴,这些是过冬必不可少的,再省也省不到哪里去了。
寒梅花20102017-04-11 17:24:3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六章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快过国庆节了,母亲问我们想吃点什么?我抢着说想吃顿大米饭,要吃朝鲜族人种的那种大米。那时候能吃顿馒头或大米饭绝对是享受,限制供应的细粮极少,且白面是不去麸子的“全面粉”,蒸出的馒头跟荞麦面的颜色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舍不得吃细粮,一般都攒下来过年过节或招待客人。我们上顿大饼子,下顿高粱米饭,顿顿粗粮当家,孩子们早就吃够了。有什么办法呢,填饱肚子就算不错,够不够也得捏着鼻子往嗓眼里咽,不吃就得饿肚子!朝鲜屯的新稻子成熟了,每天都有朝鲜族妇女顶着米袋,挨家挨户敲门推销自产的大米。为了过节,母亲只好买黑市的高价大米。当时,这类买卖是非法的,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她做贼一样将朝鲜族妇女让进家里,解下腰间的围裙,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白的大米看着成色。孩子们蹲下身子围在大人身旁,眼巴巴看着大米口袋,听着两个女人讨价还价。
“四角钱一斤,太贵了,便宜点儿么。”母亲说。
“她大婶,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卖口粮换点粗粮过日子。”朝鲜族女人婉转地说。
“我知道,谁都紧,要不能跟你讲价,三角七怎么样?”
孩子们都仰起小脸,盯着朝鲜族女人的嘴巴,心里祈祷着:“快答应吧,快答应吧,我们就要吃到喷香的大米干饭了!”
“不吧。”朝鲜族女人说。
“三角八呢,你让两分钱?”
我们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脸涨得通红,紧张到垂下眼睛不敢看的程度,可是内心里,却抱着极大的希望。妹妹摇晃着两根小辫儿,抓起一把大米攥在手里不再松开,伸到背后,那只小拳头都颤动起来。
朝鲜族女人摇摇头。
“那我们买不起了。”母亲抓过妹妹的拳头,把她手里的大米抠出来,表示歉意。“实在不好意思,你到别家试试,看能卖点不。”大米从母亲的手指缝里流下来,流进口袋里,我们的心跟着往下沉,都不愿意这样想,闭上眼睛,满腔希望也随着母亲的指缝流走了。
朝鲜族女人一脸失望地收起口袋,顶在头上走出院门,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让一分,三角九,要么?”
“不再缓口了?”
朝鲜族女人坚决地迈开脚步。
“可以,你秤吧。”母亲叫住她,下决心买了。
“要多少?”
“一斤。”
两个女人为一分钱争了半天,总算成交。经过一场艰难的谈判,我们终于秤到一斤大米,这未免使我稍稍有点失望,买得太少了,刚刚够塞牙缝的,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啊,过节啦,有好吃的喽!”孩子们把手高举过头欢呼起来。妹妹高又蹦又跳,姐姐拍起巴掌。我偷着乐,板着面孔让她们觉得我是个男子汉,不像狗,给点好吃的就摇尾巴。中国人过节,再穷也要做点好东西吃以示庆祝,人家吃鱼吃肉,我们却用一斤大米庆祝国庆节。粮店的籼米和朝鲜大米没法比,公家供应的籼米口感不好,没有油性。朝鲜大米蒸出来像浮着一层水晶,雪白耀眼。再拌上一勺猪油,一勺白糖,我绝对心满意足,干吃米饭不用就菜比吃点心还香甜,口感好极啦!
寒梅花20102017-04-12 11:02:5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六章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北大荒的9月,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已变成金黄金黄的颜色,那正是嫩江秋高气爽、水阔鱼肥的时节。
滚滚滔滔的嫩江紧贴齐齐哈尔市区,经葫芦头甩个大弯,从朝鲜屯流向富饶的三江平原。它略为浑浊的激流一泻千里,曲曲弯弯有如一条奔腾的长龙。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父母带我去过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到著名的太阳岛上游玩一天。在我的记忆里,松花江的江面水流舒缓,两岸遍布人烟和村庄,江道比嫩江宽阔多了。如果把松花江比喻成一个温柔的姑娘,那么嫩江则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我喜欢嫩江的无拘无束,两岸尽是荒天野地,从不像松花江那样忸怩做作。
母亲听说刘小伙要和我们一起去蹲宿儿,有大人领着,同意我去大江钓鱼了。
我和刘小伙、春节、彬子、铁南、明利一伙人,太阳快西沉时才赶到朝鲜屯水泵站,等大家插好铃铛竿甩下鱼线,将鱼竿甩进排水沟里,已是汗水涔涔了。虽是秋天,下午的日头还挺毒。我们钻进附近的菜地,偷来一堆洋柿子和黄瓜解渴,刘小伙反对我们这样做,不吃偷来的东西。他可以保持师道尊严不吃,我吃,只是我不像小伙伴们那样用手蹭蹭洋柿子就大嚼大咽,一定要洗干净再吃。母亲说不能喝生水,不能吃没洗过的水果,要不就把细菌吃进肚里了。乘公共汽车回来一进门就逼着我用肥皂洗手,说握过车上的拉手,不知沾染多少细菌。照母亲的说法我没法儿活,一举一动都不干净,得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从没见哪个孩子喝生水拉肚子。
我们坐在岸上开始等待,全凭碰大运钓到鱼儿,要不怎么叫“愿者上钩”呢。在陆地上,猎人可以围追堵截猎物,大江里却没有这样的可能。钓鱼人只能耐心等待寻觅鱼饵的鱼儿,咬不咬钩谁也吃不准。彬子建议大家洗个澡冲冲汗,我怕凉水激着,让他们洗去。伙伴们绕到水泵站上游洗澡去了,留下我独自看竿。
水泵站从稻田沟呼隆呼隆抽着水,吐进我身边的五六米宽的排水沟里。大坝里一望无际的稻田熟了,耷拉下沉甸甸的穗子。坝上是一条大车道,伸向很远的地方,时而有朝鲜族人劳动归来的牛车,上面坐满挽着裤腿、戴着红头巾的女人,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阳光。她们披着夕阳的金光从远处驶过,两条腿垂在车沿外头,拉车的老牛摇着尾巴,慢腾腾地迈动着分趾的蹄子,留下一条长长的剪影。我们就是沿着这条大道穿过朝鲜屯走来的,一路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大旅行包压死人。母亲为我精心做了野外露宿的准备,她给我带上一套秋衣秋裤,一支手电筒,一大瓶凉开水,又把一件棉大衣塞进包里,伙伴们怎么说不用带也没用。母亲坚持夜晚温度低,不带大衣会感冒的,并给我一元钱,叮嘱我路过朝鲜屯供销社买几个面包做晚餐。
朝鲜屯和东北汉族的村庄没什么两样,一片低矮的干打垒土房,墙头上白灰刷写着“全国农业学大寨,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的标语。街道上积满雨水,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正往家赶,一伙伙一帮帮分散地行走在周围的大路和小径上。大车驶过溅起一阵污水,令行人躲闪不及,叫骂不止。水里生长着扁圆黑亮的鲎虫,俗称水老鳖,交叉着好多只腿浮上浮下,一有动静就潜入水底不动了。密集的孑孓一扭一曲,不久将变成令人讨厌的蚊子。朝鲜族人的院子里堆满大垛的稻草,养着鸡鸭猪狗,家家户户挂着一长串一长串的红辣椒,犹如装璜过的门脸一样好看。我奇怪他们为什么酷爱吃辣椒?刘小伙解释,朝鲜族人长年种水稻,吃辣椒驱寒气。我们一路说着走进供销社,我买了几个面包和一袋朝鲜咸菜,刘小伙买了两瓶老白干和一盒“握手”牌香烟,犒劳带他蹲宿儿的学生。
我非常敬佩刘小伙。
冬天打冰球,我们戴滑冰帽还觉得冷,他却穿着运动衫滑来滑去,笑呵呵说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冷。他教我打篮球、踢足球、滑冰,从不因母亲是学校领导放松对我的严格要求。我是校乒乓球队队员,每次练基本功他都给我加码。记得一次上体育课下雨,不能室外活动,刘小伙别出心裁,给我们读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的短篇小说《花的草原》。故事大意是记者采访一个蒙古族运动员,问他是怎么成为全国长跑冠军的?运动员回答,自己过去是王爷的奴隶,从小跟着王爷的马屁股跑出来的。受刘小伙感染,我也曾想当一名体育冠军,但不想做奴隶,奴隶主对待奴隶太残酷!除了故事,我被小说描写的浓郁氛围感染了,终生难忘。草原上开满黄色的小花,遍布低头吃草的牛羊,天高地远,辽阔无比。玛拉沁夫描写的草原,不正和我现在的情景一模一样么?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
天空飞过一群灰色的大雁,排着人字形队伍、拍着翅膀相互召唤着,后面又飞过一只掉队的孤雁,急急地追赶着前面的雁群。我收回思路,目光转向大坝外面,贴着江岸是一长溜草地,没膝高的狗尾巴草中夹杂着艾蒿、柳树毛子,还有零星的山里红树棵子。大江涨水,淹没水泵站上游的柳丛,彬子说那才是我们钓鲶鱼的地方。沿着江沿一字排开十几个铃铛竿,露出下面那段被水无力拖动着的鱼线,微微摇晃,暂时没有鱼儿咬钩,一咬钩准拽响铃铛竿。打鱼人有句老话:“顺水的溜子,顶水的鱼。”水泵站日夜把从稻田抽出的水吐向大江,鱼儿喜欢逆水游动,自然聚向排水沟周围。有带鳞的鱼儿蹿出水面,跳龙门似地跳向水闸。
太阳卧进江心一半了,江面上仿佛燃起大火,那滚滚的浪涛就是蹿动的火焰。一只满载羊草的小船从夕阳里吱吱呀呀划来,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随着急流缓缓驶近,靠在水泵站不远的岸边。两个光膀子的汉子跳上岸,将大捆的羊草卸上岸堆成一个个草垛,又身子一起一伏地划着桨,划进江心的火焰中去了。彬子的脖子上搭条裤衩跑回来,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朝着草垛道:“好,好。”我看他那兴奋劲儿,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神秘,好处又在哪里?他看出我在想什么,解释道:
“今晚我们冻不着了。”

寒梅花20102017-04-12 23:01:3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七章 蹲宿儿



天黑前,甩线没有收获,鱼竿钓的带鳞鱼不少,尽是些小杂鱼:葫芦籽、白漂儿、虫虫、船钉子、麦穗儿、大嘴蚂扣,偶尔还钓到条嘎牙子。钓江鱼和钓泡子鱼不大一样,泡子是死水,鱼漂立得住,大江水溜急,鱼漂一甩进水面就冲沉没了,根本看不到鱼漂。反正我们来蹲宿儿,晚上看不清漂,光靠感觉把握鱼儿上没上钩,由它沉没好了。我钓葫芦籽、麦穗儿、船钉子、虫虫没感觉,这类鱼不吞钩,轻轻逗钩含着蚯蚓玩耍。水溜急,鱼坠轻,鱼线跟着水溜跑,感觉不到咬钩,过段时间一拽竿就钓上一条,算它们倒霉。
因为有情趣,我改为专用苍蝇钓白漂儿。
我摘下鱼线的铅坠,踩碎一条小鱼暴晒,放出腥臭味儿吸引苍蝇围着臭鱼转。一抡巴掌逮住一只苍蝇,穿在钩上,并为求好运吐一口唾沫。我右手握住鱼竿,从指间弹出鱼钩,任苍蝇在波浪间沉浮。没漂多远就被打旋的江水吸下去,又在过去一点的地方冒出水面,倏地转上一圈就不见了。鱼线抽动一下,一条白漂儿蹿上水面一口吞进苍蝇,牵着鱼线迅速下沉。你拉起紧绷的鱼线,那白漂儿逆水冲击着,竿梢急促地一次次拉弯。你知道这是条小东西,把鱼竿一直朝上拉到空中,一下将贪嘴的鱼儿甩到岸上。不到半小时工夫,我钓到十几条白漂儿,可惜这种鱼不过一两重,极娇贵,出水就死容易臭。不像鲫鱼生命力那么顽强,用鱼穿子穿过它的腮放在水里一夜都不死。
伙伴们洗过澡回来了,刘小伙、彬子解开一捆撅达竿,领我去下撅达钩。春节和明利拿着手电筒去打“野食”,到附近的庄稼地偷苞米和土豆,留铁南一个人看铃铛竿。撅达竿是临来前加工成的,我拆开母亲扫厕所废弃的破扫帚,掰去扫帚条上的枝枝杈杈,选出几十根竹梢。彬子从车间捡来三角带,扒下里面的皮绳做鱼线,这种胶过的粗线非常结实,拉都拉不断,别说钓鲶鱼,钓鳇鱼也绰绰有余。美中不足是皮绳有一种刺鼻的胶皮味,带鳞鱼嫌有味儿,可鲶鱼个个是傻瓜,它才不管什么味呢。孩子们剪下一庹长的皮绳,一头拴上竹梢,一头拴上一个歪把子鱼钩。扒光衣服,赤条条地绕过水泵站排水沟,翻过大坝去抓小青蛙做鱼饵。稻田边上的青蛙见有人走近,立即停止此起彼伏的蛙鼓,蚂蚱一样四处乱蹦。我们逮住几十只小青蛙,放进一个布袋里,来到上游江水淹没的柳丛边开始穿钩,放撅达竿。彬子将歪把子钩尖穿进青蛙的屁股,连同整个鱼钩都藏进它肚子里,青蛙仍然活蹦乱跳。
我们每人抱着十几根撅达竿,拨开柳丛趟进水里,专挑水草稀疏的地方下钩。鲶鱼喜欢夜间到岸边觅食,习性凶猛,不管什么样鱼和动物都吃。母亲不吃鲶鱼,说它吃淹死鬼的肉,恶心。我一想身上就冒鸡皮疙瘩,生怕有条大鲶鱼冷不防咬去小鸡鸡。一行人来到齐大腿根深的地方,顺着水溜趟水而行,沙地在脚底擦过,冷水朝身上直涌。每隔几步远就插上一根撅达钩,顺手拔掉周围的水草做下钩的记号。
看得出刘老师和我一样初入此道,无论干什么都按彬子的吩咐做。
彬子说,这样明天早晨来起钩就不会迷失位置了。
太阳卧进江底了,余晖还久久留在大草甸子上,远处暗淡的天际处升起一颗颗星星,发出一闪一闪的微光,尔后一下子黑暗下来。夜幕四垂,阴冷的雾气飘过身边,我在水里没感觉凉,一上岸就冷得牙齿打颤。蚊子活跃起来,密密麻麻扑上你赤裸的身体,赶都赶不开。“快跑,回去喝口酒就暖和了。”刘小伙说。跑过水泵站,人都快冻僵了,我裹紧大衣,跺脚搓手活动身体。刘小伙取出酒瓶喝过一口递给彬子,彬子喝过又递给我,他们都说好热乎。我灌下一大口,立即有股火力蔓延周身,浸入肌骨的寒冷被驱出体外。哗啦啦,哗啦啦。夜色深处有个铃铛竿响了,大家不约而同竖起耳朵,一齐向响声跑去。没钱买铃铛,铃铛也是自制的产品,我们用细铁丝绑起两个啤酒瓶盖,里面加个小螺丝,尽管声音有点沙哑,在寂静的江边分外清晰。铁南解开系在铃铛竿上的鱼线,开始收钩,他将鱼线一团团扯开盘在地上,主要是怕线绳搅到一块系起疙瘩。鱼线也是两根拧在一起的皮绳做的,钓鱼人大多用水一样透明的化学线,挂上东西轻轻一抖全抖掉了。不像我们的鱼线经水一泡湿淋淋、硬邦邦,拽起来缆绳一样沉重。
然而还是有鱼上钩了,铁南的手发着抖,慢慢收着长长的鱼线,不时抖落挂在上面的水草、纸浆等杂物。大家的心跳都快停止了,期待鱼儿拉出水面那一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令人失望的是咬钩的不是鲶鱼,而是一条大嘎牙子,这家伙力气很大,动着身子停在流水中,对抗着移动的鱼线,几乎把钩绳拧成麻花。我打开手电筒,铁南拖上鱼来,大嘎牙子力气耗尽,沉甸甸地顺从了。一露出水面就支起头部的三根利刺吱嘎吱嘎乱响,你可千万别让它扎着手指,否则两三天都红肿疼痛。彬子说它不是嘎牙子,渔民管半斤以上的这种鱼叫“牛尾巴郎当”,据说还算小的,大的有两三斤重。刘小伙踩住鱼的脑袋拽出嘴里的鱼钩,上好蚯蚓,铁南要甩钩了。俗话说“放长线钓大鱼”,除了无鳞鱼,有鳞的大鱼很少到浅水觅食。钓鱼人侧起身子,与盘在地面的鱼线拉开距离,将钩轴上的小棍挂在两指之间,抡起铅坠跟风车一样,掌握诀窍的人往往能甩出三四十米远。
前面我说过铁南的奶奶是俄国人,他血管里流着四分之一混血,按人种基因该长得人高马大,可除深深凹进去的眼睛有点像白种人,其余部分绝对黄种人长相。铁南的身材又瘦又小,有点先天营养不足,他异常聪明,记忆力好,是我们中智商最高的孩子。铁南甩线的姿式也和大家不一样,我们都习惯于侧甩,唯独他是平甩。他将手臂高高举起来,抡起流星锤那样抡起替代铅坠的三个大螺丝疙瘩,鱼线跟着铅坠飞向江中,那一定要有准头的,扔不准会打着自己的脑袋。我问铁南:
“夜间鲶鱼不都溜边么,为啥还甩那么远?”
“有远有近,远的钓鳌花,近的钓鲶鱼。”
寒梅花20102017-04-13 10:08:2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七章 蹲宿儿



春节抱着苞米棒子、土豆满载而归,明利拔回来一大把青黄豆。从此我也成为一名并不熟练的“小偷”,在野外碰到什么能吃的食物就吃什么,在厂里碰到什么需要的东西就拿什么。虽说我受的是严格的家庭教育:见了人要有礼貌,尊老爱幼。不许说假话,不许偷东西,不许和孩子打架。可我逐渐知道为了活命,饿了就去偷东西吃,而且应该去偷,必须唤醒我最底层也最原始的本能,把我变成自己的陌生人,丝毫没有犯罪的感觉。明利坐在草垛旁点起篝火,火舌伸屈翻卷舔着夜色,发出淡红色的光圈,彬子单腿跪下压上一层枯柳条。夜归的鸟儿从头顶悄然掠过,篝火忽而落下去又跳起来,把人影投在后面,变得弯弯曲曲。大家也不在意指甲里的泥巴,满手鱼腥,烤着手掌进野餐了。我们实施的是共产主义分配制度,有食物拿出来共享,钓到鱼大家均分。这顿晚餐十分丰盛,有烤苞米、土豆、毛豆。刘小伙从食堂买的馒头,我带的面包、朝鲜咸菜,明利带的野兔肉,铁南带的“大列巴”,其余人带的大饼子。大家传递着酒瓶子,轮流一人一口喝起老白干,我喜欢喝啤酒,轮到我时用嘴角抿抿就传给下一个人。
水泵站的排水声轰隆轰隆响着,黑暗隐去低吟着的江流,只有时隐时现的波光证明江水近在咫尺。满天星斗闪闪烁烁,一弯月牙离我们很近,雾气翻腾着,朝四面八方弥漫。篝火爆出一串串火星,扶摇直上,与周围的夜色形成反差。彬子用柳条插进苞米棒子根部,挑在火堆上来回转动。身后草丛里有响动,我担心是狼,打开手电筒照去,光柱里显出一个个庞大的身躯,眼睛像一盏盏小灯笼。我登时头发梢都支棱起来,见大家谈笑风生,没什么可害怕的,壮着胆子再看,原来是一群吃夜草的牛,扬起脑袋打着喷嚏。我暗自庆幸没大惊小怪,而别人都还在吃,否则又要讥笑我是“温室里的花朵”。等大家喝光头一瓶白酒,我请求刘小伙讲个故事。
“对,刘老师,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春节附和道。
“讲什么呢?”刘小伙放下酒瓶子,眼里露出一丝惘然。
“再讲讲《花的草原》。”我说。
“那是‘封、资、修’的东西,还想让我犯错误,再说我已不是老师,叫刘小伙好了。”
彬子想缓和一下气氛,把嘴一收,要吹口哨,但没有吹,开起玩笑:
“应该叫你刘鬼蛇神!”
“我凭什么是牛鬼蛇神,说正经的。”刘小伙的脸因困窘而变红,打开第二瓶酒,灌下一大口。他擦擦嘴唇,声音变得很低。“不错,我成分不好,是地主的孩子,可我从没得到一点家庭的好处,净背黑锅。我是红旗下长大的,从学校走进学校,再单纯不过了。我敢拍着胸脯讲,我为教育事业尽心尽力,从没干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情,艾平的妈妈应该了解我,你们应该了解我,我有委屈跟谁说,连个对象都找不着!”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大家都感到压抑般的不作声了。
“刘老师,别生气,”铁南宽慰道,“我们可都没斗过你呀。”
“是啊,我也想不开,比起艾平他爸爸妈妈,他们还是老资格的领导呢,就算不了什么。熬一天是一天吧!”
刘小伙拿出“握手”牌香烟,分给每人一支,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着。他是外县师范学校分来的,齐齐哈尔无亲无友,一个人闷在三楼单身宿舍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怎么和一群孩子来蹲宿儿呢。我听着,很想冲淡一下忧伤的气氛,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不说这个,刘老师,找个对象就好了。”春节移动一下身子,一只脚在草地上放得更顺当些,往火里扔几根树枝。树枝发出爆裂声,橙红色的火星飞旋上升又落下来,消失在黑暗里。江边上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声,那是鲶鱼窜到水草中袭击青蛙。
“谁愿给我介绍?”
“我们都愿意,”彬子双手伸到背后支着草地,身子向后仰去。“保你满意。”
“真的?”
“那还有假,真的。”
“带尾巴的?”刘小伙扳住后脑勺朝两边摇晃,黑暗中淡淡一笑。
“哪能,梳辫子的。”
“拿老师开玩笑。”
“你到底要不要?刘老师。”明利煞有介事插进来道。
“好哇,你帮帮忙吧,干什么的?”
“技术员。”
“谁?”刘小伙认真起来。
“李疯子。”仿佛商量好似的,他们几个异口同声。
彬子扑哧一下笑起来,喷出嘴里嚼着的苞米粒。大伙都笑了,笑个不停。我知道李疯子原是学校的女老师,不久前调到厂里宣传科当了宣传干事。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疯癫起来,整天到处乱走,见到吃的东西就管人要。她的家人在外地,没有人照顾她,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实在可怜。
眼前一个铃铛竿响了,谈话停止了,伙伴们顾不得笑,一跃而起跑去起钩,这回上钩的是条大鲶鱼,起码两斤重。
寒梅花20102017-04-14 09:36:3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七章 蹲宿儿



夜深了。
篝火盖上一层熏蚊子的蒿草,缝隙中冒起浓浓的青烟,大群的蚊子纷纷躲进黑暗中去。
伙伴们拆开草垛,用上衣包住脑袋,横躺竖卧呼呼大睡。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带大衣,钻进草垛要暖和得多。我躺在草堆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星星,回味着刘小伙的话。大家笑刘小伙,我却想哭,一个人压抑久了,憋不住才流露心声。我已深受运动其害,饱尝家庭连累之苦,经常碰到一些敌视的目光,而现在仅仅是开始。他道出的感觉,与我同命相怜,一阵深切的悲哀笼罩了我的心灵,我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竟敏锐地预感到将来的不幸了。
父亲死后,一直照耀我生命的生气勃勃的光芒熄灭了,总有一种无法抵抗的阴影经常袭来,总有一阵阵的疑虑和忧愁,往往在没有料到的时候突然袭来。这种感觉那样频繁,那样悲伤地压抑着你,不管你怎样努力挣扎,都潜藏心底,难以摆脱。有的时候,我会一连几个小时陷入沉思,开始懂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性格和情绪发生极大变化,痛苦得几近麻木。有的时候,一切又会很快过去,正如雨后的太阳照耀得特别明亮,不幸和悲哀全遗忘掉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情绪特别热烈,我明知它存在,又不敢正视,一直处在摇摆不定的矛盾状态。严酷的现实始终提醒你躲不开“血统论”,家庭出身至关重要,一旦投错胎,根本掌握不了自己命运。年轻姑娘小伙子找对象,都必须查遍祖宗三代,是不是地富反坏右或走资派?娶或嫁错出身,孩子没等出生就注定成为不幸的人。入党、入团、参军、当民兵没份儿,找工作和找对象一样老大难。考虑做什么只能导致失望,有个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儿勉强糊口就算“皇恩浩荡”了。即便这样,你还得感恩戴德,诚惶诚恐,一不小心完全可能变成什么运动的替罪羊和靶子。
很明显,我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我陷在越积越深的忧伤之中,最后感到永远没希望摆脱了。
因为喝酒,大家睡得跟死猪似的,铃铛竿响了也没人管。
刘小伙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一直到天亮都没停,加上蚊子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搅得我睡不踏实,迷迷糊糊打个盹,早早睁开眼睛。大地一片寂静,临近黎明的月亮悬在空中,从云层里孤独地闪着白光。东边隐隐现出鱼肚白,微波荡漾的江面变成灰白的颜色,周围的草地、野花、柳丛清晰可辨。一大群水鸟扇着翅膀、垂着尾巴落在沙滩上,发出悦耳的鸣叫戏水捕食。我头一次露宿,看什么都新鲜,多想变成一只水鸟飞翔在泛着白沫的波浪上,从高空看看鱼儿是怎么自由自在生活的。
伙伴们还在横七竖八睡着,我的手脚有些冰冷,活动一下坐起身,碰落草尖上的一层闪着微光的白粉末儿。我发现那是些细微的霜花,在家里住不知道,北大荒的野外这么早就霜降了。不知不觉间犹如雾里看花,江中心露出半轮鲜红鲜红的朝阳,照得我身心暖烘烘的。一阵晨风驱散淡淡的雾气,身边的草丛摇晃起来,轻盈盈,亮晶晶。大自然真是神奇莫测,刚才分明在草尖上看到的是霜花,此刻却变成璀灿的露珠,饱满而又浑圆,一滴滴从草尖无声地滑落。露水打湿蚊子的翅膀,它们飞不起来了,隐藏在草丛中等待天黑再出来。我再看江面的时候,鲜红的朝阳已升出江心,东方渐渐红了,江水渐渐红了,天边仅有的一片马蹄状云彩也被映得通红通红。我注视着太阳,再不用拿有色的玻璃挡着眼睛,就可以盯住它的轮盘,虽鲜艳却很柔和,一点都不刺眼。
你屏息敛气,等待着,等待着,它在你的凝视中升出水面了,那不是升出来的,而是奋力一跃跳起来的,整个展现在你的面前,伸手可及。浩浩荡荡的江水,绵延起伏的江岸,微微晃动的草丛,都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芒。霞光在空中热烈地燃烧着,你自己,当然,也在霞光中热烈地燃烧着。那树枝上、柳梢上、叶片上、草茎上、花冠上的露水——无数银白色的碎斑点,正在变成一片耀眼的光晕,使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生意盎然的光辉中。刹那间,你紧缩的胸口宽阔起来,忘却一切世事的烦恼,不为任何俗念所累,心境与晨曦融为一体,几乎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人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早晨里,获得了盼望已久的静谧,沉思着大自然的奥秘,感到它那颗赤子般纯洁心灵的搏动;感到它那震慑一切的威力以及辽阔虚空和伟大;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全新生活的喜悦和力量,是多么振奋和舒畅!篝火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余烟随风飘摇四散。太阳使人暖和起来,伙伴们掀开草捆,舒展一下双臂,用手捂着嘴巴,打个哈欠,一个个爬起来掏出小鸡鸡背朝着风向撒尿。我迎风掏出小鸡鸡,屁股上挨了彬子一脚,他眨着惺忪的睡眼喝道:“转过来。”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受了风,你那玩意就肿成擀面杖,缩不回来啦。”
“谁说的?”
“打鱼人的规矩,瞅我干吗,没听懂?”
我从没见哪个孩子迎风撒尿小鸡鸡肿成擀面杖?但打心眼里佩服伙伴们,知道自己有许多东西要学,他们都是老道的打鱼人,至少有两三年蹲宿儿经验,样样事情都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他们不但有的是能力,而且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彬子这么说那就是真的,得遵守打鱼人的规矩,这里面的学问可不少,同样要知道许多东西。例如鱼儿洄游的规律,彬子总说“七上八下”,显出一副深奥的样子,好长时间我才明白指的是什么,原来七月之前鱼儿是往上游走,八月以后是往下游走。我奇怪他们起来后的分工,铁南一个人去遛甩线,大家都留下整理乱七八糟的草垛。我估计了一下,江边堆着六个草垛,我们夜间烧掉十几捆羊草,集体睡在一个草垛上折腾得大部分羊草都散了捆,差不多糟蹋掉一垛草。彬子、明利熟练地收拢乱草打起草捆,刘小伙重新堆起一个草垛,春节捧起草灰扔进江水里冲走。重新堆起的草垛明显小许多,大家又从其它草垛上抽出一些草捆搬到这个草垛上,搞得六个草垛看上去差不多大小才住手。我莫名其妙,这也是打鱼人的规矩吗?
铁南还在遛钩,我们绕过水泵站去起撅达钩。
早晨的风很硬,水边的沙子凉得扎脚,对岸蒙在一片雾气之中。大家在柳丛旁脱光衣服,我伸手探进江水试了试,水冷得像冰。彬子光着屁股走到水边,一下被江水激得缩回脚来,抱起膀子说:
“好凉!”
刘小伙不怕冷,他活动一下四肢,一步步走下江岸,泼着水花朝深处走去。他打头阵,让我们跟在后面。
“怎么办?”我苦着脸问。
“妈的,冲啊!”
彬子大吼一声连蹦带跳冲进水中,其他人都朝对方身上泼着水,发出怪叫跳着奇特的舞步跑进水中。我不能犹豫了,也“啊啊”大叫着冲进水里,趴进水里乱扑乱打,几下就不冷了。糟糕的是一夜之间的涨潮淹没昨晚插的撅达竿,大伙只能凭记忆在柳丛里摸撅达钩。彬子他们摸到大部分撅达竿,差不多每个撅达钩上都有鲶鱼:“啊哈,我摸到个大家伙!”孩子们不断发出欢呼,摘下鲶鱼穿在鱼穿子上拖上岸去。我好着急,老半天一根撅达竿没找到,等大伙都上岸了,仍不死心地到处乱摸一气,怎么也得逮到一条鲶鱼,别一点面子都没有啊!
“算啦,于瘦子,该走了。”彬子喊。
“等等,”我头也不回道,“再等等。”
身边翻起水花,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它落下去咬着一根绳子。我扎进水里一摸,拽着一根撅达竿浮出水面,大声嚷嚷:
“啊哈,我也逮住条大家伙!”
“别急,掐住它的鳃。”岸上喊。
我掐住鱼鳃,摘下鱼钩,歪着脑袋往鱼穿子上穿,这是条脑袋扁平,长须,周身滑溜溜的大家伙,有五六斤重。可能折腾累了,任鱼穿子穿过鳃口,毫不挣扎。我想显示自己,双手举出水面朝岸上喊:“你们看呀!”话音未落,大鲶鱼一甩尾巴扇过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前金花乱冒,下意识松手去捂眼睛,大鲶鱼扑通落入水中带着鱼穿子跑了。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惹起伙伴们的一阵讥笑。
寒梅花20102017-04-14 12:58:1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七章 蹲宿儿



北大荒不愧为北大仓。
一群孩子守在江边玩耍一夜,用最简陋的撅达钩也能钓上二三十斤无鳞鱼。更不要说稻田沟里有的是泥鳅和小鱼,跳到水里扑腾几下搅浑水沟,无数张鱼嘴伸出水面一张一合,你一条一条抓好了,就怕捞多背不动。太阳升起来了,鲜红鲜红的像个大火球,天气依然很温暖,弥漫着淡淡的雾气。铁南的收获也不小,甩线钩钩有鱼,还钓上来四条鲤鱼和两条鲚花。我最感兴趣的有一条鳌花,这是淡水鱼中的珍品,扁圆形的胖肚子,大嘴巴,尖牙齿,专食鱼虾为生,那时江里也不多见。父亲曾买过鳌花招待贵客,理琨叔叔一家来串门,一定要做清炖鳌花。钓到这么名贵的鱼,大家却高兴不起来,发现有毛驴车驶来都蹲在江边洗脸、喝水,谁也不回头。
两头小毛驴拉着一辆大车驶下大坝,走进草地间。车上坐着一个穿粗蓝布上衣的中年妇女,赶车的丈夫是一个胸膛厚实的汉子,身体和脖子很粗,黑脸盘,暴眼珠子,黑裤子,活脱脱我们常钓的老头鱼。他牵着笼头走在车前,褂子披在肩上,“驾驾━━喔喔━━吁吁”地来到草垛边停下大车,那满脸的皱纹和大得出奇的手掌,告诉我这是一对闯关东的盲流。
在“插个木棍也能发芽”的北大荒,到处都有盲流的生活踪迹。我去过距糖厂四里远的山东屯,那里原本没有村落,一开始的时候,有几个闯关东的老乡在泡子边建起几座干打垒小房。渐渐地,盲流们发现这里既有水源又离城市近,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村落。他们秋天割芦苇,冬天镩冰窟窿打鱼,夏天打羊草,割柳条编筐,也有人开点荒,靠种菜卖菜过日子。山东屯的卫生环境极差,低矮的房屋间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蚊子苍蝇嗡嗡乱飞。小孩子光着身子在泥水里戏耍,自得其乐,好像他们都不是由家长抚养长大,而是在自然的跌打中长大的。村里人空闲时就聚在一起喝大酒,耍酒疯打老婆。糖厂的家长不许孩子去山东屯玩,怕跟盲流学坏了。过去,市里每年组织人员清理山东屯,动员盲流们返回原籍,或出车辆送他们去嫩江对岸重新安置,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市里清理过一次,用推土机推平村落,过不几天,小土房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问母亲,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老家,跑这么远的地方当盲流?
母亲回答说各种因素都有,山东地少人多,农村日子不好过,有些地方收成不好,一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北大荒地大物博,荒无人烟,道路四通八达,随处可以落脚,稍勤快点的人都能挣份口粮。山东人祖祖辈辈有闯关东的习惯,穷人都要来闯几年北大荒,挣点钱回家娶媳妇。再有的就复杂了,逃避包办婚姻的,家庭出身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杀人放火的,避政治难的……才隐名埋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老头鱼看到有钓鱼人,马上觉得不对头,来来回回在六垛草堆旁转了几趟,查看篝火灰烬,脸色越来越阴沉。我先头并没有在意,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爬起来首要的任务打扫灰烬,整理草垛。老头鱼背朝着我们和装车的女人说些什么,语气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女人劝丈夫不要惹麻烦,央告着,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他还是生气地摆摆手,扛着草杈朝我们走来:
“我说,小家伙们,太不像话啦!”
“怎么啦?”铁南回过头,眨着眼睛故作糊涂。
“烧点儿就行了呗,可……可糟蹋这么多捆草?”老头鱼皱着眉头琢磨着我们,走近几步,胡子拉碴的嘴角皱纹很深,早就看穿了我们的鬼把戏。
“开玩笑,谁糟蹋你的草了,我们只用点儿草引柳条,你看看那草灰。”
“一点儿,二十多捆呀,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铁南还没说完话,老头鱼气得哆嗦起来。“那是我一家人活命的钱!”
“少啰嗦,谁拿你的草找谁去。”春节不耐烦道。
我不得不佩服伙伴们消灭罪行的手段高明,毛驴车一驶下大坝的时候,这些人假装不留意,实际上对周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一大早防患未然,搞得对方无证可据,谁还会相信他的说法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明明是你们烧的,还抵赖!”
“臭盲流,你唬谁?”彬子大喝。
母亲总教导我,遇事退让三分,给人留个台阶,别把事做绝。看得出这句话深深伤害了老头鱼,他十分吓人地揪住彬子衣领:
“小兔崽子,你说谁?”
“弟兄们,上!”
铁南一声喊叫,我们围住老头鱼扭在一起,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个儿小,抱住一条大腿,准备动起手来咬他一口。我在彬子身上学到许多东西,模仿他,喜欢他,想做他那样的孩子,其中也包括这一点,即使胆怯也永远不要露出恐惧的神情。一次临阵胆怯,准遭伙伴们唾弃,没谁带你玩了。何况我屁股上有“屎”,是打入另册的狗崽子,不嫌弃你就烧高香。总得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讨人喜欢才行。我很害怕,周身冰凉,不管怎么说也一定要动手,装出勇敢的样子知恩图报。
“大伙都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嘛。”
刘小伙抱着胳膊劝道,我们知道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学生吃亏的。
“别,求求你们!”身后传来女人的乞求声,“孩子他爹,松手!”女人跑过来,把丈夫拖出包围圈。
老头鱼一下子扔掉草杈,跳起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刘小伙带着负疚的神情,掏出支香烟递过去:
“老乡,抽支烟,消消火。”
“孩子都欺负我们,”老头鱼抬起头,一面拧着自己的手,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抽动,推开香烟。“是盲流!”
“就少说两句吧,谁让咱命苦。”女人转向我们,干枯的头发上粘满草屑,声音轻极了。“事儿没法挽回,俺们认啦。”她的话越说越慢,越来越不清楚了,之后撩起衣襟擦把眼角,拉起丈夫。老头鱼还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攥着拳头哼了一声,吐口唾沫,好像嘴里掉进什么讨厌的东西,蹒蹒跚跚地走向大车。
我注意到,他蹲过的地方有两个脚印,似坑。
彬子早就向我灌输过一套强者的理论,遇到情况一定要“野”,出手要快,要黑,你不降住对方,对方就会降住你。可我受的教育不是这个样子呀,我初出茅庐,怎么都“野”不起来,倒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我很少体会到这种情绪,心慌得不行。“我们确实烧了人家的草,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样做对吗?”老头鱼弄得我很不踏实,尽管我已经增长了不少阅历,懂得了不少东西,还是有一种负疚感涌上心头,一个诚实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和我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我低下头,咬住嘴唇又抬起头,想再看他们一眼,却只看到背影。好长一段时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严肃,手紧紧握着,谁都不多说一句话,收拾鱼具准备回家了。刘小伙望一眼往大车上装草的老头鱼,若有所思,当我们拎起盛鱼的网兜时,他低声吩咐:
“于艾平,从我的那份里拿两条鲶鱼。”
“干啥?”
“送给他们。”
“好的,我也想……”
“别说了,听老师的,快去。”
大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驶去了,我一溜烟追过去,将鱼儿塞进女人手里,没等老头鱼说什么急忙返身跑回来。但送给他们的不是两条鱼,我们每个人都拿出一条,总共大大小小有六条鲶鱼。我感到非宣泄出自己的心情不可,伙伴们不想送鱼,我也会随刘小伙一起送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反而充满一种快乐,像做了一件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为祝贺我第一次蹲宿儿,大家将那条名贵的鳌花分给了我。
寒梅花20102017-04-15 09:17:0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一章 拉 煤



秋风萧瑟,树叶飘落,糖厂大院的榆树、杨树、柳树变得光秃秃的。一阵阵秋风扫过,聚起东一片西一片金黄色落叶。
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10月,白土地的孩子又有新乐趣了,纷纷踏着厚厚的落叶四下搜寻树油子,玩拉树油子游戏。东北人说“树油子”,一般指落叶干枯的茎,到时候撸去上面的叶子,踩在脚下搓了又搓,就变得结实而又有韧性了。整个秋天,差不多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大把这玩意儿,晚饭之后,大伙走出家门聚在房头巷尾,一双双一对对拉着树油子较劲儿。碰上根结实的谁也拉不断,小公羊顶架一样僵着不动,除非力气大的孩子连人带树油子一齐拉过来。
养鱼池水凉了,鱼儿不咬钩,我们也不能游泳、钓鱼了,于是小伙伴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糖厂学校响应市红卫兵总部号召,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春节和朋久天生有文艺细胞,一个吹笛子,一个拉二胡,他们和姐姐都成了文艺队队员,走上街头宣传毛泽东思想,跳那种拳打脚踢撸胳膊挽裤腿的舞蹈。春节和朋久吹奏起时兴的歌曲:“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姐姐和同学们载歌载舞,着实风光无限一阵子。一开始时候,大伙看着还觉新鲜,后来总演那一套,不单我,所有人都腻味了,闭着眼睛都能学出来。比如唱到“革命无罪”,姐姐跨出一个弓步,一个胳膊肘端在胸前,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昂首直视。唱到“造反有理”,姐姐双拳高举,立起脚尖怒目横眉。唱到“他是人民大救星”,姐姐伸出双臂手指前方,眼含热泪眺望着什么。唱到“跟随毛 奋勇前进”,大家一定群体造型:有高举红旗的,有造反的,有读红宝书的,有仰望大救星的。一天到晚吹吹拉拉唱唱跳跳,好玩是好玩,玩久了,我都替他们累得慌!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企业的孩子靠工厂长大,自然“工厂就是我的家,家里有啥我用啥”。彬子、铁南和明利挺务实,忙着在厂区找粗钢丝、方木头、防火锹把、大绳,趁人不注意拿回家,做耙子搂柴火。我见过彬子做耙子,他把方木锯成一长一短的两个木条,用烧红的电焊条各钻出八个孔,先一根根钢丝穿进头一块短木条里,然后两根一组交叉穿进第二块长木条。八根钢丝都穿好,再拿起钳子弯出一排钩钩,截齐,用大钉子把防火锹把钉在两根木条上,一把八齿耙子就做成了。我称赞彬子有“尿性”,长大准能做个好木匠,在我的吹捧下他当然有点儿飘飘然。很不幸,彬子的未来叫我一度言中,上山下乡后真在农场当上了小木匠!
我每天都去操场旁的大杨树下找树油子,裤兜装得满满的,但很失落。彬子不愿和我拉树油子,说这是穿开裆裤孩子玩的把戏,我只能“屈尊”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妹妹比赛。我把“贼好”的树油子分给妹妹,她还是一败再败,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整个人都拉过来。我不想让自己闲着,免得胡思乱想,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烦妹妹了,她像只小麻雀,生性活泼,老叽叽喳喳纠缠着人,问一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哥,为什么你总说‘贼好’,课本上可没这么组词造句呀?”
“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大家都这么说,我习惯了。”
“什么叫‘孤陋寡闻’?”
她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恍惚在哪本书里看过这个成语,只是顺口用上,根本无法准确解释词义。我摆摆手,想蒙混过关:
“去去去,我不对牛弹琴。”
“什么叫‘对牛弹琴’呀?”妹妹穷追不舍,她对谁说话,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哥,你爱看书,比我懂得多,给人家解释解释嘛。”
“就像对你这样的傻丫头,什么都不懂。”妹妹一夸奖我喜欢读书,自己心里难免不美滋滋的,但也得想办法尽快摆脱她,否则会问个没完没了,于是摆出老成的神态吼道。“别再问我,问老师去!”
但是真要摆脱她的纠缠可不是那么容易。
“老师都打倒了,我问谁去!”妹妹噘起小嘴,歪着脑袋,两手摊开。
我猛然想起,学校清理阶级队伍,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比往常更安静了。中学停课了,小学也差不多停了,大部分教师都在排队过“筛子”,没有现实问题也得查查有无历史问题,借运动“洗洗澡”。我这么说,没有半点炫耀自己的意思,只说明我脑袋里比别人缺根弦,比别人傻。我怎么能怨妹妹孤陋寡闻,就是我也一个月没进教室门了!
其实东北人喜欢说“贼”,跟北京人喜欢说“特”一样,替代普通话“非常、特别、更加”的意思。不熟悉方言的关内人到关外出差,听东北人张口闭口“贼来贼去”,吓得要命,还闹出个大笑话。有一个南方人头一回到齐齐哈尔,一下火车天就黑了,想找家旅馆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办事。他找了一圈,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已没有床位,拎着旅行袋一路打听着向市里走去。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请问前面有旅店么?”他问第一个当地人。
“啊,‘关心群众生活。’贼多。”对方不在意地回答着,继续赶路。
南方人心里一惊,旅店贼多怎么能住?他沉思起来,用手敲敲自己的脑门,还是半信半疑试探第二个人:
“‘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前面有旅店么?”
“‘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没错,”第二个人仍旧肯定,“贼多。”
目瞪口呆之后,他的担心越来越厉害了,壮着胆子打听第三个人,竟然忘记了背毛 语录:
“前面的旅店真贼多么?”
“啊,贼多。你往前走就是了,没多远。”
南方人吓坏了,转身就往回跑,宁肯在火车站的连椅上坐一夜也不去旅馆住了。直到现在为止,仿佛一切都还正常。倒霉的是下半夜值勤的警察清理候车室,他因没有车票被清除出去,只得在火车站广场踱到天亮,不这样又该怎么办。搞得南方人哈欠连天,差点没冻死,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办完事后,南方人赶快登上最快的那趟列车,仓皇南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无论你怎么再三声明:东北人如何热情,如何好客,如何仗义,如何够朋友━━任凭你说破了天,吹得天花乱坠。他也决不敢再来齐齐哈尔,再来这个“贼多”的鬼地方了!
寒梅花20102017-04-15 20:45:3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一章 拉 煤



虽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但“处处不养爷,可把爷难住!”
我捡的树油子贼多,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母亲不挨斗,暂时的风平浪静又使我恢复愉快的心情,我注意到后趟房的邻居郭士江,每天都猫在家里扎滚笼。老郭家有七个孩子,他最小,我叫他七哥。七哥的父亲在糖厂食堂卖饭票,母亲是家庭妇女,一家人的心地极为善良,待我和自己人一样,从没因走资派的狗崽子歧视过我。七哥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右手没发育好,平常总将手插在衣兜里。由于残疾,初中毕业也没找到工作。我不明白七哥怎么能用一只手扎出那么精致的滚笼,凡是能用手做的东西,他都能做出来!每年秋天,白土地的孩子都忙着扎滚笼,去西岗子打一种叫苏雀的鸟儿,逮回家养着玩。这种拳头大小的鸟儿非常可爱,有的脑门儿上竖起一撮羽毛,长着孔雀一样美丽的“凤头”;有的背上羽毛呈墨绿色,胸脯羽毛却鲜红似火;有的叫起来声音婉转悦耳,经常打出一串长长“嘟噜”。苏雀有点傻,喜欢成群结队寻找食物。只要你滚笼里的诱鸟发出呼唤,唱着歌儿欢迎新伙伴,其它鸟儿不管飞多高,也会下来加入它们的群体。孩子们在小树林里挂出带谷穗的滚笼,准能逮住可爱的苏雀。碰巧了,说不定还能逮到它们中最出色的“凤头”、“红肚囊”和“嘟噜”呢。
苏雀好打,滚笼难做。
只有心灵手巧的孩子才能做出滚笼。
我每日里到七哥家看他扎滚笼,依样画葫芦,去菜社人家的草垛里偷回一堆高粱梢,挑出四根最长的放在烛火上烘烤,搭滚笼的框架。不过,要学会这种本事,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至于多早晚才能做成,目前我还说不上来。七哥扎的滚笼技艺超群,长方形的框架两边各有一个弧形,像宝葫芦。我很羡慕,自愧不如。一个人花了不少时间,怎么也烤不出两边的弧形,不是折断高粱秆,就是七扭八歪不成样子。于是我闷头研究起做滚笼的诀窍,关键在于它上面的“滚”和下面的“翻”,有没有弧形无所谓,只为了好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索性设计成简单的楼房状,照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工艺品”,一种创造的自豪感就油然而生!问题马上得到了解决。我按比例裁好长长短短的高粱秆,割出槽卡在一起,用细铁丝绑结实,然后向母亲要些糊窗缝的牛皮纸条,涂上糨糊,一圈圈缠到高粱秆上,隔一指宽扎一个眼。下一道工序是上竹条,我拆开家里的破竹门帘,削成两头尖的竹条,一根根插进高粱秆框架上扎好的眼里。竹条不够,我连母亲织毛衣的竹针都偷偷插到笼滚上,硌得手指节磨起好几个大泡。
那一段时间我忙坏了,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弄得满屋地都是边角碎料。在大人眼里,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可对孩子来说,只要能把全部精力贯注于一件事,无论这件事多么微不足道,都会变成极其重要的头等大事。孩子的欢乐就是母亲的欢乐,她晚上没事也来帮忙了。我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之中,到了忘我的境地,这是我生平难得有的一个满意的时刻,除去七哥家“取经”,全身心都投入进去,足不出户。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秋天还没褪尽黄褐的颜色,树枝上挂着稀疏的残叶。早晨一出门,园子里的大白菜披上一层霜花。母亲要我挖一个菜窖储存白菜,却不收大葱,因为大葱不怕上冻,现吃现拔就行。糖厂家家户户都有菜窖,唯独我家没有,过去父亲在的时候经济宽裕不用储存秋菜,买点青菜就够了,现在母亲手头拮据,需要储存大量的秋菜过冬。我见过人家的地窖,像一个小地下室,窖口盖着个木盖,窖顶是用檩子、芦苇和泥土铺就的。夏天顺着梯子爬下去纳凉,是个避暑的好地方,阴凉极了。遗憾的是没有电灯,只有窖口透进的阳光斜立在那里,一到晚上小孩就不敢进去,太黑!
母亲不让我在院子挖地窖,只在厨房挖出 一米的深坑铺上层木板就行了。
真没劲儿,我们什么都比不上邻居家,既没有菜窖又没有大草垛。彬子家院里一年到头总有个高高的草垛,仿佛永远也烧不完。厨房都有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大的腌酸菜,小的下豆瓣酱。我家是山东人,到东北多年仍保持山东人的习惯不吃酸菜。但环境会感染一个人,你不去接受,它也会慢慢改变你的。我特别喜欢吃“渍菜粉”和“汆白肉”,专吃那口酸溜溜味儿。我在彬子家生吃过酸菜心,够刺激。寒冬腊月,挽起袖口将手伸进带冰碴的酸菜缸里,拨开浮在上面的一层白泡沫,嘶嘶哈哈捞出一棵酸菜,扒去菜帮,光剩下菜心,洗都不洗地大口小口吃下去(洗干净没纯正的酸味儿了)。像吃冻梨,从嗓眼一直凉到肚脐眼儿,差点酸倒牙齿,下次还吃。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和别人家一样腌酸菜,做大酱?她说从来没做过,不会。咦,什么话,不会就学嘛,窍门满天飞,就看你追不追。当然会有什么别什么更好的办法吧,你怎么教导我的,人要学到老,干到老。
我认真地仰起脸说:
“妈,你还年轻,我相信什么都难不住你,没见我扎滚笼,天天去七哥那儿学习么。”
“小兔崽子,还轮不到你教育老子!”
我觉得,最近一段时间母亲变泼辣了,过去从没听她骂人,不服气地想:“我是小兔崽子,那么你就是个老母兔子了!”

寒梅花20102017-04-16 09:19:5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一章 拉 煤



国庆节过后不久,母亲借来辆铁架子手推车,去市里的煤建公司买煤。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出钱雇毛驴车,请人把煤送到家门口卸下再走,现在出不起这笔钱了。我开始深切体会到,一个寡妇独自撑起家庭的生活何等沉重。为了孩子,母亲石头一样顽强,不与人交往,沉默寡言,天大的事自己顶着,只有眼睛偶尔闪露出不安的神情。
煤建公司在市里群英楼附近,从南市郊抄近路至少十多里远,有壮劳力的人家两口子一起去买煤,回来尚筋疲力尽。我至今也无法想象每年秋天,孤儿寡母哪来的力气将整整一车子煤拉回家。星期天,母亲一大早就叫起我来,她拉着手推车,让我坐在车上,好节省体力回来的路上用。走出糖厂东大门,冷冷清清的马路碰不到一个行人。我打着瞌睡,睁不开眼睛,埋怨母亲不让多睡一会儿,连饭都没吃。我发现母亲车子拉得一点都不熟练,铁架子空车一头沉,大概是怕我迷糊过去掉在地上,母亲坚持让儿子坐在前面,这样一来她必须始终抬着车把赶路。且车子不听使唤,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她走几步就调整一下方向,人没走到南市郊就冒汗了。在南市郊,我们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作早餐,母亲没吃豆腐脑,咽下一根油条又上路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急急火火往市里赶?不再困了,想换下母亲让她歇歇脚:
“妈,我撑得肚子难受。”
“没出息,拉泡屎就好了。”母亲脚步不停。
“我拉不出来。”
“怎么办?”
“妈,我拉会儿车,消消食。”
母亲犹豫一下,同意了。我吩咐她坐在后厢板前,拉起车把一溜小跑。
“别跑,当心前面的车。”母亲感叹,“你怎么比我拉得好?”
“你过去没拉过车?”
“在老家拉过,不过是独轮小推车。”
“怎么是拉?”
“是拉,你姥姥往地里送粪,架着车把推,我走在车前头,肩膀背着绳子拉。”
我放慢脚步,沿着街道走去,沾沾自喜,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母亲没拉过新式手推车,小子比老子技术高明多了!每年秋天,我都帮彬子用手推车往家里运秋菜,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大约走了两个小时,赶到市煤建公司。太阳升得不高,我惊讶地看到门口早排起一溜手推车、毛驴车、三轮车和大卡车,身后又陆续赶来不少车辆,大家都是提前开票预定星期天来拉煤的。母亲装好车厢板,叮嘱我进煤场后一定要挑大块的煤装车,煤面不好烧。说话之间大门打开了,本来排着的车辆都一拥而上,队形登时乱了套,人们全争先恐后往里面跑去,有几辆车挤在门口,谁也不肯礼让一步。“快,上车。”母亲拉起我,随着车流涌进院里快步跑向二号铁道线。我明白母亲为什么着急赶路了,买煤的人必须按照工作人员指定的煤垛装车,抢到前面才能捡到滚落垛底的煤块,排在后面的车辆只好装煤面了。我们来到二号铁道线,所有装车的人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用锹撮,用手搬,不是在装,而是在抢。
我们总算挤到煤垛边了,只见周围一片煤块飞扬,铁锹起落,大伙都在拼命装车。母亲很吃亏,人家都使大板锹装车,我们带的却是尖头锹,一下子撮不起多少煤块,况且我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往车上捡,速度极慢。我没料到情况会这样,也使我相当懊恼,垛边上的大块转眼间被男人们抢光,母亲无奈,用锹尖扒拉着挑起小碎块。我急于想表现出来自己真正有用,真正是少不了的,有了主意,趁她装车时爬上高高的垛顶,专挑大块的煤往垛下扔去。
“下来,艾平,别淘气。”母亲抬起头喊。
“妈,这上边净大块,没事。”
管理人员是不准大人上垛的,见我们娘俩势单力孤,又是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我在上面搬动大块往下面滚,开始对我的能力胆大起来。母亲不用锹了,停下来,为了鼓励我笑了笑,一块一块往车上抱就装满车厢。我心里非常高兴,立了大功,比大人还能干。美中不足的是我下来时蹬塌了煤垛,人随着煤流滚下去,蹾在一块煤上硌得腚沟子疼,脸上、手上全黑了!母亲张开双臂接住我,上上下下拍打着我身上的煤粉说,你都快成了小“黑鬼”了!
“够重的!”我感叹战果,竟满满上尖一车。
“一冬天呢,够烧就不错!”
“这么远,拉得动么?妈妈。”
“没事,你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母亲朝我伸出一只大拇指,打气道,“开车吧,‘司机’。”
“没问题,看我的!”我也伸出大拇指顶过去,鼓起腮帮。“嘟噜噜━━嘟嘟噜噜━━”
“开车。”
“走喽。”
中午时分,我们离开煤建公司大院,抢一样地装车消耗掉大部分体力,回家的路上就不再轻松了。一早一晚天气凉,穿秋衣秋裤仍觉寒气袭人,正午的太阳却很毒辣,热浪滚滚扑面。母亲在前面低头拉车,我在后面用力推着,车轮沉重转动着,明显越走越慢。
母亲汗流满面地回过头,装出轻松样子说:
“慢慢走,不着急,悠着点儿,孩子。”
我同样汗流浃背,但能坚持下去:
“你怕我累着吧。”
“要不,停下休息一会儿。”
“我行。”
“那也别颠撒煤,可惜了。”
“好的,妈妈。”
我一路走,一路脱下秋衣搭在车厢板上,光着上身推车,我们母子的身体大幅前倾着,吃力地迈出每一小步,忘却了炎热,忘却了饥渴,豆大的汗珠掉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行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对着我们背影看半天,一定在心里问:“他家的男人哪里去了?叫一个女人和小孩干这么重的活!”走到南市郊,我力气快用尽了,期待着歇歇脚,小憩一下,没等我提议母亲就停下车子休息了。她走进一家小饭店买回四个烧饼,自己吃一个,喝下一大碗凉水,我趴在水龙头下洗洗手,一气吞下三个烧饼。上路前,我披上外衣,用两只袖子在脖颈上打个结,要了根绳拴在车上拉“帮套”,这样人就不用老弯着腰赶路了。大路一直朝前,偶尔有段下坡路还好走些。母亲的汗水由脸上流到胸口,裹在脊背上的衣服湿透一大片。她怕累坏我,随走随叮嘱:“别逞强,孩子,累了就说一声。”绳子勒得肩头火烧火燎,我们走一段歇一会儿,车子拉进糖厂东大门,母亲停下来,一边说要到家了,一边摘下女工帽擦汗,竟忘记掩藏自己的“鬼头”。
寒梅花20102017-04-17 11:02:30 发布在 散文天下